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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雁儿在林梢

_10 琼瑶(当代)
“谁告诉你这个名字?”他问。
“你别管,你只告诉我,曼侬是谁?”
他蹙紧眉头,痛苦的闭上眼睛,他用手支住了额。
“曼侬——是一个舞女。”
“你——爱过曼侬?”他咬牙。“是的。”“她一定不是个普通舞女了?她一定很有深
度,很有灵气,很能吸引你?曼侬?她自比为曼侬·蕾丝歌,蒲李渥笔下的人物。她是不是
像曼侬·蕾丝歌一样迷人和可爱?你直到现在还爱她,是吗?她喜欢什么花?绝不是玫瑰、
兰花、丁香,或万寿菊?可不可能是……”
“砰”然一声,他在桌子上重重的捶了一拳,咖啡杯震落到地上,打碎了。他直跳了起
来,带动了桌子,使另一杯咖啡也翻倒在桌上。一时间,一片乒乒乓乓的巨响,使整个咖啡
馆都惊动了。那年轻的歌手正在唱一支“往日情怀”,吓得也住了嘴,侍者们全往这边望
著,江淮对这一切都置之不理,他大声的,恼怒的,旁若无人的对丹枫大吼起来:
“住口!我对你受够了!我没有义务一次又一次的接受你的审判!我不会再回答你任何
问题!随你怎么想,随你怎么评判!我什么都不会说了!你休想再从我嘴里套出一个字来!
你认为我是凶手也罢,是刽子手也罢,是魔鬼也罢,我再也不辩白,不解释……”“江
淮!”她喊,阻止了他的咆哮和怒吼:“你要惊动所有的人吗?如果我们要吵架,最好是出
去再吵!”
一句话提醒了江淮,他走到柜台去付了帐,就埋著头冲出了咖啡馆。丹枫跟在他后面,
走出了心韵,夜色已深,月明如水。丹枫望著他的背影,他的背脊挺直,浑身带著种难以描
绘的高傲,这高傲的气质令她心折,这心折的感觉又令她恼怒,她咬咬牙说:“江淮,你不
用对我吼叫,也不用对我发脾气,因为我已经决定了。”他蓦然收住了脚步,站在一盏街灯
下面,回过头来,阴鸷的、惊悸的望著她,不稳定的问:雁儿在林梢26/35
“你决定了什么?”“我要离开你!我要在最短的期间内飞回英国去!”
他闷不开腔,死盯著她,似乎一时之间,不能理解她在说些什么。“你不用再烦恼,不
用再担心,”她继续说,她的声音如空谷回音,幽冷而深远。她的眼光停在他的脸上,那眼
光是迷蒙的,深沉的,难测的……里面还带著抹令人费解的恐惧和惊惶。“我不会再追问你
任何事情了!也不会再审判你了!因为,我已经被吓住了,被许多事情吓住了,我没有勇气
再去发掘!更没有勇气去面对可能找出来的真实!我是懦弱的,懦弱而渺小,我决心做一个
逃兵!我放弃了!我逃开你!放开你!我要走得远远的!离开你的世界远远的!你放心了
吧?你满意了吧?”他注视著她,她站在街灯之下,灯光和月光淡淡的涂抹在她的脸上手臂
上和身上。她穿了件白色棉布的衣衫,宽袍大袖,衣袂翩翩。晚风掀起了她的衣袖,露出了
她那瘦小而亭匀的胳臂。她那新病初愈后的憔悴和消瘦,更增添了她的妩媚与纤柔。真的,
她美得像诗,美得像画,美得像片纤尘不染的白云。而那对迷蒙的,无助的,悲凄的眸子却
使人心碎。他费力的和自己那复杂的情绪交战。
“对不起,丹枫,”他沙哑的说:“我找了你好几天,好不容易找到你,并不是要和你
吵架……”
“我也不要和你吵架,”她说,语气肯定而坚决。“我决定了,我回英国去。”他吸了
口气,扶著街灯的柱子:
“不要轻易用‘决定’两个字!”他低语,在热情的烧灼下显得有些昏乱和软弱。“不
是轻易,是考虑了很久很之后才‘决定’的!”她也低语。“不要和我负气!”他的声音更
低了。
“不是负气!是很理智的!”
他深深的望著她。“不能更改了?”她摇摇头。他再吸了口气,忽然挺直身子,往自己
停在路边的车子冲去,大声的说:“好吧!看样子,我没力量留下一只流浪的雁子,你高兴
继续你的流浪,我有什么话说?上车吧!”他命令的。“我先送你回去!”她倒退了两步。
“我还不想回家,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凶暴的看著她。
“你听不听话?”他恼怒的低吼:“你一定要再病一场才满意,是不是?你看你瘦成了
什么样子?你看你苍白得像个鬼!你给我上车!”他打开车门,把她摔进了车中,再“砰”
然一声关上车门,从另一扇门上了车,他发动了马达。“你给我回去好好的睡觉!你满脸的
倦容,满脸的病容,一身的瘦骨头……”车子“呼”的一声向前冲去,他回头再看了她一
眼。“老天!”他叫:“你给我滚回英国去吧!否则,我会被你凌迟处死!”
13
江淮站在他的大办公厅里,斜倚著窗子,望著窗外的车水马龙,和那灿烂的阳光。他怔
怔的发著呆,心情矛盾而神志昏乱,在这矛盾和昏乱中,他无法把握自己的思想,只觉得每
根神经都像绷紧了的琴弦,马上就会断裂。每个细胞,都像吹涨了的气球,随时都会爆破。
他用手拂拂额角,虽然只是五月,虽然办公厅里已开了冷气,他仍然额汗涔涔。他在室内大
踏步的踱著步子,完全定不下心来,桌上堆满了待办的公事,他却看都没有看一眼。他从房
间的这一头,走往房间的那一头,不时望望电话机。他想打个电话,看看手表,才早上十点
钟,应该让她多睡一下,等她睡够了,或者她肯好好的谈一次了。谈一次?他还能跟她谈什
么呢?每次的谈话,一定是结束在争执和痛楚里!天哪,这种情况还要继续多久?继续多
久?继续多久?有人敲门,他本能的站定了脚步,方明慧推门而入,又是满手的卷宗文稿,
又是一连串笑容可掬的报告:
“编辑部问本月新书的计划你满不满意?发行部说那份发行调查表已经送给你两个月
了,问你要不要放弃那些小地区?印刷厂说纸张涨价,新价目表在你桌上,你一定要看一
下,决定是调整书价还是改用较次等的纸张?这个月要再版的书有十一本之多,是不是完全
再版……”
“明慧!”他叹了口气说:“你把东西放在桌上,我等一会儿再看吧!”“江先生,桌
上已经积了一大叠了呢!你还是快快告诉我,我闪电一样记下来,马上交给他们去办,好不
好?”方明慧笑嘻嘻的说,摊著记录本。“我们一条一条来讨论,好吗?”
“明慧,”他忍耐的蹙蹙眉,忽然冒火的说:“你叫各部门自己决定吧,总不能大事小
事都来问我!”
方明慧扫了他一眼,笑容消失了,她悄然往门口退去,到了房门口,她又回过头来,大
胆而直率的说:
“各部门做的决定你能信任吗?你信任,我就让他们去做,如果天下大乱,你可别发脾
气!”
“好好,回来!回来!”他投降的说:“我们来把这些积压的公事处理掉吧!”方明慧
那圆圆的脸蛋上闪过一抹笑意,就飞快的折回到桌边来。刚刚把速记本摊好,桌上那架江淮
的私人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江淮像触了电,立即返身冲到桌边,一把抢起那电话,他才
“喂”了一声,对方已传来丹枫的声音:
“江淮,我刚去航空公司买了飞机票……”
“什么?”他大吼,吼得整个屋子都震动了,吼得方明慧吓了好大一跳,速记本都落到
地上去了。他对听筒急切的,焦灼的,语无伦次的嚷了起来:“丹枫,你要冷静,你不能开
玩笑,你听我说……你现在在哪里?我们当面谈!丹枫!丹枫!你听我说,你不许挂断电
话,你敢挂电话,我找你拚命!没有,我不是威胁你,我只是急了,你听我说,丹枫——”
他狂叫,“你买了什么时候起飞的飞机?明天?你疯了!你——”对方已“喀啦”一声收了
线。他对著听筒发呆,然后,摔下了电话,他转身抓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就要往屋外冲。
方明慧长叹一声,站起来说:
“我看,这些公事还是过两天再办吧!”
江淮来不及对方明慧再交代什么,就径直的冲向门口,刚刚要开门,不料房门却从外面
陡的打开,他差点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站稳脚步,才看清进来的竟是江浩!江浩直冲进
来,满头大汗,衬衫被汗所湿透,贴在身上,额前的头发也被汗所湿透,濡湿的挂在那儿。
他喘吁吁的,脸色青白不定,似乎发生了什么有关生死的大事。江淮被他的神情吓住了,他
愕然的问:“老四!你怎么了?有流氓追你吗?你跟人打架了?你被学校开除了?”“不
是!不是!”江浩摇著头,倒在沙发里。
江淮心中一宽,就又记起自己那十万火急的事,他拍拍江浩的肩,仓卒的说:“我有件
急事,非马上出去一下不可,你在这儿等我,我回来再跟你谈!”江浩一反手,就抓住了江
淮的手腕,他大声的、气极败坏的吼了起来:“大哥,就是有天塌下来的事,你也不许走!
你要帮我解决问题,我完了!”“你完了?怎么完了?”江淮又怔住了。“我要跳楼了!”
江浩忽然大声的,似乎在向全世界宣布一般的吼叫了出来。这一下,不止江淮,外面整个办
公厅都骚动了。那聪明可人的方明慧也吓得眼睛都直了。江淮一看情况不妙,他摸摸江浩的
额,没热度,却有一头的冷汗,再仔细看他,他眼睛发直,脸色发青,呼吸短促,嘴唇发
白……他及时的对方明慧说:“明慧,去倒杯冰水来……”想想冰水没用,他又急急的吩
咐:“我架子上有酒,先倒杯酒给我!”
方明慧飞快的跑到架子边,倒了一杯酒过来,江淮扶住江浩的头命令的说:“先喝一
口,你快要晕倒了。”
江浩啜了一大口酒,马上就又呛又咳起来。江淮对方明慧做了个眼色,方明慧立即识相
的退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江淮把门锁上,折回到江浩身边来,他仔细的凝视著弟弟,把
酒杯凑在他唇边:“再喝一口!”江浩又喝了一口,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脸上才稍微恢
复了一点人色。江淮耐心的坐在他对面,伸手拍拍他的膝,说:“好了,老四,你闯了什么
祸,告诉我吧!只要你不是杀人放火犯了罪,我总能给你解决的,说吧!”
“我没闯祸。”江浩有气无力的说,“我没闯祸,什么祸都没闯。”“那么,到底是怎
么回事?”
“是晓霜……”他闭上眼睛:“晓霜……”“晓霜出事了?”他追问。“她干了什么坏
事?还是你和她……”“不是!不是!”江浩大嚷,他无法控制自己。“你不要乱猜!我和
晓霜什么事都没做过!”
“那么,你说呀,到底是什么?”江淮不耐的问,他又在想丹枫,丹枫和她的飞机票。
“晓霜走了!”江浩说。呻吟著。“她走了!一声也不响的走了!”“走了?”江淮不
解的问:“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就是不知道她走到什么地方去了!”江浩又大叫起来,额上的青筋跳动著。“如果
我知道,我也不来找你!如果我知道,我早就追了去了!如果我……”
“好了,老四!”江淮叹口气,摇摇头,了解的说:“我懂了,你和晓霜吵了架,闹了
别扭,她就来个不告而别,是吗?老四,你太嫩了,这是女孩子一贯的花招,你实在犯不著
急成这个样子。倒是由于你的著急,使我觉得事态严重,你说过你不认真,甚至说我没有认
识晓霜的必要。但是,现在看来,你不但认了真,而且,认真得一塌又糊涂……”
“大哥!”江浩懊恼的喊:“你能不能让我把事情说清楚?你能不能等一会儿再研究我
的认真问题?”
“你说呀!”“晓霜失踪了!”江淮站起身来,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你已经说过了!”他耐心的说,瞅了一眼电话机,不知道现在丹枫在什么地方?“我
说过了,但是你根本没懂。晓霜忽然不见了,不止她不见了,奶奶也不见了,小雪球也不见
了!一夜之间,她家就搬了个干干净净。原来,那些家具都是房东的,电视、冰箱……什么
都是房东的。她们前天就退了租,今天,就整个都不见了!”“什么?”江淮的注意力集中
了。“你说,她们全家都搬走了?”“是呀!所谓全家,也只有晓霜和奶奶两个人,小雪球
不能算人!她们忽然就不见了,左右邻居,没有一个知道她们去了哪里?”江淮盯著江浩。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雁儿在林梢27/35
“前天早上,我们从渔船上下来……”
“渔船?”江淮一愣。“是的,渔船,我们跟著渔船出海,坐在船头上看星星,看月
亮,看海水,看渔火。她还一直有说有笑的,她喜欢看渔夫捕鱼,她喜欢海,我们谈了好多
好多……后来她哭了,她叫我不要恨她,我为什么要恨她?……天哪!”他忽然把头仆进手
心里,惊呼著说:“她那时已存心要离开我了!她知道她要离开我了!而我却像个傻瓜!可
是,为什么?”他跳起来,用脚踹沙发,踹墙角,踹桌子。嘴里大叫大嚷著:“为什么?为
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得罪她!我没有欺侮她!我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我从没有这样真心
要讨一个女孩子好!如果她要月亮,我也会跑到天空中去帮她摘!她为什么要躲开我?为什
么要连家都搬走?她……”“老四!”江淮哑声叫,神色凝重而眼光凌厉,他的声音里有股
莫大的力量,使江浩的激动不知不觉的平静了不少。“你不要满屋子乱跳,你先坐下来!”
江浩身不由己的坐了下去,神经质的啃著自己的手指甲,又神经质的扯著自己的头发。
“我从没有仔细听你描写过晓霜,告诉我,”江淮的声音更低更沉,却含著莫大的恐惧
与心惊。“她是什么样子?她多少岁?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她从什么地方来的?”
“她……她当然很漂亮!”江浩烦躁的说:“你不必管她的样子……”“我要管!”江
淮严肃的说:“告诉我!”
“她有张瓜子脸,大眼睛,尖下巴……”江浩不耐的说著。“满头乱七八槽的短发,永
远穿毛衣或衬衫,永远穿牛仔裤和靴子。她自己说她有十九岁,我看她顶多十七岁!她很淘
气,爱笑爱闹爱疯,她喜欢撒谎,可是总撒不圆。她喜欢唱歌,没有一支歌记得牢歌词,自
己就胡编乱凑一通!她是从台中搬来的,为什么搬来我不知道。她还有自言自语的毛病,每
次对著小雪球的耳朵说悄悄话;什么希奇巴拉,猴子搬家……之类……”“够了。”江淮做
了个阻止的手势。他的脸色松弛了,似乎从个什么大恐惧中解脱出来,他的精神振作了一
下,眼光又奕奕有神了。“不用再描写下去,”他说:“她们搬走了,很可能是因为台中的
老家,忽然发生了什么事故。我觉得,你大可不必这么惊慌,说不定明后天,你就会收到她
的信,或者得到她的消息……”“我看,你自始至终没弄清楚我的意思!”江浩又吼了起
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呼吸紧张而急促。“她走了!你懂吗?”他大叫著:“她不要再见
到我了,你懂吗?她永远不要见我了,你懂吗?”“我不懂,”江淮困惑的说:“何以见
得?”
“看看这个!”江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来,递给江淮。“这是今天早上,我在我的
信箱里找到的!”
江淮接过了那张纸条,打开来,那是张普通的白信笺。江淮的目光一接触到信笺上那飘
逸的字迹,他的心就怦然一跳,整个人都像沉进了冰窖。迅速的,贪婪的,急切的,他几乎
是吞咽著,迫不及待的去读那内容:
“江浩:我走了。你永远见不到我了,因为,我准备从
这个星球里隐灭,到别的星球里去再生。如果,我
还能‘再生’的话。你已经亲口对我发过誓,你不会恨我,那么,请
你原谅我吧!原谅我对你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江
浩,听我一句话,我并非你想像中那个单纯快乐的
小女孩,我是一只木叶蝶,身上早就布满了保护色。
不,我还不止是只木叶蝶,我还是一片毛毡苔。你
知道什么是毛毡苔吗?那是种颜色艳丽的植物,它
有美丽的,针状的触须,盛开时,是一簇焰火般的
花球。但是,它每个触须都是有毒的,只要昆虫被
诱惑而沾上它,它立即把它捕获而吃掉。江浩,你
知道吗?我就是这样的一个花球,危险,邪恶,而
可怕。你别被我的外表所诱惑,我的外表是假的,是
虚伪的。你差一点已经成为毛毡苔的捕获物。
从一开始,我就叫你不要对我认真,我想,我
的天良未泯。你是个又善良又优秀的青年,比我预
料的要好一百倍。像你这样的青年,你该会找到你
最理想的伴侣。那决不是我!因为,江浩,你从没
有真正认识过我!你爱上的只是虚无的影子,一个
空中楼阁中的人物,一只有保护色的木叶蝶!
江浩,你好年轻,在你这样的年龄,一切哀愁
都容易随时间而淡忘。如果我曾留给你任何哀愁,
希望它会像一片浮云般飘去。我走了,江浩,请你
最起码相信一件事,我的离去,是救你而非害你,是
怜你而非恨你!最后,我要请求你一件事,请你当作从没有认
识过林晓霜,当作这只是你的一个梦,一个荒谬的
梦,梦醒了,世界和原来的都一样,只是没有了林
晓霜!对于完全不存在的事物,你根本不必悲哀的,
是不是?我会走得很远很远,你这一生,再也见不到我
了。谢谢你曾帮我捕捉过欢乐,谢谢你曾提醒我青
春。我不会忘记你,和你那好可爱好可爱的‘蜗
居’。希望没有多久,会有另一个女孩,和你共享蜗
居里的‘哈索’,和床底的‘可乐’。
我走了。祝福你,深深深深的祝福你!我的年
轻的‘小’朋友!祝幸福
从没有存在过的晓霜”
江淮一口气读完了这张纸条,他的脸色已经比那张纸还要白了。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
动,有好一刻,他连思想的能力都消失了。然后,他就整个人都被一种近乎恐惧的愤怒所攫
住了,在这愤怒的底层,还有那么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希冀,不,这事是假的,这事太不
可能!这事太荒谬!太荒谬!太荒谬!他握紧了那纸条,他的手颤抖,他的头发昏,他的眼
睛前面,全是金星在迸现。但是,这笔迹,这文字,这词汇……都那么熟悉!熟悉得可怕!
居然是她?居然是她!居然是她这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怎能同时间幻化为两个
人?不,他模糊的思索,不,她从没有同时间出现在两个地方!她经常失踪,她行踪诡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来做什么?为什么?是了!报复!这两个字在他脑中闪过,他的血
液就顿时凝结成了冰块。他咬紧嘴唇,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然间,他跳起身子,直冲到柜子
前面,在稿件柜里翻出了那本“黑天使”的原稿,他多此一举的核对著那笔迹。然后,他呻
吟著,整个人就瘫痪的坐倒在地毯上,用双手紧紧的抱住了头。没有怀疑了,一切都那么明
显!那么令人心胆俱裂!好一个林晓霜,好一个不存在的林晓霜,来自伦敦的林晓霜,学了
四年戏剧的林晓霜!
江浩扑了过来,兴奋燃亮了他的眼睛,他整个脸孔都发起光来。“大哥!你认识晓霜?
你知道晓霜?”他伸手去拿那本“黑天使”。“她帮你写过稿?她是个作家?她居然会写
作?这简直是——奇迹!她——”
江淮劈手夺过了那本“黑天使”,他把它锁进稿件柜里。回过头来,他望著江浩,他的
脸色惨白,眼光狞恶,整个脸上的肌肉都扭曲而变了形,他凶暴的,粗鲁的,沙哑的,颤栗
的问:“老四,你爱上了这个林晓霜?”
“大哥,”江浩被他的神色吓住了。“我不该爱晓霜吗?你怎么了?”“我问你爱还是
不爱?”江淮大声问。
“当然爱!”江浩冲口而出。
“如果失去她,你会怎样?”
“失去她?”江浩茫然失措,一把握住了江淮的手腕,急切的说:“不,我不会失去
她,是不是?大哥,你无所不能,你认得她,你会帮我找回她,是不是?”
“如果世界上根本没有林晓霜这个人呢?”江淮厉声问。“如果这只是你的幻觉呢?”
江浩忽然崩溃了,他跳起来,用手抱住了头,满屋子乱踢乱踹,他踢桌子,踢椅子,踢
柜子,踢台灯,踢沙发……踢一切他踢得到的东西。一面踢,他一面咆哮的、悲愤的叫著:
“为什么你们都说没有这个人物?难道我这几个月发了神经病?我和她在一起笑过,闹过,
玩过,跳过舞,钓过鱼,唱过歌。我抱过她,吻过她……难道这一切都不存在?难道这一切
都是幻觉?”“你抱过她?吻过她?”江淮的声音凄厉,如野兽的哀鸣。
“是呀!”江浩疯狂般的喊著。“我和她坐在船头上看渔火,那还只是两天前的事!她
躺在我怀里睡著了,我用外套裹著她,直到现在,我还能感到她在我怀中的体温。而你居然
说没有这个人物!”他捧著头狂喊:“如果没有这个人物,如果没有晓霜,我就该住到疯人
院去!”
江淮站起身来,靠在墙上,他的头仰望著天花板,眼睛里布满了红丝,眼眶湿润,他喃
喃的说:
“执戈者带著黑天使而来,她下了战书,而我竟不防备!我是个傻瓜!天字第一号的傻
瓜!她一开始就有备而来,她布下陷阱,我们一个个往里面跳!是的,她是毛毡苔,我们全
是她捕获的昆虫!她将把我们缠绕,绞碎,吞噬……哦,老天!”他咬紧牙关,咬得牙齿格
格发响。“人生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为什么偏偏轮到我的身上?”
江浩已经把满屋子的东西都踢遍了,他踢翻了台灯,踢翻了茶几,踢翻了椅子……然
后,一下子,他站在江淮的面前。他的脸孔由原来的苍白而转红了,他涨红了脸,眼睛里燃
烧奢火焰,他激动,热情,而神经质。他用发热的手握住了江淮,激烈的说:“大哥,我知
道你认识晓霜,她是你的一个作者,你一定有她的地址!大哥,你告诉我,我去找她。那怕
她在天涯海角,我去找她!大哥,你是好哥哥,你一向疼我,宠我,你帮我这个忙,我感激
你一生一世!”
江淮觉得五脏六腑都紧缩了,他喉咙干燥得要裂开,头脑中像有一百个炸弹,在那儿轮
流爆炸,他握紧了江浩的手,他的手也同样在发热。“老四,”他低沉而恐惧的说:“你能
不能忘掉她?你还这么年轻,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爱情!”雁儿在林梢28/35
“哦!大哥!”江浩绝望的高呼:“你为什么不忘掉陶碧槐?你为什么不忘掉陶丹枫?
而你叫我忘掉林晓霜!好,好,好!我忘掉!忘掉!我不找你,我去找晓霜!”他跄踉著往
门口冲去。“我不用你帮忙,我不相信我找不到她!”他回头看著江淮:“根据物质不灭原
理,没有人会从这世界上隐灭!”
江淮冲上前去,一把抓住江浩,他把他拖到沙发边来,按进沙发里。红著眼眶,他哑声
说:
“你给我坐在这里别动!你等著,我去把林晓霜给你抓来!你不许离开房间,我保证给
你一个林晓霜!”
江浩愕然的抬起头来,不信任的看著江淮,问:
“你能把她抓来?”“我能?”江淮惨然的自问著。“是的,我能!”他终于点点头,
大踏步的冲出了房门。
14
丹枫正在收拾行装。她把箱子放在床上,把所有的衣柜都打开了。她慢慢的,一件一件
的把衣服折叠起来,收进箱子里,她做这件事,做得专心而细致,好像她这一生最重要的
事,就是要迭好这些衣服。她面容愁苦,她心情低落,她觉得自己把所有属于欢乐的,属于
留恋的,属于柔情的种种情绪,也都打包装箱了。而这箱子,却可能尘封到永恒。她想著,
她的手就不能运用自如了;每件衣服都像有一千斤那么重,既提不起,也放不下。然后,她
就拿著一件衣裳,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痴痴的,迷乱的,凄苦的对那衣裳发起呆来了。那是
件黑丝绒的斗篷,她第一次去见江淮,就穿著这件斗篷,那还是冬天,天气是阴沉欲雨的。
现在,她的心也阴沉欲雨了。
她就这样坐在那儿,神思恍惚的想著一切。从过去到未来,从英国到台湾。哦,她演了
一场最坏的戏!她演砸了每个角色!她自以为能干,自以为有定力,自以为聪明……她却演
坏了每个角色,演坏也罢了,演失败也算了,怎么她竟会迷失在自己饰演的角色里?她握紧
那衣裳,丝绒那么光滑,那么柔软,柔软得像她的意志……她把头仆下来,把面颊埋进那衣
裳里。就这样走了吗?就这样离开她眷恋的地方?问雁儿,你来自何方?问雁儿,你为何飞
翔?问雁儿,你可愿留下?问雁儿,你可愿成双?她忽然心灵震动,一股酸楚就直往脑门冲
去,她的眼眶骤然发热,那光滑的丝绒就莫名其妙的潮湿了。是的,流浪的雁儿没有家乡,
去吧!去去莫迟疑!不能再追寻,不能再逗留,所有的角色都演砸了,她只能飞走,飞得远
远的,飞到另一个星球里去!
急促的门铃声打断了她的沉思,也打断了她那凄苦的冥想。她站起身来,把衣服堆在床
上,走到门边去,毫无心理准备的打开了房门。江淮像一阵狂风般卷了进来,手里紧紧的拎
著个口袋。他面目凶暴,眼光狰狞,浑身上下,都带著暴风雨的气息。砰然一声,他把房门
掼上,就直冲到客厅里。他对室内扫了一眼,他的眉毛凶恶的拧结在一块儿,眼底闪烁著像
豹子或狮子般的光芒,他的胸腔沉重的起伏,呼吸像鼓动著的风箱。丹枫微有怯意的看著
他,从没看到他有这样凶暴的面目。
“江淮……”她呐呐的开了口。“你……你要干什么?”她不稳定的问著,心中,仍然
激荡著那股酸楚的柔情,和若有所待的期盼。“干什么吗?”江淮大声的说,陡然把手中的
口袋拉著袋底一倒,顿时间,有五本精装的,厚厚的日记本从那袋中滚了出来,四散的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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