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31彩霞满天

_11 琼瑶(当代)
父,别忘了呵!我走了,不会再回来了。请代我问候燕青,当
然,还有陈樵和何雯。你看,我走得是平平静静的。
书培,与其我们将来在彼此怨恨中分手,还不如在
这种‘平静’中分手,你说对吗?祝
幸福
采芹”
他有几分钟不能思想,只是呆呆的坐在那儿,呆呆的面对著这张信笺,呆呆的陷进了一
片虚无。然后,他有些清醒了,她走了!这三个字像一辆十轮大卡车的轮子,不,像坦克车
的轮子,重重的从他心底辗过去。她走了!他骤然跳了起来,冲到窗台前,把花盆一把扫落
到地下,他再冲入客厅,把茶杯、花瓶、日日春、咖啡壶统统扫落到地上去。在那一阵“乒
乒乓乓”“唏哩哗啦”的巨响和破裂声中去发泄自己心底的悲愤。走了!她就这样走了!“平
静”的走了!只为了他早上留了一张纸条给她!天哪!他用手抱住了头,他在纸条上写了些
什么?他死命捧住自己那要裂开的头颅,就是想不清自己到底写了些什么。但是,他伤害她
了,他逼走了她!这念头使他直跳起来,所有的血液都在体内勾涌翻腾。不!她不是“平静”
的走,她不是“存心”要走。她是生气了!她也是人,当然也会生气!他一定写了很多混帐
话,所以把她气走了。他模糊的想起,上次他们吵架之后,她也曾经用“沉默”来抗议,但
是,后来,她毕竟是原谅了他!她总是原谅他的,不论他做错了什么,她总是原谅他的。那
么,这张小纸条不会有多严重了,只要他找到了她,只要他对她解释清楚,只要告诉她,都
是陈樵闯的祸……他不是有意要留那张纸条,不是有意说她伤害了他……天哪!他要找到她,
就是把台北市整个拆掉,他也要找到她!就是把每一寸土地踏平,他也要找到她!
冲出了小屋,他连门也不关,就直冲下四层楼。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就是“喜鹊窝”。
叫了一辆计程车,他直驰往“喜鹊窝”,显然,这是家很有名的餐厅,车子一直停在餐厅门
口。他看看手表,七点正!这正是餐厅上市的时间,她应该在这儿,老天,让她在这儿吧,
她一定要在这儿,她必须在这儿!伸手去推门以前,他就听到电子琴的琴声了,他怔了怔,
不由自主的呆立在那门口,他听著那琴声,正流畅的弹奏著一支老歌,一支他熟悉的老歌: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莫把眉儿皱,莫因相思瘦,
小别又重逢,但愿人长久……”
哦,他如释重负,她在里面!她确实在里面!她弹这支歌,因为她还想著他!感谢天!
他能立即找到她!感谢天!他深吸了口气,轻轻的推开门,他不想打断她的弹奏,他悄悄的
“溜”了进去。于是,他立刻看到她了,她坐在台上的电子琴前,穿一身全黑的衣服,衬托
得那脸庞特别的白,那眼珠特别的黑……她正专心的弹奏,那么专心,好像周围什么东西都
不存在……他悄悄的在一个不受注意的角落里坐了下来,叫了一杯咖啡,就用手托著下巴,
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看,用全心灵去听她弹奏,用全心灵去“吞噬”著她的美。依稀恍惚,
他觉得有个小女孩儿,正扳著他的手指,去弹那和他无缘的钢琴: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多
米索法……唉唉!又错了。你是笨蛋!乔书培,你一直是笨蛋!你早就该坐在这儿,听她弹
一曲,你就会更深的衡量出她对你的爱,以及你对她的爱,那么,你就不会写那张混帐条子
给她了!
那支曲子弹完了,采芹在翻著琴谱。忽然间,客人中有人高声的鼓起掌来,鼓得又响又
急骤,不知是捣蛋还是欣赏,反正破坏了大厅中的幽静。书培皱著眉头看过去,于是,他大
吃了一惊,那是张熟悉的面孔,那高举双手猛拍的竟是殷振扬!怎么,他又跑出来了?怎么?
采芹一个字也没对他说过?他困惑的望著殷振扬,于是,他看到有个穿著咖啡色丝绒上装的
男人,从一个黑暗的小角落里站起来,迳直走向殷振扬。他在殷振扬对面坐下来了,不知道
对殷振扬低声说了句什么,殷振扬停止了鼓掌,笑著靠进椅子里,大声的说了句:“姓关的,
你怎么说就怎么好!谁教你是我妹夫呢!哈,我这个倒霉蛋,专当人小舅子!”彩霞满天43/48
这是什么话?乔书培情不自禁的对那个姓关的看过去,灯光下,那男人有一张非常吸引
人的脸孔,轮廓好深,挺直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黝黑的皮肤和浓浓的眉。他燃起了一支烟,
又对殷振扬说了句什么,殷振扬就笑了起来。小弟送了一瓶酒去,他们在开瓶、倒酒、碰杯、
喝酒。
书培心里有些恍惚,头脑里有些发晕。他瞪视著殷振扬和那“姓关的”,看他们微笑,
谈天,举杯,喝酒。然后,书培觉得琴声有阵混乱,显然采芹弹错了音,那“姓关的”直跳
了起来,似乎有尖锐的东西刺伤了他,他立即抛下殷振扬,站起身来,走上台去。书培也往
台上看去,心脏一下子的跳到了喉咙口。采芹已停止弹琴,她用手支著额,正倚靠在琴盖上,
似乎不胜怯弱。姓关的直冲上去,用手一把扶住了她,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话,采芹摇摇头。
姓关的坐了下来,琴声继续下去了,姓关的接替了采芹,他弹得如行云流水。采芹低垂著头,
她整个人,似乎都倚靠在“姓关的”的怀里。
书培的心神更恍惚了,头脑更昏晕了。陈樵的话重新在他耳畔响起:“她不是一个人,
有另外一个弹电子琴的男人和她在一起……他们亲热得厉害……”
他的呼吸急促了,他死死的盯著采芹和姓关的。采芹慢慢的站了起来,把电子琴完全交
给了那个人。书培注意到那人给予了她一个最关心最温柔最怜惜的凝视。天哪!书培的心脏
绞扭了起来,五脏六腑都绞成了一团。怪不得殷振扬喊她妹夫,他懂了!他终于懂了!怪不
得采芹决意离开他,他懂了,他终于懂了!怪不得最近采芹不回家,他懂了,他终于懂了。
她真的有了一个第三者,她真的变了心,背叛了他,他懂了,他终于懂了!采芹走下来了,
她一直走到殷振扬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殷振扬递给她妹妹一杯酒,他的嗓门依然很大:
“我看你的身体糟透了,你应该去看医生!”
采芹虚弱的笑了笑。该死!她那笑容依然牵引著他,像有根细线从她身上直通他的心脏,
她一颦一笑都拉扯得他心痛。采芹握住那杯酒,一仰而尽,她又用手支著额,呆坐在那儿,
殷振扬递给她第二杯。该死!你要灌醉她吗?他再也按捺不住,从自己隐藏的角落里站了起
来,他连想都没想,就径直走向了采芹和殷振扬。
他站在他们面前了。“我能不能加入你们?也喝一杯?”他沉著声音问。
采芹蓦然抬头,脸色变得比纸还白。
“书培!”她喃喃的喊:“你来做什么?”
“这儿是公共场合,没有挂牌子说不许我进来啊?”他说,拉开了椅子,坐了下来。“哈!”
殷振扬怪笑了,看看乔书培又看看采芹,再看看那正往这边注视的关若飞。“真是一次伟大
的聚会!”他对乔书培举杯。“欢迎,妹夫!”
又是妹夫?书培心里比雪还明白了。他端过采芹面前的酒杯,一口气灌了下去。直视著
采芹,他说:
“你知道你是什么?你是只狗熊!”
采芹睁大眼睛看著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听过‘熊捡棒子,捡一支丢一支’这句话吗?”书培说,微笑著。“东北人把玉蜀黍
叫做‘棒子’,狗熊常常半夜到玉蜀黍田去偷棒子,它们又笨又贪心,看到了棒子,就用左
手把它检起来夹在右手胳肢窝里,到了下面,它又看到另一支棒子,就用右手捡起来夹在左
手的胳肢窝里,这样,它每一伸手,原来的棒子就掉了,它一路捡,一路丢……”他再倒满
了酒杯,啜了一口:“到最后,它仍然只有一根棒子。”他盯著采芹,笑容消失了,他的眼光
痛楚、怨毒,而充满了恨意。“你为什么不最后再捡我?”
采芹被击倒了。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默默的盯著他,她的嘴微张著,拚命的吸著气,
胸部一起一伏,她重重的呼吸,似乎得了呼吸困难症。她的脸色更白了,连脂粉也遮盖不了
那份苍白,她的嘴唇上毫无血色。
书培看了电子琴一眼。
“他叫什么名字?”他冷冷的问。
采芹不答。殷振扬笑了。
“原来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嘻笑著说:“鼎鼎大名的关若飞,他在娱乐界的名字响
当当,比你这个默默无闻的大学生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他轻蔑的望著书培,因为他的痛苦
而得到一份报复性的快乐。
书培抽了口气,是了!关若飞,他听过这个名字,采芹提过这个名字。“这就是你要离
开我的原因,是吗?”他盯著采芹,脸被酒和怒气所染红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是,他
的声音仍然维持著平静,像海啸前的那股伏流,缓慢而凝重的流动著。“这就是你最近不愿
回家的原因,是吗?这就是你永远累了的原因,是吗?关若飞,这就是整个问题的关键!陈
樵告诉过我,我却不肯相信,关若飞,他是你的第几根棒子?”
采芹仍然不说话,仍然只是呆呆的看著乔书培。仍然大睁著眼睛,仍然拚命的吸著气。
乔书培再灌了一杯酒,他的手落在采芹的手上,盖住了那只手,他开始捏紧她,用力的捏紧
她,似乎想把她的骨节全体捏碎。
“你一定早就想离开我了,是不是?你走得平平静静,你当然平平静静,因为我的留条
给了你最好的藉口,是吗?”他摇摇头,眼里的怨毒更深了。“你真是高段!你是第一流的
好演员!你可以让我自责得差点自杀,而你却和新的男友悠哉游哉的弹电子琴!你……
你……”他更紧更紧的握牢她的手:“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过著双重人格的生活,是吗?
白天,你是他的,夜里,你回到我的身边,怪不得你累了!累了!永远累了!哈!”他笑了,
他的笑容惨淡得像哭。“我居然为了你神魂颠倒,我是傻瓜。不过,请你告诉我一句话,关
若飞确实比我强吗?”她仍然不回答。他摇撼著她的手:
“说话!你说话!不要再做出这股茫然无助的样子来!我不会再被你这对眼睛所骗!你
流泪了吗?你为谁流泪?多美丽的泪珠,闪亮得像一颗颗小星星,最好能串成顶皇冠,罩在
你那纯洁得像天使一样的小脑袋上……”“乔书培,放开她!”忽然,有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身
边响起,他一惊,愕然的抬起头来,就和关若飞那对深刻的眼光接触了。关若飞正挺直的站
在他们面前,一脸的愤怒和激动。
“乔书培,放开她!”他再说,语气里有种坚定的力量:“你弄伤了她!快放手!她已经
要晕倒了!”
望著关若飞,浓眉,深邃的眼睛,又性格又漂亮又吸引人的脸型。鼎鼎大名的关若飞,
他的名字响当当,比你这个大学生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他松开了握紧采芹的手,直视著关若
飞:“你心痛?”他问。“我是心痛。”他答,坐了下来,也直视著他。“如果采芹是我的女朋
友,我不会伤害她一根小指头!”
“如果?”他冷哼了一声。“如果?你用了好奇怪的两个字。难道到这种时候,你们还
要遮掩什么?放心,关若飞,假如采芹能为了你而整日不归……”
关若飞一把抓住了殷振扬胸前的衣服,殷振扬正在那儿看把戏似的看得津津有味。而且,
他已经有了七分醉意,被关若飞这样当胸一抓,他吓了好大一跳,本能的用手臂一格,咆哮
著问:“干嘛?你要跟我打架?有没有认错对象?”
“告诉他!”关若飞压低嗓子怒吼著:“告诉这个莫名其妙的书呆子,采芹为什么需要夜
以继日的工作?你说!殷振扬!你告诉这个混小子,采芹为什么要跑场,一天赶到三个地方
去演奏!你说!你说!”“不关我事!”殷振扬格开了关若飞,仍然嘻笑著,一副“隔岸观火”
的样子。“大概她喜欢跟你老兄在一起,你弹她唱,她弹你唱,这叫夫唱妇随吧!”
“殷振扬!”关若飞怒不可遏:“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欠下的
赌债,采芹拚了命在帮你还,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
“喂喂喂!”殷振扬喊著,把关若飞的身子压了下去。“这是公共场合,你一直警告我不
要引人注意,你自己怎么这样乱吼乱叫的!你要我告诉乔书培什么?你何不自己告诉他?你
爱采芹,不是吗?你敢说你不爱吗?如果不是有你老兄陪著采芹跑场,采芹会跑吗?怎么!
你这个王八蛋!他妈的!你的男儿气概那里去了?你连恋爱都不敢承认……”
“你们……不要吵了吧!”忽然间,一直不开口的采芹幽幽然的开了口,她用手背拭去
了面颊上的泪痕,把手怯怯的伸给关若飞,她凝视著关若飞,悲哀的,温柔的,却口齿清晰
的问:“关若飞,爱我是件很耻辱的事吗?你为什么不承认呢?”关若飞怔住了。他迎视著
采芹这对大而明亮的眸子,感到她那冰冷而微颤的手伸向了自己,他就整个心都紧缩起来了。
他瞪视著她,心里有点儿明白,也有点儿不明白。她却又细细的、柔柔的钉了一句:
“你不爱我吗?”“见鬼!”他诅咒著:“你明知道我爱你!整个餐厅从经理到小弟无人
不知!”采芹轻叹了一声,回头望著乔书培。“对不起,书培。”她轻声说。
书培狐疑的望著这一切,他狐疑的看看殷振扬,又看看关若飞,再看看采芹,他的目光
停留在采芹脸上。
“你在帮殷振扬还债?”他问:“你在跑场?为什么你不告诉我?那么,你也在绿珊瑚
表演了?……”
“不要再问了!”采芹疲倦的锁起了眉头。“哥哥是对的,如果没有关若飞,我也不会有
兴趣跑场……还债,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我喜欢这种生活,书培,对不起。对我而言,你那
种生活实在太单调了!”
书培的眼光又尖刻了起来,他的呼吸又急促起来,他的声音又变得沉痛而沙嗄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你终于承认了,你是存心要离开我?你早就想离开我了?你厌倦我
了?”彩霞满天44/48
“唉!”她低叹著,似乎疲倦得快死掉了,她垂下眼睫毛,望著桌布上的格子。“书培,
我们的童年都过去了,你知道,童年的爱情都是不成熟的。而我们却在不停的长大,不停的
改变我们自己的兴趣。你知道,这些日子,我们虽然在一起,却一直彼此伤害,你说过,我
让你失去自尊,失去亲情,失去朋友……”“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他涨红著脸说。
“是的,是过去的事。”她低语著:“我们的现在却是由过去堆积起来的,所以,你不能
把过去一笔抹煞。我们彼此都伤害太深了,在一起,只是增加双方的痛苦……”她吸了口气:
“好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承认了,我是一只捡棒子的狗熊,好了吧?你让我去吧!”
他伸手用力托起她的下巴,他命令的说:
“你看著我!”她被动的抬起睫毛来,被动的望著他。
“你离开我,是因为关若飞?”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问。“还是因为我让你失望?”“这又
有什么不同?”她挣扎著说,想摆脱他的手。
“有不同!”他有力的说,捏紧了她的下巴,固定了她的视线。“如果是我的所作所为,
有伤害了你的地方,有让你失望的地方……”他困难的咬咬嘴唇,那嘴唇上立刻留下两个深
深的牙印,他压抑住了自己的自尊,仍然冲口而出:“我可以改!我可以为你改!我可以道
歉……如果你是为了关若飞……”他又咬嘴唇,那两个牙印更深了。“我没话说,我只有撤
退!”她定定的望著他,眼光一瞬也不瞬。
“那么,”她低声而稳定的说:“我只能告诉你,是为了关若飞!”他再看了她一会儿,
死死的看了她一会儿。他那样子,就像是已经被宣判了死刑。然后,他松开了握住她下巴的
手,转过头来看著关若飞,他对关若飞深深的点了点头:
“她是你的了!”他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他扔在桌上。“今晚我请客!”他站起
身子,望著殷振扬。语声铿锵的说:“老虎不吃自己的儿子,哥哥别喝妹妹的血!她如果有
个新的开始,你——给她一条生路吧!”转过头,他再也不看采芹,大踏步的走出了餐厅,
投身到门外的夜色里去了。
殷振扬愣在那儿了。半晌,他回过头来,看到关若飞也愣在那儿了。而采芹苍白著脸,
身子摇摇欲坠。他大叫了一声:“她晕倒了!”关若飞及时伸出手去,采芹倒进了他的臂弯里。
23
乔书培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小木屋里。
采芹已经走了四天了。对书培而言,这四天像是四个漫长的世纪。早上起床,她不在身
边,中午回家,她不在家里,晚上,是空落落的小屋盛著满满的一屋子寂寞。奇怪,以前她
在的时候,他并没有特别感受到她的存在。她忙起来的时候,也经常从早到晚不在家,但是,
他总知道她会回来,总感觉到她的气息,充满在小屋的每个角落。而现在,她走了,再也不
回来了,他在一天比一天加深的痛苦中去衡量自己对她的爱,在那椎心的刺痛里迷失,而在
那发疯般的想念里被折磨得快病倒了。这个晚上,他就又一个人孤独的坐在小屋里,燃起一
支烟,品茗著自己的寂寞。许多时候,他总幻觉有人敲门,幻觉她在外面轻呼著他的名字,
当他跳起来去开门的时候,门外却一无所有。他认为,自己已经快得神经病了。从认识以来,
采芹离开过他很多次,却从没有一次这样让他苦恼悲切得像个濒死的人。关若飞,那个响当
当的人物!他咬牙回思著关若飞的一切,他深吸著气。乔书培,你输了!那个关若飞比你好
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而你又对采芹那么挑剔,那么残忍,难怪采芹变心……他跳起
来,用拳头一拳对墙上捶去,那木屋整个都震动起来了。他苦恼的把背脊贴在墙上,仰头望
著屋顶。天哪,采芹,你回来吧!如果我还能补救我的过失……我会用加倍的爱心来对你,
我再不挑剔,再不残忍,再不对你说刺心的话了……采芹,你回来吧!他把身子转过来,把
头抵在墙上,采芹,我想你,想你,想你……想得快发疯了,你回来吧!不不不,她不会回
来了。他刻骨的想了起来;她再不是负气而去,她是真真正正的离开他了,她有了另一个开
始,另一个男人!
他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走上楼梯,他惊觉的竖起耳朵,屏住了呼吸,那脚步声走上阳台了,
走向小屋了……可能吗?她回来了!可能吗?她听到他心底对她的呼唤了!可能吗?有心灵
感应通达了她,许多小说里都写过的,她回来了!他回过身子,靠在墙上,睁大了眼睛,死
死的盯著那房门,他的心脏像擂鼓似的狂鸣,震得他的耳鼓都在响,他摇摇头,有敲门声吗?
有吗?“砰砰砰!”敲门声真的响了起来。
他惊跳,动也不敢动。“幻想”又来欺骗他了。
“砰砰砰!”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他满头冷汗,仍然动也不动。
“书培!”门外在轻唤著,那女性的、温柔的声音!她回来了!她回来了!“书培,你不
在家吗?”
我在!我在!我在!他心中狂叫,直冲到门口去了,一把打开房门,他狂喜的喊:
“采芹……”“噢!”门外的女孩笑靥如花,两个小酒涡在颊上闪动。“对不起,不是采
芹,是燕青。让你失望了!”
他往屋里退了两步,他的脸色一定很吓人,因为燕青顿时收住了笑,伸手要去扶他:
“你怎么了?”她惊呼著:“你病了而不看医生吗?你苍白得像个死人!”“我没什么。”
他挣扎著说,退到房间里,在椅子上跌坐下来。那张圆形的大藤椅,采芹在士林买回来的。
她每次受了委屈,就把自己蜷缩在这张椅子里。他痛楚的蹙起眉头,为什么你要给她委屈受?
她在的时候,你只会欺侮她,冤枉她,责难她……她奔波著为殷振扬还债,你却咬定她迷失
堕落。她为什么不把殷振扬的事告诉你呢?她不敢啊,傻瓜,你那样自命清高,她怎敢说出
来!她怕你啊,她一直像只受伤的小麻雀,像防风林里那只小麻雀……
“你坐好,我去给你倒杯水来。”燕青嚷著,往厨房里跑,接著就叫了起来:“怎么?你
家连开水都没有!”
“哦,”他回过神来:“我忘了烧。”
燕青从厨房里出来了,又是笑靥迎人的。
“没关系,我来帮你烧。”她走过来,仔细的看看那小屋,又仔细的看看他,叹了口气。
“你怎么把房间弄得这么乱七八糟,你自己也是,你几天没刮胡子了?真是越来越有艺术家
气概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一连两次没去帮我爸爸工作,我老爸很关心你,以为你生病了!”
她俯头更仔细的看他:“你是不是生病了?”“没有。”他闷闷的回答。“没有?”她挑高了眉
毛,眼中闪著光。“你明明生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这种病的名字叫‘相思病’!是一种心
形细菌造成的,那细菌会慢慢的侵蚀人体,从骨头吃到内脏,从内脏吃到肌肉,最后,把整
个人都化成飞灰……啊啊,这是种很可怕的病,幸好不传染!”
他想笑,但是他笑不出来。
燕青不再理他。她去厨房烧了开水,泡了两杯茶,把茶端到客厅来,她递给书培一杯,
自己拿了一杯。然后,她拖了一张椅子,坐在书培的对面,收起了那副调皮的笑容,她一本
正经的说:“我们来谈谈采芹,好不好?”
他把头转开,皱拢眉头。
“你知道她走了,还谈她干什么?”
“是的,我知道她走了。陈樵都对我说了,她跟一个弹电子琴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她忽然问。
“关若飞。”他机械化的回答。
“哦,关若飞。”她点点头。“据说,是采芹和关若飞恋爱了,你们三个居然面对面的摊
牌了,然后,你把采芹‘移交’给了关若飞。是吗?”
书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你一定要谈这件事吗?”他阴鸷的问。
“是的,一定要谈。”燕青坚定的瞪著他。那对大眼睛里盛满了智慧。“因为,你是当局
者迷,我是旁观者清。让我告诉你一句话,采芹绝不可能爱上关若飞!”
书培浑身一震,抬起眼睛来,怔怔的盯著燕青。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他哑声问。
“我知道。”她闭了一下眼睛,温柔的看著他。她的声音诚恳、清脆,而真挚。“因为我
比陈樵他们都深刻的观察过采芹,我像个科学家分析原子似的去分析过采芹,她不可能爱上
关若飞,因为——你是她整个的世界,她眼里、心里、思想里、意志里……都被你填得满满
的了,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地位来接纳关若飞。”他的呼吸更急促了,他的眼睛开始发光了。
“这……这只是你的想法,你没见过关若飞,那人确实是个人才,长得一表不凡,弹一
手好琴……”
她扑下身子,忽然用双手握住他的手,低声问:
“你……有没有觉得过,我并不难看?也还……有一点点可爱之处?”他怔了怔。“是
的,你确实很可爱,不止一点点。”他坦白的说。
“那么,你为什么没有爱上我?”她率直的问,坐正了身子。“你明知道,追求我的人
有一大把,你为什么没有爱上我?何况……”她深深的看他,嘴边浮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对你下过相当多的工夫,想尽办法来吸引你的注意,念你念的书,背你背的诗,拚命要
表现我的风度和学问,拚命想压倒你那个殷采芹,甚至陪你去帮我老爸做那份枯燥得要死的
工作……怎么?我仍然没有办法让你爱上我?”
“哦?”他脑子里有些昏乱,有些歉然,有些糊涂。“对不起,燕青,”他喃喃的说。“事
实上,你确实很吸引我,如果没有采芹,我想……”“要命!”她叫,脸微微涨红了,推开椅
子,她站起来,在室内兜了一个圈子,回到他面前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你
放心,书培。我不是来向你求爱的,我早就对你放弃了!否则我也不会坦白对你说了!”她
说:“我告诉你这些,只为了向你证明一件事,当你心里有了采芹以后,别的女人再强,对
你也没有吸引力了。那个关若飞,他的地位和我差不多,只是比我惨!因为他可能不像我这
么潇洒。我对你,老实说,想征服你的念头比爱情多,那个关若飞……我不知道了!假若他
真爱上采芹,他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了!采芹,她是绝不可能爱上他的!”彩霞满天45/48
书培目不转睛的看著燕青,他又能呼吸,又能思想,又能分析,又能希望,又能振奋了。
他深吸了口气,讷讷的说:
“你怎么能这样肯定?采芹亲口对我承认,她要关若飞而不要我,你怎么能这样肯定?
假若她不爱他,为什么她要他?”
“我不知道。”她有点困惑:“或者,关若飞只是她的一个工具,一个藉口。或者,是你
伤了她的心,她觉得跟你在一起再也没有前途了。或者,她受到了某些压力,使她自惭形秽……
像我,像何雯,都可能构成她的压力。你最好想一想,你们分手前,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让她
心灰意冷的事情?”
他直跳了起来。“那张纸条!”他说。“什么?”“那张纸条!”他叫著:“我写了一张纸条
给她,我写了很多混帐话,天知道!我并没料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可是,”他又萧索了
下来,望著她,他摇了摇头:“这仍然只是你的猜测而已,她也很可能爱上关若飞。我们之
间发生过比纸条更严重的事,她都没有这样决绝而去。不,这只是你的猜测……”“好吧!”
燕青站起身来:“我只是把我的感觉告诉你!相不相信是你的事,”她摇摇头,深思地。“采
芹,她心里只有你!”她往门口走去,抬头对室内扫了一眼,忽然有所发现的问:“那张画呢?
你给她画的那张像呢?到那儿去了?”
“她带走了。她说,相聚一场,算给她的纪念。”
“这不就明白了!”燕青胜利的叫了起来:“既然根本变了心,既然根本爱上了别人,带
走你的画干什么?她就该把你干干净净的从她生命里除去,还留什么纪念?她怎能每天对著
关若飞,而让你的纪念夹在他们中间?你——”她瞪著他:“还没有成熟,你根本不了解女
人!想想清楚吧!”她推开房门,从门口地上拾起了一封信:“嗨,有你一封信,不知道什么
时候寄来的!你这个房间真乱!说不定是采芹写给你的,你也不拆封……”书培直扑过去,
一把抢过那封信,看看封面的字迹,他的心就凉了一半。不是采芹,是父亲!父亲从家乡寄
来的,一定是命令他“暑假非回家不可”。噢,他已经千头万绪,心乱如麻,怎样回去?但
是,如果采芹真离开他了,他就“不如归去”了。归去,归去,他又迷惘起来,他如何归去,
面对那小海港,那防风林,那白屋,那岩洞,那海滩,和那“彩霞满天”啊!“我走了!”燕
青在说。
他惊觉过来,抬头看著燕青,一时间,他觉得有千言万语,想对燕青说,他无法表达自
己内心的感动和感激,如果没有采芹,他真的会爱她的,他想。他也真的受她吸引,他想。
燕青对他温和的笑笑,眼睛闪亮的说:
“你什么话都不要对我说,只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如果有一天,你和采芹结婚了,我一定要当伴娘!”她说,翩然一笑,飞
快的跑走了。
书培呆怔在那儿,如果有一天,还会有这一天吗?采芹已经走了,跟另外一个男人走了!
如果有一天,还会有这一天吗?他跌进了椅子里,突然想起,他们早就可以结婚了,每一天
都可以结婚,他却拖延著,拖延著,拖延著……一直拖到她投进别人怀里。为什么拖延呢?
他低下头,望著父亲的来信,他对著那信封凄然微笑。慢吞吞的,机械化的,他拆开信封,
抽出信笺,他开始读下去。只读了一个头,他就整个人都震动了,所有的意志都集中了,他
仔细的、迅速的念著那封信:  “书培:我用了两整天的时间来思想,来考虑,我到底
要不要写这封信给你。现在,我终于想清楚了,终
于体会出许多我一向忽略的事情,所以,我必须写
这封信给你了。我猜,采芹一定非常守信用,她绝不会告诉你,
我在前天早晨到了你们的小阁楼,和她见了面,谈
了话!……我停留了大约半小时,然后,我就走了。
虽然采芹曾要去学校找你,是我严辞阻止了。因为,
当时我被我所看到的景象,和采芹的存在吓呆了,我
只想赶快离开,让你不要发现我来过。既然你如此
处心积虑的隐瞒我,你和采芹同居的事实,那么,你
必然对我另有交代。我是从你那小阁楼里逃走了。我
想,我当时是下意识的期待你的‘另一交代’。你既
然和她同居一年多之久,而不谈婚姻,你当然是另
有打算了。我直接乘火车回到了家里,然后,我开始思想,
开始回忆,从你童年和采芹的点点滴滴,想到我这
次和采芹的‘意外见面’。你相信吗?书培,我想得
越多,想得越久,我就对采芹的同情越深,好感越
重。前天早晨,我们只匆匆的交谈了数语,我没见
过比她更敏感而聪明的女孩,她立即发现了我对你
的失望,对这整个事件的失望(不可否认,它当时
对我像个致命的打击)。她那样迫切的急于安慰我,
甚至一再表示她和你只是‘暂时同居关系’,你的真
正女友是苏燕青。而当我对你的成就怀疑时,她又
那样满脸发光的赞扬你、谈你、说你。你的画,你
的设计,你的文学编撰工作……她把你说得像个世
界上唯一仅有的天才。哦,书培,在那一刹那间,我
就了解了一件事,她对你的爱决不亚于我对你的,虽
然这两种爱的性质不同。甚至于,她给我一种感觉,
她比我更爱你。我爱你,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她爱
你,因为你是你。我爱你,还想占有你,她爱你,连
‘占有’的念头都‘不敢’有。因为,她自觉她是那
么渺小,渺小得像只蚂蚁,像一粒细沙,那一只蚂
蚁或细沙可以‘占有’‘世界’呢!书培,如果当时
我不能体会,我现在已经完全体会了。我几乎不太
能了解你怎会变成她的‘世界’?但是,我想,在她
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她的‘世界’了。
不可否认,我一直是个思想保守、生活拘谨、道
德观念深重的老人,我固执而严肃。对采芹,我从
头就不赞成,我不喜欢她的家庭,不喜欢她的父母,
不喜欢她的哥哥,也不喜欢她那段‘历史’!你是对
的,你宁可躲在台北,而不让我知道采芹的存在,你
知道这样会给我太大的打击。哦,书培,你这样
‘孝顺’我,你预备以后把采芹怎么办?当你必须面
对我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准备牺牲采芹了?你是不
是真狠得下心来打破她整个的世界?你有没有认真
衡量过,她在你的生命里,到底有多少比重?如果
你没有衡量过,我却衡量过了。我看到了那张画像,
你给她画的像,她站在彩霞满天的窗前,浑身沐浴
在金色的阳光里……发光的不是天空,而是采芹!书
培,我知道了。如果她不是你的‘世界’,她起码也
是你的‘阳光’了。这两天来,我在和我自己‘交战’,不知道我该
对这件事采取怎样的态度?但是,我不想还好,我
越想就越愤怒。对你的愤怒,对我自己的愤怒。书
培,我怎么会把你教育成这种典型?你简直把你的
父亲看成没有灵性、不懂爱情的老顽固!你居然不
敢面对我,说一句:‘我爱采芹,我要采芹,你同意,我娶她!你不
同意,我也娶她!’书培,你好没个性,好没骨气。我真不懂采芹
怎么会爱你?可是,儿子呵,我真谢谢你没有这样
做,如果你真敢这样做,你就失去你的父亲了。你
也了解这一点的,是不是?你知道我就是那样一个
老顽固的,是不是?所以,你宁可独自一个人在矛
盾和苦恼中去煎熬了?你既无法抛下采芹,你又无
法抛下老父。孩子,你岂不太苦?岂不太苦?
你该谢谢采芹的。短短半小时的会面,她征服
了我。天知道,我仍然不喜欢她的家庭、父母、哥
哥……可是,如果今年暑假,你不把她带到我面前
来,你不和她好好的完成‘佳礼’,我是不会原谅你
的!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信已经写得太长了,我不再多说了。如果你还
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去问采芹吧!
祝健康
父字
    又及:采芹和我谈到那张画像里的彩霞,她曾说,那
是黄昏的彩霞,因为黄昏后就是黑夜。请代我转告
她,黄昏的彩霞和清晨的彩霞都是一样的。反正,那
是你们的‘彩霞’。对一对真心相爱、终身相守的情
侣来说,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
书培一口气念完了这封信,忽然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他把头埋在膝上,让泪水一直
涌出来。心里的浓雾却在慢慢的散开,散开,散开……这就是原因了!原来父亲来过了!这
就是那个早晨所发生的事;先是自己留了那张混帐条子给她,然后父亲来了。于是,他的压
力,父亲的压力,殷振扬的压力……他们合力把她逼走了!这就是燕青所说的压力了!这就
是了!他举起那封信,忽然把自己的嘴唇紧压在那信笺上。爸爸啊!你不是老顽固,你不是!
你不是!你比我更懂‘爱情”啊!你在半小时里已经体会出采芹对我的爱,我却在十几年的
相处后还不了解!该死的乔书培!你既不如父亲,你也不如燕青,他们都知道采芹不会移情
别恋,只有你这个荒唐的白痴,才会认为她会舍你而去!
可是,采芹在哪儿?采芹在哪儿?采芹在哪儿?
抓起了那封信,跳起身子,他冲出了房门。找采芹去!找采芹去!找采芹去!他全心灵、
全意志、全思想、全感情都在呐喊著:找采芹去!彩霞满天46/4824
采芹在医院里已经躺了四天了。
这是第四个晚上了,关若飞在病床前来来回回的踱著步子,一面打量那躺在床上,毫无
生气的采芹。盐水针已经停止注射了,但是,采芹的脸色仍然和被单的颜色一样白。在那床
头柜上,晚上送来的食物盘,依然一动也没动。采芹的眼睛睁著,迷迷蒙蒙的看著窗子,她
似乎在想著什么,在沉思著什么,或在回忆著什么。总之,她心中有两扇门,关若飞几乎可
以看到,那两扇门正紧紧的关闭著,不让外界任何的力量闯进去。终于,关若飞停止了踱步,
他一下子就停在采芹面前,直瞪著采芹,他下决心的开了口:
“采芹,你听我说!”采芹受惊的把眼光从窗玻璃上收回来,落在他脸上,她眼底有著
疑惑和询问的神色。
“你在医院已经躺了四天了!”他说,“你是不是一辈子预备在医院里躺下去了?”采芹
闪动著睫毛,嘴唇轻轻翕动了一下,吐出了几个模糊的字:“我会好起来。”“你会好起来?”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