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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雁儿在林梢

_8 琼瑶(当代)
的想跳上墙头来。奶奶被这阵骚动所惊动了,她回过头来,眯著眼睛,视线模糊的想看清来
人是谁。“奶奶!”他叫:“是我,我是江浩!”他知道奶奶在这段距离中,根本看不清
他。“刚好?”奶奶口齿不清的问:“什么东西刚好?”
看样子,奶奶的重听已经不可救药了。他大叫著说:
“晓霜是不是还在睡?”
“你来收报费?”奶奶问。
江浩摇了摇头,抱起墙头的书本,他绕到院子的大门口,从上面伸手进去,打开了门
栓,他走进去。立刻,小雪球疯狂的摇著尾巴,疯狂的扑向了他,疯狂的叫著嚷著,往他身
上跳著。他俯身抱起了小雪球,那小家伙立即又舔他的鼻子,又舔他的下巴,又舔他的面
颊,又舔他的耳朵……闹得他一个手忙脚乱。他抱著雪球,走到奶奶面面,奶奶定睛一看,
这才弄清楚了。“是江浩啊?”她说:“你就说是江浩得了,怎么冒充收报费的呢?欺侮我
听不见看不清,你们这些孩子,没一个好东西!”“我什么时候冒充收报费的?”江浩啼笑
皆非。“我问晓霜是不是还在睡?”“是呀!”老太太急忙点头。“是缺水呀!缺了好几天
了,今天才来,你看,我把衣裳都集在一天洗!”
江浩把嘴巴凑在奶奶耳朵上,大吼了一句:
“我来找晓霜!”奶奶被他吓了一大跳,一面避开身子,一面忙不迭的用手拍著耳朵,
说:“找晓霜就找晓霜,干嘛这样吓唬人哩!你以为我听不见吗?吼得我耳朵都聋了。”
“好好,对不起!对不起!”江浩忍耐的说:“晓霜在什么地方?”“晓霜呀?”奶奶
惊愕的:“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和我在一起?”江浩怔了怔。“谁说的?我好几天都没见著她了。”“不和你在一
起,就是和别的男孩子在一起。”奶奶轻描淡写的说,满不在乎的,又去晾她的衣服。
江浩烦躁起来了。“奶奶!”他吼著:“晓霜几天没有回家了?”
“回家?”奶奶把衣服在绳子上拉开,用夹子夹著。“她就是不喜欢回家,一定又住到
她台北的朋友家去了。”
“台北的朋友?什么朋友,男的还是女的?”
“什么烂的铝的?这夹子是新的,用塑胶做的,不会烂,也不会生锈。”“奶奶!”他
喊。“啊?”老太太笑嘻嘻的。
“你是真听不见还是假听不见?”他怀疑的问:“你在和我装蒜,是不是?”“你要算
什么啊?”“好了!”他生气的把小雪球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走。“我走了!晓霜回来,你
告诉她,我找过她好几次,叫她别太神气!别太瞧不起人!叫她到我那儿去一趟!”
“喂喂!”老太太追在他后面喊:“你说些什么啊?你说得那么急,我听不清楚啊!慢
慢来,慢慢来,年纪轻轻的,怎么火气那么大?谁欺侮你哩?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你说,晓
霜怎么哩?”他站定了,望著那老太太,她满脸慈和,皱纹在额上和面颊上累累堆积,使他
想起大树的“年轮”,每一条痕迹都是岁月,每一个皱纹都是沧桑。他怎能对个老眼昏花的
老太太生气呢?只因为她听不清楚他的话?他笑了,对老太太温和的摇摇头。低下头去,他
撕下了一页笔记纸,匆匆的写了几个字:“晓霜:渴盼一见!江浩”
把纸条塞在老太太手里,他在她耳边大声说:
“交给晓霜!”这次,老太太弄懂了,她笑逐颜开的点著头,细心的把纸条折叠起来,
收进围裙的口袋中。对江浩说:
“你放心,她回来我就给她!”
“谢谢你!”江浩嚷著,抱著书本往学校冲去。今天准又要迟到,如果“当”掉了英国
文学史,休想见“台北老哥”了!他撒开步子跑著,隐约中,却听到那老太太在他身后说了
句:
“这么聪明的孩子,何必和晓霜混在一起。晓霜那丫头,谁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唉!”
他一怔,停下脚步,想回头去追问这句话的意义。但是,再一想,和这老太太要“谈清
楚”一篇话,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间跟精力,眼看上课时间已到,这问题,还是慢慢再想
吧!他继续放开脚步,对学校冲去。
一整天,他在学校里都魂不守舍。不知怎的,老奶奶那两句话,总是萦绕在他脑海里,
他摔不掉,也避不开。教授的讲解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一直在想著晓霜,这个活泼伶俐、
无拘无束的女孩!难道,她已经闯进了他的生命?难道,他已经无法摆脱开她了?不!他还
不想认真,他还不想捕捉。但,天哪!他却希望她是认真的,希望她已经被他捕捉!像吗?
不。他在一种近乎凄苦的情怀里,体会出自己根本没有那个力量,去捕捉一只善飞的云雀。
黄昏时,他回到自己的“蜗居”。才走进那条巷子,他就惊喜交集的发现,晓霜正呆呆
的坐在他门口的台阶上。她用手托著下巴,穿著件粉红衬衫,和粉红的牛仔裤,一身粉红使
她看来清新可喜,干净而明丽,但她就这样席地坐著,完全不管地上的灰尘和杂草。她用双
手支在膝上,托著她那尖尖的小下巴,睁著那对又圆又大的眼睛,望著他走过来,她那一头
蓬松零乱的短发,在阳光的照射下发亮。
“嗨!”他跑了过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好半天了!”她摇著膝盖,满不在乎的说。
“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来?要坐在这儿等?”
“我高兴等。”她扬扬下巴。雁儿在林梢21/35
他的心因这句话而被喜悦涨满了,他觉得整个人都兴奋而欢愉,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来开
门,他说:
“我帮你配一副钥匙,以后你来的时候,如果我不在家,你可以自己进来!”“我不
要!”她简单明了的说。
“为什么?”“万一你正和一个女孩子在这儿亲热,给我撞进来,大家都不好看。”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伸脚踹开了房门。
“我就碰到过这种事!”她耸耸肩,毫不在意的说。走进屋来,熟悉的往地板上一坐,
嘬著嘴唇,她发出一声口哨,小雪球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一溜烟的从大门口滚了进
来,直窜到她怀里去。她把小雪球举起来,亲它的鼻子,亲它的耳朵,亲它毛茸茸的背脊。
他的心沉了沉。砰然一声关上门,他把书本摔在床上,从床底下拖出可乐箱子,开了一
瓶可乐。
“你碰到过那种事?”他问:“是你被人撞见?还是你撞见别人?”“两样都有。”他
转过头来,锐利的盯著她。
“撒谎!”他说。她注视他,微笑著摇摇头。
“你很会自欺欺人。”她说:“难道你到今天还不明白,我是个品行相当恶劣的小太妹
吗?”
他走近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他仔细的审视她的脸,她立即低下头去,把面颊藏在小
雪球的毛堆里。他伸出手去,强迫的托起她的下巴,注视著她的眼睛。
“喂!”他说:“你今天怎么了?像是变了一个人!你瘦了,这些天你在干什么?”
“跳舞!”“跳舞?”“在阿龙家,阿龙的父母都出国度假了,他家里就是他称王。我们连
跳了它三天三夜的舞。嗬,你决不会相信我们疯成什么样子,我们不分昼夜的跳,累极了的
人就躺在地毯上睡著了。醒了,就再跳!我们疯得警察都来抓我们了!噢,”她伸了个懒
腰:“可把我累坏了。”
他望著她,她确有一股“累坏了”的样子。他心中隐隐的作痛,在他那年轻的、火热的
内心里,有块浮冰忽然不知从何处飘来,紧压在他的心脏上。
“你跳了三天三夜的舞?”他闷声问。
“唔”。“三天以前呢?”她盯著他。“你是警察吗?你在拘捕不良少年吗?你在作笔
录吗?我有什么理由要告诉你我的行踪?你又有什么权利盘问我?再说,我也不记得了?”
他心脏上的浮冰在扩大。
“很好,”他用鼻音说:“我没有权利问你,你也没有理由告诉我!算我多管闲事!”
她把小雪球放到地板上。歪过头去,她小心的打量他,她眼底流露出一股又担忧,又懊
丧,又天真,又古怪的神情,一叠连声的说:“糟糕!糟了!真的糟了!奶奶说对了!完蛋
了!真的糟糕了,又闯祸了!又该搬家了!完蛋了!糟透了!”
“你在说些什么鬼话?”他叫著,直问到她脸上去。“什么糟糕完蛋一大堆?奶奶跟你
说了什么?你神经兮兮的叽咕些什么?”
她跪在地板上,和他坐著一样高,她用手扶著他的肩膀和他面对著面,眼睛对著眼睛,
她古里古怪的望著他。她脸上有著真正的伤心和忧愁。
“你认真了!”她悲哀的说:“奶奶对了!今天我一回家,奶奶就把我大骂了一顿,她
说你认真了!”她皱起了眉头,又惶恐又懊丧的大喊:“你这个傻瓜!你怎么可以对我认
真?怎么可以爱上我?我们说好只是玩玩的,不是吗?我们说好谁也不对谁认真,不是吗?
你怎么可以破坏约定?你怎么可以不守信用……你……”“住口!”他大叫,脸涨红了。他
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摔开她,把她直摔到墙角去。他乱七八糟的喊著:“谁说我认真
了?谁说我爱上了你?你少做梦!你奶奶眼花耳聋,她懂个鬼!你放心,没有你,我死不
了!你尽管跟别人去跳舞,去风流,去潇洒!我江浩生来就没有被女孩子捉住过!你……
你……你也休想捉住我……”他忽然住了口,瞪著她。他的呼吸急促,他的脸色由红而转白
了,他的胸腔在剧烈的起伏,他的鼻翼不平稳的翕动著。他凝视著她,深深的凝视著她。她
那半带惊悸半含愁的眸子在他眼前放大……放大……放大……似乎整间屋子里就充满了这对
眸子。他立即闭上了眼睛,用牙齿紧咬住嘴唇,用手蒙住了脸,他的手指插进了浓发之中。
好半天,他这样坐著,一动也不动。直到小雪球好奇的走过来,用爪子拨了拨他的脚,又爬
到他膝上去,用它那凉凉的小鼻头去嗅他的手臂。
他把手放下来了,直视著晓霜。她仍然缩在屋角,睁大了眼睛看著他。在她脸上,没有
往日的飞扬浮躁,没有往日的神采奕奕,也没有往日的活泼刁钻……她忽然显得那么惶恐,
那么无助,那么畏怯……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几乎是可怜兮兮的。“我输了!”他哑声
说:“我投降了。晓霜,奶奶是对的,我瞒不过她,我也瞒不过你,我无法再自己骗自己,
是的,晓霜,我……”“不要说出来!”她尖叫。用双手紧紧的蒙住耳朵。“我不要听!我
不要听!”“你一定要听!”他陡然冒火了。扑过去,他把她的双手从耳朵上拉了下来,捉
住了她的手,他盯著她的眼睛,语无伦次的,一口气喊了出来:“是的,我认真了!我爱上
了你!我不许你在外面和人家三天三夜的跳舞!你使我快发疯了,快发狂了!我从没有对任
何一个女孩子这样牵肠挂肚,你得意吧!你胜利了,你征服了我,你捉住了我!这些日子,
我什么事都做不下去,什么书都念不下去,我只是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他
一连串讲了十几个“想你”,越讲越响,越讲越激动,越讲喉咙越沙哑……她蓦然张开了手
臂,把他的头紧紧的抱进了怀中。
“江浩!”她哑声说,用手揉著他的头发。“你错了!你没有弄清楚我是怎样的女孩
子……”
“我弄清楚了,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子!”他任性的、稚气的说。“我根本不管别
人怎么看你!”
“我被三个学校开除过。”她说。
他沉默片刻。“那些学校不好,它们无法欣赏你的优点。”“我连高中都没毕业。”
“我不在乎。”“我吃过迷幻药。”他一惊,握紧她的手腕。
“那对你的身体不好,我帮你戒掉!”
“我在台中闯过一个大祸,被迫只得搬家。”
“是什么?”“有个男孩对我认真了。我也是事先跟他约好,彼此不认真的,他认真了
——”她沉吟片刻,“我以前告诉过你一个故事,说有个女同学为一个男生自杀,那是假
的,事实上,是这个男孩子为我自杀了。”
他的心往地底沉下去。
“那男孩死了吗?”“死了。”他打了个冷战,半晌,才挣扎的说:
“那是他自己不好,自杀是懦弱的行为,你不会爱一个弱者。他用死亡来威胁你,那是
他不对。”
她低低的呻吟了一声。
“他不是威胁我,他是伤心而死,他对我伤心了,你懂吗?”
“不懂。”“他抓到我和另外两个男孩子在床上。”
“什么?”“我和另外两个男孩子,你知道我还住过少年感化院吗?我住了两年!”他
咬咬牙,从齿缝里吸气。完全不相信她所说的了。“或者,”他说:“你还生过私生子?贩
过毒?杀过人?放过火?”她跳起来,绝望的看著他。
“你不相信我说的,是不是?你不相信我是个坏女孩?你不相信我是个魔鬼!你不相信
我会让你毁灭?你不相信我会带给你不幸?”“你为什么那样怕你自己?你为什么那样怕爱
与被爱?你为什么一定要自认是魔鬼?”他反问,咄咄逼人的。“好吧!就算你是魔鬼,我
已经爱上你这个魔鬼了。你再告诉我几千件几万件你的魔鬼行为,都没有用了。魔鬼?”他
沉思著。“你是魔鬼天使,我哥哥说的。”
“你哥哥?”她一怔。“他怎么知道我是魔鬼还是天使?我又不认识你哥哥!”“你马
上要认识了!”“为什么?”“我要带你去见他!”他捉住了她的手臂,诚挚的望著她的眼
睛。“晓霜,请你不要逃开我!”
“傻瓜!”她粗声大叫。“请你逃开我!你懂吗?我不要带给你不幸!我不要伤害你!
我不要让你痛苦!我不要谋杀你!如果你聪明一点,躲开我!你懂吗?躲得远远的!在我的
魔鬼爪子露出来以前,你逃吧!”
“你吓不走我!”他抓住她的手,抚摩她那纤长白皙的手指。“你有双最美丽的小手,
这双手不属于魔鬼。我看不到魔鬼爪子。世上只有一个女人是魔鬼,那女人害得我大哥沉沦
苦海,多少年不得翻身,你——你的道行还不够深!”
她微蹙著眉,困惑的望著他。她的好奇心被引出来了,她忘记了自己是不是魔鬼的这回
事。她沉吟的说:
“你常常提起你大哥,他到底有个什么故事?”
“你要听?”他问。“是的。”她的眼睛闪亮了,充满了急迫的好奇。
“我可以讲给你听,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再也不许逃开我!再也不许不告而别!再也不许经常失踪!再也不
许几天不露面!再也不许和别人跳三天三夜的舞……”她跳起身子,抱著小雪球,往门口就
走。
“免了!”她说:“把你的宝贝故事藏起来吧,我不听了!”她又开始原形毕露,把嘴
唇凑在小雪球的耳边低低叽咕:“雪球雪球咱们走啦,让这个神经病去希奇巴拉,猴子搬
家……”他一下子拦在她的面前,她那恢复了的活泼及天真使他心跳,使他兴奋,使他安
慰,使他的人心像鼓满风的帆,被喜悦所涨满了。“我请你去吃海鲜!”他说。他动不动就
要请人吃“海鲜”。她看了他几秒钟,忽然眼睛发亮。雁儿在林梢22/35
“嗨!”她兴奋的说:“我们去找一艘渔船,带我们出海!我们买点东西到船上去吃,
一面看渔夫捕鱼,一面吃东西;一面讲故事,一面欣赏月光下的大海!”
他立刻被她勾出的这幅图画给吸引住了,而且,他感染了她的兴奋和疯狂。“只怕渔船
不肯……”
“我认得一个渔民,他一定肯!快走!他们傍晚出海,早上回来,再晚去就来不及
了!”她握住了他的手,高兴的大叫著:“走呀!”他望著她,她就是这样,一忽儿是阳
光,一忽儿是狂风,一忽儿是暴雨!她多么疯狂,多么古怪。而他,却多么心折于这份疯狂
与古怪呵!连她那些“似假似真”的“劣行”都无法在他心中驻足。摔摔头,摔掉所有的阴
影,拉著她,他们就往海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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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船在海面滑行,一艘又一艘,不规则的,放射性的驶往了大海。一盏盏的小灯,点缀
著海,点缀著夜,像无数的萤火虫,在闪烁著。马达的声音,单调的“波波波波”的响著,
击碎了那寂静的夜,也填补了那寂静的夜。
江浩和晓霜坐在船头上,浴在那海风之中,和星空之下。他们身边放了大批的食品,有
卤蛋、卤鸡脚、豆腐干、面包、牛奶、三明治、椰子饼干、汽水……简直是一大箱。但是,
晓霜什么都不吃,只在那儿猛啃鸡脚。啃完一只再啃一只,她啃得那么细心,脚爪上的一丝
丝筋脉都会咬碎来吃。她的吃相并不雅观,每当手上油汁淋漓的时候,她就猛舔手指头,像
小雪球一样。雪球伏在她的脚下,乖乖的,静静的吃著她丢给它的骨头。江浩望著晓霜,她
那津津有味的吃相使他又惊又喜,他总在一种崭新的喜悦里去发现她更多的东西。例如,她
能接洽到这条船,那老渔夫几乎是毫不犹豫就接受了他们。他想,那渔夫是很熟悉晓霜的;
他也想,晓霜决不是第一次随渔船出海。那么,以前伴著她出海的那些男孩子是谁?这想法
刺痛他,而在这隐隐的刺痛里,她晚上说的那些荒唐的言语就在他脑中回响:有个男孩为她
自杀了,她和两个人在床上,她吃迷幻药,她被三个学校开除,她住了两年感化院……他凝
视她,她那白皙的小脸在月光下显得又单纯,又洁净,又明朗,又稚气,她那闪烁著的眼睛
像穹苍里的两颗寒星,明亮,深远,而皎洁。不!她所说的一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在撒
谎。为什么?她在试探他?还是要吓走他?她怕爱情?她在逃避爱情?她被伤害过?还是伤
害过别人?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一直盯著我看?”她问。“我要你出来看海,并不是看
我!”“你比海好看。”他说。
她瞟了他一眼,伸手拍拍身边的甲板,柔声说:
“你坐过来一点!”他受宠若惊。绕过了绳圈、鱼网、钩绊……和一些不知名的物品,
他坐到她身边去。那块位置很小,他和她挤得紧紧的,他嗅得到她的发香,和她身体上、衣
服上所蒸发出的一种属于女性的、甜甜的、清清的、如蜜如糖的香味。这香味把船上的鱼腥
味和汽油味全压下去了。他竟心猿意马、神思恍惚起来。“看那天空!看那海洋!”她说,
她的声音里忽然充满了某种庄严,某种热情。她的脸发光,眼睛明亮,像个宗教狂面对她所
崇拜的神只。“你看到那天空了吗?它黑得那样透彻,黑得看不见底,黑得像块大大的黑色
天幕。可是,星星把它穿了孔,那些星星,它们闪呀闪的,似乎会说话,似乎在打在灯号,
似乎要在这黑暗的神秘里,去找寻一些东西。我常常坐在这儿,面对这些星星,只是问:
“你们在找寻什么?你们在找寻什么?就像我常问自己:晓霜,你在找寻什么?”
她的语气,她的神情,使他惊奇而感动,他伸出手去,不自禁的握住了她的手腕,她那
细小的胳膊是瘦瘦的,软软的,凉凉的。他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肩上。她不动,她的
眼光像著魔似的看著那海水。她的短发在海风中飞舞,飘拂在额前和面颊上。他顺著她的眼
光往海面望去,海水辽阔而无边,几乎是静止的。在这样的暗夜里,你看不出浪潮也看不出
波动。月光均匀的洒在海面上,反熠出无数像十字型的光纹。那海,竟像一大片磨亮了的金
属品,光滑,细致。但是,那儿有如此柔软的金属品,它柔软得像丝绒,在海风中细细柔柔
的,难以觉察的起著皱纹。她回头看他,发丝拂过了他的面颊。
“好美,是不是?”她问,把最后的一根鸡骨头丢给雪球,她用化妆纸擦干净了手指,
擦干净了嘴唇,用双手抱著膝,低语著说:“有时候我想到海水里去捞星星,有时候我觉得
海面的那些闪光,是星星摔碎了,跌进了海洋里。海洋是兼容并收的,它吞噬一切,不管美
的,好的,或是丑的,坏的……它吞噬一切。但是,在表面上,它永远美丽!噢,江浩,你
不觉得海美得好可怕吗?当它发怒的时候,它挤碎船只,卷噬生命,撕裂帆桅……而平静的
时候,它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它这样躺在那儿,温柔,优雅,带著诱人的魅力。哦,它是
千变万化的,它是神秘的,它是令人著迷的!江浩!”她把下巴搁在膝头上,一瞬也不瞬的
看著海洋。“我崇拜它!我崇拜海洋,崇拜它的美,也崇拜它的残酷。”
他若有所悟的凝视她。
“我懂了。”他说。“懂什么了?”“你就像个海洋,时而平静无波,时而怒潮汹涌;
时而美丽温柔,时而又残酷任性。”
她的眼光闪了闪,像跌进海洋里的星星。
“我残酷吗?”她问。“相当残酷。”“举例说明!”“今晚,你说了许多许多事,你
自己相信那些事吗?”他紧盯著她。“那是真的!你不肯面对真实。”
“是我不肯面对真实,还是你不肯面对真实?”
“我的世界里没有真实,”她悲哀的说:“我活在一个虚伪的世界里!”“哈!瞧!”
他胜利的说:“你一直在自我矛盾,你一直在逃避什么。你忽悲忽喜,你变化莫测……”
“我是个神经病!”她接口说。
他伸手去拂弄她耳边的短发,用手指滑过她的面颊。
“你是个神经病,”他说:“一个又可爱又美丽的小神经病,一个小疯子!晓霜,”他
深吸了一口气,冲口而出的说:“老天作证,我快为你这个小疯子而发疯了!”
她迅速的转过头去望著大海,她的身子难以觉察的颤栗了一下。忽然,她就转换了话
题:“你说,你要告诉我你哥哥的故事。”
“别煞风景,”他热情的说:“我现在不想谈我哥哥,那是个很残忍的故事!”“你要
谈,因为我想听。我对残忍的故事最有兴趣。”她垂著睫毛,望著船舷下的海水,那海水被
船卷起一团白色的泡沫。她的手指碰到了一圈绳索,她把那潮湿的粗绳子拿起来卷弄著。
“说吧!”“你一定要听?”“并不一定,”她耸耸肩。“你哥哥的世界距离我很遥远。你
真不想讲,就不要讲!或者,你还没有把这故事编完全,等你编好了再讲也一样。”“你以
为我和你一样,会捏造故事?”他有些恼怒。“我告诉你,我哥哥是个痴情种子,你信不
信?”
“不信。”她简单的说,“世界上从没有痴情的男人!至于什么‘痴情种子’这类的字
眼,是小说里用的,真实的人生里,爱情往往是个残酷的游戏!”
“你最起码承认爱情游戏是残酷的吧?”
“这个我承认,因为我正在玩这个游戏,还害死过一个男孩子!”他打了个冷战。“真
有那个男孩子吗?”他问。
“不说!不说!”她及时的喊:“我要听你的故事,并不想说我的故事!”他握紧她的
手。“等我说完这故事,你肯不肯认真的,真实的,把你的故事说给我听?”她迟疑了一会
儿。“好。”她干脆的说。“不撒谎?”“不撒谎。”她的允诺使他的心怦然一跳,使他振
奋,也使他欢愉了。因为,这简单的“不撒谎”三个字里,最起码已经承认了一件事,那就
是,她的故事是“撒谎”的。她显然没有发现自己泄露了的秘密,她正沉浸在她那份强烈的
好奇里。看到江浩面有喜色,她惊奇的问:
“你那个‘残酷’的故事很‘有趣’吗?”
“不不!”他慌忙收拾起自己的得色,整理著自己的思想。真要去叙述江淮的故事,却
使他悲哀了,他的脸色沉重,眼光黯淡。“那是个很悲惨的故事。”
“哦?”她坐正了身子,双手抱著膝,严肃的看著他,一脸的正经和关怀。“说吧!”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坐到她对面去,靠在救生圈上,船身在起伏波动,他忽然
觉得头有些晕,而喉中干燥。开了一瓶可乐,他一面喝著,一面抬头看了看遥远的海面,在
那黝黑而广阔的海面上,疏疏落落的散著别的渔船,渔火把海洋点缀得像个幻境,不知怎
的,这渔火,这海洋,这天空,这夜色……都带著抹怆恻的气氛,而他,很快就被这气氛所
包围了。“我和我大哥相差了十岁……”他开始述说:“换言之,当我大哥读大学一年级的
时候,我才读小学三年级。所以,有关我哥哥这个故事,我并没有亲眼目睹,更没有参与。
我所知道的,都是我两个姐姐和我父母们谈起的时候,我听到的一些零碎的资料。尽管零
碎,也可以让你知道,世界上有怎样无情的女人,和怎样痴情的男人!”
她以乎震动了一下,用手拂了拂自己被海风吹得零乱的头发,她低语著说:“唔,开场
白不坏,言归正传吧!”
“故事开始在我大哥读大学四年级的时候。那时,我们全家都住在台南,只有大哥一个
人在台北读大学。最初,是他写信告诉我父母,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一个在某大学读中文
系的女孩子。他信里充满了那女孩的名字,他说他爱那女孩如疯如狂。我父母认为这是正常
现象,也认为大哥还小,爱情并不稳定,所以,大家常把这桩爱情当笑话来谈,抱著‘走著
瞧’的态度,谁对它都没有很在意。父母对哥哥唯一的要求只是,要先立业再谈婚姻,因为
我们家庭环境很苦,哥哥读大学的学费,都是靠自己半工半读赚来的。”雁儿在林梢23/35
晓霜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扬著睫毛,定定的望著他,仔细的倾听著。“大哥那时一定很
忙,他要工作,要读书,还要恋爱。他写回家的信越来越少,全家也都不在意。后来,大哥
毕业了,受完军训,他又到台北来工作。他弄了一个小型的出版社,面对无数大出版公司,
据说他工作得非常非常辛苦,苦得没有人能想像。他拉稿,他校对,他到工厂去排字,他发
行;从印刷厂的小工到送货员,从编辑到校对,全是他一个人在做。你别看他现在拥有办公
大楼,洋房汽车,数以百计的员工,当初,他确实是赤手空拳,打下这个天下的。”
她闪动了一下睫毛,说:
“不要丢掉主题,那个女孩子呢?”
“你听我说呀。”他喝了一口可乐,把瓶子递给她,她就著瓶口,也喝了一大口。然后
把瓶子放在脚边。“你没受过苦,没有经过穷困,你不能了解穷人家的日子。咱们家是很穷
的,好不容易巴望著大哥做了事,全家都期望大哥能汇点钱来养家。那时,大姐二姐和我,
三个人都还在读书,父亲赚的钱,实在不够用。可是,大哥没有寄钱回家,他来信说,他虽
然工作得像条牛,仍然入不敷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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