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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雁儿在林梢

琼瑶(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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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儿在林梢
琼瑶
江淮倚著玻璃窗站著。
他已经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眼光迷迷蒙蒙的停留在窗外的云天深处。云层是低沉而厚
重的,冬季的天空,总有那么一股萧瑟和苍茫的意味。或者,与冬季无关,与云层无关,萧
瑟的是他的情绪?是的,自从早上到办公厅,方明慧递给他那封简短的来信之后,他整个的
情绪就乱了。他觉得自己像个正在冬眠的昆虫,忽然被一根尖锐的针所刺醒,虽然惊觉而刺
痛,却更深的想把自己蜷缩起来。
那封信,白色的信封,纯白镶金边的信纸,信纸的一角,印著一个黑色的小天使。他从
没看过如此别致而讲究的信笺。信上,却只有寥寥数字:“江淮:我已抵台北,一月十日上
午十一时来看你。丹枫”
一月十日上午十一时!今天就是一月十日!这封信是算好了在今晨寄到。他看看表,一
个早上,这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看表;十点八分二十五秒!期待中的时间,总是缓慢而沉
滞。期待?自己真的在期待吗?不是想逃避吗?如果要逃避,还来得及。但,为什么要逃避
呢?没有逃避她的理由。陶丹枫,这个听过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却始终无缘一会的
人!陶丹枫,他以为他一生也不会见到她,也不可能见到她,也从没有希望见到她,而她,
却不声不响的来了。既没有事先通知他,也没告诉他她的地址及一切。“我已抵台北”,就
这么简单,什么时候抵台北的?英国与台湾之间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即使喷射机已满天飞,
这仍然是一段漫长的路!她来了!就她一个人吗?但,管她是一个人或不是一个人来的,她
反正来了!他立即就要和她面对面了——陶丹枫,一个陌生的女孩。陌生?陌生?真的陌生
吗?他瞪视著窗外的薄雾浓云,心脏就陡的沉入一个冰冷的、深暗的、黝黑的深海里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个暗沉沉的深海里浮游了多久,蓦然间,敲门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像轰雷
似的把他震醒,他的心猛跳起来,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而不稳定
的响著:“进来!”门开了,他定睛看去,心情一宽,浑身的肌肉又都松弛了。门外没有陌
生女人,没有陶丹枫,没有深海里的幽灵……而是笑容可掬,充满青春气息的方明慧。一个
刚从大学毕业,才聘用了半年多的女秘书。她捧著一大叠卷宗,口齿伶俐的报告著:“编辑
部把这个月出版的新书名单开出来了。美术部设计好了《捉月记》和《畸路》两本书的封
面,请您过目。发行部说那本《山城日记》卖了两年才卖完,问还要不要再版?会计部已做
好销售统计表,上个月的畅销书是那本《当含羞草不再含羞的时候》,一个月卖了四万本!
广告部……”
听她一连串的报告,似乎还有几百件事没说完。而今天,他的脑子中没有书名,没有封
面,没有出版计划!他捉不住她的音浪,盛不下她的报告。他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温和的
说:“好吧,把东西放在桌上,我慢慢来看!”
方明慧把卷宗送到桌上,对他深深的看了一眼,闪动著灵活的眼珠,又很负责任的叮嘱
著说:
“每个部门都在催,说是十万火急哟!”
十万火急?人生怎么会有那么多十万火急的事呢?他不由自主的蹙紧了眉。方明慧识相
的转过身子,往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她忽然又回过头来,很快的说了几句:
“还有件最重要的事,那本《黑天使》的原稿您看完没有?作者今天打电话来催过了,
如果不能用,她希望赶快退还给她。她说,别人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希望您别丢了字
纸篓!”黑天使!他脑中像有道电光闪过。黑天使!那部原稿从寄到出版社来之后,他根本
还没时间去翻阅。每个作家都以为自己的作品最重要,殊不知要看的原稿有成千累万!积压
上半年还没动过的稿件多得是!但,《黑天使》,这名字怎的如此特别?如此熟悉?如此蓦
然牵动了他的神经?他飞快的冲到桌边去,急促翻动著桌上的卷宗、原稿、设计图……焦灼
的问:“那部《黑天使》在什么地方?”
“您放在稿件柜里了。”方明慧说著,走到稿件柜边,很快的找出了那份稿件,送到他
的面前。
他跌坐在桌前的椅子里,迫不及待的把那叠稿纸拉到眼前。方明慧轻悄的走了出去,又
轻悄的带上了房门,他浑然不觉,只是探索似的望著那叠稿笺。很普通的稿纸,台湾每家文
具店都买得著,稿件上有编辑部的评阅单,这是经过三位编辑分别看过后才送给他决定的稿
子,那评阅单上密密麻麻的写著三位编辑的观感。他略过了这一页,望著标题下作者的名字
——执戈者。执戈者,一个男性的笔名,一个颇有战斗气息的名字,一个从没听过的名字。
执戈者带著黑天使而来,使人联想到瘟疫、战争、死亡。他翻过了这一页,在扉页上,他读
到了几句话:“当晚风在窗棂上轻敲,
当夜雾把大地笼罩,那男人忽然被寂寞惊醒,
黑天使在窗外对他微笑。”
他凝视著这几句话,不知怎的,有股凉意冷飕飕的爬上了他的背脊。他怔了几秒钟,这
笔迹多么熟悉!熟悉得让人害怕!很快的,他找出了早上收到的那封信,重新抽出了那白色
镶金边的信笺,他下意识的核对著信笺上和稿纸上的笔迹;是了!这是同一个人的笔迹!同
样的清秀、飘逸,而潇洒的笔迹!同样是老早老早以前,就见过的笔迹!甚至,是同样用黑
墨水写的!现在的人都用原子笔,有几个人还用墨水?他呆住了,脑子里有一阵混乱,一阵
模糊,一阵惶惑……然后,就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觉得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和麻木。在他眼
前,那白信笺上的小黑天使,一直像个活生生的小动物般,在那儿扭动跳跃著。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是怎样进来的。他完全没有听到开门和走动的声音。只是,忽然
间,他抬起头来,就发现她已经站在他的桌子前面了。他睁大了眼睛,瞪视著她,不信任似
的望著面前这个亭亭玉立的人影,不用介绍,不用说任何一句话,他知道她是谁——陶丹
枫。或者,不是陶丹枫,而是执戈者。她站在那儿,背脊挺直,肩膀和腰部的弧线美好而修
长。她穿著件黑色的套头毛衣,黑色灯芯绒的长裤,手腕上搭著件黑色长斗篷。她的脖子瘦
长而挺秀,支持著她那无比高贵的头颅。高贵,是的,他从没见过这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她
有一头乌黑的浓发,蓬松的在头顶挽了个漂亮的发髻,使她那本来就瘦高的身材,显得分外
的修长。她面颊白皙,鼻子挺直,双眉入鬓,而目光灼灼。她那薄而小巧的嘴角,正带著个
矜持而若有所思的微笑。她浑身上下,除了脖上挂著一串很长的珍珠项链外,没有别的饰
物。尽管如此,她却仍然有份夺人的气魄,夺人的华丽,夺人的高贵……使这偌大的办公
厅,都一下子就变得狭窄而伧俗了。
他抽了一口气,眨眨眼睛,再仔细看她。忽然,他觉得喉中干涩,干涩得说不出话来。
那美好的面庞,那尖尖的下巴,那眉梢眼底的神韵……依稀彷佛,全是另一个女人的再版!
只是,那个女人没这份高贵,没这份华丽,没这份矜持与冷漠。那个女人爱笑爱哭爱叫爱
闹,那个女人热情如烈火,脆弱如薄冰。不不,这不是那个女人,这是陶丹枫,这是执戈
者,这是——黑天使。“你——”她忽然开了口,声音低柔而略带磁性。“就预备这样一直
瞪著我,而不请我坐下来吗?”
他一愣,醒了。从这个迷离恍惚的梦中醒过来,他摇摇头,振作了一下自己,竭力想摆
脱那从早就压在他肩头心上的重负。他再眨眨眼睛,再仔细看她,努力的想微笑——他自己
都觉得,那微笑勉强而僵硬。
“你必须原谅我,因为你吓了我一跳。”他说,声音仍然干涩,而且,他很懊恼,觉得
自己的措辞笨拙得像在背台词。
“为什么吓了你一跳?”她问,微微的挑著眉梢,深黝的眼睛像暗夜的天空,你不知道
它有多深,你看不透它包容了多少东西。“我敲过门,大概你没有听见,你的秘书方小姐说
你正在等我。”他站起身来,正对著她,他们彼此又注视了好一会儿。终于,他有勇气来面
对眼前的“真实”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等你,”他说,嘴边的微笑消失了,他仔细的打量她。“我本来
在等丹枫,她从英国来,可是,忽然间,丹枫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位作家,名叫执戈
者。”
她的眼光飘向了桌面,在那摊开的稿件和信笺上逡巡了一会儿,再抬起睫毛来的时候,
她眼底有著淡淡的、含蓄的、柔和的笑意。但是,那笑容里没有温暖,却带点儿酸涩,几乎
是忧郁的。她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轻叹。
“是这件事吓了你一跳?”
“可能是。”她深沉的看他。“你是个大出版家,是不是?许多作者都会把他们的作品
寄来,是不是?这不应该是件奇怪的事呀。但是,显然的——”她的眼光黯淡了下去。“如
果我不提醒你执戈者与陶丹枫之间的关系,你不会翻出这篇黑天使来看,它大概会一直尘封
在你的壁橱里。有多少人把他们的希望,就这样尘封在你这儿呢?”他迎视著她。那眼光深
邃而敏锐,那宽阔的上额带著股不容侵犯的傲岸,那小巧的唇角,却有种易于受伤的敏感与
纤柔。这纤柔又触动了他内心底层的伤痛。多么神奇的酷似!
“我很抱歉。”他出神的看著她,那眉梢,那眼角,那鼻梁,那下巴,那嘴唇……天
哪!这是一个再版!他费力的约束自己的神志。“我不会把别人的希望轻易的抛置脑后,我
的职员会一再提醒我……”“我注意到了,”她很快的打断他。“你有个很好的女秘书,又
漂亮,又机灵。”像是在答复她的评语,方明慧推门而入,手上拿著个托盘,里面有两杯热
腾腾的茶。她笑脸迎人的望著江淮和陶丹枫,轻快而爽朗的笑著说:
“今天阿秀请假,我权充阿秀。”发现两个人都站书桌前面,她怔了怔,微笑的望向江
淮。“您不请陶小姐到沙发那边坐吗?”一句话提醒了江淮,真的,今天怎么如此失态?是
的,自从早上接到丹枫的信后,他就没有“正常”过。太多的意外,太多的惊奇,太多的迷
惑,太多的回忆……已经把他搅昏了。他惊觉的走到沙发旁边——在他这间私人办公厅里,
除了大书架、大书桌、大书柜之外,还有套皮质的沙发,靠窗而放。他对陶丹枫说:“这边
坐吧!”她走了过来,步履轻盈而文雅,那种高贵的气质,自然而然的流露在一举手、一投
足之间。她坐了下来,把黑色的披风搭在沙发背上。方明慧放下了茶,对丹枫大方而亲切的
笑笑,丹枫对她点头致谢,于是,那活泼的女孩转身退出了房间。丹枫四面打量,又一声轻
叹:雁儿在林梢2/35
“我发现,你有一个自己的王国。”
“每个人都有个自己的王国。”他不自禁的回答。“王国的大小,不在于生活的环境,
而在胸中的气度。”
她的眼睛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紧紧的停驻在他脸上。这种专注的注视使他不安,他觉
得她在透视他,甚至,她在审判他。这对眼睛是深沉难测而敏锐的。她多少岁了?他在心中
盘算、回忆,二十二?或二十三?她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还要成熟。国外长大的孩子总比国
内的早熟,何况,二十二、三岁也是完全的大人了。“你在想什么?”她问。
“想你的年龄,”他坦白的回答,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如果我记得没有错,你今年
是二十二岁半,到十月,你才满二十三岁。是的——”他咬咬牙,胸中掠过一阵隐痛。“那
时候,每到十月,我们都给你准备生日礼物。你的生日是——”他的眼睛闪亮:“十月二十
一日!”
她的眼睛也闪亮,但是,很快的,她把睫毛低垂下来,藏住了那对闪烁的眸子。半晌,
她再扬起睫毛,那眼睛又变得深沉难测了。“难得你没忘记!”她说,声调有一些轻颤。
“我在想,你早上收到信的时候,可能会说,陶丹枫是谁?”
“你——”他急切的接口,伪装已久的面具再也挂不住了,他瞪视著她,热烈的低喊:
“丹枫,你怎么可能这样冷酷?这样沉静?这样道貌岸然?你怎么不通知我你的班机?你怎
么不让我安排你的住处?你怎么不声不响的来了?你——居然还弄了个黑天使来捉弄我!丹
枫,你这么神秘,这么奇怪,这么冷淡……你……你真的是我们那个亲爱的小妹妹吗?那个
被充军到异国的小妹妹吗?那个我们每天谈著、念著的小妹妹吗?”一股泪浪猛的往她眼眶
里冲去,她的眼睛湿润了。那白皙的双颊上立即涌上了两片激动的红晕,她扭转了头,望著
窗外,手指下意识的在窗玻璃上画著,由于室内室外的气温相差很远,那窗玻璃上有一层雾
气。她无心的在那雾气上写著字,嘴里模糊的低语:“我并不神秘,我回台湾已经三个月
了……”
“三个月!”他惊叫,激动惊奇而愤怒。“你来了三个月才通知我!你住在什么地
方?”
“我租了一间带家具的小公寓,很雅致,也很舒服。”她仍然在窗玻璃上画著。“我每
天在想,我该不该来看你,如果我来看你,我应该怎样称呼你?叫你——江淮?还是叫你—

姐夫?”他手里正握著茶杯,她这声“姐夫”使他的手猛的一颤,水溢出了杯子,泼在
他的身上,他震颤的放下了茶杯,杯子碰著桌面,发出轻脆的响声。他挺了挺背脊,室内似
乎有股冷风,正偷偷的吹袭著他。他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取了一支烟,打火机连打了三次,
才把那支烟点著。吐了一口大大的烟雾,他看向她。她依然侧著头,依然在窗玻璃上画著,
她没有回过头来,自顾自的,她继续低语:
“我去姐姐的墓地上看过了,你把那坟墓修得很好。可是,墓碑上写的是‘陶碧槐小姐
之墓’,我知道,她始终没有幸运嫁给你。所以,我只能称呼你江淮,而不能称呼你姐
夫。”她回过头来了,正视著他,她的眼珠清亮得像黑色的水晶球,折射著各种奇异而幽冷
的光彩。“江淮,”她幽幽的说:“我很高兴见到了你。”他审视了她几秒钟。“唔。”他
哼了一声,烟雾从他的鼻孔中冒出来,他不稳定的拿著那支烟,眼光望著那袅袅上升的烟
雾。“丹枫,”他勉强的、苦恼的、艰涩的说著:“关于我和你姐姐,这之间有很多事,都
是你完全不了解的!……”
“我知道,”她打断了他。“听说,姐姐很柔顺,她不会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吧?”他一
震,有截烟灰落在桌面上,他紧盯著她。
“当然,”他正色说:“她从没有对不起我,她善良得伤害不了一只蚂蚁,怎会做对不
起人的事!”
她的眉毛微向上扬,那对黑色的水晶球又在闪烁。
“好了,”她说:“我们先不要谈姐姐,人已经死了,过去的也已经过去了……”她望
著他手上的烟。“给我一支烟,行吗?”“你也抽烟?”他惊奇的,语气里有微微的抗拒。
“在伦敦,女孩子十四岁就抽烟。”她淡淡的回答,接过了他手里的烟,熟练的点燃。
他凝视她,她吸了一口烟,抽烟的姿势优雅而高贵,那缕轻轻柔柔的烟雾,烘托著她,环绕
著她,把她衬托得如诗、如画、如幻、如梦……他又神思恍惚起来。“姐姐抽烟吗?”她忽
然问。
“是的。”他本能的回答。
“哦?”她惊奇的扬起了睫毛。“我以为——她绝不会抽烟。”“为什么?”“因为,
很明显,你并不赞成女孩子抽烟,你不赞成的事,她就不会做。”他怔了怔。“怎么知道我
不赞成女孩子抽烟?”他问。
“你赞成吗?”她反问。
“不。”他坦白的。“你的观察力很强。我不喜欢女孩子的手指上有香烟熏黄了的痕
迹。”他下意识的去看她夹著香烟的手指,那手指纤柔白皙,并没有丝毫的烟渍。“你很小
心,你没有留下烟痕。”“姐姐留下了吗?”她又问。
他蹙起眉头。于是,像是猛然醒悟到什么,她坐正身子,抬了抬那美好的下巴,提高了
声音,清晰的说:
“对不起,说过了不再谈姐姐。我今天来,并不完全以陶碧槐的妹妹的身分来的,我在
练习写作,可是……”她轻声一叹:“你显然还没看过我的作品!”
“我会看的!”他急促的说:“给我一点时间!”
“你有的是时间,我在台湾会住下去。”
他困惑的看她。“我以为你学的是戏剧。我以为你正在伦敦表演舞台剧。”
“我表演过。”她说:“演过‘捉鼠机’,也演过‘万世巨星’,都是跑龙套的角色,
是他们的活动布景。我厌倦了,所以,我回台湾,想换一种生活方式。”
“你一个人回来的吗?”
“一个人。”“为什么事先不通知我?”
“我独来独往惯了,”她望著烟蒂上的火光。“这些年来,即使是在伦敦,我也是一个
人。我母亲……”她沉吟片刻,熄灭了烟蒂。“她和她的丈夫儿女,一直住在曼彻斯特。”
她抬眼看他,忽然转变了话题。“我会不会太打扰你了,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我想,如果
我识相的话,应该告辞了。”她站起身来,去拿那件披风。他飞快的拦在她前面。
“你敢走!”他激动的说。
“哦?”她仰头看他,眼里有著惊愕。“如果你不跟我一起吃午饭,如果你不把你这些
年来的生活告诉我,如果你不带我到你的住处去,如果你不让我多了解你一些……”他大声
的、一连串的说著。“你休想让我放你走!”她的睫毛向上扬著,她的眼珠亮晶晶的闪耀著
光芒,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她的嘴角微向上弯,一个近乎凄楚的笑容浮上了她的脸庞,她
闪动著眼睑,眼底逐渐流动著一层朦胧的雾气。她微张著嘴,半晌,才吐出了声音:
“你实在不像个冷漠的伪君子,我一直在想,你是神仙还是魔鬼?你何以会让我姐姐那
样爱你?现在,我有一点点明白了……”她眼底的雾气在加重。“江淮,”她清晰而幽柔的
说:“你怎么允许她死去?”
他迅速的背转身子,不让她看到他的脸,他呼吸急促,肌肉僵硬,全身心都笼罩在一份
突发的激情里。然后,他觉得,有一只纤柔而温暖的手,轻轻的握住了他。他不自主的浑身
一震,这手是传电的吗?再然后,她的声音和煦如春风,在他耳边轻轻响起:“听说,台湾
的四川菜最好,请我去吃川菜,好吗?”
他回眼看她,她已经披上了那件黑丝绒的长斗篷,她浑身都浴在一片黑里,可是,那白
皙的脸庞上漾著红晕,那小小的嘴唇绽著轻红。他想起古人的辞句:“唇不点而红,眉不画
而翠”!再加上那盈盈眼波,和那遍布在整个脸庞上的,近乎是圣洁的笑容。天哪!她多么
像碧槐!她又多不像碧槐!她高雅得像一尊神祗,而那笑容,却是属于天使的。天使!他心
中惊悸,黑天使!黑天使代表的是什么?欢乐还是哀愁?善良还是罪恶?幸福还是不幸?摇
摇头,他不愿再想这个问题。
伸出手去,他揽住了她的肩。
“我们走吧!”他说。雁儿在林梢3/352
这家咖啡厅小小巧巧的,坐落在新开建的忠孝东路上。装饰得颇为干净雅致,白色的
墙,原木的横梁,原木的灯架,和古拙的木质桌椅,颇有希腊小岛上岛民的风味。江淮和丹
枫坐在咖啡馆的一角,已经坐了很久很久了。隔著玻璃窗,可以看到窗外的街景,他们一起
吃过午餐,又一起到了这儿——
艾琴娜——这“很希腊”的咖啡馆也有个希腊女神的名字。
街上已薄薄的蒙上了一层暮色,冬季的白昼,总是特别短,今天的白昼,似乎比平日更
短。丹枫斜靠在那厚厚的椅垫中,眼光若有所思的望著窗外穿梭的街车,那些车子,有的已
经亮了灯,灯光过处,总在她脸上投下一道光晕。她的手指拨弄著一个银色镶黑边的打火
机,打火机敲在木质的桌面上,发出“笃笃笃”的响声,似乎给她的叙述在打著拍子。她静
静的说著,说得那么平静,那么稳定,那么自然。却又在那平静与稳定的底层,带出某种难
以解释的哀愁,与淡淡的无奈。“我常想,当初我或者该留在台湾,跟姐姐住在一起。但
是,那是件做不到的事,无论如何,那年姐姐已经读大学,而我才十四岁。命运要让我那守
寡的母亲,去爱上一个英国人;命运要让我们姐妹母女分离,什么话都没得说。我想,妈妈
和姐姐分开也够痛苦,碧槐,她有她的固执和痴情,她总不能原谅妈妈去嫁给外国人。或
者,她对爸爸的印象比我深,也或者,她还有中国那种保守的观念,女子从一而终。总之,
在我的印象里,姐姐是个外柔内刚而古典的女孩。”她抬眼看他,轻问了一句:“她是
吗?”他喷出一口烟雾,沉思著,没有回答。她也没有等待他回答,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总之,我们到了英国,一切都比想像中艰苦,我的继父并不富有,他常常失业,我母
亲在四年中给他添了三个儿女,实在是伟大。他们在短短的一两年间,就变成了道地的英国
家庭,我成了全家唯一的不谐调者。天知道那时期有多难过,弟妹占去了母亲全部的注意
力,我像一只被放逐的、离群的孤雁。只有碧槐,她不断给我写信,安慰我,鼓励我,她成
了我精神上的支柱。”她停住了,喝了一口咖啡,抬起睫毛,静静的望著他,轻声说:“我
何必告诉你这些,你都知道的,是不是?”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喜欢听你说。”
她沉吟了一下,取出一支烟,他帮她点燃了火。她轻轻的、优美的抽著烟,那轻柔的动
作,使抽烟也变成了一项艺术。他深深的研究著她;那微带欧化的娴雅,那深邃的眼神,那
细致的谈吐……不,她不像碧槐!他再定睛看她;那眼角的轻愁,那唇边的无奈,那眉端的
微颦……不,她正是碧槐!“不再跟你谈你所知道的事了。”她摇摇头,接著说:“然后,
有一天开始,碧槐的来信里充满了你的名字,你的身高,你的年龄,你的体重,你有多少根
头发,你有多少个细胞,你的幽默,你的才华,你的努力,你的奋斗,你的学问,你的漂
亮,你的潇洒……你的一切的一切!你是人上之人,万神之神!”她一口气的说著,那么流
利,那么顺口,这一连串的句子却像串鞭炮般猝然响起,震痛了他每一根神经。他不由自主
的向沙发深处靠进去,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而那绞心的痛楚却不容许他逃避,他蹙紧了
眉,闭上了眼睛。内心深处,有个小小的声音,却在那儿辗转轻呼;碧槐!碧槐!碧槐!
“你知不知道,那时候你不是碧槐一个人的,你也是我的!”她坦率的说著。他睁开眼
睛,立即接触到她那晶亮的眸子。“虽然我才十六岁,我脑子里已经塑满了你的影子,每
晚,当我母亲和继父在晚祷的时候,我的祷词里只有你和姐姐!然后,我的生活更艰苦了,
我面临升学与就业的选择,又是姐姐和你来救我,你们给我寄学费来,不停的寄,由台币折
合成英镑,我的学费多么奢侈!我到了伦敦,专攻戏剧,姐姐每封信都对我说,你的事业越
来越成功了,这一点儿学费不算什么。不算什么?怎能不算什么?”她紧盯著他。“我告诉
我自己,这些钱算我借的,我要还。我念得很苦,白天,猛攻我的学位,晚上,猛K我的中
文,我从没有丢掉我的中文。”
他想著现在还摊在自己办公桌上的那本“黑天使”,想著那扉页上的题辞,点了点头。
“不止没有丢掉,”他说:“你根本一直在研究中国文学,是不是?”“是的。我看红楼
梦,看老舍,看徐志摩,看水浒传,也看聊斋志异,我看了很多书。”
他不语,赞赏的望著她。她拿著香烟的手很稳定,烟雾往上升,她眼底也有些轻烟轻
雾。
“之后,忽然间,姐姐的信变少了,越来越少了。不但变少了,而且变短了,但是,她
仍然寄钱来,每个月都寄。她拚命要我用功,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的姐姐?然后,一下子,姐
姐不再写信来了,我只是按月收到支票,我想,碧槐快结婚了,她一定忙著布置新居,她一
定忙著帮助我那未来的姐夫,去扩充他的事业,她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给她的妹妹写信……
何况,那时,我也在忙,忙于毕业考,忙于排演,忙于交男朋友,忙于跳舞,忙于在匹克得
里的嬉痞店里流荡……”她熄灭了烟蒂,用手支住额,眼底的雾气在加重。“直到我通过了
毕业考,我发电报给你和姐姐,我才收到你的回信……”她抬起眼睛,望著他,脸色在一瞬
间变得无比的严肃和庄重。“你告诉我,姐姐死了已经半年了。我至今保留著你那封信,因
为,你那封信写得太美太好太凄凉。”
他注视著她那盈盈欲语的眸子,注视著她那轻轻蠕动的嘴唇,注视著她那眉端的轻
愁……他猛然坐正身子,熄了烟,粗声说:“别谈那封信,别谈你姐姐,谈谈你。为什么后
来你不给我消息了?”“谈谈我?”她挑挑眉梢,又拨弄著那个打火机。“我的事没有什么
值得深谈的。这许多年来,从我十四岁到我二十一岁,我的生命,不论在精神上或物质上,
都依赖著姐姐而存在著,虽然我们之间隔了一大段山和海。然后,我知道碧槐死了,我生命
的支柱倒下去了。我也知道,是该我独立的时候了。这一年半以来,我就在努力的学习‘独
立’。”
“说详细一点。”他命令的。
“详细也是那么简单。”她难得的微微一笑,笑容里也带著轻愁。“我在表演,演舞台
剧,跑龙套。我赚钱,拚命的赚钱,工作得很苦很苦,赚钱的目的只有一样,赚够了钱,回
台湾,看看我姐姐的墓地,看看我那个从未谋面的姐夫!”她眼光如水。“不,我不该叫你
姐夫,只能叫你江淮。江淮——”她声音低沉如梦。“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不在她死亡以
前娶她?那么,我在台湾,多少还找得到一个亲人!”
他微微震动,在她那默默含愁的眼光下惊悸了。他的声音不自觉的带著沙哑:“我记得
我在信里对你说过,她是死于……”
“心脏病!”她轻声接口。“老天在很多不幸中还安排了一件好事,没有让她多受痛
苦,她死得很快。”
他面部肌肉僵硬,低下头去,他望著手里的咖啡杯,咖啡已经冰冷。褐色的液体躺在白
磁的杯子中,没有丝毫的热气。他忽然想起碧槐最后的脸孔,白得就像这白磁一样,冰得也
像这白磁一样,他打了个寒噤。
“真糟!”她叹口气。“我们谈话的内容总离不开死亡。”她歉然的看他。眉尖轻蹙,
不胜同情。“我了解这题目对你并不好受,对我也是。”她掉头望向窗子,手指又下意识的
在玻璃窗上画起来了。“再谈我吧,很简单的几句话,我回来了,安心不想让你知道,因为
姐姐去世已经两年,我想你大概也已找到了你的幸福……”她顿住了,回眼看他,忽然问:
“你找到了没有?”他看著她,心里有些明白,她在明知故问。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低低的念,低得只有自己听得到。“我不懂
你在嘀咕些什么。”她说:“可是,我来了已经三个月了,我打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这两
年,你的事业成功得好快,你成了出版界的巨子。所有的作家都被你网罗了,你有个独立的
办公大楼,有家印刷厂,有自己的发行网,有座漂亮的公寓,有部雪佛兰……唯独,没有一
个妻子!那么,”她的声音又轻柔如梦了。“你依然没有对姐姐忘情,是吗?”
他咬咬牙,没说话。抬起眼睛,他扫了她一眼,三个月,她来了三个月!打听了很多事
情。一种朦胧的不安对他笼罩过来,凉意又爬上了他的背脊。但是,她沉坐在那儿,沉静、
娴雅、高贵、细致、而温柔。他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假如你已经结婚了,我就不会再来打扰你平静的生活了。”她继续说:“我租了一间
公寓,开始写点东西,然后,我觉得,我应该来看你了……所以,我今天到了你的办公
厅。”她啜了一口咖啡,微微露出两排整齐细小的白牙齿,像两排珍珠。“这就是有关我的
一切。既不神秘,也不奇怪。江淮,你会对我的出现,觉得烦恼吗?”
他正眼看她。“是的。”他坦白的说。“为什么?”“你唤回了很多往事,你撕开了一
个已愈合的伤口,你使我这两年来的努力,一下子化为虚无。”他凝视她,摇了摇头。“有
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非常像碧槐?”
她点点头。“我知道,碧槐常寄照片给我,母亲说,我越大越像碧槐,本来嘛,我们是
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他再度打量她那宽宽的额,那眼睛,那嘴唇,他从齿缝里吸了口气,似乎什么地方在发
痛。她的眼光又调向了窗子:
“天都黑了,”她说:“不知不觉,就出来了一整天,我该回去了。”“我请你吃晚
饭!”他很快的说。雁儿在林梢4/35
“我似乎一直在吃,”她笑笑,那笑容生动而温存。“中午,你请我吃了川菜,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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