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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错的死角》折原一

_5 折原一(日)
  真弓,前些日子去东京看你时,一直没机会告诉你,事实上我目前正在考虑结婚。突然提起这种事,你恐怕很惊讶吧?
  结婚对象是我供职的百货公司的分店长。他五年前丧妻,二十六岁的女儿在去年出嫁,如今过着单身生活。年龄四十八岁,如果你爸爸还在世的话,刚好也是这个年纪。他待人很亲切,给人的感觉非常好。
  约在一年前,他向我提出共同生活,但我想等你结婚后再谈这件事,于是拒绝了他。不过,最近看到你已顺利踏入社会,正勤奋地工作着,我终于打算接受他的提议。
  分店长是东京人,只身来到我们这家分店工作着,迟早还是要回东京的。到那时候,说不定我们还能住在你附近。这也是我同意结婚的原因。
  他女儿十分赞成父亲的婚事,如果你也同意的话,我就接受他的求婚。
  事情很突然,或许会让你吃惊,不过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期待你的回信。
  七月三十一日母字
  清水真弓小姐亲启
  *
  清水美佐子字斟句酌地写到这里,把信装入了信封。她踌躇着是现在投出去,还是过些时日再寄,最后决定现在就投。真弓也一定会赞成的吧。她看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时间有些晚,但她还是决定出门去附近的邮筒寄信。满怀着幸福的憧憬,美佐子走出独自生活的公寓。
  生活在东京天空下的女儿,此刻正在做什么呢?她不经意地想着。
  “真弓……”
  她的眼角骤然发热。
  第二部 发病以后 发狂(八月)
  01
  八月一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昨晚真是吃惊不小。我是十点半过后回到家的,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应该早就过了十一点。我正打算就寝,突然门铃响起。这么晚,来的只可能是高野。
  今天他并没有打电话给我,怎么会说来就来?我穿着睡衣,面带笑容地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我刚一开门,她就把门大力推开,像是连我也要推到一旁,然后毫不客气地闯了进来。
  “你就是清水真弓?”
  不知道为什么,这女人柳眉倒竖,怒气冲冲。真是的,我还很恼火呢。
  “你这样擅自闯到别人家里,不是很没礼貌吗?”
  “‘没礼貌’这个词,该由我来说才对。看你长得倒挺可爱的,真是天生的狐狸精。”
  她看起来有三十三四岁,个子和我差不多高,身材苗条。穿着短袖白衬衫搭配米色短裙,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已经散乱,几根发丝被汗水沾在额头上。要不是一脸凶神恶煞,看起来应该相当漂亮。
  她也不征得我的同意,就自顾自地脱了鞋,把黑色皮包重重地搁到餐桌上,然后旁若无人地扫视着房间、壁橱和浴室。
  “他不在啊?”
  她像瞪罪犯一样瞪着我。
  “你是哪位?”
  “我是高野的妻子。”
  听到这意想不到的答案,我不禁哑然。终于败露了吗?
  “你知道我的来意吧?”她在椅子上坐下,“你别傻子似的呆站着,坐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着我坐了下来。
  “少装糊涂了,我已经调查得一清二楚。因为高野最近的样子不太对劲,我便委托一家私人侦探社调查,结果发现你就是他的外遇对象。”
  是这样啊,难怪最近总觉得有人盯着我。
  “奉劝你以后别再纠缠我先生了。”
  “可是我……”
  “那个人的好色算是没救了,你知不知道他至今害得多少女人伤心哭泣?为你着想,最好在被伤害前尽早抽身。”
  说到自己的丈夫,她的嘴巴可真够刻薄的。肯定是她平时缺少关爱,才会失去丈夫的心。但我无法公然说出这句话,毕竟我是第三者,问心有愧。
  “我绝不会跟他离婚的,他也不可能提出分手。假如和我一拍两散,他飞黄腾达的美梦就会化为泡影。先跟你讲清楚,高野这个人可是很势利的。”
  她扬扬自得地笑了。这一说我才想起,听说她是公司董事的千金。虽然算得上是美女,给人的感觉却很冷漠。
  她径自喋喋不休地说着,我则只是低头不语。慑于她的气焰,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况且事到如今,辩解也只能是火上浇油。
  过了三十分钟,她终于起身走人了。对于无力回嘴、心情惨淡的我来说,可真是松了口气。门砰的一声关上的瞬间,我心里紧绷的弦也一下子断了,扑到餐桌上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电话像掐好了时间似的响起。
  “刚才我太太是不是去了你那儿?”听筒里传来高野的声音。
  “嗯……”一阵委屈涌上心头,我哽咽了。
  “怎么样,还没走?”
  “已经回去了。”
  “这样啊……”他沉默片刻,“好,我马上过来。”
  “不行,你不要来……”我话还没说完,电话就已经挂断了。
  我等着他的到来,但当天晚上,他始终没有出现。
  八月二日
  高野太太来后的第二天晚上九点左右,高野来了。
  “不行,不要进来!”尽管我这样说,他还是推开我,硬要往里闯。
  “拜托了,让我进来吧。”他的声音很伤悲,“我太太不见了。”
  “啊?”我一怔,他趁机从我身旁挤进了屋。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他太太曾强硬地表过态,说绝不会跟他离婚的。
  “不见的意思,是分居了吗?”
  “不是,是失踪了。”他默默地递给我一张剪报。
  ……八月一日凌晨一点左右,东京都北区王子三丁目附近的居民报警称,听到路上有女性惨叫。王子警署的警员赶到现场,从疑似传出惨叫的路段找到一女用手提包,包里有住在王子一丁目的主妇A小姐(三十二岁)的驾照。该警署认为,A小姐很可能已被卷入了某起案件,目前正在进行调查……
  “这位A小姐,难道就是……”
  “我太太。”
  真不敢相信,她从我这儿走的时候还那么精神十足。高野也很伤脑筋。
  “该不会是去娘家或者朋友家了吧?”
  “想得到的地方都找过了,全都不在。警方判断是遭到绑架了。”
  “那要不要告诉警察,她失踪当晚来过这里?”
  “不能说,说出去我们的关系不就曝光了吗?”
  “可是……”
  “一旦我外遇的事败露,警察首先就会怀疑我。假如被公司知道,我就颜面扫地了。”
  看到高野悲伤的神情,我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才好。依我的推测,他太太离开我家后,很可能没叫到出租车,因此步行回去。从这里到王子站徒步只需二十来分钟,就在这段回家的路上,她遭遇了歹徒的袭击。
  “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看他沮丧地低着头,我忍不住把他拥进怀里。想不到平时自信满满的他,也有垂头丧气的时候。
  “我们暂时还是不见面为好。”他吐出这句话。
  八月四日
  今天收到了妈妈的来信。得知她打算再婚,我高兴得不得了。本来因为高野太太的事心情很低落,现在总算开朗了几分。
  自从爸爸去世,妈妈独自一人把我抚养长大,虽然也渴望爱情,却一直为了我而克制自己。其实妈妈今年才四十三岁,往后一定要过得幸福啊。
  我早就期盼有适合妈妈的对象出现,这桩婚事在我看来真是求之不得,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果妈妈能搬来东京,我就有了主心骨,妈妈也会很开心。得赶快给她打个电话。
  “妈妈,是我啊,真弓。我看到你的信了。”
  “哎呀,是真弓啊!”妈妈的声音顿时高了起来。
  “上次来东京时你就该告诉我嘛,我怎么可能反对?”
  “都这把年纪了,怪难为情的。”
  “你还很年轻呀,说是三十几岁别人都会信的。我支持你!”
  “喂!不准取笑妈妈!”
  “哇,害羞了。”我们都笑了起来,“我盂兰盆节后回家,到时把他介绍给我吧。”
  真是难以置信,我就要有个父亲了。既然是妈妈中意的人,肯定很优秀。我绝对会恪尽孝道的。
  “我说你啊,怎么这时候还打电话过来?是从哪儿打的?”
  我这才想起,还没告诉妈妈我安了电话呢。这件事最好再保密些日子。
  “没什么啦,我是用外面的公用电话打的。”
  “这么晚了,女孩子家一个人出门不安全。”
  “没事的,妈妈你就是爱操心。”
  “你这孩子真是……”
  “妈妈,要过得幸福哦!”
  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很精神,真是太好了。放下话筒,我不经意地朝窗外瞄了一眼,发现对面那家院子的库房里有亮光闪了一下。
  “奇怪。”我注目看了许久,却再没有看到亮光。莫非是我的错觉?
  主屋的二楼开着灯,那个译者应该正在工作。
  02
  八月一日(大泽芳男)
  昨晚(七月三十一日)我被藤井茂夫他们硬灌了杯威士忌之后,记忆便模糊不清了。好像我当时喝得酩酊大醉,气势汹汹。甩开“岚”酒馆的妈妈桑回到东十条后,我先看了看伯母的情况,就又走出家门。到这里我还恍惚记得,往后就毫无印象了。
  今天下午醒来时,脑袋沉重得像灌了泥浆,并伴有阵阵刺痛。这是典型的宿醉症状,已经淡忘了半年多的恼人疾病又出现了。我坐起身,只觉浑身肌肉酸痛,似乎在夜里干了繁重的体力活,可我全然没有这样的记忆。以前酒喝过量的时候,也曾出现过类似的症状。
  伯母静静地躺着,我则在二楼发呆。本来完成一份工作后,那种全身虚脱无力的感觉还挺享受的,但现在我却只有不舒服的疲倦感,还隐隐有些恶心。
  盛夏的太阳火辣辣的,气温也直线上升,刺耳的蝉鸣令人觉得愈发燥热。我只穿着背心和内裤,汗涔涔地躺在垫子上,一直打盹到傍晚。
  听到电话铃响起,缓缓睁开眼睛时,夕阳正照在对面公寓的玻璃窗上,反射过来的光线十分晃眼。伯母是不会去接电话的,如果把她吵醒,说不定又会惹她不痛快,于是我勉强站起身,下到一楼接起电话。话筒里传来《推理月刊》的编辑藤井茂夫的声音。
  “嘿。”
  假惺惺地嘿什么嘿啊。明知道我正在和酒精依赖症作战,还故意给我灌酒,事到如今至少有点儿负罪感好不好。
  “你后来怎样了?”
  自己偷偷摸摸地先溜了,还好意思问这种话?
  “我问过‘岚’的妈妈桑了,说你闹得很凶啊。”
  废话,被骗喝了那么一大杯毒水,不火大才怪。
  “我也在反省。”
  嘴上说得漂亮,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这么想。我依旧赌气不吭声。
  “我明白你很生气,不过我并没有恶意。”
  罹患过酒精中毒症的人如果再度喝酒,那后果可不是开玩笑的,很可能会就此完蛋,一辈子都断送掉。
  “现在身体还不舒服吗?”
  “我一直在睡觉,刚才听到电话铃声才醒过来。”我冷冷地答道。
  “这样啊,以后还有小说要仰仗你的译笔,拜托啦。”
  不是之前就说要商洽工作吗?嗯?结果却全在聊女人,最后还给我下了“毒”。
  “好的。”
  我不带感情地回答。其实工作什么的我已经无所谓了,不过想想还是卖他个面子吧。藤井略带犹豫地说了声“再见”,挂上了电话。
  夕阳渐渐西沉,我站在窄廊上,正想开门给伯母的房间透透凉风,却忽然发现库房的门开了一道二十公分的缝。那扇门向来都是上着锁的,照理说不可能敞着啊。这时,小黑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竖着尾巴慢吞吞地踱向水泥墙。
  这件事搅得我心神不宁,等天色完全黑下来,我便带上手电筒前往库房查看。许久没来过了,地板上薄薄地积了一层灰,我看到一行清晰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冰箱的包装纸箱那边,那正是地下室的人口。
  “这可怪了。”
  难道最近有人来过?我绞尽脑汁地回忆,确定这一周我并没有来过。
  我挪开纸箱,顺着梯子下到地下室。合上头顶的木板后,打开了电灯。一看到折叠床上的情景,我险些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手电筒失手掉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折叠床上躺着一个陌生女人,眼睛被毛巾蒙住,手脚分别被麻绳绑在四角的铁管上,一动也不动。我战战兢兢地伸手去摸她的脸颊,皮肤还有弹性,但毫无生气,冰凉冰凉的。那寒冰般的触感从指尖直传到我的肩膀。
  “天哪,我闯下大祸了。”
  我的病又发作了。在那段无记忆的时间里,我竟然犯下了如此骇人的罪行…“
  “啊啊,怎么办啊。”
  我只想赶紧离开,踩着梯子往上爬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踏空,右腕严重擦伤。走出库房,刚把门仔细锁好以防别人进入,却又想起地下室的灯忘了关。
  “可恶!”
  突然涌起一股剧烈的恶心感,我扑倒在水泥墙边张口就吐。可是从早上到现在我什么都没吃,吐出的只有胃液。强烈的酸味灼烧着我的喉咙,刺激得我眼泪直流,同时内心还饱受自我厌恶感的折磨。为了找回自我,唯有求助于酒精的力量。什么酒精中毒,见鬼去吧,跟我如今面临的困难相比,它算个屁。
  八月二日
  今天我一大早就喝起了威士忌。我想借着醉意将深埋在心底的烦恼尽数忘却,却无论如何也逃避不了尸体的处理问题。我在这儿痛饮酣睡的时候,尸体并不会自动消失,况且天气这么热,很快就会开始腐败,散发出恶臭。到那时候,保不定就会有邻居闻出来。趁事态还没恶化到那一步,我得赶紧想办法把尸体藏到某个地方,否则我铁定玩儿完。
  可是我没有车来搬运尸体。虽然可以搭出租车,但尸体的臭味会让我立刻败露。就算深夜移尸,现今的警察巡逻频繁,很可能会在路上被拦下例行盘问。即便顺顺当当地运出去了,又能藏到哪里呢?在这种杂乱稠密的住宅区,想找个藏匿的地方简直如同大海里捞针。
  酒精渐渐破坏了我脑子的正常运转。我把酒杯里的冰块含到嘴里,狠狠咬碎,觉得自己的人生已进入了倒计时。
  八月四日(大泽芳男)
  小黑从早上起就很反常,约八点时,我被它异样的叫声吵醒了。
  又一次宿醉。想不出打破困境的办法,我深感挫败。
  脑子就像被搅拌机搅过一样,感觉很恶心。小黑又在凄厉地惨叫,听起来满含悲哀。那声音和发情时的叫声不同,尖细而悠长,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不去。我忍无可忍地起了床。
  我打开窗子,正想朝小黑怒喝,突然看到正从窗下的小巷走过的清水真弓的身影,吓得我慌忙缩回头。原来现在是她上班的时间啊。
  该死,一切都是她的错,她是种种事件的罪魁祸首。那晚发生的事我也全部记起来了。
  七月三十一日晚上,我喝得烂醉回到家,先向伯母道了歉。
  然后我再度来到小巷,恰好看到一个女人从公寓二楼下来,我认定那是清水真弓,便跟了过去。两人的背影实在太像了,我压根儿没想到会摆乌龙。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窥伺着下手的机会。再往后……
  小黑又叫了起来。
  我的思绪就此中断,顶着沉重的脑袋下到一楼。小黑这家伙,躲在哪儿鬼叫呢?动物的鼻子灵敏得很,看来它已经察觉到尸体的存在了。不赶快让它收声,只怕会惹出大乱子。
  连我在一楼都能嗅出腐臭的味道,我再也受不了了。今晚必须处理掉尸体,否则无异于自掘坟墓——坟墓?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小黑,小黑。”
  我刻意用讨好的声音唤着小黑。
  03
  八月五日这天,曾根新吉打从上午起就很不顺利。
  因为天气热,他本想在赤羽的弹珠店边纳凉边赚点儿钱,可是完全开不出奖。换了台机子,结果还是一样。他认识的那些熟面孔也都在埋头苦战,看来这家店所有机子上的钉子都重新钉过了。等他回过神来,两万元已经打了水漂,下午三点多离开弹珠店时,他简直气昏了头。
  若在往常,这个时候他肯定会去喝一杯冰镇过的啤酒,但今天他可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如果不闯空门把这笔损失补回来,这口气无论如何他也咽不下去。
  赤羽站往南这一带他来得不多,不过在新鲜的地方换换心情也不错,他开始物色合适的住家。偏偏这边有很多街道工厂和学校,车辆、行人往来如织,很难找到乘虚而人的机会。明智的决定是就此放弃,但被夏天的毒日头晒了半天,曾根的判断力已经明显下降。干他这行的,需要具备动物般的直觉,能在瞬间判断出住宅中是否有人,若没有这项本事,就是落伍分子,必将失败无疑。
  曾根偶然在小巷深处发现了一幢木造房屋,看起来好像没人在家,他便溜了进去,不料百密一疏,有个老人正在院子里修剪花草。一撞见他,老人当场大声呼叫,连附近的狗都跟着狂吠,吓得曾根落荒而逃。跑着跑着,耳鸣声越来越强烈,一站下来就更难受。正当他蹲在路边,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惶恐时,远远地传来了警车的声音。难道是老人报警了?他心生不安,迈步又往前走,不知不觉七号线环状高架桥已在眼前。
  穿过七号线下方的地下通道,就到了熟悉的商店街——东十条商店街。曾根正走在街上,一辆警车从他身后开过来,副驾驶座上的警察用锐利的眼神扫了他一眼,之后便浑不在意地转过头望向前方。前科犯曾根擦了把额上的冷汗,松了一大口气。
  他经常光顾的站前小酒馆已经开门营业,真是太好了。一口气灌下一扎鲜啤酒后,耳鸣总算销声匿迹,心情也平静了下来。
  “混账东西!”
  他暗骂自己。哪有这种不着调的干法?这不等于把自己往牢里送吗?只不过输了两万元而已,居然就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像今天这种喝凉水都塞牙的日子,就该吃饱喝足回廉价公寓睡大觉才对。
  刚住进那间公寓时天气凉快,感觉还算不错,可到了夏天就闷不透风,湿气又重,差劲透了。人待在屋里就像蒸桑拿一样,难怪租金这么便宜。
  不过现在酒一下肚,他又觉得回去蒸蒸桑拿也蛮好的,先出一身汗,再去盥洗室冲个凉。果然,是天堂还是地狱,全看你怎么想。他突然觉得很好笑,嘻嘻地笑出声来。
  “先生好像很高兴啊,有什么开心事?”
  小酒店的老板向他搭话。
  “嘿嘿嘿,打小钢珠赢了。”
  但霉运并没有就此放过他,小酒店里只是中场休息,新一轮暴风雨来临之前短暂的平静。
  酒喝到一半,忽然下了阵暴雨,雨水打湿了道路,感觉多少惬意了几分。曾根换到隔壁的烤鸡肉串店,又喝了好一会儿酒,一直到了晚上九点多,夜风一吹,才终于想回家了。为了早点儿回家,他选择抄近路回去。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他滞留在店里,以至于喝得比平常多了些,脚步晃晃悠悠的。正当他蹒跚地走在黑暗的夜路上时——
  “喂!”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喊他,惊得他一个激灵。
  “嗯?”
  他回头一看,是个骑着自行车的警察,不禁暗呼不妙,一定是刚才入室盗窃的事败露了。自卫的本能使他体内的酒精瞬间蒸发,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虽说年纪已经大了,但到底还有多次涉险过关的经验,他用尽全力撞上警察,然后一溜烟跑了开去。警察猝不及防,连人带车被撞倒在路上。
  曾根跑进黑暗的小巷,忽左忽右地绕着圈子,甚至从别人家的院子里横冲而过。起初背后还有“站住!”的叫声,后来终于成功甩掉了追兵。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条熟悉的巷弄——大泽芳男和清水真弓所住的小巷。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难受不已。经过这一阵拼命狂奔,再加上摆脱警察后精神上大为放松,醉意重又向他袭来。他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要是此时再遭到警察的例行问话,就只能乖乖认命了。要一个年近五十的人全力快跑,实在太残忍了,他的腰和腿都已经累得不听使唤了。
  突然有个黑糊糊的动物从他脚边蹿过,吓了他一跳。
  那是只大黑猫。黑猫从大泽家的栅栏底下钻出去,轻盈地跳上小巷另一边街道工厂的水泥墙,消失在了墙那边。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自行车停下的声音,万一是刚才那个警察就惨了,恐慌的曾根急忙寻找着藏身之所。
  日升雅苑的二〇一号室亮着灯,显然真弓已经回来了。二〇二号室倒是漆黑一片,但他不知道那个叫户塚健一的学生通常几点回家。至于大泽家——
  大泽家只有二楼有灯光。曾根灵光一闪:何不躲到他家院子里?既然刚才那只黑猫能跑出来,可见栅栏下方肯定开有小洞。虽然从那里钻进去很费劲,不过事已至此也容不得他挑剔了。
  曾根伸手摸了摸小洞的边缘,发觉木头已经朽坏,随便一抠就簌簌地崩塌下来。他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把洞挖大,然后钻了进去,没想到后背被某个突出的东西钩到,衬衫被刺啦一声撕破了。
  栅栏内侧种有树丛,树枝和坚硬的叶子拂得他脸上痒痒的,但却是个极好的藏身处。躲在这里不仅从围墙外发现不了,也不会引起大泽的注意。
  曾根刚刚躲好,就听到自行车穿过小巷的声音。
  “到底跑哪儿去了?”
  从说话的声音听来,肯定是刚才那个警察无疑,而且还是两人一同巡逻。眼下唯有屏声敛息地深藏不出了。
  曾根的神经绷得太紧,以至于身体重又渴望起酒精来。他的脑子里开始嗡嗡作响,就像有蜜蜂在狂扇翅膀。身上的酒气引来了蚊子,但他怕被大泽发现,不敢伸手拍打。
  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曾根自己感觉足足挨了三个小时,但实际上只过了一个小时而已。二〇一号室清水真弓的房间已经熄了灯,整个院子没人一片黑暗之中,他这才从树丛里站起身。看到旁边就是库房,他觉得躲到那里面应该比较舒服,既不会被蚊虫叮咬,又可以舒展舒展筋骨。
  穿过树丛,眼前是一个菜园,不过似乎最近没人料理,地里杂草丛生。曾根小心翼翼地迈步向前,却只听啪嚓一声,不知踩上了什么,吓得他心里一惊。他决定把鞋脱了提在手上往前走,不料手指碰到了一个微微有些温热、黏糊糊的东西。
  “什么啊这是?”
  他闻到一股青草的气味。拿起来对着微弱的光线细看,原来是一根已经烂了的大黄瓜。他尽量不发出声息地来到库房前。
  “浑蛋!”曾根忍不住出声大骂。库房的门上有把很大的挂锁,锁得严严实实,根本没办法进去。
  “哟!”
  他不由自主地捂住鼻子。从门里飘散出一种诡异的味道,很像蛋白质腐败的那种气味,闻起来很恶心。他感到胃里的食物直往喉咙处涌,赶忙捂住嘴巴。这种感觉实在是难受,他开始一点一点地往后退。
  就在这时,主屋那边响起玻璃门打开的声音,是大泽那家伙。曾根退回原来的藏身处,透过树丛窥探大泽的动静。
  只见一个黑影快步走来,连手电筒都不用,行动悄无声息,给人以鬼鬼祟祟的感觉。他的脚下发出“扑哧”声,应该是也踩到了熟过头的大黄瓜。来到库房门前,大泽咔哒一声把锁打开,接着就听到物体摩擦的声音,从库房里不断传出哐里哐当的模糊声响,等到大泽再度出现时,手上握了根看似木棍的东西。
  曾根暗想,莫非大泽发现有小偷闯入,准备进行攻击?这种时候要是被大泽抓到,显然对他很不利。他已经上了年纪,平常不离身的菜刀今天又刚好没带。
  曾根定睛细看,却见大泽的举动十分古怪,他用木棍在菜园里又敲又戳,最后选定一个地方,开始挖起坑来。那看似木棍的东西,其实是把铁锹。
  大泽像中了邪似的拼命挖着坑,看得曾根心里发毛。大泽周围仿佛张开了一个肉眼看不到的结界,有种任何胆敢接近之物都会被反弹回去的紧张感。他的动作十分猛烈,就像是在对地面发泄内心的怒火,周围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听着单调的沙沙声,曾根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大泽全神贯注地挖了约二十分钟,挖出的土在菜园中央堆起一座小山,坑深得已经遮没了大泽的胸口。
  直到这时,曾根依然猜不透大泽的用意。大泽从坑里爬上来,把铁锹狠狠地插到土山里,肩膀如同痉挛般抖个不停,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大泽再次走进库房,出来时肩上扛了个毛糙的大袋子,看起来分量很重。令人吃惊的是,大泽竟然在哭。压抑的呜咽声连曾根藏身的地方都清晰可闻。紧接着一股腐臭味儿扑鼻而来,比他之前闻到的还要冲。
  这种味道太可怕了,曾根再也忍耐不住,在树丛里吐了出来。他伸手捂住嘴巴,温热的酸液顺着指缝滴落。这个时候若被大泽发觉,绝对是死路一条。就算在黑暗中,也感受得到大泽身上的那股阴森之气,他全身都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与其被他宰掉,曾根宁可被警察逮捕,蹲监狱至少还有饭吃,性命也可保无虞。他没有往回看,开始以匍匐的姿态慢慢后退。脚抵到栅栏后,他用脚摸索刚才钻进来的洞穴的位置,右、左、右……找到了!
  没想到这一高兴,脚重重地踢到了栅栏上,发出啪嗒一声响来。
  “谁?是谁?”
  啊呀!被发现了!他会杀了我的,我可不想死得那么惨啊。曾根吓得全身冷汗淋漓,他闭上眼睛合掌祈祷。
  大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手上多半还握着铁锹。曾根心想,要是被他用铁锹痛殴,这条小命就算完了。
  腐臭味浓得让人无法忍受。曾根深深地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背透了。
  04
  八月五日(大泽芳男)
  “谁!是谁?”
  我大叫起来。这种时候若被别人发现,我就彻底完了。连日来天气炎热,尸体腐败之快远超过我的想象。如果不在今天埋葬下去,就一定会被邻居察觉,所以我从刚才就铆足了劲儿挖坑。因为精神高度集中,再轻微的动静也逃不过我的耳朵。
  “喂,谁在那儿?”
  为了挡住腐臭的气味,我一直戴着口罩,这时鼻子周围又潮又热,已经闷到无法忍耐了。我摘下口罩,双手紧握铁锹,缓缓逼近发出声音的地方。自从伯母卧病在床,我便无心再给菜园除草,以至于杂草肆意横生。靠近栅栏处种着一排罗汉柏,很可能有人躲在那里。
  我不能打开手电筒,但院子的地形早已熟记在心,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我一面用铁锹拨开杂草,一面一步一步往前走,裤脚被雨后湿润的草叶打得湿淋淋的。
  有沙沙声响起,我摆出随时准备作战的姿势,举起铁锹对准前方。有这家伙在手,不管对上谁都是我占上风,休想逃之天天。
  我想大声怒喝,又怕惊动邻居。万一被人发现尸体,那可就赔大了。于是我压低声音喝道:“给我出来!”只见树丛下闪过一道微光,接着传来喵的一声猫叫。原来是小黑的眼睛在闪光,我登时松了一口气。
  “你想吓死我啊?”
  小黑从树丛中出来后,看也不看我一眼,径自跑去闻坑旁的尸体,没闻两下便拱起身子,尾巴倒竖,冲着尸体呜呜地叫唤。它好像很厌恶尸体,那叫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嘘,一边儿待着去!”
  我挥起铁锹赶走小黑。小黑拥有动物特有的敏锐嗅觉,早在几天前就察觉到了异变,发出奇怪的叫声。
  我昨天已经把尸体从地下室搬到库房,并用两个旧米袋分别从头、脚套上,然后拿绳子层层缠绕。但臭味实在太强烈,即便这样也没办法完全掩盖。尸体的腐臭还是散发出来,无处不在。
  其实我昨晚就想动手,只是因为清水真弓迟迟不睡,担心被她发现才未付诸行动。今天我下定决心,无论时间多晚,只要她一就寝就着手作业。
  我喝着加冰的威士忌消愁解闷,从黄昏时分起便一直注视着二〇一号室。我原本做好了打长期战的准备,真弓却意外地十一点就熄了灯。二〇二号室的学生正放暑假,和往年一样骑摩托车出门旅游去了。二〇三号室的老夫妇一向九点入睡,不用放在心上。
  为了稳妥起见,我又等了三十分钟,然后戴上附有活性炭的防臭口罩,用铁锹在院子里挖坑。之所以选在西红柿秧旁边,是因为它已经过了收获季节,枯萎得差不多了。我花了十几分钟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坑,再从库房扛出装有尸体的米袋,准备埋进坑里。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可疑的声音,还好发现原来是小黑,才总算略略安心了。
  正想擦去满脸的汗水,一不小心口罩掉了下来,顿时腐臭味直冲鼻孔,呛得我直咳嗽。改用嘴呼吸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只觉反胃越来越厉害,慌忙把口罩戴上。然而刚刚闻到的恶臭已经深植入心,哪怕摇头、吐气也很难从脑海里驱除。之后我便一直在和呕吐感作战,好几次胃酸冲到喉头,又被我和着唾沫一起咽下。
  我拼命抬起丢在黄瓜地里的尸袋,先放到坑旁。我先下到坑底,把地面踩实,然后双手抱住袋子。只要再使把劲儿就成了,再忍耐一下,我就能从这可怕的苦役中解脱了。
  这时我忽然感觉手上有东西在动。我的第一反应是尸体复活了,但这种事绝无可能发生。既然已经散发出如此难闻的味道,当然是死得透透的了。
  我挪开袋子一看,两条脑满肠肥的蛆虫正在手心蠕动,其中一条已经被压得稀烂,内脏飞溅在我手上。
  “哇!”我尖叫一声,袋子顺势滑落至坑中,沉重僵硬的尸体撑破袋子,冒出一只惨白的手。饶了我吧——我忍不住发出无声的悲鸣。紧接着毫无生气的脸也从袋里露出,在幽暗的光线下,依稀还能看出五官的轮廓。
  尸体紧闭的眼睛突然倏地一动,惊慌失措的我赶忙把袋子丢到坑里,就在同一时间,从尸体的眼皮底下爬出好多白白的蛆虫。
  我狼狈不堪地爬到坑外,把掉落的袋子覆在尸体身上,再用铁锹不停地往坑里填土。土坟造好了,我用脚踩实踩平,又往上面放了约摸十个熟透的黄瓜,心里寻思着明天再拔些杂草堆上去作伪装。
  回到浴室冲洗了一遍又一遍,用肥皂几乎洗脱了一层皮,身上沾染的尸臭却还是萦绕不散。蛆虫在掌心压烂的感觉,无时无刻不让我觉得恶心。这件事给我内心带来的冲击,一时半会儿恐怕是摆脱不掉了。为了逃避,唯有借助酒精的力量。就算再次酒精中毒我也不在乎,只要能忘却所有的噩梦,我情愿把灵魂出卖给恶魔。
  这一晚,在睡意来临之前,我一直把威士忌当白开水一样猛喝。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已记不太清了。
  八月十日
  从“埋葬”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天了,挖坑的地方除了当事人——也就是我以外,没有任何人知晓。“埋葬”的隔天早晨我就大张旗鼓地除了一回草,把连根拔起的杂草全堆在“埋葬地”上。一场阵雨过后,杂草重获新生,现在只有那块地方郁郁葱葱的一片。
  现在再也不需要担惊受怕了。这段非同寻常的经历使我的精神饱受折磨,以至于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让我胡思乱想半天。
  我很害怕看报纸,所以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报道,不过警察一直没到我家来过,也没有引起左邻右合的怀疑。我把库房大门敞了两三天,让它彻底通风换气。小黑的状态也已恢复正常,现在一天两顿猫粮吃得津津有味。
  随着周遭的环境重归平静,我的心情也因为度过危机而趋于闲适,精神状况前所未有地稳定。我甚至有些怀疑这十天来发生的事全是一个恶意的玩笑。家里已寻不到半点儿尸体的痕迹,有关尸体的记忆正从我周围日渐淡去。
  这都是托了酒精的福,是酒精给了我力量。去年我会精神崩溃,是因为总是一个人愁肠百结,才会沉溺在酒乡逃避一切。但今年和去年不同,我凭借自己的力量战胜了诸多困难。通过亲手处理尸体,战胜了内心深处的怯懦,精神上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而在这个过程中,酒精可以说是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
  此外,由于伯母病倒了,我精神上的重压便不复存在,这一点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一切都和去年的情况不同了。
  现在适量饮酒可以令我的精神稳定,只要不过量就没事儿。我不敢想象喝过头会怎样,不过至少无须再担心喝酒了。
  只要清水真弓那女人老老实实的,别再刺激我就好……
  05
  八月十三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高野太太已失踪近两周了,听说一直无迹可寻,报章的报道也从案发翌日起便大幅缩水。我没和高野联系过,对于案情的进展一无所知,内心的焦虑越来越甚。
  因为盂兰盆节已过,业务量直线下降,工作上轻松了很多,但我总是一下班就直接回家。虽然警察在案发后加强了巡逻,一度可以安心走夜路,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
  我很怕一个人走那条幽暗的小巷。
  就这样,健身会所那边也等于是不了了之。阿绿好像也丧失了热情,不再去了。我没有向她道过歉,但从心底里觉得对不起她。
  我没有什么事可做,日子过得百无聊赖,每天十一点就上床睡觉。
  隔壁的户塚君去北海道旅游了,没人在家。七月底时,他曾向我打过招呼说“我要出门啦”。
  好羡慕无忧无虑的学生啊。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真想回到那个时代。听户塚君说,他要到九月下旬才回来。
  晚上九点多,高野突然来了。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虽然很高兴他来看我,但他太太出了那种事,我实在不知道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
  “你太太的事怎么样了?”
  他难过地摇摇头,坐到了椅子上。也许是心理作用,他那麦色的脸庞看起来很苍白,眉间的皱纹也显露出他这两周来的心力交瘁。
  “完全没有头绪,调查很难取得突破。”
  “没有目击者吗?”
  “凌晨一点,哪儿还有行人啊!”
  “报警的人什么都没看到?”
  “听到惨叫的是住在附近的专科学校学生,赶到现场时,只看到一个手提包丢在地上。”
  “她会不会是被劫上车带走了?”
  “不会,当时没有汽车行驶的声音,不存在这种可能。”
  “那她怎么会消失不见?”
  “要是知道就不用烦恼了。现场没有任何搏斗和劫持的痕迹,唯一切实掌握的证据,就是炫耀似的留在地上的手提包。你不觉得有点儿反常吗?”
  “是啊。”
  “警方认为这是我太太故意设的骗局。”
  “骗局?”
  “对。有人作证指出我和太太之间关系紧张,警察起初对我抱有怀疑,但因为现场没有劫持的迹象,所以目前倾向于认为是她在存心怄气。”
  “但如果是这样,时间也太长了一点儿吧?就算是去旅行,或者去朋友家借住……”
  “她天生脾气坏,从小就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任性惯了的。”
  “你也觉得是她设的局吗?”
  “现在我也慢慢开始相信了。只有这个理由才解释得通,不是吗?”
  “这样子啊……”我沉思着。
  “不过,”他说,“如果是她存心气我,我反而会很高兴。”
  “怎么说?”
  “因为不用担心了呀,随便她什么时候回来,我才不管。”
  “这样好吗?”
  “嗯,没她在,我反倒乐得清净。”
  “所以你今天过来了?”
  “不应该来吗?”
  “不是,只是这样会不会引起警察怀疑?”
  “你放心,他们已经不再监视我了。”
  于是他决定今晚在我这儿过夜。此刻他正在洗澡,从外面都能听到他哼的歌,看来他已经愁怀尽去,心情大好。虽然总觉得他太太的事有些离奇,不过得知很可能并未遭遇不测,我也稍感宽心。他太太是一个那么争强好胜的人,一定正在某个地方过得好好的。就算遇到随机袭击行人的路煞,我看她也有本事打退。
  06
  八月十三日(大泽芳男)
  今天一早我就开始工作,精神状态前所未有的好。我在书桌旁放了瓶威士忌,每次往酒杯里倒上少许,闲时便小酌一口。如果喝得太猛,很快就会醉倒。但只要有所节制,浅斟慢饮,反而有助于工作顺利进展。
  这次翻译的是女作家希尔达·劳伦斯※一九四七年的作品《DeathofaDoll》,书名应该可以直译为《人偶之死》。这是部别具风味的悬疑小说,故事以女生宿舍为背景,登场角色除了警察和医生,几乎全是女性。我大致看了一遍,感觉相当有趣。(※希尔达·劳伦斯(HildaLawrence,1906-1976).活跃于四十年代中后期的美国女推理作家,作品有(《人偶之死》、《雪地之血》等。)
  两天前去《推理月刊》编辑部拿原版书时,藤井茂夫对于那天灌我喝酒的事,似乎多少有些内疚,一直不敢正视我。
  “去新宿喝一杯如何,‘岚’附近?”
  当我如此邀请他时,他支支吾吾地说:“今天就算了,以后再找机会吧。”
  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要去,只是想试探藤井的反应。看到激起了他的负罪感,我总算心满意足了。
  因为满心都是这些惬意的事,“埋葬”之后我每天都过得很愉悦。恰到好处的酒精将头脑刺激得十分活跃,翻译工作也进行得顺风顺水。
  难得一切都如此顺利,却又被清水真弓给毁了。
  真弓之前安分过一段时间,但今天,那个频频来骚扰的中年男人又出现在了二〇一号室。我很想无视他们,结果却反而更加在意。一想到紧闭的窗户后面正在上演的淫乱画面,我便再无心思翻译。我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酒,很快就有些醉醺醺的,怒火则愈发高涨。为什么我老得受这种折磨?
  我会落到不得不偷埋尸体的地步,说起来都是清水真弓的挑逗行为惹的祸。她那一连串举动是在明目张胆地勾引我,而我的反应又正如她所愿,最终彻底陷入她设下的圈套。失去理智的我把她送上的祭品当成她本人,不仅绑到家中,还失手错杀。
  我再也不想搬弄那种腐烂的尸体了,在院子里挖坑埋葬的事也绝不再干了。这会儿的真弓,一定正在嘲笑我的愚蠢。
  为了平息怒气,我来到夜晚的街上漫步。我在北本大道叫了辆出租车,一路开到新宿。今天白天一直吹着饱含湿气的热风,到了晚上也没凉快多少。
  有两周没来黄金街的“岚”了。幽暗的小店里坐上七个人就客满了,但今天依然没人光顾。店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我的怒火却丝毫没有减弱。
  “哎呀……”
  妈妈桑看到我,刚开口说到这里便哑住了。她没有招呼“欢迎光临”,也没有露出殷勤的笑容,化着浓妆的皮肤看起来白得可怕。我一言不发地坐到角落的椅子上。
  “给我来杯兑水的酒。”
  “喝酒不要紧吗?”
  妈妈桑担心地看着我。“你不是说过,医生要你戒酒吗?”
  “没事儿的。”
  “那天后来怎样了?”
  妈妈桑问的是七月三十一日的事。“你醉得那么厉害,有没有顺利到家啊?”
  “要是不顺利,现在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我没好气地说。妈妈桑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有点儿发窘。
  “说得也是啦……”
  她把一杯酒静静地放在我面前,冰块儿轻撞酒杯,哗啦哗啦作响。
  “藤井先生当时很担心你呢。”
  一听到藤井的名字我就反胃。
  “鬼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个人肯定在心里嘲笑我呢。”
  我喝了一口酒,味道淡薄如水。
  “别这么说嘛。”
  “哼!”
  “酒别喝太多啊。”
  “你只管做你的生意就好。”
  我把酒一口气喝干,在嘴里嚼着冰块。“再来一杯浓点儿的。”
  喝完第二杯,我胸口的恶心感却愈发厉害,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我的手开始颤抖,和去年酒精中毒时的症状一模一样。明知情况不妙,我却无力克制自己。心中的怒火再度高涨,到达了极限。身体深处涌起一股热流,耳边咚咚作响,恍如伏都教※的铿锵鼓点,让我抑制不住全身发抖。(※又译巫毒教,是一种源于西非的原始宗教,现仍流行于海地和其他加勒比海诸岛的黑人中,其举行宗教仪式时的音乐以击鼓为主。)
  “大泽先生,真的不要紧吗?”
  “嗯……”
  我的脸颊微微抽搐着。
  “早点儿回去吧,伯母会记挂你的。”
  “她已经睡了。”
  “要是你再住进医院,问题就大了。留下伯母一个人在家,多孤单啊。”
  妈妈桑分明是想撵我出去,刻意摆出为难的神气。
  “你少管,再来一杯。”
  “不行,不能再喝了。”
  见她不肯答应,我干脆自己动手去拿吧台上的酒瓶,却被妈妈桑重重地打开了,她大声说道:“别再喝了!”
  “很痛啊!臭老太婆!”
  “老太婆就老太婆,我这样是为你好,你快回去吧。”
  妈妈桑的口气突然变得强硬。
  “好好,回去就回去。这种破店,我再也不会来了。”
  丢下狠话后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得翻倒在地。
  酒劲在体内发散,我脚步踉跄地走下狭窄的楼梯,就在只剩三个台阶时,一脚踩空,摔了下来,腰被狠狠地撞到。
  “可恶!”
  我痛得好一阵子动弹不得。妈妈桑听到动静吓了一跳,从楼梯上探出头来。
  “你没事儿吧?”
  “吵死了,老太婆给我滚一边去!”
  我一边揉着腰,一边晃晃悠悠地走在小巷里。越走腰越痛,我的怒气也随之水涨船高。无处发泄的憎恶最终集中到了清水真弓的头上。我打心底里觉得,如果不把她解决掉,我就永远都别想过上真正安稳的日子。
  依稀记得我当时是在歌舞伎町闲逛,但之后的记忆就是一片空白了。
  八月十四日
  早上醒来时,依然醉得昏昏沉沉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我发现自己连睡衣都没换,还穿着昨晚出门时的衣服睡在工作间里。
  昨晚发生的事难道全是梦?我试着回想,脑袋却感到阵阵刺痛。记得我去了“岚”,和妈妈桑吵了一架,下楼时一脚踩空摔到地上。如果这是梦,未免太生动鲜明了。起床时,腰部一阵剧痛,裤腰处也有些绽线,脱下一看,那里淤青了一大块。
  这样看来,一切都是真的了。我手上沾着泥巴,可我对如何沾上的记忆却很模糊,可以说是毫无印象。身体如同灌了铅一般,又倦又乏,感觉像是刚刚做过重体力劳动,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痛。
  “奇怪,怎么会这样?”
  我喃喃自问,但想破头也想不起来。就和七月三十一日那晚一样,十二个小时的记忆完全蒸发。我只记得自己喝酒喝得很凶,之后就进入了失忆状态。
  盂兰盆节期间,天气闷热得像蒸笼,蝉鸣声听得人心情烦躁。我伸手去擦满脸的汗水,只觉额头火辣辣地疼。一看掌心,沾着淡淡的血迹,应该是擦伤。
  就在我起身准备去洗澡时,看到库房的门开了一条缝,不由得大吃一惊。这简直就是上次事件的重播。
  身体内异乎寻常的疲劳感、十二个小时的记忆丧失、微微打开的库房门。三个因素加在一起,得出的结论只可能是一个。
  我整个人如同坠人悬崖,那个噩梦又出现了。
  我一定又绑架了一个女人,并把她监禁在库房的地下室里。
  她会是清水真弓吗?我想起在“岚”喝酒时,对真弓怀有的满腔怒火,还打算去收拾她。到这里为止我都记得很清楚,看来我肯定劫持了真弓,把她关在地下室。问题是后来怎样了呢?如果只是监禁就还好,万一杀了可就追悔莫及了。
  对于真弓,我只想让她意识到自己的罪孽,悔过自新来乖乖伺候我,并没有存心要杀害她。
  我又想起额头的伤,觉得有可能因为她很难对付,而干脆把她杀了。究竟真相如何,只要去一趟地下室便可见分晓,但白天容易被人发现,不宜轻举妄动,还是等到晚上吧。等待的滋味着实难熬,随着时间的推移,内心的焦躁感不断膨胀。虽然想专心翻译,脑子却没办法正常运转。
  从黄昏起我就泡在附近的餐馆,喝着啤酒消磨漫漫无尽的时间,好不容易挨到了八点。
  回到家,正要推开玄关的玻璃门时,我蓦地打了个冷战。因为我看到二〇一号室亮着灯。窗前映出一个女人的影子,她正拉开窗帘,朝外张望,毫无疑问那就是清水真弓。
  既然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问题。现在被我监禁在地下室的又是谁呢?
  难不成我又错绑了别的女人……
  我急忙从后门溜到库房。二〇一号室的灯光照到了库房附近,不过真弓的身影已从窗前消失了。库房的门开了十厘米左右,我迅速钻进去,回手把门关好。
  刚一进去我便打开手电筒四下探照,很明显有人来过,那些破烂儿的摆放位置有了微妙的改变。本应立在地下室入口处的瓦楞纸箱翻倒在地,毫无遮蔽的洞口大张着黑色的大嘴,仿佛是通往异次元的门扉,无论尸体还是别的什么都会被吞噬进去。
  我像往常一样踩着梯子打开电灯,再挪过纸箱盖住洞口,才慢慢下到地下室。心脏怦怦直跳,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脚终于踏到了水泥地面。不管我情不情愿,都必须面对现实了。
  回过头一看折叠床,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个被毛巾蒙着眼睛的女人。眼睛被毛巾蒙住,这个细节也和上次一样。她留着一头染成棕色的卷发,与我素不相识。我解开毛巾,只见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我。太好了,她还没有死。
  “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只是出了点儿小误会,才会弄成这样。”
  她没有回答,大概以为自己会被杀掉,很害怕吧。真可怜。
  “不用担心,我马上就放你回去。”
  话虽这么说,可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妥当。她已经亲眼看到了我,如果就这么放她回去,必将大祸临头。
  对了,我有安眠药啊。还剩很多没吃,可以下药让她睡着,趁机将她悄悄运到别的地方。虽然我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犯的罪,但毕竟绑架罪重,必须确保她安然无恙地回到家才成。
  “告诉我,你家在哪儿?”
  07
  八月十七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这几天高野几乎天天都来。听说他太太失踪一案,警方近来的侦办已经相当敷衍。他还说,就算没有松懈,新发的案子层出不穷,也不可能多拨人手来找一个故意玩失踪的人。
  公司方面,忙碌的旅游旺季已经过去,我决定下周五回家待三天。当下就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她一听高兴极了。我还跟她说,到时候要把未来的丈夫介绍给我。既然是妈妈喜欢的人,肯定出类拔萃,我现在就盼着和他见面了。
  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窗外,那个男人今天又待在库房。库房就在我房间的正下方,因此只要一开灯就能看得特别清楚。最近他经常趁夜钻进那里面,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干什么。看得出他是在刻意避人耳目,但其实一切都被我尽收眼底。每到晚上十点多,他就溜到黑灯瞎火的库房,在里面打着手电筒转悠,从门缝不时漏出微弱的光线。
  夜里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行动,这行为本身就透着古怪。莫非他有什么苦衷,不能在白天进入库房?他的伯母白天一直待在一楼,或许是怕被她看到也说不定。这人平常就很阴沉,一想到夜里他不知在做什么诡秘勾当,我就觉得寒毛直竖。
  没躲在库房的时候,他通常都在二楼工作。透过敞开的窗子,能看见他穿着背心,在稿纸上奋笔疾书。书桌上搁着瓶威士忌,他时不时就端起酒杯来一口。这种泡在酒缸子里的译者,我最讨厌了!
  十一点时,门铃响起,将我从沉思中唤醒。一定是高野来了。
  八月二十二日
  下午四点多,我搭乘的上越新干线到达长冈站,我回到了暌违五个月之久的故乡。透过车站的玻璃窗,依稀看到那令人怀念的绵延山脉,心中不觉泛起感伤。穿过检票口,妈妈已经在等着我了。
  “你回来啦。”妈妈的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打扮得十分亮丽,看起来年轻得不得了。啧啧,只要肯花心思,这不是办得到吗?
  “我差点儿都认不出来了,说我们是姐妹都有人信。”
  “不准取笑妈妈。”
  “爱情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啊!”
  “你也很容光焕发嘛,交到男朋友了?”
  明知妈妈是在开玩笑,那一瞬间我还是觉得很内疚,心里有些犹豫。不能向妈妈提起高野的事,至少现在还不能……
  “怎么了,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一笑带过,“好了,我们走吧。”
  岛田宗一郎,四十八岁。
  他就是我未来的继父。我和妈妈先回家休息了一阵,晚上七点,在市内一家颇有情调的餐厅和岛田先生共进晚餐。他的头发中微现银丝,椭圆形的脸,一看就有精英主管的气质。身穿名贵西装,十分得体,给人感觉很爽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出色。
  “感觉好像相亲一样,真是紧张。”
  岛田先生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妈妈则在一旁哧哧偷笑,我很少看到她这么开心的样子。她和岛田先生并排坐在一起用餐时,看起来真的很登对。熬过独自拉扯孩子的漫长寒冬,妈妈终于迎来了人生的第二春。
  岛田先生挥洒自如地讲着笑话,听得我们母女俩乐不可支。吃完饭时,气氛已经融洽得就像一家人了。
  “妈妈就拜托您了。”
  借着威士忌的酒劲,我向岛田先生低头致意。
  “真弓,你瞎说什么啊!”妈妈满脸通红地拽拽我的衣袖。
  “这有什么要紧。”岛田先生说着,一本正经地朝我低下头,说,“我这个大叔抢走了你心爱的妈妈,真是很对不起啊。”
  他主动向我伸出手。那是只温暖的大手。
  “我妈妈不懂事,请您多照顾了……”
  我这句话一说出口,俨然就是答应了对方的求亲。
  “喂,少得意忘形!”妈妈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们三个人爆笑了起来。
  “我也有个和真弓差不多大的女儿,她多了一个可爱的妹妹,一定很高兴。”
  “我也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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