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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月朦胧鸟朦胧

_4 琼瑶(当代)
一会儿又说:“我的眼睛好累好累呵!”
最后,她居然说:“我的脚好痛好痛呵!”
灵珊忍不住要笑,注视著楚楚,她的唇边全是笑意,眼睛里也全是笑意,她忍俊不禁的
说:
“你用手写字,脚怎么会痛的?”
“我的脚趾头一直在动在动……”楚楚认真的说。“干什么?”“它在帮忙,因为我的
手好累好累。”
灵珊再也熬不住,她笑了出来。一面笑,她一面放开楚楚的手,把她从椅子上抱了起
来,她吻了吻那孩子的面颊,低叹著说:“楚楚,你实在好可爱好可爱呵!”
楚楚呆了,她注视著灵珊的脸,然后,猝然间,她就用小胳膊紧紧的箍住灵珊的脖子,
把面颊埋进了她的肩窝里,她用细细的,嫩嫩的,小小的声音,热烈的低喊:
“阿姨,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呵!”
这一声天真的、纯挚的呼叫,顿时使灵珊胸中一热,整个人都热烘烘的发起烧来。她的
眼眶湿润了。把楚楚抱向卧室,她低柔的说:“我们今天不写字了,你该睡觉了,我抱你去
睡觉,好不好?”楚楚不回答,只用小胳膊更紧更紧的抱了她一下。灵珊把她抱进卧室,
问:“洗过澡了吗?”楚楚点头。“睡衣在哪里?”“柜子里。”灵珊把楚楚放在床沿上,
打开柜子抽屉,找出了睡衣,正帮楚楚换著睡衣,阿香不安的赶了过来,叫著说:
“二小姐,我来弄她!”
楚楚的身子一挺,说:“我要阿姨!”灵珊对阿香笑笑。“没关系,我来照顾她,你去
睡吧!”
阿香退开了。灵珊帮楚楚换好衣服,让她躺上床,拉开棉被,密密的盖住了她,又把她
肩头和身边的被掖了掖。楚楚睁大了眼睛只是注视著她。刚刚,这孩子还在说眼睛好累好
累,现在,她的眼睛却是清醒白醒的。
“睡吧!”灵珊温和的说。
“阿姨,”那孩子甜甜的叫:“你上次唱过歌给我听,你再唱歌好不好?”灵珊微笑的
凝视她,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指按在那孩子的眼皮上,使她阖上了眼睛。于是,她轻声的,
婉转的,细致的唱了起来:“月朦胧,鸟朦胧,点点萤火照夜空。山朦胧,树朦胧,唧唧秋
虫正呢哝。花朦胧,叶朦胧,晚风轻轻叩帘栊。灯朦胧,人朦胧,
今宵但愿同入梦!”
她唱著唱著,直到那孩子沉沉入睡了。她继续低哼著那曲子,眼光朦朦胧胧的投注在那
熟睡的脸庞上,心里迷迷糊糊的想著那个下午,在楼梯上又踢又踹又抓又咬的孩子。谁能相
信?这竟是同一个孩子?谁又能相信,这孩子已卷入了她的生命,控制了她的情绪?
终于,她慢慢的站起身子,拉上了窗帘,关掉床头灯,对床上那小小的人影再投去一
瞥,她就悄然退出那房间,轻轻的带上了房门。走到客厅里,她猛然一怔。韦鹏飞不知何时
已经回来了,他正静静的坐在沙发里,静静的抽著烟,静静的注视著她。他脸上的表情是深
沉的,奇异的,眼睛里闪著一抹感动的,几乎是热烈的光芒。她站住了,他俩默默的相对,
默默的彼此注视,彼此衡量。“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
“有好一会儿了。”“你每天下完班都不回家吗?”她的语气里带著责备,眼睛里写著
不满。“唔。”他哼了一声。“你喝了酒。”“唔。”他再哼了一声。月朦胧鸟朦胧11/40
“你每晚都去喝酒吗?”
“唔。”他又哼一声。“在什么地方喝酒?”“酒家里。”他答得干脆。
“除了喝酒,也做别的事?”她问。
他锐利的看著她。“我不是幼稚园的学生。”他说。
“是的。”她点点头。“我能管的范围,也只有幼稚园。”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他熄灭
了烟蒂,从沙发里慢吞吞的站起来,他的眼光始终一眨也不眨的停在她脸上,有种紧张的、
阴郁的气氛忽然在室内酝酿,他硬生生的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喉咙沙哑的说:“你该回去
了。”“是的。”她说,并没有移动。
“怎么不走?”他粗声问。
她不响,伫立在那儿,像个大理石的雕像。
他的眼光不自禁的又落回到她的脸上,他呼吸急促,声音重浊。“我说过,我像个破了
洞的口袋。”他艰涩的说:“自从她离我而去,我一直生活在自暴自弃里,堕落与罪恶与我
都只有一线之隔。你如果像你外表那样聪明,就该像逃避瘟疫一样逃开我!”她仍然伫立不
动,眼光幽幽然的直射向他。
“你听不懂吗?”他低吼,声音更粗更哑更涩。“我叫你逃开我,回家去!”她缓缓的
走近了他,停在他面前,她的脸离他只是几□之遥,她悠然长叹,吐气如兰。她的眼光如梦
如雾如秋水盈盈。她的声音低柔而清晰:
“她叫什么名字?”“谁?”“你的太太。”他重重的呼吸。“请你不要提起她!”
“好。”她说,扬起睫毛,那两泓秋水映著灯光,闪烁如天边的两颗寒星。“我不提她!你
刚刚说什么?你叫我回家去?”
“是的。”他哑声说,目光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为什么?”“我——不想伤害你!”
她又悠然长叹。“你叫我走,而你说不想伤害我?你甚至不知道,怎样是伤害我,怎样
是爱护我!好吧!”她转身欲去。“我走了,”她的声音轻柔如梦。“只是,今晚叫我走
了,以后,我也不会再来了。”他一伸手,紧紧的握住了她的胳膊。
“灵珊!”他冲口而出,热烈的低喊:“我还有资格再爱一次吗?”她迅速的掉转头
来,双颊如火。眼睛里是烧灼般的热情,大胆的,执拗的,毫无顾忌的射向他。这眼光像一
把火,烧毁了他所有的武装,烧化了他所有的顾忌。他把她拉向了怀里,俯下头去。他的嘴
唇紧贴在她的眼皮上,吻住了那道火焰。她不动,然后,他的唇滑了下来,沿著那光滑的面
颊,一直落在她那柔软的唇上。时间有片刻的停驻。他们紧紧的贴著,他听到她的心跳,听
到自己的心跳,听到她的呼吸,听到自己的呼吸。好久好久,他慢慢的抬起头来,把她的头
紧压在自己胸前,把她那纤小的身子,拥在自己宽阔的胸怀里。他抬眼看著窗外,一弯新
月,正高高的悬挂著,远处,有不知名的鸟儿,在低声的鸣唱,他轻声说:“像你的歌。”
“什么?”她的声音,从他胸怀中压抑的、模糊不清的透了出来。“像你的歌。”他再说。
“什么歌?”“月朦胧,鸟朦胧。”他喃喃的念。扶起了她的头,他用双手捧住她的
脸,灯光映照在她的眸子里。“山朦胧,树朦胧。”他再念,长长的吸了口气:“灯朦胧,
人朦胧。”他的声音低如耳语,他的嘴唇重新捉住了她的,紧紧的,紧紧的,他吮著那唇,
像阳光在吸取著花瓣上的朝露。“别离开我!”他说,他的唇滑向了她的耳边,压在她的长
发上,他的声音像个无助的孩子。“我只有个像蛋壳一样的外表,一敲就碎。灵珊,别离开
我!”她抬起头来,伸手抚摩他那粗糙的下巴,他的眼睛湿漉漉的,里面闪烁著狼狈的热
情。
“你在怕什么?”她问。
“怕——”他顿了顿。“破碎的口袋,装不住完美的珍珠。”
“我会穿针引线,缝好你的口袋。”她说,用手环住了他的腰,把头倚在他的胸前。可
是,她觉得,他竟轻轻的颤栗了一下,好像有冷风吹了他似的。月朦胧鸟朦胧12/407
“灵珊,你不要发昏!”灵珍坐在床沿上,呆呆的、吃惊的瞪著灵珊,压低了声音说:
“如果你是在逢场作戏,我也不管你,反正,多交一个男朋友,也没坏处,但是,如果你是
在认真,我反对,坚决反对!”
灵珊坐在书桌前的转椅里,她下意识的转著那椅子,手里拿了把指甲刀,早就把十个手
指都剪得光秃秃的了。
“灵珍,”她说:“我把这事告诉你,只因为我们姐妹间从没有秘密,而且,我以为,
你和我一样年轻,最起码,不会像长一辈的思想那么保守,那么顽固……”
“这不是保守与顽固的问题!”灵珍打断了她,诚挚的,恳切的说:“我们的父母,也
决不不是保守和顽固的那种人,爸爸妈妈都够开明了,他们从没有干涉过我们交朋友,你记
得我高中毕业那年,和阿江他们鬼混在一起,妈尽管著急,也不阻止,事情过去之后,妈才
说,希望我们自己有是非好坏之分,而不愿把我们像囚犯一样拘禁起来。”
“妈受过囚犯的滋味。”灵珊说,沉吟的看著灵珍。“你和阿江的故事,不能和我的事
相提并论,是不是?阿江是个小太保,韦……”“韦鹏飞也不见得是个君子!”灵珍冲口而
出。
“姐姐,”灵珊蹙起眉头。“你怎么这样说?”
“算我说得太激烈了。”灵珍说,沉吟的。“灵珊,你想一想看吧,你对他到底了解多
少?认识多少?”
“很多了。”“很多?全是表面的,对不对?他有很好的学适很好的工作,派头很大,
经济环境很好,这是你了解的。背后呢?他的人品如何?他的父母是谁?他的太太死于什么
病?你不觉得,这个人根本有些神秘吗?我问你,他太太死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怎么可以不知道?”
“提他的太太,对他是件很残忍的事,我想,至今,他无法对他太太忘情。”“哈!”
灵珍更激动了。“提他太太,对他是件很残忍的事,不提他太太,对你就不残忍了吗?灵
珊,你别傻,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能去和死人争宠!”
灵珊打了个冷战。“妈妈常说,人都有一种贱性,”灵珍紧紧的注视著灵珊。“失去的
东西,往往是最好的,得不到的东西,更是珍贵的。灵珊,”她用手指绕著灵珊的长发。
“你要想想清楚,我不反对你和他交朋友,可是,别让他占了你的便宜,我有个直觉,他是
很危险的!”“他决不是要占女孩子便宜的那种人,”灵珊不自禁的代韦鹏飞辩护,她的眼
光迷蒙的看著桌上的台灯。“事实上,他一直在逃避我……”“以退为进,这人手段高
强!”灵珍又打断她。
“你怎么了?姐?”灵珊恼怒的说:“你总是从坏的地方去想,你不觉得你在以小人之
心,度君子之腹吗?”
“他不是君子!”“何以见得?”“如果他对太太痴情,他不该来挑逗你……”
“他并没有挑逗我!”“那么,是你在挑逗他了?”
“姐姐!”灵珊涨红了脸。
“好吧,我不攻击他!”灵珍躺了下去,用手枕著头,眼睛看著天花板。“我在想,他
的故事里,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他从国外留学回来,发现太太死了,他太太应该尸骨未
寒,而他,已经在转另一个女孩的念头了。”她转过头来,望著灵珊,怒冲冲的说:“我最
恨朱自清!”
“这与朱自清有什么关系?”灵珊诧异的。
“朱自清写了一篇给亡妇,纪念那个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太太,全文文辞并茂,
动人已极……”
“我知道。”灵珊接口说:“最后,却说,他今年没有去上太太的坟,因为他续娶的夫
人有些不舒服。”
“我们讨论过,对不对?”灵珍说:“其实,续娶也应该,变心也没什么关系,只不该
假惺惺的去写一篇给亡妇。我讨厌假惺惺的人!”“你是说,韦鹏飞假惺惺吗?”
“我不批评韦鹏飞,免得影响姐妹感情!”灵珍说:“我只劝你眼睛睁大一点,头脑清
楚一点,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我告诉你,那个韦鹏飞不简单,绝对不简单!你如
果不是逢场作戏,就该把他的来龙去脉摸摸清楚,爱情会让人盲目!你不像我,我还和阿江
混过一阵,你呢?你根本没有打过防疫针!”灵珊瞪视著灵珍,默默的出起神来了,她觉得
灵珍这篇话,还真有点道理。虽然有些刺耳,却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她咬著嘴唇,默默沉
思。灵珍看到她的脸色,就知道她的意志已经动摇了,她伸手抓住灵珊的手,诚挚的问:
“灵珊,你到底和他到什么程度了?”
灵珊出神的摇摇头。“谈不上——什么了不起的——程度。”
“那就好了,对男人要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你认为他是有毒的了。”
“靠不住。”灵珍拍拍她的膝。“说老实话,那个邵卓生虽然有些傻呵呵,人倒是很好
的。和你也交往了两三年了,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他是绝缘体。”“什么绝缘体?”
“不通电。”灵珍笑了笑。“不通电倒没什么关系,总比触电好!不通电了不起无光无热,
触电却有生命危险!”
“宁可触电,我也受不了无光无热的生活!”
“你不要让幻想冲昏了头!”灵珍说,深思的转了转眼珠。“灵珊,快过耶诞节了,这
事不影响我们的原订计画吧?假若你圣诞节不和我们一起过,我永远不原谅你!立嵩已经在
中央订了位子,你和邵卓生,我和立嵩,和去年一样,我们该大乐一下!”“你现在是千方
百计,想把我和邵卓生拉在一起了?”灵珊问:“我记得,你曾经批评邵卓生是木字上面扛
张嘴,写起来就是个‘呆’字!”“他最近进步不少!”灵珍慌忙说:“上次还买了一套唱
片送小弟,张张是小弟爱听的!”
“小弟那有唱片不爱听?”
“怎么没有?他一听交响乐就睡觉。”
“什么时候你成了拥邵派?”
“今晚开始!”灵珊瞪著灵珍,叹了口长气。
“灵珍,韦鹏飞就那么可怕吗?”
“我不知道。”灵珍困惑的蹙起眉。“我只是觉得不妥当,他——和他那个坏脾气的女
儿,反正都不妥当。灵珊,你听我的,我并不是要你和他绝交,只要你和他保持距离……”
“好,”灵珊咬咬牙“我听你的!”
“那么,耶诞节怎么说?”
“有什么怎么说?也听你的!”
灵珍松了一口气,笑著抚摩灵珊的手背。
“这才是个好妹妹呢!”
灵珊看了灵珍一眼。“不要告诉爸爸妈妈。”她说。
“当然,”灵珍接口:“这是我们姐妹间的秘密,而且,说它干什么?我猜,三个月以
后,这件事对你而言,就会变成过去式,就像当初,阿江和我的事一样。”
灵珊丢下手里的指甲刀,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去,往床上一躺,她也用手枕著头。望著
天花板,心里却低低的说了句:“那可不见得。”话是这么说,灵珊如果不受灵珍这篇话的
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从小,灵珊和灵珍间,就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密和了解,灵珊对这个
姐姐,不止爱,而且敬。对她所说的话,也都相当信服。因而,灵珍对韦鹏飞的那些批评,
很快的就深种到灵珊的内心深处去了,使她苦恼,使她不安,使她充满了矛盾和怀疑。这是
个星期六的下午,灵珊又待在韦家。韦鹏飞近来几乎天天一下班就回家,他回绝了那些不必
要的应酬,戒掉了去酒家的习惯,甚至,他在家里都难得喝一杯酒。他对灵珊说:“让我为
你重新活过!你不会喜欢一个醉醺醺的爱人,我想戒掉酒,我要永远清醒——来欣赏你的美
好!”
爱人们的句子总是甜蜜的,总是温馨的,总是醉人的。灵珊在一种矛盾的痛楚中,去倾
听这些言语,心里却反覆的自问著:“他是危险的吗?他是神秘的吗?他是不妥当的吗?”
这天午后,因为是星期六,灵珊没有课。韦鹏飞的工厂却在加班,他没回来,只和灵珊
通了个电话:
“别离开我家,我在六点以前赶回来,请你吃晚饭!”“今天是周末,”她说:“怎么
知道我没别的约会?一定能和你一起吃晚饭?”他默然片刻,说:“我不管你有没有约会,
我反正六点以前赶回来,等不等我,都随你便!如果你不等我……”
“怎么呢?”她问。“我就不吃晚饭!”他撒赖的说,口气像楚楚。
他挂断了电话,她呆坐在那儿,发了好一会儿怔。心想,他倒是个厉害的角色,他知道
如何去攻入她最软弱的一环。叹口气,她望著楚楚,楚楚正在写功课,这孩子和她的父亲一
样,变了很多很多,虽然,偶尔她还是会大闹大叫的发脾气,但,大部份时间,她都乖巧而
顺从,尤其是在灵珊面前。
“阿姨,我的铅笔断啦!”楚楚说。
“铅笔刀呢?”灵珊打开她的铅笔盒,找不到刀。
“不见哩!”“你总是弄丢东西!阿香呢?去叫阿香找把铅笔刀来!去!”
“阿香买面包去哩!”“哦。”她站起身来,想找把铅笔刀。
“爸爸书房里有。”灵珊走进了韦鹏飞的书房,她几乎没有来过这个房间,房子不大,
靠窗放著一张很大的书桌,桌上有笔筒、便条笺、镇尺、钉书机……靠墙有一排书架,里面
陈列的大部份都是些锻造方面的工具书,她好奇的看了一眼,居然也有好多文学书籍,都是
些小说;有纪德全套的作品,有屠格涅夫的,还有汉明威和雷马克的。她走到书桌前面,在
笔筒里找到了铅笔刀,正要退出这间书房,她脑子里猛然响起灵珍的话:
月朦胧鸟朦胧13/40
“你对他了解多少?又认识多少?”
她回到书桌前面,带著些儿犯罪感,她轻轻的拉开了书桌中间的抽屉,里面零乱的放著
些图表、名片、回纹针、三角尺、仪器盒等杂物,她翻了翻,什么引人注意的东西都没有。
她再拉开书桌旁边的抽屉,那儿有一排四个抽屉,第一个抽屉里全是各种“扳手设计图”,
什么“活动扳手”、“水管扳手”、“混合扳手”……看得她眼花撩乱。她打开第二个抽
屉,全是“套筒设计图”,她索然无味,再打开第三个抽屉,竟是“钳子设计图”!她关好
抽屉,心想,这个韦鹏飞并没有什么难以了解之处,他不过是个高等“打铁匠”而已,专门
制造各种铁器!想著,她就不自禁的微笑起来。
转过身子,她预备出去了,可是,出于下意识作用,她又掉转头来,打开了那最后一个
抽屉,一眼看去,这里面竟然没有一张图解,而是一抽屉的书信和记事簿。她呆了呆,真找
到自己想找的东西,她却没有勇气去翻阅了。呆站在那儿,她犹豫了大约十秒钟,终于,她
伸手去翻了翻信封,心想,我只要看看信封,这一看,才知道都是韦鹏飞的家书,看样子,
是他的父母写来的,封面都写著“高雄韦寄”。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她随便拿了一封,抽
出信笺,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写著:“鹏飞吾儿:接儿十八日来函,知道诸事顺利,工作
情况良好,吾心甚慰。楚孙顽劣,仍需严加管教,勿
以其失母故,而疏于教导也……”“灵珊匆匆看下去,没有任何不妥之处,那父亲是相
当慈祥而通情达理的。她把信笺放回信封中,再把信封归还原处,心里一片坦然与宽慰。顺
手,她再翻了翻那叠记事簿,忽然,有一本绑著丝带的册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拿起册
子,封面上,是鹏飞的笔迹,写著:
“爱桐杂记”爱桐?这是他太太的名字了?是她的日记?杂记?为什么封面竟是韦鹏飞
的笔迹?她身不由己,就在书桌前面坐了下来,打开第一页,她看到几行题字:
“黄菊开时伤聚散,曾记花前,共说深深愿,重见金
英人未见,相思一夜天涯远。罗带同心闲结编,带
易成双,人恨成双晚,欲写粉笺书别怨,泪痕早已
先书满!”她怔怔的看著这几行字,和封面一样,这是鹏飞的笔迹,想必,他写下这几
行字的时候,他的心一定在滴血了?“欲写粉笺书别怨,泪痕早已先书满!”那么,这是她
死了之后,他题上去的了?她觉得心中掠过了一阵又酸又涩的情绪,怎么?自己竟和一个死
人在吃醋了。她想起灵珍的话:
“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能去和死人争宠!”
她抽口气,翻过了这一页。她发现下面是一些片段的杂记,既非日记,也非书信,显然
是些零碎的记录和杂感,写著:
初认识欣桐,总惑于她那两道眼波,从没看过眼睛
比她更媚的女孩。她每次对我一笑,我就魂不守舍,古
人有所谓眼波欲流,她的眼睛可当之而无愧,至于“一
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更非夸张之语了。我常忘记她
的年龄,一天,我对她说:
“欣桐,要等你长大,太累了。”
她居然回答:“那么,不要等,我今天就嫁你!”
那年,她才十五岁。欣桐喜欢音乐,喜欢怀抱吉他,扣弦而歌。她的嗓
子柔美动人,声音微哑而略带磁性。有天,她说:
“我要为你作一支歌!”
我雀跃三丈,简直得意忘形。她作了,连弹边唱给
我听,那歌词竟是这样的:
“我认识一个傻瓜,他长得又高又大,他不会说甜言蜜语,见了我就痴痴傻傻!他说我
像朵朝霞,自己是一只蛤蟆,
我对他微微一笑,蛤蟆也成了哑巴!”
欣桐就是这样的,她风趣潇洒快活,天才横溢,即
使是打趣之作,也妙不可言。如今她已离我而去,我再
也求不到人来对我唱:“蛤蟆也成了哑巴!”人生之至悲,
生离死别而已矣。灵珊猛然把册子阖了起来,觉得心跳气促,泪水盈眶,她想起他也曾
对她自比为“癞蛤蟆”,原来这竟是他的拿手好戏!但是,真正使她心痛的,还不是这件
事,而是他对“欣桐”的一片痴情,看样子,自己和欣桐来比,大概在他心目里,不到欣桐
的百分之一!欣桐,她忽然困惑的皱皱眉,为什么封面是“爱桐”,而里面是“欣桐”?是
了!她心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徐志摩有“爱眉小札”“爱眉日记”,韦鹏飞就有“爱桐
杂记”!欣桐是她的名字,爱桐是他的情绪!情深至此,灵珊还有什么地位?她把册子丢入
抽屉中,站起身来想走,但是,毕竟不甘心,她再拿起来,又翻了一页。
欣桐喜欢穿软绸质料的衣服,尤其偏爱白色,夏天,
她常穿著一袭白绸衣,宽宽松松的,她只在腰上系根带
子,她纤细修长,就这样随便装束,也是风姿楚楚。我
每次握著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就想起前人的诗句: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传言这句子是后蜀孟昶为花蕊夫人而作,料想欣桐
与当年的花蕊夫人相比,一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每年冬天,欣桐丝毫都不怕冷,她不喜欢穿大衣,嫌
大衣臃肿,一件白毛衣,一条薄呢裙子,就是她最寒冷
天气的妆束。走在街上,她呵口气,就成一股白雾,她
开心的笑著说:“鹏飞,你爱我,就把这雾汽抓住!”
我真的伸手去抓,她笑著滚倒在我怀里,双手抱著
我的腰,她揉著我叫:“你是傻瓜中的傻瓜!是我最最可爱的傻瓜!”
今夕何夕?我真愿重作傻瓜,只要欣桐归来!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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