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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彩霞满天

_4 琼瑶(当代)
有的钱财,充公的充公,被卷逃的卷逃,只一刹那
间,我们就从‘豪富’变成了‘赤贫’。这还没关系,
问题是我们如何生活下去。哥哥一直没有好好念过
书,出事后,他干脆一走了之。我的生母和‘河
马’,日日奔波于营救父亲……这之间的艰苦情况,
决不是你能想像的。往日的亲友,忽然间都成了陌
路,我们母女三个,处处遭人白眼,而父亲在狱中,
多少需要钱用,于是,我成了家里唯一的财产!别
紧张,书培,我再潦倒,也不会走上堕落的路,更
不会走入风尘,这一点,你必须信任我。这些日子,彩霞满天14/48
我和母亲反复思量,唯一可行的路,是接受D君的
资助。原谅我不愿直书他的名字。D是一个很有办法
的人物,他答应为父亲上诉,并保证能有帮助。我
想,写到这儿,你应该明白了,我已经在今年五月,
和D君订了婚,马上,我就要嫁入D家了。
书培,我原不该再回来这一趟的,我原不该再
见你这一面的。让你就这样以为我已经从世界上隐
没了,可能对我们两个都好得多。可是,我在大专
联考的放榜名单里,找到了你的名字,你知道,我
多为你高兴呵!于是,想见你一面的欲望,把什么
理智都淹没了,我觉得,我不见你这一面,我简直
就会死掉了。所以,我回来了,所以,我见到了你!
所以,我不能跟你计划未来!你懂了吗?可是,书
培,今夜,你‘怎么可以’用这样强烈的热情来迎
接我啊!你为什么不像小学毕业那晚那样冷冰冰,让
我可以死心离去啊?你‘怎么可以’这样缠绵温柔,
让我简直梦想你是从童年时就在爱我的了。你怎么
可以?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书培,你已经把我的
五脏六腑都搅得粉粉碎了,你知道吗?
我必须逃走了,否则,我会置父母于不顾,我
会连天塌下来都不管,而跟定你了。我也想过,或
者,我即使嫁给D,也不见得能帮助爸爸。你瞧,你
几乎让我不顾一切了。可是,书培,你已经是大学
生了,我只是个读到高一的乡下姑娘,我配不上你,
我‘必须’配不上你,我‘一定’配不上你,我非
用这一点来说服自己不可。否则,我会跟你去台北,
我会跟你到天涯海角,我会跟定了你!
今夜,我曾经安心想委身于你,别说我不知羞
呵。目前,我还纯洁得像张白纸,你实在应该拥有
我的!你早就拥有我的心了,我又何必去在乎我的
身体呢?我是安心要给你的,因为,我不甘心给别
人,真不甘心!可是,书培,你实在是个‘君子’,
这样也好,让我们开始得‘纯纯洁洁’,结束得‘干
干净净’!我走了,书培。再见面时,我可能已红颜老去。
记住我今夜的样子吧,不不,忘了吧,还是忘了比
较好,人如果没有‘记忆’,一定会少掉很多痛苦,
是不是?忘了我吧!不不,你得记著我,如果你真
把我忘了,我会伤心而死!你怎能忘记我?我爱了
你那么久!噢,你瞧,我已经语无伦次了,我自己
都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了。不能再写了,天都快亮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我
最怕在黎明时分,听火车汽笛声,因为那声音代表
了离别,代表了远行,代表了不可知的未来。三年
前,我也在黎明时被火车带走。那汽笛声好苍凉好
苍凉……可是,我已经听到汽笛声了。
别了,书培。你一直是个好洒脱好洒脱的男孩
子,每次你遇到烦恼时,你总是‘摔摔头’,就把它
‘摔掉’了。现在,是你‘摔摔头’的时候了。别了,
书培。祝幸福永远
采芹”
乔书培一口气念完了这封长信,他是呆住了,傻住了,完完全全的呆住傻住了。有好长
一刻,他觉得自己几乎没有什么意识,几乎是麻木的,几乎是没有知觉的。然后,他慢吞吞
的折叠起那封信,把它放进衣服口袋里,他就站在那儿,看海浪,看太阳,看云雾,看海鸟……
看浪花的翻翻滚滚,看潮水的来来往往,看海面的起起伏伏,看阳光的闪闪烁烁……骤然间,
他翻过身去,用尽浑身的力量,对身后那高耸入云的岩石一拳捶了过去。他的拳头重重的击
在一块岩石的棱角上,那棱角直刺进他的皮肉里,他觉得痛了。那痛楚一直抽进了他的心脏,
他坐下来,沿著那石壁坐下来,用双手紧紧的抱住了头,紧紧紧紧的抱住了头,嘴里模模糊
糊的呻吟著:
“怎么可以这样子?怎么可以这样子?采芹!这太残忍,太残忍,太残忍……”他把头
匍匐在膝上,他不知道这样抱著头坐了多久,然后,他忽然感到有一只温柔的、女性的手扶
住了他的肩,他浑身一震,是采芹!是采芹!这封信只是开个玩笑,只是试探他的感情,他
狂喜的抬起头来,狂喜的喊:
“采芹!”不,不是采芹,站在他面前的,只是那好心肠的雅丽。她望著他,泪眼凝注。
“不要这样,乔书培,”雅丽含泪说:“她拜托我照顾你,叫你不要太伤心。好在,大家都生
活在台湾,早晚有一天,还要遇见的!”他抓住了雅丽,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圈似的,
他紧紧的攥住了她,热烈的说:
“她还对你说了什么?还对你说了什么?告诉我,都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什么城市?
我要去找她,我要告诉她这是不对的,她不能用婚姻来买她父亲的平安,这是件莫名其妙的
傻事!我可以办休学,我可以先去找个工作,我可以养她们母女三个,我也可以想办法去营
救她爸爸,我去问,去打听,去找门路……”雅丽用手揉著他的头发,像个大姐姐在安抚胡
闹的小弟弟,她勉强的微笑著,诚恳的说:
“你知道你在说傻话,你知道你办不到!你还太年轻,乔书培,你才十九岁,而且,你
生来就注定是个艺术家的料!你没有办法帮殷家的忙!”“但是,我还是要找到她,她在那儿?
告诉我,雅丽,你一定知道!我只要一个城市的名字!”
雅丽摇摇头,深思的望著他。
“如果我是你,我会到台北再说!”
“台北?”“你该去台北了,早些去注册,去办住校手续吧。至于殷采芹,你——最好
忘了她。否则……台北是个大城市,殷耀祖犯的是个大案子……说不定,采芹根本就在台北。
她可能故意跑回来一趟,混乱你的注意力……”
乔书培直跳起来,紧握了雅丽的手一下。
“雅丽,你知道吗?你是个天才!”
于是,三天后,乔书培就去了台北。
在台北,忙于注册,忙于办理住校,忙于购买书籍和应用物品,忙于应付大都市的生活……
他到一个星期之后,才有时间去调查殷耀祖的案子。他那么陌生,又那么没经验,奔走了将
近两个月,才知道,殷耀祖发放到外岛去了。至于他的案子到底在那儿审理的,根本就弄不
清楚!
殷耀祖在外岛,殷采芹呢?茫茫人海,漠漠天涯,殷采芹,你在何方?日子一天天的过
去,采芹杳无消息,他投身在大学生活里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他忙著念书,忙著
吸收,忙著绘画,忙著考试,也忙著回忆和相思,但是,殷采芹是已经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一个学期过去了,第二个学期又来了。时间的磨子,永远在不停的转动,转走了夏天,转走
了秋天,转走了冬天,然后,就又是新的一年,新的一个春天了。彩霞满天15/489
三月底,学校开始放春假,乔书培又回到了海边。
这就是我们故事一开始,在那三月的末梢,乔书培为何会坐在防风林里,反复在沙上写
著“殷采芹”的原因了。殷采芹,殷采芹,左一个殷采芹,右一个殷采芹,无数无数的殷采
芹……这树林,这沙滩,这海洋,这岩石,这风,这云,这海浪,这白屋……处处处处,都
有殷采芹的名字,可是,殷采芹,你在何方?点点滴滴,丝丝缕缕,旧时往日,我欲重寻!
那个三月的末梢,乔书培在海边追悼著过去,那个三月的末梢,乔书培在料峭春寒中,一直
坐到太阳沉落。那个三月的末梢,乔书培终于了解了一件事;人,永远不可能挽住春天,留
住海浪。过去的是过去了,再也追不回来了。殷采芹不论在世界的那一个角落,与他乔书培
都不会有关系了。当暮色在林中慢慢笼罩下来,当太阳在海面慢慢沉落下去……他终于拿起
一枝木麻黄的叶子,像扫帚般横扫掉地上那无数无数的“殷采芹”。站起身来,他对著海洋
深吸了口气。脑子里掠过了李义山的两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或者,人生的事,就都是这样的。古往今来,感情是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故事,让你
甜,让你苦,让你酸酸楚楚,永无了时。摔摔头。“你是个好洒脱好洒脱的男孩子,每次遇
到烦恼时,你总是摔摔头,就把它摔掉了。现在,是你摔摔头的时候了。”他苦涩的想著,
苦涩的笑了,苦涩的摔摔头。人呵,你身上永远背负著那么多的责任,你有个孤独寂寞的老
父,你有个正待开发的未来……你不能把自己永远埋葬在回忆里!听吧,海鸟在唱歌呢!“去
去去!去去去!莫迟疑!去去去!去去去!莫迟疑!”
于是,乔书培再摔了摔头,在那个三月的末梢,他试图甩掉他的过去。踏著落日的余晖,
他大踏步的回到了家里。
家,一如往日,简单,清苦,却充满了书香。父亲有颜回精神,一箪食,一瓢饮,人不
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乔云峰用宠爱的眼光望著儿子,不管怎样,他这一生虽然谈不上一
点点成就,他毕竟带大了这个儿子!这个茁壮的、漂亮的、优秀的、卓越的儿子!人,一旦
进入老年,对下一辈的宠爱,居然会如此强烈!强烈得近乎依赖了。
“去拜访了你的老朋友吗?”乔云峰问。
他深思了一下。“是的。”他微喟著说。
“大家的变化都很多吗?”
“不。”他迟疑的。“我的变化比较多。”
乔云峰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是的,这是个简单的、单纯的、宁静的小海港,大家永远过
著守旧而近乎保守的生活,对个台北的大学生来说,“距离”会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
“你在大学里……”他忍耐不住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从他一回家,他就想问的问题:“有
没有交到女朋友?”
乔书培抬起眼睛,读出了父亲眼底的期待和关怀。
“有个中文系的女同学,”他静静的说,带著种深思的表情。“大家还很谈得来,不知道
算不算是女朋友。”
“哦?”乔云峰更关心了。“她叫什么名字?”
“她姓苏,名字叫燕青,小燕子的燕,青颜色的青。也是大学一年级。”“苏燕青,”乔
云峰微笑起来。“满好听的名字。她家住台北吗?”“是的,她父亲是个大学教授,在辅大教
中国文学,她母亲也是学教育的,在教中学。”
“哦,”乔云峰的微笑加深了,笑容填满在每条皱纹里。“你见过她父母?”他不经心似
的问。
“去她家吃过几次饭。”他也不经心似的答。“他们知道我家不住在台北,对我比较照顾
一些。”他抬起眼睛,注视著父亲。“你知道学教育的人,他们把所有年轻人都看成自己的子
女一样。”乔云峰笑了。“你的意思是要告诉我,他们对你并没有另眼相看?”他笑著问。“我
没有什么意思,”乔书培也笑著,心底,有层迷惘的隐痛在扩大,那隐痛像一张大网,把他
整个罩在里面。“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很普通的……只是同学而已。我想,我才读大一,谈
这个问题,还是太早了。何况,苏燕青是中文系的宠儿,追她的人大有人在,我——并不属
于其中的一个。”
乔云峰深深的注视著书培,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到儿子面前,他把手紧紧的压在书培
的肩上,沉挚的,了解的,语重心长的说:“书培,你该把过去那一段情忘掉了,答应我把
它忘记!否则,你会作茧自缚,终生不能获得快乐。要知道,人生许多机会,许多幸福的机
会,都是稍纵即逝的。你很可能轻易就放掉了到手的幸福,以后,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书
培,你答应我,不要让以前的事情,成为你以后幸福的绊脚石,好吗?”乔书培看著父亲,
看了好久好久,终于,他毅然的一摔头,站起身来,粗声说:“我知道,我统统知道。今天
下午,我已经把过去埋葬掉了。你放心,回台北后,我会重新开始!”
乔云峰眼底一片喜悦。
四月初,带著份壮士已断腕的情绪,带著份“重活一遍”的决心,乔书培回到了学校里。
春假过去了,等于又一个春天过去了。乔书培上课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过去种种譬如昨
日死,一切要重新开始,一切要重新争取,新的生活里没有“殷采芹”的名字。采芹,她被
木麻黄的叶子扫掉了,被海浪卷走了,被海风吹散了。
于是,这天下课后,他和苏燕青去看了场电影,又到“甜心”去吃豆浆油条。燕青的脸
圆圆的,有对小酒涡,长得相当甜。她喜欢穿件格子衬衫,穿条牛仔裤,打扮得像个小男生。
某些时候,她也确实像个小男生,满头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一对慧黠而调皮的眸子,嘴
里总是轻快的哼著歌,要不然就嚼著口香糖。她是活泼的,明朗的,爱笑的,而又美丽逗人
的。这天,他们看了场“仙人掌花”,是英格丽褒曼东山复起的片子,另一个女星是歌蒂韩。
他们在吃豆浆油条的时候,两个人就不停的讨论著剧情。苏燕青不停的吃,她已经吃了一碗
甜豆脑,又吃了一碗咸豆浆,再吃了两根油茶,一个烧饼……现在,她又在叫著了:
“我真想吃隔壁牛肉面大王的红油抄手!”
“你只是‘想’吧?”乔书培问:“我不相信你还吃得下去!”
“不相信?”燕青挑起了眉毛,招手就叫住了伙计。“你能不能帮我去隔壁叫一碗红油
抄手,送到这儿来?”
“可以!可以!”伙计走了。燕青冲著他笑。
“你看吧,我说吃就吃!”
“很好,你尽管吃!”乔书培笑著说:“总有一天,你会胖得像只河马!”“河马?”燕青
又挑挑眉毛,又望望他,又噘噘嘴唇:“你在吓唬我,那里有人会胖得像河马!”
“我就认识一个女人,胖得像河马,丑极了。”
“哦,”燕青咽了口口水。“真的像河马吗?”
“真的像。”他一本正经的。
红油抄手送来了,燕青瞪著那碗发怔,拿起筷子,她悄眼看乔书培。“你是不是怕我吃
太多,你付不出帐来?”她问。
“你吃豆浆油条,红油抄手,还吃不垮我!”乔书培笑了。“只要你不闹著吃牛排就好了。
何况,如果我真付不出帐,你小姐也得自己付。”“那么,”燕青端起碗来。“我吃了哦?”
“吃呀,没人叫你不吃呀!”
燕青看了看那碗油腻腻的抄手,辣椒味香喷喷的。她骤然把碗放回桌子上,瞪著乔书培:
“你认识的那个河马,有多少岁?”
“大概……四、五十岁吧!”乔书培有些恍惚。河马、毕业典礼、展览会、采芹……他
重重的一摔头。
“哎!那么老呀!”燕青如释重负的喊:“管他呢?二十年以后,管他是像河马还是大象
呢!”她唏哩呼噜的吃起红油抄手来,边吃边眉飞色舞的说:“我告诉你吧,女人活过三十五
岁就没意思了,你瞧,那个阴沟里的饱鳗啊,以前美得像仙女一样……”“阴沟里的什么?”
他听不懂。
“英格丽褒曼呀!傻瓜!”燕青喊。
“噢!”“你记得战地钟声里的英格丽褒曼吗?”燕青收住了笑,正色说:“剪得满头短
短的头发,像个小男孩子,抱著马肚子和马说话,祷告上帝保佑她的贾利古柏,那样子真美
极了,可爱极了。但是,今天仙人掌花里的她,所有风韵都给歌蒂韩抢走了。所以,女人是
不能老的。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红颜老去,年华不再更悲哀的事了。我看愚人船里的费雯丽,
也有这种感觉,岁月不饶人,再美丽的女人也禁不起时间的考验。所以,我奉劝天下的女明
星,如果老了,千万别再东山复出!”
“照你这么说,”乔书培有些失笑的说:“女人老了怎么办呢?”“所以,”燕青忽然变得
一本正经起来,她那小脸显得少有的庄重和严肃,眼珠黑溜溜的盯著乔书培。“越美丽的女
人越悲哀,美丽的女人常常以为仅凭美丽就可以征服全世界,殊不知美丽是很残忍很可怕的
东西,因为它一定会消失,会老去,世界上没有永远开放的花朵。”她歪著头,把手指插在
短发中,那深思的眸子里满蕴著智慧。“一个聪明的女人,要懂得充实自己,懂得去吸收知
识,懂得去了解人生……于是,一旦老去以后,虽不能再像花一样的明艳,还可以像树一样
的长青。”乔书培注视著她,有些眩惑,有些震动,有些惊奇。
“你很可怕!”他忽然说。
“我很可怕?”她抬起了下巴。“怎么说?”
“你的脸像花,你的思想像树,这种女人,岂不会让天下男孩子遭殃!”“哎!”她笑了。
“你是在捧我?还是在讽刺我?”
他瞅著她。“你自己说呢?”“我说吗?”她对他点点头。“你是一本很难读很费解很复
杂的书。如果我聪明的话,最好对自己看不懂的东西,表示沉默。”他不说话,他们两个相
对注视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叹了口气,逃避似的说:“我并不难读,也不复杂,我只是比
较会隐藏自己,我怕太容易被看懂,你就会发现我一无所有了。”彩霞满天16/48
“啧啧,”她咂著嘴,不同意的摇头。“别说得那么好听,更不要故作谦虚。我打赌,你
并不想让我看懂你!”
“我也打赌,你并不真想看懂我!”他说。
“是吗?”她深深的瞅著他,用小匙搅著碗里的辣椒油,她已不知不觉的吃光了她那碗
红油抄手。“我有点怀疑……”她转动著眼珠,一股“怀疑相”:“你在引诱我说出我想看懂
你,我……决不中计!”他笑了笑。不说话。她望著他,狐疑的、深思的、好奇的、探索的
望著他。她眼底那抹慧黠的小火花在闪动,她从他的头发打量到他的鼻梁,从他的眼睛打量
到他的嘴唇。然后,她忽然说:
“我中计了,我想看懂你!”
他微微震动了一下。抬起眼睛来,他接触到她那坦率的、真挚的、热切的眸子,这眼光
使他全身一震,背脊上立即冒出一股凉意,多年以来,有另一个女孩也曾用这样的眼光看过
他,只是,那眼光里面还掺杂著更多的一份崇拜和依赖。他跳了起来,仓促的说:“你吃够
了吧,我们该走了!”
她悄悄的把眼光挪到桌面上,微喟了一声:
“当然吃够了,我总不能把人家整个店都吃下去!”
他付了帐,走出豆浆店,他们漫步在那初夏的街头。星光很好,闪闪烁烁的布满了整个
天空。夜色也很好,不冷不热,晚风吹在人身上,是凉爽而清新的。他们并肩而行,她的家
就在这附近,他本能的陪著她往她家的方向走去。一时间,两个人都很沉默,都有点儿心事
重重。一直走到快到她家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开了口:
“燕青,改天,我要告诉你我的故事!”
她站住了,有些惊惶。
“不不,”她很快的说:“你不必告诉我!”
“为什么?”他瞪著她。“你不是想看懂我吗?”
她睁大了眼睛,有股调皮的、稚气的、天真的神韵,遍布在她那年轻的脸庞上。“我不
要你为我编故事!”她说。
“你以为——”他结舌的。“我会为你编一个故事出来吗?你以为……”“我以为你被一
个女孩子遗弃了!”她笑嘻嘻的说,脸上的小酒涡忽隐忽现。“我以为你曾经轰轰烈烈的爱过,
又轰轰烈烈的结束了。我以为——你在你那个海边的岩洞里,藏著一个人鱼公主。”她扬起
眉。“是吗?”
他的面容僵硬。他瞪著她,好一会儿,他没有说话,然后,他低声的、微哑的、粗鲁的
说了一句:
“再见!”转过身子,他正要离去,她伸出手来,一把就握住了他的手。他回头,忧郁
的凝望她。她脸上那调皮的笑容消失了,眼底是一片真挚,一片诚恳,一片女性的温柔。
“改天,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故事!”她郑重的说。
他摇摇头,有些被弄糊涂了。“你是个很难缠的女孩子!”他困惑的说:“你聪明、急智、
多变,而莫测高深!”“你也是个难缠的男孩子。”她说:“你骄傲、忧郁、深沉,而喜怒无常。”
他瞪视她,对于她随口答出来的话惊愕无比,而衷心佩服,他从没遇过反应如此敏捷的女孩。
“你知不知道我有些怕你?”他说。“我怕聪明的女孩更胜于怕美丽的女孩,何况二者
兼备。”
她居然脸红了,她又微笑起来,那对酒涡就又在颊上闪动。“你这句话有没有对别的女
孩说过?”她问。
“没有。”他坦白的回答。
“好。”她郑重的说:“我会把它收得牢牢的,如果我自卑感发作的时候,我就把它拿出
来自我安慰一番。”她紧握了他的手一下。“明天见吗?”她问。
“明天下午你有课吗?”
“有两节中国通史。”“我会来找你!”她笑笑,翩然转身,回家去了。
他仍在那巷口呆了呆,然后,他转过身子,慢慢的,安步当车的往学校走去。他是最不
愿搭公共汽车的人,不管多远的路,他都喜欢徒步走去。尤其,在他心里充满了矛盾的感情
和思想的时候。散步可以给他思想的时间。他走著,心里模模糊糊的想著苏燕青,那慧黠、
灵巧、充满活力而又娇媚可人的女孩。在学校里,她曾使很多男孩子倾倒。而他呢?他又有
那一点值得她垂青?他反而对她总是爱理不搭的。他想起父亲的话:“人生的许多机会,许
多幸福的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他是不是要放走这稍纵即逝的幸福呢?不不,他已经决
心重新开始了。他叹了口气,幽幽的叹了口长气。于是,他依稀听到,他身后有个女性的声
音,也幽幽的叹了口长气。
闹鬼吗?还是苏燕青在和他开玩笑?他蓦地回首,身后有一排尤加利树,有个人影飞快
的闪到一棵树后面去了。他有些失笑,淘气呵!实在是够淘气的。他往那棵树走了两步,忍
著笑,他命令的说:“燕青,别闹著玩了,你跟著我干什么?出来吧!”
树后寂然不动,他伸长脖子看去,依稀看到一些发丝和衣角,他笑著说:“燕青,我已
经看到你了,再不出来,我就来抓你!不信?你试试看!”他重重的往前再跨了两步。
于是,树后的女孩走出来了,长发垂肩,衣袂翩然,穿著一身全黑的衣衫,鬓上插著朵
小白花。她站在那儿,亭亭然如玉树临风,飘飘然如倩女还魂……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盈
盈然如秋水,皎皎然如星辰,默默的、静静的、幽幽的瞅著他。他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
立即感到天旋地转。他的心脏怦然狂跳,脑子里如万马奔腾,他张著嘴,竟吐不出声音,好
半天,他才大大的喘出一口气来,他伸手揉揉眼睛,再对她看去,又伸手敲敲脑袋,再对她
看去。终于,他有些真实感了。他喃喃的、昏乱的、迷惑而不信任的说:“采芹,会是你吗?
可能吗?采芹?你过来,让我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过来!”
她向前走了两步,停在他的面前了。他伸出手去,怯怯的碰了碰她的衣角,再怯怯的轻
触她的面颊,又怯怯的轻抚她的长发,她动也不动,只是站在那儿被动的看著他。于是,他
骤然发出一声喜极的狂呼:
“采芹!”就不顾一切的,把她紧拥在怀里了,那怕街车还在穿梭,那怕行人还偶尔掠
过,那怕街灯还在闪亮……他什么都不管,只是紧紧的、紧紧的把她抱住了。彩霞满天17/48
10
二十分钟以后,他们已经并肩坐在校园一角的一棵大榕树下面了。这榕树有些像家乡里
那棵神仙树,有合抱的树干,密密的树叶,如伞如亭如盖的枝桠,它的下面,是个很好的隐
蔽的所在。对许多大学生来说,校园是情侣们免费的休憩所,这儿有天然的冷气(夜风),
天然的音响(虫鸣),天然的灯光(星辰)……而且不会受营业时间限制。所以,一到夜晚,
校园里各个角落,常常都有双双对对的亲热镜头。乔书培每晚散步在校园里,可以说司空见
惯,却没料到,今夜,自己也成为其中一对。拥著采芹,他只是不信任的看著她,不信任的
抚摸著她的眉毛、眼睛、面颊、嘴唇……不信任的去握她那双柔弱无骨的手,又不信任的抚
弄她的头发,不信任的去触摸她的衣角,不信任的去握她的肩……坐在那大榕树下,他就这
样神魂颠倒,坐立不安的盯著她,不住口的问:
“你怎么这样神秘?你怎么每次都像奇迹似的从地底冒出来?你从那儿来的?你怎么会
跟在我后面?这些日子你都藏到那里去了?……”她幽幽的看著他,幽幽的叹口长气,幽幽
的说:“还是有几百个问题啊!”
“是的,每次见你都有几百个问题!”他说,瞪著她,一瞬也不瞬的瞪著她,忽然把手
指送到她唇边去,命令的说:“咬我一口,快,你咬我一口!”
她徊避了一下。惊愕的说:
“你要干嘛?”他重重的呼吸,重重的喘气,又重重的叹息。
“我不相信呀,”他说:“我实在不能相信是你,这一切,像个神话似的,你忽然就这么
出现了……不行。”他内心烦躁的:“你得咬我一口!证实一下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你得咬我
一口!”“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个鬼呢?”她说,声音虚飘飘的。“我很可能已经死了,现在
是我的鬼魂来见你!”
他盯著她,用双手捧住了她的面颊,他的眼睛里燃烧著火焰:“如果你是鬼,”他一个字
一个字的说:“你会是第一个被‘人’缠住的‘鬼’,我会缠住你,缠得你当鬼都当不安宁!”
“哦!”她低呼著,眼里迅速的蒙上了泪影。她投身在他怀中,轻颤著像一只依人的小
鸟。“书培,乔书培!”她热烈的低呼著。“我多想你多想你呵,我快要为你死掉了!再见你
这一面,我是死也值得了!再听你说这些话,我真的是死也值得了!哦,书培,乔书培,你
并没有忘掉我?你还记得我?你还想念我?……”“忘掉你?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傻瓜!”他恨
恨的骂著,用力扳起她那埋在自己怀里的头,就用嘴唇紧压在她的唇上。他吻她,用力的吻
她,吻得一点也不斯文,吻得既野蛮又粗鲁。他的胳膊箍紧了她那小小的身子,似乎想挤碎
她。他疯狂的,悲愤的,恼怒的吻她。然后,在她耳边咬牙切齿的说:“我是该忘掉你的,
你这个残忍的,没心肝的傻瓜!你让我做了一夜的梦,然后你就这样跑掉了,不声不响的跑
掉了,你不怕我一头撞死在那岩石上吗?你这没心肝的,残忍的女人,我该杀了你,我该勒
死你……”他用手抚摸她的脖子,她那细腻的脖子,然后,又骤然把脸埋进她的长发中。“哦,
采芹!”他辗转的,悲喜交集的,温柔的,而又恐惧的问著:“你——
嫁给他了吗?”她屏息不语,浑身颤抖。
他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他不敢要那个答案了。抬起头来,他看到她鬓边那朵小白花,
滚进他的衣褶里去了。他拾起那朵小白花,那用毛线织成的小白花,他凝视著。担忧的,小
心的问:“你为什么戴白花?”她的头慢慢的从他怀中抬了起来,用手拂了拂零乱的长发,
她坐在那儿,静静的望著他。月步下,她的脸像用白玉精工雕塑而成的,白皙,光滑,玲珑
剔透,而绽放著一种夺人的光华。她的眼珠黑亮深黝,是两颗掉落在深潭里的黑宝石。她的
嘴唇轻轻的蠕动著,像两瓣在寒风中轻颤的花瓣,她的声音低沉而苍凉:“我妈妈——她死
了。”
他一凛。所有的神智,都从那初见面的狂喜和昏乱中苏醒过来。他深深的注视她。用手
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他专注的,关怀的,怜惜的凝视她:
“你妈妈?”他惊痛而惋惜。“怎么会?她还那么年轻!”
“她死了!”她重复了一句,声音更幽冷了,像空谷里传来的回音。“她是自杀的!她……
吞了安眠药,就这样死了。”
他紧握住她的手。“多久以前的事?”他问。
“半个月了。”“为什么?”她垂下了眼睑,注视著裙子里的一片落叶,她坐正了一下身
子,把手从他的掌握中抽出来,她拾起那片落叶,无意识的玩弄著。她就这样低俯著头,慢
慢的,不疾不徐的,像在述说别人的故事一样,轻轻的说了起来:
“我们一直住在台中。爸爸的案子是在台中审判的,他被押在台中的看守所里。我们找
了很多门路,求过很多人,花了很多钱,到处碰钉子,到处看白眼,钱也白花了。然后我们
认识了那个姓狄的人。他是个律师,已经四十几岁了,他说他和司法部里的大官都是朋友,
和立法院也有交情,他确实来往的都是大人物,他又有钱,用钱像倒水一样。他住在一个豪
华的大厦里,有汽车,有司机,有三个佣人。他说他的太太去世已经三年了,如果我嫁给他,
他就负责营救爸爸出狱。”她抬起眼睛来,很快的瞅了他一眼:“这些,我上次给你的信里,
已经大致都提过了。”
他点点头,注视著她。
“妈妈知道我是爱你的,”她继续说,又垂下了头。“她始终知道我是爱你的,比你知道
得还要清楚。可是,当时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大妈——就是那个河马——又一直在逼迫著
我们,好话坏话都说尽了。于是,我和那个姓狄的订了婚,到家乡去和你见了最后一面。回
到台中,正赶上高等法院要重审爸爸的案子,大家都认为很有希望,认为那姓狄的出了好大
的力量,于是,我就被送进了那个姓狄的家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她
的双手死命的揉搓著那片落叶,把那落叶揉成粉粉碎了。“我就被送进了那姓狄的家里……”
她低低的重复著,声音里充满了泪痕,终于,有两滴水珠落了下来,掉落在裙褶中,她轻轻
抽噎:“我曾经想给你……那晚,在岩洞前面,我……曾经想给你……那时候,我是……好
干净……好干净的,我……”
他闭了闭眼睛,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他用胳膊拥著她,轻轻的摇撼著她,他的下巴
温存的贴著她的鬓脚,他的嘴唇温柔的轻触著她的前额。他不敢说话,因为他的喉头哽著一
个好大的硬块,他的心脏像绞扭般痛楚著。他不说话,只是好温柔好温柔的拥抱著她。
好半晌,她似乎平静了些,吸了吸鼻子,她用手拭去了面颊上的泪痕,又继续说了下去:
“案子开庭了,我们才发现希望渺茫,姓狄的只是敷衍我们,要我们等待,等待,等待。
等到后来,爸爸的罪判定了,被送去外岛服刑了,我们才知道上了姓狄的当。可是,人已经
是他的了,便宜也给他占去了,还说什么呢?妈妈就呕上了,整天哭啊哭啊,我只好安慰她,
告诉她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反正女孩子长大总要嫁人的。好在姓狄的对妈妈和大妈都挺照顾,
并不缺钱用。然后,我那个哥哥突然出现了,带了一大伙人,他对那姓狄的说,我妹妹不是
贱卖的,他要姓狄的拿一笔钱出来,不知怎的,就吵起来了。我这才知道,我根本不是他太
太,他早就有太太了。哥哥指著我妈的鼻子说:‘你办的好事,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妈气得
昏倒了,醒来就逼著姓狄的和太太离婚,正式娶我,姓狄的对我妈说:‘你自己是什么料,
你女儿也是什么料!我姓狄的是什么身分,怎么可能娶一个走私犯的女儿,何况是小老婆生
的!你少做梦了!’我妈这一呕,当晚就吞了安眠药了!”
她停止了叙述,坐在那儿,她的头俯得低低的。有一绺长发从额前垂了下来,遮著她的
面颊。她就这样坐著不动。他默默的瞅著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痛楚,也一句话都
说不出来。“妈妈死了。”她又幽幽的说了下去。“爸爸送去了外岛,我什么都没有了,连顾
忌都没有了。我就天天哭,天天哭,哭妈妈,哭爸爸,哭我自己。哭到后来,姓狄的发火了,
他说他花了钱,弄来了一个哭死鬼。他对我又吼又叫,说是如果再哭啊,就把我赶出去,让
我在街上饿死。我告诉他,我是宁愿饿死的,宁愿饿死也不要跟他的。他揍了我,狠狠的揍
了我。我骂他是魔鬼,是骗子,是吸血虫……于是,他把我赶出来了,叫我滚得远远的,叫
我一辈子也不要回去,叫我永远别让他看见。”她深吸了口气,把额前的头发拂向脑后,她
慢慢的抬起头来了,慢慢的扬起睫毛,她用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的瞅著他。“我身上
只有两百多块钱,当时,我想去跳河算了,死了算了。因为,我不知道我活著还有什么价值。
可是,我又不甘心了,我想,就是要死,也要先见你一次。否则,我是死不瞑目。这样,我
就坐火车到台北来了,我知道你在师大艺术系,以为来了就可以找到你。三天前,我就来学
校等你了,可是,学校里没有人,后来我才知道你们在放春假,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
上课,我也不敢问人,怕别人知道了,嘲笑你有我这样一个见不得人的朋友。我就天天到学
校来等著,在校门口的那棵大树后面等著。一直等到今天下午,我看到你出来了,可是,你
带著那个好漂亮的女同学,我不敢上去认你,怕给你丢脸。我又舍不得离开,我就自己也不
知道是怎么了,就傻傻的跟在你们后面。你们去看电影,我跟到电影院,你们去喝豆浆,我
就守在豆浆店门口,你们出来了,我又远远的跟著,一直等到你和她分开了……”彩霞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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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停止了,她的眼睛大大的睁著,眼光痴痴的停驻在他脸上。他吸口气,咬咬牙,
终于问出一句话来:
“这三天,你住在那儿?”
“女青年会,她们收容无家可归的女孩子。”
他默默的凝视她,在一片紊乱的、痛楚的思潮里,去试著整理出来一个头绪。听了这一
篇叙述,他才了解到她目前的处境,无家可归的女孩子!她已经家破人亡,无家可归了!他
怜惜的、心痛的想著,那个白屋里的小公主,尝尽了天下所有的苦难,现在,是投奔他而来
了!因为,在这世界上,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了。他凝视著她,在那深切的怜惜的情绪中,竟
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的沉默使她悚然而惊了,使她心慌,使她迷惘,而又使她自惭形秽了。
她挣扎著、勉强的、瑟缩的、哀伤而又谦卑的说:“对不起,书培,我并不是存心要跟踪你
们,我只是……只是……只是身不由己。现在,我……我也放心了。那个女孩子,她好漂亮,
好活泼,好可爱好可爱的。我看到她也拿了书,她是你的同学,是吗?这样,就会有人照顾
你了,这样,你在台北就不会寂寞了,这样,你终于有了配得上你的女朋友了……我来这儿,
决不是还有什么奢望,我只是……只是……只是要见见你,见到了你,我也心满意足了。你
不要为难,我会……我会安排我自己……我会……我会走开……”他一直瞪著她,听她吞吞
吐吐的说著,听她自言自语的说著。这时,他再也忍不住,就把她一把抱进怀中,用嘴唇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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