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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雁儿在林梢

_2 琼瑶(当代)
到这儿来,你又请我吃了蛋糕,喝了咖啡。不,我不预备再和你一起吃晚饭,谈了这么多,
我什么都吃不下。我要回家了。”
“回家?”他微微一怔。
“我说错了。”她立即接口。“家的意义不应该单纯指一个睡觉的地方。这些年来,我
都没有家,我是一只流浪的孤雁。现在,我要回到那暂时的栖息之处去。你知道一支英文歌
吗?歌名叫雁儿在林梢?”“燕儿在林梢?”“不是燕子的燕,是鸿雁的雁。”
“不,我不知道。”“你知道吗?鸿雁是一种候鸟,它的体形很大,通常,它只能栖息
在水边的草地上,或沼泽之中。可是,有只孤雁,却停在林梢,那是站不住的,那是只能短
暂的栖息一下的,那是无法筑巢的。”她若有所思的住了口。
“哦?”他询问的看著她。
“那歌词里有这样几句;”她侧著头想了想,很清晰、很生动的念:“雁儿在林梢,眼
前白云飘,衔云衔不住,筑巢筑不了。雁儿雁儿不想飞,白云深处多寂寥!”她停住了,脸
上那若有所思的神色更重了,她没看他,眼光穿过窗玻璃,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这不
像一支英文歌,”他感动的说:“倒像一首中国的古诗。”“我用了些工夫来翻译它!”她
的眼光收回来了,用手托著下巴,支著颐,对他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深吸了口气,她振作
了一下,坐直身子,把桌上的打火机和香烟盒都扔进了皮包,她故作洒脱的笑了笑。“好
了,雁儿要去找她今晚的树枝了!”他忽然伸出手去,一阵激动控制了他,他无法自抑的握
住了她那只正在收拾东西的手,那曾使他触电的、柔若无骨的小手,他握紧了她。“那么,
你请我吃晚饭吧!”他说。
她温存的凝视他。“你的意思是,你要到我那临时的雁巢里去看看?”
他默然不语。“来吧!”她说,站起身来。
走出了“艾琴娜”,晚风拂面而来,天气是阴沉欲雨的,夜风里有潮湿的雨意,凉凉的
扑在他们额际和颈项里。他为她披上了那件黑斗篷,她身材修长,婷婷然,袅袅然,飘飘
然。他说:“你不像一只孤雁。”“是吗?”“你像一只天堂鸟。”他顿了顿。“你知道什
么是天堂鸟吗?”“你告诉我吧!”“天堂鸟是一种稀世奇珍,它有漂亮的、翠蓝色的羽
毛,有发光的,像伞和火焰一样的尾巴,它还有颗骄傲的小脑袋,和皇冠一样闪烁的头冠。
它生长在人烟罕至的地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她扫了他一眼。“谢谢你的赞美,”她
说:“姐姐呢?她像什么?也是一只天堂鸟吗?”“她吗?”他沉思著,不知如何回答。街
边上,他那辆雪佛兰正停在那儿。他打开了车门。“上车吧!”他潦草的结束了正谈到一半
的话题。几分钟以后,他已经置身在她那小小的“雁巢”里了。走进去,他就觉得神清气
爽,这小屋简单而大方,只有一房一厅,一个小厨房和一间浴室。米色的地毯,橘色的沙发
和窗帘,显然都是房东原来的东西。只是,在原有的木架上,陈设了许多很精巧别致的摆
饰。例如一个丹麦磁的巴蕾舞女,一对铜雕,一些笨拙有趣的土偶。以及一窝大大小小的泥
制斑鸠。他望著这些东西,她说:“我有很多可爱的小玩意儿,可惜无法带来。反正,走到
那儿都是暂时的,也就不作长久打算了。”她指指沙发:“你坐一下,我去换件舒服一点的
衣服。”
她走进了卧室,他站在小屋里,四面打量,有酒柜,有冰箱,有张小书桌……这是那种
专门租给观光客小住的公寓,说穿了,也就是带厨房的旅馆。他走到书桌前面,本能的翻了
翻桌上的稿笺,有张写了一半的稿纸,压在一本厚厚的中文字典底下,他抽出来,职业化的
去看上面的字迹,于是,他看到一首很有古意的小诗:
“春风吹梦到林梢,鹊也筑巢,莺也心焦,忙忙碌碌且嘈嘈,风正飘飘,雨正潇潇。今
朝心绪太无聊,怨了红桃,又怨芭蕉,怨来怨去怨春宵,风又飘飘,雨又潇潇!”他念著上
面的句子,一时间,觉得情思恍惚。中国的文字就这么神奇,几个字就可以勾发出人藏在内
心深处的东西。他握著这张纸,默默发呆,怔怔冥想,陷进了一种近乎催眠似的状况里。直
到身后有个轻柔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前几天在读蒋捷的一剪梅,忍不住要抄袭一下。我不懂诗词,不懂平仄,不懂音韵,
我只是写著好玩。你是行家,不许笑我!”他回过头去,蓦然觉得眼前一亮。她已经从头到
脚换了装束,头上的发髻解开了,披了一肩如水般光亮的长发,带著自然的鬈曲。她身上,
穿了件白色的软缎长袍,直曳到地,拦腰系了根白色的绸带子,袖子宽宽大大的,半露著雪
白的胳膊。她站在那儿,白衣飘飘,如云,如絮,如湖畔昂首翘立的白天鹅,如凌波仙子,
飘然下凡,浑身竟纤尘不染!他呆了,他是真的呆了,瞪视著她,他像著魔般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她问,微笑著,黑眼珠是浸在水晶杯里的黑葡萄。“有什么事不对吗?”
“哦!”他回过神来,不自禁的吐出一口长气。“你又吓了我一跳!”“你怎么这样容
易被吓著?”
“你从全黑,变成全白,从欧化的黑天使,变成纯中式的风又飘飘,雨又潇潇!好像童
话故事里的仙女,变化多端,而每个变化,都让人目眩神驰!”
她对他微微摇头,走到酒柜边,她取出两个水晶玻璃的酒杯,拿了一瓶白兰地,走到沙
发前面。她一面开瓶,一面说:“怪不得姐姐说你会说话,今天一整天,我说得多,你说得
少,我以为你是沉默寡言的,谁知,你一开口,就会讨人好!”她凝视他:“有几个女人,
像姐姐一样为你发狂过?”
他震动了一下,摇了摇头。
“没有。”“没有?”她扬了扬睫毛,在杯子里倒了些酒,忽然停住手说:“我忘了问
你,是不是喝酒?要喝什么酒?还是要喝咖啡?”“都不必,给我一杯茶就好了。”
“茶——”她拉长了声音,笑了。放下酒杯酒瓶,她转身要往厨房走。“好,我去烧开
水,我想,我的‘中国化’还不够彻底,不过,我可以慢慢学习。”
他很快的拉住了她。“不要麻烦了!”他急急的说:“我偶尔也喝杯酒,而且,并不反
对喝酒。”“真的吗?”她有点迟疑。
“真的。”他肯定的说:“再说,今天也应该喝酒,中国人有个习惯,碰到有喜庆的日
子,就该喝酒庆祝。”
“外国也一样。”她说,坐了下来,注满了他的杯子。“不过,今天是什么节日呢?”
“见到你,就是最好的节日。”他一本正经的说,用杯子碰了碰她的杯子,柔声的、清
晰的、感动的、诚挚的再加了句:“欢迎你归来,丹枫!”
她眼里迅速的蒙上了一层泪影,把酒杯送到唇边,她浅浅的啜了一口,身子软软的靠进
了沙发深处,那白袍子的袖管滑了上去,她的胳膊白嫩而纤柔。她半垂著睫毛,半掩著那对
清亮的眸子。一层淡淡的红晕,染上了她的面颊,她的嘴唇翕动著,像两瓣初绽开的花瓣,
她的声音里带著克制不住的激动:“我三个月前就该去见你!我居然浪费了三个月的时间!
我真不能原谅!”她把酒杯放在裙褶中,双腿蜷缩在沙发上,头往后仰,靠在沙发背上面,
那黑色的长发铺在那儿,像一层黑色的丝绒。她的睫毛完全盖下来了,接著,那睫毛就被水
雾所湿透,再接著,有两颗大大的泪珠,就从那密密的睫毛中滚落了下来,沿著面颊,不受
阻碍的一直滑落下去。她轻声的、叹息的、软软的说了句:“我不想再飞了,我好累好累,
姐夫,请你照顾我!”
他猝然惊跳,心脏紧紧的收缩起来,他怔怔的凝视她,在这一刹那间,就心为之摧,神
为之夺了。雁儿在林梢5/353
下了课,江浩抱著他那厚厚的一大叠英国文学和莎士比亚,走出校门,向自己所租的
“宿舍”走去。这座“文理英专”坐落在淡水的市郊,依山面海,环境清幽,倒是一个极好
的念书的所在。可惜距离台北太远,学校的宿舍又有限,所以,很多学生都在淡水镇上赁屋
而居,也有许多专做学生生意的房东,把房子分隔成一间间小鸽笼,租给学生们,成为另一
种“学生宿舍”。江浩也有这样一间“宿舍”,只是,他这间属于高级住宅区,房租比较
贵,在市镇的外缘,是一排红砖房中的一间。当初,这排红砖房是兴建了想当旅馆用的,盖
了一半,屋主没钱再盖下去,淡水毕竟也不能算是游乐区,于是,这些房子也就只有租给学
生们了。江浩住的那间,可以远眺海港的渔火,也可以近观高尔夫球场的青翠。可是,像所
有二十来岁的大男孩子所住的房间一样,他这屋里永远杂乱、拥挤、肮脏……到处散落著书
籍和唱片,每次自己进门,都常有无处落脚的困难。他对这种困难完全安之若素,他认为,
只要活得自由舒适,脏乱一点也无关紧要——他称这间小屋为“蜗居”。
这天下午,他就抱著书本往“蜗居”走去。刚开学不久,春天的阳光带著暖洋洋的醉
意,温温软软的包围著他。空气里有松香和泥土的气息,从那忠烈祠吹过来的风里,带著他
所熟悉的烟火味,正像那庙宇的钟声,总给他那年轻的、爱动的、热烈的胸怀里,带来一抹
宁静与安详。
这个下午,他很知足。
这个下午,他很快乐。
这个下午,他认为阳光与和风都是他的朋友,无缘无故的,他就想笑,想唱歌,想吹口
哨,想——找个小妞泡泡。
抱著书本,他走向那通忠烈祠的泥土路,这儿有松林,有石墩,有庙宇,有钟磐。他吹
著口哨,心无城府,无挂无碍。忽然间,他看到一只纯白的小北京狗,脖子上挂著一串铃
铛,叮铃铃的响著,滚雪球似的滚到他脚边来了。他站住了,好奇的看著这小东西,记起最
近一些日子来,常看到这只小狗。邻居说,这是新搬来的一家人家养的。他蹲下身子去捉那
小狗,那小东西居然丝毫都不畏生,它抬起它那对乌溜溜的眼珠,淘气的、友善的,而又灵
活的对他转动著。他笑了起来,弯腰把它抱进怀里,嘴里不自禁的叽哩咕噜的对它说著话:
“嗨,小家伙,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嗨,小家伙,你的鼻子怎么塌塌的?嗨,小家伙,
你是不是迷了路!哈!”他忽然笑起来,因为那小东西开始伸出舌头去舔他的脸。“别这
样,别舔我,我怕痒,哈哈,求饶,求饶!哈哈,我不跟你玩舔人……”“喂喂!雪球!喂
喂,小雪球!你在哪儿?”
猛的,树林里传出一串银铃似的、清脆的呼唤声。那小狗立即竖起耳朵,喉中呜呜乱
鸣,四只脚又蹦又踹,要往地下溜去。江浩还来不及把它放到地上,蓦然间,从树林里直窜
出一个女孩子,在江浩眼睛都没看清楚以前,那女孩像风般对他卷过来,劈手就夺过他手中
的小狗。接著,一连连珠炮似的抢白,就对著他“炸”开了:
“你为什么要抱走我的雪球?它是有主人的,你不知道吗?你抱它去干什么?想偷了去
卖,对不对?我上次的那只煤球就被人偷走了,八成就是你偷的!还是大学生呢,根本不学
好,专偷人的东西……”“喂喂,”他被骂得莫名其妙,怒火就直往脑子里冲,他大声的打
断了她。“你怎么这样不讲理?谁偷了你的狗?我不过看它好玩,抱起来玩玩而已!谁认得
你的煤球炭球笨球混球?”那女孩站住了,睁大眼睛对他望著,脸上有股未谙世故的天真。
“我只有煤球雪球,没有养过笨球混珠。”她一本正经的说。“也没有炭球。”看她说得认
真,他的怒气飞走了,想笑。到这时候,他才定睛来打量眼前这个女孩:短短的头发,额前
有一排刘海,把眉毛都遮住了,刘海下,是一对骨溜滚圆的眼睛,乌黑的眼珠又圆又大,倒
有些像那只“雪球”。红扑扑的面颊,红滟滟的嘴唇,小巧而微挺的鼻梁……好漂亮的一张
脸,好年轻的一张脸!他再看她的打扮,一件宽腰身的、鲜红的套头毛衣,翻著兔毛领子,
一条牛仔裤,卷起了裤管,一直卷到膝盖以上,脚上,是一双红色的长统马靴。脖子上和胸
前,挂著一大堆小饰物,有辣椒、鸡心、钥匙,还有一把刀片!好时髦!好帅!好野!好漂
亮!他——深吸了口气,就不知不觉的微笑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他单刀直入的问。
她扬起下巴,挺神气的转开了头。
“不告诉你!”她说,抱著她的雪球,往树林里面走去。
他斜靠在一株松树上,望著她的背影,微笑不语。今天的阳光太好,今天的白云太好,
今天的风大好,今天的树林太好……这么美好的下午,碰碰钉子也不算什么。他注视著那红
色的背影,她已经快隐进松林里去了。
忽然,她站住了,回过头来,看著他。她唇边有个很调皮的、很妩媚的、很动人的笑
容。
“我姓林。”她轻声的说。
“哦?”他有份意外的惊喜,仓卒中,想赶快抓一句话来说,免得她溜了。就很快的接
了句:“树林的林吗?”
她顿时笑了。笑得好开心,好明朗,好坦率,她折回到他身边来,笑嘻嘻的问:“除了
树林的林以外,还有什么姓也发林字的音?”
“当然有啦,”他强辩的说:“例如临安的临,丘陵的陵,麒麟的麟,甘霖的霖……”
“有人姓麒麟的麟吗?”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里面盛满了惊奇和天真,她这种单纯
的、信以为真的态度使他汗颜了,他笑了起来:“你别听我鬼扯!你叫林什么?”
“哦,你在鬼扯!”她说,“我不告诉你!”她跺了一下脚,这一跺,她手里的雪球就
滑溜溜的滑了下去,落在地上。立刻,那小东西撒开腿,就飞快的在林中奔窜起来,它追松
果,追树叶,追小麻雀,追得不亦乐乎。她大急,要去追“雪球”,他阻止了她。“你让它
去!它不会跑丢的!”
“你怎么知道?”她问。
“狗都会认主人。”“那它刚刚怎么跑到你怀里去了?”
“因为……”他为之语塞,就笑著说:“它认了我当主人哩!”“你——”她瞪圆了眼
睛,鼓著腮帮子,接著,就熬不住“噗”的一声笑了。“你很会胡说八道,”她说:“你叫
什么名字?”“不告诉你。”他学她的语气说。
她又抬抬下巴。“希奇巴啦,猴子搬家!”她低低的叽咕著,转过头去找她的“雪
球”。那小东西那么肥,那么胖,小脚爪又那么短,只跑了一圈,就已经喘吁吁的了。它折
回到它女主人的身边,趴伏在她脚边的草地上,吐长了舌头直喘气。她怜惜的蹲下身去,毫
不在意的席地一坐,用手揉著“雪球”那毛茸茸的脑袋,嘴里继续叽哩咕噜著:“雪球雪球
你去哪儿?你去咬那个小坏蛋!”江浩身不由己,就在她身边也坐了下来,弓著膝,他望著
她那红扑扑的双颊,那水汪汪的眼睛,那年轻而稚气未除的面庞,觉得心中竟没来由的一
动。他从地上取了一段枯枝,在泥上写下“江浩”两个字,抬眼看她。她冲著他嫣然一笑。
接过那枯枝,她在江浩两个字的旁边,写下了“林晓霜”三个字。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会儿,
笑意充盈在两个人的眼睛里。然后,他低低的吹了一声口哨。
“林晓霜,你的名字很美。”
她噘了噘嘴。“你的意思是说,人很丑!”
“哈!”他笑了。“你们女孩子都是一个样子,专门小心眼,在鸡蛋里挑骨头,我以前
有个女朋友,也是这样!”
她的眼珠灵活的转了转。
“你以前的女朋友?她现在到哪儿去哩?”
“谁知道?”他耸耸肩。“大家一起玩玩,又没认真过,跳跳舞,看看电影,如此而
已。现在吗?八成是别人的女朋友了。”她唇边的笑容消失了,脸上有种又好奇、又同情、
又怜惜的表情。“你失恋啦?”她率直的问。
“失恋?”他一怔,接著,就大笑了起来。“笑话!我失恋?你少胡扯了!我江浩会失
恋?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是不追女孩子,如果我追的话,什么样的女孩都追得到!我失
恋?我根本恋都不恋,怎么失恋?”
她斜睨了他一眼,嘴唇嘟得更高了。俯下头去,她抱起小狗,用手摸著小狗的头,嘴里
喃喃的念叨著:
“雪球雪球咱们走,不听这个家伙乱吹牛!”
他望著她那股孩子气的脸庞,听著她嘴里的叽哩咕噜,觉得有趣极了。他伸手抓住了她
的衣服。
“别走,你住在什么地方?”
“树林那边,什么兰蕙新村。”
“才搬来的吗?”她点点头。“你多少岁?”“十九。”“骗人!”他笑著说:“你发
育未全,顶多只有十六岁!”
“胡说!”她一唬的从地上直跳起来,用手把腰间的衣服握紧,显出身材的轮廓,脸孔
涨得通红,她旋转著身子,姿势美妙已极。她说:“你看,我早就成熟了。我十九岁,不骗
你!”他紧盯著她。“那么,你已经高中毕业了?”
“毕业?”她摇摇头。“去年就该毕业了,如果我不被开除的话。”“开除?”他吓了
一跳。“为什么会被开除?”
她撇撇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的英文当掉了,数学也当掉了。然后,人家写给我的情书,又给修女抓到了。”
“修女?”他皱起眉头。
“我读的是教会学校,那些老尼姑!她就希望把我们每个人都变成小尼姑!她们自己嫁
不出去,就希望所有的女孩子都嫁不出去!她们心理变态!”她恨恨的说,一抬头,她接触
到他惊讶而困惑的眼光,立刻,她垂了下眼睑,有种淡淡的不安,和微微受伤的表情,浮上
了她的嘴角。她又抱起地上的小狗,又开始叽哩咕噜了:“雪球雪球咱们走吧!人家看不起
咱们啦!”她转过身要走。“我走了,我口干了!”雁儿在林梢6/35
他再度抓住了她。“我有个提议,”他说:“到我的‘蜗居’去坐坐,好不好?我那儿
有茶有可乐,有苹果西打。”
“‘蜗居’是什么东西?”她问:“是莴苣吗?一种食物吗?一种笋吗?”他大笑。
“不不,蜗居不能吃,蜗居的意思是蜗牛的家。”
她惊奇的看他,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
“你家有很多蜗牛?不不不!对不起,我不去。本小姐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肉虫子!
什么蜗牛蚂蚁毛毛虫,我想起来就背脊发麻。”“别混扯!”他又笑又气。“你在装糊涂,
蜗居是形容我家很小很破很旧,像个蜗牛壳一样。保证里面并没有蜗牛。”
“一定有!”她坚定的说。
“你怎么知道一定有?”
“你叫它是‘蜗居’,你就是蜗牛!”
他一怔,望著她笑。“好呀,你骂我是蜗牛!”
他把两只手伸在头上,装成蜗牛的触角,一扭一扭的往她冲去,嘴里嚷著:“蜗牛来
了!蜗牛来了!”
她拔腿就跑,笑著喊:
“别闹别闹!你哪儿像只蜗牛,你简直是只犀牛!”
他呆了呆,大笑起来。她也大笑起来,额前的短发迎风飘扬,露出了两道浓黑的眉毛。
她手里的小雪球,被她这样一跑一跳一笑,也弄得兴奋无比,竖著耳朵,不住的“汪汪”大
叫。友谊,在年轻人之间是非常容易建立的,只一会儿,他们两个已经熟得像是多年知交。
没多久以后,她就坐在他那零乱不堪的“蜗居”里听唱片了。他有套很好的音响设备,
虽然不是四声道,也有两个喇叭,很好的立体效果,很好的机器和唱盘,还可以放卡式录音
带。她脱掉了靴子,光著脚丫,坐在地板上,在那一大堆书籍、唱片套、靠垫、砖头、木板
(他曾用砖头和木板搭成书架,后来垮了,他也懒得去修理,于是,木板、书籍,和砖头就
都混在一块儿。)以及东一盒西一盒的录音带中间。这小屋里有书桌,有床,有椅子,但
是,书桌上没有空隙,椅子上堆满衣服,床上棉被未整,倒还不如这地板上来得舒服。她倚
著墙坐著,丝毫没有被这小屋的零乱吓倒,反而很羡慕的“哇”了一声,说:“哗!你真自
由!这小屋棒透了!你父母不干涉你吗?他们许你过这种生活,他们一定是圣人!”
“他们不是圣人,”他笑著说,在桌子底下拖出一箱可口可乐,开了一瓶递给她。“他
们住在台南,根本管不著我!你呢?你和父母住在兰蕙新村?”
“和我奶奶。我爸妈都死了。”她拿起一张唱片,把唱机拖到身边,把唱片放上去。
“哈!”她开心的大叫:“这音乐棒透了!”那是一支“狄斯可”,节拍又快又野,立即,
满屋子都被音乐的声音喧嚣的充满了。她跳起来,光著脚丫,随著音乐舞动,熟练的大跳著
“哈索”。他惊喜交集的望著她,她一定生来就有舞蹈细胞,她浑身都充满了韵律,充满了
活力,充满了火焰,她像一支燃烧著的、舞动的火炬。
“来!”她拍了一下手。“我们来跳舞!”
他一脚踢开了脚边的瓶瓶罐罐和书本靠垫,就和她对舞起来。她美妙的扭动、旋转、踢
腿、碰膝……他不由自主的模仿她,很快的,他们已经配合得很好。她对他鼓励而赞赏的笑
著,舞蹈使他们的呼吸加快,使室内充满了热浪,使她的双颊绯红,而双目闪亮。
小“雪球”是兴奋极了。当江浩和林晓霜在双双对舞的时候,它就忙忙碌碌的在两人的
脚底奔窜,不住的把唱片套衔到屋角去撕碎,又把录音带的盒子像啃骨头般咬成碎片,再把
书本的封面扯得满天飞舞,最后,它发现有个靠垫破了个洞,露出一截鹅毛,它把鹅毛扯出
来,那些鹅毛轻飘飘的飘了满房间,它立即把这些会动的鹅毛当成了假想敌人,对它又吼又
叫又扑又咬又追又捉起来。一时间,屋子里又是音乐声,又是舞蹈声,又是狗叫声,又是追
逐声,闹得不亦乐乎。
林晓霜自己舞著,又看著小雪球的奔跑追逐,她边舞边笑,她双颊明艳如火,她笑得喘
不过气来。
“太好了!江浩,你这个蜗居是个天堂!好久以来,我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江浩,你
是个天才!是个伟人!是个艺术家!”
他开始轻飘飘起来,这一生,从没有被女孩子如此直截了当的赞美过,虽然这些赞美听
起来有些空泛,但是,仍然满足了他那份男性的虚荣。
“为什么我是艺术家?”他问,挑著眉毛。
“你懂得安排生活。”她舞近他,用双手搭在他的腰上,面对著他的面,眼睛对著他的
眼睛。“懂得生活是最高的艺术,我认得许多大学生,他们只是书呆子!”她忽然停止了跳
舞,呆望著他。她那对燃烧著的,明亮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瞪著他。他被她看呆了,看傻
了,接著,脸就涨红了。
“你在看什么?”他粗声问。
“看你呀!”她简单的回答,长睫毛连闪都不闪。
“看我什么?”“看你——”她拉长了声音,叹了口气,坦白的、认真的、诚恳的说:
“你长得很漂亮!”
他被她弄得面红耳赤了,弄得扭捏不安了,弄得手足失措了。“你是个大胆的女孩
子!”他说。
“我不是大胆,我只是坦白!”她说,笑了。“难道你喜欢那种故作高贵状的女孩吗?
还是故作娇羞状的?我讨厌虚伪!我说我想说的话,做我想做的事!过我想过的生活!这有
什么不对呢?你长得漂亮,就是漂亮!你的眉毛很浓,眼睛很亮,你还有张会说话的嘴
巴!”
“你才有张会说话的嘴巴!”他说,头晕晕的,轻飘飘的,他觉得自己比那满屋子飞的
鹅毛还轻,像个氢气球般快飞向了屋顶。“你才漂亮!你的眼睛像星星,你的嘴唇像花瓣,
你的头发像缎子……”“哎哟!”她大叫,笑得抬不起头来:“你别让我肉麻好不好?不盖
你,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给你撩起来了!算了!别说话,咱们跳舞吧!”他们又跳舞,又
笑,又叫,又闹……忽然间,电话铃响了起来,她自顾自的舞著,一面舞,一面说:
“有电话!我听到铃声!”
是的,有电话。江浩满屋子找著,找不到电话机在什么地方。林晓霜又跟他闹著,他走
到那儿,她就舞到那儿,她舞得满头乱发蓬松,眼光清波欲流。面对这样一张年轻的、娇艳
的、充满活力与生气的面孔,他真的心神俱醉了。好不容易,他在床上的棉被堆里找到了电
话机,拿起听筒,对面就传来江淮忍耐的、低沉的、亲切的声音:
“老四,你在搞什么鬼?这么久才接电话?”
“噢,大哥!”他兴奋的喊:“对不起,我正在跳舞……什么?你听不见吗?什么?要
我进城跟你一起吃晚饭?等一等……”他看向晓霜,她停止跳舞,笑吟吟的望著他,她的眼
睛是暗夜里的星光,她的脸红得像酒,嘴唇像浸在酒里的樱桃。
“大哥,”他抱歉的说:“我今晚有事,我无法来台北!我……我……我要准备英国文
学史!”
“老四,”江淮清清楚楚的说:“你还是老毛病,一撒谎就犯口吃!”小“雪球”不知
怎的发现了江浩手里的电线,扑过来,它又把电线当成了假想敌人,开始又抓又咬又叫。江
浩手忙脚乱的从雪球嘴里抢电线,晓霜在一边笑弯了腰。江浩一面推开小雪球,一面嚷著:
“大哥,你知道就好……滚开!小雪球!噢……大哥,我不是跟你说话……小雪球,混蛋!
噢……大哥,我没骂你呀!我是在和一只小狗说话……哦,我很好,没生病,没发烧,绝不
骗你……要命!雪球……”
晓霜笑得滚倒在床上去了。
“老四,”江淮忍耐的说:“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在开舞会吗?你喝了酒,是不是?”
“没有,大哥,我一滴酒都没沾,也没开舞会……雪球!你这个混帐东西,你怎么咬起
我的鼻子来了!晓霜,你还不管它,你故意让它跟我闹……哎哟!要命……”
“老四,”江淮叹了口气:“你生活得怎么样?你开心吗?听你的声音,虽然很失常,
但是最起码,你好像很兴奋……”“我开心,开心极了!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江浩慌忙
说:“好了,大哥!我再打给你,要不然,我的鼻子不保!”
挂断了电话,他望著晓霜。
“你这个坏蛋!”他大叫:“你叫雪球来咬我鼻子,我跟你算帐!”她跳起身,笑著躲
往了屋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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