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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月朦胧鸟朦胧

琼瑶(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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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朦胧鸟朦胧
琼瑶 1
刘灵珊第一次见到韦楚楚是十月的一个下午。
如果不遇到韦楚楚,灵珊的生活决不会有任何波浪,也决不会有任何奇迹。她会和过去
二十二年的生涯一样;平凡、快活、满足、自在……的度过去。即使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也
都是顺理成章的。但是,她却在那个十月的下午,认识了韦楚楚。对灵珊而言,那个下午一
点也没有什么特别。午饭是在家里吃的,吃完午饭,她就和往常一般,去“爱儿”幼稚园教
下午班,带著那群孩子唱歌,跳舞,做游戏,讲故事……直到五点钟下了课,她回到自己的
家——那坐落在忠孝东路的“安居大厦”。自从台北市的“大厦”纷纷林立开始,灵珊父母
的朋友们就都陆续迁入了各大厦,未几,灵珊的父亲刘思谦不能免俗,他们全家搬到“安居
大厦”来那年,灵珊刚满十八岁。如今,在这栋大厦里已经住了四年了。灵珊有个奇怪的发
现,以前不住大厦时,邻居与邻居之间,很容易交朋友,很容易熟悉起来。反而在大厦中,
每户可能只有几步之遥,大家却能相居数年而如同陌路。例如,她们刘家在四楼D户,四楼
一共有五家,灵珊就从来没有弄清楚其他四家住著些什么人。偶尔,她听女佣翠莲提起,E
座的人搬走了,A座又换了主人……她呢?这些对她都不相关,她反正不认识这些人。
这天下午,她和往常一样走进大厦,手里捧著一叠幼儿习字簿。看看电梯,灯亮在十楼
上,不耐烦等电梯下来,她习惯性的直接往楼梯上冲。上了二楼,再上三楼,她身边就听到
了一阵刺耳的喧哗和叫嚷之声。发生了什么事?在这大厦中,虽然住著五、六十家人家,却
一向都很安静。
她刚往四楼上走,迎面,一个小女孩直冲了下来,差点儿和她撞了个满怀,接著,有个
气极败坏的少女尖著嗓子呼叫著:“楚楚!你站住!楚楚!你不要跑!”
灵珊正惊愕中,那少女旋风般的卷了过来,一伸手,就捉住了那个正在奔跑中的小女
孩。女孩挣扎著,尖声大叫,死命要挣脱那少女的手,那少女却攥住她不放,两人拦著楼
梯,在那儿又扭又打又叫又挣扎。灵珊的去路被她们两个挡住了,她只得倚著楼梯扶手,呆
望著她们。
“你放开我!你这个坏女人,死女人!死阿香!你放开我,我不要你管我!”那小女孩
尖锐的嚷著。
“楚楚,你回家呀!如果你跑丢了,先生会骂我呀!走!你把人家的路挡住了。快跟我
回去,好小姐,我煮面给你吃!”
“我不吃!我不吃!”那女孩撒赖般往地上赖去,继续尖叫:“我不要你管我!你拉住
我干什么?你滚蛋!你滚!你滚!你滚……”灵珊惊异的望著那孩子。当了两年幼稚园教
师,整天和孩子们相处,灵珊见过各种调皮捣蛋的孩子,但是,却第一次听到一个小女孩会
如此蛮横粗野。她打量著面前这一大一小,立即看出那叫阿香的少女大约只有十八、九岁,
看样子是女孩家里的女佣。而那孩子呢?顶多只有五、六岁,有张小小的瓜子脸,瘦瘦的小
尖下巴,两道浓黑挺秀的眉毛,和一对乌溜滚圆的大眼睛,这孩子长得相当漂亮!但是,她
满脸都是野性的倔强,披散了一头乱七八糟的短发,身上是件质料很好的羊毛衫裙,也早已
弄得又皱又乱,腰上的带子散了,领上的扣子开了,裙摆上还有一大块污渍。
“楚楚,你听话,你乖,跟我回去……”阿香开始在哀求了。“你看,你挡住这个阿姨
的路了!”她弯下身子,想把那小女孩抱起来,谁知道,那小女孩忽然抬起脚来,对著阿香
就一脚踢了过去,阿香正弯著腰,这一脚就直踢到阿香的脸上,阿香惊呼一声,慌忙站直身
子,用手捂著鼻子,哼著说:
“好,好,你家的事我也不做了!你踢人,你踢人,你这个……这个……这个小妖怪,
小混蛋……”
“你骂我?你敢骂我!”那小女孩直冲上去,提起脚来,又要踢过去。灵珊忍无可忍,
生平最恨仗势欺人的事,没料到一个小小女孩,竟懂得欺侮家里的女佣。她本能的一伸手,
就把那小女孩拉开了,一面嚷著说:
“你这小孩子,怎么可以踢人呢?你爸爸妈妈难道不管你?”小女孩吃惊的站住了,回
过头来,她瞪视著灵珊,似乎不相信这个陌生的“阿姨”会来喝骂自己。她只对灵珊扫了一
眼,就高高的仰起下巴,恼怒的叫:“我高兴踢!我爱踢!你管我?你管我……我也踢
你!”
眼看她又举起脚来了,灵珊把手里的习字簿往阿香的手里一塞,就伸手过去,一把抓住
了小女孩的手腕,用力往楼上拖,一面拖,一面说:“走,找你妈去!你住那一家?”
“四楼A座!”阿香接口说:“小姐,你还是不要管她吧!家里只有我,什么人都没
有!她爸爸去上班了!”
“她妈呢?”灵珊问。“我妈死啦!”小女孩尖叫著说。
哦,原来如此!一个没母亲的孩子,怪不得如此缺乏教养!灵珊心里的同情油然而生,
对那小女孩的反感也减轻了不少。她低头看了看她,仍然把她往楼上拉去。
“听阿香的话,回家去!”她说,语气虽然缓和了,却有著当惯老师的那种威严。“我
不回去!”小女孩提高了嗓子,尖声怪叫,声音如此尖锐,灵珊猜想,整栋楼都要被她震动
了。“你这个坏女人,你放开我!我不要你管!你是女妖精,你是狐狸精,你是绿油精,你
是橡皮筋……”灵珊又惊又怒,这是些什么怪话?怎么五、六岁大的孩子会吐出这么多乱七
八糟的话来?她冒火了,她被这个小女孩所触怒了。她用力把她拖上了楼,怒吼著说:
“如果没有人管教你,我就来管你!女孩子嘴里这么不干不净,长大了还得了?”“我
不要你管!不要!不要!不要!……”女孩子大嚷著,却无法挣脱灵珊的掌握,于是,忽然
间,她低下头,对著灵珊的手指一口咬去,灵珊大惊失色,慌忙松手,那孩子趁此机会,转
身就向楼下奔。灵珊大怒之下,再也顾不得和这孩子根本不认识,就本能的冲过去,拦腰从
背后把她一把抱住,用手臂死死的箍住了她。那孩子双脚乱踢,两手狂舞,一面杀鸡般狂叫
起来。灵珊置之不理,对阿香说:
“你去开门,我把她弄进来!”
阿香走到A座大门口,打开了房门,灵珊把那孩子半拖半抱半拉的弄进客厅,那孩子挣
扎无效,就陡然间用指甲狠狠的掐进灵珊的手臂里去,灵珊负痛,忍不住叫了一声,就把那
孩子摔进沙发里,再看自己的手臂,竟然抓掉了好大一块皮,血沁了出来,阿香惊呼著说:
“哎呀,小姐,你的手破了,我去拿红药水。”
“不要!”灵珊简单的说,“我就住在D座,我自己会上药!”她回头瞪著沙发上那横
眉竖目的孩子:“她该剪手指甲!”她看看阿香,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姓韦,叫楚楚。”阿香说:“清清楚楚的楚楚。”
“清清楚楚?”灵珊没好气的挑起了眉毛。“正经取名字叫粗粗鲁鲁还差不多!”她往
门口走去,说:“你最好把她锁在房里!”“小姐!”阿香及时叫了一声:“你的本子!”
灵珊这才想起,阿香手里还捧著自己的那叠习字簿,她正要接过来,谁知道,楚楚却像
箭一般从沙发里直射而来,一头撞在阿香身上,同时间,她伸手用力一拨,就把阿香手里的
习字簿全拨到地毯上,散得满房间都是。阿香又气又急,涨红了脸叫:“楚楚!你发疯
了!”灵珊站定了,她望著这个韦楚楚。同时,楚楚也仰著她那尖尖的小下巴,挑战的望著
灵珊。她们两个对视著,似乎彼此都在衡量著对方,彼此都在备战的状况中。而那可怜的阿
香,就满屋子捡拾那些习字簿。灵珊看了楚楚好一会儿,抬起头来,她对整个房间打量一
下,咖啡色的沙发,米色的地毯,考究的家具,证明主人的经济环境不坏。靠餐厅的墙边,
一排酒柜,里面的各种名酒,更证明主人的洋化。她轻叹了一声。有钱人家的独生女,多半
被宠得无法无天,但是,像韦楚楚这样骄狂放肆,以后岂不毁了?她环视室内,找不到可以
应用的东西,低下头来,她瞪著楚楚:
“你听话一点,再这么胡闹,我会揍你!”
“你敢!”楚楚大声说。
“你以为我不敢吗?”灵珊恼怒的说,猛然抓住楚楚的肩膀,在楚楚还来不及反抗之
前,就用力把她推到沙发上去,把她的身子倒扣在沙发上,她死命按住她,在她的屁股上狠
狠的打了几巴掌。楚楚乱叫乱嚷,拚命挣扎,灵珊刚一放手,她就对著灵珊的脸孔一把抓
去,灵珊闪开了,她那几根尖锐的小指甲,就从她脖子上划过去,一阵刺痛之下,灵珊知道
脖子一定又抓破了皮。这一怒非同小可,她拉起楚楚的手,扳开手指一看,五根指甲又长又
黑。她气冲冲的说:
“阿香,给我找根绳子来!”
“不要!不要!不要……”楚楚发现情况不妙,尖声怪叫著。阿香犹豫著没有动,灵珊
知道阿香不敢真找绳子。她再看看韦楚楚,心一横,就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条纱围巾,把楚
楚的一双手扯到身前,楚楚杀鸡杀狗般大叫大嚷,灵珊充耳不闻,用纱巾硬把楚楚的一双手
绑了起来。楚楚又蹦又跳又叫,灵珊自己也不知道那儿来的这么大力气,居然把她的一双小
手绑牢了,于是,楚楚就绑著双手,满屋子乱跳,像个猴子一样。灵珊一看,这样也不行,
就严厉的对阿香喊了一句:“阿香!绳子!”阿香吓了一跳,看看灵珊的脸色,竟不敢抗
拒,走进厨房去,她真的找了一根晒衣绳来。楚楚害怕了,满屋子狂跑狂叫:“不要绑我!
不要绑我!不要绑我!”
“你还敢咬人踢人抓人吗?”灵珊厉声问,又怒喝了一句:“站住!不许跑!”楚楚站
住了,犹豫的望著灵珊。惧意和怯意明显的流转在她的眼睛里,她怕了,她终于怕了,她知
道面前这个人不会和她妥协。她低下头去,一语不发。月朦胧鸟朦胧2/40
“坐到沙发上去!”她命令著。
那孩子趔趄著,慢吞吞的挨到了沙发上。
“阿香,给我一把梳子、一条湿毛巾,和一把指甲刀,我要把这孩子弄弄干净。”
“是,小姐。”阿香遵命而行。
十分钟后,灵珊已经把韦楚楚的头发梳好了,脸洗干净了,指甲也剪短了。那孩子从怪
叫怪嚷一变而成了没嘴的葫芦。紧闭著嘴巴,她用一脸的倔强和沉默来对付灵珊。不敢再咬
再踢了,但是,她那对眼睛里却充满了敌意和反叛性。
灵珊把韦楚楚弄干净了,站起身来,她抱起自己的本子,往房外走去。走到门口,她想
想不对,又回过头来,望著阿香问:“这孩子几岁了?”“我不知道。”“你不知道?”她
惊愕的说,“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来她家做事,只有一个多月。”
“哦,”灵珊点点头。“告诉她爸爸,她应该送到学校里去!”她转身离去。沉默了很
久的韦楚楚,望著灵珊的背影,细声细气的接了一句:“我爸爸会杀掉你!”灵珊听见了,
站住了。回过头去,她看著那孩子,一对清澈明亮的眼睛,一张厚嘟嘟的小嘴,好一个漂亮
的孩子!那眼睛倔强的、倨傲的迎视著她,像个小小的斗士!她摇摇头,对那孩子微微一
笑。“很好,”她说:“让你爸爸来杀我吧!”
摔了一下头,她走出了那屋子,带上了房门。
从走廊里走过去,只隔了两户,就是她家的大门,她掏出钥匙来开门,丝毫没有料到,
这个小小的女孩,竟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晚上。灵珊坐在书桌前面,慢慢的批改著孩子们的习字簿,一面倾听著客厅里传来的笑
语声。姐姐灵珍和她的男友张立嵩似乎谈得兴高采烈,灵珍那悦耳的笑声像一串小银铃在彼
此撞击,清脆的流泻在这初秋的夜色里。灵珊用手托著下巴,望著台灯,忽然默默的出起神
来。她想著灵珍,这个比她大两岁的姐姐,自幼,她们姐妹一起长大,亲爱得什么似的,睡
一间房间,穿彼此的衣服,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要和灵珍分开。可是,张立嵩闯进来了,姐
姐也变了,只有和张立嵩在一起,她笑得特别甜,特别高兴,有时,她觉得自己简直在吃张
立嵩的醋,她也曾和母亲说过:
“妈!你养了二十四年的女儿,根本是为张立嵩养的嘛!她现在眼睛里只有张立嵩
了。”
“养女儿本来就是为别人养的!”刘太太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嘻嘻的说:“有一天,你
眼睛里也只会有另一个男人!不止你,连灵武长大了,也会有女朋友的!人,就是这样循环
著;小时候是父母的,青年时是丈夫或妻子的,年纪再大些,就是儿女的了。”“妈,你舍
得灵珍出嫁吗?”
“有什么舍不得呢?女婿是半子,灵珍嫁了,我不会失去女儿,只会多半个儿子!”刘
太太笑得更满足了。
“哦!”灵珊眩惑的望著母亲。“妈,你知道吗?你实在是个洒脱而解人的好母亲,只
是……”她顿了顿。
“只是什么?”“只是有一点不好!”她蹙起眉头,作愁眉苦脸状。
“那一点不好?你说得对,我就改!”刘太太大方的说,坦白而诚恳。“你使我无法对
朋友们讲,我家的父母多专制,多霸道,多不近人情,多古怪,多自私,多顽固……于是,
我就失去许多知己!”刘太太笑了,用手搂住灵珊的头。
“我小时候,你外公外婆把我像管犯人一样带大,我爱上你父亲,你外公百般刁难,从
他的家世、人品、学历、相貌……一一批评,评得一钱不值。我嫁了,结婚那天就发誓,我
将来的儿女,决不受我所受过的苦。”
“幸好外公外婆把你像管犯人一样带大!”灵珊说。
“怎么?”“否则,你怎么会成为一个解人的好母亲呢!”
刘太太笑著捏了捏她的面颊。
“看样子,我还该感谢我的父母,对不对?”
“当然哪!我也要感谢他们!”
母女相对,就都笑了起来。
现在,客厅里传来的笑语声中,还夹杂著母亲和父亲的笑谑,显然,父母和张立嵩之间
相处甚欢。另外,灵武一定又在他自己房里弄他那套音响,因为,那全美十大排行榜的歌曲
在一支支的轮换,却没有一支放完了的。灵珊倾听了片刻,推开了桌上的习字簿,她不耐寂
寞,站起身来,往客厅走去。刚好,灵武也从他的房间里钻了出来,一看到灵珊,他就一把
拉住了她:“二姐,我要募捐!”“怎么了?又要买唱片?”
“答对了!”“我没钱!”“不要太小器!”十五岁的灵武扬了扬眉毛。“全家只有我
一个是伸手阶级!你们不支持,我怎么办?”
“我指点你一条路,”灵珊说:“坐在客厅里那位张公子,你认得吗?凡是转你姐姐念
头的人,你也可以转他的念头……”“喂!灵珊!你出来!”灵珍扬著声音喊:“就不教他
学好,你以为你一辈子不会交男朋友吗?”
灵珊走进了客厅,冲著灵珍咧嘴一笑。
“总之,我现在还没有可被敲诈的朋友!”
“没有吗?也快了吧!”灵珍接口:“那个扫帚星呢?”
“什么扫帚星?人家叫邵卓生!”
“哦!是邵卓生吗?”灵珍做了个鬼脸,转头对灵武说:“灵武,我也指点你一条路,
明天你去幼稚园门口等著,有个去接你二姐的扫帚星,你尽可以拦路抢劫!”
“别胡闹!”灵珊喊:“人家还没熟到那个程度!”“没熟到那个程度就更妙了!”灵
珍说:“越是不熟,越是敲诈的对象,等到熟了,反而敲诈不到了。”
“喂喂!”做父亲的刘思谦嚷了起来:“你们姐妹两个都是学教育的,这算是什么教
育?”
“机会教育!”灵珊冲口而出。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灵武趁著一片笑声中,溜到了张立嵩身边,笑嘻嘻的叫了一声:
“张哥哥!”“傻瓜!”灵珊笑著骂:“这声张哥哥顶多只值一百元,如果叫声大姐夫
呵,那就值钱了!”
“灵珊!”灵珍吼了一声,涨红了脸。
“咦!奇怪了,”灵珊说:“明明想嫁他,听到大姐夫三个字还会脸红……”她望著张
立嵩说:“张公子,你说实话,你希不希望灵武叫你一声大姐夫呢?”
“求之不得!”张立嵩老实不客气的回答。
“哎呀!你……”灵珍的脸更红了。
满屋子的笑声更重了。就在这一屋子的喜悦嘻笑中,门铃忽然响了起来,女佣翠莲赶去
开门,回进来报告说:
“二小姐,有人找你!大概是找你,她说要找一位长头发的小姐!”灵珍是短发,灵珊
却有一头齐腰的长发。
“机会来了,灵武,”灵珍说:“准是那个扫帚星!”
“不是哩!”跟随刘家多年的翠莲也知道姐妹间的戏谑。“是隔壁那个阿香!”灵珊下
意识的摸了摸脖子,下午被抓伤的地方仍然在隐隐作痛。她走到了大门口,这种公寓房子从
客厅到大门之间还有一个小小的玄关。她打开大门,就一眼看到阿香呆呆的站在门外,有些
儿局促,有些儿不安。
“小姐,”阿香恭敬的说:“我家先生要我来这儿,请你过去坐一坐。”“哦!”灵珊
怔了怔,望著自己那贴了橡皮膏的手臂,心里已经有了数。准是阿香把下午那一幕精采表演
告诉了楚楚的父亲,那个父亲要向她致谢和道歉了。但是,这种人也古怪,要道歉就该亲自
登门,那里有这样让女佣来“请”过去的道理?想必,这位韦先生“官高职大”,一向“召
见”人“召”惯了。灵珊犹豫了一下,有心想要推辞,阿香已用略带焦灼和请求的眼光望著
她,急急的说了句:
“小姐,去一下就好!”
“好吧!”灵珊洒脱的说,回头对屋里喊了一句:“妈!我出去一下就回来!”她跟著
阿香走了出去,顺手关上房门,房门阖拢的那一刹那间,她又听到室内爆发出一阵哄然大
笑。显然,张立嵩和灵珍又在闹笑话了,她不自禁的,唇边就浮起了一个微笑,心里仍然被
家中那份欢愉涨得满满的。
到了四A的门口,阿香推门进去,灵珊跟著她走进客厅,室内好沉寂,好安静,一点儿
声音都没有。那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也寂然无声。而且,室内的光线很暗,顶灯没有开,只
在屋角上,亮著一盏立地的台灯,孤零零的放射著冷幽幽的光线。一时间,灵珊有些无法适
应,陡然从自己家里那种明亮热闹与欢愉中,来到这份幽暗与寂静里,使她像是置身在另一
个世界里。她的神思有片刻的恍惚,然后,她听到阿香在说:“先生,刘小姐来了。”
她一怔,定睛细看,才发现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面对落地长窗站著,背对著室内。
灵珊站在那儿,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宽宽的肩,浓黑的头发,挺直的背脊,好长的腿,穿著
一件白衬衫,一条蓝灰色的长裤,那背影是相当“帅”的。
那男人并没有立刻回过头来,他一只手支在窗棂上,另一只手握著一个高脚的酒杯,似
乎正对著窗外那些闪烁的霓虹灯在沉思。灵珊有些尴尬,有些不满,还有更多的困惑,她不
自禁的轻咳了一声。于是,那男人忽然回转过身子来了,面对著她。灵珊有一阵惊讶和迷
惑,这男人好年轻!宽额,浓眉,一对锐利的眼睛,带著股阴郁的神情,凝视著她。眼睛下
的鼻子是挺直的,嘴唇很薄,嘴角边有两道弧线,微微向下倾斜,使这张漂亮的脸孔,显出
一份冷漠与倨傲。灵珊的睫毛闪了闪,眉头微蹙,她几乎不敢相信,这年轻人会有一个像楚
楚那样大的女儿,他看来还不满三十岁!
“刘小姐,”那男人打破了沉寂,走到酒柜边去。“喝酒吗?”
“不。”她慌忙说,“我很中国化。”月朦胧鸟朦胧3/40
他扫了她一眼,扬著声音喊:
“阿香!泡杯茶来!”“不用了!”她立即说:“我马上要回去。”
他凝视了她一会儿,眼底,有两小簇阴郁的光芒在闪动。他把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在
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燃著了烟。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又重重的吐出了烟雾。抬起眼睛,他正
视著灵珊。“我姓韦,叫鹏飞。”他说。
她点了点头。“我姓刘,叫灵珊。”“我知道。”他淡淡的接了句。
“你知道?”她惊讶的。
“这并不难知道,是不是?大厦管理室有每个住户的名单和资料!”韦鹏飞说,语气仍
然是淡淡的,冷冷的,脸上也仍然是倨傲的,毫无表情的。
“哦!”灵珊下意识的应了一声,心想,明天第一件事就到管理室去查查这个冷漠的韦
鹏飞是个何许人物!
阿香还是捧了杯热茶出来了,放在桌上,就转身退开了。韦鹏飞对灵珊挥了挥手。“坐
一坐,不会让你损失什么。”
灵珊被动的坐了下来,心里朦胧的感到一份不安和一份压迫感。家里那种欢愉和喜悦都
已消失无踪,在这屋子里,包围著她的,是一种难言的冷涩和沉寂。她四面看了看,觉得韦
鹏飞那锐利的眼光始终停在自己的脸庞上,她竟有些心慌意乱起来。“我没有看到你的小
姐。”她说。
“楚楚吗?她已经睡了。”
“哦。”室内又静了下来,韦鹏飞啜了一口酒,喷了一口烟,室内充溢著浓冽的酒香和
烟味。灵珊不喜欢这份沉寂,更不喜欢这种气氛,她正想说什么,那韦鹏飞已开了口:
“听说,你今天下午管教了我的女儿。”
她抬眼看他。“不完全是‘管教’,”她坦白的说:“我们对打了一番,我几乎打输
了!”他紧紧的盯著她,眼神严肃而凌厉。
“刘小姐,听说你是师专毕业的,现在正在教幼稚园,你对教育一定很懂了?”她迎视
著他的目光,有些发愣。
“我是学了教育,并不见得真懂教育,最起码,我不太懂你的小姐,她蛮横而粗野!”
“谢谢你的评语!”韦鹏飞说,声音更冷更涩了。“以后,希望刘小姐只管自己的学
生,不要管到我家里来,行吗?我的女儿有我来管教,我爱打爱骂是我的事,我不希望别人
插手!更不允许别人来打她骂她!甚至把她绑起来!”
灵珊悚然而惊,到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韦鹏飞找她来,并不是要跟她道谢,而是
来问罪的!她愕然的瞪著面前这个男人,然后,一阵压抑不住的怒火就直冲到她的胸腔里,
迅速的在她血液中扩散。她仰起了下巴,深深的注视著韦鹏飞,一直注视到他的眼睛深处
去。半晌,才冷冷的点了点头,清晰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我懂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你女儿那么蛮横无理,原来是遗
传!”她从沙发里站了起来,眼光依旧停在他的脸上。“不要以为我高兴管闲事,假若我早
知道她有你这样一个父亲,我决不会管她!让她去欺侮佣人,让她去满口粗话,让她像个野
兽般对人又抓又咬又踢又踹……反正有你给她撑腰!我和你打赌,不出十年,你要到感化院
去找她!”说完,她车转身子,大踏步就往门外走。
“站住!”在她身后,韦鹏飞的声音低沉的响著。她停了停,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站住!”他以为他是什么?可以命令她?支配她?想必,他用惯了命令语气,当惯了暴
君?她一摔头,就继续往门外走。“我说站住!”他再低吼了一句。
她依然走她的。于是,忽然间,他直窜了过来,伸手支在墙上,挡住了她的去路。他的
眼睛垂了下来,凝视著她,眼里的倨傲和冷涩竟变成了一种难言的苦恼。他低声的,祈求似
的说:“别走!”“为什么?”她挑高了眉毛。“我下午在这儿被你的女儿又抓又咬,现
在,还该来挨你的骂吗?我告诉你,你可能是个达官显要,但是,我并不是你的部下!即使
我是你的部下,我也不会忍受你的傲慢和粗鲁!让开!”
他继续拦在那儿,眼里的神情又古怪又愁苦。
“我傲慢而粗鲁吗?”他喃喃的问。
“和你的女儿一模一样!”
“她——有多坏?”他微蹙著眉峰,迟疑的问。
“你会不知道吗?”她拉开衣领,给他看脖子上的伤痕:“这是她抓的!”她再扯掉手
臂上的橡皮膏:“这是她掐的!她是个小魔鬼,小妖怪!她仗势欺人,无法无天!”她喘了
口气,顿了顿,看著韦鹏飞。“韦先生,我知道你很有钱,但是,阿香并不是雇来受气的,
她也是人,是不是?她和我们一样平等,是不是?我家也有佣人,翠莲和我之间像姐妹一
样。我父母待她都是客客气气的!”
韦鹏飞凝视著她。“你在教训我吗?”他低哼著问。
“我不教训任何人,我走了!”她从他身边绕开,往门口走去。“如果我把楚楚送到
‘爱儿幼稚园’去,你收她吗?”他靠在墙上,闷声问。“我又不是校长!你送去总有人会
收的!”
“我是问——你,肯教她吗?”
“如果分在我班上,我当然要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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