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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雁儿在林梢

_9 琼瑶(当代)
“情有可原!”她插了句嘴。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是的,我们也认为这是情有可原的,创业本就是件艰苦的工作。直到大姐高中毕业,
到了台北,才拆穿了整个的谜底。”她蠕动了一下身子,眼光灼灼然,光亮如星。
“我前面说过,哥哥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大学生,中文系。是的,哥哥确实爱上了
一个女孩,但是,既非大学生,更去他的中文系!他爱上一个蒙大的……”
“蒙大?”她不懂的皱起眉。
“蒙的卡罗大舞厅!这是术语,你不懂吗?星大就是星加坡大舞厅!国大就是国际大舞
厅!黎大就是夜巴黎大舞厅!总之,哥哥是在恋爱,发疯一样的恋爱,发狂一样的恋爱,发
痴一样的恋爱,对象却是个舞女!不,别说话!你以为我轻视舞女吗?我并不轻视舞女,舞
女是国家允许的职业,是正常的职业!舞女洁身自爱的,也大有人在。但是,听说,我哥哥
爱上的这个舞女,却是个人尽可夫的拜金主义者,是个不折不扣的荡妇!”晓霜的脚动了一
下,碰翻了放在甲板上的汽水瓶,“□啷”一声,瓶子碎了,可乐流了一地。小雪球慌忙跳
起来,莫名其妙的抖动著它被濡湿了的毛。晓霜俯下身子,把汽水瓶的碎片小心的拾起来,
丢进大海中。江浩也弯著腰帮忙,这一场混乱打断了那个故事。好一刻,晓霜才坐回她的原
位,抬头望著他,她的眼珠黝黑。月光下,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你用‘听说’两个字,”她说:“证明你对这故事的可靠性并不肯定,所有听说的故
事都是假的,都经过了加油加酱,甚至造谣生事。”“我大姐不会造谣,她是个最老实的女
人。何况,我二姐后来也到了台北,证实了这件事。这在我家,是个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只
有我爸最冷静,他说大哥总有清醒的一天,对付这种事,只能见怪不怪,听其自然。”
“好吧,”晓霜摔了摔头,把额前的短发摔到脑后去。“你继续说吧!他爱上了一个—
—荡妇,然后呢?”
“你看过毛姆的‘人性枷锁’吗?”他忽然问。
“我知道那个故事。”“同样一个故事,在我哥哥身上重演。据说,我哥哥白天发狂一
样的工作,工作得几乎病倒,晚上,他就坐在那舞厅里,呆呆的看著那舞女转台子,跳舞,
和别的男人勾肩搭背,甚至——跟别的男人出去消夜。我哥哥每晚每晚坐在那儿,像个傻
瓜,像个疯子,像个痴人……从舞厅开门一直坐到舞厅打烊。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
年,终于嬴得了“火坑孝子”的雅号。所有的舞女都把他当笑话看,当笑话谈,当故事讲。
我不知道我哥哥到底怎么捱过那些难堪的日子!但是,他忍受著,他什么都忍受著,把他辛
辛苦苦赚的每一分钱,孝敬给这个舞女。”她深吸了口气,眼睛更深更黑更亮。
“然后呢?”“据说,这舞女是相当漂亮的,能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一定都很
漂亮。大姐说,这舞女在当舞女以前,确实对大哥动过真情。以后呢?你知道,贫穷的大学
生养不起奢华而虚荣的女人!那舞女进入舞厅后,就整个变了,她看不起大哥,她嘲笑他,
当众侮辱她,叫他滚!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用尽各种方法凌辱他。而我那可怜的
大哥,却固执的守在舞厅的那个角落里,忍受各种折磨,忍受各种冷言冷语,忍受各种轻
视,也忍受她和别的男人亲热。我曾听到我大姐痛心的告诉我母亲,说我大哥已经‘失魂落
魄’,她说,什么叫失魂落魄,她到那时才能体会!”
他停了停,夜很静,船停了。渔夫们正忙著撒网入水,那些大网在空中形成一个优美的
弧度,就悄无声息的没入海水里。远处的天边,星星仍然在璀璨著,天幕仍然黑而苍茫。其
他的船只散布在海面上,点点的渔火也像点点的星光。天上有星星,海面也有星星,彼此都
闪烁著,像在互相呼应,也像在互相炫耀。“你的故事很难成立,”终于,晓霜说,她的声
音冷静而深邃。“你哥哥为什么要爱这样一个女人?照你这种说法,这女人几乎一无可
取!”“她是漂亮的!”“你哥哥并不肤浅到只喜欢漂亮女人吧?”她咄咄逼人的说:“再
说,世界上漂亮的女人多得很。我想,比这个舞女漂亮的女人一定有,你哥哥总不是色情
狂,只要漂亮就喜欢?”
“你完全错了,大哥这一生,大约只爱过这一次,最近,他又恋爱了,我认为这次是不
完全的,只能算半次!”
“什么意思?”“你听我说吧!我哥哥和那个舞女,前后纠缠达五年之久。据说,那舞
女并不是完全不理我大哥,每次我大哥下决心要脱离她的时候,她又会主动的来找我大哥。
有时,她会醉醺醺的对我大哥念诗念词……听说,她有非常好的国学根底,于是,我大哥就
又昏了头……”
“你前后矛盾!”晓霜很快的说。
“怎么?”“你一直说,是你大哥片面在追那舞女,而那舞女凌辱他,欺侮他。现在,
你又说你大哥不要理那舞女,而那舞女却勾引他,主动找他。到底他们两个,是谁在纠缠
谁?谁在追谁?”
江浩被问住了。他注视著那一望无际的海洋,那天与海交接处的一片苍茫,呆呆的愣在
那儿,用手托著下巴,他沉思良久。然后,他比较公正的,经过思想的说:
“我想,他们是彼此在纠缠彼此。人生常常是这样,会把自己陷进一种欲罢不能的境况
里。那女人只要不是木头,她不可能不被大哥感动。我猜,在感情上,她可能偏向大哥,在
虚荣上,她却拒绝大哥。穷小子永远填不满一颗虚荣的心。”
“后来呢?”晓霜问:“那舞女一定被什么大亨之类的人物金屋藏娇了?”“你错了,
那舞女死了。两年前,她死了!这是最好的结局。像我父亲说的,多行不义必自毙。死亡结
束了这整个的故事,我大哥不必再去舞厅苦候,他把全副精力放在事业上,才会有今天的成
就。”“那舞女怎么死的?她很年轻,是不是?”
“听说,她喝醉了酒,半夜在路上逛,被车撞死的!”
她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
他惊觉的抬头看她,帮她把衣服拉好。海风很大,夜凉如水,他把她的手阖在手中,她
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不安的问:“怎么?你冷了!我们到舱里去。”
“不要,”她很快的说。“我很好,我喜欢这海风,也喜欢这天空,我不要到舱里
去。”她盯著他。“你还没有说完你的故事。”“说完了。”他叹口气:“就是这样,我大
哥欠了那舞女一笔债,等她死了,债也还完了。”
“那么,你为什么说你大哥又开始恋爱了?而且只是半次恋爱?什么叫半次恋爱?”
他微微一凛。不安爬上了他的眉端,爬上了他的眼角,爬上了他整个面庞。“希望不是
那个舞女的魂又来了!”他懊丧的说:“你相信吗?在那个舞女死去两年以后,忽然有个女
孩从海外飞来,自称是这个舞女的妹妹!我那被魔鬼附身的哥哥几乎在见她第一面时就又爱
上了她!姐姐去了,妹妹来了!我哥哥欠她们陶家的债,似乎永远还不清……”
“这个妹妹爱你哥哥吗?”
“我怎么知道?大哥不许我见她,生怕我说话不小心,会伤害到她的姐姐。我想,我那
个半疯狂的大哥,说不定会告诉那个妹妹,说她姐姐是个圣女!我大哥就做得出来,他能委
曲求全到你想像不到的地步。他又恋爱了,你信任这种爱情吗?他爱的是现在这个女人,还
是那个‘舞女的妹妹’?所以,我说这只能算半次恋爱。在我想,他不过是爱上了陶碧槐的
影子。”“陶——碧槐。”她喃喃的念。
“这是那舞女的名字,那个妹妹叫陶丹枫。”
她低下头去,忽然变得好安静,她在沉思。沉思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抬起眼睛来,静
静的看他。她眼里有种奇异的,莫测高深的光芒。月光闪耀在她脸上,也闪耀在她眼睛里。
海浪拍击著船身,发出有节拍,有韵律的音响。这样的夜色里,这样的海洋上,人很容易变
得脆弱,变得善感,变得自觉渺小,因为神秘的大自然天生有那么一种难解的忧郁,会不知
不觉的把人给抓住了。她眼底就浮起了那抹难解的忧郁,海洋把它奇特的美丽与神秘全传染
给她,她对他注视良久,才低低的说:“江浩,你为什么恨那姐妹两个?”
“我恨吗?”他惶惑的问。
“你恨的。你认为姐姐是魔鬼,妹妹是幽灵。同一个故事常会有不同的几面,假若那个
姐姐不死,说不定她会告诉那个妹妹说,你哥哥是妖怪。”“为什么?”“不为什么,”她
望著海洋。“我只是这样猜想。”雁儿在林梢24/35
她不再说话,看著海,她的眼光迷迷蒙蒙,恍恍惚惚的。她的神思似乎飘浮进了一个不
为人知的世界里。她把头半靠在船舷上,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他对她看去,她好像快睡著
了。他坐到她身边去,伸手挽住了她,她的头一侧,就倒在他的肩上了。他挽著她的腰,怜
惜的说:“如果你想睡,就睡一睡吧!”她发出一声呻吟似的低语:
“你今晚像个大人。”他微笑了。“这正是我想讲的话。你今晚才像个大人。”
“或者,”她含糊不清的,神思恍惚的说:“我们都在一夜之间,变成大人了。成长,
往往就在不知不觉中来临的。是不是?”她把头更深的倚在他肩窝里,不知所以的叹了口
气。“江浩,”她幽幽的说:“当了大人以后,你就要拿得起,放得下,禁得起挫折了。”
“我什么时候拿不起,放不下?禁不起挫折过?”他失笑的问。但是,她没有回答,她的呼
吸均匀,软软的,热热的吹在他的颈项里。她大约睡著了。他用衣服把她盖好,把她的头挪
到自己的膝上,这样一折腾,她又醒了。她惺忪的睁开眼睛,问:“你说什么?”他揽住她
的头,心中一动。立即,他轻声的,把握机会的问:“你今晚告诉我的那些话,是真的还是
假的?”
“什么话?”她的眼睛又闭上了。
“有个男孩为你自杀了。”
“当然是假的。”她夸张的打了个哈欠,彷佛睡意深重,深得无心撒谎,也无心去捏造
故事了。“没有人为我做那种傻事,真奇怪。”“吃迷幻药呢?”“假的。”“被三个学校
开除?”“假的。”“和两个男孩睡觉?”“假的!”“进感化院?”她笑了,用手紧紧的
环住他的腰,把面颊埋在他怀中。
“我到感化院去干什么?我虽然很坏很坏,与感化院还是绝缘的。江浩——”她拉长了
声音。
“什么?”他柔声问,心里在唱著歌,一支十万人的大合唱,唱得惊天动地,唱得他心
跳气促,唱得海天变色。唱得那星星在笑,月亮在笑,海浪在笑,渔火在笑。他自己,也忍
不住在笑……“江浩,”她呢哝的,喃喃的说:“我编那些故事给你听,为的是要吓走你。
现在,我改变了主意,我不要你怀疑你自己的眼光,但是,请你——不要恨我。”
“恨你吗?因为你撒那些小谎吗?”他温柔而惊讶的说:“不,我不恨你——”他忽然
觉得怀里湿湿的,他一惊,伸手摸她的脸,她满脸都是泪水。他吓了一跳,心中的合唱大队
全吓跑了。“晓霜,你怎么?你哭了?为什么?我不恨你!我发誓!”他急切的喊:“真
的,我发誓!”
“好,你发过誓了!”她说,把面颊躲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我没哭,是露水。夜
晚的海面都是露水。”她的声音好柔美好柔美。“我想睡了,别吵醒我!”
他用外套把她裹得紧紧的,抬头望著天空的星辰和明月,他胸中那十万人的合唱队又回
来了,又开始高歌,开始奏乐了。远远的海面上,日出前的第一抹微曦,正像闪电般突然从
海里冒出来,迅速的就扩散在整个天空里。
12
“丹枫,”亚萍坐在咖啡馆那舒适的靠椅中,用小匙不住的搅著咖啡。她微皱著眉,满
脸的不安和烦恼,用急促的语气说:“你不要再追问了,好不好?你瞧,你回来都半年多
了,这半年多难道你始终在追查这件事吗?”
“是的。”丹枫斜靠在椅子中,隔著玻璃窗,望著窗外那初夏的阳光。玻璃窗上,垂吊
著一排珠帘,她用手指下意识的摸索著这些珠子。“我告诉你,亚萍姐,我始终没有放弃去
找这个谜底,可是,我现在已经走到一个迷魂阵里去了,我没办法把所有的事拼拢来。像一
块分散了的七巧板,我无法把它们拼完整。亚萍姐,你一定要帮我解决几个环扣。”
“我说过,我早已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不,你并没有都告诉我!”
“或者,我知道的也并不确实,”亚萍逃避的说:“我后来和碧槐也没来往,许多资料
都是听来的,是同学间传说的。你知道女人们在一起就是胡说八道,其中很可能都是揣测的
故事。”“这倒可能。”丹枫深思的说。
“你为什么不放弃?”亚萍紧追著问:“人都死了两年半了,你一直去追究谜底干什
么?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不放弃?”“因为——”丹枫坐正了身子,正视著亚萍,
她眼中流露出一种无奈的、真挚的、近乎求助的光芒。“因为这件事对我越来越重要。”
“为什么?”“我——我——”她吞吞吐吐的说,终于坦白的凝视著亚萍。“我爱上了那个
男人!”
“谁?”亚萍惊跳了一下,面色陡然发白了。
“你已经猜到了!”她直视著她,清楚的说了出来:“江淮。那个大出版家,那个几乎
做了我姐夫的人!”
亚萍像是忽然中了魔,她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愣愣的看著她,好半天都不说话。然
后,她把小匙丢在盘子里,把咖啡杯推得远远的。她猛然间发作了,带著那女性善良的本
性,和正直的本能,她叫了起来:
“你昏了头了!丹枫,全台湾的男人数都数不清,任何一个你都可以爱,你为什么要去
爱他?你的理智呢?你的头脑呢?你的思想呢?你怎可以去爱一个凶手?”
“凶手?”丹枫哑声叫:“你终于说出这两个字来了!凶手?那么,他真的是个凶手
了!”
亚萍惊觉的住了嘴,她瞪大眼睛,被自己所用的字所吓住了,丹枫也瞪大了眼睛,近乎
恐惧的看著她。于是,好半天,她们两人就这样对视著。最后,亚萍先恢复了神志,她慢悠
悠的抽了口气,颓丧的说:
“算了,算了!别谈了。我不应该用这两个字,这样说其实是不公平的,你姐姐是死于
自杀,又非谋杀。我只觉得他虽不杀伯仁,伯仁却由他而死,他难逃其咎,如此而已。反
正,事过境迁,或者这江淮真有可取之处,才令你们姐妹都为他倾倒。我不说了,我不要再
中伤他!”
“亚萍,你要说,或者你还来得及救我!”
“救你?”“是的,如果这男人真是可怕的,告诉我,让我能防他,让我逃开他!亚
萍,你相信鬼魂吗?”
“怎么?”“前不久,我梦到碧槐了。我知道那是个梦,但她栩栩如生的站在那儿,她
叫我走,叫我回英国去,叫我逃开江淮!她一再叮嘱,一再重复……醒来时,我还觉得她站
在那儿。我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亚萍姐,你想,会不会冥冥中,真的有神有灵魂?会
不会姐姐真的托梦叫我走?哦!”她沮丧的用手支住额:“我真的想走,只要我知道整个的
谜底,我马上回英国去!”亚萍怔怔的坐在那儿,怔怔的望著她。
“我相信鬼魂的。”她被感动了,严肃的盯著她。“走吧!丹枫,听碧槐的话,回英国
去!”
“那么,告诉我,”她脸色苍白,眼珠又黑又大。“你说江淮移情别恋,姐姐因此自
杀。江淮爱的那个女人是谁?现在在哪里?”“你真要知道?”“真要知道。”“听说,是
个风尘女子。”“哦?”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什么风尘女子?叫什么名字?”“好像是
个舞女,我听安华说,那舞女有个很洋化的名字,叫做……”“安华?”她打断了她。
“安华是我们同班同学,已经出国了。”亚萍望著她。“你是不是需要我们的同学录,
去一个个追查呢?”
“不。亚萍姐,你不要生气。”她急急的说:“好吧,你刚刚说到,那舞女有个很洋化
的名字……”
“是的,叫什么海伦?维姬?安娜?曼娜?不不,都不对,那名字虽然洋化,还满有味
道的……对了,我想起来了,叫曼侬!你知道有部法国小说叫‘曼侬·蕾丝歌’?”
“我知道。”丹枫深深的颦著眉,眼光幽幽然的闪著抹奇异的光。“曼侬·蕾丝歌。十
九世纪的作品,作者是蒲李渥。曼侬是个风流浪漫的女子,她美丽热情,充满浪漫情调,为
金钱她可以不忠于爱情。但是,有个青年人,一个骑士,却为她毁掉家庭,毁掉名誉,毁掉
一切去追随她。那是曾经轰动一时的,浪漫派的作品!”
“你对西洋文学比我还清楚,我只模糊记得有这么本书名,所以记住了那个舞女的名
字。”亚萍说:“我想,江淮大概就是那个骑士,反正他迷上了曼侬,有人说,他成天流连
于舞厅中,只为了追随曼侬。”
“我姐姐就为曼侬而自杀了?”丹枫问。
亚萍默然不语,她望著咖啡杯,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丹枫敏感的追问。“你有没有收到碧槐的死亡证明书?”亚萍忽然
问:“那上面应该有医生的签名,死亡原因也该写得很清楚!”
“江淮把它寄给了我母亲,”丹枫回忆著:“我看过那张纸,写的是‘心脏衰竭’,或
类似的名称。”
“是的,我们的医生都很有人情味,这样写不至于伤家属的心,何况,我猜想,江淮一
定求过医生帮忙隐瞒这件事。”
“那个曼侬呢?”丹枫追问:“她还在台湾吗?还在舞厅里吗?”“不。听说她嫁到新
加坡去了。有个大富翁把她收作第五房姨太太。这是报应,江淮终于左右落空!丹枫,”她
盯著她。“碧槐是对的,逃开她!逃开江淮!回英国去吧!在英国,你不难找到比江淮好一
百倍的男人!你千万别糊涂,那江淮,对女孩子是很有一套的。听说,那曼侬对江淮也很倾
心过呢!”
“当江淮在追曼侬的时候,我姐姐做什么去了?”丹枫紧追著问:“她为什么不把江淮
看得死死的?”
“如果爱情需要用‘看守’的方式,那也没什么意思了。”亚萍感慨的说:“别怪碧
槐,我想,她已经尽了她的能力,她甚至于……”她忽然住了口,惊觉的张大了眼睛。
“甚至于什么?”丹枫追问,锐利的看著亚萍。“你还有什么瞒著我的事?”“没有没
有!”亚萍慌慌张张的说,抓起自己的皮包,想起身离去。“我该走了,天不早了。”
雁儿在林梢25/35
“坐下!”丹枫用手按住了她。“你不说清楚,你休想走!亚萍姐,你知道我的固执,
你还有瞒著我的事,你非告诉我不可!这对我太重要,你懂吗?这关系我的去留,你懂吗?
这关系我的一生,你懂吗?这关系好几个人的命运,你懂吗?”
亚萍一瞬也不瞬的注视著她,终于了解了她那种焦灼、急迫、和无奈,也终于了解了事
情的重要性。
“丹枫,”她沉吟的,困难的,艰涩的说:“我把这最后一件事也告诉你,或者,这并
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我希望告诉你不是个错误,这件事我从没告诉过别人。”
“你说吧!快说吧!”“在碧槐死前两个月,我接到她一个电话,那时,我们的交情只
在于偶尔通个电话。我想,那晚她有点反常,她可能刚和江淮吵过架,也可能喝醉了酒,因
为她的声音里有哭音,话也说得很不清楚。她在电话里问我……问我当母亲的滋味如何?那
时我刚生了老大,还请同学们喝过满月酒,你姐姐并没有来参加宴会。我告诉她,一个女人
当了母亲,才是个完整的女人了。于是,她哭了,她在电话里哭得很伤心,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我也要做妈妈了,但我必须拿掉这个孩子,因为他的父亲不要他!’我吓了一跳,
还想劝她,她就把电话挂断了。”丹枫凝视著亚萍,这篇话使她那么震动,震动得张大了
嘴,震动得无话可说了。好半晌,亚萍拍了拍她的手。
“当一个女人决心要为个男人生孩子的时候,她已经是什么都不顾了。而一个男人,假
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他也就连人性都没有了。”丹枫深深的抽了一口冷气。
“那么,姐姐有没有拿掉那个孩子?”
“这就是我刚刚问你死亡证明书上怎么写的原因。”亚萍坦白的望著她:“因为,也有
传言说,你姐姐并非死于自杀,而是死于堕胎!”丹枫呻吟了一声,仆下头去,把面颊整个
埋进了手心里。亚萍看了她好一会儿,慢慢的站起身子,拿起自己的皮包,走到丹枫的身
边,用手轻抚著她的肩膀,柔声的说:
“走吧!丹枫!那男人是邪恶的,是个魔鬼!如果你真梦到碧槐,一定是碧槐死不瞑
目,她要警告你这一切!听碧槐的,走吧!回英国去!回伦敦去!你走的时候通知我,我会
到机场去送你!”丹枫坐著不动,也没抬起头来,于是,亚萍给了她紧紧的一握,转身走
了。丹枫仍然坐在那儿,坐了好久好久,坐到天都黑了,坐到咖啡馆的灯都亮了。坐到夜色
深了,坐到客人由少而多,又由多而少了。她燃起了一支烟,叫了一杯酒,就这样以烟配
酒,慢腾腾的喷著烟雾,慢腾腾的啜著酒。咖啡馆里有个小型的乐队,开始上来演奏,有个
眉清目秀,像个学生般的歌手,在那儿唱著西洋歌曲。她倾听著,那歌手声音低沉而富磁
性,显然受过声乐的训练,他唱得很柔很美很动人。他正在唱一支老歌:“我真的不想知
道”。他抑扬顿挫,颇有感情的唱著:“你曾投入过多少人的怀抱?
你曾使多少人倾倒?有多少?有多少?有多少?
我真的不想知道!”
她听著这支歌,不知怎的,她竟想起了曼侬·蕾丝歌。看那本书已经很久了,故事也记
不全了。但她仍有深刻的印象,那男主角对女主角之痴情,专注,已达不可思议的地步。也
是“你曾投入过多少人的怀抱?你曾使多少人倾倒?有多少?有多少?我真的不想知道!”
江淮会是那个男主角吗?江淮会是那个骑士吗?她沉思著,深深的沉思著。那歌手又换了另
一支歌,也是支老歌:“大江东去”。她招手叫来了侍者,写了一张条子:“你会唱‘雁儿
在林梢’吗?”
侍者把条子带给了那年轻人,未几,那年轻歌手对她微微颔首,开始唱:雁儿在林梢,
眼前白云飘,衔云衔不住,筑巢筑不了,雁儿雁儿不想飞,白云深处多寂寥!雁儿在林梢,
风动树枝小,振翅要飞去,水远山又高,雁儿雁儿何处飞?千山万水家渺渺!
雁儿在林梢,月光林中照,喜鹊与黄莺,都已睡著了!雁儿雁儿睡不著,有梦无梦都烦
恼!
她的眼前浮上了一层雾气,整个视线都模模糊糊了,她把头斜倚在窗玻璃上,用手指拨
弄著那些珠子,听著那珠子与珠子互相撞击的音响,看著那珠子在灯光下折射出来的光芒。
她的头昏昏然,心茫茫然,神志与思想,都陷入一种半虚无的境界里。有个人坐到她的对面
来了,单身的女客太容易引人注意,何况她把寂莫与凄惶明显的背在背上,写在脸上,扛在
肩上。她头也不回,就当他不存在,她继续拨弄著那些珠子。那个人也不说话,只招手叫了
两杯咖啡,他把一杯热咖啡推在她的面前,把那还有小半杯威士忌的酒杯取走。然后,他燃
上一支烟,那熟悉的香烟气息对她绕鼻而来。这些举动使她立刻知道了他是谁,半侧过头
来,她从睫毛下面,冷幽幽的看著他。这个人,他是魔鬼吗?他是凶手吗?他是邪恶的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问。
“找了你好几天,什么地方都找遍了。”他说,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午
后,还开车去了一趟大里,以为你可能又去那个渔村了。我也看到那些渔民,和那些岩石,
也看到那些在网里挣扎的鱼。晚上,我去了每家餐厅、咖啡馆,后来,忽然想起这儿——心
韵,以前你曾经约我来过一次,于是,我就来了。”他喷出一口烟,烟雾弥漫在他与她之
间。“你为什么喜欢这家咖啡馆?”
“因为……”她慢腾腾的,冷漠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说:“因为这儿离碧槐的坟墓很
近。”
他惊跳了一下。她紧盯著他,声音更冷了。
“这刺痛了你吗?”她问:“你永远怕听到碧槐两个字,好奇怪。一般人都会喜欢谈自
己所爱的人。”她用小匙搅动咖啡,望著那咖啡被搅出来的回旋,不经心似的问:“碧槐生
前喜欢花吗?”“是的。”“喜欢什么花?玫瑰?蔷薇?紫罗兰?丁香?”
他注视著她。“不。她喜欢蒲公英。”
“蒲公英?一种野生的小菊花吗?”
“是。她说玫瑰太浓艳,兰花太娇贵,丁香太脆弱,万寿菊太高傲……都不适合她,她
常自己譬喻为蒲公英,长在墙角,自生自灭,不为人知。她说这话的时候,心情总是很黯
淡,她一直很自卑。”她停止了搅咖啡,用双手托著下巴,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他迎视著
她的目光,面容显得相当憔悴,他的眼神疲倦而担忧,他的神情忧郁而落寞。但是,他浑身
上下,都带著种正直的、高贵的气质,他不像个凶手,一点也不像个凶手,倒像一个等待宣
判的囚犯——一个冤狱中的囚犯。冤狱?为什么她会想到这两个字呢?潜意识里,她已经在
帮他洗脱罪嫌了?“你躲了我好几天了!”他说,猛烈的抽著烟,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著。
“病才好,你就在外面到处乱跑!如果你不想见我,只要给我命令,我决不去纠缠你。但
是,请你不要这样不分昼夜的在外游荡,你使我非常非常担心。”他仔细的看她。“你又瘦
又苍白!”他的言语使她心跳,使她悸动,使她内心深处,浮起一阵酸酸楚楚的柔情。彷佛
有只无形的手,捏紧了她的心脏,使她的心跳不规则,使她的呼吸不稳定。这种“感觉”令
她气恼,令她愤怒,她咬了咬牙:
“就算在外面乱跑,还是逃不开你!你干嘛紧追著我不放?你能不能由我去?你能不能
少管我?”
他垂下眼睛,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某种激动的情绪,他的面容更忧郁了,眼神更落寞
了,他很快的熄灭了烟蒂,简单的说:“好,我走!”“不许走!”她冲口而出。
他坐了回去,愕然的瞪著她。眼睛里有期盼,有迷惘,有焦灼,有惶恐,还有——爱
情。那种浓浓的爱情,深深的爱情,切切的爱情。她在这对眼光下融化,瑟缩,而软弱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低低的,命令似的说:
“我要问你一句话,你要坦白告诉我!”
他点点头。她用舌尖润了润嘴唇,她的喉咙干燥。“曼侬是谁?”她哑声问。
他再度惊跳,像挨了一棍,他的脸色立即苍白如纸。他迅速的抬起眼睛,死死的盯著
她。他的呼吸又急又重浊,他的眼神凌乱,他的声音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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