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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彩霞满天

_3 琼瑶(当代)
“……”乔书培这时才知道,这再也不是童年的打架了,这是一种“暴行”,一种致命
的残杀!他的五脏六腑全在撕裂,浑身骨节都在散开,下巴的骨头似乎都裂了,嘴里咸咸的
全是血……他痛得已经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他开始疯狂的、不受控制的张嘴怒骂:“你妈
是河马,河马!河马!河马!河马!河马……”他一口气叫出几百个“河马”,直到殷振扬
一拳打中他的鼻子,血直流下来,滴在衣服上,他脑中轰然乱响,心想,今天这条命是八成
完了。他痛得再也叫不出声音,再也骂不成句子……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声女性的尖叫声,
带著哭音的尖叫声:“哥哥!你还不住手!我已经报了警察!警察来抓你们了!”彩霞满天10/48
他睁开眼睛,勉强集中自己要涣散的思想和意识,于是,他看到殷采芹扑了过来,和身
扑在殷振扬身上,死命用胳膊抱住了殷振扬的手臂,殷振扬大吼著:
“你疯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婊子!走开!”他一把把殷采芹推翻到地上。采芹跌倒了,
但她爬起来,又和身扑向她哥哥,乔书培心中大急,采芹,你在送死!果然,“拍”地一声,
殷振扬给了采芹重重的一耳光,采芹又跌倒了。但是她再爬了起来,第三度扑了上去……
忽然间,警笛狂鸣,人声杂沓,那些抓住乔书培的大汉猛然松手,大家哄然一声,四散
奔逃。乔书培对前面栽了过去,终于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了。
父亲正用一种沉痛而忧郁的眼神,默默的望著他。他周围全是人,放眼看去,有小胖,有阿
松,有雅丽,还有几个其他要好的同学。他试著摸索自己,才发现下巴上、面颊上,全都绑
上了绷带。他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他张开嘴,用舌头舔舔
嘴唇,他整个嘴唇都破了肿了。他望著雅丽,费力的,模糊不清的,喃喃的说:
“雅……丽,采芹她……她……”
“她给她爸爸捉回去了。”雅丽立即说。
他摇了摇头,心里又恐惧又担忧,他们父子会杀了她!他想起她手臂上的血痕,想起殷
振扬对她挥去的一耳光,他瞪著雅丽,欲言又止。乔云峰注视著儿子,他叹了口长气。
“放心,书培,”他沉声说:“老虎也不吃自己的孩子。你还是多关心一下你自己吧!我
已经在警察局报了案,他们会治殷振扬的罪。”他望著父亲,心里有几百种矛盾的情绪。如
果殷振扬因此坐牢,他们和殷家的仇,也就再也解不开了。他无法说任何话,也无法表示任
何意见,只是疲倦的闭上了眼睛。同学们看他倦了,也都纷纷告辞了。当同学都走了,乔云
峰才坐在儿子身边,用手紧紧的握住了乔书培的手。
“下学期,我们搬到台中或高雄去。”乔云峰说。
乔书培一震,立即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父亲好忧郁好忧郁的眼光,好沉重好沉重的神情。
他挣扎著说:
“爸……”“不要说话!”乔云峰忧愁的命令著。“我本来想,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快十年
了,我几乎爱上了这个小城。但是,唉!”他叹了口长气。“十年前,我为你母亲而隐蔽了自
己,十年后,似乎又该为了你,放弃这小城!”
他在枕上摇头,拚命的摇头,困难的说:
“不要,爸爸。不要!”
“不要?”乔云峰问。“不要!”“你要留在这小城里?为了我?还是为了殷采芹?”
他苦恼的把头转向一边。
“为了这小城,”他呻吟著,口齿不清的说:“我也爱它,它像是我的家乡,我是在这儿
长大的,不能让殷家把我们从这儿赶走。”乔云峰皱了皱眉。“由衷之言吗?”他沉吟的问。
“我很怀疑。我不信任你,书培。你留在这儿,恐怕还是为了殷采芹。不过,你说动了我,
好吧,让我仔细的考虑考虑这件事。”
乔书培在床上整整躺了一星期,在这一星期里,父亲绝口不提殷家,也不提迁居到其他
城市的事。乔书培也不敢多问,一星期后,他重新回到学校里。
到了学校,他才知道殷振扬被开除了。而殷采芹呢?自从打架出事那天之后,她就没有
到学校来上过课。这使乔书培大大不安,大大震惊了。雅丽找到了他,递给了他一封信,安
慰的说了句:“看了,你就懂了。”他打开信封,抽出信笺,那封信简短而扼要,显然写得很
仓促。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充满了怆恻与无奈:
   “书培:我被遣送到苏澳姨妈家里去了,我转学到那
儿一家教会中学,我会过得很好,你放心。
哥哥再也不会找你麻烦了,你爸爸撤销了伤
害告诉,条件是保障你以后的安全和送走我,我
想,与其你转学不如我转学,所以,我走了。
日子长得很,是不是?书培,我们都还好小
好小,小得没有力量改变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但
是,有一天我们也会长大,是不是?
我会在苏澳写信给你,寄到雅丽家转交,你
呢?你不能写信给我,教会学校很严,我又受到
特别监视。不过,这儿也有海滩,也有渔港,我
会天天在海边去听海鸟的叫声:‘寄寄寄,去去
去!’我要练习把那声音听熟。总有一天,我还是
要回到白屋的。我回来的时候,希望那海鸟会在
我窗子底下叫。会吗?书培?
临行不能看你,只能草草写两个字,珍重!书
培!珍重!
采芹”
他握紧了信笺,一语不发。
当天黄昏,他又漫步在沙滩上,望著那大海,望著那飞翔的海鸟。他倾听著海鸟的鸣叫
声“寄寄寄,去去去!”他走入防风林,一步一步的,直到他看见了白屋。
靠在一棵树上,他看著白屋,那二层楼的第三个窗子,是殷采芹的房间。他望著那垂著
窗纱、寂无人影的窗子,那是殷采芹的房间!总有一天,她会回来,那窗子将有灯有光有人
影……那时候,他得学会海鸟的叫声。
他奔回到沙滩上,海浪起伏著,海风呼啸著,海鸟飞翔著……他望著那海鸟,一只又一
只,张著那白色的翅膀,有韵律的、美妙的掠水而过,依稀彷佛,白色的海鸟变成了个小女
孩儿,穿著一身银白色的羽纱衣裳,轻盈,柔软的旋转、摆动,舞在那大礼堂的舞台上。
他爬上了一块岩石,仰首向天,他骤然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他心中在呐喊著;长大!
长大!长大!从没有一个时刻,他那样渴望长大!是的,日子总会过去,他总会长大。但是,
他却再也没料到,和殷采芹这一别,却足足有三年之久,再见面时,他真的是个大人了。已
经考上大学了。而整个世界,都早已是另一番面貌!彩霞满天11/487
高中三年,是乔书培最顺利,最没有风波,没有争斗的三年。他进了小城中最好的一所
高中,一直保持名列前茅而品学兼优。高中是男女分校的,他仍然和小胖同一个学校。雅丽
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升学,小城中的风俗,女孩子能够念完初中,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她留在父母的杂货店里帮忙,仍然和小胖来往著。乔书培就依赖他们的来往,偶尔得到几封
殷采芹的信。每次收到信,他总会兴奋得好几天不能平静。他经常把信带到海边,坐在那岩
石上,一遍一遍的重读那些信。当他读信的时候,海浪就在他脚下呼啸著,海鸟就在他头顶
飞翔著,海风就在他身边穿梭著,彩霞就在天边翻涌著。他把信捧在胸前,一如采芹正和他
共享著这海浪,这岩石,这海风,和这彩霞满天。
别后的第一年,殷采芹的信很多,谈她的学校,谈校中的老修女,谈她那边的渔民和海
港,谈放假后回家的时光。可是,放假了,她根本没有回来,只写了一封很简短的信告诉他:   
“……爸爸要我放假后仍然留在苏澳,我要从姨妈
家搬到学校里去住。以后,写信不会这么方便了,
我恐怕无法再常常给你写信,修女管理我们就像
军官管理士兵似的……”
从此,她的信少了,到第二年,殷家就出事了。她寄来了最后一封信,上面潦草的写著:
   “……书培,你知道我爸爸的大理石工厂倒掉了
吗?而且,他被牵涉进伪造文书和违反票据法里,
听说要判刑,全家愁云惨雾,哥哥已经到台北去
另谋发展了。我那第三个姨娘居然席卷白屋里的
细软,和一个工人私奔了。我母亲已经迁来苏澳
姨妈家,正商量办法营救爸爸。我可能会辍学,这
儿的学费太贵,我不再是富贵之家的小姐了。以
后写信,诸多不便,请你原谅我忽然家逢不幸,心
乱如麻……我只怕,以后除非梦里,才会听到海
鸟的啁啾了。”
这是她写来的最后一封信。那年,乔书培正念高二。而小城中,也正盛传著殷家的“剧
变”。事实上,殷家的事闹得很大,决非殷采芹信里那三言两语所能包括的。据说,殷耀祖
涉嫌利用渔船走私,并且是个庞大的走私集团的负责人,他被逮捕而且送去法院调查,殷振
扬和他那河马母亲全赶去营救。就在白屋的真空状态中,那出身烟花的三姨娘,眼看殷家一
败涂地,就和大理石工厂中的工头,席卷了所有白屋里值钱的物品跑掉了。当时,留守在白
屋里的只有采芹的母亲,三姨娘跑掉,二姨娘遭殃,河马跑回小城,把采芹的母亲骂得半死,
于是,白屋再也不能住了,那可怜的女人只得投奔到苏澳去依靠那儿的亲戚……
这所有的事,都是小胖阿松他们陆续告诉乔书培的,小城中没有秘密,殷家的事一传十,
十传百,几乎人尽皆知。殷耀祖被捕后就没放回来,白屋的繁华在一刹那间就成过去。乔书
培曾经亲眼看到那河马把白屋中最后的一些家具运走,其中包括紫檀木的雕花桌椅、镶珠宝
的大檀木箱子,成套的雕花屏风,各式各样的矮桌矮凳……以及那乌黑油亮的大钢琴……再
也听不到白屋里的琴声了,再也听不到那小女孩儿用轻柔的声音低唱:“彩霞满天,渔帆点
点,海鸟飞翔,海浪腾喧……”的曲调了。那楼上的第三个窗子,再也不会亮起灯光了。乔
书培已练得一级棒的海鸟叫,连一次应用的机会都没有了。在白屋的家具搬空以后,房子的
门窗都被封死,没多久,就挂出了“吉屋出售”的牌子。又没多久,“吉屋出售”的牌子拿
走了,换上法院的“查封”的条子……于是,乔书培知道,老鹰已经定罪,财产一律充公。
往日殷家的富贵繁华,就像海面的海市蜃楼,转瞬间就烟消云散。
在殷家“败落”的这段过程里,乔书培说不出自己内心的感触,也没有人可以和他谈一
点儿知心话。小胖他们只是幸灾乐祸,因为当初都受过殷振扬的欺侮。雅丽逐渐变成个平凡
的小女人,一心想嫁给小胖,当贤妻良母,她对乔书培和殷采芹那段故事,已不再感兴趣,
何况,也没有“情书”再让她转达了。于是,乔书培完全失去了殷采芹的消息,无从打听,
也无从过问。那段日子,他相当消沉,回了家,也变得落落寡欢。他越来越喜欢沉思,越来
越喜欢孤独了。于是,有一晚,乔云峰在他书桌边坐下来,静静的开了口:
“我从没有告诉过你,关于你母亲的故事。”
他抬起头来,看著父亲。有一份本能的好奇与关怀,这是他从小就有的“结”,只是从
来不敢问。
“你母亲出身豪富,是个世家之女,祖父是翰林。她很美,很美……你想像不出来的美。”
父亲深思的说,脸上却淡淡的,毫无表情,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和她是在大学里认识
的,两人一见钟情,爱得天翻地覆。当时,我正半工半读,因为我只身来台,无亲无故,生
活过得非常清苦。我们的爱情受到了阻力,她父亲并不是不讲理,而是很实事求是。他承认
我有才华,有抱负,却叫我‘拿出实际的成绩来,才可以谈婚嫁’。你母亲……她那么爱我,
她在我一点成绩也没有的时候,就和我私奔了。”父亲停止了叙述,在那一刹那间,乔书培
注意到,父亲脸上闪过了某种温柔,某种深刻的温柔。他望著桌上的台灯,若有所思的用手
指拂弄著灯罩上的穗子。
“我和你母亲公证结婚,然后就开始了一段漫长而艰苦的生活。当我们结婚前,你母亲
对我说过:你是神,我跟你,你是鬼,我跟你,你是富翁,我跟你,你是乞丐,我也跟你!
今生今世,如果你敢把我从你身边赶开,我立刻就跳楼!死了之后,变成鬼,我还是要跟著
你!”乔云峰住了口,把眼光从台灯上收回来,落在乔书培的脸上,他深沉的,含蓄的,郑
重的说:“书培,永远不要相信女人的誓言,永远不要相信女人的爱情,世界上所有的海誓
山盟,到最后都成虚幻!”
乔书培默默的瞅著父亲,过了很久,才低声问:
“后来呢?”“婚后,我们过得很苦,我一向不太适合于大都市的恶性竞争,我与世无
争而又生性淡泊,这种个性,是二十世纪的废物。我的工作总是碰壁,生活的压力使你母亲
面临整个的幻灭,你出世以后,生活更苦了。我再也不是你母亲心目里的英雄了,她毕竟是
个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她看不惯我的日坐书城,她嘲笑我的自命清高,往日,她所欣赏我
的地方,成为日后她所轻视我的地方。书培,记得你以前参加图画比赛落选的事吗?”“记
得。”“你母亲,她要的是‘奖’,而不是‘画’。我呢?偏偏是‘画’,而不是‘奖’。”乔云
峰自嘲的微笑起来,那微笑显得又寥落,又失意,又苍凉,又忧郁。“后来呢?”乔书培再
问。
“后来,”父亲忽然振作了一下,提高了声音:“她遇到了一个奖!”“一个奖?”“是的。
她遇到另外一个男人!一个二十世纪的男人,积极、奋斗、有前途、有事业……有一切我所
没有的优点,一个像她父亲一类的男人。于是,她离开了我们。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成过去,
她毅然决然的离开了我们。”
乔书培不说话,只是默默的瞅著父亲,好久好久,他们父子二人,相对凝视,彼此在彼
此的眼底,去阅读著对方的思想。然后,乔书培低问: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乔云峰说,深沉而诚挚的望著书培,语重心长的说:
“忘掉殷采芹吧!”
他震动了一下,不说话。
“答应我,书培,”乔云峰继续说:“永远不要为情所困,永远不要为情所苦。尤其,决
不要为一个女人,付出你全部的感情,那会使你整个精神生活,面临破产。”
他凝视父亲。“你破产过吗?”“是的。幸亏我有你,从你身上,我又一点一滴的积蓄起
来,现在你是我的全部财产了。你——会不会再让我破产一次呢?”他深深的瞅著儿子。
乔书培感动而震撼了。他望著父亲,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爸爸!”于是,他们父子之
间,再也不谈这件事。而乔书培呢,他开始“努力”的去“遗忘”殷采芹,反正,她不再来
信了。反正,她目前的行踪何处,他都不知道。反正,他的功课已经越来越忙了。反正,他
和殷采芹,原也没有进入到什么“情况”,反正,他马上就要联考,功课已经压得透不过气
来。
这样,直到他高中毕业,直到他已考完联考。直到放了榜,他考上师大艺术系。就在他
和父亲准备著他的行装,就在他要去台北就读的那最后一个假期,殷采芹不声不响的回来了。
那天黄昏,他一点心理的准备都没有,整天,他都幻想著台北的大学生活。白天,他办
了许多事。黄昏时,雅丽忽然来找他,把他拖出家门,她神神秘秘的递给他一张纸条,他还
以为是小胖托他办什么事。小胖没有考上大学,即将入伍受军训。他毫不在意的打开纸条,
那熟稔的、娟秀的字迹就一下子跳进了他的眼帘:“晚上八点钟,我在岩洞前面等你。”
他惊跳起来,一把抓住了雅丽。
“她回来了?”他傻傻的问。
“当然哪!否则谁写给你的条子?”雅丽笑著说。
“她住在什么地方?白屋吗?”
“白屋还能住吗?你越来越傻了!她……暂时住在我家。”
“暂时?她一个人回来的吗?她妈妈呢?”
“啊呀,你把问题留下来去问她吧!”雅丽急著要走。
他又一把抓住了雅丽。彩霞满天12/48
“等一等,为什么要到晚上?我现在就去看她!”
雅丽按住了他。“你还是听她的安排吧!急什么呢?三年都这么过去了,三小时还等不
了吗?”等不了吗?三小时都等不了吗?那确是世界上最难捱的三小时!他根本一分钟都没
有迟延,握著纸条,他就径直来到海边,坐在那熟悉的岩石上,那岩洞就在身后,他坐在那
儿,用手托著下巴。整整三小时,他像根老树,像块化石,像那岩石的一部份,他动也不动,
只是坐在那儿,看太阳沉落,看彩霞满天,看暮色来临,看海鸟飞翔……看夜色不知不觉的
降临,看月亮不知不觉的升起,看海面不知不觉的洒下了点点星光……忽然,像受到什么神
秘力量的牵引,他蓦的转过头去,于是,他看到了她!她站在海边,无声无息的站在海边,
正默默的对他这儿注视著。她穿了件白色碎花的软纱衬衫,同质料的大裙子,披著一头如云
长发,伫立在那月光下的沙滩上。海风卷起了她的衣衫,舞动了她的长发,她身长玉立,衣
袂翩然。如诗,如画,如梦,如烟,如雾,如仙,如幻……如海面幻化的仙灵,如月光织成
的幻影……他慢慢的站起了身子,傻傻的对她凝望。她也一动不动,只是站在那儿,遥望著
他。他们就这样对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走下了岩石,一步一步的,他往她那儿缓慢的移
过去,移过去,当他走近了她,他们之间,只剩下一步路的距离,他站住了。月光清晰的照
射在她脸上,三年!三年的时间,把一个少女变成了仙子,把美丽已化为神奇!她双眉入鬓,
双目如星,那流动的眼波,那长而微卷的睫毛,那粉红色的双颊,那小小的、颤动的嘴唇……
他看著,看著,看著,不信任的看著,从她的头发,看到她的脚尖。她也同样在看他,那盈
盈如秋水的眸子闪烁著幽柔的清光。然后,不知怎的,她一下子就投进了他的怀中,他紧拥
著她,连思想的余地都没有,他的嘴唇就紧贴在她那柔软、细腻、而湿润的嘴唇上了。
虽然,他们从小娃娃的时代就已经认识,虽然,他们已经共同在海边度过不知道多少黄
昏,虽然,他们也为了彼此而付出了代价,虽然,他们也因相知相许而引起过轩然大波……
但是,他们却直到如今,才为彼此献上了自己的初吻。
那是怎样晕眩的一刻呵!天地似乎在这一刹那间才混沌初开,生命之火似乎在这一刹那
间才熊熊燃烧,大海狂涛似乎在这一刹那间才翻滚汹涌,心灵与心灵似乎在这一刹那间才撞
击出火花……他呼吸炙热,心脏狂跳,周身的血液,像海浪般在喧嚣奔腾。终于,他抬起头
来,用双手紧捧著她的面颊,他贪婪的、逡巡的注视著她,昏乱的低叹著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子!怎么可以!”
她在他的埋怨下微微悸动。
“怎么样?什么怎么可以?”
“你怎么可以这样子美!怎么可以这样子迷人呵!”他低喊著。“你怎么可以三年没有踪
迹,然后忽然从海底升起来一样站在我面前!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子把我捉住!让我
浑身像火似的燃烧起来!”
她闭了一下眼睛,那两排睫毛密密的垂著,微微的颤动著,有水珠逐渐的浸湿了那睫毛,
于是,他飞快的把嘴唇压在那睫毛上,吮去了那两滴露珠。然后,他把她的头紧拥在胸前,
用他那男性的、有力的胳膊,把她紧紧缠住。他的嘴唇埋在她鬓边的黑发里。“不许哭,绝
对不许哭!”他说。
“是。”她低应著,像个听话的孩子。
他们又紧贴了一会儿,然后,她抬起头来,他们再度彼此打量,彼此注视。“你长得好
高好壮了!”她低语。“我喜欢你的头发,以前,我不知道你有这么浓密的头发!”
“毕业以后才留的。”他说。用手捞起她那随风飘飞的长发。“你呢?这头发好像留了好
多年了。”
“两年。”她说。“两年?”他扬了扬眉毛。“修女许你留头发吗?”
“修女?”她怔了怔。“我早就不住在苏澳了。”
“哦。”他被拉回到现实,用手挽住了她的腰,他紧搂著她,肩并著肩,他们沿著海岸,
向岩石那儿走去。“快告诉我,”他说:“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的?你住在什么地方?你妈妈
呢?还有——你没有考大学吗?我找遍了放榜名单,都没有找到你的名字。”“你有多少问
题?”她问。
“几百个。”他们走到岩石下面,在一块平坦的石块上坐了下来。她依偎著他,用手抚
摸他的手,爱怜的,温柔的抚摸著他手背上的筋络,喃喃的说:“师大艺术系!我早知道的!
你生来就是个艺术家!在你给鹅卵石、松果、贝壳漆油漆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艺术家!”
她拿起他的手来,用自己发热的面颊,紧依在那手背上。“我喜欢你的手!”“你喜欢我的头
发,你喜欢我的手,”他失笑的说,“不喜欢我的人吗?”她抬起眼睛来,热烈的,宠爱的,
崇拜的看他。天哪!他重重吸气,这醉死人的眼光!
“我喜欢你的头发,因为它是你的一部份,我喜欢你的手,因为它是你的一部份,我喜
欢你的……”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
天哪!这醉死人的语气!这醉死人的温柔!他重新拥抱住了她;天哪!这醉死人的、女
性的胴体!他放开她,坐远了一点,对著那潮湿的,新鲜的,带著海洋气息的空气,深深的
呼吸。“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他说:“你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这三年!”她叹口气。“我不说,你也该知道,爸爸在牢里,哥哥失踪了。”“失踪了?”
“反正,不知道跑到那儿去了。我跟著妈妈,过著小家小户的日子,倒也平平静静的。当然,
一切不能和在白屋里的生活来比了,不过,总算还过得去。”她忽然住了口,痴痴的望著他。
“我们不谈这个好不好?最起码,今天晚上不要谈。”她把身子挪近了他,呆望著他。“你爸
爸好不好?”
“很好。”“一定更反对我了?”她说。
他微微一凛,心头有阵乌云飘过。她立即摇摇头,脸上涌出一个好动人好动人的笑容。
“不,不,我们也不谈这个。”她说。笑容在她唇边漾动。“你听过海鸟唱歌没有?”“海鸟
会唱歌吗?”他惊愕的问。
“会的。我后来天天在港口听海鸟叫,原来它们也会唱歌,歌词很简单,老是重复著同
样几句话。”
“那几句话?”“寄寄寄,去去去,寄也不能寄,去也不能去!”她用海鸟似的啼声,轻
轻的说著。月光下,她的面颊上浮著淡淡的哀愁。他瞪著她,一瞬也不瞬的瞪著她,觉得自
己简直不能呼吸了。他立即体会到她那份狂热而无奈的深情,领略了这几年来她那份“欲寄
无从寄”的惨切。于是,他骤然又把她拥进了怀里,带著贪婪的甜蜜,疯狂的甜蜜去吻她。
她一心一意的反应著他,身子软绵绵的贴在他胸怀里,软绵绵的像一池温水,缓缓的淹没他,
淹没他,淹没他。淹没他的理智,淹没他的思想,淹没他的意识……他喘息的把嘴唇移向她
耳边,喘息的低语:“赶快离开我!”“为什么?”“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你。”
她更紧的贴住他,她的呼吸热热的吹在他脸上。她的面颊烧得像火,嘴唇也像火。她用
嘴唇贴住他的脸,他的耳垂,他的颈项,她低低的说:“我不在乎。如果你要,我不在乎。”
他的手摸索到她胸前,那儿有一排小小的扣子,他解开了一个,再解开了一个,他的手
指探进去,那细嫩的肌肤,温软如棉,他头中昏昏的,乱糟糟的,他喘息的说:“你该在乎,
你该在乎,你该在乎……”
“为什么?”她说:“从六岁,我就知道我是你的!”
他的手更深的探进去。然后,他听到附近有一只海鸟在叫,不停的在叫,尖锐的在叫:
“住住住!住住住!住住住!”
他跳起来,把她一把推开。他一直走到海水边上,脱下鞋子,他走入那凉凉的海水中,
海水淹过他的脚背,浸湿了他的裤管。他摔摔头,迎著那迎面而来的海风,他静静的伫立著。
她悄悄的走了过来,也踩进水中,她踏著海浪,走到他的身后,用胳膊环绕过来,从后面抱
住了他,她把面颊静悄悄的贴在他的背脊上。他抚摸著她的手指,那环绕在自己腰上的手指,
他轻声的,温柔的,郑重的说:“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我要你披上白纱,做我的新娘。现
在,我们面前还有好多阻力,好多问题,等著我们一个一个的去冲破。”她在他身后轻声叹
息,低语著说:
“我以为——月光是我的婚纱,青天是我的证人。”
“你说什么?”他没听清楚。
“没什么。”她慌忙说。“我在听海鸟唱歌。”
他回过身子来,紧紧挽住她。
“采芹,让我们有个周密的计划,有个长远的计划,我……”他凝视她:“爱你。”
她屏住呼吸。“十三年来,这是你第一次说这句话。”她说。
“是吗?”他问。“可惜我没有办法留住这声音。”她又叹口气。
“你不用留住,以后我每天在你耳边说。”他拉住她的手。“来,让我们做一个完整的计
划,你先告诉我,你以后预备再念书?还是……”她用手蒙住他的嘴,对他娇媚的微笑著。
“明天,”她说。“明天再去计划。今晚我太兴奋,太快活了,我没有多余的心去计划未
来。让我先醉一醉,明天我们反正还要见面,明天再去计划。”
他笑了,紧拥著她,他们漫步在海滩上,月光下,两人足迹清晰的排列著,沿著海岸线
绵延著,似乎一直绵延到世界的尽头。彩霞满天13/488
这一夜,乔书培是休想睡觉了。
整夜,他想著她。她的笑,她的温柔,她的甜蜜,她的细腻,她的美丽,她的一切的一
切!他想著她。奇怪,从小在一块儿捡贝壳,拾松果,养小鸟……他从没有觉得她有多了不
起过。自幼,她常像个小影子似的跟著他,他总是嫌她烦,总是嫌她给他惹事,几时曾经珍
惜过她!他对她永远那样凶巴巴的、命令的、烦躁的……她也永远逆来顺受。噢,童年,童
年的他是多么鲁莽,多么粗枝大叶,多么不懂得怜香惜玉啊!他在床上辗转翻腾,叹著气。
好在,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机会弥补。但是,台北,大学,他又要和她分开了。进大学的喜
悦,和与她分开的离愁似乎不成比例。噢,再也不要分开!再也不要分开!再也不要分开!
他从没有如此强烈的一种渴望,渴望和她在一起,渴望长相聚首,耳鬓厮磨。
瞪视著天花板,他完全不能阖眼休息,周身的血液仍在喧嚣奔腾,心脏仍在那儿不规则
的,沉重的擂击。太多的话还没跟她说,太多的未来还没有去计划,初见面的狂喜已经冲昏
了头,怎么那样容易就放她走啊!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眼巴巴的望著窗子,眼巴巴的等著天
亮,只要天一亮,他就可以到雅丽家去找她了。他回忆著她的眼光,她的唇边的温馨,那醉
死人的温馨。真没想到,当初在防风林里的那个小黄毛丫头,竟会让他如此牵肠挂肚,神魂
颠倒!他咬著嘴唇,把下巴放在弓起的膝上。时间过得多缓慢,天怎么还不亮呢?
终于,黎明慢慢的染白了窗子,那窗玻璃由一片昏暗,变成一抹朦胧的灰白,再由朦胧
的灰白,变成了一片清晰的乳白……他一动也不动,听著自己的心跳,数著自己的呼吸,他
耐心的等待著。总不能在凌晨时分,就去敲雅丽的房门啊。那清晰的乳白变得透明了,初升
的朝阳在绽放著霞光,透明的白色又被霞光染成了粉红。他再也按捺不住,披衣下床,他看
看手表,才早上五点钟!
才五点,时间真缓慢!总不能五点钟去扰人清梦,可是,他也无法再睡下去了。悄悄的
去梳洗过后,倾听了听,父亲还熟睡未醒呢!今晚,他要做件事,今晚,他要把采芹带回家
来,今晚,要跟父亲彻底的谈一次……殷家是个污秽的泥淖,泥淖也种得出清丽脱俗的莲花
啊!爸,你没念过“爱莲说”吗?他扬扬眉毛,不知怎的,就是想笑。一夜未睡,他仍然觉
个胸怀里充溢著用不完的精力。那崭新的喜悦,就像喷泉似的,从他每个毛孔中向外扩散。
他穿好了衣裳,悄悄的走出房间,悄悄的走出家门,才早上五点钟,他不能去吵她!他伫立
在黎明的街头,那带著咸味的,熟悉的海风,正迎面吹了过来。于是,他清啸了一声,就拔
腿对海边跑去。
他跑到了海边,沿著海岸线,他狂奔著,又跳又笑又叫的狂奔著,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他像个疯子,像个快乐的疯子。跑呵,跳呵,叫呵,笑呵。大海呵,阳光呵,朝霞呵,岩石
呵,你们都来分享我的喜悦呵!
他在海边来来回回的跑了一次又一次,跑得浑身大汗,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然后,他
把头整个浸进海水里,再抬起头来,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海”的味道了。拂了拂那湿漉漉
的头发,他再看看手表;七点半了,可以去找她了。雅丽一定会嘲笑他,噢,让她去嘲笑吧!
他用小跑步跑回小城,一路上,对每一个他碰到的人笑。卖菜的、卖鱼的、上班的、上
学的……他对每个人笑。渔夫呵,小贩呵,老师呵,学生呵,小姑娘呵,阿巴桑呵……你们
都来分享我的喜悦呵!他终于停在雅丽家的门口。
雅丽的杂货店才刚刚在卸门板,他对著里面东张西望,冲著门口的伙计笑。于是,雅丽
出来了。看到他,雅丽微微一怔,一句话没说,她转身就往屋里冲去。懂事的雅丽呵,你知
道我来做什么。他靠在门口的柱子上,对著杂货摊子笑,期待和喜悦像两只鼓棒,正交替的
捶击著他的心脏,他用手按住心脏,少不争气好不好?为什么跳得这样凶!
雅丽又跑出来了。他伸长脖子往她身后看,没见到采芹,怎么,她还害羞吗?还是尚未
起床呢?
“乔书培,”雅丽拉住他,把他拖向了街角。“她已经走掉了。”他怔了怔,瞪著她,不
解的皱起了眉头。
“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走掉了?你是说,她去找我了?还是在什么地方等我?”“不
是,不是,”雅丽拚命摇头。“她是走掉了。她坐早上五点钟的火车走了。”乔书培的心脏“咚”
的一下,就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里,他的呼吸几乎停止了,手心冰冷,他死盯著雅丽,不
信任的,昏乱的,恼怒的说:
“不要开玩笑,雅丽,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雅丽睁大了眼睛,眼里闪起了一抹泪光。“她一夜都没睡,坐在那儿
写啊写啊,她写了封信给你……”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早上五点,她就搭
最早的一班火车走了。”
他接过那信封,瞪著信封上的字:
 “  留交  乔书培  ”他心里有些明白了,有些相信了。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
起来,忽然觉得太阳变成了黑色,他把身子靠在墙上,脑海里还有份挣扎著的思想,和残余
的理智。
“为什么?”他喃喃的说:“为什么?早上五点钟,那时我已经起来了,我还来得及阻
止她,……火车?她到哪儿去了?”他一把握住了雅丽的手臂:“她的地址呢?给我她的地
址!”
雅丽挣开了他的掌握。
“没有。她根本没告诉我她从哪儿来,或者要到哪儿去。我也不知道她的地址。你为什
么不看看她的信呢?或者,她会在信里写得清清楚楚,或者,她会在信里告诉你她在什么地
方等你!”一句话提醒了乔书培,放开了雅丽,他慌忙抽出信笺,一看,竟密密麻麻的写了
好几张信纸。心里就凉了一半,不祥的预感,立刻把他牢牢的抓住了。握紧信笺,他不再追
问雅丽,就径自往海边走去。他又回到了海边,回到那岩石前面,回到他们昨晚接吻拥抱的
所在。他在那岩石上坐了下来,摊开信笺,好久好久,他不敢去看那字迹。最后,他终于咬
咬牙,对那信笺仔细的、一口气的看了下去:  “书培: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
离开这小城了。
可能永远离开,而不再回来了。换言之,我和你之
间,大概也就缘尽于此了。
别恨我,书培,也别怪我,书培。要知道,在
你对我根本还不怎么样注意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
或者,童年的爱情都是糊糊涂涂而不自觉的,但,在
我好小好小的时候,就那么依赖你,那么崇拜你,那
么喜欢你……只有在跟你相聚的时候,我才会快乐,
我才会欢笑,会唱歌。小时候,许多事都为你做的。
我至今记得,毕业晚会上,我因为有你而跳那支
“天鹅湖”,可是,你并不欣赏,也不喜欢,那晚,你
对我好凶好冷淡,你拒绝我的邀请……知道吗?书
培,那晚我竟哭了一整夜。而且,从此之后,再也
不学芭蕾舞!
我重提这件往事,只是要告诉你,你在我心里
的份量。从小,你就品学兼优,常使我欣羡不已,我
苦练钢琴,只因为你爱听。初中时,每次音乐晚会,
你坐在那儿,我就弹得悠然神往,你走了,天地就
也等于零了,我也就意兴索然了。这些事,你是不
会知道的,你一直那样自傲,又那样超然,你不会
晓得,我从小就爱你!爱得好深好固执,爱得好疯
好炽烈。当然,我也了解我们间的距离,我出身豪门
(怎样可悲的‘豪门’!)你出身于诗书之家,你父亲
像希腊的‘苦修者’,是个哲学家、艺术家、兼隐士。
我父亲却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们家生活
奢华,你们家生活清苦。贫富之分,还构不成我们
间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我们两个家庭,在精神
上、思想上、境界上的距离,这距离像一片汪洋大
海,简直难以飞渡!信不信?我很早就在为这距离造船、架桥。我
念了很多书,包括中外文学。尤其在我被充军到苏
澳去以后,我拚命苦学,我背唐诗,念宋词,甚至
猛K元曲。只希望有一天,你父亲会接纳我,认为
我也有一点点‘墨水’,能配得上你。哦!书培,你
决不会相信,我用心多苦!
可是,我家出事了。父亲鎯铛入狱,粉碎了我
所有的计划,也粉碎了我的未来。哦,书培,请你
原谅我,今夜,我没有对你说实话,我骗了你,骗
你认为我们还有‘未来’,因为,我实在不忍心破坏
这么美丽的晚上。奇怪,书培,我们认识了十三年,
你为什么等到今夜才吻我?我们真浪费了很多时间,
是不是?现在,让我向你坦白我的实际情形吧。书培,我
没有考大学,因为,我连高中都没有读毕业。父亲
出事之后,我就被迫辍学了,那阵子家里好乱,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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