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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错的死角》折原一

_6 折原一(日)
  “我女儿已经结婚了,下回就等着喝真弓的喜酒了。”
  “哦……”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真弓好像有恋人了。”妈妈说。
  “妈妈你真过分。”我在餐桌底下捶打妈妈的膝盖。
  “啊呀,说错了吗?”看来她是要报刚才的仇。
  “坏心眼!”我倏地别过脸去。
  “咦,谁这么有福气抱得美人归,我可真想见见。”
  “没有那回事啦,我哪有什么恋人!”我不安地用力摇着头。
  和岛田先生分手后,我们回到了市营公寓※里熟悉而亲切的小家。母女俩难得地促膝长谈了一晚。(※指由市政府建造、管理,提供给低收入者居住的廉价出租公寓。)
  “岛田先生人很好,我真替妈妈高兴。”
  “你满意他就好。”
  “他是妈妈选中的人嘛,我当然满意了。”
  “不知道我们俩谁先修成正果呢。”
  “什么啊?”
  “结婚呀。你也有心上人了,对吧?”
  “你怎么知道?”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要不怎么叫妈妈呢。”
  妈妈的眼睛真是雪亮,蛛丝马迹全被她看在眼里。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过些日子再告诉您吧,现在还不到时候。”
  “是吗,我很期待啊。”
  高野的事,我终究还是说不出口。我不知道妈妈听了会作何反应。如果我告诉妈妈他是有妇之夫,年纪又长我许多,绝对会遭到反对的吧。
  等日后时机成熟了再……
  08
  八月二十二日,曾根新吉又潜入了清水真弓的家中。这是他时隔许久的重访。
  八月初那天,被警察追赶的曾根不得已躲进了大泽家的院子,在那里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情景。当时他差点儿就被大泽发现,吓得心惊胆战,多亏那只黑猫化解了危机,他才能爬出栅栏死里逃生。随后他一溜烟儿跑回自己的公寓,不顾天气闷热,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曾根知道那股可怕的气味是什么。那是尸体腐烂的味道。二十多年前的夏天,他祖父在老家过世的时候,棺材里就曾散发出同样的气味。当时还没有干冰,夏天死人是件很伤脑筋的事。有时流浪汉倒毙在公园角落,一连好几天没人发现,尸体也会飘散出那种臭味。
  可是他从没闻过像大泽家院子里那么强烈的气味。大泽埋下去的那具尸体,应该已经死了一周以上。
  有过如此恐怖的体验,曾根有好些日子只要一吃饭,就会不经意地想起那股气味,然后恶心得想吐。显然大泽杀了人,然后把尸体埋在了院子里。
  但他究竟杀了谁?
  稍一凝神思索,曾根的耳朵就鸣叫得让他受不了。他那长时间被酒精侵蚀的大脑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没办法解开这个谜团。
  “混账东西!”
  不管怎样,大泽都是个心狠手辣的恶徒无疑。别看他戴着知识分子的假面具,私底下却做出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曾根平常不看报纸和电视,对社会热点不甚了解,但他相信在那附近肯定发生了可怕的事件。他暗自打定主意,在事态平息之前,还是暂时远离大泽家为妙。
  之后过了好一阵子,曾根重又记起大泽的事情,觉得不能就这么放过他。要监视他的行动,真弓的房间是最理想的地点,他不仅有那里的钥匙,还能确定白天不会有人在家。他可以透过窗户窥探大泽的动静,抓住他的把柄。
  一个月不见,真弓家中的变化之大,再次令曾根感到震惊。房间里的家具又比以前多出不少,可见真弓并未迷途知返,仍和高野打得火热。
  曾根首先翻看了一下餐桌上的日记,得知真弓从今天起回老家新泻三天。这真是天遂人愿,尽可气定神闲地监视大泽了。
  冰箱里的罐装啤酒冰得凉凉的,让曾根心花怒放。他先给自己倒了杯啤酒,接着仔细读起真弓的新日记。
  花了三十分钟把日记看完,曾根的情绪已经兴奋到了顶点。
  “那小子果然干了无法无天的事!”
  只要敢于直面恐怖的现实,任谁都会产生这种感想。结合真弓日记里的记述和曾根那晚看到的情景,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这个结论就是,来找清水真弓的高野太太,在回家途中被大泽芳男袭击了。大泽不知用什么手段劫持了她,把她监禁在库房,最终导致她死于非命。究竟她是遭到杀害,还是身体衰弱而死,眼下还不得而知。总之尸体在库房里日渐腐败,再也放不下去了,大泽便趁夜深人静时在院子里挖坑掩埋。不巧的是,当晚被警察追赶的曾根正好逃进院子,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高野太太失踪的日期与大泽埋尸的日期相差五天,假设她被劫走时已经丧命,尸体应该就是腐败到那种程度。
  “妈的,这家伙简直伤天害理!”
  曾根确信自己抓到了大泽的把柄,现在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对这个戒酒中心的爪牙,非得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不可。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报警,但应该怎么说?自己的名字是万万说不得的。
  那么就匿名举报好了。对,就这么办。曾根扫了一眼房间,找到电话,按下一一〇。还没听到嘟声响起,电话就被接了起来,一个干练的男声问道:“您有什么事?”
  曾根行动得很快,却还没有想好怎样开口。
  “呃……”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对方再次问道。
  “杀、杀人了!”
  “杀人?现场在哪儿?”
  对方的声音骤然高了八度。
  “东十条。”
  “请说明具体地址。”
  一想到正在和警察周旋,曾根顿觉缚手缚脚,别说对答如流了,喉咙都紧张得发干。
  “最近发生过绑架案对吧?”
  他简直大气都不敢出,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绑架案?”
  “对呀,高野的老婆不是失踪了吗?”
  “高野的老婆?”
  “就是高野广志的老婆被绑架的案子,报纸也登过啊。”
  所谓报纸登过云云,其实是他从真弓的日记里看来的,详细情况并不清楚。曾根的脑子愈发混乱,耳朵嗡嗡直响,口齿也变得含糊不清。
  “听不懂吗?我看到有人杀了那个女人,还把她埋了起来。”
  “别着急,请从头详细说。”
  “我亲眼看到那女人被埋在了院子里。”
  “您是说她的尸体?可以告诉我地点吗?”
  问到地点,曾根还真不知道确切位置。大泽家到底是在东十条的几丁目呢?想讲的事讲不明白,让他禁不住心烦意乱。
  “就是那个译者啊,大泽芳男,你没听说过?”
  对方似乎已经起了疑心,认定这是个骚扰电话。
  “对不起,请问您是……”
  名字怎么能报出来?!
  “哎呀,高野的老婆就埋在大泽家,这么讲你还听不懂?”
  “请你从头讲起,讲清楚些。”
  “浑蛋,你脑子进水了吗!”
  曾根气得猛地挂上听筒。这人真是蠢到家了,亏他还特地打电话来通风报信。
  “TMD!”
  曾根骂骂咧咧地又喝了一杯啤酒。
  看来警察是指望不上了。
  回过神时,已是晚上七点多了,窗外夜色朦胧,真弓的房间不知何时也已没入了黑暗之中。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望去,看到大泽芳男正坐在窗前工作。令曾根大跌眼镜的是,他居然在喝威士忌。
  “呸,什么烂人!”
  曾根心想,亏他还装出一副正义使者的样子,跟医生打我的小报告,背地里还不是照样喝酒。你就给我喝到酒精中毒吧!
  曾根怒气冲冲地躺到床上,借着酒劲,很快便酣然入梦。床垫软绵绵的,睡起来很舒服。
  不知道睡了多久,曾根被一阵奇怪的沙沙声吵醒了。他躺着没动,竖起耳朵细听,这声音说不出的耳熟。他绞尽脑汁搜索着记忆。
  沙沙沙……
  听出来了,声音来自院子那边。曾根起身将窗帘掀开一角,发现楼下的院子里有个穿白衬衫的人影在晃动。就如他之前看到过的,大泽正在挥动铁锹挖坑,已经挖到腰那么深了。定睛细看,只见大泽把铁锹扔到一边,从坑旁抱起一个白色的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到坑底,然后填上泥土,仔细地踩平。
  大泽并未察觉曾根在偷看,自顾自地默默忙活着。最后他拿着铁锹走进了库房,好半天不见出来。从库房里不时漏出一缕灯光。
  “难不成他又……”
  曾根确信大泽又是在掩埋尸体。这个人一定是疯了。万幸的是,臭味还没飘过来。
  “可恶,杀人凶手!”
  骂归骂,该怎么办他还是心里没底。从刚才打的报警电话来看,警察肯定是指望不上了,到底该如何是好呢?这种疯子竟然逍遥自在没人管,这世道真是荒谬得可以。
  “给保健所打电话吗?”
  别傻了,现在可不是讲冷笑话的时候。
  就在这时,电话铃骤然响起,吓得曾根的心脏几乎停跳。黑暗中,电话嘟嘟地响个不停,曾根盼着对方能主动挂断,可是等了好久,那边仍旧不肯放弃。
  “你有完没完!”
  闪烁着红色背景光的电话仿佛有了生命,让曾根心里有点儿发毛。该死,不管是大泽芳男、高野广志,还是这个打来电话的人,全都是一帮疯子。他的耳朵也随着电话铃声嗡嗡作响,脑子里像是有破鼓在当当狂敲。忍无可忍之下,曾根抓起了话筒。
  “真弓吗?”
  话筒那边传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听她的口气,似乎很意外有人接了电话。既然这样,你还打来干吗?曾根很想这么说。
  “怎么不做声,在的话就回我啊!”
  “……”
  “真弓,你在吗?”
  烦死了,这个哕唆的臭娘们儿。曾根一声不响地放下听筒,就在挂断电话之前,还听得到那个女人说话的声音。
  这里今后再也不能光顾了,打电话的女人很可能会起疑心,而过来察看情况。想到难得来这儿一趟,曾根开始翻找财物。
  打开衣柜,里面满满地塞着衬衫、连衣裙等出门时穿的衣服。因为光线很暗,曾根只能挨个儿衣兜摸索。本来没抱多大期望,没想到其中一个衣兜里居然有张万元大钞,他连忙抽了出来。
  转过身正要离开时,餐桌上不知有什么东西飘然落下。惊讶的曾根捡起一看,原来是张剪报。他回手拉上通往和室的纸门,躲在厨房,打开随身工具中的笔型手电筒细看报上消息。
  北区路煞再现
  ……十四日凌晨一点左右,北区岸町一丁目王子稻荷神社旁的路上,家住该区王子本町一丁目的公司职员水泽佑子小姐(二十三岁)在回家途中突遭歹徒袭击,被从后方刺伤背部,伤势需要两三周才能康复。距离现场约一公里的中十条二丁目,八月一日也曾发生过年轻女子被刺重伤事件。鉴于行凶手段类似,王子警署认为应为心理变态者连续犯案。目前案件正在调查中……
  曾根把剪报放回原处。该死,这么说来警察正在这一带撒网呢,上次能够侥幸逃脱,简直是个奇迹。
  蹑手蹑脚地走下公寓楼梯,曾根快步向前,迈向大泽家对面。
  在他身后,一双眼睛正紧盯着他。映着“日升雅苑”的夜灯,手上的刀锋闪闪发亮。
  09
  八月二十二日(大泽芳男)
  明知道绑错了女人,第二天、第三天,我却并没有放她离开。一想到会有被人发现的危险,我就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
  几天下来,我竟渐渐爱上了这个无力抵抗、温顺地躺在床上的女人,于是更加合不得就此放手。这一切就像约翰·福尔斯※的小说《收藏家》的翻版。虽然每次都是我单方面地在和她沟通,但她应该可以感受到我的心意。(※约翰·福尔斯(JohnFowles,1926-2005),英国着名作家。《收藏家》(TheCollector)是其在一九六三年发表的处女作,讲述一个蝴蝶标本收藏家将倾慕的年轻女孩儿绑架并监禁在地下室的故事。)
  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女性时感觉如此安宁自在。以前我对女性只有厌恶可言,这次却不一样。只要她同意,我甚至愿意和她结婚。但我必须先消除她的误会,无论我对她多么温柔,她遭到监禁始终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时间就在我的犹疑不决中消逝,她也对我封闭了心扉。不管我说什么她都沉默不语,令我一筹莫展。
  《收藏家》的主人公就像凯列班※,是个毫无教养的俗物,狂妄自大的变态,我比他强太多了。我受过高等教育,又从事翻译这种脑力工作,凯列班跟我根本没法比,可是那女人却一直用轻蔑的眼神拒绝我。我只有在夜间才能潜入地下室,给她带去简单的食物和饮料,但她却从没碰过。(※凯列班(Caliban),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丑陋而凶残的怪物。)
  “你什么都不吃,身体会垮掉的。听话,别逞强了。”
  我真的很担心。虽然地下室比外面凉快,感觉要好过一些,但现在毕竟是夏天,食物很容易变质。不得已,我便把饼干和水壶搁在她身旁。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已不再对我们的关系抱有任何奢望,同时也一再错过放她回去的时机。这简直是在考验我的忍耐力。
  从她被监禁到现在已过了十天,她依旧沉默无语,眼看着日渐衰弱,憔悴得厉害。或许其中也有安眠药的作用,我很怕她会死去。
  今天终于等到了把她运出地下室的大好机会。今天早晨,我无意中看到清水真弓提着旅行包出门,顿觉天助我也。看她的样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立刻打定主意,就在今天送她离开。只要把她放到某家医院门口,再打个电话过去,她便能得救了。如果错过今天,机会将永不再来。
  正如我所料,真弓晚上果然没有回家。到了十点,我下到了地下室。
  “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听到我这样说,她却仍是一副恹恹不快的模样。看她情况这么糟糕,要是运到很远的地方,只怕她体力难支。对了,就送她到给伯母开药的那家医院好了,距离这么近,应该不会给她造成负担。
  稳妥起见,我蒙上了她的眼睛,再将她连同裹在她身上的毛巾一起抱起。没想到用力过猛,毛巾一下子滑落,她的整个儿身子一丝不挂地暴露在我面前。
  “啊,对不起!”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突然出现这种状况,我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好,就在我把她放回床上,准备重新用毛巾帮她盖好时,蒙在她眼睛上的毛巾松开了。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幕让人难以相信的景象:她在看着我笑。
  “有什么好笑的!”
  我的脸瞬间烫得能喷出火来。“不准笑!”我怒吼道。
  明明已经衰弱得动弹不得了,竟然还有力气嘲笑我……不可原谅!
  “笑什么笑,别笑了!”
  我狠狠地甩了她一记耳光,但她仍旧笑容不减地望着我。可恶,原来这臭娘们儿只是假装身体虚弱而已,其实一直都想伺机逃跑。她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啊!
  正因为之前十分同情她,发现真相后的我才格外火大。怒气填胸,只觉得不教训教训这个女人,实在难消心头之恨。更可气的是她还赤条条地躺在床上,试图以此诱惑我。
  “你想干什么?给我差不多一点儿!”
  想用这种下流的举动来笼络我,未免也太天真了。我的怒火越发高涨,头脑已失去冷静。一股狂暴的冲动在我体内酝酿,顿时全身热血沸腾。
  “臭婊子,你们女人全是这副德行!”
  女人真是种肮脏的东西。
  “喂,别笑了,再笑你会后悔的!”
  我扬手又给了她一个耳光,骂道:“贱货!”
  我纵身跳上床,跨坐在她腰上,双手勒住她的脖子。不过我并不是要杀掉她,只是想让她明白,捉弄我会有什么下场。我手上加力,勒得她的脖子咯咯作响。
  即便如此,她的眼里还依旧带着笑意。这个恬不知耻的女人,到底要捉弄我到什么程度才甘心?事后回想起来,我仅存的一丝理智就是在那时化为乌有的。我铆足了全身的力气,使劲儿猛掐她的脖子。
  不经意间,一把割草的镰刀映入了我的眼帘,就在我右手伸手可及的地方。冲动之下我抓起镰刀,对准她的脖子拉了一刀。虽然镰刀很钝,伤口却呈锯齿状绽裂,比被利刃划伤来得更严重。
  我以为会当场鲜血四溅,赶忙从床前退开,不料却只听到“噗”的一声,类似漏气的声音。
  她的眼睛不再看着我笑了。
  “你不该捉弄我的,这不能怪我!”我一边抽泣一边叫喊。
  我握着镰刀呆呆地望着她的尸体,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虽然内心不乏复仇的快感,可终究又一次惹祸上身,又一次陷入了困境。
  如果就这样放着不管,尸体很快就会散发出臭味。我可不想再像上次那样,硬着头皮搬动一具肿胀生蛆的死尸。眼下我就得想办法处置她,否则只会越来越难办。
  最保险的做法莫过于趁尸体还没腐烂,马上埋到院子里。幸好今晚清水真弓不在家,我可以放心大胆地行事。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多。我用床单裹起尸体,横抱在怀中,踩着晃晃悠悠的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等上到库房,我已经出了一身汗。我先把尸体放到地上,一手拿起铁锹,然后又重新将尸体扛上肩头。
  走出库房,周身迅速被夏夜沉闷而黏湿的空气所包围。抬头望去,对面公寓的住户都已熄了灯。想到上回是埋在西红柿旁边,这次我决定将她葬到黄瓜秧下面。
  我把铁锹插到要埋的地方,试探土壤的坚硬程度。泥土里带着几分湿气,松松软软的,挖起来很容易。有过上次的经验,我已对要领谙熟于心,做起来得心应手。虽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但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察觉。
  挖到及腰深时,我把铁锹搁到坑旁,自己爬出坑来,抱起裹着床单的尸体,悄无声息地将它放人坑底,然后填上土,小心谨慎地踩平。
  掩埋完毕的瞬间,心中仅存的一丝负罪感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大功告成的满足感。把一个祸害社会的婊子埋葬在黑暗里,谁会因此说三道四?此时的我坚信,这是为社会做出了贡献。
  八月二十四日(大泽芳男)
  料理了恼人的“祸水”之后,我的翻译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这次翻译的《人偶之死》,我觉得书名起得妙不可言,感觉就像是在暗示我的生活。坏女人就应该像人偶一样被宰掉,这种下三烂的货色也只配这种死法。对于杀人,我已经不再有抵触心理了。
  我的心情一片灿烂,坐在窗前喝着冰爽宜人的啤酒,口感清凉极了。八月已近尾声,空气里融入了淡淡的秋日气息。
  楼下的小巷里,一个女人正脚步匆匆地走来,手上提着看似很沉的旅行包。哟,清水真弓回来了啊。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迟早也要把她赶走。
  传染(九月)
  01
  九月三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下班回来,发现信箱里塞了个白色信封。信封上没写收件人的名字,也没有落款。
  封得很严实,我用剪刀剪开封口,取出里面的东西。除了一张折得很随便的白色信纸,还有一个用面巾纸包着的东西。
  展开信纸,一行熟悉的文字跃入眼帘:
  滚出去,贱女人!
  为了隐藏笔迹,字是抵着尺子写成的。过去那些不愉快的记忆登时涌上心头,那个恐吓者又行动了。他这样纠缠我,究竟目的何在?还有,为什么突然故技重施?之前的两个月他一直保持沉默,又是什么原因?
  无数疑问在我的脑海里盘旋。就在这时,纸包掉落到我脚下,我俯身拾起,拆开面巾纸。
  “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忍不住厉声骂道。
  纸包里是一张照片,照的是我和高野。背景显然是在我家,我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前,我正对镜头,带着愉悦的笑容喝着咖啡,他则背对镜头。
  照片本身不算什么,但寄来照片这一举动,无异于是在警告我“你做的一切都已被我看穿了”。他到底是几时拍的?
  晚上九点多,高野来了。可是当着他的面,我始终没勇气提照片的事,感觉还没严重到需要特意提出的程度。但即便是在床上亲热的时候,我也心神不定,老觉得有人在偷窥。
  “拜托把灯关掉。”
  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为什么?你不是总说开灯感觉更好吗?”
  “求你啦。”
  “真拿你没办法。”
  他就像哄撒娇的小孩一样,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关上了电灯。整个房间瞬间浸没在黑暗中,我躺在床上,隔着玻璃窗向外望去,只看得到对面的屋顶。怎么想都很奇怪,明明不可能有人看得到这里的,究竟是谁偷拍了我呢?就算他使用望远镜——从室内极目望去,与房间平行的延长线上并没有高楼大厦存在。
  难道是现今流行的灵异现象?是类似“闹鬼”的超自然力,还是隐蔽摄像机?
  “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看你从刚才起就有心事啊。”
  “我很怕。”
  “怕我太太?”
  “不,是怕黑。”
  “不是你自己说要关灯的吗?”他的口气有点儿不高兴了。
  “不是那样的……”我哽咽着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撑起上半身看着我。虽然有月光洒入房间,但他的脸刚好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带我离开这里吧,我不喜欢这个房间。”
  他替我拭去脸上的泪水。
  “这一个月发生了太多事,确实感觉很疲劳。”他温柔地吻了我,“我们去泡泡温泉调剂一下心情吧?”
  “温泉?”
  “是啊,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让烦恼烟消云散。”
  “好,我想去!”我登时喜不自禁,紧紧地抱住了他。
  “你看你,又是哭又是笑,真够忙的啊。”
  九月七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从昨天起,我利用周末两天去伊豆旅行,并在那里住了一晚。不用说,是和高野一同前往。我们住在南伊豆今井浜海岸的度假酒店,周围风景如画,从客房望出去,阳光闪耀的太平洋和伊豆大岛的黑色岛影尽收眼底,真是太美了。
  昨天我们舒舒服服地泡着温泉,把他太太失踪之类的烦心事通通抛到了脑后,感觉心旷神怡。
  可是……当我怀揣着愉快的记忆返回公寓时,兴奋的心情瞬间一扫而空。
  信箱里又多了一个白信封。我心头无名火起,直接用手撕开封口,结果把里面的信纸也撕破了一个角。
  滚出去,贱女人!
  同样的文字,同样的笔迹。我恨恨地将这张纸从中间一撕两半,再撕得粉碎丢进了废纸篓。信封里还有用面巾纸包着的照片,我本想看也不看就撕掉,但转念一想,还是拆开来瞧了瞧。
  一看到照片,我顿时羞怒交集,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的眼前一片空白,头晕得站都站不稳。这种厚颜无耻的行为,简直不可原谅!
  照片一共有两张,一张是我的裸照,我坐在梳妆台前,正用浴巾擦着湿淋淋的头发。胸部裸露,左胸更是被拍个正着。另一张照片(写到这里,我的手都在发抖)拍的是高野搂着我躺在床上,我们俩都赤身裸体,瞎子也看得出我们正在寻欢。至此,有人偷窥我房间的事,可以说是确定无疑的了。
  我得尽早搬出这个房间。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没人能在这里久住了,他们肯定也同样被人偷拍恐吓过。那个恐吓者只怕此刻也在盯着我,欣赏我拿到照片后的反应呢。我急忙冲到窗边,把窗帘拉上。透过窗帘的缝隙朝外一瞥,只见对面一楼的窄廊上有个老太太正在打盹,大泽则在二楼的窗前喝着酒。
  今后我绝不会再打开窗户,也绝不会再拉开窗帘了。
  可是我无法报警。我不能忍受这张照片被警察当做证据拿走,更何况高野的太太出了事,要是让警察知道我的存在,肯定会使他陷于不利境地。
  我给高野家打了个电话,可他不在。这种时候他会去哪儿呢?不是刚刚才分别的吗?我独自一人生着闷气,懊恼得辗转难眠。
  九月十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就在两天前,我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我的身体出了些状况。想到那种可能性的时候,我吓得顿时脸色发白。与这件事相比,遭到恐吓根本就不值一提。
  没错,我每月的老朋友没有来。因为最近正逢多事之秋,我几乎忘了还有这码事儿,虽然日子记不太清,不过我应该是怀孕了!
  我该如何是好?
  如果告诉高野,他会作何反应?他太太的事还没解决,显然不可能向我求婚,万一这件事传出去,还会影响到他的前程。不过我还没去看过医生,并不能笃定就是怀孕,也可能只是月经不调。
  话虽这么说,但我相信肯定是怀孕无疑。虽然没有任何经验,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在公司上班时,我也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完全无法专心工作。
  现在正值旅游淡季,很多员工申请休长假出游,阿绿也独自去了北海道旅行。没有人可以谈心,感觉好孤独。不过这种事,就算对阿绿也难以启齿。
  明天请个假去妇产科医院看看吧。总得知道检查结果,才能拟定对策。
  *
  真弓,近来可好?
  妈妈已经正式接受了岛田先生的求婚。可能你早就等得心急了,不过再婚还是慎重行事的好。你爸爸我是永远不会忘怀的,所以很难下定决心,为此我也很烦恼。
  但看到你和岛田先生彼此相处融洽,我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地展开第二段人生了。我想你爸爸也一定会谅解的。
  我们将在月底来东京,和岛田先生的女儿女婿相会,到时你也一起来吃饭吧。
  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你要照顾好自己哦。你说过很快就会把意中人介绍给我,我会耐心等候的。
  九月十三日母字
  清水真弓小姐亲启
  *
  清水美佐子此时已处于幸福的顶峰,接下来只要女儿能找个理想的对象结婚,她就心满意足了。从真弓上次回家时的情形来看,她应该已经有恋人了,不久就会带回家的吧。
  女儿是个很有主见的姑娘,看中的人想必不会错。不过做妈妈的终究还是不放心。
  今晚月色很好。中秋将至,几近圆满的明月高挂在夜空。美佐子封好写给女儿的信,离开独自生活的公寓,去把信投寄出去。
  秋意渐浓,夜晚的空气触肌生寒,半个月前的炎热就如幻梦般不真实。此时此刻,真弓正在做什么呢?想到这里,美佐子油然而生思念之情,胸口涌起一股热流。
  “真弓……”
  02
  进入九月,曾根新吉终于时来运转。不仅天气凉快了许多,干起营生来也顺风顺水,斩获颇丰。而“路煞”自八月十四日之后便突然销声匿迹,这对他来说也是个利好因素,因为巡逻的警察因此而日渐减少了。
  九月十四日这天,曾根新吉久违地在东十条车站前喝庆功酒。他喝了一家又一家,醉得有些飘飘然,回家的时间比平常要晚得多。离开最后一家店时,已经是九点五十了。正当他悠然地走在店面均已打烊的商店街上时,忽见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从小巷闪出,直奔北本大道方向。是大泽芳男。他脚步匆忙,似乎有些心神不定,连身后近在咫尺的曾根都没发觉。
  大泽来到北本大道,穿过人行横道,叫了辆出租车,向王子方向疾驶而去。
  都这么晚了,急急忙忙的要去哪儿呢?曾根此时脑子很灵,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对了,看他那个样子,一时半会儿只怕回不来。
  曾根啪地一拍手掌。
  “好,去他家看看。”
  趁他此刻外出,正好可以潜入院子查看库房,太棒了。这样的机会若是错过,只怕永远不会再来。要想挖出他的秘密,报仇雪恨,眼下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曾根转身折回原路,走进大泽家所在的小巷。上次他是被警察穷追不合,只得从木栅栏的缺口处钻了进去,这次他同样如法炮制。大泽家虽然有个老太太,但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
  他匍匐着钻过木栅栏,只见主屋的两层楼都已熄了灯,沉浸在黑暗之中。令他担心的是,清水真弓回来了。透过微开的窗帘,隐约可见屋里的灯光。看来必须小心行事。
  院子里杂草丛生,蚊子多得让人吃不消,他又不敢伸手去打,只能一边在肚里骂娘,一边弯着腰往前走。
  库房看起来煞有介事地上了锁,但其实这种锁只是个摆设,很容易就能搞定。真正麻烦的在后面,由于整个房子都已倾斜,门便很难推得动,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把门弄开了。
  一开门,他便闻到一股腐臭的味道。虽然不像上次那么冲,勉强可以忍受,但终究感觉很不舒服。趁大泽还没回来,他要查出气味的来源,将他逼入绝境。
  库房里满是灰尘。曾根取出随身的笔形手电筒四下探照,无数细微的尘埃在光线中飞舞。
  带泥的铁锹、劳动手套和割草镰刀摆得乱七八糟,瓦楞纸箱也堆得遍地都是。曾根心想,他当时在这里待了那么久,到底是在做什么?四处察看了一阵,并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因为担心撞上回来的大泽,虽然心有不甘,可也只能放弃搜索。就在他准备离开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跌倒在杂物堆里,周围顿时尘土飞扬,呛得他咳嗽不止。
  “妈的!”
  曾根踉跄着爬起来,一看绊倒他的东西,原来是块木头盖板,旁边露出黑糊糊的洞口。
  他用手电筒向洞中照去,发现里面搭着梯子,梯子的另一端隐没在黑暗中。是个地下室,终于找到了!想到大泽的秘密即将曝光,曾根兴奋得全身发抖。不过地下室的空气只是潮湿发馊而已,并没有腐臭的味道。
  曾根把手电筒叼到嘴上,小心翼翼地顺着梯子往下爬。爬到一半他偶然瞥到电源开关,伸手一按,地下室便亮起幽暗的灯光。
  “哇!”他禁不住尖叫起来。
  下到最后一级时他一脚踩空,差点儿跌了下来,幸亏及时抓住梯子才有惊无险。踏上平地后,他环视着这个约四叠半大的狭窄空间。墙壁的水泥刷得很粗糙,裂痕比比皆是,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剥落。角落里有一张床,床垫上染着红褐色的污渍。
  曾根仔细察看床垫,发现上面落了几根头发,有长长的黑发,也有染过的金发。
  “丧心病狂的家伙!”
  从这几根头发来看,大泽显然劫持、监禁过女人,最后还下了杀手。曾根脚下还丢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莫非大泽就是用它割了女人的脖子?可是刀口并没有血迹。
  床底下胡乱地堆着些零碎物件,曾根跪在地上探头细看,里面有看似洗脸盆的平底容器、贴着“定影液”标签的瓶子、麻绳和几支点过的蜡烛。
  原来如此,这些都是性虐待的道具。大泽把女人绑起来,拍下照片,用完再像捏死只蚂蚁般将她们残忍地杀害,埋到院子里。别看他披着张人皮,实际上却是令人发指的恶魔。
  “真是不可原谅!”
  虽然曾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但他却很反感杀人这种残酷行径。总有一天他要抓到大泽的现行,向警察告密。到那时决不能像上次那样笨嘴拙舌,得先好好想清楚怎么去说。
  既然心意已决,也就没有必要久留。大泽随时都有可能回来,说不定还会撞个正着。万一被他发现,十有八九会被宰掉埋进院子里。
  “呜,受不了。”
  他可不想落得那种下场,还是趁现在溜之大吉吧。此时他的耳鸣已经厉害到难以忍受的程度,攀着梯子往上爬时,刚才闻到的腐臭味又飘了过来。这股味道应该就来自库房的某个角落,但他已无暇寻找,只想快点儿回到栖身的破旧公寓,喝杯烧酒,睡个大觉。
  不管怎么说,大泽的把柄已经握在手里,搜索也算有了成果。他关上库房的门,拨开杂草,往木栅栏走去。
  现在清水真弓在做什么呢?他忽然记挂起来,抬头望向二〇一号室,发现窗帘似乎在微微晃动。
  “嗯?”
  该不会他刚才的一举一动都已落入真弓眼中了吧?不,那应该是错觉,是他神经过敏。他遥望了好一会儿,窗帘始终纹丝不动,房间里的灯光也很快就熄灭了。
  原来这是真弓的就寝时间啊,刚才只是临睡前拉窗帘而已。他顿时安下心来。
  “晚安,真弓。”
  接下来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小巷就行了。他从木栅栏底下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万一在这当口被人逮到,错当成“路煞”,那才真叫自寻烦恼呢。
  03
  九月十四日(大泽芳男)
  我到达新宿黄金街的“岚”,是晚上十一点多。我也不是很想喝酒,只是莫名地有些寂寞。
  这阵子我一直坐在二楼的窗前工作,但最近突然感觉欲望得不到满足,因为一连好几天,二〇一号室始终拉着窗帘。
  清水真弓明明在家,却窗户紧闭,窗帘深掩,与外界隔绝。即便从阁楼偷窥,也丝毫看不到室内的情形。我不知道她那位情人有没有来过,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搔首弄姿的。而人总是越看不到就越想看,以至于我的妄想无限膨胀。
  喜欢偷窥的人一旦被硬生生地剥夺了这种乐趣,就跟被迫戒烟、戒酒一样会出现戒断症状。我的手在发抖,脑子也迷迷糊糊,虽然做着翻译,却完全沉不下心,书上的英语单词看起来全是鬼画符。《人偶之死》我目前翻到六十五页,正好是全书的四分之一,那个名叫露丝·米娜的女孩从七楼窗口坠落身亡。但对整个故事来说这只是序幕,后面还有将近二百页,这个事实让我感到很有压力。
  今天也是老样子,真弓八点钟就回到了家,但我却什么都看不到。望着从窗帘缝隙隐约透出的灯光,简直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喝下最后一滴威士忌时,我忽然很想找人说说话。要是再不聊点儿什么,我就要发疯而死了。
  对了,就去“岚”和妈妈桑聊天吧,为上次对她的谩骂诚恳道歉。想到这里,我便心急火燎地冲到街上招了辆出租车,向新宿疾驶而去。
  推开“岚”的门,很难得地,店里已经来了两位客人,正背对着我喝酒。
  “哎呀……”
  看到我进来,妈妈桑一脸意外。她的表情仿佛在说,都撂下那种狠话了,居然还好意思再露面?
  尽管如此,她还是堆出笑容,但只招呼了一声“你好”,态度也算不上很热情。或许是感受到了这边异样的气氛,两位客人都回过头,正是《推理月刊》的藤井茂夫和我的同行吉村隆男。
  “呀,是你?”藤井看起来也很惊讶。
  “上次承蒙你的照顾了。”
  我淡淡地寒暄了一句。他是我最不想遇到的人,想不到却在这个地方相遇了。我在与他相隔一张圆凳的位置落座,点了杯加冰块的波本威士忌。
  “最近翻译进展得如何?”藤井问。
  妈妈桑悄然将酒杯送到我面前。
  “还行,正在慢慢翻呢。”说完我啜了口酒,却只觉淡而无味。还是找个合适的时机走人吧,难得我特地跑过来,真郁闷。
  “你喝酒不要紧吗?”藤井问。真是多管闲事。
  “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即使天天喝酒也不会酒精中毒。”我略带讥讽地说。
  “那就好,不然我总觉得自己有责任。”
  哼,天晓得你是不是真的这么想。我正在心里暗骂藤井,蓦然发觉一个不可思议的巧合。每次我陷入诡谲状况,都是在“岚”喝酒的时候。为了一点儿小事就勃然动怒,慢慢发展到自己也控制不了的程度,等到醒来时,库房的地下室就……
  啊啊,打住打住。没事儿别胡思乱想,不过是单纯的巧合罢了。我还是安安静静喝我的酒,跟妈妈桑聊聊天吧,那个人的话就当耳边风。
  好在藤井正和吉村聊得起劲儿,我便打算和妈妈桑搭话。
  “我说,大泽先生……”
  没想到妈妈桑先一步开了口,大概是觉得有义务陪我聊聊。
  “有件事我一直挺上心的,这是发生在你家那一带的案子吧?”
  “你说什么?”
  妈妈桑从吧台角落递过来一张报纸。
  “你看,就是那个‘路煞’事件啊。”
  “路煞?”
  妈妈桑指着社会版上一篇醒目的报道,说道。
  “最近一连发生了三起对吧?报道上说,地点就在北区东十条附近,所以我就想起你了。既然在你家那一带,你也有可能撞上不是吗?”
  我还没看过今天的晚报,胸口出现一阵不祥的悸动。
  “给我看看。”
  我一把从妈妈桑手里抢过报纸。
  年轻女子再遇北区路煞
  ……十四日凌晨一点左右,北区东十条仲原三丁目的路上,家住该区上十条五丁目的公司职员水户静代小姐(二十四岁)在回家途中突遭歹徒袭击,从后方欺近刺伤肩膀,伤势需要三周才能康复。现场位于JR十条站西北方向约六百米远的住宅区,入夜后行人寥寥。八月一日在约一公里外的北区中十条二丁目、八月十四日在约两公里外的北区岸町一丁目也发生过年轻女子遇袭事件,王子警署认为系同一心理变态者连续犯案。案件目前正在调查中……
  报上附的地图用“×”标出了三起案件的发生地点,还登出了现场的照片。那附近的情况我也很熟悉,到了夜里连个鬼影都没有,的确是路煞行凶的理想场所。不过都那么晚了,还有年轻女孩孤身赶路,这本身就让人难以置信。那不就等于是在说“请来袭击我”吗?我觉得较之路煞,受害的女孩子更有问题。女人个个水性杨花,只会引诱男人。不光清水真弓,全天下的女人都……
  “怎么了,你在想些什么啊?”
  妈妈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没什么,就觉得苍蝇不叮没缝儿的蛋,也不能全都怪罪到路煞头上。”
  “哎哟,大泽先生,你还蛮向着路煞的嘛。”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现今的女孩子……”
  我们俩正讨论着,藤井突然插进话来。
  “听你们在说路煞什么的,怎么回事儿啊?”
  在酒吧已经泡了一个小时,无论是我还是藤井都已经喝得酒酣耳热。藤井两眼发直,刚才的客气态度已经连影子都不见了。他斜着身子,饶有兴趣地望着我,似乎早就在寻找机会插嘴。当时我就有要出事情的预感,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山雨欲来吧。
  “你瞧,北区不是连续发生路煞事件吗?”
  妈妈桑并不晓得藤井的心思,老实地把报纸拿给他看。
  “哦,电视新闻报道过。被害者都是年轻OL,对吧?”
  “是啊。”
  “然后昵?”
  “我就在和大泽先生聊啊,因为事件就发生在他家附近,想说要多加小心。”
  藤井轻蔑地哼了一声。
  “妈妈桑你真傻,谁会袭击大泽啊?那歹徒是男的,专找女孩子下手。”
  “是这样吗?”
  “那还用说?依我看,歹徒肯定精神不正常,是个馋女人的色鬼。”
  “好可怕。”
  藤井用充满讽刺的眼神看着我。
  “搞不好歹徒就是像大泽君这样的人,整天阴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别这么讲,这种玩笑开不得。”
  听着妈妈桑委婉地责备藤井,我默默地喝着酒。虽然心里不痛快,但还是不理他为妙。
  “大泽君到这个年纪还是独身,一定对女人很饥渴。”
  藤井在向我挑衅。“他是怎么解决需要的,我倒真想知道。像他这种人,活脱脱的闷骚型色狼。”
  “你就少说两句啦。”
  藤井这是在借着酒劲儿报复。他的挑衅逐步升级,高度近视眼镜后面的双眼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在店里幽暗的灯光下,镜片隐隐闪着光。
  “该不会是在搞偷窥吧?”
  他脱口而出的“偷窥”一词,在我听来不啻晴天霹雳。假如这是算计好的致命一击,那他简直就是个天才。我终于忍无可忍,愤然站起。
  “哟……”
  藤井微微一笑,抬头看着我。“生气了?”
  “你给我讲清楚,你说偷窥是什么意思?你说偷窥……”
  “突然这么较起真来,很可疑啊。你确实有在偷窥吧?”
  我怒不可遏,血冲脑门,理智瞬间荡然无存。
  “我怎么可能会去偷窥?”
  “既然没有,你干吗气成这样?”
  藤井咄咄逼人地攻击着我。
  “那、那是因为……”我被戳到痛处,阵脚大乱,“那根本就是没有的事!”
  “呵呵,越描越黑啊。”
  到了这个地步,双方彼此都豁出去了。“你是偷窥得太兴奋,所以跑来新宿的吧?”
  不知不觉话题已经偏离了路煞,越说越离谱,而我因为猝不及防地被说偷窥,一时半会儿还很难从冲击中恢复过来。
  就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吉村站起身来打圆场。
  身材魁梧的吉村揽住藤井瘦弱的肩头,一边催他出门,一边对我说:“他只是开个玩笑,你别往心里去。”
  如果藤井就此闭嘴离开,也就不会惹出是非了。
  “大泽君,你就把欲望发泄在歌舞伎町吧。这儿玩乐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偷窥可是不健康的。”
  我本已压下的怒火又被他这一句话点燃。
  “少胡说八道,混账!”
  我一把揪住藤井的领口,对准他的脸挥拳痛击,打得他的眼镜掉在地下碎了,滚到了吧台后面。他的后脖颈撞到吧台边缘,身子顺着吧台滑到地上,就此便一动不动了。妈妈桑吓得大声尖叫,赶忙扶他坐起来。
  “你快给我回去。”
  妈妈桑望着我说。吉村也挡在我面前,想要捉住我的手。
  “不要动粗,大泽。”
  “你很烦哪,是他自己欺人太甚!”
  “他只是酒喝多了开开玩笑,你本来就不该当真。”
  “闭嘴!”
  我转而挥拳打向吉村,吉村大为吃惊,急忙向后跳了一步。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闯了祸,于是径直出门右转,一口气冲下了楼梯。
  我又失控了。每次都是这样,为什么我总是在发狂的状态下离开“岚”?
  接着我又想起了不愿去想的事情。离开“岚”以后发生了什么?在我浑无意识的那段时间,只怕又做了可怕的事。
  就和前几次一样,我对走出酒吧之后的事情毫无记忆。
  九月十五日
  醒来时已是中午,宿醉的后遗症让我脑子昏沉,恶心想吐。
  想起昨晚在“岚”大打出手的事,我便对自己深感厌恶。殴打藤井和吉村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右手背还在一跳一跳地痛。我很清楚,此举无异于断送了我的译者生涯。
  虽说《推理月刊》并不是我唯一的客户,但这个圈子很小,丑闻转眼就会传出,到时所有出版社都将对我敬而远之。只是酒后争吵,但却闹到挥拳相向的程度,委实让我无以自辩。唉,今后该怎么办呢?
  感觉好累,全身都没力气,心里充满了对自己的厌恶感。
  身上穿的还是昨晚出门时的衣服,我慢腾腾地爬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望向院子里的库房,发现门一如平常地紧闭着。这么说来,这次我在失去记忆期间并没有胡作非为。我顿时如释重负。
  今天是敬老节※。既然是节日,清水真弓应该会休假才对。可明明外面风和日丽,晴空如洗,却依然不见二〇一号室开窗。(※每年九月十五日,是日本的敬老节。)
  “可恶!”
  归根结底,我会跑到“岚”跟藤井茂夫闹出纠纷,都要怪真弓突然秘不露面。虽然对藤井茂夫并无负罪感,可是我很怕从此以后会没饭吃。这些是是非非,罪魁祸首可以说都是清水真弓。这个女人就该被处以极刑。
  我下到一楼,先去伯母的房间看了看,接着便来到院子里,打算确认一下库房的情形。或许是疏于修整的缘故,庭院里杂草丛生,蔬菜也因为没人侍弄,果实随意疯长,菜茎被熟过头的果实压得直不起来,一派没精打采的样子。
  库房锁得很严,毫无担心的必要。就在我放宽心,准备返回主屋时,忽然感觉头顶上方有人在看我。
  仰头望去,二〇一号室的窗帘似乎刚刚拉上,还在轻微晃动。至此我已可断言,真弓在密切关注我的行动。
  我假装茫然不觉地回到主屋,身后的锐利视线令我感到如芒在背。在后门脱凉鞋时,我突然想起没见到小黑的踪影,这么说来,这几天我好像也没喂过它。
  我高声地呼唤起小黑来。
  九月十八日
  之后《推理月刊》的藤井便没再和我联络。要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吧。
  按理说我应该主动打电话过去道歉,但我却没有拿起话筒的勇气。就算打了,也不过是听到藤井亲口向我宣布最坏的消息而已。
  外面下着蒙蒙细雨,天气阴沉得一如我的心情。我一早便闭门不出,躲在屋里倚着书桌发呆。
  翻译毫无进展。但我已经懒得理会了,只是不断地长吁短叹,自怨自艾。
  傍晚时肚子饿了,便决定出门吃饭。雨势毫无停歇的迹象,我不耐烦地走出玄关。说到吃饭,小黑到底跑哪儿去了?已经一周没看到它了,厨房食盆里的猫粮也丝毫没动。
  小黑是十年前迷路来到我家的。说是十年,若换算成人类的年纪已经年满六十了。它是衰老而死,还是跑到外面被车子撞了?记得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猫不会死在自己家里,而是会远远地找个葬身之地……
  为了消愁解闷,我连着光顾了几家车站前的小酒馆,可是内心的积郁却丝毫未得纾解,反而借酒浇愁愁更愁。我的前途一片愁云惨雾,今后只怕难有佳音了。
  回到家,我又喝上了威士忌。饶是如此,依然全无醉意,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因为窗子关得太死,屋里闷热难当,我实在忍受不了,便打开窗户,湿热的空气立刻吹了进来。
  这一刹那,我拿着酒杯的右手停在了唇边。
  我直勾勾地盯着二〇一号室。十多天来一直紧闭的窗帘现在大开,室内的情形从我这里看去一目了然。
  真弓正和时常来往的那位中年男人在房间里激烈地争吵着,这种情景我还是第一次见。男人扬手甩了她一个耳光,打得她跌坐在地板上。我之前的郁闷心情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出默剧。两人一门心思地争执,连我这么明目张胆的窥视都没发觉。
  “蠢货!”
  一边骂,我一边把杯子里的威士忌一口气灌下。被那种中年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真弓也真够傻的。如今她终于知道了男人的真面目,但已经晚了。我一点儿都不同情真弓,她这是自作自受。
  “婊子!”
  凝神看去,只见那个男人穿上外套,径直出了门。真弓一个人扑倒在地板上,失声痛哭。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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