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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虞美人草》中文版

_11 夏目漱石(日)
我执强烈的女人喝下虚荣的毒药与世长辞。
风失去可以玩弄的花,只能在逝者房内徒劳地吐露芳香。
藤尾躺在向北的被褥中,身上盖着单薄的友禅绸小盖被。盖被染着不沾人间烟火的片轮车花纹,上边爬满半绿的蔓藤。这是凄凉的图案。盖被纹风不动,底下似乎铺着两层郡内织厚被褥。被褥铺着一尘不染的光滑床单,可以看见床单下露出两条粗格子黄色和古铜色线条。一成不变的是黑发。紫色蝴蝶结已经取下丢掉了,所有发丝都任其蓬松散乱地披在枕上。
母亲想到女儿的人生就此结束,似乎没心情为女儿梳头。蓬乱的长发披落在雪白的床单上,与盖被的天鹅绒领相连。
中间是仰卧的脸庞,依旧是昨天的样子,只是颜色不一样。眉毛依然很浓。
母亲刚才让她把双眼合上了。
母亲一直细心抚摸着她的双眼,好不容易才让她合眼——脸庞以外全看不见。
床单上有怀表。
精致镂刻的鱼子地雕金表框已被砸得失去了原样,只有链子毫无损伤。链子在表框边缘绕成几圈,每隔半寸便发出折射的黄金亮光,歪曲的盖子上有一粒眼睛般的石榴石圆珠子。
一面两片式银屏风上下倒立地竖着。六尺长的屏风,底色是皎洁的月光色,其上用大量铜绿颜料纷杂画着纤弱的花茎,画着的锯齿状的叶片不规则地交叠着。铜绿色花茎的顶端画着手掌大的薄花瓣。花瓣画得很淡,似乎只要用手指轻弹花茎,花瓣便会纷纷掉落。花瓣基部的斑点画得类似折叠成好几层的抽缩的吉野纸褶皱。
花瓣画成红色,画成紫色。
所有的花都自银中生长,在银中盛开,画得看似花瓣也会掉落在银中——花是虞美人,落款是抱一。
屏风后搁着藤尾惯用的拼花小书桌。高冈涂莳绘砚台盒和书籍都移到装饰台。
书桌上供着一个盛油瓦器,虽是白天,瓦器中仍点燃一根灯芯。灯芯看似是新的。灯芯比瓦器长三寸,尽头甚至没有浸到灯油,细长地拖着一条白线。
另有一个白瓷香炉。失去血色的红色线香袋搁在书桌一隅。插在灰中的五六根线香,均自红色香头化为烟雾而消失。香味类似佛陀,颜色是飘荡的蓝色。浓烟自香头上升,之后再东摇西摆。每摇摆一次,烟雾的宽度会加宽。宽度愈加宽,颜色便愈淡薄。逐渐淡薄的宽带子中有一条缓缓流荡的浓烟,最后宽带子和浓烟均行踪不明,之后是燃尽的灰“啪嗒”一声直立地掉落。
装饰台上的高冈涂砚台盒是暗红色的,上面画着堆高的绿色古木树干,再模仿螺钿凸出几朵寒红梅,黑底内侧有一只飞舞的黄莺。一旁并排着芦雁图莳绘文卷匣,直至昨天为止,匣内珍藏着在黑暗底层发出深浓亮光的石榴石圆珠,珍藏着上下两层盖子均密密麻麻镂刻着鱼子地的金怀表。
文卷匣上搁着一本书,四个角落均烫金的切口看起来很醒目。书页间垂下一条长长的紫色书签饰穗。
夹着书签的页面,自上数起第七行刚好是那句“这正是世代冠冕的女王的死法,这才是真正的女王”。
文字一旁用颜色铅笔画着细线。
一切都很美。
横躺在美丽装饰品中的那人的脸庞也很美。骄傲的双眼永远闭上了。闭上骄傲双眸的藤尾,无论眉毛,无论额头,无论黑发,都美得犹如仙女。
“线香会不会烧完了?”母亲在隔壁房正打算起身。
“我刚刚上了香。”钦吾说。他抱着手腕规矩地并排着双膝跪坐着。
“一先生也去烧个香吧。”
“我刚才也上过香。”
藤尾的房间偶尔会吹来线香味。
燃尽的灰不停在香炉中啪嗒啪嗒直立地掉下。
银屏风在不知不觉中熏着线香味。
“小野先生还没来吗?”母亲问。
“应该快来了,我已经遣人去叫他。”钦吾答。
房间特意被关紧,只打开隔开房间的纸门。在隔壁房只能看见片轮车友禅绸小盖被的下摆,其他一切均被芭蕉布纸门隐藏着。隔开幽冥世界的纸门边缘是黑色,一寸宽的边缘笔直穿过门楣和门槛。
母亲坐在纸门内侧,有时会歪着头往后仰,似乎在窥探看不见的地方。比起冰凉的双脚,她似乎更在意尸体那冰凉的脸庞。每次窥探隔壁房,黑色边缘总是整齐地斜切断友禅绸小盖被。如果写实画下,可以成为一幅画。
“伯母,事情变成这样,我很同情您,但也没办法。您就节哀吧。”
“我做梦也没想到会……”
“现在哭也没用,这都是命。”
“这事太遗憾了。”母亲擦拭眼泪。
“哭得太伤心反倒无法祭奠死者,重要的是该如何处理后事。既然事情变成这样,甲野就必须留在这个家,如果您不做好心理准备,走投无路的是您。”
母亲“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人能够抑止回忆过去时流下的眼泪,但当人猝然认识到自己的未来命运时,会发作性地大哭。
“我该怎么办呢……想到这点……一先生……”
母亲在眼泪和鼻涕间断断续续发出这些话。
“伯母,我这样说很失礼,但您平日的想法有点儿不对。”
“是我不对,才会让藤尾变成这样,才会让钦吾也要抛弃我……”
“我刚才就说了,再哭也没用……”
“……我真的没脸面对大家。”
“所以您往后要改变想法。甲野,是不是?这样做应该对吧。”
“这一切大概都是我的错。”母亲第一次面向钦吾。
抱着手腕的人总算开口——
“您只要不分亲生孩子或非亲生孩子就好了,您只要以正常心态对待我,不必对我太客气,也不要把简单的事想得太复杂,就好了。”
甲野断然地说。
母亲垂着脸没作答,或许她无法理解甲野说的话。
甲野再度开口——
“您本来打算让藤尾继承房子和财产吧?所以我说愿意把房子和财产都让给藤尾,但您始终不相信我说的话,这是您的错。您不希望我继续留在这个家吧?所以我说要离开这个家,您却认为我是故意给您难堪,这也是您的错。您打算招小野做女婿再认他为养子吧?您以为我不会答应,故意叫我到京都去玩,然后趁我不在时让藤尾和小野逐渐加深关系。您不应该耍这种把戏。您表面说为了治我的病才让我去京都的,您对我这样说,也对别人这样说吧?这种谎言是错误的……只要您改变这种想法,您不用离开这个家。我愿意照顾您的晚年。”
甲野说到此便闭嘴。
母亲垂着脸思考了一会儿,最后低声答——
“听你这样说,这全是我的错……以后我会听从你们的意见,改掉我所有的缺点……”
“这样就好。甲野,是不是?再怎么说,伯母也是你的母亲。让她留在这个家,你负责照顾她,我也会仔细向糸公说明。”
“嗯。”甲野只应了一声。
正当隔壁房间的线香即将燃尽时,小野把手贴在苍白的额头上赶来了。蓝色的烟再度掠过屏风往上升腾。
葬仪于两天后结束。
葬仪结束后的当天夜晚,甲野在日记中写着——
悲剧终于来临。
我早就预测到悲剧迟早会来临。但明明知道悲剧会来临,我却袖手旁观地任其发展,因为我深知对于罪孽深重的人,只手单拳根本无法阻挡她们的行为。
我深知悲剧很伟大,才想让她们体会悲剧的伟大力量,让她们彻底洗涤横跨三代的罪孽。并非我冷淡。倘若我举起只手,即会失去只手,瞄一眼,即会令只眼瞎掉。就算我失去只手和只眼,她们的罪孽依然不变。不仅不变,反倒会逐日加深。我并非因恐惧而束手或闭目,只是私下认为大自然的伟大制裁比人的手眼更亲切,能让人在眨眼间看清自己的真面目。
悲剧比喜剧伟大。
有人说,悲剧能以死亡封住一切孽障,因此伟大。当人陷于无法挽救的命运深渊时,由于无法逃脱,悲剧才显得伟大,正如流逝的河水一去不回,因此伟大,这是一般说法。但假若命运只具有给予人最后通告的功能,命运并不伟大。命运之所以伟大,是因为能在瞬间将生变成死。命运能突如其来地点出众人都忘却的死亡,因此伟大;能让不正经的人突然正襟肃容,因此伟大;让那些人于事后正襟痛感道义的必要,因此伟大;让那些人在大脑内树立人生的第一义是道义之命题,因此伟大;让道义在运行中遭遇悲剧后方能通畅前进,因此伟大;人都渴望其他人实践道义,但自己很难做到这一点,而悲剧能让个人不得不去实践道义,因此伟大;实践道义时,虽对别人最有利,但对自己最不利,悲剧却能令众人都实践道义,促进众人享受一般的幸福,引导社会走向真正的文明,因此伟大。
人生的问题多得无以计数。吃小米或大米,是喜剧;从工或从商,也是喜剧;选择这个女人或那个女人,亦是喜剧;花鸟丝绸或条纹丝绸,是喜剧;英语或德文,也是喜剧——所有一切都是喜剧,只剩最后一个问题——生或死?这是悲剧。
十年有三千六百天。一般人从早到晚为其身心交瘁的问题皆为喜剧,而连续三千六百天都演喜剧的人最终会忘掉悲剧。
众人都为了该如何解释生的问题而烦闷不堪,结果都不把“死”这个字放在心上。正因为大家都忙着取舍这个“生”和那个“生”,才会忽视生死间的最大问题。
忘却死亡的人会变得很奢侈。
一浮在生中,一沉也在生中。一举手一投足均在生中,因此人们认为再怎么跳跃,再怎么疯狂,再怎么嬉戏,都不会脱离生这个圈子,不用担心死亡的问题。过于奢侈会变得大胆,大胆会蹂躏道义,会自由自在地横行于世。
万人均以生死大问题为出发点。通过此出发点后再说要抛弃死,说喜欢生。于是万人在此均朝着生前进。由于万人欲抛弃死的观念一致,才订下彼此须守道义的默契,因为道义是抛弃死的必要条件。然而,正因为万人都在逐日朝生前进,正因为万人都在逐日远离死,正因为万人都相信无论再怎么猖狂也不会脱离生这个圈子——于是道义成为不必要的东西。
轻视道义的万人,把道义当作牺牲品,得意扬扬地上演各种喜剧。他们彼此嬉戏,喧闹,欺骗,嘲弄,蔑视别人,践踏别人,踢蹬别人——这些均是万人在上演喜剧时享受到的快乐。在万人朝着生前进时,此快乐也会分化发展——而此快乐只能在牺牲道义时才能享受——因此喜剧便无止境地一直在进步,道义观念也随之逐日退化。
当道义观念衰退至极致,无法继续撑持追求生的万人社会时,悲剧会突然发生。这时,万人的视线才会各自移向自己的出发点——方始明白原来死住在生的隔壁;方始明白当众人都沉醉于疯狂的舞蹈时,有人会不小心跨出生的境界,踏进死的圈子;方始明白众人皆厌恶的死,其实是个不能忘却的永劫陷阱;方始明白人不能随便跳过围在陷阱四周那些即将腐朽的道义的绳子;方始明白必须绑上新的绳子;方始明白第二义以下的活动均毫无意义。在此,万人才首次理解悲剧的伟大……
两个月后,甲野抄录了日记中这一段文字寄给身在伦敦的宗近。宗近在回信中写道——
“此地只流行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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