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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彩霞满天

_12 琼瑶(当代)
关若飞吼著,他忽然冒火了,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他直瞪著她,生气的、大声的说:“你
怎么样好起来?你什么都不吃!自从进医院,你就靠生理食盐水和葡萄糖在维持著!看看你
的手腕,”他捋起她的衣袖,注视著那瘦削的胳膊,整个胳膊上都又青又紫,遍是针孔:“医
生说,已经没有位置可以再注射了。你为什么不吃东西?你安心要自杀是不是?我真……”
他咬牙切齿:“我真窝囊透了!我真想把你丢在这里,再也不要管你了!”
她凝视著他,乌黑的眼珠里有著真诚的歉意。
“对不起,关若飞。”她温柔的低语。“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你知道?”他挑高了眉毛,声音压低了。“你知道你什么地方对不起我?”他问。“太
多了!”她低叹著:“我连累你在医院里耽误时间,我让你操心,我使你无法工作……”
他摇头,对她深深的摇头,拚命的摇头。
“都不是!你最气我的是那个晚上,乔书培来的那个晚上!你凭什么把我拖出来当挡箭
牌?你凭什么让那小子误会我是你的爱人?”他用手扶住她的下巴,紧盯著她的眼睛:“知
道吗?采芹,我一点都不喜欢我扮演的角色,你让我窝囊透了!我越想越窝囊,越想越生气。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开那家伙,但是,我比你更清楚,你决不是为了我!哈!”他回忆著:
“那笨蛋居然把你‘给’了我,他走得真漂亮!他妈的!”他忽然冒出一句粗话,又对自己
的粗话下了一个注解:“这三个字是从殷振扬那儿学来的。他妈的!”他提高了声音:“我告
诉你,那个乔书培‘真’是走得漂亮,他对殷振扬讲的那几句话,我简直想为他鼓掌。真要
命!采芹,你为什么不爱一个平凡一点的家伙,让我还能保持一点优越感!甚至可以自欺欺
人的说服自己,你真的是爱上了我才不要他?”
采芹望著他,他这几句话竟说得她眼睛发亮。他知道她的眼睛是为乔书培而闪亮,他心
中酸楚。却也为她的病情萌出了希望。进医院四天以来,这是第一次他看她眼里又冒出生命
的光华。“我们办个交涉好不好?”他柔声低语:“让我去把他找来,你们有任何误会,都可
以当面说说清楚!”
她惊跳,脸色顿时变得更白了,眼底的光华在一刹那间全部消失,她神经质的一把抓住
床栏杆,试著要坐起来,她挣扎著,喘著气说:“你敢去找他来,我马上跳楼!”
她的神情把他吓住了,她那样认真,那样严重,显然决非虚词恐吓。他慌忙伸手压住了
她,急促的说:
“好了,好了,你躺好,我是说著玩的!”
她躺平了,悲哀的看著他。
“关若飞,你并不想要我?”她凄楚的问。
“我不是不想要你,采芹,”他悲哀而坦白的回答:“你和我一样清楚我多想要你,不过,
我要的不是你的躯体,是你的心。而现在……我比以前更了解你了,采芹,我——不能要你。”
她软弱的叹口气,居然笑了,那笑容又寂寞又凄凉。
“我懂。”她低低的说:“你不是‘飘’里的白瑞德。”“决不是!”他同意的说,从餐盘
里拿起一杯橘子汁。“喝一点水果汁,好吗?你一定要试著吃东西!”
她再叹口气,顺从的说:
“好吧,我试试看!”他扶起她的头,把杯子凑在她的唇边,她勉强的喝了一口。立即,
她又呛又咳又吐又喘起来。吓得他慌忙按铃叫护士。她大吐特吐,脸由苍白而涨得通红,护
士扶著她,让她吐个痛忙。她胃里根本没有东西,吐出来的全是清水。好半天,她才平静了,
浑身全被汗水湿透了。护士换掉了被单和弄脏的枕头衣物,对关若飞说:
“等一会儿,你再试试看。如果还是不能吃,我们只有再注射葡萄糖。”“不要再注射了!”
她悲哀而痛苦的在枕上摇头。“我怕那针管,那瓶子,不要再注射了。”
“可是,”关若飞叹著气说:“你要吃啊!你为什么不能吃呢?你——”他瞪著她,跺跺
脚:“要命,你只是没有生存的意志而已!你潜意识里抗拒食物,你根本不想吃东西,你根
本就——他妈的不想活了。”
她疲倦的闭上了眼睛:
“不要跟著哥哥说脏话。”她低语,经过这样一折腾,累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掉了。病房
门被推开了,殷振扬大踏步的跨了进来,仍然满脸笑嘻嘻,一副趾高气昂、得意万分的样子:
“好消息,好消息!”他嚷著:“关若飞,我找到工作了。那老板居然信任我开车,其实,
别的技术不行,我的驾驶技术是第一流的!他妈的,开计程车,算我殷振扬今天是落魄了!
不过,总比靠妹妹养好些!真他妈的!”他看到采芹了。“怎么,”他愕然的说:“这家医院不
行啊?你怎么越治越糟糕了?”关若飞一把拉住了殷振扬,说:
“你别大吼大叫,让她休息一下,我们到外面去谈谈!”他把殷振扬拉到病房门外。门
外是走廊,有长沙发供人休息,他们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殷振扬的脸色变了。“怎么?”他
低声问:“她到底是什么病?送进医院来的时候,医生不是说没什么要紧,只是贫血和疲劳
过度,休息两天就可以出院吗?怎么现在更瘦了?脸色更坏了?怪不得我妈说,有病千万别
住医院,一住医院,就没病变小病,小病变大病,大病翘辫子……”
“喂喂喂,”关若飞说:“你讲点吉利话行不行?”
殷振扬慌忙住了口。“我今天和医生详细谈过了,”关若飞说:“她身体上确实没什么很
严重的病,但是,四天来,她什么都不吃,只要勉强她吃东西,她立刻吐得天翻地覆。医生
说,她在潜意识的抗拒生存,换言之,她在下意识的自杀。医生要你同意,如果明天情况还
不能改善,要把她转到台大精神病院去。”
殷振扬张大了嘴。“为什么要我同意?”他问。
“因为你是她唯一的亲属。”
殷振扬怔了几秒钟,然后,他重重的一拍大腿,从椅子上直跳起来,嚷著说:“医生不
知道她的病根,我知道!你别急,我去把那个他妈的乔书培找来,保管她百病全消!你不要
吃醋,老实告诉你,我这个妹妹从六岁起就爱上了那个家伙,爱得个天翻地覆死去活来……
只有他有办法,我找他去!”他往外就冲。
关若飞一把拉住他,把他拖了回来。
“你慢一点!”他急急的说:“你不要操之过急,说不定弄巧反拙。我刚刚已经向她示意
过了,我说要把乔书培找来,谁知我不提乔书培还好,一提到他,采芹就眼睛发直,神色大
变,跳起来说要跳楼……我看,找乔书培也没用,搞不好,反而会送掉她的命!”殷振扬的
眼光直射在走廊的尽头。
“不找也不行了。”他喃喃的说:“他自己找了来了!”
“谁?”关若飞惊愕的抬起头。
“除了乔书培还有谁?”
是的,乔书培来了,他正从走廊的那一头,急急的直冲过来,他满头大汗,脸色发青,
下巴上全是胡子渣,满头乱发,一脸的憔悴和焦灼,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手里紧握著一封信,
他一下子就停在关若飞和殷振扬面前了。
“她……她……她怎样了?”他结舌的、惊悸的、恐慌的问。“不太好。”关若飞摇了摇
头,直视著他。
乔书培往病房里就冲,关若飞把他一把拉住。
“不要进去!”他警告的说:“你会杀掉她!”
他站住了,面无人色。“她到底怎样了?”“她不想活了!”殷振扬插口说,他说得简单
而明了:“四天以来,她什么东西都不能吃,吃什么吐什么,医生说要送精神病房。她也不
要见你,听到你的名字她就要跳楼。”
乔书培怔在那病房门口,一动也不动的呆立著。半晌,他一咬牙,又往病房里冲去,关
若飞立刻拦在房门口,对他深深摇头,严肃而诚挚的说:
“当心,乔书培,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你这一进去,说不定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
你最好想想清楚,你有把握能唤回她生命的意志吗?”乔书培静静的瞅著关若飞,他的眼睛
发红,声音沙嗄而喑哑:“如果连我都无法唤回她生命的意志,恐怕就再也没有人能唤回了,
是不是?”“是。”关若飞简洁的说:“但是,别忘了,造成她这种局面的也是你!”有个护士
捧著一盘食物走过来了,食物盘里是一碗藕粉,一杯牛奶,她看看拦在病房门口的三个男人:
“请让一让!”她说。乔书培回过神来,他盯著那食物盘。
“你们不是说,她什么都吃不下去吗?”彩霞满天47/48
“是呀!”护士小姐接了口:“可是,总得试著让她吃呀!再不吃怎么行呢?铁打的人也
禁不起饿呀!”
乔书培死盯著那食物盘,心底有根细细的线,在猛然抽动,他从某种记忆底层的痛楚里,
蓦然惊觉过来:“交给我!”他说,接过食物来,他注视著护士,眼光闪烁:“她能吃水果汁
吗?”“她能吃任何东西,只要她吃了不吐出来!”
乔书培飞快的把食物盘放在关若飞手上,飞快的说了句:
“你帮我拿一拿,我马上就来。”
他飞快的转过身子,飞快的奔向楼梯,飞快的消失了身影。关若飞和殷振扬面面相觑,
殷振扬喃喃的说了句:
“糟糕!我看这个人也要送精神病院!”
乔书培回来了,手里握著杯水果汁,黄黄的,像蜂蜜般的颜色,他把那杯水果汁放在餐
盘中,把手里的几张绉绉的信笺竖在杯子上,他细心的布置那餐盘,好像他要画“静物”画
似的。关若飞和殷振扬再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终于,他战战兢兢的捧著那餐
盘,走进了病房。关若飞和殷振扬情不自禁的跟在他后面。
他径直走向病床。采芹正阖目而卧,苍白瘦削得几无人形。听到脚步声,她连眼皮都没
动一动。
“采芹!”他低哑的说:“我给你送东西来吃了!”
她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惊跳了起来,迅速的,她睁开了眼睛,死瞪著他,震颤著说:
“他们还是把你找来了!我说过不要见你,我说过!”
“不是他们把我找来的,”他镇静而低沉的说,喉咙发紧,眼眶发热,声音却坚定而清
晰。“是我自己找来的。我一个晚上跑了好多地方,我先去喜鹊窝,他们说你四天没上班,
我再去绿珊瑚,他们说你也四天没来,叫我去‘梦湖’咖啡厅试试,我又去了梦湖,又没找
到,我再折回到喜鹊窝,有个小弟才告诉我,你那天晚上晕倒了,他曾经帮关若飞叫计程车
送你到中华开放医院来,于是,我就赶到医院里来了!”
她死死的瞪著他,似乎在竭力和自我挣扎,然后,她就蹙紧眉头,用力闭上了眼睛。
“你还找我干什么?”她的声音里夹杂著深切的痛楚。“我已经不是你的了。我也不想
再见到你!”
他在床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手里还端著那个托盘。
“我在医院门口买到一杯甘蔗汁。”他低声说。声音好柔好细好深沉。“你知道甘蔗汁涨
价了吗?要六块钱一杯了。我找了半天,只找到三块钱,我说——我买半杯吧!他居然给了
我一满杯……”他的声音哽住了。“你瞧,这还是一个有人情味的世界,是不是?”采芹不
由自主的睁开了眼睛,泪水疯狂的从眼角流下去,濡湿了她的头发,她吸著鼻子,挣扎著说:
“你……不要这样子,你……把我弄哭。”
“对不起,”他也吸著鼻子。“你是要先和我共饮一杯甘蔗汁?还是先看一封信?”“一
封信?”她愕然的问:“什么信?”
他把信笺竖在她眼前,让她去念那上面的字迹,她努力张大眼睛,集中视线,吃力的去
看那文字,只看了两段,她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不行,我看不清楚,你念给我听!”
“好。”他把托盘放在桌上,拿起那封信,他开始低声的、仔细的、清晰的念著那封信,
她一动也不动的躺著,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他终于把那封信念完了,包括那段“又及”:“采
芹和我谈到那张画像里的彩霞,她曾说,那是黄昏后的彩霞,因为黄昏后就是黑夜。请代我
转告她,黄昏的彩霞和清晨的彩霞都是一样的。反正,那是你们的‘彩霞’。对一对真心相
爱、终身相守的情侣来说,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他放下信笺,注视
著采芹。采芹那含泪的眸子,闪亮得像天际的星辰,她整个面庞,都绽放著无比美丽的光彩。
她嘴里喃喃的背诵著:“对一对真心相爱、终身相守的情侣来说,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
要共有‘暮暮’!”她大大的喘了口气,望著书培,喜悦而崇拜的叫著:“噢,书培,他是个
多么伟大,多么伟大的父亲啊!”书培含泪凝视她。“我只有一点点怀疑……”
“怀疑什么?”“他会不会嫌你这个儿媳妇太瘦了!”
“噢!”她叫,热烈的握住他的手。“给我那杯甘蔗汁!我又饿又渴!我要好起来,我要
马上好起来!”
他捧住那杯甘蔗汁,扶起她的身子,望著她如获甘霖般,一口气喝了下去。她没有呕吐,
她一点也没有呕吐。他的眼睛湿漉漉的,怜惜的、专注的、深切的停在她的脸上。
关若飞悄悄的拉了拉殷振扬的衣袖,这间房间里,再也不需要他们两个人了。不受注意
的,轻轻的,他们退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采芹和书培没有注意任何人的来往和离去,他
们只是那样深深的含泪相视,两人的眼光紧紧的交织著,彼此注视著彼此,彼此研究著彼此,
彼此吞噬著彼此,彼此包容著彼此……一任时间静静的流逝。
窗外,黑夜正慢慢隐去,彩霞飞满了整个天空。
—全书完—一九七八年四月十七日黄昏初稿完稿
一九七八年五月十一日黄昏初度修正
一九七八年八月七日再度修正彩霞满天48/48 后记
民国六十四年(公元一九七五年)夏天,我收到一位读者的来信,希望我见他一面,听
一听他的故事,“值不值得写成一篇小说”。说真的,这些年来,我收到这类的读者来信实在
太多,大部分都被我回绝了。因为,我越来越发现,真实的故事最难写,它们永远会陷于两
种情况;一、太平凡。平凡得根本没有一写的价值,只有故事的主人翁才认为它“可歌可泣”,
事实上可能已经被人写烂了。二、太离奇。有些真实故事离奇得像假的,我有位朋友一生结
婚了六次,次次惊心动魄。另一位朋友历经摔飞机、撞车、翻船……而大难不死。这些故事
完全不合于逻辑学,写出来准被人骂为:“编故事都编不完整”!因而,我很怕听真实故事,
也很怕写真实故事。但是,我的小说里仍然有很多是取材自真实故事,像“彩云飞”、“窗外”、
“碧云天”、“女朋友”、“在水一方”、“六个梦”……等等。当然,即使是真实故事,也经过
了我的夸张或润饰,该增的增,该减的减,与真正的原来面貌,不可能再一模一样了。有时,
我这些真实故事的主角,也会对我说一句:“比我自己的故事美多了!”
可见,我常常会把故事过分的美化,而削弱了它的真实性,我不知道,这算我的成功,
还算我的失败?
话说回头,当我收到那位读者来信的时候,我并不想见他的,我发现他的信写得非常好,
文笔流畅而词句动人。于是,我建议他“自己写”。一周后,他寄来厚厚的一本由活页纸订
成的册子,和一封短简:
  “……你以为我没有尝试过自己写吗?我写了很久,
只能写一些片段,而不能把它组合成一篇完整的
小说。像拍电影,我跳拍了许多镜头,却不知道怎
样‘连戏’。所以,我才决心放弃,而把这个‘故
事’送给你。因为,我那故事中的女主角——采芹,
是你的书迷,她坚持要我把这个故事告诉你……”
我开始阅读他所写的那些“片段”,不止我一个人阅读,包括我的秘书小姐,我们曾经
很费心的想把他这本厚厚的册子(大约有二十万字)组合起来,最后,我们两个人都放弃了,
因为,它确实只是一些片段的“快镜头”,很难连贯成一个整体。写的人过份激动,而忽略
了故事的完整性。
于是,我见了这位读者——乔书培。
于是,在我的书房中,我用了整个一下午的时间,听乔书培细细的告诉我他和采芹的故
事。他来见我的那天,正是他大学毕业,即将分发去受预备军官训练的前夕。他给我的印象
是:年轻、漂亮、温文儒雅,颇有书卷味,而又不失其男性的英爽和豪迈之气。我听了他的
故事,而且我感动了。说来奇怪,整个故事中,最令我感动的一段,是他和采芹吵架和好后,
两人共饮一杯甘蔗汁那段。有次,我把这段故事讲给一个朋友听,那朋友竟回了我一句:“胡
说八道,怎么会有人穷得买不起一杯甘蔗汁!”
可是,这竟是“事实”。
虽然我很被这故事感动,虽然我也答应乔书培,有朝一日,我会尝试去写它。但是,我
却让这故事冷冻了三年之久。在这三年中,我写了很多部小说,包括“我是一片云”、“月朦
胧,鸟朦胧”、“雁儿在林梢”、“一颗红豆”等。却迟迟没有提笔去写“彩霞满天”,我自己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或者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仍然期望乔书培能完成它。
今年年初,我的写作情绪忽然陷入了低潮,我不满意我的每一本作品,我见到稿纸就“头
痛”。我失去信心,失去斗志。我有好多部小说的腹稿,都只开一个头就被我抛弃了。我拚
命阅读别人的作品,拚命“自我检讨”……我觉得我无法再写作了。因为,我每个“腹稿”
都无法吸引我继续写下去。我常终日徘徊在书房中,久久不能成一字。写作原是一件最寂寞
最孤独的工作,需要最大的“毅力”去“进行”,去“完成”。在写作的过程里,痛苦实在比
欢乐多。尽管我有时也很潇洒的说:创作本身是一件享受,一种挑战。但是,人类的挑战有
多少不同的型态!天下就有些傻瓜选择赛车的职业,每天把自己放在生死边缘中,经常撞得
头破血流。天下也有些傻瓜选择写作为职业,每天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而对著成叠空
白的稿纸,硬要把自己脑海里抽象的思想和感情,具体的搬到稿纸上去。我在那份低潮的情
绪中“萧索”了一段日子。自己心中也很明白,并没有任何人强迫我“写作”,假若“写作”
真的很痛苦,我大可不写。像三毛(“哭泣的骆驼”的作者)来信所说:“如果我是你,我早
就钓鱼去了!”
我想,我应该钓鱼去。可是,我握著钓鱼竿的时候,一直幻想我握著的是笔,我在水面
上写字,把鱼都写跑了。于是,我很悲哀的发现一件事实,我逃不开写作,就像赛车选手逃
不开赛车似的,那是种诱惑,是种蠢动在血液里的冲力。尽管它是痛苦,尽管它是折磨,尽
管它是煎熬……我就是摆脱不开它。它也是“爱情”的一种;痛苦和狂欢常常糅和在一起的,
让你对它又恨又爱又怕而又不忍逃开。
于是,在那段“萧索”的日子之后,我忽然想起乔书培的故事。想起他们的防风林、沙
滩、落日、小阁楼、甘蔗汁……和他们那段曲折感人的心路历程,以及那深挚得令人堕泪的
爱情。于是,忽然间,我的“低潮”过去了,我的“烦躁”消失了。我回到我的书房里,开
始执笔写“彩霞满天”了。
不可否认,写作的过程仍然艰苦。我有个最坏的写作习惯,一但文思潮涌,我就是把手
指写得破了皮我也不肯停止。因而,每本书写到最后几章,我的手上全都包上了纱布,以保
护我那又红又肿又痛的手指。在这段时期,我会变成一只刺猬,浑身都是刺,任何朋友都别
来找我,否则,我总是给人钉子碰,碰得别人七荤八素。好在,至亲好友,对我这种个性都
已经了解了。“彩霞满天”比我预计的进度慢,也比我预计的字数多。我写得很用功,很专
注。说来惭愧,好几次我不得不停笔,只因为我竟被他们的爱情感动得热泪盈眶。真实故事
的优点就在这儿,它的画面永远在你面前,使你不由自主的深陷进去,去分担他们的苦与乐。
如今,我终于把这本书写完了,在深深透出一口长气之后,我很坦白的说了一句话:
“这是最近几年来,我自己比较偏爱的一部作品!”
真的,不论读者们是否能接受它,喜欢它,我却好“偏爱”它。当然,我也必须对乔书
培和殷采芹致歉,其中若干细节,我不能不加上我自己的想像力,也有些地方,我略做更改,
使若干“不合逻辑”的地方变得“逻辑化”。再有故事最初的发生地是澎湖,因为我对该地
相当陌生,只好含糊称为西部某港,希望不影响全书的真实性。总之,我已尽力写出了这个
故事,但愿“它”能像感动我自己一样的感动别人。
假若读者们能耐心的读完这本小说,而又有兴趣来读这篇“后记”的话,我在最后,还
有张小小的年表,来交代一些书中并未交代的事情。民国六十三年(公元一九七四年)夏天:
乔书培与殷采芹完成婚礼,伴娘是苏燕青,伴郎是
陈樵。定居台北市,并接来乔云峰共享天伦之乐。
民国六十四年(公元一九七五年)夏天:
陈樵与何雯完成婚礼,伴娘仍是苏燕青,伴郎姓名
不详。
民国六十二年(公元一九七三年)夏天:
殷振扬开始驾驶计程车谋生,他仍然经常打架生事,
并曾因殴辱警察,不服取缔而被捕数次,两年后忽
结识一位山地姑娘,从此被该女孩“管理”得服服
贴贴。民国六十五年(公元一九七六年)秋天:
苏燕青出国进修,在美国加州大学改学教育。据说
邂逅了某位华侨医生,来往密切,结果不详。
民国六十二年(公元一九七三年)——直迄于今:
  关若飞仍在弹电子琴,如果你去喜鹊窝,必定可以
见到他。乔书培夫妇曾为他多次作媒,并曾大力撮
合他与苏燕青,纷纷失败。关若飞声称抱独身主义。
乔书培听过他边弹边唱那支“我等待你直到白发如
霜”后,曾对采芹说:
“这家伙永远是我的威胁!”
或者为了保持这份“威胁力”,关若飞始终未婚,甚
至不交女友。
一九七八年夏季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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