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28月朦胧鸟朦胧

_5 琼瑶(当代)
今世,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女人,让我像对欣桐那样动心
了,永不可能!因为,上帝只造了一个欣桐!
唯一仅有的一个欣桐!
灵珊再也没有勇气看下去,把册子丢进抽屉里,她砰然一声阖上抽屉,就转身直冲到客
厅里。她视线模糊,满眼眶都是泪水。楚楚仰著头,愉快的喊:
“阿姨,你找到铅笔刀了吗?”
“等阿香回来帮你削!”她含糊的叫了一声,就咬紧牙关,冲出韦家。闭了闭眼睛她竟
止不住泪如泉涌,用手拭去了泪痕,在这一瞬间,她才了解什么叫“嫉妒”,什么叫“伤
心”,什么叫“痛苦”,什么叫“心碎”!
直接回到了家里,她立即拨了一个电话给邵卓生,含著泪,她却清清楚楚的说:“来接
我,我们一起去吃晚饭!”月朦胧鸟朦胧14/408
其实,邵卓生这人并不笨,反应也不算迟钝。只因为灵珊不喜欢他,难免处处去夸张他
的缺点。事实上,邵卓生个子瘦高,眉目清秀而轮廓很深,以外型论,他几乎称得上漂亮。
灵珊就知道,在幼稚园的同事中,好几个未婚的女教员都对邵卓生感兴趣,还羡慕灵珊有这
么一位“护花使者”。邵卓生最大的优点,在于有极高度的耐性。而且,他对于自己不懂得
的事情,也知道如何保持“沉默”,以达到藏拙的目的。所以,和他同进同出,无论怎样,
他并不让灵珊丢脸。
这晚,他们去银翼吃的饭,灵珊最爱吃银翼的豆沙小笼包,正像她爱吃“芝麻冰淇淋”
一样,中国人对吃的艺术,已经到达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豆沙可以做小笼包,芝麻做冰淇
淋,邵卓生说:“我知道,你最爱吃特别的东西!你喜欢——”他挖空心思找成语,终于找
到一句:“与众不同!”
“哼!”灵珊哼了一声,不予置评。
“你还想吃什么,我帮你点!”看灵珊脸色抑郁,他耐心的,讨好的说:“这家馆子,
就是花样比较多!”
“叫他们给我做一个‘清蒸癞蛤蟆’!”她说。“什么!”邵卓生吓了一跳,呐呐的
说:“有……有这样一道菜吗?清蒸什么?”“清蒸癞蛤蟆!”灵珊一本正经的。
邵卓生看看她,抓抓头,笑了。
“我知道了,你应该说‘清蒸樱桃’,或者是‘清蒸田鸡’。要不然,你是想吃牛
蛙?”
“不是,不是,”灵珊没好气的说:“我说的是清蒸癞蛤蟆!”
邵卓生呆望著灵珊,默然沉思,忽然间福至心灵起来,他俯过身子去,低低的对灵珊
说:
“你是不是在骂我?你要他们把我给清蒸了吗?”
灵珊愕然的瞪大眼睛知道邵卓生完全拐错了弯,她就忍不住笑了,她这一笑,像拨乌云
而见青天,邵卓生大喜之下,也傻傻的跟著她笑了,一面笑,一面多少有些伤了自尊,他半
感叹的说:“假若真能博你一笑,把我清蒸了也未始不可……”
“卓生!”她喊,心中老大的不忍,她伸手按在他的手上。“你完全误会了,我怎么会
骂你?我只是……只是……只是顺口胡说!”邵卓生被她这样一安抚,简直有些喜出望外。
在这一刹那间,觉得即使当了癞蛤蟆,即使给清蒸了也没什么关系,他叹口气说:“我觉
得,我命里一定欠了你的!我妈说,人与人之间,都是欠了债的,不是我欠你,就是你欠
我!”
灵珊真的出起神来了,看样子,邵卓生是欠了她的,而她呢?大概是欠了韦鹏飞的,韦
鹏飞呢?或者是欠了那个欣桐的!欣桐……灵珊心中掠过一抹深深的痛楚。欣桐,她又欠了
谁呢?欠了命运的?欠了死神的?如果欣桐不死,一切局面又会怎样?吃完饭,时间还早,
她在各种矛盾的苦恼和痛楚中,只想逃开安居大厦,逃得远远的。于是,她主动向邵卓生提
出,他们不如去狄斯角听歌。邵卓生是意外中更加上意外,心想,准是一念之诚,感动了天
地,竟使灵珊忽然间温柔而亲密了起来。在狄斯角,他们坐了下来。这儿是一家改良式的歌
厅,不像一般歌厅那样,排上一排排座位,这儿是用小桌子,如同夜总会一样。由于有夜总
会的排场,又有歌厅的享受,兼取二者之长,这儿总是生意兴隆,高朋满座。灵珊是久闻这
儿的大名,却从没有来过,所以,坐在那儿,她倒也认真的享受著,认真的听著那些歌星唱
歌。只是,在心底,一直有那么一根细细的线,在抽动著她的心脏,每一抽,她就痛一痛。
歌星轮流的出场退场,她脑中的一幅画面也越来越清晰;韦鹏飞沉坐在那冷涩的、幽暗的房
间里燃著一支里,满屋子的里雾腾腾,他只是沉坐著,沉坐著……。
一位“玉女歌星”出场了,拿著麦克风,她婉转而忧郁的唱著一支歌:“见也不容易,
别也不容易,相对两无言,泪洒相思地!
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聚散难预期,魂牵梦也系!问天天不应,问地地不语,寄语
多情人,莫为多情戏!……”灵珊心中陡的一动,她呆呆的注视著那个歌星,很年轻,大约
只有二十岁出头,身材修长,长发中分,面型非常秀丽,有些面熟,八成是在电视上见过。
穿著件白色曳地长裙,飘然有林下风致。她对这歌星并没什么兴趣,只是那歌词却深深的感
动了她。用手托著下巴,她怔怔的望著那歌星发呆。下意识的捕捉著那歌词的最后几句:
“春来无消息,青去无痕迹,寄语多情人,花开当珍惜!她再震动了一下,“花开当珍
惜!”她珍惜了什么?她竟在和一朵早已凋零的花吃醋呵!转头望著邵卓生,她说:
“几点钟了?”
邵卓生看看表。“快十二点了。”她直跳起来。“我要回家!太晚了。”
邵卓生并不挽留,顺从的站起身来,结了帐,跟她走出了歌厅。她垂著头,始终沉思
著,始终默默不语,始终双眉微蹙而心神不定。到了安居大厦门口,她才惊觉过来,对邵卓
生匆匆抛下了一句:“再见!”她转身就冲进了电梯,按了四楼的键,她站在电梯中,心里
模糊的对邵卓生有些抱歉。可是,这抱歉只是一缕淡淡的薄雾,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然
后,心中那抹渴切的感觉就如火焰般烧灼著她,在这一片火焰的烧炙里,她耳边一直荡漾著
那歌星的句子:“问天天不应,问地地不语,寄语多情人,莫为多情戏!春来无消息,春去
无痕迹,寄语多情人,花开当珍惜!”电梯的门开了,她跨出来,站在那儿,她看看四D的
大门,再看看四A的,两扇门都阖著。她咬紧乙心里有片刻的交战,理智是走往四D,感情
是走往四A,而她的脚——却属于感情的。她停在四里门口,靠在门框上,伫立良久,才鼓
起勇气来,伸手按了门铃。门开了,韦鹏飞站在那儿,和她面面相对。他的脸色发青而眼神
阴郁,看到门外的她,她似乎微微一震,就直挺挺的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了。“你——”
她的嘴唇翕动著,声音软弱而无力。“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他无言的让开了身子。
她走了进去,听到他把门关上了。回过头来,她望著他,他并不看她,却径自走到酒柜
边,倒了一杯酒,她看看那酒瓶和酒杯,知道这决不是他今晚的第一杯,可能是第五杯,第
十杯,甚至第二十杯!“你又在酗酒了。”她轻叹的说。
他不理她,啜了一口酒,他端著酒杯走到沙发边来,坐进了沙发里,他摇动酒杯,凝视
著杯子里那浅褐色的液体,冷冷的说了句:“玩得开心吗?”她在他对面坐下来。“我并不
是安心要失约……”她轻声的、无力的开了口。“是因为……因为一件意外……”
他把杯子重重的往桌上一顿,酒从杯口溢了出来,流在桌子上,他抬眼看她,眼神凌厉
而恼怒。
“不要解释!”他大声说:“我知道我今天的地位,我清楚得很!你寂寞的时候,拿我
来填补你的空虚,你欢乐的时候,把我冷冻在冰箱里!我是你许许多多男朋友中的一个,最
不重要的一个!在你心深处,你轻视我,你看不起我,你把我当玩具,当消遣品……”她张
大了眼睛惊愕的瞪视著他,一眨也不眨的瞪视著他。心里那根始终在抽动的细线,就一点一
点的抽紧,抽得她的心脏痉挛了起来,抽得她浑身每根纤维都紧张而痛楚。她呐呐的,口齿
不清的说:“不,不,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不像你所想的,我决不会,也不可能把你当
玩具……”
“不要解释,我不听解释!”他怒吼著,一口乾了杯中的酒。“你知道吗?今天工厂里
在加班,五百个工人在赶工!有个高周波炉出了毛病,我带著好几个工程师抢修那炉子,因
为惦记著你,因为要赶到六点钟以前回来,我差点触电被电死!到了五点钟,炉子没修好,
业务处说,如果这批货不能如期赶出来,要罚一百万美金!我告诉他们说,分期付款扣我的
薪水吧,我六点钟有比生命还重要的事!于是,丢下高周波炉,丢下工厂,丢下五百个赶工
的工人……我飞车回家,一路超速,开到时速八十哩,我到了家,五点五十八分正!楚楚告
诉我,阿姨走啦,早就走了!我叫阿香去问翠莲,说是:我们二小姐和扫帚星出去玩了,不
到深更半夜,不会回来!”他喘了口气,盯著她。“玩得愉快吗?很愉快吗?心里一点牵挂
都没有吗?为什么还要来按我的门铃?你玩得不尽兴吗?需要我再来填补你剩余的时间
吗?”
她凝视他,一时间,心里像打翻了一锅沸油,烧灼、疼痛,而又满心都热烘烘的。她竟
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该做什么。他站起身子,冲到酒柜边,他把整瓶酒拿了过
来。她立即用手按住杯口,瞪著他,拚命的摇头。
“你不能再喝了,你已经喝得太多了!”
“关你什么事?”“怎么不关我的事?”她眼里蒙上了一层泪雾,视线完全变得模糊一
片。“你喝酒,只为了和我呕气,你用糟蹋自己来跟我呕气,你妄下断语,自以为聪明,你
甚至不问我,为什么不等你?为什么要出去?”
“我何必问?”他挑起了眉毛。“我被人冷落到这种地步,难道还不够?还要多问几句
来自讨没趣吗?”他用力从她手底去抢那杯子。“给我!”“不!”她固执的,用力抓住了
杯口。“听我解释,你一定要听我……”“我不听!”他涨红了脸,怒声大叫,酒气在他胸
中翻涌。“我以前等过一个女孩子……”
“从她十五岁等起,等她长大……”灵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的声音发颤,喉头发
哽,胸中发痛,她重重的呼吸,胸腔不稳定的起伏著。“一等就等了好多年,而今晚,你没
有耐心去等几小时?”“哦?”他的眉毛挑得更高,怒火燃烧在他眼睛里。“你是有意的?
有意让我等?有意折磨我?你以为你和她一样……”“我当然不如她!”她叫了起来。“我
用那一点去和她比,既不像花蕊夫人,更没有冰肌玉骨!既不会弹吉他,也不会写什么大傻
瓜的歌……”“你……”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你……你怎么知道?怎么……知
道?”“爱桐杂记!”她冲口而出。“既然天下只有一个欣桐,既然爱她爱得刻骨铭心,何
必又三心两意,再去找补上一个刘灵珊?你就该殉情殉到底了,你就该把你所有的感情,整
个陪葬给她……”“灵珊!”他白著脸大叫:“住口!”月朦胧鸟朦胧15/40
“你怕听吗?你越怕听,我越要说!”她仰起了下巴,挺起了胸,大声的说:“欣桐!
她是人间的仙子,她爱穿白衣服,夏天清凉无汗,冬天呵气成霜……你再也不会爱一个女
人,像爱欣桐那样!上帝只造了一个欣桐,你心里也只有一个欣桐……”她越叫越响,手就
下意识的握紧,忽然,“豁啷”一声,她发现手里的酒杯,被握成了粉碎,碎玻璃四散溅
开,而她手上,却一手的鲜血。她怔了,呆了,注视著手,那滴著血的手。她停止了吼叫,
有一瞬间,心里没有思想,也没有意识。然后,她看到韦鹏飞一下子扑了过来,捉住了她的
手,把好几片碎玻璃从她手掌上拿开,他抬眼看她,脸上毫无血色。
“别动!”他哑声说。奔进了浴室,他取出一条干净的白毛巾,把毛巾压在她手掌上,
那毛巾迅速的变成了红色。他的脸更白了。“我要送你去医院!”他说。
“不要小题大作。”她说,走向浴室。他跟了进来,打开柜子,取出绷带和药膏。她把
毛巾拿开,把手送到水龙头底下,打开龙头,水冲著血液,一起流进水池里。她举起手来,
看了看,伤口有好几条,很细,很长,很深。韦鹏飞站在她面前,他的眼光深深的,深深
的,深深的望进她的眼睛深处去,他眼里充溢著惊痛、懊悔和怜惜。这眼光述说出太多太多
心灵的语言,诉说了太多太多深切的挚情。她的眼眶在一刹那间湿了,泪水疯狂的涌进了眼
眶中,她扑进了他的怀里,把头埋在他的胸前。“我不好,”她喃喃的说:“我不再去和她
比,只要……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不敢要求像她一样多,只要……只要有你对她的十分之
一……”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吻去了她面颇上的泪痕,他的嘴唇干燥而发热,他的声音沙
哑:
“你不懂,灵珊,你不知道……”他困难的、窒息的说:“你不懂,灵珊!你不要和她
比……我……我……”他推开她,凝视她的眼睛他的眼珠深邃,眼白里布满了红丝。“我说
过,我要为你重活一遍!我是真心的,灵珊,真正真心的!让我告诉你……”“别说!”她
用手指按在他的唇上,慢慢的摇头。“别说!我一度很幼稚,很幼稚,我不会再幼稚了。”
他握住她那受伤的手,血又从伤口沁出来。他拿了消炎药膏,细心的为她搽抹,再用绷
带把她的手掌牢牢绑紧,用胶布贴牢了,他看著那绑著绷带的手。忽然,他放开她,转过身
子,把额头抵在橱上,他苦恼的说:
“灵珊,在你卷进我的生活里以前,我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我是个空壳,是个机
器!我整天面对那些剪切机、加热炉,我自己也成了机器的一部分!我以为,我这一生,是
不会再爱了。我写爱桐杂记的时候,我也以为,我这一生是不会再爱了。可是,你来了,带
来了活力,带来了生命,带来了力量,你使我再活过来,再能呼吸,能思想,能希望。使我
又有了梦,又有了歌。灵珊,你不能了解,你给了我些什么!你不能了解,当我飞车在高速
公路上,要赶回来见你时,我的血液是怎样沸腾著,像高周波炉里烧熔了的铁浆!”
她拉住了他的手,用自己那受伤的手去握紧他,那粗糙的绷带碰到了他的皮肤,他抓住
她,惊呼著:
“你干什么?当心你的伤口!”
“我需要痛一痛,让我弄弄清楚,我所听到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要弄明白,我是
不是很清醒?”
他的眼眶发红。“灵珊,你——你——好傻!”他把她一把抱起来,抱进客厅,放在沙
发上,让她横躺在沙发里,他跪在她身边,检视著她的手。还好,血是止住了,绷带是干
的。他捧著那手,眼睛不敢看她,他把嘴唇轻轻的贴在她的绷带上。“每一个人都有过
去,”他低语。“如果你这么介意的话,躺在这儿,别动!”“你要干嘛?”她问。“躺
著!别动!”他站起身来,走进屋子里面去。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狐疑的躺著。一会
儿,他出来了,手里握著那本“爱桐杂记”。走到她身边,他掏出打火机,打著了火,把册
子放在火焰上。她惊叫一声,立即伸出手来,一把抢过那本册子,说:
“烧得掉这本册子,也烧不掉你的过去!不许烧,我要它!”
他盯著她。“你整个看过?”“没有,只看了两页。”
“那么,我还是烧掉的好。”
她握紧册子,抱在怀中。
“不!不许烧。”她深深的注视他,语重而心长。“人,不能忘旧,假若你能很容易的
烧掉欣桐,说不定有一天,也很容易就烧掉灵珊。不,你不能烧它,留下来,最起码,为了
——楚楚。”他怔怔的凝视她。“为了楚楚,”她重复了一句:“她有权该知道,她有个多
么美好的母亲!”他更加发怔了,凝视著她,他一动也不动,像是被什么魔杖点过,整个人
都成了化石。月朦胧鸟朦胧16/409
耶诞节一转眼就来了。
晚上,在卧室里,灵珊和灵珍都在为圣诞舞会而化妆,灵珊一面戴上耳环,一面用半商
量半肯定的语气说:
“姐,我十二点以前一定要赶回来!”
“中央酒店也只开到十二点,”灵珍说,换上一件粉红色的长礼服,站到灵珊面前,让
她帮她拉拉链,系带子。“但是,你如此坚持要在十二点以前回来,大概不是要回四里,而
是要去四A吧!”“姐姐!”灵珊叫,拿起桌上的发刷,胡乱的刷著头发。“你知道,我今
晚去中央,实在是有些勉强……”
“你不用说,我完全了解!”灵珍打断她。“你是逼不得已!在你心里,大概很后悔那
么早就答应了这个约会!我保管等会儿跳舞的时候,你一定也会魂不守舍。你人在中央,心
也会在四A!”“姐!”灵珊轻叹了一声:“想想看吧,当我们在歌声舞影中又笑又叫的时
候,有人正独坐房里……”她没说下去,眼前已浮起韦鹏飞一杯在握,独自品茗著他那份寂
寞的神态。她再叹口气:“反正我十二点以前要赶回来,我答应他了,要赶回来!”灵珍看
了她一眼。“赶不赶回来是你的事,我才管不了那么多!但是,灵珊,你要弄清楚,别把同
情和爱情混为一谈!”
“我们最好别谈这问题!”灵珊烦躁的说。
“也没时间谈了,立嵩和扫帚星准在客厅里发毛了。”她往门口走,忽然又站住了。
“灵珊,你答应过我不对他认真,但是,你已经认真了!”“我没答应过你什么,”灵珊
说:“在我想不认真的时候,我就早已认真了。姐,让我坦白告诉你吧……”她睁大了眼睛
面颊红滟滟的,眼睛水汪汪的。“你不用再费心拉拢我和扫帚星,没用了!真的没用了!我
对韦鹏飞早已……早已是无药可救了!”“灵珊!”灵珍仆过来,握住灵珊的手,那手上还
贴著橡皮膏,几天前所受的伤,至今未愈。“你别昏头,你才二十二岁!”“怎样呢?他也
不过才二十九岁!”
“不是他的年龄问题,你想想看,二十二岁当后母,是不是太年轻了!”“只要楚楚能
接受我……”
灵珊的话没有说完,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们姐妹间的谈话,张立嵩在外面直
著脖子叫:
“两位小姐,今晚的座位有多贵,你们知道吗?再这样慢慢梳妆呵,把大好光阴,就都
耗掉了。你们难道不晓得一寸光阴一寸金吗?”“来了!来了!”灵珍说,打开了房门,张
立嵩正嘻皮笑脸的站在门外。“快走吧!”张立嵩说:“再晚一点,连计程车都叫不到
了。”
灵珊无可奈何的站起身来,走到客厅里。刘思谦和刘太太都笑嘻嘻的站在那儿,望著自
己的一双女儿。灵珍今天穿的是一套粉红色的衣服,灵珊却是一套鹅黄色的,两人都没穿大
衣,灵珍拿著一条白色狐皮斗篷,灵珊却只用了条黑色掺金线的网形长披肩,两人并肩而
立,真是人比花娇!刘太太笑得阖不拢嘴,再看张立嵩和邵卓生,一个潇洒自如,另一个挺
拔英俊,如果有这样一对女婿,倒也不枉生了这对女儿!她一直送到大门口来,善解人意的
一再叮咛嘱咐:
“玩久一点没关系,我知道耶诞节不过是给你们年轻人一个玩的藉口,要玩就要尽兴,
别记挂家里,妈妈不是老古板,回家晚了不会罚跪!”“伯母,”张立嵩笑著说:“就是会
罚跪,今晚也早不了,我们预备舞会散了之后,再去一个朋友家里闹个通宵!”
灵珊看了灵珍一眼,拉拉她的衣裾。
“姐!”她低叫。“别急!”灵珍在她耳边说:“脚在你自己身上!”
走进电梯,灵珊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四A的大门,门紧阖著,门缝里透出了灯光。一时
间,她真想跨出电梯,就这么留下来,管他什么耶诞节,管他什么中央酒店!管他什么订位
没订位!管他什么扫帚星!可是,再看看灵珍,她知道人生有很多面子问题,你不能不顾
全!今晚如果不去中央酒店,非大伤姐妹感情不可!
带著一千万种无可奈何,她跟著邵卓生他们走进了中央夜总会。一阵人潮和一阵喧嚣就
像海浪般吞噬了她。每到耶诞节,她就会怀疑台北怎会有这么多人,而人人都会挤到夜总会
里来!大厅中比平日多加了无数的桌子,依然有许多人在订位处争吵,他们从人群中挨挨擦
擦的挤过去,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灵珊已经挤得一头一身的汗。
邵卓生拿了许多纸帽子、卷纸,和无数五颜六色的纸带,分给大家。灵珊对舞池望去,
黑压压的一片人海,乐队在奏著喧嚣的音乐,有个男歌星在台上半吼叫的唱著“美丽的星期
天”。舞池里人头钻动,大家随著音乐的节拍翩然而舞,许多不跳舞的客人也都鼓著掌打拍
子,空气里洋溢著一片青春与欢乐的气息,更多的人在和著那歌星,大唱“美丽的星期
天”。一曲既终,大家就欢呼著把纸帽子和彩色纸条扔得满天飞。灵珊微笑了起来。这种狂
欢的气氛是具有感染性的,灵珍已和张立嵩挤进舞池里,和那些狂欢的人群一同起舞。邵卓
生不甘寂寞,戴著顶尖尖的高帽子,他拉著灵珊也挤进了舞池,灵珊看著他,本来个子高,
再戴顶高帽子,更显得“鹤立鸡群”,灵珊一面舞动,一面暗中寻思,这扫帚星,穿上了礼
服,外表还真很“唬”人呢!
一支曲子完了,一支又起。人越来越多,舞步也就越来越滑不开了。邵卓生挤著灵珊,
只能随著人群“晃动”,算是“跳舞”。灵珊放眼望去,灵珍已在人群中失去踪迹。到处都
是衣衫缤影,到处都是笑语喧哗,到处都是歌声人声……全台北都在欢笑里,全台北都在歌
舞里,此时此刻,是不是也有人——斯人独憔悴?“灵珊!”邵卓生在她耳边吼,乐队的声
音实在太响,她简直听不见。“什么?”她大叫著问。
“你姐姐碰到熟人了!”
“在那儿?”她著脚尖,看不到。
“他们回到位子上去了。”
“我们也回去吧!”她叫著。“我已经一身大汗了。腿也跳酸了。”“我舍不得过
去。”他叫。
“为什么?”“要杀出重围,等下再杀过来就不容易了。”
“我非回位子上去不可,我口干了!”
“我给你叫杯香槟!”“你说什么?”她听不见。
“香槟!你要不要喝香槟?庆祝我们认识三周年!”
“三周年?我们已经认识三周年了吗?”
“怎么不是?三年前,也是圣诞舞会上认识的。”
“奇怪。”她低语。“你说什么?”他弯腰去听她,一面带著她,从人山人海中名副其
实的“杀出去”。
“我说奇怪。”“奇怪什么?”“认识了三年之久,怎么还不如认识三个月的?可见,
人与人之间的认识,仅仅靠时间是不够的,有时,一刹那间的沟通,胜过了数十年的交
往。”她自言自语。
“你在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邵卓生在她耳边吼。
“你不需要听见!”她高叫:“我说给我自己听!”
他们好不容易挤回了座位上,一眼看到,另一张桌子和他们的拼了起来。灵珍正兴高采
烈的在和另外两对青年男女谈笑,那两对青年男女大约来晚了,实在没位子,就和他们拼在
一起。看到灵珊和邵卓生过来,灵珍回头对灵珊说:
“记得吗?这是阿江。”
灵珊看过去,一个黑黑壮壮的年轻人,嘴里衔著一支烟,果然是阿江!许多年不见,他
还是带著几分流气,眉目之间,却比以前成熟多了,他怀中拥著一个圆圆脸,长得很漂亮的
少女,那少女戴著假睫毛,妆化得十分浓艳,穿著件低领口的衣服,一看而知,是个半风尘
的女孩。阿江介绍的说:
“灵珊,这是我的未婚妻,我叫她小红豆,你也叫她小红豆就可以了!”“阿江,”灵
珍笑著喊:“那有这样介绍的?”
“怎么没有?”阿江笑著:“你越来越道学气!今晚咱们遇上了,彼此介绍一番,明
天,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谁也不再记得谁了。要介绍得一清二楚干什
么?”他再指著身边的一对年轻人,对灵珊说:“这是陆超和阿裴。”
灵珊笑笑,在位子上坐下来。心想,灵珍这个耶诞节可热闹了,旧情人见面,不知心里
有何感触!一面,她对那个陆超和阿裴点了点头。陆超?这名字似乎听过,但,这个姓和这
名字原就很普通!她再看了一眼陆超,心里忽然一愣,这年轻人好面熟,他并不漂亮,却有
张非常吸引人的脸孔。那陆超满头浓密而微卷的头发,浓黑的眉毛下是对深邃而若有所思的
眸子,那下巴的轮廓,和那嘴型,都非常非常熟悉。忽然,她明白过来,他长得像电影明星
尤蒙顿,不漂亮,却有气质!连他那满不在乎和忧郁的神情都像尤蒙顿。她打量完了陆超,
就转眼去看阿裴,这一看,她是真的怔住了。
如果说陆超有些面熟,这阿裴就更加面熟了,只是,挖空心思,她也想不出阿裴像什么
电影明星。她斜靠在椅子里,眼光迷迷蒙蒙的。双眼皮,小嘴巴,白瞅而细腻的皮肤,瘦削
而动人的小尖下巴。除了淡淡的搽了点口红之外,她几乎没有化妆,整个脸都是干净而清灵
的。和那个小红豆一比,她飘逸出群,竟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怎么?灵珊有些儿心思
恍惚,今夕何夕?居然有这么多出类拔萃的人物,都聚集一堂了。“灵珊!”邵卓生在她耳
边叫:“你的香槟!”
她一惊,这呆子真的叫了香槟来了。不止一杯,他拿著整整一瓶。她接过杯子,周围的
人声,音乐声,笑声,酒味,香水味,汗味……都弄得她头昏昏的,她啜了一口酒,又啜了
一口。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陆超,阿裴,”阿江叫:
“你们不跳舞,我可要去跳舞了!”月朦胧鸟朦胧17/40
陆超没有说话,只不耐的挥挥手。阿江就拉著小红豆挤进了舞池。同时,张立嵩也拖著
灵珍去跳舞了。阿裴从手边的一个银色小手袋中取出一支烟,和一个小小的银色打火机,点
燃了烟,她深吸了一口,喷出了烟雾,她的眼睛更加迷迷蒙蒙了。她抬眼去望陆超,眼光柔
柔的,媚媚的,含情脉脉的。陆超斜睨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她就把自己手里的香烟,
递进他嘴里。他衔了烟,自顾自的喷著,眼光望著舞池里的人潮。阿裴再点了支烟,她抽
著,眼睛在烟雾下迷离若梦。灵珊目不转睛的看著她,像中了邪一样,只觉得她一举一动,
无不柔到极处,媚到极处。别的女人抽烟,总给灵珊一种不很高贵的感觉,但是阿裴抽烟,
却充满了诗情画意,好像那烟的本身,都和她的人揉为一体,她就是那缕轻烟,飘飘袅袅
的,若有若无的。“灵珊!跳舞吗?”邵卓生吼。
“不。”她大声说,啜著香槟,眼光仍然停留在阿裴脸上。“阿裴,要香槟吗?”她
问。
阿裴看她,对她淡淡一笑。邵卓生立刻递了个杯子给阿裴,注满杯子,邵卓生解释著:
“今晚是我和灵珊认识三周年!”
阿裴对灵珊举杯,拿杯子和灵珊的杯子轻碰了一下,她浅浅微笑,柔声说:“庆祝三周
年!”她的声音不大,但是,那样轻柔而富于磁性,竟然压住了满厅的人声歌声音乐声。灵
珊脑中闪过了一道光芒,她紧盯著阿裴。阿裴穿了件银灰色的软绸衣服,宽宽的袖口,她一
举杯,那袖口就滑到肘际,露出一截白皙的胳臂。灵珊再啜了口香槟。“阿裴,我见过
你!”她说。
“哦?”阿裴挑挑眉毛,丝毫也不意外。“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几天之前,在狄斯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