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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虞美人草》中文版

_4 夏目漱石(日)
母亲掏着每天掏习惯的火盆灰烬,再敲碎佐仓炭的白色残骸,把红炭夹到一旁,接着挑选黑圆木炭放进温暖的已经坍塌的灰烬中,让其活蹦乱跳——房内的春光永远温和地笼罩着这对母女。
本书作者厌恶缺乏雅趣的对话。在猜疑不和的阴暗世界中,刻薄对话是一抹精彩,无奈此举并非挥美笔让熙春奔流于纸上的诗人作风。不继续描述闲花素琴春色天下,必得罗列毫无韵味的鄙俗词句时,犹如毫端蘸泥,实难以运笔。描写宇治茶、萨摩茶壶和佐仓木炭,无非偷闲片刻,让读者暂时远离阴暗世界,享受弹指间的欣慰而已。只是地球回转得比往昔快速。明暗不舍昼夜。简短描述这对母女的丑陋侧面,是此作者的迫切义务。写完品茶、火炭后,笔锋必须再度返回两人的对话。而且两人的对话必须比前一段更有趣。
“说到宗近,一那个人真是可笑。没学问也没其他成就,却老爱说大话……他自己还以为很了不起呢。”
马厩和鸡舍在同一处。听说母鸡对马的评语是:既不会报晓也不会生蛋。母鸡说得很有道理。
“他明明没考上外交官,却一点儿都不觉得丢脸。换成普通人,至少会再努力点吧。”
“他是颗子弹。”
这句话不明所以,却是句很干脆的评语。藤尾抿嘴笑着,光滑的脸颊现出波浪。藤尾是个懂诗的女人。糖果店的子弹是用黑糖揉成圆形,炮兵工厂的子弹是熔化铅而铸成,总之子弹就是子弹。但母亲竟认起真来,母亲不明白女儿为何而笑。
“你对他有什么印象?”
没想到女儿的笑容竟引起母亲的疑问。常言道,知子莫若父。这句话是错误的。倘若彼此的世界不交叉,即便是母子,也如同唐国人与天竺人。
“对他的印象……没什么印象。”
母亲目光敏锐地瞪着女儿,藤尾当然明白母亲的意思。知彼者不慌也。藤尾故意不慌不忙地等母亲先开口。母女间也会耍策略。
“你愿意嫁过去吗?”
“宗近家吗?”女儿反问,看来她打算张弓至满始发矢,才故意反问。
“嗯。”母亲随口答。
“我才不要呢。”
“你不愿意?”
“谁愿意啊……那种没品位的人。”藤尾决然地断句,正如切竹笋圆片那般。她那双浓眉正在起风,不想再提此话题般地紧闭双唇,但似乎又隐藏着某种一闪即逝的感情。
母亲打对槌地答:“我也不喜欢那种没前途的人。”
没品位和没前途是两回事——打铁师傅“叮”一声小锤落下,徒弟再“当”一声击落大锤。但两人打的是同一把剑。
“我们干脆现在就拒绝好了。”
“拒绝?我们有定亲吗?”
“定亲?没有。不过,你父亲说过要把那个金表送给他。”
“那又怎么了?”
“你以前把那金表当玩具,很爱玩那个红珠子……”
“然后呢?”
“然后……这个怀表和藤尾的关系虽然很深,但还是送给你。不过现在不给你,等你毕业后再给。只是藤尾可能会追着这个怀表一起跟去,你愿意吗?你父亲以前在大家面前半开玩笑地对一这样说过。”
“您现在仍把这句话当成是定亲约定吗?”
“听宗近父亲的口气,好像是这个意思。”
“无聊。”藤尾向火盆角掷出尖锐的一句,回音立即响起。
“当然无聊。”
“那金表是我的。”
“还放在你的房间吗?”
“收藏在我的文卷匣里。”
“哦。你真那么想要?你又不能挂那个表。”
“反正我要定了。”
装饰着芦雁图莳绘的文卷匣被搁在高处,表链尖端燃烧的那颗石榴石在文卷匣底发出妖媚亮光,正在向藤尾招手。藤尾“嗖”地起身。即将消逝的白昼仍苟存于走廊上,映出朦胧不清的高大浅葱樱影子,另一个鹅蛋侧脸影子在纸门内歪着头说:“那个怀表可以送给小野先生吧?”
纸门内没有传出应声——春天的暮色降在母女身上。
同一时间,宗近家客房灯火通明。油灯灯罩发出优雅的白光,将静夜推回白昼,表面凸出蔓藤花纹的豪华白铜油壶,亮丽地扫去夜色。灯光下的每张脸都兴高采烈。
“啊哈哈哈!”笑声先响起。在这灯光四周的所有对话最适合以“啊哈哈哈”为开场白。
“那你们也没去看相轮橖吧?”有人大声说。声音的主人是个老人,他红光满面的双颊往下垂落,被压抑的下巴只得折叠成两层,头部已将近全秃。老人不时抚摩他的头——宗近的父亲是因为时常抚摩头才会变秃的。
“相轮橖是什么?”宗近在老爸面前盘腿坐着。
“啊哈哈哈,你们这样不是等于白爬了比睿山吗?”
“我们一路上都没看到什么塔啊。甲野,你说是不是?”
甲野身穿前襟合拢的灰色竖条细纹和服,外加一件黑外褂,端正地坐在茶碗前。
“好像没看到相轮橖。”甲野双手搁在膝头说。
宗近问甲野时,笑容满面的糸子转脸望向甲野。
“一路上没看到塔……你们从哪里爬上去的……吉田吗?”
“甲野,那地方到底是什么地名?我们爬山那个地方。”
“我也不知道。”
“老爸,我们渡过一条独木桥。”
“独木桥?”
“是的……甲野,我们渡过了对吧……听说再往前走会走到若狭国。”
“不可能那么快就到若狭国。”甲野马上推翻前言。
“你不是说过吗?”
“那是开玩笑。”
“啊哈哈哈,如果真抵达若狭国可就惨了。”老人十分愉快地说。
糸子圆脸上的双眼皮也笑成波浪形。
“你们只是像邮差那样光会走路才没看到……比睿山有东塔、西塔、横川三个地区,这三个地区很大,甚至有人每天来回这三个地区当作修行。光是爬上去又爬下来的话,爬哪座山不都一样吗?”
“反正我只是当作普通的山。”
“啊哈哈哈,那你们等于是为了让脚掌磨泡才去爬山的嘛。”
“磨出水疱倒是事实,水疱是他负责的。”宗近笑着望向甲野。
哲学家再也无法继续板着脸。灯火摇晃得很明显。糸子用袖口掩住嘴,待差点笑出的表情大致平息后,才抬脸望向负责磨水疱的人。欲动眼神的人,必先动表情——这是趁火打劫的等级。贤妻良母型的女子至少也会耍这种基本策略。
佯装没看到的甲野立即提出问题:“叔父,东塔和西塔到底是什么意思?”
“都是延历寺的地名。那么大的山中,寺院东聚一团西聚一团,所以分成三个地区,取名东塔和西塔,这样想就大致没错。”
“反正,跟大学有法、医、文之类的一样。”宗近在一旁不懂装懂地说。
“对。”老人立即赞同,“不是有一首和歌这样形容吗?东是修罗,西若离京城不远,最好住在横川深处。横川就像和歌形容的那般,很冷清,最适合做学问……不过横川离刚才提到的相轮橖很远,至少还得再走五里路。”
“难怪我们没看到塔,是吧?”宗近再度向甲野搭话。
甲野只是无言地洗耳恭听,老人得意扬扬地说明:“谣曲《船弁庆》里不是也有吗?这样的人,是住在西塔旁的武藏坊弁庆……往昔的弁庆就住在西塔。”
“原来弁庆是法科的。你应该是横川的文科组……老爸,睿山的校长是谁?”
“什么校长?”
“就是比睿山的……建立比睿山的人。”
“你是说创建寺院的人?创建人是传教大师。”
“在那种地方创建寺院不是在刁难人吗?实在很不方便。古代男人都是异想天开的人,甲野,你说是不是?”
甲野只是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
“传教大师是在比睿山山脚出生的。”
“原来如此,这样说我就明白了。甲野也明白了吧?”
“明白什么?”
“我在坂本看到一根木桩,上面写着传教大师诞生地。”
“就是在那儿出生的。”
“嗯,原来如此。甲野,你也看到了吧?”
“我没注意。”
“他只注意他脚掌的水疱。”
“啊哈哈哈!”老人又大笑。
不观者不见。古人说,一切法从心想生。逝水不舍日夜,徒然写上“真”字,再写个“真”字,殊不知不停流逝的波浪正载着刚写成的“真”字杳然而逝。无论法华堂,无论佛足石,无论相轮橖,无论净土院,均只是记载着名字年月历史的坟墓,犹如搂着尸骸视尸骸为活人的人。见者并非为名而见,观者并非为见而观。太上远离形而入普遍之念——甲野虽爬了比睿山却不知比睿山,原因正在此。
过去已死。古人敲击大法鼓,吹响大法螺,树立大法幢以护王城鬼门,但此时非彼时,事到如今从桓武天皇的时代挖出佛陀永眠于中堂、宝盖蛛网尘封的古伽蓝,以无益的评议洗刷其千古泥,是一天拥有四十八小时昼夜的闲人所为。
有为天下落眼前,双腕截风鸣乾坤——这正是宗近爬了比睿山却不知比睿山的理由。
唯独老人很太平。
他娓娓说明比睿山的来龙去脉,似乎深信天下的兴废都在比睿山的刹那指挥下,日以继夜地改头换面。老人是出于好意对青年讲道,青年却有点儿吃不消。
“你说不方便?人家是为了修行才特地选择那座山创建寺院的。现今的大学都设在太方便的地方,每个人都很奢侈,太不像话了。明明是学生身份,整天想吃西洋点心,喝威士忌什么的……”
宗近一脸复杂的表情望向甲野,甲野却一本正经。
“老爸,听说比睿山的和尚在夜晚十一点左右会特地到坂本吃荞麦面。”
“啊哈哈哈,怎么可能。”
“是真的。甲野,我说得对不对……再怎么不方便,人总是想吃自己想吃的东西。”
“那应该是些闲混的和尚吧。”
“这么说来,我们是闲混的书生吗?”
“你们比闲混更混。”
“我们更混无所谓……但到坂本要走二里山路。”
“应该差不多那么远吧。”
“他们在夜晚十一点儿下山,吃了荞麦面,之后还要爬山的。”
“那又怎样?”
“那根本不是闲混办得到的事。”
“啊哈哈哈。”老人挺出大肚子大笑。声音大得连油灯灯罩都吓一跳。
“现在虽然那样,但往昔是不是有过老实的和尚?”甲野突然想起地问。
“现在当然也有。这世上老实人越来越少,老实的僧侣也越来越少……不过现在也并非每个和尚都不老实,毕竟那寺院历史很悠久。起初取名叫一乘止观院,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后才改名为延历寺。听说自那时起定下一种修行规矩,和尚必须隐居在山中长达十二年。”
“这样的话,荞麦面想都别想了。”
“那当然啦……因为一次也没下山。”
“在山中那样逐渐老去,不知道他们心里想些什么。”宗近自言自语地说。
“他们是在修行。你们也别成天混日子,学学他们的样子吧。”
“那不行。”
“为什么?”
“学他们是可以,但我要是学他们那样做,等于违背了您的命令。”
“命令?”
“您不是每次看到我都叫我早日娶个媳妇吗?如果我现在到山中隐居十二年,等我要娶媳妇时,已经弯腰驼背了。”
在座的人哄堂大笑。
老人微微抬脸抚摩着头上的秃发,下垂的双颊抖动得看似要掉落。糸子因垂着脸憋着笑声,双眼皮微微发红。甲野也松开紧闭的双唇。
“修行归修行,但也要娶媳妇。要娶媳妇的有两个,实在很麻烦……钦吾,你也应该结婚了。”
“不过,眼下仍……”
“你母亲应该很担心吧。”
甲野无言以对。眼前的这个老人认为自己的母亲很寻常,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看穿母亲的真意。若无法看穿母亲的真意,没有人会同情甲野。
甲野渺然地悬在天地之间,他感觉仿佛单独一人幸存在万物灭亡的世界中。
“你这样拖拖拉拉的,藤尾也很为难吧。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只要过了适婚年龄,就很难嫁出去。”
敬爱的宗近的父亲依旧站在母亲和藤尾那一方,甲野无法回话。
“一也要尽快娶个媳妇,我年纪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老人站在自己的立场揣度甲野母亲的心理。虽然两人同为人母人父,彼此的父母心却不一致,但甲野无法说明。
“我没考上外交官,看来暂时娶不到媳妇。”宗近在一旁插嘴。
“去年确实没考上,但今年还不知道结果吧?”
“是,还不知道结果。不过,我觉得可能又会考不上。”
“为什么?”
“大概因为我比闲混更混吧。”
“啊哈哈哈!”
今晚的会话以“啊哈哈哈”起首,也以“啊哈哈哈”收尾。

真葛原的黄花败酱开了。黄花败酱顺溜地穿过芒草,挺着隐含悔意的高挑身子,孤独文雅地避过秋风,淋着秋时雨跨入冬天。漫长冬日不停下着砭骨的褐霜、黑霜,黄花勉强于朝夕维系着微弱性命。冬日不厌其烦地长达五年。寂寞的黄花钻出寒夜,混入充满红花绿叶的春色世界中。天地万物在春风的吹拂下均燃烧成富贵颜色,细茎顶端悄悄开出黄花的败酱草,只能在不被允许居住的世界中,瑟缩地吹出拘谨的气息。
迄今为止,她怀着比玉石更鲜亮的美梦。她把眼睛授予安置于黑漆中的钻石,并给予自己的身子,托付自己的心灵,无暇顾及左右和其他任何事。当她怀中搂着玉石亮光穿过遥遥二百里路的黑夜,再自黑暗袋子中取出玉石时,玉石在现实亮光中失去了几分往昔的光辉。
小夜子是过去的女人,小夜子怀中搂着的是过去的美梦。过去的美梦被过去的女人搂在怀中,与现实隔着两层堤坝,彼此无法相逢。偶然偷偷来一趟竟遭狗吠。小夜子也认为或许这里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她搂在怀中的那个美梦,是不该搂的罪恶,即便将美梦藏在避人眼目的包袱中,走在路上时也会疑心疑鬼。
还是回到过去吧?然而混入水中的一滴油很难再回到油壶中,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随水一起漂流。舍弃美梦吧?如果能够舍弃,她早在来到现实亮光之前就舍弃了。即便舍弃,美梦也会主动扑上来。
当人的世界分割成两个,而且两个世界开始各自回转时,会产生痛苦的矛盾。很多小说擅长描述这类矛盾。小夜子的世界在撞上新桥车站那时便裂开一道缝,之后只能任其分裂。小说于此刻才开始,于此刻开始展开小说人生的人,生活会惨不忍睹。
小野也一样。早已舍弃的过去竟然霍地拨开旧梦尘埃,从历史垃圾中冒出陈旧的头,眨眼间便竖起身子走过来。小野很后悔当时舍弃过去时没有斩草除根,如今草根在彼方径自苏生,无人能奈何。枯萎的秋草误闯入不合时宜的季节,在温暖闪烁的烟霭中苏生,委实令人无言。打死苏生之物有违诗人的风格,既然被追上了就得照拂对方。小野有生以来从未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今后也不打算做。为了不让自己做出对不起别人的事,也为了做出对得起自己的事,小野暂且躲在未来之袖背后。紫色的味道很强烈,正当小野认为此味道应该可以击退过去的幽灵时,小夜子已经抵达新桥,小野的世界也裂开一条缝。作者很同情小夜子,同时也很同情小野。
“你爸爸呢?”小野问。
“他出去了。”小夜子有点儿害臊。
昨晚刚搬至新家,今天起便要开始过父女俩的新生活,在这忙碌的春日中,她无暇妆梳湿闷的头发。在诗人眼里看来,她身上那件家居棉衣也显得寒碜——对镜凝妆,玻璃瓶浮蔷薇香,轻浸云鬟,琥珀栉解条条翠——小野立即想起藤尾。有人在他内心说,正因如此才不能牵拖着过去。
“很忙吧?”
“行囊都还没打开呢……”
“我本来打算过来帮你们,不过昨天和前天都有聚会……”
每天都有人请小野出席聚会,证明他在某方面已有名气。但到底是哪方面,小夜子则无法想象,只觉得应该是高高在上,自己无法挨近的方面。小夜子垂着脸,望着搁在膝上的右手中指那枚发光的金戒指——当然无法与藤尾的戒指相提并论。
小野抬眼环视房内。褪色发白的低矮天花板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个孔隙,漏雨的痕迹渗入木板,到处都悬挂着煤烟熏黑的蜘蛛网。左数第四条木条中央横插着一根杉箸,细长的箸端弯得很厉害,看来是前任租户在搬家之前用这根杉箸挂着绳子吊着冰敷胸部的冰袋。隔开两间房的两扇纸门用的是贴金洋纸,上面并排着数十个类似英国风格的锦葵几何模样。模仿豪宅的黑色纸门边缘看上去更庸俗。有名无实的院子顺着连贯两间房的窄廊,不规则地转弯抹角,宽度不及三寸的男人腰带。院子有棵剪得很矮的桧树,在春天无所事事地张着去年的尖叶,枯瘦树干后是高及腰部的围墙,邻家的说话声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房子是小野帮孤堂老师找的,可是看起来极为卑贱。小野打心底讨厌这房子。他想,有朝一日若能买房子,他希望住在竹篱旁种辛夷,一叶兰影叠松苔,干净新手巾随春风飘荡的房子——小野听说藤尾将继承房子。
“托你的福,能住进这么好的房子……”不懂矜夸的小夜子说。
假如她真心认为这房子好,那实在太没出息了。有人请另一个人到“奴馒”吃烤鳗,对方向那人道谢说,托您的福,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烤馒。据说,请客的男人之后一直很瞧不起对方。
在某种场合,“怜爱”和“瞧不起”这两个词意义相符。小野确实瞧不起诚意道谢的小夜子,但他也完全没察觉小夜子招人怜爱的地方。因为他中了紫色的邪——中邪的人,眼珠会成为三角形。
“我本来认为你们应该想找更好的房子,我找了很多家,可惜没有……”
小野还未说完,小夜子立即打断:“不,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我父亲也很满意。”
小野暗忖,这女人实在很小家子气,小夜子却不明白小野的心思。
小夜子微微垂着瓜子脸,偷偷瞅着小野。怎么看都和五年前不同——眼镜变成金边眼镜,棉衣变成西装,五分头变成光泽发亮的头发——髭须更令他一跃成为绅士。小野不知何时竟蓄了黑色的东西,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书生。领子是新的,每次转动肩膀时,别扣都会发光。上等深灰色背心的内口袋装着——恩赐的银表。小夜子的小小心灵做梦也不会想到银表之上还有金表。小野变了。五年来日日夜夜都无法忘怀的那个比自己的性命更鲜明的梦中的小野不是这个样子的。五年是古昔。长袂短袂各分东西后,暮云锁离愁,相思关口闭,无法见面的这些年来,小夜子也明白小野不可能一成不变。风吹时她想着小野的变化,降雨时也想着小野的变化,月盈月缺花开花谢她都想着小野的变化,但她仍怀着变化不大的期待而下了月台。
倘若把小野的变化过程正常地延伸至过去,他的变化并非笃学不倦的吴下阿蒙式的。他似乎将褪色的过去反盖起来,当过去苏醒后,对方抵达新桥车站的前一天晚上,才匆促地改造了自己。小夜子无法接近小野,即便伸手也遥不可及。小夜子有点儿痛恨想变也变不了的自己,她觉得小野简直是为了远离她才改头换面。
小野到新桥车站接他们父女,雇车带父女到旅馆,而且在百忙之中抽时间租了可以让蜗牛父女睡觉的小房。小野仍和以往一样亲切,父亲也认为不错,小夜子也这么想。可是,小夜子无法接近小野。
下了月台后,小野马上问她有没有行李。小小的手提包根本不能算是行李,小野硬是帮她拿了提包和盖毯走在前面,望着小野迈着急促碎步走在前面的背影时,小夜子暗吃一惊。在小夜子看来,走在前面的小野并非前来迎接远道而来的父女,而是为了赶过迟来的父女特地从后面追上来。剖符本为各执其一再相合以为征信的证据。保护得比挂在天空的太阳更珍贵的美梦,如今自五年来一点一滴流露出香味的“时间”袋子取出后,心想应该能相合,不料比较之下,现在进行式的美梦早已退至远方。小夜子手中握的剖符不通用,起初以为刚从洞穴出来,所以觉得小野很刺眼。她心想,习惯了就会好些,但随着日子过去,见了一次又见第二次,三次四次见过后,小野越来越客气。小野越客气,小夜子就越无法接近小野。
小夜子缩着圆滑线条的尖下巴,偷偷瞧着小野,观察变了的眼镜,观察变了的髭须,观察变了的头发和变了的装扮。当她观察完所有变了的东西后,在心底悄悄叹了一口气——唉!
“京都的樱花怎样了?已经谢了吧?”
小野突然把话题转到京都。安慰病人时都会提起对方的病情,而主动跳进不想提起的过去,倒回即将松开的记忆捻线,是诗人的同情心。小夜子突然可以接近小野。
“应该谢了。离开京都前,我到岚山赏花,那时已经开了八成。”
“是吧,岚山的花期比较早。你跟谁一起去的?”
赏花的人多得如月夜的星光,但能一起去赏花的人除了天地只有父亲。如果不是父亲——小夜子在心中也没说出对方的名字。
“果然是和你爸爸?”
“是。”
“很好玩吧?”小野敷衍地说。
小夜子不知为何觉得很丢脸。
小野重拾话题:“岚山变化很大吧?”
“是。大悲阁温泉那边盖了很豪华的旅馆……”
“是吗?”
“那里不是有小督局的坟墓吗?”
“有,我知道。”
“那一带都变成了茶馆,很热闹。”
“每年都越来越俗气,还是以前好。”
无法接近的小野和梦中的小野合而为一,小夜子暗吃一惊。
“你真的认为以前比较……”小夜子说了一半,故意望向院子。院子空无一物。
“我和你们一起去时,岚山没有那么多人。”
小野果然是梦中的小野。他望向院子的眼神瞄回正对面,金边眼镜和稀薄黑髭立即映入眼帘。对方依旧不是过去的人。小夜子克制着即将脱口说出怀旧话题的咽喉,默不作声。得意忘形地拐弯,有时会碰壁。高尚绅士淑女的对话也时常在内心碰壁。
小野只得再度开口:“你和那时一样,一点儿都没变。”
“是吗?”小夜子像是肯定对方又像是否定自己,不起劲地应了一声。她想,如果自己变了就不用如此担忧。无奈变化的只是年纪,她有点儿怨恨枉然变长的条纹衣服和用旧的琴。琴仍罩着套子竖在壁龛。
“我变了很多吧?”
“变得很了不起,简直像两个人。”
“哈哈哈,不好意思。以后还会变得更多,就像岚山那样……”
小夜子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依旧把手搁在膝上垂下脸。小耳朵端正地穿过发髻,脸颊和颈子相接处像条加上墨晕的曲线隐没于阴影中。这是一幅好画,遗憾的是坐在对面的小野不懂得欣赏眼前这幅画。诗人喜欢感性美。这般画笔粗细均匀,明暗光线匀称,色泽鲜润的好画并不多见。假如小野在这刹那能捕捉住眼前这幅美丽的画,或许他会不惜让皮鞋嵌入地面地用力转着后脚跟,逆着时光回头扑向五年前的过去。可惜小野坐在小夜子的对面。小野只是觉得小夜子是个缺乏诗意的无趣女人。他同时想起在鼻尖翻转袖子,让袖香掠过他眉间的那滴浓紫。小野突然很想告辞。
“我下次再来。”小野合拢西装前襟。
“我父亲应该快回来了。”小夜子轻声挽留。
“我还会来。老人家回来时,代我向他问个好。”
“那个……”小夜子吞吞吐吐。
对方已撑起腰不耐烦地等着“那个”之后的句子。小夜子觉得对方在催促她快说下一句。无法接近的人越离越远,小夜子无地自容。
“那个……我父亲……”
小野不由得感觉很郁闷。女人更难以开口。
“我会再来。”小野站起身。
他连小夜子想说的话都不愿意听。离去的人总是残忍地离去,毫无任何留恋头也不点地离去。从门口回到房内的小夜子惘然地坐在廊子旁。
看似要下雨又不下雨的天空深处发出幽暗春光,透过蔽天的淡云普照着大地。压在头上的悠闲天空似乎即将放晴,小夜子觉得很烦。不知从何处传来琴声。
小夜子的琴仍未抹去尘埃,依旧罩着套子竖在两个花布小包袱之间,寂寞地靠在墙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打开深黄套子呢?弹琴的人一定是个高手。指甲缓缓压着琴弦又缓缓弹出,平静地在无数燕柱上来来去去,尽在春色中不停地响着密致又丰盈的音色。
听着琴声,小夜子不禁想起了恍如昨日的那个雨天。那天,雨滴像白天的萤火虫不停滴落在竹篱上的连翘,父亲说下了一整天的“雨很无聊”。
缎子袖口本来就很容易在手腕滑落,小夜子将穿着细长丝线的绣花针插在红色针包后站起身。她在隆起的古桐长面板上,仿佛要叫醒面板似的熟练地不停压拨着横跨面板的每根琴弦。记得那时弹的曲子是《小督曲》。当她让疯狂的手指与忧郁的下午糅合成一体时,父亲向女儿道谢并亲自给女儿倒茶。
京都是春色、雨滴、琴声的城市,其中以琴声最适合京都。喜欢弹琴的小夜子还是适合住在幽静的京都。离开古都的小夜子犹如冲破黑夜的乌鸦,飞出来一看,眼前漆黑一片,吓得想飞回时,天已经全亮了。早知事情会这样,当初真不应该学弹琴,应该去学钢琴。过去学的英语也大多忘了,父亲说女人没必要学那种东西。小夜子听从住在旧世界的上一代人的话,却落后在现在想追也追不上的小野身后。住在旧世界的上一代人的日子不长久。万一上一代人先离去,小夜子又落后新人一步的话,在无常人世中,恐怕连性命都危在旦夕……
格子门“哗啦”一声被打开。古人回来了。
“我回来了。外面很多尘埃。”
“今天不是没有风吗?”
“是没风,但地面干燥……东京真不是人住的地方,还是京都比较好。”
“您不是每天吵着说要早点搬来东京吗?”
“说是说了,但来了一看,也没想象中的好。”老人在走廊上拍打着袜子,回房坐下后问,“有茶碗,是不是有人来了?”
“是。小野先生来过了……”
“小野?那真是……”
老人提回一袋绑着十字细绳的大包裹,他仔细地解开细绳。
“我今天想买坐垫,搭了电车,结果忘了转车,真惨。”
“是吗?”女儿同情地笑着,继而问,“您买到坐垫了?”
“嗯,只买了坐垫回来,结果折腾到现在。”老人从包裹中取出仿高级品的横条黄坐垫。
“您买了几个?”
“三个。三个应该暂时够用了,你坐坐看。”老人递出一个给小夜子。
“呵呵呵,您先坐吧。”
“我坐,你也坐坐看。不错吧?”
“棉花好像有点儿硬。”
“反正棉花是……便宜货都这样,没办法。不过我为了买这个才没搭上电车……”
“您不是没转车吗?”
“没转,我明明……拜托过乘务员的,气得我干脆走路回来。”
“那您累了吧?”
“不累。我的脚还健壮……只是害我的胡须沾满尘埃。你看!”老人用右手四根手指当作梳子地梳着下巴,果然掉落不少灰色东西。
“您不去洗澡才会这样。”
“这是灰尘。”
“今天又没有风。”
“没有风也会起灰尘,真奇怪。”
“可是……”
“可是什么?下次你出去看看。东京的灰尘真的多得会吓死人,你在东京读书时也这样吗?”
“是啊,灰尘很多。”
“也许一年比一年多了,今天明明一点儿风都没有。”老人在屋檐下望着上方。
天空透过微阴的云层射出暧昧的阳光。琴声仍在响。
“有人在弹琴……弹得不错。那是什么曲子?”
“您猜猜看。”
“让我猜?哈哈哈,我听不懂。听到这琴声会令人想起京都。京都很幽静,很好。像我这种落伍的人不适合东京这种激烈地方,东京比较适合小野或你这类年轻人。”
看来落伍的父亲是为了女儿和小野特地搬到到处都是灰尘的东京。
“那我们回京都好吗?”女儿那张不安的脸浮出笑容。
老人以为女儿是同情不谙环境的父亲,出于孝心才这样说。
“啊哈哈哈,真的要回去吗?”
“回去也可以。”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们不是刚到吗?”
“刚到也没关系。”
“没关系?哈哈哈,你又在开玩笑……”
女儿低垂着脸。
“小野来过了吗?”
“是。”女儿依旧低垂着脸。
“小野他……小野他是……”
“什么?”女儿抬脸。老人望着女儿的脸。
“小野……他来过了吧?”
“是,他刚才来过。”
“他怎么了?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应该让他等我回来……”
“他很忙,他说下次会再来。”
“是吗?那他不是有事找我才来的吗?嗯……”
“爸爸。”
“什么事?”
“小野先生变了很多吧。”
“变了?嗯……变得非常体面,我在新桥看见他时简直都认不出来。这样对大家都好。”
女儿再度垂下脸——她明白单纯的父亲不理解女儿说的意思。
“他说我和以前完全一样,一点儿都没变……就算没变也……”
后面那句话犹如光脚踩着发声的细线,在孤堂老师的大脑中回响。
“就算没变也怎样?”老人催促。
“也没办法。”女儿小声答。
老人歪着头:“小野说了什么吗?”
“没说什么……”
父女俩重复着同样的问题和同样的回答。就像踏水车时,水车只会在原地转动,无论踏多久都踏不完。
“哈哈哈,你不用担心那种小事。春天总是会令人感到郁闷。像今天这种天气,连我都觉得不舒服。”
令人郁闷的是秋天。明知错怪了,却将错就错,被安慰的人是被小看的人。小夜子不作声。
“你弹弹琴吧?可以散散心。”
女儿闷闷不乐地转头望向壁龛。没有挂轴的黑壁看上去更空洞,竖在角落的黄色套子在春色中一目了然。
“算了吧。”
“算了?算了就算了……小野是因为太忙,听说他最近要写博士论文……”
小夜子连银表都不想要,就算拿到一百个博士学位也对目前的她无益。
“所以他很忙。专心专心做学问的人都那样。你不用太担心。他就算想多坐一会儿也没工夫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嗯?你说什么?”
“他那样……”
“嗯。”
“急着……”
“啊。”
“回……”
“回去?你是说,他根本不用那么急?不用那么急也没办法呀。他要专心做学问啊……所以我才要他腾出一天时间带我们去观看博览会。你跟他说了没有?”
“没有。”
“没说?你就直说不好吗?小野来时,你到底在干什么?就算是女人,也要开口说点话。”
父亲教导女儿不能多说话,现在又怪女儿为什么不说话。小夜子必须承担所有责任,她眼中开始发热。
“没关系,我写信问他……你不用伤心。我不是在骂你……今天有晚饭吗?”
“只有米饭。”
“有米饭就好。你不用做菜……我拜托的那个老太婆听说明天可以来帮忙……多住些日子,慢慢就会习惯,到时候不管住在东京或住在京都,都一样。”
小夜子走向厨房。孤堂老师动手解开壁龛的行李。

谜女将登门造访宗近家。谜女所在之处,波浪会成山,煤球会如水晶般发光。禅家说柳绿花红,或说麻雀必须叽叽喳喳,乌鸦必须嘎嘎叫。自从谜女出生以来,世界突然变得纠缠不清。谜女把每个挨近她的人都放进锅内,用方寸杉箸搅三搅四。不是芋头的人千万不能接近谜女。谜女犹如钻石,亮得特别耀眼,但没有人知道光源出自哪里。左看时右侧发亮,右看时左侧发亮。谜女擅长从种类繁多的切面反射出种类繁多的亮光。能乐面具有二十种,据说发明能乐面具的人是谜女——谜女将登门造访宗近家。
宗近家那个直率开朗的大和尚,做梦也不会想到天底下竟然有这种骚然女正在频频搅拌着锅底。檀木书桌搁着法帖,大和尚坐在厚坐垫上,正从大肚子发出声音唱着《钵木》谣曲“信浓国的炊烟,炊烟呀”。谜女逐渐挨近。
悲剧《马克白》中的女巫掳来天下所有杂物放进锅内。不但有三十一天日夜蛰眠于寒石底、汗出淋漓毒浆的蛤蟆,也有在黑脊下隐藏着火热腹的蝾螈胆,更有蛇眼和蝙蝠爪——女巫将这些东西全放进锅内咕嘟咕嘟地煮。女巫在热锅旁不停回转,她那干巴尖锐的指甲握着因诅咒而累世生锈的铁火箸,煮沸的锅内的黏糊波浪正在起泡——读者都说很可怕。
不过那是戏剧。谜女不会做出那种恐怖的事。她住在大都市,时代是二十世纪,登门时刻是白天,锅底涌出的是热情,漂在锅面的是笑浪,搅拌的筷子取名为亲切,锅子本身看上去很高尚。谜女只是悄悄地搅拌,连手势都像能乐那般优雅,难怪大和尚不怕她。
“哎呀,天气越来越暖和了。请坐,请坐。”大和尚向大坐垫伸出大手掌。
女人依旧支着手指故意坐在入口。
“别来一向可……”
“请坐……”大手掌仍往前伸着。
“好些时候没来问候您了,好几次都想来拜访您,可是因为家里没人看着,结果拖到现在才……”谜女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大和尚正想开口时,她立即接口,“实在很对不起。”
她把黑头紧贴在榻榻米上。
光是回一句“不,不客气……”的客套话,谜女是不会轻易抬头的。有人说,端庄十足地向人道礼数的女人令人作呕;另有人说,郑重其事向人鞠躬的女人难以应付;还有人说,人的真诚与鞠躬的时间成正比。说法各式各样。大和尚是“难以应付”说法的那一派。
谜女的黑头仍贴在榻榻米,嘴巴却不停发出声音。
“府上的人都安康……钦吾和藤尾老是麻烦你们……前些日子又送来那么贵重的东西,我早就应该来道谢,只是家里有太多事……”
黑头总算逐渐抬起,老爹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一点儿小意思而已……别人送来的。啊哈哈哈,天气总算暖和起来了……”大和尚突然穿插时令问候,再望向院子,最后问,“你们家的樱花怎么样?现在正是盛开时期吧?”
“大概今年比较暖和,比往年开得早一些,四五天前刚好是赏花时期,不过前天刮大风,刮落了很多花,现在已经……”
“不行了吗?那棵樱花很罕见。那是什么樱花?啊?浅葱樱?对,对。那种颜色很稀奇。”
“那花瓣带点绿色,傍晚看着那花时,总觉得,怎么说好呢,有点儿可怕。”
“是吗?啊哈哈哈。听说荒川有绯樱,浅葱樱倒是很稀奇。”
“大家都这么说,说重瓣樱花种类很多,但难得看到绿色的……”
“当然难得看到。不过听爱好樱花的人说,樱花有一百多种……”
“是吗?”女人故作惊讶。
“啊哈哈哈,樱花也不能小看。前些天,我们家的一从京都回来,说去了岚山赏花,我问他看了什么花,他只会说看了单瓣的花,其他什么都不懂。现今的年轻人真是不用功,啊哈哈哈……这甜点虽然不是高级品,不过你吃吃看,是岐阜的柿羊羹。”
“不用客气,我自己来……”
“不是很好吃,只是很稀奇。”宗近老人举起筷子从盘子剥了一片羊羹,径自大口地吃起来。
“提到岚山……”甲野的母亲开口,“前些日子我们家钦吾又给你们添了麻烦,多亏你们帮助,他说看了很多地方,很开心。那孩子平日就是那么任性,应该给一先生添了不少麻烦吧?”
“没有,是一受到照顾……”
“哪里,钦吾不是个能照顾别人的男人。他年纪不小了,竟连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都没有……”
“专心做学问的人没时间和太多人来往,啊哈哈哈!”
“我是个完全不懂学问的女人,不过看他老是闷闷不乐……如果不是一先生带他出去,好像没有人愿意理他……”
“啊哈哈哈,一正好相反。他是什么人都愿意作陪。他连在家时也老是逗他妹妹玩……像他那样的也很头痛。”
“怎么会呢?像他那样开朗又坦率的人,很难得呀。我老是对我们家藤尾说,只要钦吾有一先生的一半,让家里活泼点就好了……不过这都是因为他的病,我也知道事到如今发这种牢骚也没有用,只是他不是我亲生的,反倒令我觉得愧对世人……”
“有道理。”宗近老人一本正经地答,顺手在烟灰缸“砰”地磕了一下,把银质旱烟管搁在榻榻米上,烟袋锅流出剩余的烟。
“怎么样?他从京都回来后是不是好些了?”
“托您的福……”
“前些日子他到我家来时,大家随便聊天,我看他聊得相当愉快。”
“是吗?”这句话说得看似很欣慰,“我真的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这句话拖长尾巴,一副很伤脑筋的样子。
“那真是不好办。”
“我为了他的病,过去真的不知担了多少心。”
“干脆让他结婚,换个心情或许可以好一些。”
谜女总是让别人说出自己想说的话。直接下手会成为自己的过错,所以她都乖乖地等对方主动滑倒,她只要在事前准备好能令人滑倒的泥浆即可。
“我一天到晚老是劝他要早点结婚……怎么劝,他都不听。您看我都这么老了,而且甲野也那样突然死在国外,我真的很担忧,为了他好,我也很想让他早点结婚,稳定下来……真的,过去也不知对他提过多少遍亲事。可是每次我一提起亲事,他连听都不愿意听就一口拒绝……”
“老实说,上次他来这儿时,我也稍微提过这件事。我对他说,你再这样坚持不结婚的话,只会令你母亲更担心,那样太可怜了,还是趁早成家让她安心比较好。”
“谢谢您这样热心。”
“哪里,不只你担忧,我这边刚好也有两个立场相同的人,啊哈哈哈,我们都一样,不管几岁都没法安心。”
“您这边还好,我……如果他老是以生病的理由不娶媳妇,万一我有什么事,我真的没脸去见我那个九泉之下的老伴。为什么他总是不听我的话呢?每次我一说什么,他就说,他那个身体实在没办法继承家业,最好让藤尾招赘,让藤尾来照顾我。他还说,他一分财产都不要。他的意思是这样。如果我是他的亲生母亲,我可以对他说,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您也知道,我们不是亲生母子,假如我真做出这种不近情理的事,人家会怎么看呢?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谜女凝望着和尚,和尚挺着大肚子陷入了思考。烟灰缸响了一声,紫檀盖子被小心翼翼地阖上。旱烟管被搁下。
“原来如此。”和尚的声音消沉得一反常态。
“虽然他那样,但我这个做继母的如果多嘴强求他这样那样,只怕会发生一些对外人说不出口的纠纷……”
“嗯,确实很伤脑筋。”和尚从手提烟草盆的小抽屉中取出黄色抹布,擦起了烟草盆的鲸须制把手,“如果你不好开口,干脆我来和他好好谈一下?”
“实在让您费心了……”
“暂且就试试看吧。”
“不知他会怎么想。他现在精神有点儿不正常,再向他说这些事的话……”
“你放心,这我明白,我不会说些让他觉得不舒服的话。”
“不过,万一他认为我特地来拜托您向他说这些事,事后可就很麻烦……”
“真为难,他怎么变得这么神经质。”
“现在和他说话都得提心吊胆……”
“嗯。”和尚抱起胳膊。因为袖子短,粗胖肘子看起来不成体统。
谜女会引人走进迷宫,让人觉得原来如此,让人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让烟灰缸“砰”地响起,最后让人抱起胳膊。二十世纪切忌疾言遽色。为什么呢?问了某位绅士和某位淑女后,绅士和淑女均异口同声说——因为疾言遽色最容易触犯法律——谜女如此郑重是因为她深恐触犯法律。和尚抱着胳膊沉思。
“如果他坚决要离家出走……我当然不能就那样让他走……但他要是不肯听我的话……”
“招赘吗?招赘的话……”
“不是,要真招赘会很麻烦……只是人总要考虑到万一,要不然到时候没法应付。”
“那倒是……”
“就是考虑到这点,所以在他的病情好转之前,在他比现在更可靠之前,我不能让藤尾嫁出去。”
“对了,”和尚歪着单纯的头问,“藤尾几岁了?”
“今年二十四岁。”
“时间过得真快,是不是?我还以为她才这么大。”和尚伸出大手举至肩膀高,歪头瞧着张开的手掌下。
“哪里,她只是身子长得高大而已,一点儿用都没有。”
“……算起来还真的已经二十四了。我家的糸子是二十二。”
照这样说下去,话题不知会转到什么地方。谜女必须主导话题去向。
“您这边还有糸子小姐和一先生,想必您也很担心,我却跑来向您说些废话,您大概会觉得我很厚脸皮,完全不考虑您家的事……”
“哪里,不用客气。其实我也有事想和你仔细商讨一下……刚好一正吵着要当外交官什么的,这事虽不能马上定下,不过他早晚总得娶媳妇……”
“那是当然的。”
“所以我想,有关藤尾……”
“是。”
“如果是藤尾,彼此都了解对方的脾气,我也能安心,一当然也不反对……我觉得他们俩可以配对。”
“是。”
“你觉得怎样呢?”
“那么不懂规矩的孩子,您还这么看重她,我当然觉得很光荣,只是……”
“那不是很好吗?”
“如果这样,对藤尾来说是很幸福的事,我也能安心……”
“你不满意的话,我们可以先不谈这事,但如果你……”
“我怎么会不满意呢?这么好的事简直求之不得,只是钦吾这孩子很令人头痛。一先生是继承宗近家的重要人物,虽然不知道他看不看得上我们家藤尾,假设他看上了,我让藤尾嫁出去后,钦吾仍跟现在一样的话,那我实在很没依靠……”
“啊哈哈哈,你现在就操心这个问题,会操心个没完的。只要把藤尾嫁出去,钦吾就必须负起责任,他自然而然也会改变想法。你就这么办吧。”
“真的会这样吗?”
“再说藤尾她父亲生前不是说过了吗?你也知道这事吧?这样一来,去世的人也会满足。”
“非常感谢您想得这么周到。要是我老伴仍在世,我就不用一个人……这样……这样操心了……”
谜女说着说着,口气逐渐带着湿气。疲于这世界的笔讨厌此湿气,勉强描述谜女的谜至此时,笔竟然一步也不想再往前走了。造物之神创造了昼又创造了夜,继而创造了大海和陆地,一切都造齐后,于第七天命一切都休息。把谜女掌握得很好的笔,也必须进入另一个有阳光的世界以排除此湿气。
在有阳光的另一个世界活动的是兄妹两人。向南的中楼六叠房已经够明亮了,仍大大敞开格子纸窗,纸窗外的信乐烧花盆有一棵二尺高的松树,凸起的盘根影子映在廊子里。六尺宽的白底纸门零散贴着秦汉瓦当拓纹,门把镶着波浪和飞翔白鸟。一旁的三尺壁龛没有挂任何挂轴,只随意在花筐内扔进一枝花。
糸子坐在壁龛前缝东西,靠窗处有个针线盒,拉开的两层抽屉堆满五彩缤纷的线头。房内安静得似乎可以听见一针一针把春天缝在布上的幽声,却被哥哥的大嗓门破坏。俯卧是春天的姿态,只要躺着便能拥有春天。
哥哥用尺子频频敲打门槛:“糸公,你的房间很明亮,真好。”
“要不要跟你换房间?”
“跟你换房间好像也没什么便宜可捡……不过这房间对你来说太奢侈。”
“反正也没人用,奢侈有什么不好?”
“好。好是好,只是有点儿奢侈。再说这种装饰怎么看都……好像不太适合豆蔻年华的女子?”
“什么不适合?”
“就是这棵松树。这棵松树不是苔盛园以二十五圆的价格硬卖给老爸的吗?”
“是的。这是很重要的盆栽,要是踢倒可就不得了。”
“哈哈哈,用二十五圆买下这棵树的老爸确实有问题,但把这棵树费劲地抬到二楼的你,更有问题。看来就算年龄不同,父女毕竟是父女。”
“呵呵呵,哥哥才是个呆瓜呢。”
“呆的程度大概也跟糸公差不多,兄妹嘛。”
“哎呀,讨厌。我当然是个呆瓜,但哥哥也是呆瓜。”
“是呆瓜吗?所以我们两个都当呆瓜不就好了?”
“我有你是呆瓜的证据。”
“呆瓜的证据?”
“是。”
“那真是糸公的大发明了。什么证据?”
“其实那棵盆栽……”
“嗯,这棵盆栽怎么了?”
“那棵盆栽……你真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很讨厌那棵盆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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