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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虞美人草》中文版

_10 夏目漱石(日)
小夜子把盘子搁在主客之间,抽回柔软的肩膀时,顺口小声回了一句“是”,不好意思立即起身退席。
“她是在东京长大的。”先生补了一句小夜子没说明的话。
“我想起来了……没想到竟然这么大了。”浅井突然转变话题。
小夜子垂下凄寂的笑脸,没应声。
浅井毫无顾忌地望着小夜子。他内心想,等一下他就得毁掉眼前这个女人的婚姻大事,此刻却仍毫无顾忌地望着对方。浅井对婚姻问题的看法如同街头摆摊子的算命先生那般轻率。他对女人的未来以及终身幸福之类的问题没什么同情心。他认为只要把别人拜托的事情完成即可,而且认为这是法学性的做法,并认为法学性的做法最具实际性,而实际性的做法亦是最佳处理方式。
浅井是个缺乏想象力的男人,迄今为止他对自己缺乏想象力这事从未有过任何不满。他认为想象力和理智思考是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功能,并深信想象力会阻碍理智的思考。他在法学系教室里从来没听过任何一位老师说过——有时候只有靠想象力才能想出让人恢复健全人性的处理方式,这种处理方式比光靠知识判断的纯作用能力更能发挥效用。因此浅井完全不明白此道理,他只是单纯地认为提出退亲要求便了事。浅井做梦也不会想到,夫子的一言对小夜子的凄寂命运到底会产生何种变化。
浅井无心地望着小夜子时,孤堂老师咳了几下不寻常的咳嗽。小夜子担心地望向父亲。
“您喝药了吗?”
“早上的份已经喝了。”
“会不会觉得冷?”
“不冷,只是有点儿……”
老师举起左手用三根手指按住右手手腕。小夜子忘了浅井的存在,专注地望着把脉的老师的脸。老师的脸和胡子逐日瘦削。
“怎么样?”小夜子忧心地问。
“好像有点儿快,看来烧还没退。”老师微微皱起眉头。
每次看父亲为量体温而焦急得一脸不耐烦时,小夜子总是感到很悲哀。为了避开原野的骤雨,父女俩躲到唯一能避雨的杉树下,不料仰头一看,闪电正击中树梢。小夜子并不害怕,她只是很同情老人。如果因照料不周而令老人发怒,她还有办法让老人快活起来;但如果是光靠精神也无法撑过去的病情,那就即便想孝顺也没法孝顺。
这两天老人一直在咳嗽,当事人以为是一时的感冒,小夜子也没放在心上。岂知偷偷问医生,医生说病情不轻,这不是过了两三天仍不退烧而发急的小病。如果告诉老人实情,只会让老人更担忧。若要隐瞒,老人会靠精神力量继续支撑,而且动不动就发怒。照这样下去,老人的神经于一年后恐怕会裸露在外,稍微碰到空气便会暴跳如雷——想到此事,小夜子昨晚整夜未合眼。
“您就披上外褂吧?”
孤堂老师没回答,只是问:“有没有体温计?我量量看。”
小夜子起身到起居室。
“您怎么了?”浅井随口问。
“没什么,只是有点儿感冒。”
“哦,是吗……树木都长出嫩叶了。”浅井说。他完全不同情也不关心老师的病情。老师本以为浅井会详细问发病原因和病情经过以及目前的病状,没想到老师的期待竟落了空。
“喂!没有吗?怎么了?”老师对着邻房问,声音比平常大,又咳了两下。
“是,我马上送过去。”小夜子小声答。
老师看小夜子迟迟不送来体温计,转头望向浅井,有气无力地答:“啊,是吗?”
浅井觉得很无聊。他打算赶快办完事一走了之。
“老师,小野完全不行呀。他变得很时髦,他完全不想和小姐结婚。”浅井毫无顺序地一口气说完。
孤堂老师那双深陷的眼珠立即发出亮光。发亮的眼神逐渐扩散,整张脸严肃起来。
“您最好不要指望他。”
小夜子在隔壁房间寻找忘了搁在哪里的体温计,她正抽出长火盆的第二个抽屉,抽出两寸时,听到这句话顿时住手。
先生的严肃的表情益发严肃起来。缺乏想象力的浅井根本无法预测事情的结果。
“小野最近变得非常时髦,小姐嫁给他只会吃亏。”
严肃表情终于撑不住。
“你是来说小野的坏话吗?”
“哈哈哈,老师,我说的是事实。”
浅井莫名地高声大笑。
“你不要多管闲事,真是个轻佻小子。”老师尖声反驳,声音终于一反常态。
浅井这才大吃一惊。他沉默了一阵子。
“喂,还找不到体温计吗?你到底在磨蹭些什么?”
邻房没有回应,有个影子一声不响地映在打开半边的格子纸窗门上。门槛边无声地出现一根细长木筒上。老师在榻榻米上取起木筒“砰”一声抽出筒子。他拿出体温计在阳光下用力摇了两三次,再透过阳光看着度数问:“你为什么说这种多管闲事的话?”
老师的注意力大半集中在体温计。
浅井在此时恢复精神答:“我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谁拜托你的?”
“是小野拜托我的。”
“小野拜托你的?”
老师忘了把体温计搁在腋下。他茫然若失。
“他就是那种个性,不好意思亲自来老师家退亲,所以才拜托我代他来说。”
“是吗?你再说详细点。”
“他说必须在两三天内给您一个答案,我是代他来的。”
“我是要你详细说明他为什么要退亲。”
小夜子在纸门内侧擤鼻涕。虽然声音很小,但只隔一扇门的人也能听出是擤鼻涕的声音。声音传自门楣附近,看来小夜子就站在纸门外。浅井听到擤鼻涕的声音,心里有何感受则不得而知。
“理由嘛,他说他必须当上博士,目前没心思考虑婚姻问题。”
“那么,对他来说,博士称号比小夜重要吗?”
“也不全是这个意思,但如果他拿不到博士称号,对他的将来非常不利。”
“我明白了。理由就这个?”
“他还说,他没有和老师订下任何明确的契约。”
“契约是指在法律上有效的契约吧?意思是字据吧?”
“也不是指字据……他说,他过去受过你们的恩情,所以他打算辅助你们的物质生活以表酬谢。”
“他的意思是每个月要给我们钱?”
“是的。”
“喂!小夜,你出来一下。小夜……小夜啊!”老师逐渐抬高声音,但依旧没有回应。
小夜子蹲在纸门外,纹风不动。老师只得再转头望向浅井。
“你有媳妇吗?”
“没有。虽然我想娶媳妇,可我必须先养活我自己。”
“如果你还没娶媳妇,你就仔细听我说的话,以便日后当参考……我告诉你,人家的女儿不是玩具,他想用小夜替换博士称号,门儿都没有。你想想看,再怎么贫穷的人家,人家的女儿也是个活人。对我来说,是宝贝女儿。你去问小野,问他为了当上博士敢不敢去杀一个人?还有,你再对他说,比起法律上的契约,井上孤堂是个更重视道义契约的人……每个月愿意给我们钱?是谁拜托他给我们钱的?我从前之所以照顾小野,是因为他哀求我帮助他,我觉得他很可怜,完全出于一片好意才帮助他。什么物质生活上的辅助?太无礼了……小夜啊,我有话对你说,你出来一下,喂!你不在吗?”
小夜子在纸门外啜泣,老师频频咳嗽,浅井不知所措。
浅井完全没想到老师会如此大怒。而且他认为老师没有大怒的理由,他说的话通达事理。任谁看来,若想在世间功成名就,博士称号当然很重要。要求对方取消模棱两可的约定亦非忘恩负义的行为。倘若完全不顾过去所受的恩情,那确实有点儿说不过去,但既然小野表示要用物质报答过去所受的恩情,老师应该高兴地接受,让小野履行义务才对。但老师竟突然大怒——所以浅井感到不知所措。
“老师,您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如果您不满意,我再去和小野说说看。”浅井说,看来这件事很严重。
老师沉默了一会儿,口气稍微平静下来,却不甘心地说:“你似乎把婚姻问题看得太简单,婚姻问题不能这么简单处理。”
浅井听不懂老师的意思,但老师的样子确实令他有点儿动心。只是浅井深信婚姻是一种权宜手段,对彼此都有利时,定亲也无妨,条件不利时,应该也可以随时退亲,因此他没应声。
“你不明白女人的心,才答应代他办这件事吧?”
浅井依旧默不作声。
“你不懂得人情是什么东西,才会满不在乎地说出这种话!你以为小野退亲后,小夜从明天起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嫁给别人?小夜五年来死心塌地认为对方是自己的丈夫,结果没有任何特别的理由,突然就被对方退了亲,你以为她还能平心静气地嫁给别人?世界上有这样的女人吗?或许世上也有这类女人,但小夜绝对不是这种轻佻的女人!我也没把她养成这么轻佻……你如此轻率地代别人来退亲,误了小夜的终身大事,你不觉得良心不安吗?”
老师那双深陷的眼窝逐渐湿润,他频频咳嗽。
浅井这才恍然大悟,心想如果老师说的是事实,那老师说的确实有道理。
浅井总算同情起老师来:“老师,那请您再等一阵子,我回去和小野说说看。我今天只是受小野之托而来,完全不知道详情。”
“不,你不用和小野说了。对方既然不愿意,我也不想硬逼我女儿嫁给对方。不过,你最好让对方亲自来退亲。”
“可是,小姐的心意……”
“小野应该很清楚小夜的心意!”老师赏对方一巴掌似的怒道。
“不过,这样小野会很难做人,我再和他说说……”
“你回去对小野说,井上孤堂再怎么宠爱女儿,也不是那种会向对方低头,恳求对方娶自己女儿的卑鄙男人……小夜啊,喂,你不在吗?”
纸门另一侧传出长袖摩擦纸门脚的声音。
“这样回答可以吧?”
另一侧没有应声。过一会儿,传来把脸蒙在长袖中的“哇”的一声。
“老师,我再和小野说说看。”
“不用说了!你就叫他亲自来退亲。”
“总之……我会这样告诉小野的。”
浅井终于站起身。
老师送客人到玄关,浅井向老师鞠躬告辞时,老师说:“早知道就不应该生女儿。”
浅井走到外面松了一口气。他从未有这种感觉的经历。走出巷子,在荞麦面店座灯前往右拐弯走至大街,来到有电车的地方时,浅井突然跳上电车。
一个多小时后,突然搭了电车的浅井信步地走出宗近家的大门。随后有两辆人力车出来,一辆前往小野的租房,另一辆驶往孤堂老师家。大约五十分钟过后,宗近家玄关前的松树旁,有辆放下黑车篷的人力车抬起车辕,往甲野府邸方向飞奔而去。
小说必须按顺序说明这三辆车的使命。
宗近搭乘的人力车在小野的租房前停止车轮声时,小野刚好吃完午饭。搁饭菜的托盘仍摆在小野眼前,饭桶也还未被收回。主人公移到书桌前,望着自口中吹出的浓烟陷入沉思。
小野和藤尾约好今天去大森,既然约好就不能失约。然而,这个不能失约的约定反倒令小野有点儿过意不去。他觉得不安。如果不和对方约好,或许他的心情会更平静一些,或许可以多吃一碗饭,但他已经主动掷出骰子。事情已定,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渡过卢比孔河。不过,若无其事地渡过河川的凯撒是位英雄。一般说来,人在关键时刻都会再度思前想后一番。小野每次在关键时刻思前想后时,必定会心生后悔,认为不该这么做。每次只脚跨进打算搭乘的小舟,当船夫重新撑起篙说要起程时,他总是很想大喊暂停。总是期望有人赶到岸边来拉他上岸。因为若只是只脚刚跨上小舟,他仍有上岸的机会。在还未履行约定之前,那个约定就如还未离开岸边的小舟,并非完全没有后路可退。
梅瑞狄斯的小说中有这样的故事——某个男人和某个女人约好在车站见面。倘若事情按照计划进行,汽笛一响,这对男女便会失去名誉。当两人的命运面临关键时刻时,女人最后失约没来车站。男人一脸落寞地坐进马车,空手而回。事后才听说某某友人扣留了女人,故意不让她赴约。
和藤尾约好到大森的小野望着香烟的青烟,心想,如果能这样失约,或许反倒是件幸福的事。何况浅井还未带消息回来。孤堂老师若答应退亲,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会吃亏。假如对方不答应,那就得赶快前往大森赴约,让生米煮成熟饭,反正和藤尾的约定本来就是打算渡过眼前难关临时想出来的计划。当然小野也没必要等对方的否定答案。虽然没必要,但在面临实行计划的此刻,他仍有点儿挂心。人情正在瓦解小野在脑中构筑成的计划,想象力正在挽留小野不要去实行计划。
正因为小野是诗人,他比其他人更富于想象力。正因为富于想象力,他才不敢自己去退亲。要是让他亲眼看到老师和小夜子的脸,看到房间的模样,看到他们父女俩的生活状况,再将看到的一切延长至未来,浮现在想象中的镜子时,将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小野自己也在镜中,这时镜中的景象将是春天,生活富裕,每个人都很幸福;另一种是抹去镜面上自己的影子,景象将会变成黑暗,变成黄昏,一切都很悲惨。基于上述这些想象,小野若要割开自己的灵魂去谈判,相当于明明知道小小的炉灶可以升起一缕青烟,却故意去夺走柴火那般。小野不忍心这么做。人可以闭着眼睛吞下苦的东西,但无法睁着想象的眼睛一刀斩断这种千丝万缕的缘分。所以小野才拜托盲目的浅井去做。拜托后,只要杀掉想象即可了事。虽然小野没有把握,但他已下定此决心。然而,即便杀一条狗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想在天生便具有的心灵感情作用上,只涂黑对自己不利的部分,将其一笔勾销,是自古以来便有几千万人尝试过的穷极之策,亦是几千万人都同样失败了的下策。人心和稿纸不一样。小野在下了此决心的当天夜晚即恢复想象力。
他描画着削瘦的脸颊,描画着凹陷的眼窝,描画着蓬乱的头发,描画着微弱的气息——接着想象突然变形。
他描画着鲜血,描画着风雨交加的凄凉夜晚,描画着寒冷的灯火,描画着白纸灯笼——然后毛骨悚然地停止想象。
停止想象时,他突然想起约定,想起履行约定后将会发生的坏结果。此结果又令想象力掀起曲曲折折的波澜——良心进了当铺,终生都无法赎回,利上滚利。背脊将变得沉重并发痛,最后导致弯腰驼背,他将梦寐不安,世人会在背后指责他。
小野惘然若失地望着香烟的青烟。恩赐的银表每隔一秒都在催促他赶快履行约定,正如把无力的身体托付给雪橇那般,只要袖手旁观的人,势必走上主动履行约定的命运。他会随着秒针的前进而加深胸中的不安,逐步逼近可怕之处。突然从一旁冲出的宗近,在半途挡住不得不往前滑行的人。被挡住的人虽遭到干扰,却可以回归原位享受片刻的安宁。
做人必须守约,但夺走守约条件的人并非自己。主动失约和中途受干扰而失约是两回事,心情完全不一样。当人面临不得不履行约定的关键时刻时,有人来阻碍,失约的责任便不在自己身上,这是一件好事。如果遭良心谴责为何失约时,当事人可以答说自己打算履行义务,却被宗近阻挡了。因此小野反倒怀着好意欢迎宗近前来。不幸的是,这丝好意竟因小野的不愉快感情而四面八方被深深锁住。
宗近和藤尾是远亲。无论小野打算陷害藤尾,或藤尾打算陷害小野,两人已瞒着众人暗地里订下把生米煮成熟饭的约定了,而且在即将履行约定的关键时刻,突然有人蹦出。姑且不论对方是否多管闲事,总之小野感到极度不安。因为突然蹦出的人并非第三者,而是藤尾的亲戚。
如果只是单纯的亲戚,那还好说。但对方是迄今为止只喜欢藤尾的宗近,是客死在外国的人很早之前便认定为女婿的宗近,是到昨天为止仍不知道小野和藤尾的关系而以为自己能如愿以偿的宗近,是完全不知道被偷走的金子到底去向如何却仍守护着空保险柜的宗近!
射向春天的金链子闪电,将秘密之云劈成两半。在金链子仍睡眼惺忪的此刻,倘若浅井向对方说出井上老师的事——那就大事不妙。“同情”是说给对方听的表面话,“于心不安”则用在除了同情还做出对不起对方的事时。比这两种感情更深刻的,是当利害得失会直接弹回自己身上时,就得用“大事不妙”来形容。小野望着宗近,内心觉得大事不妙。
他欢迎宗近来访,在那丝好意的核心,他无地自容地居于同情的圆圈中。同情的圆圈外还重叠一层可怕的内疚的圆圈。最外层是“大事不妙”的圆圈,如泼在地面的黑墨水,毫无界限地连接着未来。而宗近就像掌握此未来大权的主人公。
“昨天失礼了。”宗近说。
小野面红耳赤地垂下头。他不安地擦火柴点着香烟,心想,宗近接下来大概会提起金表的事。
宗近却丝毫不提昨天的事。
“小野,刚才浅井来我家。我今天特地来找你,正是为了这件事。”宗近开门见山说。
小野的神经全刺痛起来。过一会儿,小野才自鼻孔阴森地喷出烟。
“小野,你千万不能认为是仇敌来了。”
“不,我不会……”小野说这话时,再度暗吃一惊。
“我绝不是来挖苦你的,我不是那种乘机想抓别人弱点的人。你看,我是理了这个头来的。我没时间跟人玩这种游戏。就算有时间,也不符合我们家的家规……”
小野听懂了宗近的意思,但他不明白宗近为何理那个头。只是他没勇气反问,只得保持沉默。
“如果你认为我是那种下流的人,那我这趟在百忙中特地前来便毫无意义。你也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应该懂道理。假如你把我看成那种人,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你来说完全无效。”
小野依旧默不作声。
“我就算是个闲人,也不会闲到为了让你轻蔑而雇车赶来……总之,浅井说的是事实吧?”
“浅井怎么说?”
“小野,我这回是真心的。你听好,人一年至少有一次必须真心待人。如果活得只剩一张表皮,没人愿意和他们打交道。就算他们愿意和我们打交道,也没意思。我这回是打算和你打交道才来的。你懂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我明白。”小野老实地答。
“既然你明白,我就把你当作同等关系对你说。你看起来好像很不安,是吧?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泰然。”
“或许……是吧。”小野束手无策地坦白承认。
“你这样直说,我反倒很同情你,但浅井说的全是事实吧?”
“是。”
“现代这个轻薄社会充满只会做表面功夫的人,没有人会理会其他人到底心怀不安或无法泰然自若。不要说其他人,很多人明明自己坐立不安也会装成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或许我也是其中一个。不,不是或许,我确实是其中一个。”
小野此时第一次积极插嘴:“我很羡慕你。老实说,我一直认为如果能像你这样不知该有多好。和你比起,我的确是不值一提的人。”
小野似乎不是为了迎合宗近才说这种话。他身上那层文明表皮裂开了,从中出现真心话。声音虽无精打采,却带着真诚。
“小野,你察觉到这点了?”
宗近的话带着温暖。
“嗯。”小野答。
过一会儿,他再度答:“是的。”接着垂下脸。
宗近把脸凑近对方,小野仍旧垂着脸,之后说:“我性格懦弱。”
“为什么?”
“这是天生的,没办法。”
小野说这话时,仍是垂着脸。
宗近再度把脸凑近小野。他竖起一条腿,把手肘搁在膝盖上,手肘托着脸往前凑,然后说:
“你的成绩比我好,脑筋比我聪明。我很尊敬你,正因为尊敬你,我才来救你。”
“救我……”小野抬起头,鼻尖前正是宗近的脸。
宗近压向前说:“在这种面临危险的时刻,如果不矫正你那天生的性格,你会终生都活得坐立不安。即便你再怎么用功学习,即便你当上了学者,你也会追悔莫及。这个时候最重要,小野,你在这个时候必须真心待人。这世上有很多终生都不明白何谓真心的人。只靠表皮活在这世上的人,和用泥土制成的人偶差不多。如果当事人本来就缺乏真心,那就另当别论,可明明有一颗真心的人,让他当人偶太可惜。以真心待人后的心情非常舒畅。你有过这种经验吗?”
小野垂着头。
“如果没有,你现在就经历一次看看。这种事一生只有一次。错过这个机会,往后就没机会了,你将会终生都不理解真心的滋味而死去。在你死去之前,你会一直活得像长毛狮子狗那般,不安地转来转去。只要累积真心待人的机会,人就会越来越高尚,会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我不是在吹牛。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既没学问也不用功,考试名落孙山,成天无所事事,但我比你更坦然。我妹妹一直认为我是个粗线条的人。或许我真的是个粗线条的人……不过,如果我真那么粗线条,我今天就不会雇车赶来你这里。小野,你说是不是?”
宗近亲昵地笑,小野没有笑。
“我能够比你更坦然,并不是因为学问的好坏,也不是因为用不用功,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我偶尔会真心待人。这么说好像有点儿不恰当,应该说我能够真心待人。这世上没有比真心待人更能加强自己的自信了。只要你越真心待人,你就越能活得稳稳当当。越是真心待人,越能自觉精神的存在。只有在你真心待人时,你才能领悟自己确实存在于天地间。所谓真心待人,小野,是全力以赴决胜负的意思,是战胜对方的意思,是不得不战胜对方的意思,是人类全体都在活动的意思。巧言利口或小有才干的人,他们再怎么努力也不能算是真诚的人。只有把大脑中的东西全部扔向这个世界,才能体会自己是个真诚的人,才会感到心安理得。老实说,我妹妹昨天也坦露真诚了,甲野在昨天也露出真心,我在昨天和今天都是真心的。你就趁这个机会真心一次吧。只要有一人真心待人,不但可以拯救当事人,也可以拯救这个世界……怎样?小野,你不明白我说的话吗?”
“不,我明白。”
“我是真心在问你。”
“我是真心明白了。”
“那就好。”
“我很感激你。”
“好,回归正题……那个叫浅井的男人,简直不是人,如果他的话全都是真的,事情会很麻烦……其实我本来打算带浅井来的,让他在你面前重述他对我说过的话,之后再听你怎么说,对照你们的说辞再来判断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许这样做才顺理成章。我再怎么笨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事情若牵涉到真诚不真诚,问题就很大。他说什么有契约没契约,叽里咕噜说一大堆。什么娶了媳妇就不能当上博士,不能当上博士就会影响名声,简直跟小孩说的话一样,这些都不是问题吧?你说是不是?”
“是,都不是问题。”
“重要的是该如何真诚对待人家,这正是你眼下必须做的事。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和你商量,帮你跑一趟也行。”
垂头丧气的小野在此时重新坐正。他抬起头,正面望着宗近,眼神一反常态地坚定有力。
“真诚的处理方式是尽早和小夜子结婚。我不能抛弃小夜子,这样做会对不起孤堂老师。我错了。向孤堂老师提出退亲的事,全是我不对,我也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这事不用说了,反正是瞒不住的事。”
“真的很对不起……我不应该退亲。要是不退亲……浅井已经去退亲了吗?”
“他说他按照你说的去退了亲,但是井上老师要求你亲自去退亲。”
“那我亲自去一趟,我现在就去向他赔罪。”
“慢着,我已经托我父亲去井上老师那儿。”
“你父亲?”
“嗯,听浅井说,井上老师非常气愤。还有,井上老师家的小姐哭得很厉害。我怕我来你这儿商量事情时,万一那边发生什么事可就不得了,所以托我父亲过去探看一下,顺便拖延时间。”
“谢谢你们这么体贴。”小野的头几乎贴在榻榻米上。
“反正老人家也没事做,只要对大家有益,他什么事都愿意做。总之,我就这么处理……我对我父亲说,如果这边谈得顺利,我会雇车去井上家的,到时候再让小姐过来一趟……小姐来了后,你要在我面前亲口向小姐说,她是你未来的媳妇。”
“我会的。我过去也可以。”
“不用,请小姐过来是因为我还有其他事要办。等事情办完,我们三人要去甲野家一趟。去了以后,你必须在藤尾小姐面前再说明一次。”
小野看似有点儿畏惧。
宗近立即接着说:“要不然我负责向藤尾小姐介绍你的媳妇。”
“有必要这么做吗?”
“你不是决定要真诚待人吗?那你最好在我面前和藤尾小姐明明白白地断绝关系。带小夜子小姐去是想让她当证人。”
“带她去也可以,但这样做好像太不给人面子……能不能尽量息事宁人……”
“我也不喜欢当着藤尾小姐的面让她丢尽面子,但为了救她,这也没办法。用普通方法是无法改变她那种性格的。”
“可是……”
“这样做会让你没面子吗?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你还在顾忌面子问题。你觉得这样做很尴尬,这表示你仍停留在表面功夫。你刚才不是说要真诚待人吗?所谓真诚待人,对我来说,终归是‘实践’这两个字。光说不练的话,只有嘴巴会变得真诚,人是不会变的。如果你想主张你这个人已经变得真诚,那你就必须实际做给别人看,没有证据的话,说什么都没用……”
“那我做给你看。人再多也无所谓,我做。”
“这就好。”
“我干脆全部坦白对你说……其实我们约好今天去大森。”
“去大森?跟谁去?”
“那个……跟现在那个人。”
“藤尾小姐?约在几点?”
“我们约好三点在车站前见面。”
“三点……现在几点了?”
宗近的背心内响起“咔嗒”一声。
“已经两点,反正你也不会去。”
“我不去。”
“藤尾小姐不可能单独一人去大森。只要你不去赴约,她应该会回家,三点过后就会回家。”
“就算迟到一分钟,她也不会继续等,应该会马上回家。”
“那正好……外面好像下雨了。你们约好就算下雨也去吗?”
“是的。”
“这雨……看来不会马上停雨……总之先写封信把小夜子小姐请过来。我父亲大概已经等得很焦急了。”
不像春天的骤雨斜斜地下着。天空底层深不可测,自那深处不断降落数以千计的雨丝。气温冷到需要火盆的程度。
信在滴答的雨声中完成。车篷在雨中摇来晃去,车夫拉着人力车无暇旁顾地远去。
小说必须转移叙述——先前奔出宗近家大门的第二辆人力车早已抵达孤堂老师的侨居,正在竭力进行分担任务。
孤堂老师因发烧而躺在被褥里。他背对着珍藏的义董挂轴横躺着,小夜子在他前额发际搁上退烧的冰袋。小夜子蹲在父亲枕边,哭得红肿的双眼看似在细数聚集在冰袋底的皱纹。她一直不肯抬头。
宗近的父亲四平八稳地坐在距离铁丝花纹盖被二尺远之处。他浑厚的膝头越出坐垫压在榻榻米上,和面黄肌瘦的孤堂老师的脸庞相比,显得威风凛凛。
宗近老人的声音依然很大,孤堂老师的声音比平常尖。两人正在进行对话。
“就因为这样,我才突然登门拜访,您身体欠佳,这个时候来,真的很不好意思,但事情实在很急,请您不要介意。”
“哪里,我这个落魄样子很失礼,我才不好意思,本来应该起来向您打个招呼……”
“不用客气,您这样躺着,我反倒比较好说话,对我来说比较方便,哈哈哈。”
“我很感激您的关心,还特地跑这一趟。”
“这没什么,如果是往昔,我们这算是武士间互相帮助。哈哈哈,说不定哪天就会轮到您来照顾我。不过,您隔了这么久又搬来东京,应该处处都很不方便,很伤脑筋吧?”
“算算已经是二十年。”
“二十年?那真是太久了,可以说历时两个时代了。您在东京有没有亲戚?”
“几乎没有了。我已经很久没和他们联络了。”
“这样啊。那么,你们能仰赖的只有小野氏一个?这真是,太不像话了。”
“是我们太傻。”
“不过,事情还可以挽救,您不用太担心。”
“我不担心,我只是太傻了。刚才我也向我女儿说过,这一切都是命。”
“可是,您迄今为止付出这么多努力,现在说放弃就放弃,未免太可惜了,请您先把事情交给我们处理。我儿子也说过他会尽一切可能来处理这件事。”
“我真的很感激你们的好意。不过,既然对方不愿意娶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大概也不想嫁给他,就算她愿意,我也不会答应……”
小夜子轻轻取起冰袋,用毛巾仔细擦拭父亲的额头。
“暂时不要用冰袋了……小夜,你不嫁给他也行吧?”
小夜子把冰袋搁回托盘。她双手贴着榻榻米,整个脸庞罩住托盘,眼泪不停落在冰袋上。花白头垫着枕头的孤堂老师,往后扭转半边脸说:“不嫁给他也行吧?”结果看到滴落在冰袋的眼泪。
“您说的有道理,有道理……”宗近老人姑且连说了两遍。
孤堂老师把脸转回原位。他双眼含泪地盯着宗近老人,过一会儿才说:“只是,如果我不答应让小夜嫁给小野,让小野和那个名叫藤尾的女人结婚,您儿子就太可怜了。”
“不……有关这点……您尽可放心。我儿子已经决定不娶对方……应该不会娶……不,绝对不会娶。就算他想娶,我也不答应。如果我儿子说想娶那个讨厌我儿子的女人,我绝对不允许。”
“小夜,宗近先生的父亲也这样说。都一样吧?”
“我……不嫁给他……也可以。”小夜子在枕头后断断续续地说。雨声太大,勉强才听得到小夜子的声音。
“不,不能这样。不然我特地赶来这儿的目的就毫无意义。小野氏那边可能也有不少苦衷,暂且先等我儿子的捎信吧,总之,我刚才也说过,请你们再等等……虽然我不想说我儿子的好话,但我儿子是个明白是非的人,他绝对不会做出让你们陷于困境的事。如果他认为这房亲事不能退,他应该会劝对方这样做……虽然我和你们素昧平生,但请你们相信我……这时刻应该有消息了,只是凑巧竟下起雨来……”
有辆人力车载着糸子,一路铃铃响着奔驰到甲野家大门前时,甲野正在书房整理东西。他依次拉出书桌的抽屉,将迄今为止积存的信件一封封撕碎丢弃。地板堆积的碎纸片已高达他的膝部。甲野踏着凌乱的纸片站起,接着从抽屉里依次取出写着细字的纸张。其中也有五六页订在一起的纸张,大部分是洋纸,而且写的是英文。甲野匆促读了一遍,立即将纸张搁在书桌上,有些连内容都读不到半行便搁在书桌上。不久,书桌上的纸张已堆积得将近一尺高。大部分的抽屉都空了。甲野双手上下压着纸张走到暖炉旁,无言地将纸张抛进暖炉。重叠的纸张离开主人的手后,凌乱地落进暖炉。
洋桌上有个装饰青铜葡萄叶的烟灰缸,烟灰缸上有火柴。甲野伸手拿起火柴盒摇了摇,里面只发出五六根火柴的声音。接着他回到书桌前,拿起搁在Leopardi的诗集旁的黄封面日记本,再回到暖炉前。他用大拇指压着日记本的断面,雨丝般飞快地翻阅了一遍,眼前闪烁着黑墨水和灰色铅笔笔迹,很快便翻到黄封面。他完全忘了到底写些什么,只记得昨晚临睡前在最后一页写下最后一首对联:
“入道无言客,出家有发僧。”
甲野下定决心地把日记本搁在凌乱的纸张上。蹲下,暖炉前响起“咻”的一声。凌乱的纸张在静默中倦怠地伸着懒腰,自下层加高热度。纸张缝隙间升起一阵带着煳味的烟,纸张最底层开始蠕动。
“嗯,还有要写的东西。”
甲野屈着膝盖,自烟中救出日记本。纸张已焦黄。暖炉中发出“呼”的一声,整个燃烧起来。
“哎呀,怎么回事?”
母亲站在门口奇怪地望着暖炉。甲野听到声音斜转过身,袖口映着火光与母亲正面相对。
“房间太冷,我点火取暖。”甲野只说了这一句,又别过脸俯视暖炉。
淡糖稀色的火焰正在燃烧,偶尔夹杂蓝色和紫色的火焰升往烟囱。
“你就在那儿取暖吧。”
这时恰好有四五条雨丝随风飞来,撞上玻璃碎成雨滴。
“下雨了。”
母亲没回答,跨前三步走到房间中央。她哄小孩般地问:“你要是觉得冷,要不要叫人过来烧煤炭?”
熊熊燃烧的火焰升起一阵摇晃的紫色火舌后,瞬间就消失了。暖炉中漆黑一片。
“不用。火已经熄了。”
钦吾说完这句话,转身背对着暖炉。挂在壁上的亡父眼珠发出一道闪光。雨声哗然作响。
“哎呀,信件撒了一地……这些都不要了吗?”
钦吾望着地面。撕碎的信纸乱成一片,有些只有两三行字或五六行字,有些甚至撕得只剩半行字。
“全都不要了。”
“那就打扫一下,垃圾桶在哪里?”
钦吾没应声,母亲俯身望着书桌下。脚踏板后面隐约可见西式垃圾桶笼子。母亲弯下腰,伸长手。窗外射进的阳光照在蓝色缎子腰带上。
钦吾笔直伸长右手,握住盖着套子的椅背。他斜屈着削瘦的肩膀,拖着椅子来到书桌旁。
母亲自书桌下拉出垃圾桶。她一一拾起地面的信件碎片放进垃圾桶,每拾起一片便仔细展平揉成一团的纸片观看。她将写着“日后见面时……”的纸片丢进垃圾桶,又将写着“……请原谅我。不过只要情况允许……”的纸片丢进垃圾桶,再翻过写着“……已经无法忍受……”的纸片观看。
钦吾斜眼瞪着母亲,他用力握紧拉到书桌角的椅背。蓝色布袜敏捷地跳到白色套子上,成双的蓝布袜再度跳到书桌上。
“哎,你要干什么?”母亲手中握着信件碎片仰视钦吾,双眼间明显露出恐惧神色。
“我要卸下画框。”钦吾在书桌上平静地答。
“画框?”
恐惧神色登时变成惊愕。钦吾的右手已抓住烫金画框。
“等一下。”
“什么事?”钦吾的右手依旧抓住画框。
“你卸下画框做什么?”
“我要带走。”
“你要去哪里?”
“我要离开这个家,只带这幅画像离开。”
“你要离开?这……就算你要离开,也不用这么急着卸下画像。”
“不行吗?”
“不是不行。你想要的话,你就带走,可是,你不用急着现在就卸下吧?”
“现在不卸下就没时间了。”
母亲莫名其妙地呆呆望着钦吾。钦吾双手抓住画框。
“你说要离开,你真的打算离开这个家?”
“是的。”
钦吾回头答。
“什么时候?”
“现在就走。”
钦吾摇晃着双手往上撑起画框,自折钉卸下后再搁下画框。一条细线连接着画框与墙壁。如果放松双手,细线看似会断掉,令画框落地。钦吾双手恭敬地捧着画框。
母亲在下面说:“今天下这么大的雨。”
“下雨也无所谓。”
“你至少向藤尾告个辞再离去吧?”
“藤尾不是不在家吗?”
“你就等她回来再走吧。你这样突然说走就走,不是分明想刁难我吗?”
“我没有刁难您的意思。”
“就算你没有刁难我的意思,也要顾一下活在这世上体面。你要离开的话,也得做好离开的准备,要不然只会让我丢脸。”
“世上……”钦吾举着画框边说边转回脖子,细长的眼睛望了一眼母亲。当他把视线拉到母亲身后的门口时,突然僵住——母亲有点儿害怕地回头。
“咦?”
仿佛自天而降的糸子安静地站在门口,缓缓地鞠躬打招呼。当糸子那头丰满的发髻回到原位时,她已经跨步往前走到书桌旁。当白色的布袜并排在一起时,糸子笔直地仰头望着钦吾说:“我来接你回去。”
“帮我拿一下剪刀。”
钦吾在书桌上拜托糸子。他用下巴示意剪刀在Leopardi的诗集旁——“扑哧”一声,画框离开了墙壁。剪刀“当啷”落地。钦吾双手捧着画框在书桌上转了一圈,面对两人。
“我哥哥叫我带钦吾先生回去,所以我就来了。”
钦吾捧着画框自眉梢处小心翼翼地往下放。
“你帮我拿着。”
糸子小心地接过画框。钦吾自书桌跳下。
“我们走吧……你雇车来的?”
“是。”
“这画框装得进吗?”
“装得进。”
“那好。”钦吾再度接过画框走到门口。
糸子跟在钦吾身后。母亲叫住两人。
“等一下……糸子小姐也稍等一下。我不明白钦吾到底不满什么事,非要离开这个家不可。但你们也要考虑一下我的心情,你们这样做,叫我该如何面对世人呢?”
“世人怎么想都无所谓。”
“你说的跟小孩似的……完全是个不懂事的小孩。”
“是小孩也不错。能当个小孩很好。”
“你又说这种话……你不是好不容易才从小孩长大成人吗?你能有今天,可不是说做就能做到的。你再仔细考虑一下。”
“这是我仔细考虑后的决定。”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反正说什么都是我不对,才会发生这种事,现在不管我说什么或求你什么都没办法了……我……我怎么面对你过世的父亲……”
“我父亲不会在意。他不会责怪您。”
“不会责怪我……你何必意气用事这么刁难我呢?”
甲野提着画框,他不想再回答任何话。糸子安静地站在甲野身旁。
大雨环绕着房间不停吹过来。风自远方传送着雨声,那是哗啦作响的尖声,亦是广阔的声音。
甲野默然地站在雨声中,糸子也默然地站在雨声中。
“你听明白了吗?”
甲野依然保持沉默。
“我说了这么多,你仍不明白吗?”
甲野仍旧不出声。
“糸子小姐,你看看,他就是这个样子。你回去后,向你父亲和你哥哥好好说明你刚才看到的情况……是的,让你看到这种见不得人的光景,实在很不好意思。”
“伯母,钦吾先生想离开这个家,您就爽快地让他走吧。您这样勉强留住他也没用啊!”
“既然你也这样说,那就没办法了。我坦白告诉你,你还年轻,才会有这种轻率的想法……就算钦吾想离开这个家,我们又不是单独一家人住在深山中,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要是现在让他走,走的人虽无所谓,但留下的人会进退两难呀。”
“为什么?”
“常言道,人言可畏啊。”
“管人家说什么……钦吾先生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呢?”
“双方都站在可以面对世人的立场,我们才能活到今天。情面比个人问题更重要呀!”
“可是钦吾先生这么想离开这个家,他不是很可怜吗?”
“这正是情面。”
“这就是情面吗?无聊。”
“一点儿都不无聊。”
“那您都不为钦吾先生想想吗……”
“不是没为他想,我正是为了他才这样说。”
“表面说为了钦吾先生,其实是为了伯母您自己吧?”
“是为了情面。”
“我完全不明白……不管世人怎么说,想离开的人还是想离开,这件事根本不会给伯母带来困扰。”
“可是,雨下得这么大……”
“雨下得再大,也不会淋到伯母身上,这有什么问题呢?”
往昔没有火车的时代发生了以下这么一件事。
有个住在山里的男人和一个住在海边的男人吵了架。“山男”说,鱼是咸的。“海男”说,鱼不可能有咸味。两人都坚持己见,永远无法和好。除非名为教育的火车开通,除非双方都可以自由地上下名为理性的阶梯,否则彼此都无法理解对方的想法。
人有时在庸俗社会腌得太久,就会认为外表看上去不炫目的人都不是人。即便向对方说明那是虚伪的,那不是真实的,对方也不会信服。对方会坚持自己的盐腌主义——谜女和糸子的对话永远是两条平行线,无法产生交集,正如“山男”和“海男”对鱼的基本观念迥然不同那般,谜女和糸子这两个女人对人的看法,在出发点即完全不同。
既理解山也理解海的甲野沉默地俯视两人。糸子说的道理简单得令人无法辩解,母亲的主张则愚蠢俗气得令人厌烦。
甲野抱着父亲的画框站在原地望着两人的争论过程。他没有露出无聊的神色,也没有不耐烦的样子,更没有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态。倘若两人的争论一直持续到傍晚,他大概也会保持原有姿势抱着画框一直站到傍晚。
然而,雨声中突然传来吆喝声。有辆人力车停在玄关处,然后传来脚步声。首先出现的人是宗近。
“哟,你们还没走吗?”宗近问甲野。
“嗯。”甲野只应了一声。
“伯母也在这儿吗?那正好。”宗近说完就坐下。
之后是小野进来,小夜子寸步不离跟在小野的影子背后。
“伯母,这种雨天,人这么多实在很热闹啊……小夜子小姐,这是我妹妹。”
活跃的人说一句便兼顾招呼和介绍。宗近很忙,甲野仍旧扛着画框站在原地,小野也没事地站着,只有小夜子和糸子两人徒劳地彼此恭敬地鞠了个躬。她们当然没有机会融洽地聊天。
“这种雨天,你们还……”母亲说话总是八面玲珑。
“这雨下得真大。”宗近立即接口。
“小野先生……”母亲开口问,宗近插嘴打断。
“听说小野和藤尾小姐约好今天去大森。可惜他今天无法赴约……”
“是吗……可是,藤尾刚才出门了。”
“她还没回来吗?”宗近若无其事地问。
母亲的表情明显有点儿不愉快。
“这种时候还谈什么大森。”宗近自言自语地说,再回头招呼其他人,“大家都坐下吧,老站着会很累。藤尾小姐大概快回来了。”
“坐吧,请坐。”母亲说。
“小野,你坐下。小夜子小姐也坐吧……甲野,你那个是什么……”
“他卸下他父亲的肖像画,说要一起带走……”
“甲野,你等等,藤尾小姐快回来了。”
甲野没答话。
“我帮你拿吧……”糸子低声说。
“不用……”甲野把提在手中的画框搁在靠墙的地面。
小夜子垂着头悄悄望向画框。
“你们找藤尾有事吗?”
这句是母亲问的。
“是,有事。”
这句是宗近的回答。
之后——只有雨仍在下着。大家都默不作声。这时,有辆人力车载着克丽奥佩特拉的愤怒,如韦驮天那般自新桥飞奔而来。
宗近在背心前让怀表“啪嗒”响了一声。
“三点二十分。”
没有人应声。人力车的黑色车篷弹开千丝雨,一直线往前飞奔。克丽奥佩特拉的愤怒在坐垫上跳跃。
“伯母,要不要我谈谈京都的事给您听?”
人力车上的愤怒不停地鞭策车夫的背脊,似乎在呵斥车辆必须在雨丝落地之前赶过雨丝。人力车正面切断横向吹来的风雨,车轮拐个弯后,在甲野家大门铺至玄关前的碎石子路上,留下两条车轮碾碎的痕迹。
克丽奥佩特拉将愤怒凝结在深紫色蝴蝶结上,蝴蝶结在钻出车篷时抖动了一下,之后突然冲进玄关。
“二十五分。”
宗近还未说完,愤怒的化身便如受辱的女王般,站在书房中央。六人的视线全集中在紫色蝴蝶结上。
“哟,你回来了。”宗近叼着香烟说。
藤尾不屑回宗近任何一句话。她挺起高挑的背脊,横眉竖眼地环视房内。环视房内的双眼最后抵达小野身上时,用力地刺向小野。小夜子躲在西装肩膀后。宗近无言地站起,将吸到一半的香烟抛进青葡萄烟灰缸内。
“藤尾小姐,小野没去新桥。”
“没你的事!小野先生……你为什么没来新桥?”
“如果我去了,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小野一反常态把话说得很清楚。
克丽奥佩特拉的眼眸飞舞着雷电。雷电大喊着“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射向小野的额头。
“你失约了,你必须说明理由。”
“如果他去赴约,事情会变得很糟糕,所以小野没去赴约。”宗近说。
“你闭嘴!小野先生……你为什么没来赴约?”
宗近阔步往前迈出两三步。
“我来介绍。”宗近迈前一步把小野推到一旁,小野身后出现小夜子。
“藤尾小姐,这位是小野的夫人。”
藤尾的表情立即转为憎恶,憎恶逐渐化为嫉妒。当嫉妒在藤尾体内渗至最深层时,藤尾变成化石。
“目前虽然仍不是正式夫人,但她早晚都将成为小野的夫人,听说五年前就定亲了。”
小夜子垂着红肿的双眼,细长的脖子鞠了个躬。藤尾握着发白的拳头,纹风不动。
“胡说!胡说!”藤尾说了两遍,“小野是我的丈夫。他是我未来的丈夫!你到底在说什么?真没礼貌。”
“我只是基于好意向你报告事实而已,顺便向你介绍小夜子小姐。”
“你想侮辱我?”
成为化石的表情内侧血管突然破裂,紫色的鲜血再度于藤尾的脸庞注入愤怒。
“我是好意,是好意,你不要误会。”宗近反倒心平气和地答。
小野终于开口——
“宗近说的都是事实,她确实是我将来的媳妇……藤尾小姐,迄今为止的我是个轻薄的人。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小夜子,更对不起宗近。从今天起,我要重新做人,我要做个有真诚心的人。请你原谅我。如果我去新桥赴约,对你和对我都不好。所以我没去赴约,请你原谅我。”
藤尾的表情第三度产生变化。破裂血管的鲜血被苍白吸收,只剩下深浓的侮蔑神色。她脸上的面具突然崩裂。
“呵呵呵!”
冷不防迸出一阵高过雨声的歇斯底里的笑声。藤尾将紧握的双拳伸进腰带中,瞬间拉出一条长链子。深红的链子尾发出怪异亮光,左右摇晃。
“那么,这条链子对你来说没用处了?也好……宗近先生,那我就送给你,你收下吧。”
藤尾伸出手,露出白皙的手臂。
怀表落在宗近的赭黑的手掌上。
宗近往暖炉边迈出一大步,大叫一声,赭黑色的拳头同时往半空飞舞。
怀表撞上大理石角而破碎。
“藤尾小姐,我不是为了想要这个怀表而故意搞砸你的约会。小野,我也不是为了想要一个玩弄别人感情的女人而故意演出这种恶作剧。只要打碎这个怀表,你们应该都能理解我的用心吧?这也是第一义的活动的一部分。甲野,你说对不对?”
“对。”
目瞪口呆站在原地的藤尾,脸上的筋肉突然停止作用。
双手僵硬起来,双脚也僵硬起来。她像失去重心的石像踢倒椅子,昏厥在地面。
十九
大雨穿过凝聚的云层,倾盆了一天,雨水浸蚀进大地的骨髓,总算歇止了。
春天在此时也走到了尽头。梅花、樱花、桃花、李花均且散且落,剩下的百花也梦幻般地全凋谢了。
在春天矜夸的东西全都走向了灭亡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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