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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月朦胧鸟朦胧

_2 琼瑶(当代)
“假若——”他碍口的,困难的说:“我请你当家庭教师呢?”她停在房门口,慢慢的
回过头来。
“你不是说,要我不要管你的女儿吗?”她冷冰冰的问。
“我改变了主意。”他说。
她沉思片刻,静静的开了口:
“你家有阿香一个出气筒已经够了,我不缺钱用,也不侍候阔小姐!”他的眼睛开始冒
著阴郁的火焰,愤怒扭曲了他的脸,他哑声的、恼怒的说:“天下并不止你一个女教师!我
不过是贪图你家住得近而已!”“多出一点车马费,自然有住得远的女教师会来!”她说,
扭开了大门,径自走出了房间。
“砰”然一声,她听到那房门在她身后重重的阖拢,那沉重的碰撞之声,几乎震动了墙
壁。她回头望望那扇雕花的大门,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了一句:
“今天是倒霉的一天!”
回到自己家门口,她伸手按铃,听著门内的笑语喧哗,她安慰的轻叹一声,彷佛从寒冷
的北极地带逃出来,她迫不及待的想回到属于自己的春天里去。月朦胧鸟朦胧4/403
一连好几天,她没有四A的消息。虽然同住在一层楼上,韦家却安静得出奇。她甚至没
有见到韦楚楚和阿香,也没再听到那孩子撒泼撒赖的叫声。在幼稚园里上课的时候,有好几
天,她都觉得自己若有所待,她以为,那父亲一定会把楚楚送来,因为爱儿幼稚园是安居大
厦附近最大的幼稚园,可是,韦楚楚并没有来。然后,在她那忙碌的、年轻的、充满青春梦
想的生涯里,她几乎忘记了蛮横的韦楚楚,和她那蛮横的父亲。有好几个黄昏和晚上,她都
和邵卓生在一起。邵卓生和她的认识毫无神秘可言,邵卓生是她同学的哥哥,在她念师专
时,就已对她倾慕不已。她和一般少女一样,对爱情有过高的憧憬,幻想中的爱人像水雾里
的影子,是超现实的,是朦胧的,是空中楼阁式的。邵卓生没有丝毫地方符合她的幻想,他
学的是政治,却既无辩才,又无大略,只得在一家公司当人事室的职员。灵珊常常怀疑他这
人事室的工作是怎么做的,她不觉得他能处理好人事,最起码,他就处理不好他和灵珊间的
关系。他总使她烦腻,使她昏昏欲睡。私下里,灵珍她们叫他“扫帚星”,她却给他取了个
外号叫“少根筋”,她始终感到,他就是少了一根筋,虽然,他也漂亮,他也有耐性,好脾
气,灵珊怎么拒绝他,他都不生气,不气馁。可是,就少了那么一根筋,那属于罗曼蒂克
的,风趣的,幽默的,热情的,吸引女孩子的一根筋。虽然,这邵卓生是“少根筋”,灵珊
在没有其他男友的情况下,也和他若即若离的交往了两三年了。灵珊并不欺骗邵卓生,她从
不给他希望。奇怪的是,邵卓生也从不在乎有没有希望,他们就在胶著状态中,偶尔看一场
电影,吃一顿晚饭,如此而已。这天晚上,她和邵卓生看了一场晚场电影,回到安居大厦,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钟了。邵卓生和往常一般,送她到大厦门口就走了,他一向都很怕面对
灵珊的家人,尤其是那口齿伶俐的灵珍,和那很会敲诈的灵武。
灵珊一个人走进大厦,习惯性的,她不坐电梯而走楼梯。这已是秋天了,白天下过一阵
雨,晚上的气温就降低了好多。她穿了件短外套,仍然颇有凉意。拾级而上,她心里无忧无
虑无烦恼,却也无欢无喜无兴奋。生活是太单调了,她模糊的想著,单调得像一池死水,连
一点波浪都没有。她跨了一级,再跨一级……忽然间,她站住了。
在楼梯的一角,有个小小的人影,正蜷缩在台阶上,双手抱著扶手下的铁栏杆。她一
怔,仔细看去,才发现那竟然是多日无消息的的韦楚楚!那孩子孤独的,瑟缩的,瘦小的坐
在那儿,弓著小小的膝头,下巴放在膝上,一对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睁着,头发依然零乱
的披散在脸上,面颊上有著纵横的泪痕和污渍,这孩子哭过了。有什么事会让这小野蛮人流
泪呢?更有什么事会让她深宵不归,坐在这楼梯上呢?灵珊不由自主的蹲下了身子。
“喂!楚楚!”她叫了一声,伸手去抚摩她的肩膀,一抚摩之下,才发现这孩子只穿著
一件单薄的、白色尼龙纱的小睡袍。“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楚楚抬起头来看著她,嘴唇瘪了瘪,想哭
“我在等我爸爸!”她细声细气的说,往日那种蛮横粗野完全没有了,现在的她,只是
个孤独无助的小女孩,毕竟,她只是个小小的孩子!“你爸爸?”灵珊愣了愣。“你爸爸到
哪里去了?”
“去上班。”“上班。”她看看表,将近十一点半了。“你的意思是,爸爸早上去上
班,到现在还没回来?”
“嗯。”“为什么跑到楼梯上来?为什么不在家里等?”她不解的问。“家里没有人,
我怕。”她的嘴角向下垮,眼中有泪光,睫毛闪了闪,她又倔强的把眼泪忍住了。
“家里没有人?阿香呢?”
“走啦!”“走了?”她更困惑了。“她走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楚楚撇了撇嘴。
“为什么会走?”她斜睨著楚楚,心里有些明白。
“不知道。她说不干了,就走啦!她把东西都拿走了!她骂我,她是坏人!”
灵珊更加明白了。点点头,她凝视著楚楚。
“你对她做了些什么?”
“没有。”“不可能没有!”灵珊严厉的说:“你又踢她了,是不是?”
她猛烈的摇头。“抓她了?咬她了?打她了?掐她了?”
她拚命摇头,把头发摇得满脸都是。
“好,你不说,我也不管你!你就坐在这楼梯上等吧!”灵珊站起身来,往楼上走去。
“当心老鼠来咬你!老鼠专咬撒谎的坏孩子!”楚楚从楼梯上直跳了起来,倔强从她的脸上
隐去,恐惧和求助明显的写在她的脸上。
“我……”她嗫嗫嚅嚅的说:“我用打火机烧了她的衣服,她就走啦!”“什么?”灵
珊吓了一跳。“你烧了阿香的衣服?”
“我不知道会烧痛她。”
“什么?”她越听越惊奇。“你烧她身上的衣服吗?”
“我烧她的长裤,把她屁股上烧了一个洞。她哭哩,哭完了就骂,骂完了就走哩!”
灵珊定定的望著韦楚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楚楚小小的身子,怯怯的倚著楼
梯站著。她凝视著这个小女孩,谁说儿童都是天使?谁说孩子都天真无瑕?谁说人之初,性
本善?她真想一摔头,置之不顾,这样顽劣的孩子,管她做什么?可是,楚楚忽然连打了两
个喷嚏,接著,她就用小手悄悄的抓住了灵珊的衣摆,轻轻的拉了拉,低低的,柔声的叫了
一句:“阿姨!”灵珊的心脏怦然一跳,这声“阿姨”那么甜蜜,那么温柔,像一根细线从
她心上抽过去,唤醒了她所有女性温柔的本能。她长叹一声,弯下腰,她抱起那孩子,叹息
的说:
“你应该上床睡觉去!”
她抱著楚楚,走到四A门口,大门虚掩著,如果有小偷,把这家搬空了,也不会有人知
道。她推门进去,那一屋子冷寂的空气又对她包围了过来,她不自觉的就打了个寒噤。把楚
楚放在沙发上,她望著那阒无一人的房间,心里竟有些发毛。真的,这空空落落的房子,确
实令人有恐惧感。一时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而楚楚却怯怯的说了一句:
“阿姨,你不要走,你陪我!”
“你爸爸什么时候会回来?”
“不知道,他常常不回来睡觉。”
这不行!她皱了皱眉,忽然决定了,从皮包里取出了原子笔,她在茶几上找到一本书,
撕下书上的空白扉页,她匆匆的写了几行字:“韦先生:你的女儿在我家,阿香大概不堪
‘虐待’,已不告而别。请来我家接楚楚。
灵珊”
她把纸条放在茶几上,用烟灰缸压著。就返身握住楚楚的手,说:“走!先到我家
去!”楚楚顺从的站了起来,显然,她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对于留在空屋子里更是心寒,
她不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撒野撒赖,反而乖巧而听话。跟著灵珊,她们走出了大门,灵珊
把房门关好,才牵著楚楚回到自己家里。
用钥匙开了门,客厅里空空的,似乎全家都睡了。灵珊不敢吵醒父母,刘思谦每天早上
六点钟就起身,八点要上班,刘太太也跟著要起床。她用手指压在嘴唇上,对楚楚低声警
告:“嘘!不要出声音!”楚楚懂事的望著她,点了点头,她牵著楚楚,一直走到自己和灵
珍合住的房间里。
灵珍还没睡,躺在床上,她正捧著一本“安娜·卡列尼娜”看得津津有味。一眼看到灵
珊牵著个小女孩进来,她诧异得书本都掉到地上去了。
“这是干嘛?”灵珍问。
“我在楼梯上‘捡’到了她。”灵珊说:“没法子,我们得收留她一夜!”“你从小就
喜欢收留无家可归的小动物,猫哩,狗哩,小鸟哩……都往家里抱,可是,这次,你收留的
东西实在奇怪。”灵珍说。一面笑嘻嘻的伸手去摸楚楚的头发,楚楚立即一副备战态度,脖
子一硬,就把头转了开去。
“你最好别碰她,”灵珊警告的说:“她会咬人。”
“什么?”灵珍瞪大了眼睛“咬人?”“她是一只刺猬,浑身都有刺。”
“你把这刺猬带回家来干嘛?”
灵珊扬了扬眉毛,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就把楚楚带往浴室,给她洗干净了手脸,
楚楚又连打了两个喷嚏,再连打了两个哈欠,她显然是又冷又累又倦又怕,现在,一来到这
个安全而温暖的所在,就再也支持不住了。灵珊看她不住用手揉眼嫂哈欠连连而睡意惺忪,
就也不多问她什么。从浴室出来,灵珊给她刷了刷头发,整理好睡袍,梳洗干净了的韦楚楚
倒真像她的名字;是楚楚可怜的。灵珍希奇的看著这一切,问:“你让她睡在哪儿?”“和
我睡一张床。”灵珊让那孩子上了床,用棉被好好的盖住她。楚楚的头一接触到那软绵绵的
枕头,睡意立即爬上了她的眼皮,她朦朦胧胧的望著灵珊,忽然对灵珊甜甜的一笑,就闭上
眼睛几乎是立即就酣然入梦了。灵珊呆呆的注视著这张白皙而美丽的小脸,被她那一笑而震
慑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楚楚笑,从不知道这孩子的笑容竟如此具有魔力。
“喂,灵珊,我看你对这孩子中了邪了!”灵珍说:“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这是那家的
孩子?”
“四A的。”灵珊喃喃的说。
“四A?这是人名还是绰号?”灵珍更迷糊了。
灵珊回过神来,走到梳妆台前面,她一面梳头卸装,一面把和韦楚楚相识的全部经过,
告诉了灵珍,灵珍听完,看了床上那熟睡的孩子一眼,她说:“我有预感,你在惹麻烦。”
月朦胧鸟朦胧5/40
“不是我惹麻烦,是麻烦惹我。”灵珊说,走到浴室去放洗澡水。“假若是你,也会惹
这麻烦的!”
“我不会!”灵珍说:“这种顽童,就该把她关在空屋子里关一夜,让她受点教训,她
以后才会重视陪伴她的人,才不会欺侮女佣!”灵珊怔了怔,想想,这话倒也有理,只是,
这样来对付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孩子,未免太残忍了一些。洗完澡,换上睡衣,她走到自己
的床边,看著楚楚,她不禁有些失笑,怎样也没料到,她要和这孩子同睡,床不大,今晚别
想睡得舒服了。怕惊醒孩子,她小心的躺上了床,紧挨著床边睡下,伸手关了灯。有好长一
段时间,她没有睡著,只因为身边多了个孩子,她又不敢翻身,又不敢碰到她。好不容易,
她终于朦胧入睡了,大概刚刚才进入迷糊状况,她就被一阵门铃声所惊醒,从床上跳了起
来,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门铃又响了,同时,灵珍含糊的问:“是门铃吗?”灵珊开
亮了灯,看看手表,凌晨两点!这是什么冒失鬼?灵珍也醒了,打个哈欠,她说:
“告诉你在惹麻烦吧!”
一句话提醒了灵珊,是韦鹏飞来接孩子了,在凌晨两点钟!她慌忙跳下床,怕惊醒了父
母,她披上一件晨褛,直奔到客厅里去。但,刘太太已经醒了,从卧室伸出头来,她惊愕的
问:“什么事?谁来了?”“妈,你去睡觉!没事!”
灵珊冲到大门边,打开大门,果然,韦鹏飞正挺立在门外,一阵酒气扑鼻而来,他的脸
色在灯光下显得苍白,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他几乎是半醉的!但是,他的神情严肃而口齿清
楚:“刘小姐,我女儿又做了什么坏事?”
“她放火烧走了阿香。”
“放火?”韦鹏飞的眉毛在眉心虬结了起来。
“是用打火机去烧阿香,把阿香烧跑了。”灵珊简短的说:“你等著,我把她抱过来,
她已经睡著了。”
她折回到卧室去,刘太太已披衣出房,大惑不解的看著女儿,愕然的说:“你在忙些什
么?”“没什么。邻居来接他的孩子。我当了三小时的babysitter!”跑进卧
室,她从床上抱起熟睡的楚楚,那孩子模糊的呓语了一两句,居然没有醒,头侧在灵珊的肩
上,照样沉睡著。刘太太眼看女儿抱出一个孩子,惊讶得张大了嘴,话都不会说了。灵珊把
楚楚抱到门口,交给韦鹏飞说:
“抱过去吧!”韦鹏飞接过了孩子,并不抱她,他重重的把孩子往地上一顿,楚楚在这
突然的震动中惊醒了过来,茫然的睁大了眼睛赤著脚,摇摇晃晃的站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
上。韦鹏飞不等她站稳,扬起手来,他就狠狠的给了她一耳光,苍白著脸说:“跟我回去!
让我好好的抽你一顿!”
楚楚被这突来的耳光打得跄踉著差点摔倒,韦鹏飞一伸手就拎住了她背上的衣服,像老
鹰抓小鸡般把她抓住,倒拖著往自己的房门口拖去。灵珊大惊失色,她慌忙追了出来,嚷著
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打她?你怎么这样残忍!你没看到她正睡得好香好沉吗?你……”
“刘小姐,”韦鹏飞铁青著脸,回头对灵珊说:“是你告诉我的,如果我再不管她,十
年后,我会到感化院里去找她!与其十年后去感化院找她,不如今天先把她打死!”
楚楚在这一耳光之后,又被这么一拖一拉,她是真的醒了,恐惧、疼痛、惊吓……同时
对她当头罩下,她“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韦鹏飞怒吼一句:
“闭嘴!你放火烧人,还敢哭,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同时,他打开了房门,把楚楚直摔了进去。灵珊看他的神气不对,横眉竖目,声音都气
得发抖。心里就怦然乱跳,顾不得避嫌,她直追出去,紧张的喊:
“韦先生!你听我说!韦先生,你不可以这样乱来!韦先生,她只是个小孩子……”
忽然间,她身子被抓住了,她回头一看,刘太太正一把抓住她,蹙著眉头说:“你疯
了?灵珊?穿著睡衣往别人家跑?”
她犹豫了一下,楚楚的一声尖叫使她心惊胆战,她仓促的对母亲说:“妈,我的睡衣很
保守,没关系,我要去救那个孩子!她爸爸要打死她!”挣脱了母亲,她奔到四A的门口,
房门已经关上了,她听到门里一声尖锐的大叫,紧跟著是皮鞭抽下去的声音,她心惊肉跳而
额汗,发疯般的按著门铃,她在门外大叫大嚷著:
“开门!韦先生!开门!你听我说!你不能这样打她!你会打伤她!开门!韦先生!”
门里,皮鞭的声音一鞭一鞭的传来,夹带著楚楚的尖叫和号哭。她用力敲击著门铃,死
命的揿著门铃。终于,门开了,韦鹏飞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手里提著一根皮带,眼睛发
直,声音沙哑:“你要干什么?”她直冲进去,冲向倒卧在地毯上的韦楚楚。
月朦胧鸟朦胧6/404
灵珊奔到了楚楚身边。
韦楚楚倒在地毯上,身子蜷缩得像一只小小的虾米,两只腿都弯在胸前,瘦瘦的胳膊死
命的抱著膝盖。脸上泪水纵横,眼睛恐惧而惊惶的大睁著,头发沾著泪水,湿漉漉的贴在面
颊上。灵珊在她身边跪了下去,小心的掀开她的睡袍,那孩子立即浑身掠过一阵痉挛,她喉
咙里不住的干噎,却惊吓得不敢、也无法哭出声来。灵珊望著她那裸露的大腿,禁不住抽了
一口冷气,在那稚嫩、白皙的皮肤上,一条条鞭痕清晰的凸了起来,又红又肿又带著血痕。
灵珊回头望著韦鹏飞,怒火在她整个胸膛里燃烧:
“你残酷得像只野兽,韦先生。她是你亲生的女儿,你怎么下得了手?”韦鹏飞关上了
大门,身子靠在门上,他眼睛疲倦而神情萧索,脸色苍白得像蜡,他的眼光不由自主的对楚
楚投了过来,低声的,自言自语的说了句:
“养不教,父之过。”说完,他的眼眶陡然湿了,闭了闭眼睛他颓然的转开了头,不再
去看楚楚。灵珊心中一紧,有股怆恻的情绪立即抓住了她,她竟不忍再去责备那个父亲。低
下头,她再细心的检查楚楚,于是,她发现她手臂上、腿上、身上、甚至脸上……到处都伤
痕累累,到处都破了皮,还夹带著瘀伤和撞伤,那父亲下手竟毫不留情!灵珊把楚楚的头扳
转过来,让她面对著自己,楚楚不住的颤抖,不住的痉挛,不住的抽噎……就是哭不出声音
来。她显然是吓坏了,吓得失魂了,她这种惊惧的神态比她身体上的创伤更让灵珊担心,她
低喊了一声:
“楚楚!”那孩子怔怔的望著她,大眼睛瞬也不瞬。
灵珊想站起身来,想去找一点药膏来给她搽,谁知,她的身子才一动,那孩子就忽然伸
出小手,牢牢的扯住了她的衣裙啜泣著叫:“阿姨,不要走!”“哦!”还能说话,证明没
被吓晕。灵珊吐出一口气来,慌忙把楚楚一把抱住,从地上抱了起来,她轻拍著孩子的背
脊,安慰的说:“放心,我不走!我陪你!”回过头去,她瞪视著韦鹏飞,问:“她的卧室
是哪一间?”
韦鹏飞走过去,打开了走廊的第二扇门,里面是一间布置得很周到的育儿室,粉红色的
小床,粉红色的地毯,粉红色的窗帘,粉红色的玩具架,架上堆满了洋娃娃、小狗熊,和各
种毛茸茸的小动物。灵珊环室四顾,不禁发出一声轻叹,那父亲不能说没为这孩子尽过心
呵!
把楚楚放在床上,她回头对韦鹏飞说:
“家里有药膏吗?”“应该有。”“在哪儿?”“浴室里吧!”韦鹏飞要去找。
“算了,我去找吧!”灵珊走进浴室,打开柜子,她立即发现各种医药用具都有,药
棉、酒精、红药水、三马软膏、消炎片、双氧水……她拿了药棉和双氧水,再取了一管消炎
药膏。走到楚楚房里,她就一眼看到韦鹏飞坐在楚楚的床沿上,无言的抚摩著那孩子的面
颊,而楚楚却用力的挣脱了他的手,倔强的把脸对著墙壁。韦鹏飞的脸色更白了,怒火又燃
烧在他的眼睛里,灵珊很快的走了过去。“你出去吧!让我来照顾她!”
韦鹏飞深深的看了灵珊一眼,就默默的站起身来,走出去了。走到客厅里,他本能的从
酒柜里取出一瓶酒,倒了一杯,握著酒杯,他走往那落地长窗,习惯性的站在窗前,凝视著
窗外那忽明忽灭的灯丕和街道上那偶尔驰过的街车。啜了一口酒,他倚著窗棂,把自己那疼
痛欲裂的额头,抵在那冰冷的玻璃上。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站了多久,耳边,隐隐约约的听
到,从楚楚房里传来灵珊那呢哝低语声,软软的,柔柔的,细致的,温存的。他下意识的倾
听著,那女性的软语呢喃唤醒了他灵魂深处的某种痛楚,他蹙紧眉头,感到心脏在被一点一
点的撕裂……一仰头,他喝干了杯里的酒。
再注满了杯子,他重新倚窗而立。抬起头来,无意间,他看到天空中悬著一弯下弦月,
如钩,如弓,如虹。那月光清清的,冷冷的,幽幽的,高踞在那黑暗的穹苍里,似乎在静静
的凝视著整个大地。他的心神有一阵恍惚,然后,他听到灵珊在轻柔的说:“……所以,你
要别人爱你,先要去爱别人!不可以恨你爸爸,他打你,比打他自己还疼。将来……你长大
了,你就会懂得的!”韦鹏飞骤然闭上眼睛,觉得一股热浪猛的冲进了眼眶里,心中掠过了
一阵痉挛,抽搐得浑身痛楚。咬紧牙关,他度过了这阵痉挛,举起酒杯,他又啜了一大口。
接著,他听到灵珊在唱歌,在低低的,婉转的,细腻的唱著一支歌,他不自禁的侧耳倾听,
仔细的去捕捉她的音浪。于是,他发现,她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著同一支歌曲,像是儿歌,
又不是儿歌,像是催眠曲,又不是催眠曲,那歌词优美而奇异:
“月朦胧,鸟朦胧,点点萤火照夜空。
山朦胧,树朦胧,唧唧秋虫正呢哝。
花朦胧,叶朦胧,晚风轻轻叩帘栊。
灯朦胧,人朦胧,今宵但愿同入梦!”
他倾听著,那歌声越唱越轻,越唱越柔,越唱越细……他的神志也跟著歌声恍惚起来,
催眠曲?不知道这是不是催眠曲,但,他确实觉得被催眠了,被迷惑了。他斜倚在窗棂上,
不动,也没有思想。歌声停了。他依然伫立,那催眠的力量并没有消失,他心中恍恍惚惚的
重复著那歌词中最后几句:“花朦胧,叶朦胧,晚风轻轻叩帘栊。灯朦胧,人朦胧,今宵但
愿同入梦!”一时间,愁肠百转,而不知身之所在!
忽然间,有个人影亭亭玉立的站在他面前,同时,他手中的酒杯被人取走了。他一惊,
回过神来,才发现灵珊正拿开他的酒杯,用颇不赞同的眼丕静静的望著他。
“她睡著了。”灵珊说。
“哦!”他凝视著她。“你喝了太多的酒,”她把杯子送到桌上去。“只有弱者才借酒
浇愁。”他一震。“你怎么知道我是借酒浇愁?”他微有薄怒。“我根本无愁可浇!”“是
吗?”她慢慢的走回到窗边来,望著他的眼睛,轻缓的摇了摇头。“不用欺骗你自己,你是
我见过的人里面,最忧郁的一个!”他再一震,眼光就锐利的投注在她身上,她穿著件纯白
的绒质睡袍,长发垂肩,面颊白皙,眉毛浓而挺,眼珠深而黑,那下巴的弧度是美好的,而
那面部的表情,却在柔和中混合了执拗。是的,执拗,这是个执拗的、坦率的、倔强的、任
性的女孩。在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曾经领教过她的刚强和坚毅。但,这样一个刚强的女
孩,怎会唱出那么温柔甜蜜的歌曲?怎会对一个陌生的小孩子,付出那么深挚的热情?是
了,在这刚强的外表下,必然藏著一颗善良而热情的心,不止善良和热情,那颗心还是敏锐
细密而易感的!
“不必盯著我看,”她直率的说,眼光调向了窗外的星空。“我知道我服装不整。”
“不是的,”他仓促的说:“我在看——你具有多少种不同的性格和优点!”她的脸微微一
红。“你的恭维话和你的骂人话同样高明!”
“你也是!”他们相视了一眼,她微笑了笑,又看著窗外。
“我们办个交涉,”她说,笑容收敛了,显得严肃而庄重。“你设法把阿香找回来,于
情于理,你都欠了阿香的。然后,你把楚楚送到我的学校里来,这孩子需要朋友,需要教
育,需要和她同年龄的孩子在一起!”
“好的!”他叹口气,完全屈服在她的“理性”之下:“我听你的安排!”她再看了他
一眼。“随时你有需要,都可以把她送到我家里来,我不当她的家庭老师,却乐于帮你照顾
她。即使我不在家,你一样可以送她来,我母亲和我姐姐都会照顾她的!”
“我怎么谢你?”他问。
“我不是要你谢我而做这些的,我只是同情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她忽然正视著
他,单刀直入的问:“她母亲去世多久了?”他惊跳,刚刚恢复血色的嘴唇又倏然间变得惨
白了。温和与宁静迅速的从他脸上消失,他的眼神立即阴鸷而凶猛起来,狠狠的盯著她,他
用嘶哑的声音,恼怒的、激动的低吼:
“谁告诉你她母亲去世了?”
“哦?”灵珊惊愕的睁大眼睛。“她母亲没有去世吗?那么,对不起。”“谁说的?”
他愤怒的问。“谁告诉你的?”
“是楚楚自己说的。”他顿时泄了气,把身子靠在玻璃窗上,他显得疲倦、苍凉、而颓
丧。“如果她母亲活著,”她小心翼翼的说:“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他猛的抬起头来,直
视著她,眉毛虬结著,呼吸沉重的鼓动了他的胸腔,他咬咬牙,咬得牙齿发出了响声,他凶
恶而阴沉的低吼:“我说过她还活著吗?”
灵珊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迎视著他的目光,她摇摇头,这是什么意思?她气得挺直了背
脊。
“你——莫名其妙!”她骂了一句,把长发往脑后一甩,她转身欲去。“算我倒霉,撞
著了鬼!我再也不管你家的闲事!”
“等一下!”他伸手拦住了她。
“你是怎么回事?”她忍无可忍的喊:“你暴躁易怒,乱发脾气,不知好歹,恩将仇
报,喜怒无常,希奇古怪,莫名其妙!……”他眼里闪著光。“我不知道,你居然能一口气
用这么多的成语!”他愕然的说:“你还有些什么成语,全说出来吧!”
“我不说了,我不和你这种怪物说话!”
“好。”他点点头,让开身子,面对著玻璃。他用手扶著窗子,眼光怔怔的凝视著窗外
那些闪烁的灯光,忽然下决心似的,低沉的说:“在你走以前,我愿意把我的事告诉你!”
月朦胧鸟朦胧7/40
“我不想听!”“你要听。”他固执的说,头也不回,他的声音像来自深谷的回音,森
冷、绵邈、而幽邃。“我认识楚楚的母亲,是我在念大一那一年,她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
子。很奇怪,你会发狂般的去爱一个孩子,再费力的去等她长大。我大学毕业,她十八岁,
我们就毅然决然的结了婚,二十二岁的我,当丈夫似乎太年轻,而她,更是个好年轻好年轻
的小妻子。但是,我已经等了她那么久,我实在等不及受完军训。婚后三个月,我去受军
训,一年后,楚楚出世,我做了父亲,我的太太,从十八岁的小妻子变成十九岁的小母亲。
军训受完,我立即拿到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奖学金,我们这一代,留学似乎成了必经的一
条路,如果我眷恋妻儿而不肯出国深造,我就会变成一个大逆不道的叛徒。我的父母家人,
都把所有的希望放在我身上,众望所归,我出了国,三年后,拿到了硕士学位,我回了国,
才发现我只剩下了女儿,失去了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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