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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虞美人草》中文版

_8 夏目漱石(日)
“是啊,要不要去看看?”
甲野没回说想看也没回说不想看。
母亲说:“再说,最近大概因为天气暖和,池子的绯鲤跳得很厉害……你这儿听得到吗?”
“鲤鱼跳跃的声音?”
“嗯。”
“听不到。”
“听不到?像你这样门窗全关着,想必是听不到。在我房间也听不到。前几天藤尾还笑我说耳朵不中用……不过我也到了耳朵不中用的年纪了,没办法。”
“藤尾在吗?”
“在啊。小野先生应该已经来上课……你有事找她吗?”
“不,也没什么事。”
“那孩子也是,她太好强,可能时常得罪你吧?你就忍耐一下,当她是亲妹妹,好好照顾她。”
甲野依旧抱着手腕,深邃的眼眸一直望着母亲。母亲的视线却不知为何始终落在桌上。
“我是打算照顾她。”甲野徐徐说。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多了。”
“我并非只是‘打算’照顾她,而且是‘想’照顾她。”
“你这样为她着想,她要是听到了不知会有多高兴。”
“可是……”甲野欲言又止。
母亲等着后续。钦吾松开抱在怀中的手腕,往前挺直靠在椅子的背脊,胸部紧靠桌角地挨近母亲:“可是,妈,藤尾她不打算让我照顾她。”
“怎么可能呢?”这回轮到母亲缩回上半身把背脊靠在椅子上。
甲野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同样以低沉的声音沉稳地继续说:“人要照顾对方时,对方必须信仰照顾的人……说信仰好像在说神,不准确。”
甲野在此住嘴。母亲似乎明白还轮不到自己说话,平静地保持沉默。
“总之受照顾的人必须信赖对方,认为受照顾也无所谓,否则没有用。”
“如果你真对她这么失望,我也没话可说……”母亲不动声色地说到此,突然又改变口气急促地说,“藤尾那孩子真的很可怜。你不要这样说,你帮她想个办法吧。”
甲野支着手肘,手掌贴在额头。
“可是她看不起我,要是想帮她,她只会跟我吵架。”
“藤尾怎么可能看不起你呢……”端庄文雅的母亲发出比平常更大的声音否定。
“她如果这样,第一个对不起你的人是我。”母亲接着说这句话时,声音已恢复原样。
甲野沉默地支着手肘。
“藤尾对你做了什么坏事吗?”
甲野依旧从贴在额头的手掌下望着母亲。
“如果她对你做了什么,我会好好教训她,你不要客气,全都说出来。你们之间如果有什么伤感情的事,对大家都不好。”
贴在额头的五根手指很细长,连指甲的形状都像女子那般纤细。
“藤尾应该已经二十四了吧?”
“过年后就二十四。”
“不快想办法不行吧?”
“嫁人吗?”母亲简单地确认。
甲野没明说到底是嫁人还是招赘。
母亲开口:“其实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藤尾的事,不过最重要的是……”
“什么事?”
甲野的右眉依旧藏在手掌内,眼光深邃,但毫无锐利的眼神。
“怎么样?我希望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考虑你的事。虽然藤尾那边也要想办法解决,但如果你不先做决定,我也很为难。”
甲野的单颊在手背阴影下露出笑容。那是寂寞的笑容。
“你也许会说你身体不好,但像你这样的身体娶媳妇的人多得很。”
“应该有吧。”
“所以你再考虑一下好不好?也有人娶了媳妇后变得很健康。”
甲野此时第一次松开额上的手。桌上有一张格纸和铅笔。他随手翻开格纸看了一下,上面写着三四行英文。读了后才想起是昨天阅读书籍时抄下的备忘录,抄了后将纸片随手搁在桌上。甲野把格纸扣在桌上。
母亲在额头内侧皱着八字纹,老实地等甲野答话。甲野拿起铅笔在纸上写下“乌”字。
“很难说。”
“乌”字变成“鸟”字。
“你如果愿意娶媳妇就好了。”
“鸟”字变成“鴃”字。下面再添一个“舌”字。甲野写完后抬起脸说:“让藤尾决定吧。”
“既然你坚决不娶媳妇,我只能这么做。”
母亲说完沮丧地低下头。儿子同时在纸上画了个三角形,三个三角形重叠成鳞纹。
“妈,我会把这房子让给藤尾。”
“那你……”母亲阻止。
“财产也全部让给藤尾,我什么都不要。”
“你这样做不是令我们很为难吗?”
“会为难吗?”甲野平静地问。
母子对视了一眼。
“当然会为难……我会对不起你死去的父亲。”
“是吗?那我应该怎么办?”甲野把米黄色铅笔抛在桌上。
“你应该怎么办?反正我没有学问,我不懂你应该怎么办,但我虽然没有学问,也明白不能这么做。”
“您不想要吗?”
“不是不想,我之前对你提过这种过分要求吗?”
“没有。”
“我也没这个打算。每次你这样说时,我不是都很感谢你吗?”
“您确实经常向我道谢。”
母亲取起滚在桌上的铅笔,望着铅笔尖,再望着圆形橡皮。她内心想,这孩子真的无可救药。过一会儿,母亲在桌上用力拉着铅笔头的橡皮说:“这么说来,你是坚决不肯继承这个家?”
“我会继承这个家,因为我是法定继承人。”
“你愿意继承甲野家,但不愿意照顾我,是不是?”
甲野开口答话之前,把眼珠转到狭长的眼睛中央凝望母亲。过一会儿才恳切地说:“所以我才想把房子和财产都让给藤尾。”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没办法。”母亲叹了一口气,向桌上抛出这么一句。
甲野则态度超然。
“那就没办法,你的事就随你便……但藤尾那边……”
“嗯……”
“我觉得那个小野先生不错,你觉得怎样?”
“小野吗?”甲野只说了一句,之后默不作声。
“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甲野缓缓道。
“如果你不反对,我打算这么决定……”
“好。”
“你答应吗?”
“是。”
“这样我总算能安心了。”
甲野定睛凝望正面的某物,仿佛不想承认眼前母亲的存在。
“这样我总算……你打算怎么办?”
“妈,藤尾也知道这件事吗?”
“她当然知道。怎么了?”
甲野仍然望着远方。不久,他眨了一下眼,眼神回到眼前。
“宗近不行吗?”甲野问。
“一吗?本来一是最佳对象……何况你父亲和宗近家关系不浅。”
“不是已经说定了吗?”
“也不算说定。”
“我记得爸爸生前说过要把那个表送给宗近。”
“表?”母亲歪着头。
“就是爸爸那个金表,上面有石榴石那个。”
“啊,对,对!好像有过这种事。”母亲想起般地说。
“一仍在期待那个表。”
“是吗?”母亲若无其事地答。
“既然已经说好要送给人家,不给不行,否则情面上说不过去。”
“表在藤尾手里,我会好好劝她。”
“包括表在内,我主要说的是藤尾。”
“但是我们没有说定要把藤尾也给对方啊。”
“是吗……那就算了。”
“我这样说,听起来也许好像在违抗你……但我真的不记得有这种约定。”
“我明白。您不是在违抗我。”
“不管有没有约定,我认为让藤尾嫁给一也不错,但人家还没有考上外交官,还要学习,哪有闲暇讨媳妇?”
“那倒无所谓。”
“再说一是长子,他必须继承宗近家。”
“您打算让藤尾招赘?”
“我不想这样做,可你又不听我的话……”
“就算藤尾嫁给别人,我也打算把财产让给藤尾。”
“财产……你可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从来没想过财产的事。如果可以剖给你看,我真想把我的心剖给你看,里面可是干净得很。难道你看不出来?”
“看得出来。”甲野说,口气很认真,连母亲都听不出他是在嘲弄。
“我只是年纪大了,感觉有点儿无依……如果让唯一的女儿嫁出去,将来就没人照顾我了。”
“确实如此。”
“要不然嫁给一也不错,他和你交情又不错……”
“妈,您了解小野这个人吗?”
“我当然了解。他待人有礼又亲切,而且有学问,条件不是很好吗?你为什么这么问?”
“那就好。”
“你不要说得这么冷淡,如果你有意见,说出来听听,反正我是特地来找你商量的。”
甲野望着格纸上乱涂的画,过一会儿才抬起眼温和地下结论:“宗近会比小野更孝敬您。”
“那……”母亲立即回嘴,接着又心平气和地说,“或许你说得对……你应该不会看错人,但这件事和其他事不一样,这件事不能由父母或哥哥决定。”
“藤尾说非他不可吗?”
“嗯,是的……她不会说得这么明白……”
“我知道。不过……藤尾在吗?”
“要我叫她过来吗?”
母亲起身。她走到画着深色蔓藤花纹的淡红色壁纸旁,伸手按下白色按铃,还未走回座位,外面便有反应。有人轻轻拉开房门约五寸,门外射进亮光,母亲回头说:“叫藤尾过来一下,我们有事找她。”轻轻拉开的门又轻轻关上。
母子隔着桌子相对而坐。两人都默不作声。钦吾再度拾起铅笔,在三角鳞纹边缘四周画个大圆圈,接着在圆周和鳞纹间涂上黑线条。他仔细地并排画着每一根黑线条。母亲闲着无聊地热心望着儿子的图案。
没有人知道两人内心在想什么,但表面看去,两人都非常平静。倘若举手投足是可以在形而下传达内心想法的信号,这世上大概很难找到如此宁静的母子。儿子在鳞纹外圈整齐划一地涂满数十根线条以打发无聊的时间,母亲如常地将双手重叠在膝上端然地望着儿子用一根根线条涂黑圆圈,这可以说是一对雍容的母子,是和悦的母子。在遮住春天的窗帘内,彼此的胸部隔着桌子正面相对的姿态,看似忘却世间,忘却其他人,忘却所有纠纷。不在这个人世的人的肖像画,照例在墙上照耀着这对闲静的母子。
仔细画出的线条逐渐茂密,圆圈内涂黑的部分也逐渐增多,只剩右边的弓形空白。门外传来转动门把的声音,门口出现两人都在等待的藤尾。白色身姿藏在春天背后,深色背景中只浮出肩膀以上的轮廓。甲野铅笔笔下的线条画到途中突然顿住。藤尾的脸也同时自背景中出现。
“烤墨纸的结果怎样?”藤尾边问边走到母亲一旁坐下,刚坐下即又问母亲,“出来了吗?”
母亲只是有所示意地望着藤尾。甲野在此时又增加了四条黑线。
“你哥哥说有事找你。”
“是吗?”藤尾说完,转身面向甲野。
黑线条不停增加。
“哥哥,你找我有事?”
“嗯。”甲野终于抬头。虽然抬头,却不说话。
藤尾再度望向母亲,美丽的脸颊同时隐约浮出笑容。
哥哥总算开口:“藤尾,这栋房子和我继承的所有财产,全都让给你。”
“什么时候?”
“今天起就给你……但是,你必须照顾妈妈。”
“谢谢。”藤尾边说边又望向母亲,脸上果然挂着笑容。
“你不想嫁到宗近家吗?”
“是。”
“不想?无论如何都不想吗?”
“不想。”
“是吗……你真那么喜欢小野?”
藤尾脸色大变。
“你问这个干什么?”她在椅子上挺直背脊。
“不干什么。问这个对我没什么用处,我只是为你好才问。”
“为我好?”藤尾扬起语尾,接着又轻蔑地降低声调说,“是吗?”
母亲在此时首次开口:“你哥哥认为比起小野先生,一比较好。”
“哥哥是哥哥,我是我。”
“你哥哥说,一会比小野先生更孝敬我。”
“哥哥,”藤尾面对钦吾尖声说,“你了解小野先生的性格吗?”
“了解。”甲野平静地答。
“你怎么可能了解?”藤尾站起身,“小野先生是诗人。他是高尚的诗人。”
“是吗?”
“他是个能理解雅趣的人,能理解爱情的人,是温厚的君子……他的人格不是哲学家能理解的。你大概能理解一先生,但你不明白小野先生的价值,绝对不明白。欣赏一先生的人怎么可能明白小野先生的价值……”
“那你就选择小野吧!”
“我一定会这么做。”
紫色蝴蝶结丢下这句话往门口移动。细长的手指转动门把后,眨眼间,藤尾的身姿即消失在深色背景中。
十六
叙述的笔尖离开甲野的书房,进入宗近家。在同一天,亦在同一刻。
宗近家的父亲按惯例坐在矮桌前的粗棉坐垫上。他不喜欢穿西式衬衫,敞开黑丝绸和服领子,胸前露出蓬乱胸毛。印部烧摆设品中常见这类外貌的布袋和尚。布袋和尚面前搁着奇异的烟草盆。刻有“吴祥瑞造”底款的瓷器,有山,有柳,有人物。人物的大小和山差不多,中央有一条蜿蜒爬至边缘的金泥。形状如瓮,瓮口敞开,敞开口往下缩小一圈形成圆口。相对的把手缠着藤蔓,质朴的藤蔓往上延伸缠至手提把手。
宗近家的父亲昨天从某家古董店找到这个有补丁的烟草盆宝物,今早起就在大吵大闹地说是“祥瑞”,最后不但放进灰还埋了炭火,正在频频吸烟。
这时宗近一口气打开入口的纸门,像往常一样活泼地进来。父亲的视线离开烟草盆。儿子穿着父亲转让的大号西装,脚上是山羊绒袜子,打扮得很时髦。
“你要出门吗?”
“不是要出门,是刚回来……哎呀,真热。今天好像很热。”
“在家感觉不出,你没事急急忙忙的才会感觉热。走路时稳重一点儿不好吗?”
“我这样就已经很稳重了,我看起来很急吗?真没办法……哎,终于在烟草盆放进火种了。”
“这个祥瑞怎样?”
“看起来像个酒瓮。”
“是烟草盆。你们笑话我大半天,你看,放灰进去后不是很像个烟草盆吗?”老人提起藤蔓把手,让祥瑞吊在半空。
“怎样?”
“嗯,很好。”
“很好吧?祥瑞有很多赝品,不容易买到真货。”
“到底花了多少钱?”
“你猜多少钱。”
“我猜不着。乱猜的话,又会像上次那棵松树一样没头没脑挨一顿骂”。
“一圆八十钱。便宜吧?”
“便宜吗?”
“完全是意外收获。”
“是吗……咦?廊子上又有新盆栽?”
“刚刚移植了朱砂根。那个花盆是古萨摩。”
“外形很像十六世纪葡萄牙人戴的帽子……这棵玫瑰怎么这么红?”
“这个叫佛见笑,是玫瑰的一种。”
“佛见笑?这名字真奇怪。”
“《华严经》有一句是‘外面如菩萨,内心如夜叉’,你听过吧?”
“我只听过句子。”
“听说这玫瑰的名字就是取自这句话。花很漂亮,但有很多刺。你摸摸看。”
“没必要摸。”
“哈哈哈,外面如菩萨,内心如夜叉,女人都是可怕的动物。”老人边说边用烟袋锅抠着祥瑞内部。
“这世上竟有这么麻烦的玫瑰。”宗近赞叹地望着佛见笑。
“嗯。”老人想起某事地拍打了一下膝盖,“一,你看过那种花吗?就是插在壁龛前那个。”
老人边说边回头。无处可逃的赘肉在扭转的脖子上叠成三层,突出在肩膀上。
带褐色的壁龛墙上闲静地挂着一幅挂轴,一笔勾出的画中人物是肩上扛着钓竿的蚬子和尚,底下的平板搁着青铜古瓶。仙鹤般细长的瓶颈中伸出两根花茎,叶子往四方摊成十字形,各开出两穗串成念珠般的露珠小花。
“这花很细……我没看过。这是什么花?”
“这就是那个著名的二人静。”
“著名的二人静?什么那个‘著名的’?我根本没听过。”
“你最好记住。这花很有趣,开花时一定会分别开两根白穗,所以才叫二人静。谣曲中有一出两个静的灵魂一起舞蹈的能乐剧,你知道吗?”
“不知道。”
“二人静。哈哈哈,很有趣的花。”
“好像都是有因果的花。”
“只要仔细查,都可以查出许多因果。你知道梅花有多少种类吗?”老人再度提起烟草盆,用烟袋锅拨弄着灰。宗近趁机转换话题。
“老爸,我今天久违地到理发厅理了发。”宗近用右手抚摩黑发。
“理发?”老人在祥瑞边缘“笃笃”敲着竹管中央部位倒出烟灰,再转头向宗近说,“好像也没理得很整齐。”
“没理得很整齐?老爸,我理的又不是平头!”
“那你理什么头?”
“把头发分开。”
“根本没分别嘛!”
“过些日子才看得清,中间不是比较长吗?”
“你这样说,确实好像有点儿长。你没事去理发干什么?很难看。”
“难看吗?”
“再说你这发型根本不适合夏天,看起来很热……”
“再热也没办法,我必须理这种发型。”
“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都必须这样。”
“怪家伙。”
“哈哈哈,老爸,老实说……”
“嗯。”
“我考上外交官了。”
“你考上了?哎呀,哎呀。是吗?你早点说出来不就好了?”
“我是打算先理发再说的。”
“头发根本不是问题。”
“可我听说理平头的人到了国外会被看成囚犯。”
“国外……你要出国吗?什么时候?”
“大概要等头发留长为小野清三式那时。”
“那么,大概还要一个月。”
“是,应该要一个月。”
“既然还有一个月,我就安心了。在你出发前可以和你慢慢商量。”
“是啊,时间多得很。虽然时间多得很,但我想在今天把这套西装还给您。”
“哈哈哈,不合身吗?很配啊。”
“正因为您说很配,我才穿到今天……全身都宽宽松松的。”
“是吗?那你就不要穿,我来穿。”
“哈哈哈,真意外。您最好不要再穿了。”
“不穿也行,要不然就送给黑田。”
“这样反倒会令黑田左右为难。”
“有那么可笑吗?”
“不是可笑,是不合身。”
“是吗?那果然是很可笑吧?”
“是的,总结说来是很可笑。”
“哈哈哈,对了,你跟系子说了吗?”
“应考的事?”
“嗯。”
“我还没对她说。”
“还没说?为什么……你到底什么时候知道消息的?”
“两三天前接到通知。因为太忙,所以还没对任何人提起。”
“你个性太悠闲不好啊。”
“我不会忘记的,您放心。”
“哈哈哈,忘记了可就不得了,你还是注意点。”
“是,我正打算现在去告诉系公……她很担心这件事……我打算向她说明及格的事和这个发型。”
“发型倒是无所谓……你到底要去哪里?英国吗?法国吗?”
“这点目前还不清楚。不管去哪里,反正就是西洋吧。”
“哈哈哈,你真乐观。反正去哪里都好。”
“虽然我不想去西洋……不过这是顺序,没办法。”
“嗯,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如果去中国或朝鲜,我就恢复原来的平头并穿这套西装去。”
“西洋很啰唆,像你这种不懂规矩的人去西洋正好可以学习学习,这是好事。”
“哈哈哈,我想我到了西洋可能会堕落。”
“为什么?”
“因为去西洋的话,必须准备两种人格,要不然很不方便。”
“两种什么人格?”
“一种是不规矩的内面,另一种是鲜亮的外表,很麻烦。”
“日本不是一样吗?因为文明压力太大,外表不打扮鲜亮的话就无法在这个社会生存。”
“但因为生存竞争比以前激烈,所以内面就更不规矩。”
“这是一种平衡,表里都往反方向发展。往后的人都得过着活生生接受大卸八块的刑罚那般的生活,大概会活得很苦。”
“以后人类越进化,就会出现一大堆在神的脸上贴着猪睾丸那样的人,不过那样或许反倒更平稳。哎,想到要去学习那种事,真的很讨厌。”
“那你干脆放弃?在家穿着父亲的旧衣服,整天信口开河或许比较好。哈哈哈。”
“我特别讨厌英国人。他们老是一副所有事都以英国为标准的样子,任何事都要固执己见地按他们自己的做法去做。”
“不过,最近大家都说英国绅士,风评不是很好吗?”
“例如英日同盟,根本不值得大家那么赞赏。那些跟着起哄的人明明没去过英国,光会打着旗子前进,这不是等于日本已经不存在了吗?”
“嗯。任何国家只要表面越发达,里面也会同步发达起来……不仅国家,个人也这样。”
“要等日本强大起来,让英国那边也来模仿日本,否则不行。”
“你会让日本强大起来,哈哈哈。”
宗近没有回答要让日本强大或不强大。他随意伸手到胸前,发现印花领带浮在白衬衫领子中央,领带结扭向一旁。
“这个领带老是滑来滑去,真难搞。”宗近摸索着把领带结扭回原位,站起身说,“我去告诉系公。”
“你稍等,我有事和你商量。”
“什么事?”宗近刚起身又坐下,坐下时趁势打个近似盘腿的坐姿。
“老实说,过去因为你的地位一直没决定好,我才不常提起……”
“媳妇的事吗?”
“是的。反正你要出国,出国前先决定下来,看是要结婚,还是要一起带出国……”
“我没法带媳妇一起出国,钱不够。”
“不带出国也可以,但你要先决定对象,决定好再让她待在国内。在你出国期间,我会好好照顾她。”
“其实我也有这个打算。”
“你到底怎么想呢?你有中意的对象吗?”
“我打算娶甲野的妹妹。您觉得怎样?”
“藤尾吗?嗯。”
“不行吗?”
“不是不行。”
“外交官夫人应该是那种形象。”
“我跟你说,甲野他父亲还在人世时,我和他父亲曾经提过这件事。你或许不知道。”
“伯父说过要送我金表。”
“那个金表吗?就是藤尾当作玩具的那个著名金表?”
“是,就是那个太古金表。”
“哈哈哈,那个表还会动吗?表是另外一回事,其实我要说的是关键的当事人……前几天甲野的母亲来我们家时,我顺便对她提起这件事。”
“嗯,她怎么说?”
“她说这是一桩很好的亲事,只是你的身份还没有决定,所以很遗憾……”
“想必是这样。”
“想必是这样?你这样说反倒令我有点儿吃惊。”
“不,我的意思是那个女人很会说话,但她说的话往往令人听不懂,这点很麻烦。她会滔滔不绝说她想说的话,说到最后总是不得要领,反正是个不经济的女人。”
父亲有点儿不愉快地在膝头敲了一下烟管,甚至转移视线望向廊子。刚才移植的佛见笑在春夏交界中得意地炫耀鲜红。
“只是,她到底是想退亲还是不想退亲,这点没说清楚,实在很麻烦。”
“是很麻烦。过去也发生过很多跟那个女人有关的麻烦事。她总是嗲声嗲气地说上一大堆……我很讨厌。”
“哈哈哈,先不管这个……你们没有谈出结果吗?”
“对方的意思是等你考上外交官,到时候愿意让藤尾嫁给你。”
“那还有什么问题?我现在已经考上了。”
“仍有问题,而且是非常麻烦的问题。真难办。”父亲边说边两只手掌用力揉搓眼珠,揉得眼珠发红。
“考上了也不行吗?”
“不是不行……听说钦吾要离开那个家。”
“怎么可能?”
“她说,如果钦吾离开那个家,就没人照顾老人,所以她必须让藤尾招赘。她的意思是,如果事情变成这样,她就不能让藤尾嫁给我们家或任何人。”
“她怎么说这种无聊的话?甲野怎么会离开那个家?应该不可能。”
“就算要离开那个家,他也不可能去当和尚,大概是不愿意娶媳妇让媳妇照顾那个母亲吧?”
“甲野神经衰弱,才会说出那种荒唐话。这件事不合理,就算他说要离开那个家……伯母真打算让他出去再招赘吗?”
“她就是担心事情会变成这样。”
“既然这样,她让藤尾嫁出去不是很好吗?”
“好。好是好,她说,考虑到万一,她就觉得很无依。”
“她到底想说什么根本让人听不懂。这跟走进八幡薮不知一样嘛!”
“真是……也不知她打算怎样,真令人头痛。”
父亲抬眼望向儿子,额上挤出皱纹地摸着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天,大概有一星期了。”
“哈哈哈,我只不过晚两三天向您报告我合格的事,您却晚了一星期。不愧是我父亲,比我保守一倍以上。”
“哈哈哈,但她真的说得茫无头绪。”
“确实茫无头绪。那我就去理出个头绪。”
“怎么个理法?”
“我打算先说服甲野娶媳妇,免得他去当和尚,再和他说清楚到底要不要让藤尾嫁给我。”
“你一个人去办这件事?”
“是,我一个人就够了。毕业后一直无所事事,如果连这种事都不做,实在很无聊。”
“嗯,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很好。你去试试看吧。”
“不过,如果甲野说愿意娶媳妇,我打算让糸子嫁给他,可以吗?”
“可以,无所谓。”
“我先去问问她的意见……”
“不用问吧?”
“不问不行啊,这种事和其他事不同。”
“那你就问一下。要不要叫她来这里?”
“哈哈哈,不能在父亲和哥哥面前直接问她。我这就去问问,要是她愿意,我会跟甲野说。”
“嗯,好。”
宗近竖起两条圆筒西裤。他留下佛见笑和二人静、蚬子和尚、活布袋和尚等摆设品,顺着走廊跨上中楼楼梯。
“咚咚”跨上两级便看见妹妹的漂亮和服腰包,跨上第三级时则看到倾向一旁的浅蓝色蝴蝶结,妹妹的红润半边脸颊正对着入口。
“你今天在学习吗?真难得。什么书?”宗近直接坐到书桌旁。
糸子“啪嗒”合上书,丰满的圆手搁在合上的书的封面上。
“没什么。”
“你在读没什么的书?真是个天下逸民。”
“反正我本来就这样。”
“你把手松开好不好?好像抢到和歌纸牌似的。”
“不管和歌纸牌还是什么都无所谓,拜托你到那边去。”
“我就这么碍事?糸公,爸爸说……”
“说什么?”
“说你都不读女大学,老是读一些最近流行的恋爱小说,很伤脑筋。”
“胡说。我什么时候读那种小说了?”
“哥哥不知道啊,是爸爸这样说的。”
“乱讲,爸爸怎么可能这样说呢?”
“是吗?可我一来,你就合上正在读的书,还像抓住老鼠一样拼命压着封面,这么看来,爸爸似乎也不全是胡说。”
“胡说!我已经说过是胡说,你还这样讲,太卑鄙了。”
“你骂我卑鄙真是骂得太过分。那我不成危险人物的卖国贼了吗?哈哈哈。”
“谁叫你不相信人家说的话?要不要给你看证据?你等一下。”
糸子用袖子盖住用手压住的书,再把桌上的书抽到手边,藏到哥哥看不见的腰带后。
“你可不能偷换书。”
“你先别说话,等一下。”
糸子背着哥哥频频翻动藏在长袖里的书,过一会儿才拿出书说:“你看。”
她双手紧紧压住页面,只露出一寸大的方形红色印子。
“这不是印章吗?原来是……甲野。”
“看到了吧?”
“你向甲野借来的?”
“是的。这不是恋爱小说吧?”
“你不给我看书名,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恋爱小说?算了,就饶你一次。对了,糸公,你今年几岁了?”
“你猜猜看。”
“我只要到区公所,不用猜也能知道你今年几岁,我只是问你一下,当个参考。你最好不要隐瞒,这样对你比较好。”
“不要隐瞒……听起来好像我做了坏事。讨厌,我不喜欢你这样强迫我说。”
“哈哈哈,不愧是哲学家的弟子,不轻易向权威低头,佩服。那我用另一种方式问,请问芳龄多少?”
“你这么不正经,谁愿意告诉你?”
“哎呀,正经八百地问你,你又生气了……到底是二十一还是二十二?”
“都差不多。”
“连你都不清楚吗?既然你都不清楚自己的年龄,哥哥真有点儿担心。总之你不是未满二十岁吧?”
“谁要你多管闲事!干吗问人家年龄……问我几岁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打算让你嫁人。”
本来半开玩笑任哥哥逗弄的妹妹突然变脸。如一颗烫手的石头搁在冰块上,顿时冷却下来。糸子垂头丧气。她那双快活的眼睛也同时阴郁地往下垂,开始数着榻榻米上的条纹。
“怎么样?想不想嫁人?应该想嫁吧?”
“人家不知道。”糸子低声答,依旧垂着头。
“不知道怎么行?这可不是哥哥要嫁人,是你要嫁人。”
“我又没说想嫁人。”
“你不想嫁人?”
糸子点头。
“不想嫁人?真的?”
糸子没有回答,这回连脖子都不动。
“不想嫁人的话,哥哥必须切腹了。这下完了。”
宗近看不见低垂的眼色,但妹妹那丰满的双颊掠过一丝笑容。
“你别笑,我真的必须切腹。你舍得吗?”
“你爱切就切。”糸子突然抬头,脸上挂着笑容。
“我可以切腹,但这件事太严重。如果可能,我想继续活下去,这样对彼此不是都比较方便吗?再说你唯一的哥哥万一真切腹,你也会觉得不好玩吧?”
“我又没说好玩。”
“那你就救救哥哥,点头答应吧!”
“你又不说明理由,没头没脑要人家嫁什么人。”
“只要你发问,任何问题我都愿意回答。”
“不用,不管是什么理由,我都不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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