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这回又是个大发明。哈哈哈。你讨厌这棵盆栽，为什么又特地抬上来？不是很重吗？”
“是爸爸自己抬上来的。”
“什么？”
“他说，二楼有阳光，对松树好。”
“老爸也真好心。原来如此，所以哥哥就变成呆瓜了？好心人老爸，儿子是呆瓜吗？”
“你在说什么？发句吗？”
“类似发句的句子。”
“类似？不是真的发句吗？”
“你还真会刨根问底。先不管是不是发句，你今天缝的衣服真豪华。你在缝什么？”
“这个吗？这个是伊势崎。”
“怎么这么晶亮？是给哥哥的？”
“是爸爸的。”
“你老是缝老爸的东西，都不替哥哥缝。自从那件狐皮背心以后，你就不帮哥哥缝衣服。”
“怎么可能？胡说。你现在穿的那件不也是我缝的？”
“这件吗？这件早就不行了，你看。”
“唉，你看这衣领的污垢。前些日子才刚穿的……哥哥就是身上油太多了。”
“不管什么太多，反正这件不能穿了。”
“那等我缝完这件，马上帮你缝。”
“是新的吧？”
“是，拆洗过的。”
“是爸爸的旧衣服？哈哈哈，糸公有时候会做些奇怪的事。”
“什么事？”
“老爸明明是老人，却总是穿新衣，我是年轻人，你却老让我穿旧衣，这有点儿怪。照这样下去，最后你可能会自己戴着巴拿马草帽，然后叫我戴搁在堆房里的阵笠。”
“呵呵呵，哥哥的嘴巴真会说话。”
“我只剩一张嘴吗？好可怜。”
“还有其他。”
宗近没应声，他托着腮从栏杆缝隙俯视院子的灌木丛。
“还有其他，听见了没？”糸子的视线一直望着缝衣针，白皙丰润的手指迅速地把缝衣针穿过左手捏住的缝口，放开后才抬脸望向哥哥。
“哥哥，还有其他。”
“还有什么？我有一张嘴就够了。”
“真的还有其他嘛。”糸子眯着可爱的双眼皮，对着纸窗望着缝衣针针眼。宗近依旧悠闲地托着腮望着院子。
“我们去看看吧？”
“嗯，嗯。”
宗近因托着腮而无法转动下巴，应声自喉咙直接穿出鼻孔。
“还有脚。明白了吗？”
“嗯，嗯。”
用嘴唇沾湿蓝线，再用指尖把线头揉尖，是没把线头顺利穿过针眼的女人的策略。
“糸公，楼下有客人吗？”
“有，是甲野家母亲来访。”
“甲野的母亲？那才真正算是能说会道的人，哥哥怎么比也比不过她。”
“不过人家很高雅。人家不像哥哥老是说坏话。”
“你这么讨厌哥哥，哥哥不是白费心了？”
“你又没费什么心。”
“哈哈哈，其实为了报答你帮我缝那件狐皮背心，我正打算过两天带你去赏花。”
“花不是已经谢了吗？现在还赏什么花。”
“你错了，上野和向岛的花确实已经谢了，但荒川正在盛开。从荒川到萱野摘樱草花后，再绕到王子搭汽车回来。”
“什么时候？”糸子停下缝衣的手，把缝衣针刺进头里。
“要不然到博览会的台湾馆喝茶，观看霓虹灯后再坐电车回来……你喜欢哪样？”
“我想看博览会。等我缝好这件衣服再一起去，好不好？”
“嗯。所以你得对哥哥好一点儿。你找遍全日本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哥哥。”
“呵呵呵，是，我会对你好……你把那把尺给我。”
“你继续学针线活儿，等你要出嫁时，哥哥会买个钻石戒指给你。”
“果然很会说话。你有那么多钱吗？”
“钱？现在当然没有……”
“哥哥为什么会名落孙山呢？”
“因为我太了不起。”
“真是的……你那边有没有剪刀？”
“剪刀在坐垫旁。不是，再靠左一点儿……为什么剪刀上有猴子？是幽默吗？”
“这个吗？很漂亮吧。用绉绸做的小猴子。”
“你做的？真有两下子。你什么都不会，倒是这方面很手巧。”
“反正我比不过藤尾小姐……你不要在廊子弹烟灰嘛……你用这个。”
“这是什么玩意儿？嗬，在厚纸板上贴彩色印花纸。这也是你做的？你真是个闲人。这到底用来干什么的……放线的？放线头的？厉害！”
“哥哥喜欢藤尾小姐那样的人吧？”
“我也喜欢你这类型的。”
“我不算在内……你说，是不是？”
“确实不讨厌。”
“哎哟，你在隐瞒，真可笑。”
“可笑？可笑也无所谓……甲野家伯母好像一直在密谈？”
“也许就是为了藤尾小姐的事。”
“是吗？那我们去听听好不好？”
“哎呀，你不要去……我想用火熨斗烫衣服，但因为他们在谈话，我才不好意思去取火熨斗。”
“自己家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要不要哥哥去帮你拿来？”
“不要，你不要去。你现在下楼会打断他们的话题。”
“看来不要下去比较好，那我们也屏住呼吸就躺在这里吧。”
“不用屏住呼吸。”
“那就边呼吸边躺着吧。”
“你不要再躺了。这么不规不矩的，难怪会考不上外交官。”
“是啊，那个考官的意见也许跟你一样。真糟糕。”
“谁糟糕啊？藤尾小姐也是同样的意见。”
糸子停下裁缝的手，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去取火熨斗。她抽出满布大小菱形花纹的顶针，连同插满银雨丝的淡红色针包放进针线盒，盖上鱼鳞木纹的美丽漆盖。之后她把手掌托在被窗口射进的阳光染红的耳朵下方，右肘搁在针线盒上，本来端正跪坐在摊开布料下的膝盖也改为斜坐。染着深红碎花纹的贴身衬衣长袖，自柔软手腕无声滑落，露出鲜明的白皙肉柱，与头上的蝴蝶结相映成辉。
“哥哥。”
“什么事？你不工作了？看起来好像心不在焉。”
“藤尾小姐不行哦。”
“不行？什么意思？”
“她无意嫁到我们家来。”
“你问她了？”
“我怎么可能冒冒失失问她这种问题呢？”
“不问也知道？简直像个女巫……你这样托着腮斜靠在针线盒上的姿势，真是天下绝景。虽然是我妹妹，还是非常漂亮，哈哈哈。”
“随你爱怎么嘲弄都行。人家是好心才告诉你的。”
糸子边说边用力抽开托着腮的白皙手腕，并排的手指压着针线盒角往前垂落。靠近纸窗的半边脸颊和耳朵都因手掌的压印而微微发红。整齐围着眼睛的双眼皮，似乎欲将清澈眼珠藏在长睫毛内地往下垂。宗近在这双睫毛深处被妹妹定睛凝视着……宗近挺起四方形肩膀，用手肘撑起躺着的躯体坐起身。
“糸公，伯父说过要送那个金表给我。”
“伯父？”糸子随口反问，突然又小声说句“可是……”，之后便将黑眼眸隐藏在长睫毛内。鲜艳的蝴蝶结微微前倾。
“没问题的，我在京都也向甲野说过。”
“是吗？”糸子半抬起低垂的脸，她的脸上浮出看似担忧又看似安心的笑容。
“哥哥早晚会到外国，到时候再买点东西寄给你。”
“这回的考试结果还没出来吗？”
“应该快了。”
“这回你一定要考上。”
“啊？嗯。啊哈哈哈，考不上也没关系。”
“有关系……藤尾小姐喜欢有学问又靠得住的人。”
“难道哥哥没学问又靠不住？”
“我不是这个意思。虽然不是这个意思……我举个例子，你认识那个叫小野的人吧？”
“嗯。”
“他因为成绩优秀领到银表，而且听说他正在写博士论文……藤尾小姐喜欢那种人。”
“是吗？哎哟哎哟。”
“什么哎哟哎哟？那是很光荣的事。”
“哥哥没领到银表，也写不成博士论文，又考不上外交官，简直是耻辱至极。”
“人家又没说你是耻辱，只是你太乐观了。”
“你太乐观了。”
“呵呵呵，真好笑，你好像完全不在乎。”
“糸公，哥哥虽然没学问也考不上外交官……算了，无所谓。总之你不觉得你哥哥是个好哥哥吗？”
“我当然觉得。”
“你觉得小野好还是哥哥好？”
“那当然是哥哥好。”
“和甲野比起来呢？”
“不知道。”
灿烂的阳光透过纸窗，温暖地照着糸子的脸颊。低垂的额头显得更白皙。
“喂，针刺在你头上，忘了会很危险。”
“哎。”糸子轻微翻转着贴身衬衣长袖，用两只手指压着头上的针，轻轻拔出。
“哈哈哈，看不见的地方也能够得着。如果你是盲人，一定可以成为得心应手的按摩人。”
“已经习惯了嘛。”
“太厉害了。对了，我说件有趣的事给你听好不好？”
“什么事？”
“京都那家旅馆隔壁有个弹琴美女。”
“明信片上写的那个？”
“嗯。”
“那个我知道。”
“哎，这世上真的有难以想象的事。哥哥和甲野到岚山赏花，结果遇到那个女人。光遇到还不奇怪，甲野竟然看那女人看得入迷，结果摔坏了茶碗。”
“哎哟，真的吗？”
“吓一跳了吧？之后我们搭夜快车回来时，又在车上碰到那个女人。”
“胡说。”
“哈哈哈，结果和她一起回到东京。”
“可是京都人不可能随便来东京的呀？”
“所以说这是一种缘分。
“你又……”
“你继续听着。甲野在火车上老是担心地说，不知那女人是不是要嫁到东京什么的……”
“我不想听。”
“不想听那就算了。”
“那女人叫什么名字呢？”
“名字吗？你不是不想听吗？”
“你告诉我有什么不好？”
“哈哈哈，你不用太认真。其实刚刚说的都是胡说八道，全是哥哥乱编的。”
“你好坏。”
糸子总算笑出。
十一
蚂蚁群集于甜味，人群集于新潮。文明百姓在激烈的生存环境中抱怨无聊，他们忍受站着吃三餐的忙碌，担忧在街头陷于酣睡症。文明百姓将生命寄托于纵情，再于纵情中竞死。这世上只有文明百姓以活动为荣，也只有文明百姓因停滞而痛苦。文明用剃刀削去人的神经，用擂槌磨钝人的精神。无数麻木于刺激又渴望刺激的人，均群集至新潮的博览会会场。
狗恋香，人趁色，狗和人是对色香最敏感的动物。无论紫衣，无论黄袍，无论青衿，皆不过是号召人的道具。在河堤叫嚣奔跑的人必定扛着形形色色的旗帜。因有人叫嚣而拼命划桨的人是受色相耍弄的人。这世上没有比天狗鼻更显眼的东西，天狗鼻自古以来即为鲜红色。有色处，不远千里，所有人都群集至博览会会场。
飞蛾群集于亮光，人们群集于电光，灿烂之物牵引天下。举凡金银、砗磲、琉璃、阎浮檀金之物，都为了让疲惫的头能霍地跳起而睁大炯炯有神的无聊双眸。在缩短白昼时间的文明百姓晚会上，唯有镶嵌在裸露肌肤上的宝石最具权威。钻石能夺人心，故比人心更昂贵。坠落于泥沼的星影，虽是虚幻影子，却比屋瓦更明亮，在观者胸中闪烁。为闪烁影子而心跳的善男信女，皆留下空荡房子群集至霓虹灯前。
把文明装在刺激袋子底筛出的东西是博览会。把博览会盛在暗淡夜沙上筛出的东西是灿烂霓虹灯。只要活在这世上，而且为了寻求活在这世上的证据前来观看霓虹灯的人，均会大吃一惊。对文明早已麻木的文明百姓，在大吃一惊之际，方始认识到自己仍活在这世上。
花电车风驰而来。花电车在山下“雁锅”附近卸下载货，叫大家去观看活在这世上的证据。“雁锅”早已不存在，被卸下的载货为了恢复自己即将消失的名誉，络绎不绝地走向森林。
山冈自本乡掠过夜空高高隆起。朦胧浮在半空的高冈往东倾斜约十里，坡道口穿过根津、弥生、切通，一路用升斗过秤不吃惊的人直通下谷。彼此相踏的黑影群集在池端——这世上只有文明人喜欢惊奇。
高大松树藏不住樱花，樱花在树枝间夜夜映照春宵，花期时降雨亦吹风。起初只飘落一瓣，继而飘落两瓣。接着飘落无以计数的花瓣，眨眼间便万红吹大地。先前飘落的花瓣还未抵达地面，随后又有远离树枝的花瓣落下。忙碌的樱吹雪在不知不觉中结束，枝头的花瓣暴风雨总算平息。如今已不见代替星眼守护春宵的花影。取而代之的是霓虹灯亮起。
“哇！”糸子说。
“夜晚的世界比白天的世界更美。”藤尾说。
芒草穗从中卷成一圈，左右重叠折成无数个闪闪发光的半月。宽腰带遮住藤尾的腰部，宗近和甲野站在腰带后一尺远之处。
“这真是奇观，看上去像是龙宫。”宗近说。
“糸子小姐，你好像吓了一跳。”站在一旁的甲野戴着一顶盖住眉毛的帽子。
糸子回头。夜晚的笑声犹如在水中吟诗那般，或许无法传至心想之处。回头的人身上穿着黄底衣服，几条竖纹黑如夜晚。
“吓到你了？”这回换哥哥再度问。
“你们呢？”藤尾忽视糸子地回头。黑发阴影中倏然映出一张白脸，远方火光微微染红脸颊边。
“我是第三次来，当然不会吃惊。”宗近整张脸都面对亮光。
“会吃惊才有乐趣，女人有很多乐趣实在很幸福。”甲野笔直地挺着高个子俯视藤尾。
黑眸滴溜地射向黑夜。
“那就是台湾馆吗？”糸子无心地伸出手指横切水面指向前方。
“最右边前面那个就是，那个最豪华。甲野，你说是不是？”
“夜晚看确实最豪华。”甲野立即附加但书。
“糸公，你说像不像龙宫？”
“真的很像龙宫。”
“藤尾小姐，你觉得呢？”宗近始终以龙宫这个形容词为傲。
“不俗气吗？”
“什么俗气？那栋建筑物吗？”
“你的形容。”
“哈哈哈，甲野，令妹说龙宫俗气，再俗气不也是龙宫吗？”
“通常形容得正确就会成为俗气。”
“形容得正确会成为俗气，形容得不正确会成为什么？”
“大概是诗。”藤尾从旁插嘴。
“所以说，诗实则偏离事实。”
“那是因为诗比事实高尚。”
“这么说来，形容得正确是俗气，形容得不正确是诗。藤尾小姐，你认为什么是既无味又形容得不正确的？”
“要我说吗……哥哥知道吧？你问我哥哥。”藤尾以锋利的眼角瞄着钦吾。她的眼角在说——无味又形容得不正确的是哲学。
“旁边那个是什么？”糸子天真地问。
穿过黑暗横切上空的火焰线是屋顶，竖切的是柱子，斜切的是屋瓦。火焰不但将星眼隐藏在朦胧深处，并将无尽的黑夜平整为淡黑，而且留下一道闪电尾划过虚空。第二道闪电尾自上而落。卍形的火焰如烟花般在地面回转，最后欲贯穿帝座似的倒转矛头往上冲。电光塔进入栋宇，栋宇连接地板，从不忍池这方放眼望去，自右而左不留余地形成了一幅大火图画。
黑底带蓝的泥金浮花彩漆画面上，不惜金粉地描出厅堂，描出楼阁，描出回廊，描出曲栏，描出无数圆塔方柱后，依旧绰有余裕地在画面上描来描去。在上空纵横奔驰的火焰线一点一画均有条不紊，并井然有序地活在一点一画中。火焰在晃动。晃动得很明显，只要一直晃动便看不出其实在变形。
“旁边那个是什么？”糸子问。
“那是外国馆。刚好在正对面。站在这儿观看最漂亮。左边那个高大的圆屋顶是三菱馆……形状很好。那个该怎么形容呢？”宗近有点儿踌躇。
“那个只有中间是红色的。”妹妹说。
“好像是镶上红宝石的王冠。”藤尾说。
“果然没错，很像天赏堂的广告。”宗近装聋作哑地把藤尾的形容俗气化。
甲野轻笑了一声后仰起头。
天空很低。淡黑地逼向大地的黑夜中途，挂着暧昧不明的迷路星辰。万点火焰连绵成柱、堆积成瓦地逆向侵入天空，射向睡眼蒙眬的星辰。星辰的眼睛很热。
“天空看似烧焦了……也许是罗马法王的王冠。”甲野的视线自谷中往上野森林方向画了个大圆圈。
“罗马法王的王冠吗？藤尾小姐，罗马法王的王冠如何？我觉得天赏堂的广告比较恰当。”
“哪个都……”藤尾若无其事地说。
“哪个都无妨吗？总之不是女王的王冠。甲野，是不是？”
“很难说，克丽奥佩特拉正是戴着那种王冠。”
“你怎么知道？”藤尾提高声音问。
“你那本书上不是有画吗？”
“水面比天空漂亮哦。”糸子突然提醒大家。
会话离开了克丽奥佩特拉。
无风的夜影压着白天也死气沉沉的水面，平坦得一望无际。水面到底自何时起纹风不动呢？静谧的水不可能知道答案。若是百年前挖的池，可能百年来一直纹风不动，若是五十年前挖的池，可能五十年来一直纹风不动，但水底腐烂的莲根已徐徐冒出嫩芽。出生在泥中的鲤鱼和鲫鱼，偷偷在黑暗中缓慢地蠕动鱼鳃。倒挂的霓虹灯影子映在安静的水面，不留余地染红二百余米的岸边。黑水濒临死亡依旧火速地放出颜色，躲在泥中的鱼鳞在燃烧。
岸边一缕湿润火焰明亮地直达对岸。火焰所向无敌地染红所有横亘在眼前的物体，却在一条横跨东西的长桥前被截断。横跨黑圆水波的白石拱桥有二十个弧形桥洞，望柱上每个凸起的圆珠均为照亮黑夜的白光珠。
糸子的“水面比天空漂亮哦” 这句话吸引了其他三人，视线全聚集在水面和长桥。从池子这方远远望去，每隔六尺高高照亮石栏杆的电灯，看似整齐划一地高悬在天空。人群在电灯下排成长龙。
“那座桥人山人海。”宗近大声说。
小野带着孤堂老师和小夜子正在过桥。急着享受吃惊的人群通过弁天堂蜂拥而来，从对面山冈走下坡地蜂拥而来。东西南北的人群均离开广阔森林和广阔池子，聚集在细长桥上。人群在桥上动弹不得，巡警在桥中央高举着灯笼，指挥来的人和去的人往左向右。来的人和去的人只是你推我挤地通过，脚掌无暇落地，即便找到可以落脚的一丁点儿余地，以为总算能让脚跟踏在地面时，已被后面的人推到前面。这简直不是在走路——当然不能说无法走路。小夜子觉得仿佛身处梦境般的无依；孤堂老师觉得人群是为了压死过去的人而挤成一团，深感恐惧；只有小野比较扬扬自得。身在群众中，却自知自己是出类拔萃的人，就算身体无法动弹也会扬扬自得。博览会是现世的，其中属霓虹灯最为现世。为了吃惊而聚集在此的人全是现世的男男女女。他们只是为了能吃惊地大叫一声，以加强活在这现世的自觉而来。彼此望着彼此，立下彼此都活在现世的默契，认识到自己的势力属于多数后，再回家安眠。小野在这多数的现世人当中，是最为现世的一个。难怪他会扬扬自得。
扬扬自得的小野同时也惘若有失。他认为唯有自己是众人公认的现世者，应该无可挑剔。然而他肩上若扛着两个落后时代的人，现世人会认为他与吃不开的过去融为一体，现世人的眼光并非只是观看，也等同于盘问。他甚至觉得犹如穿着一件礼服外褂去看戏剧，却因为很在意外褂的花纹大小到底跟得上时代或早已落伍，导致他无法专心观看戏剧。小野觉得很丢脸。他在人群中尽可能快步前进。
“父亲，您没事吧？”小夜子在后面呼唤。
“嗯，没事。”应声在相隔六尺的人群中传来。
“好像很危险……”
“跟着人群往前推就没事。”老人让后面的人先过，好不容易才和女儿会合。
“老是被人推，根本没法往前推。”女儿虽慌张，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你不用往前推，被人推着往前走就行了。”两人边说边往前走。
巡警的灯笼掠过孤堂老师的黑帽而晃动着。
“小野在哪里？”
“在那边。”小夜子用眼神示意，人群的肩膀让她无法伸手。
“哪里？”孤堂老师无暇站稳脚，只能踮起木屐脚尖伸长身子。
老师的腰部刚失去重心时，性急的文明百姓便从后面挤来，使老师往前绊倒。他差点跌倒时，又被前面的文明百姓背部撑着。文明百姓始终急着往前走，却又不失用背部拉人一把的亲切。
文明波浪主动将无依无靠的父女推至弁天堂附近。长桥在此终止，过桥的人潮双脚一踏上泥土立即左右散开，黑头各自四散。两人总算感觉能挺起胸膛。
睁眼细看黑底带蓝的流逝春夜，可以看到樱花。樱花下方的人世电灯，爽朗地照亮没被风雨吹落的重瓣樱花散发的迟来香味，照亮樱花向黑夜祈求的愿望。樱花在朦胧夜色中镂刻淡红色的螺钿，用“镂刻”来形容稍微过硬，用“飘浮”来形容又嫌空泛。小野边斟酌着该如何形容此夜色与樱花，边等待两人过来。
“这些人很恐怖。”赶上来的孤堂老师说。老师说的恐怖是真的害怕之意，而且是一般说的恐怖之意。
“人相当多。”
“害我很想早点回家。这些人很恐怖。到底从哪里冒出这么多人？”
小野无声笑着。往四面八方散去并罩住整个阴暗森林的文明百姓皆是小野的同类。
“不愧是东京。我没想到会这样，这是个恐怖的地方。”
命运是气势，有气势的地方都很恐怖；不足一坪的腐水也能密密麻麻长满蝌蚪的地方很恐怖；遑论轻而易举便能拧出高等文明蝌蚪的东京当然很恐怖。小野再度无声笑着。
“小夜，你怎么样？好险，差点就走散。在京都绝对不会有这种事。”
“过那道桥时……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太可怕了……”
“已经没事了。你看上去脸色有点儿不好，是不是累了？”
“觉得有点儿……”
“不舒服？那是你平常走不习惯又勉强走才会这样，再说人这么多。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小野，应该有可以休息的地方吧？小夜说她不舒服。”
“是吗？只要走到那边，那儿有很多茶馆。”小野又自顾自地往前走。
命运制造了圆池子，绕着池子走的人必定会在某个地方碰头，碰上了却装聋作哑的人是幸运儿。有人写道：“在人山人海的昏暗伦敦，尽管朝夕处心积虑地绕来绕去，睁大眼睛寻寻觅觅也找不到的那个人，竟然在仅隔一道墙的邻家眺望煤烟熏黑的天空。即便如此仍无法相见，终生都无法相见，直至骨头成为舍利，坟墓杂草丛生，也可能依旧无法相见。”命运用一道墙永远拆散了彼此相思的两人，同时在圆池子让彼此意想不到的人相遇。怪异互相绕着池子逐渐挨近，不可思议之线在黑夜中也不忘穿针引线。
“女人家应该很累吧？要不要去喝茶？”宗近问。
“先不管女人家，倒是我真的累了。”
“糸公比你强。糸公怎么样？还能走吗？”
“还能走。”
“还能走？太厉害了。那你不去喝茶吗？”
“钦吾先生不是说想休息吗？”
“哈哈哈，真会说话。甲野，糸公说要让你休息。”
“太好了。”甲野微微笑着，接着以同样口气加了一句，“藤尾也愿意休息吧？”
“你想休息的话也可以。”藤尾报以简明的答案。
“反正敌不过女人。”甲野下了结论。
跨进临时盖在池边的西洋式茶馆入口，可以看见大厅内摆设着许多小桌子和椅子，三四人一桌地各自在聊天。为了找座位，宗近环视约有四五十人的大厅，突然用力拉了并排站在右边的甲野的袖口。身后的藤尾马上察觉，但大惊小怪发问又嫌没见识。
“那边有空位。”甲野没有反应地说了一句后，快步地往里走。
跟在后面的藤尾睁大双眼仔细记住大厅每个角落的景象，糸子只是低着头往前走。
“喂，你看到了吗？”宗近先坐下。
“嗯。”甲野只是简洁回答。
“藤尾小姐，小野也来了。你看看后面。”宗近又说。
“我知道。”藤尾一动不动地答，黑眸发出不寻常的亮光，双颊的颜色在电灯亮光下看似有点儿过热。
“在哪里？”糸子无心地斜转着柔软的肩膀。
小野一行人围坐在入口左转尽头靠墙的第二桌，宗近等三人坐在尽头右边靠窗的桌子。转动肩膀的糸子双眼扫视着散落在大厅的人群，视线最后落在远方的小野侧脸上——刚好可以正面看到小夜子。孤堂老师背对着糸子，糸子只能看到他背部的和服纹样。孤堂老师下巴那把懒得拔掉而随着人世变化，随着年龄增长，夹杂着寂寞春夜白丝随风飘扬的忧郁胡子，面向着小夜子。
“哎，有伴儿呢。”糸子回头，视线与对面的甲野碰个正着。
甲野一言不发，他在竖立地夹在烟灰缸上的火柴盒侧面“咻”地擦了根火柴。藤尾也紧闭双唇，或许她故意背对着小野不与他们相对。
“怎样？是不是美女？”宗近逗弄着糸子。
藤尾垂着眼帘望着桌布，宗近看不到她的眼神，只看到她那双浓眉微微动了一下。糸子没察觉，宗近若无其事，甲野满不在乎。
“那个人很美。”糸子望着藤尾。
藤尾没有抬眼。
“是。”藤尾冷淡地说，声音很低。
当别人问起不值得回答的问题时——而且被问的人不得不回答对方时——女人会用此方法。女人具有在肯定词中隐含否定心情的高明手腕。
“甲野，你看到了吗？真令人吃惊。”
“嗯，有点儿怪。”甲野在烟灰缸弹烟灰。
“我就说嘛。”
“你说了什么？”
“你忘了我说过什么？”宗近也低头擦火柴。
藤尾的眼神在那瞬间射向宗近的额头。宗近不知情。当宗近的香烟点着火抬起脸时，闪电已消失。
“怪了，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糸子问。
“哈哈哈，这件事很有趣。糸公……”宗近说到一半，红茶和洋点心已送上。
“瞧，亡国点心来了。”
“什么是亡国点心？”甲野把红茶杯拉到手边。
“就是亡国点心啊，哈哈哈。糸公知道亡国点心的缘由吧？”宗近边说边在杯中扔进方糖。方糖发出细微响声浮起螃蟹眼般的泡沫。
“我怎么知道呢。”糸子用匙子在杯中打转。
“老爸不是说过吗？连学生都在吃洋点心的话，日本也就不行了。”
“呵呵呵，爸爸怎么可能说这种话呢？”
“没说过吗？你的记性真差。前些日子和甲野一起吃晚饭时，老爸不是说过吗？”
“他没这样说。他是说，明明是个学生，却跟着人家吃洋点心的人是闲混。”
“是吗？不是亡国点心吗？总之，老爸很讨厌洋点心。他喜欢吃柿羊羹或味噌饼那类怪东西。那种东西拿到藤尾小姐这样时髦的人面前，一定会不屑一顾。”
“你不要这样说爸爸的坏话嘛。。哥哥你已经不是学生了，吃洋点心没关系。”
“不用担心挨骂吗？那我就吃一个好了。糸公你也吃一个。藤尾小姐要不要吃一个……不过话说回来，往后的日本，像老爸那种人会越来越少。太可惜了。”宗近拿起一个涂上巧克力的蛋糕塞进口里。
“呵呵呵，光我一个人说话……”糸子望向藤尾。藤尾不应声。
“藤尾什么都不吃吗？”甲野端起杯子问。
“不吃。”藤尾只回一句。
甲野无声地搁下杯子，微微转头望向藤尾。藤尾知道哥哥在望着她，不眨一眼地专注望着映在玻璃窗上的霓虹灯。哥哥的视线逐渐回归原位。
四人起身时，藤尾目不转睛望着正前方，犹如人形女王走路般昂然地走至入口。
“藤尾小姐，小野已经走了。”宗近洒脱地拍着女人肩膀。
红茶在藤尾的胸口燃烧。
“会吃惊才有乐趣。女人实在很幸福。”再度走进人群中时，甲野莫名地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会吃惊才有乐趣！女人实在很幸福！回家后直至上床前，这两句话始终如嘲讽铃声一直响在藤尾耳内。
十二
有人在十七字内标榜贫穷，得意扬扬地吟咏马粪马尿的发句。芭蕉让青蛙跳进古池，芜村也扛着伞去观赏红叶。明治时代有个名叫子规的男人，因患上脊髓病，让丝瓜水送终。以贫穷为荣的雅兴至今仍未尽，但小野鄙视以贫穷为荣的雅兴。
仙人食流霞，吸朝沆。诗人的食物是幻想，没有富余就不能耽于美丽的幻想，没有财产就不能实现美丽的幻想。二十世纪的诗趣与元禄时代的雅兴迥然不同。
文明时代的诗由钻石组成，由紫色组成，由蔷薇香和葡萄酒和琥珀杯组成。冬天时，存在于燃烧着如漆的煤炭，烘暖丝绸袜子底的四方形斑纹大理石之处；夏天时，存在于盛着草莓溶入甜血的雪白奶油之处。有时存在于飘散着似乎在炫耀里面有热带奇兰的香味之温室；有时存在于背景是田间小径天空月亮，其中有秋色花草的织锦腰带；有时存在于丝绸窄袖长袖交错之处——文明时代的诗存在于金钱。小野为了尽诗人本分不得不追求金钱。
常言道，作诗不如种田。拥有资产的诗人古今少有，尤其文明百姓喜爱诗人的行为胜过诗人作的诗歌。他们日夜在实现文明时代的诗，风花雪月地诗化富贵现实生活——小野的诗不值一文。
这世上没有比诗人更亏本的行业，也没有比诗人更赚钱的行业。文明时代的诗人一定要用别人的钱作诗，而且必须用别人的钱过着美的生活。小野想仰赖能理解自己专长的藤尾是自然定数。听说藤尾家拥有中产阶级以上的固定资产，她母亲不可能让钦吾用普通衣橱家具当嫁妆打发同父异母的妹妹。何况钦吾体弱多病，或许藤尾的母亲打算让亲生女儿招赘也说不定。街上时常可见煞有介事似的签诗，如果有人去问卜，总是可以抽到吉签。操之过急反而会失败，小野让事情顺其自然发展，安静地等待主动开花的优昙华未来。小野不会采取先发制人的手段，亦是个无法先发制人的男人。
天地对这个有望青年来说是悠久的。春天看似无尽地在他那扬扬得意的额头吹拂了九十天的东风。小野是个温和、凡事顺其自然、慢性子的男人——然而，过去涌了上来。在小野认为已经付诸西国流水，始终背向着的二十七年长梦中，涌出一个色泽不及一滴墨水的昏黑小点，来到这明亮的大都市。被推动的人，即便不想跨前也会往前倾倒。本来决定老老实实安静等待时机的诗人不得不加快未来的脚步。黑点恰恰停在小野头上。如果仰头，那黑点似乎会回转，倘若黑点落下，可能成为骤雨。小野很想缩着头往前奔驰。
小野这四五天来忙着照顾孤堂老师和其他琐事，无法前往甲野家。为了尽情义，昨晚勉强腾出时间带恩师和小夜子到博览会参观。无论往昔蒙恩或现在蒙恩，恩情终究是恩情。小野不是忘恩负义的诗人。孤堂老师甚至教过他“漂母一饭之恩”的故事。小野打算往后将尽己所能帮助孤堂老师。扶危救困是美丽诗人的义务，只要履行此义务，可以在眼下一帆风顺的自我人生史中留下一页浓厚人情的回忆当作诗费，这是最适合为人敦厚的小野的温情行为。只是没钱便无法办任何事，不和藤尾结婚便没钱。越早结婚就能越早如愿地帮助孤堂老师——小野在书桌前发明出此逻辑。
不是为了抛弃小夜子，而是为了帮助孤堂老师，所以必须及早和藤尾结婚——小野认为自己的想法绝对无误，别人听来也会觉得此辩解极有道理。小野是个头脑清晰的男人。
小野思考至此，翻开搁在桌上那本淡褐色封面烫着大金字的厚重书籍。书页中出现一张染着绿柳和赤瓦屋顶的新艺术风格书签。小野用左手移开书签，透过金边眼镜开始阅读细小铅字。读了五分钟都没事，过一会儿，小野的黑眸不知不觉地离开页面，凝望着阳光交错的纸窗方格——四五天没见藤尾，她一定以为小野出了什么事。若是平常，四五天甚或十天没见面也无所谓。但小野已被过去追上了，当前是连梳头的时间都值千金。越是频繁见面越能接近愿望核心，倘若不见面，连接两人之间的那条爱情绳索恐怕连分毫距离都无法缩短。不仅如此，鬼迷心窍的魔鬼随时会乘隙而入。说不定太阳在不见面的半天中便下山，月亮在闭门不出的一夜中便西斜。小野无法预测在这等闲的四五天中，藤尾的双眉到底会射出什么程度的闪电。为了写论文，学习当然很重要，但藤尾比论文更重要。小野“啪嗒”一声阖上书籍。
打开壁橱蕉布纸门，上层是寝具，下层是行李箱。小野取出叠放在行李箱上的西装匆匆忙忙地换了衣服。帽子在墙壁上等主人，小野拉开格子纸门，正将穿着山羊绒袜子的双脚套进室内草履时，女佣来了。
“哎呀，你要出门吗？请你稍等一下。”
“什么事？”小野的视线自草履往上移。
女佣笑着。
“找我有事吗？”小野问。
“是。”女佣仍在笑。
“什么事？”小野的视线自草履往上移。
女佣笑着。
“找我有事吗？”小野问。
“是。”女佣仍在笑。
“什么事？你在开玩笑吗？”小野打算离去，但一只新草履在擦拭得光溜溜的廊子一路滑向油灯房。
“呵呵呵，太慌张才会这样。有客人找你。”
“谁？”
“你不是一直在等着吗？还装傻……”
“我在等？等什么？”
“呵呵呵，你真是个老实人。”女佣不等小野回答即笑着转身走向入口。
小野一脸焦虑地排好草履，站在格子纸门旁望着走廊尽头，他在猜想着来人到底是谁。他伸直修长身子，头上的深褐色帽子高得超出门楣，端正合身的西装布料颜色本来就不起眼，站在昏暗的走廊上，反倒衬托出敞开胸口的窄背心内的白衬衫和白领子看起来更高尚。小野穿着合身的衣服，半沉稳半焦躁地站在素净走廊一隅，歪斜着发光的眼镜望着走廊尽头。双手插进西装裤口袋是焦躁时的沉稳姿势。
“那边拐弯再直走就是了。”
刚听到女佣的声音，走廊尽头即出现了小夜子的苗条身姿，绛紫色缎子龙纹腰带半侧亮得反光。小夜子身上穿着很普通的家居袷衣，下摆短得露出白布袜，当她快步转过拐角时，隐约露出和服内的贴身长衬裙。男人和女人在毫无遮蔽物的走廊，彼此相隔七步地互望着。
男人暗吃一惊，仍保持镇静。女人也暗吃一惊，却裹足不前。过一会儿，女人脸颊上的飞红逐渐淡去，绽开的笑容也随着垂下的肩膀而消失。没抹油的黑发上，一根嵌着琥珀圆珠的扁簪在半边发髻上鲜艳展翅。
“过来啊。”小野招呼远方的人挨近。
“你是不是正想出门……”裹足不前的女人在腰前交叠着双手，微微抬起下垂的肩膀，过意不去地止步。
“没关系……你进来吧。来啊。”小野只脚跨回房内。
“对不起。”女人依旧交叠着双手，蹑手蹑脚地在走廊向前滑动。
男人已经进房，女人也随后进房。射进明朗阳光的窗户在催促年轻男女进行年轻人的会话。
“昨晚劳烦你在百忙中抽空……”女人在入口附近支着手指道谢。
“哪里。你应该很累吧？身体怎么样？完全好了吗？”
“是，托你的福。”女人的脸色看起来有点儿疲累。
男人稍微严肃起来，女人马上解释：“我很少去那么多人的地方。”
为了让文明百姓惊喜而举办博览会，过去的人因为吃惊并害怕而去观看霓虹灯。
“老师呢？”
小夜子没应声，只是凄寂地笑着。
“我记得老师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他年纪大了。”女人过意不去地避开对方的视线，望着搁在榻榻米上的木化石茶托。京都釉彩的茶碗刚才便搁在膝上。
“给你们添麻烦了吧。”小野从口袋中取出香烟盒。香烟盒上细密刻着照亮黑夜的月光和富士山以及三保松原。就诗人的所有物来说，松树的绿涂料有点儿俗气，也许是喜欢华丽物品的藤尾送的。
“怎么能说添麻烦呢？本来就是我们拜托你带我们去的。”小夜子一口否定小野的话。
男人打开香烟盒。香烟盒内侧整面镀金，华丽地奔流在冷峭的银盒上。寂寞的女人觉得很美。
“如果只是老师一人，或许应该带他去更闲静的地方比较好。”
小夜子心想，父亲让繁忙的小野腾出时间特地到不喜欢的杂沓人群中，全是为了自己，叫人难堪的是自己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父亲的一片苦心，让自己有机会和小野在春宵并肩踏着悠闲步伐，无奈自己依旧无法接近小野。想到此处，小夜子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并非基于世故人情，考虑到对方的好意而不想让对方难堪才不作答。小夜子之所以踌躇不言，隐含着另一层忧伤。
“我觉得老师比较适合京都吧？”不知小野对女人的踌躇态度作何解释，他再度问女人。
“来东京之前，他老说要早点搬来东京，但来了之后，好像认为还是住习惯的地方比较好。”
“是吗？”小野老实地答，内心却觉得既然住不习惯，为何还要特地来东京？想到自己的处境真有点儿划不来。
“你呢？”小野问。
小夜子再度说不出话。东京是好是坏，全在于眼前这个吸着洋味儿香烟的青年的一念之间。当船夫问船客，你喜欢坐船吗？船客有时不得不答说，喜欢或不喜欢全看你怎么把舵。就像船客最气愤船夫那般问一样，人也最恨支配自己喜好的人以事不关己的态度问说“喜欢”或“不喜欢”某事。小夜子再度默不作声。她心想，小野为何这么不干脆。
男人从背心内兜取出怀表。
“你要出门吗？”女人立即明白。
“是，有点儿事。”男人顺水推舟。
女人又默不作声，男人有点儿不耐烦。藤尾大概在等着——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父亲他……”小夜子总算开口。
“什么事？”
“他想买点东西……”
“嗯。”
“他说，如果小野先生有空，他希望小野先生能陪他一起到劝工场买东西。”
“是吗？很抱歉，我有急事必须出门一趟……这样好了，你告诉我商品名，我顺便买回来，晚上再送到你家。”
“那太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
父亲的好意再度化为泡影，小夜子悄然而归。小野把脱下的帽子又戴在头上，匆忙地走到外面——逝春舞台同时在回转。
廊子前的紫木兰几经雨打，花瓣终于腐朽为褐色，藤尾的长发上不见缎带，背脊稍微一动便会升起烟霭。黑发向着廊子，受风拨弄，受阳光拨弄，方才还有一只黄蝴蝶翩翩飞来拨弄。藤尾一概漠不关心地面对着房内。线条清晰、娇皮嫩肉的侧脸，在背后阳光的影子下，在遮盖耳朵流泻于肩的鬓影下，看上去既宁静又模糊不清。肩膀上披散着光亮耀眼的三千发丝和紫罗兰花纹衣领，肩膀后则为静寂无声的刺眼阳光。浓密长发反射着阳光，映在廊子上隐约可见的瓜子脸侧影，只能清晰看到描黑的眉尾。没人知道眉毛下的凤眼黑眸到底想说什么。藤尾在拼花木制小桌上支着肘垂着脸。
黄金锤击打心脏门扉，青春杯盛满爱情热血，别过脸不喝的人是残疾者。月亮因思慕山而西斜，人因年老而爱讲道。年轻人的天空星眼缭乱，年轻人的大地落英缤纷，岁岁年年至二十，爱神正处于全盛期。浓绿黑发婆娑起舞，在春风中纺织绫罗，结成蜘蛛网挂在五彩屋檐，等待主动落网的男人。落网的男人在迷宫寻求夜光璧，灵魂倒挂在纵横交错的绚烂紫丝，心乱至后世。女人只是愉快地望着。耶稣教牧师说要拯救他们。临济、黄檗劝导他们要醒悟。女人只转动黑眸命他们迷乱，不迷乱的人均是女人的敌人。当男人迷乱、痛苦、跃动时，方能令女人称心如意。女人在栏杆伸出纤纤玉手，命男人汪汪叫。男人“汪”了一声，女人会命男人再“汪”一声。狗只能汪汪叫个不停。女人半颊含笑。狗“汪”了一声，再“汪”一声地左右乱窜。女人默不作声。狗夹着尾巴疯狂，女人益发沾沾自满——这正是藤尾所理解的爱情。
石佛无爱，因为石佛自始便明白自己本身无法着色。爱情建立在自以为具有被爱资格的自信上，但有人自以为具有被爱的资格，却没察觉自己缺乏爱别人的资格。这两项资格通常成反比。大胆标榜自己具有被爱资格的人，会逼迫对方牺牲一切，因为她们缺乏爱别人的资格。把灵魂献给美目盼兮者的男人必定会被吞噬，把性命托于巧笑倩兮者的男人必定会杀人——小野很危险。藤尾是丙午女，她只知道以我执为轴的爱，她从未想过这世上也存在着以对方为轴的爱。藤尾具有诗趣，但缺乏道义。
爱的对象是玩具，是神圣的玩具。一般的玩具只能被玩弄，爱情的玩具则以互相玩弄为原则。藤尾玩弄男人，丝毫不允许男人玩弄她。藤尾是爱的女王，只有违反原则的爱情才能成立。以被爱为轴的人和以爱别人为轴的人，因春风的风向，因甜蜜海水的涨落，凑巧在天地前邂逅时，这种异常的爱方能成就。以我执为轴的爱情，犹如蒙着防火头巾喝甜酒那般，不是味。爱情能溶化一切。四方形的彩画风筝亦是手捏糖，迟早会溶化。但把我执浸在爱情水中，即便浸了三天三夜也不会发涨。我执始终屹立不摇，以我执为轴的爱情，犹如蒙着防火头巾喝甜酒那般，不是味。爱情能溶化一切。四方形的彩画风筝亦是手捏糖，迟早会溶化。但把我执浸在爱情水中，即便浸了三天三夜也不会发涨。我执始终屹立不摇，以我执为轴的爱情是冰糖。
莎翁评女人道：“弱者啊，你的名字是女人。”所有弱者中，以我执为轴的激昂爱情，犹如在刚煮熟的软饭上铺一层花岗岩沙，令毫无戒心的臼齿咬得嘎吱作响并心寒。想吃这顿饭的人若缺乏橡皮弹力恐怕无法过关。我执强烈的藤尾为了爱情挑选了没有我执的小野。落在蜘蛛网的油蝉即便落网也会乱蹦乱跳，有时甚至会破网而逃。宗近很容易上网。但即便是藤尾也很难驯服宗近。我执强烈的女人喜欢只需扬起下巴便会即时赶来的男人。小野不但会立刻赶来，而且每次都会在怀中搂着诗歌之璧而来。他做梦也不会想玩弄藤尾，只会献出满腔真诚，以自己是藤尾的爱情玩具为荣。他从不怀疑藤尾是否具有爱别人的资格，但认定藤尾的双眸、眉毛、嘴唇，甚至才华均具有被爱资格，一味地渴仰藤尾。藤尾的爱情对象非小野不可。
本应唯唯诺诺而来的小野在这四五天里都不见人影。藤尾每天化着淡妆将我执的触角藏在镜中。不料第五天的昨晚竟发生那种事！会吃惊才有乐趣！女人实在很幸福！嘲讽的铃声仍在藤尾耳内响着。藤尾在小桌支着肘，一动不动地让阳光照射着燃烧的黑发。当人在思考某事时，必定忌讳阳光，只能背对着廊子，让脸庞藏在阴影中，这是古来的规矩。
不用绳索便主动层层捆住自己的俘虏，即便被捕也引以自豪，任凭藤尾呼之即至，挥之即去，藤尾别无二意地玩弄着时，没想到翻开美丽叶子一看，内侧竟然有毛毛虫。男人和心上人并肩对着大镜子时，向天发誓镜中只有你我两人，岂知照了镜子一看，事实并非如此。男人仍是那个男人，陪在身边的却是个陌生女人。会吃惊才有乐趣！女人实在很幸福！
在电灯下隔着三五张桌子看到那张苍白得发青的愁容时——倘若在自己身边，绝对不会让其他年轻美丽的女人挨近的男人，竟然忧心忡忡且亲密地和那个女人在同一桌相对而坐——藤尾感觉有根撞钟槌正在狠狠敲击自己的心脏。每击一次，胸中的鲜血便染红双颊。鲜血对她说，赶快一跃而起。
“我执”猛然地站起。“我执”向藤尾说，既然那个男人如此，你不仅不能回头也不能让人起疑。任何一句批评都会见笑于人。必须佯装他们不存在，昂然地视对方不及一般水平——男人若察觉一定会丢尽面子。这才是复仇。
我执强烈的女人在关键时刻也不会现出愁容。当自己所仰赖的人见异思迁时，人才会产生恨意。与轻视匹敌的词句是愤怒，夹杂不甘心和嫉妒的愤怒。文明时代的淑女以轻视别人为第一义，她们认为被别人轻视是一件比死亡更不光荣的事。小野确实让淑女蒙羞了。
爱情建立在信仰上，信仰不允许对方向两尊神祇合掌祈祷。既然对方已向具有被爱资格的人鞠躬表示愿意皈依，为何仍让怀有二心的背脊对着轻薄大街在神社前摇铃唤神？别人想祭祀牛头或马面尽可听之任之。但小野已经向任性的神祇抛出爱情香钱，他不能再向街头算命人问卜掷筊。藤尾的黑眸早已放出隐形亮光，在半空织成一张无丝网，小野是挂在这张网上的饵食。绝不能放他出去，必须当作神圣的玩具终生珍惜着。
所谓神圣是自己一个人独占的玩具，不能让别人触摸。小野自昨晚起已不再是神圣的玩具，不仅不是神圣的玩具，也许藤尾才是小野的玩具——支着肘垂着脸的藤尾的眉毛突然生气勃勃起来。
如果被当成玩具，绝不能就此罢休，我执会将爱情撕成碎片。刁难小野的方式多得很。贫穷会令爱情干瘪，富贵会令爱情奢华，功名会牺牲爱情，我执会践踏依依不舍的爱情。用一把尖锥刺穿自己的大腿，再叫别人观看的行为正是我执；得意扬扬地舍弃自己认为最有价值的东西之行为正是我执。只要能让我执立足，甚至可以在虚荣市场屠杀自己的性命。撒旦辞别天国倒栽葱地坠入十八层地狱时，地狱的风割着撒旦的耳朵大喊“自尊！自尊！”——藤尾垂着脸咬着下唇。
在没见面的这四五天，藤尾本来打算写信给小野。昨晚回来后立即动笔写了信，但写了五六行随即撕成碎片。藤尾决心不再写信给小野，她打算等小野主动来赔罪。只要这边毫无动静，小野一定会现身，等他现身后再让他赔罪。万一他不现身呢？“我执”有点儿不知所措。“我执”无法在伸手不可及之处立足——没关系，小野一定会来，一定会来！藤尾默默念着。不知情的小野果然逐渐被“我执”吸引，他正在一路赶来。
如果小野真来了，绝不能问他昨晚那个女人的事。若开口问，表示自己很在乎那个女人。昨晚用餐时，哥哥和宗近说了些只有他们彼此明白的黑话。大概想让自己焦急，故意暗示小野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假如低声下气去问他们，我执会折成两半。如果他们联手打算戏弄自己，那也无所谓。只要提出反证推翻他们暗示的事实，让他们栽跟头就行了。
倒是小野一定要让他赔罪，把所有气都出在他身上再让他赔罪，同时也要让哥哥和宗近向自己赔罪，要让他们亲眼目睹自己和小野的亲热场面，明白小野是自己的所有物，明白他们昨晚嘲笑自己的恶作剧完全不起作用，让他们当场出丑后再让他们向自己赔罪——藤尾将脸庞藏在刚洗好的长发里，苦苦思索该如何用“我执”这个词贯穿自相矛盾的两种逻辑。
安静的廊子响起脚步声，蓦地出现一个高瘦的影子。飞白花纹前襟大大敞开，里面是灰色贴身毛织衬衫，逆三角形的胸部上方是长颈子，接着是一张长脸。脸色很苍白，头发卷成波浪，看来已经有两三个月都没理发，这四五天可能也没梳过一次头。脸上俊美的是那双浓眉和髭须，髭须极黑，又极细。没经过特意梳理的髭须别具一番天然风韵，无意间显现主人的人品。腰上随意缠着一条肮脏的白绉绸腰带，缠了两圈再于右边袖口旁绑成狗尾草，懒散地垂下。下摆本来就不整齐，像是披上一件宽松法衣，法衣下是一双黑布袜。全身上下只有布袜是新的。那布袜似乎还能闻出蓝染味。古旧头配新脚底的钦吾，头下脚上地走在世间，信步晃到廊子。
细致直木纹的廊子干净得简直可以映出布袜底的云斋织花纹，廊子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时，藤尾背部那头浓厚黑发滑溜地晃了一下。女人的眼睛瞄到刚落在廊子的蓝染布袜。女人不用转头看也知道布袜主人是谁。
蓝染布袜无声地挨近。
“藤尾。”
女人身后响起呼唤。钦吾似乎背倚在防雨套窗的铁杉木柱子上。藤尾不出声。
“你又在做白日梦？”钦吾站着俯视女人刚洗过的直长发。
“什么事？”女人说毕立即回头，仿佛蟒蛇扬起蛇头那般。黑发劈碎阳光。
男人眨都不眨一眼，他只是脸色苍白地俯视，目不转睛地俯视回过头来的女人的额头。
“昨晚玩得高兴吗？”
女人在答话前先用力咽下一团热烫团子。
“高兴。”女人冷淡地答。
“那就好。”男人从容地说。
女人逐渐焦躁起来。好胜的女人察觉自己处于守势时，会立即焦躁起来，对方越从容就越焦躁。倘若对方满头大汗地砍过来倒还好，但若是砍了一刀仍悠然地背倚柱子俯视人家，等于盘着腿边喝酒边向人打劫，如意算盘打得未免太过头了。
“你不是说会吃惊才有乐趣吗？”
女人反击。男人从容不迫地依旧俯视女人。甚至看不出他到底听懂了没有。钦吾在日记中写道：“有人视十毛为一圆的十分之一，有人视十毛为一毛的十倍——同一个词的解释依人而异，可高可低，全看用词人的见解程度。”钦吾和藤尾之间相去悬殊，等级不同的人吵起架来会发生奇妙现象。
“是啊。”懒得换姿势的男人只是简短答了一句。
“像哥哥那样的学者就算想吃惊也吃惊不起来，所以一点儿乐趣都没有吧？”
“乐趣？”男人问。
藤尾认为钦吾是在反问她到底明不明白乐趣的真正意义。
哥哥接着说：“当然没有乐趣。不过能安心。”
“为什么？”
“没有乐趣的人不用担心会自杀。”
藤尾完全不明白哥哥说的话。哥哥那张苍白的脸依旧在俯视她。如果问他原因，会显得自己没见地，干脆闭嘴。
“像你这样乐趣太多的人很危险。”
藤尾情不自禁地让黑发转了个大圈。她仰头瞪着哥哥，哥哥依旧以一副“你明白了吗”的态度俯视她。藤尾胸中莫名地浮出“这正是世代冠冕的女王的死法，这才是真正的女王”这句话。
“小野还来吗？”
藤尾的双眼射出用榔头敲击打火石般的火花。
“不来吗？”哥哥视若无睹地再问。
藤尾咬牙切齿。哥哥不再开口，却依旧背倚柱子。
“哥哥。”
“什么事？”男人再度俯视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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