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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月朦胧鸟朦胧

_3 琼瑶(当代)
他燃起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他的眼光始终停留在窗外,烟雾扑向那玻璃窗,把窗子
蒙上了一层白雾。
“家里想尽了各种方法隐瞒我,当我收不到她的信而起疑时,他们才告诉我她在生
病……”他的声音咽住了,深吸著烟,他有好一会儿,只是站在那儿吞云吐颜半晌,他才低
语了一句:“算一算,自从婚后,聚少离多,我刚学成而可以弥补这些年来的亏欠时,她却
已经去了,毫不犹豫的去了。”他再吸了一口烟,声音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灵珊站在那儿,呆望著他的背影,他的故事很简单,没有丝毫传奇性,但是,她却觉得
自己被感动了,被他语气里那种眷恋的深情和无可奈何的凄怆所感动了。她想说什么,喉咙
里哑哑涩涩的,她竟吐不出任何声音。好一会儿,他骤然回过头来,眼圈红红的,烟雾罩著
他,他整张脸都半隐藏在烟雾里。“好了!”他简捷的说:“你可以走了。”
她瞪著他。“你的父母呢?”她问。
“他们在南部,我父亲在高雄炼油厂工作。”
“为什么不把楚楚交给你的父母?”
他阴鸷的凝视她。“我已经失去了妻子,难道还不能和女儿在一起吗?我是父亲,我不
把她交给任何人!”
他走到桌边,熄灭了烟蒂,再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
她迅速的把手压在那杯子上,他抬眼看她,他们两人对视著。“楚楚需要一个清醒的父
亲。”她低语。
他放开了酒杯,望著她。然后,他坐进了沙发里,疲倦的伸长了腿,把头仰靠在沙发的
靠背上。室内有一段时间的沉寂,曙色不知不觉的染白了窗子,她忽然惊醒过来,自己在干
什么?竟在这陌生人家中待了一夜?她对他看去,想向他道别,却发现他已经睡著了。深秋
的早晨,夜凉似水。她迟疑了一会儿,就悄悄的走向走廊,推开走廊里的第一扇门,果然,
那是间卧室,床上,整齐的摺叠著毛毯,她走进去,从床上取了一条毛毯,忽然间,她怔住
了。
在床头的小几上,放著一个镜框,里面是一张放大的照片。出于本能,她伸手拿起那镜
框,镜框里,一个好年轻好年轻的少女,正站在一块岩石上,迎风而立,长发飘飞,那少女
在笑,笑得好甜好美好妩媚。灵珊仔细的凝视这少女;明眸皓齿,巧笑嫣然,风姿万种而媚
态横生。她从不知道楚楚竟有如此美丽的母亲,怪不得韦鹏飞对她这么一往情痴而念念难
忘。为什么有情人不能长相聚首?为什么这样年轻可爱的少女竟天不假年?她仰首望望天,
一时间,竟恨起命运的不公平,和上帝的无情了。
把照片放回原处,她才发现那照片下面,题著两行小字,由于字迹和照片的颜色相混,
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那两行字写的是:“其奈风流端整外,更别有、系人心处,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好个“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这显然是韦鹏飞后来题上去的,怎样一份斩不断、
理还乱的深情呵!她轻轻的叹口气,抱住毛毯,折回到客厅里来。
悄悄的移到沙发边,她打开毛毯,轻轻的盖在韦鹏飞身上。韦鹏飞的头侧了侧,发出一
声模模糊糊的呓语,继续沉睡,她站在那儿,静静的凝视了他一会儿,他睡得并不安稳,那
眉头是紧蹙著的。难道连睡里梦里,他仍然“攒眉千度”吗?她再叹了口气,关上了灯,转
身走出了韦家的大门。
天已经完全亮了,她摔摔头,竟不觉得疲倦。家里的大门关著,她想,回去准要挨父母
好好的一顿训话了!但,即使挨顿骂,似乎也是值得的,在这一夜里,她彷佛长大了不少,
最起码,她了解了两句话;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月朦胧鸟朦胧8/405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灵珊因为有位同事请婚假,她又兼了两班上午班的课,所以,生活
就比平常忙碌了许多。好在,无论怎样忙,不过是教一些小小孩唱歌、做游戏、画图、折纸
飞机……工作的性质,仍然是很轻松的。然后,那个星期一的早晨,韦鹏飞牵著韦楚楚的小
手,来到了“爱儿幼稚园”里。这是灵珊第一次在早晨看到韦鹏飞,他穿著件白衬衫,咖啡
色的毛背心,和一条咖啡色的长裤,胳膊上还搭著件咖啡色的麂皮外衣。他浴在那金色的阳
光里,大踏步而来,看起来精神饱满而神采奕奕。灵珊用一种崭新的感觉迎接著他,不自觉
的带著惊奇的神情。他没有酒味,没有暴躁易怒的坏脾气,就好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
人。而楚楚呢?干干净净的穿著件小红毛线衣,红呢裙子,头上还戴著顶红呢帽,她扬著那
长长的睫毛,闪亮著那对灵活的眼珠,俏生生的站在那儿,像童话故事中所画的“小红
帽”。
“我已经把阿香找回来了,”韦鹏飞站在校园的阳光下,微笑的望著她,那笑容中带著
抹屈服和顺从,还有份讨好的意味。“再把楚楚送到你这儿来,你看,我完全听了你的
话。”“你应该听的,是不是?”灵珊微笑著问,扬著睫毛,阳光在她的眼中闪亮。“我打
包票,我们会把你的女儿照顾得很好。”“别说‘我们’,”他率直的说,眼光紧紧的盯著
她。“我只信任你,因为你在这儿,我才送她来!”
“你应该信任教育……”
“不要和我谈教育!”他又开始“原形毕露”了,鲁莽的打断了她,他很快的说:“不
要和我谈这么大的题目,我只是个小人物,最怕大问题!”
她希奇的望著他。“你这人真矛盾!你自己受了高等教育……”
“也是高等教育下的牺牲者!”他冷冷的接口。
“我听说你是一家大工厂的工务处处长,你负责整个工厂的生产工作。”“是的,怎样
呢?”“如果你不学,怎能当工务处处长?”
“不当工务处处长,又有什么不好?”他盯著她问:“了不起是穷一点,经济生活过得
差一点,我告诉你,在这世界上,没当工务处处长,而生活得比我快乐充实的人,比比皆
是!”
“你把你的不快乐,归之于受教育吗?”灵珊啼笑皆非的望著他。“你知道人类的问题
在哪里?人类是最容易推卸责任和不满现状的动物!”“哈!”韦鹏飞轻笑了一声,眼睛映
著阳丕亮晶晶的注视著她。“假若不是因为我认识你,我会把你看成一个唱高调的人!教育
问题,人类问题……你想做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吗?”“你错了。”她坦率的迎视著他的
目丘“我从没有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我只是面对自己的问题,我不找藉口,我不怪命运,
我也不逃避……”
“你在拐著弯儿骂人吗?”
“不。”她诚恳的低语。“我只希望——希望你能先天下之乐而乐!这世界上固然有比
你幸福的人,也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你又要说我在唱高调了,你……”她抬眼看他,眼里
是一片温柔、宁静、与真挚。“忘记那些不快吧,好吗?你拥有的东西,比你失去的多,你
知道吗?”
他震动了,在她那诚挚的目光下所震动了,在她那软语叮咛下所震动了。他正想说什
么,她已牵过楚楚的手,微笑著说:“你给她办好入学手续了吗?”
“是的。”“那么,我要带她去上课了。楚楚,和爸爸说再见!”她回头看他,对他挥
挥手。上课钟响了,楚楚也回头对他挥手。他怔怔的站立在那儿,目送她们手拉著手儿走进
教室,直到她们两人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他仍然伫立在那儿。伫立在那秋天的,暖洋洋的阳
光下。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子,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天空,天蓝得刺眼,白云在太阳光的照
射下发亮,他忽然觉得满心欢愉,满心涨满了阳丕涨满了某种说不出来的快乐。他大踏步的
向校外走去,身边,有股甜甜的幽香绕鼻而来,他看过去,才发现那儿种著一棵桂花,这正
是桂子飘香的季节,那桂花特有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薰人欲醉。他走过去,伸手摘下一把
桂花,耳畔,教室里开始传出孩子们喜悦的歌声:
“白浪滔滔我不怕,掌稳舵儿往前划,撒网下水到鱼家,捕条大鱼笑哈哈,哎哟咿哟咿
哟嗯哎哟,
哎哟咿哟咿哟嗯哎哟……”
他以一种崭新的、感动的情绪,聆听著那些孩子们的歌声。这才发现好久好久以来,他
的生活里竟然没有歌声,没有阳光甚至没有花香了。握著那把桂花,他走出校园,跨上了自
己的车,他向工厂开去,一路上,那桂花的香味始终绕鼻而来。车子驶上了高速公路,工厂
在中坜,他每天必须开一小时的车去上班,再开一小时车下班,往常,总觉得这条路好长好
长,今天,他却感到悠闲而自在。自在些什么,自己也不能完全了解。灵珊这一天的生活,
过得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韦楚楚第一天上课,居然乖得出奇。没有打架,没有生事,没有
咬人……她只是用新奇的眼光望著所有的一切。她有些孤僻,不肯接近同学,下了课,就像
个小影子似的挨著灵珊。她不会写名字,不会答智力测验,不会唱任何儿歌,也不会折叠小
玩意,因而,显得相当笨拙。灵珊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要这孩子听话,总会慢慢
学会的,她倒并不著急。
楚楚念的是上午班,中午,她就被阿香接回去了。黄昏时,灵珊下了课,邵卓生已经等
在校门口。
“灵珊,一起去吃晚饭吧,天凉了,我请你吃毛肚火锅!”
“我有好多好多事……”灵珊想拒绝。
“你怎么永远有好多好多事?”邵卓生说,一副若有所思样子。“那些事会妨碍你吃饭
吗?”
“是的,会妨碍。”她一本正经的说。
“那么,”邵卓生好脾气的,极有耐性,也极有风度的说:“我不耽误你,明天呢?”
“明天也有事!”“后天呢?”“后天也有事。”“那……那么,”邵卓生结结巴巴起来。
“你……你到底那……那一天没事?”看他忠厚得有趣,灵珊忍不住笑了起来,一面笑,一
面就洒脱的扬了扬头,慨然说:
“好吧!我们去吃毛肚火锅!反正……是纯吃饭!”
纯吃饭这三个字,是从“纯吃茶”引申而来的,是灵珊姐妹间的术语,纯吃茶不一定是
“纯吃茶”,纯吃饭代表却是单纯的吃饭,表示毫无其他“意义”。可是,邵卓生本来就是
“少根筋”,只要灵珊肯跟他吃饭,他才不管她有意义没意义,就已经乐得手之舞之,足之
蹈之了。
灵珊跟邵卓生去吃了晚饭,两人又在街头散了散步,逛了逛书店,买了好几本小说,回
家时,又已经快十点钟了。邵卓生和往常一徉,把灵珊送到大厦门口,忽然间,这“少根
筋”却福至心灵的说了句:
“灵珊,我们就一辈子这样耗下去了吗?”
“什么意思?”灵珊装糊涂,面有不豫之色。
“没有意思,”邵卓生慌忙说,“我只是告诉你,我很有耐性,我会耗下去的,无论耗
多少年!”
邵卓生走了,灵珊却站在大门口发了半天怔。看样子,“纯吃饭”也不能再接受了,这
个呆子已经认了真,如果再交往下去,恐怕就甩不掉他了。与其将来伤害他,不如趁早快刀
斩乱麻。她想著,慢吞吞的往大厦中走。
忽然,有一缕香烟的气息绕鼻而来,一个高大的人影就遮在她面前了,她一惊,抬起头
来,韦鹏飞正吸著烟,静静的注视著她。“哦,是你!”她说:“你在干什么?”
“散散步,看看月亮!”他说。
“很有闲情逸致嘛!”她笑笑,要往楼梯上跑。
他拦住了她,眼光停留在她的脸上。
“在外双溪,”他说:“有一家餐厅开在小溪边上,可以赏月谈天,专吃烤肉,营业到
每天凌晨,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坐坐?”“哈!”她笑了。“我刚刚跟人吃完毛肚火锅,
你又请我吃烤肉,我成了饭桶了。”他的眼睛立即阴暗了下去。
“对不起,”他哑声说:“我在找钉子碰!”
她站在楼梯口,望了他两秒钟。
“你有车子?”她明知故问。“是的。”“或者,我们可以去游车河。”她轻语。
他的眼睛睛闪亮。“走吧!”他说,早上那种崭新的感觉又来到他的胸怀里,这是夜
晚,没有阳光他却依旧感到光华耀眼,而满心欢愉。他们走到停车场,上了车,他直驶出
去。她忽然有点奇怪,看著他,她说:“你每天晚上都在花园里散步看月亮吗?”
“不,只有今晚。”他坦白的说。
“为什么?”他咬住嘴唇,默然片刻,车子往三重的方向开去,过了中兴大桥,直上高
速公路。他熄灭了烟蒂,回眸看她,他眼里闪著两小簇奇异的火焰。
“我今晚去你家拜访过你。”
“哦?”她惊讶的睁大眼睛。
“你弟弟告诉我说,你和一个名字叫扫帚星的男孩子出去玩了。你父母跟我聊了一会
儿,你的姐姐很文雅,你家——
实在是个好温暖好幸福的家庭。我从你家出来,不知怎么,我无法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于是,我就到花园里来散步了。我想,我或者可以看到那个扫帚星。”
她紧盯著他。“你看到了吗?”“是的。”“有何感想?”“配不上你!”“为什
么?”他不语。他的手稳定的扶著方向盘,眼睛直视著前方,他的脸色有些紧张,有些苍
白,呼吸沉重而急促。他似乎在想著什么,似乎陷入某种思绪里,他的眼神深邃黝黑而深不
可测。灵珊掉转头来,望著车窗外向后飞驰的道路,和高速公路边那些黑暗的荒野。逐渐
的,一种心慌意乱的感觉就对她袭了过来,她有些慌乱的说:月朦胧鸟朦胧9/40
“你要带我去哪里?”“去旭伦。”“旭伦?那是什么地方?”
“旭伦锻造及精密铸造厂。”
“我不懂。”她皱起眉头。
“是我工作的地方。”“你那个工厂吗?”“是的。”“为什么要带我去你的工厂?”
“我也不知道。今晚在加班,我想带你去看看,或者——
能够帮助你了解我。”她不知所以的心跳起来。
“我——并不想了解你。”她的声音软弱而无力。
车子“吱”的一声尖响,陡然急煞车,停在路边上,她吓了好大一跳,身子一震,差点
撞到前面的安全板上去。她抽了口气,瞪视著他,路灯下,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又跳跃著
她第一次见他时,就曾闪烁在他眼中的那种阴郁的光芒。
“你干什么?”她问。“找一个地方掉头。”“怎么了?”她咬咬牙。“你不是说要去
你的工厂吗?”
“不去了。”他摇摇头。“我发现我又无聊又愚蠢,我是个——傻瓜!”她回转头,深
深的注视他。
“你不是傻瓜,”她低语,声音像秋虫的轻唱,像夜风的低吟。“你太敏感,太容易受
伤,你有一副最坚强的外表,最脆弱的感情。你的外表,像个蛋壳,一敲就破,你的内心却
是最软弱最软弱的。”他狠狠的瞪著她。“别妄下断语!也别自以为聪明!”他低吼。
“我不下断语!我也不认为自己聪明,”她幽幽的说:“请你不要对我吼叫,自从我们
认识,你总是对我吼叫,我发现我居然有些怕你!”她的睫毛垂了下去,再抬起来的时候,
她眼里闪烁著泪光,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你好凶
恶,好霸道,好阴沉,好容易生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迁就你,可是,我……我……我一
直在迁就你!而你还不领情!我……”她低下了头,轻得像耳语般说:“对不起,我……我
很失态……”她吸了吸鼻子。“请送我回家去。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路灯下,她的脸嫣红如醉,眼睛里泪光莹然,那密密的两排长
睫毛,被动的向上扬著,两滴闪亮的泪珠,缀在那睫毛上,闪烁如天际的星辰,她的眼光柔
柔的,眼波如月如水如清潭。她的嘴唇是红润的,美好的,在那儿微微的翕动著,像要诉说
什么,又不敢诉说什么。他凝视她,一瞬也不瞬的凝视她,然后,他的头俯了下来,嘴唇轻
轻触到她那冰凉柔软的唇上。忽然间,后面一阵车灯的照射,一阵喇叭的狂鸣,然后,
“呼”的一声,一辆卡车飞快的掠过了他们。这突来的灯光像闪电般闪过,灵珊悚然一惊,
慌忙坐正身子,像从个迷梦中突然醒来一般,她惊慌失措的说:“你不能在高速公路上任意
停车!掉回头吧,我要回去了。”他伸手去握她的手,她轻轻的抽开了。
“回去吧!”她再说。他注视她,机会已经失去,她忽然像个不可侵犯的圣女,眼光望
著窗外,她正襟危坐而目不斜视。他想说什么,想解释什么。但是,他眼前掠过许许多多缤
纷的影子这些缤纷的影子如同电影中变型的特写镜头,交迭著对他扑了过来。这些影子中有
楚楚,有楚楚的母亲……她们扑向他,扑向他……像一把把利刃,忽然从他心上一刀又一刀
的划过去,他痛楚的咬紧牙关,额上几乎冒出了冷汗。
他不再说话,甚至不再转头去看她,发动了车子,他找到一个掉头的地方,掉转了头,
他向台北开去。
一路上,他们两个都变得非常沉默,都心神不定而若有所思。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
不知道她对他的观感,他不敢问,也不想问。只是一个劲儿的闷著头开车。夜风从窗口吹
入,吹凉了他的头脑,吹醒了他的意志,吹冷了他的心。他模糊的想起了她那个温暖的家,
父母、姐弟,男朋友……扫帚星?如果那个漂亮温文的邵卓生配不上她,他更用什么去配上
她?他的心更冷,更寒,更涩,更苦……而在这一片冰冷的情绪里,楚楚和她母亲的脸始终
飘浮在窗外的夜空里,冷冷的看著他,幽幽的看著他,似乎要唤醒他那沉睡的意志,唤醒他
灵魂底层的某种悲哀……
车子进入了台北市,就滑进了一片灯海中。他们仍然沉默著,沉默的时间一长,就谁也
不愿意先开口,一层尴尬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她悄眼看看他,被他那满脸的严肃和冷漠
震慑住了,她就更加闭紧了嘴。
到了安居大厦,停好了车,她无言的跨下车子。关好车门,他跟著她走进大厦,拾级上
楼,他们缓缓的,一级级的上去,一直走上了四层楼。到了必须分手的时候,他终于下决心
似的,转头面对著她,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狼狈的颓丧,和苦恼的、自责的情绪,他的声
音竟微微发颤:
“对不起,刘小姐。”她涨红了脸,含糊的问:
“对不起什么?”“我居然如此不自量力,又如此鲁莽和冒昧,我应该有自知之
明……”他艰涩的,困难的,结舌而费力的说:“你洁白无瑕,像一只天鹅。而我——正是
只名副其实的癞蛤蟆,我自惭形秽。”她张大了眼睛,默默的凝视他。那黑白分明的,清澈
的眼光一投注在他的脸上,他头中立即“嗡”的一响,狼狈和自惭的情绪就更重的抓住了
他。他仓促后退,脸色由苍白而涨红了。“很傻,是不是?”他凄然的说:“一个破碎的口
袋,竟想去装住一颗完美的珍珠。”
他打开房门,进去了。
她靠在墙上,好一会儿,她只是靠在那儿,默默的,恍惚的,静静的沉思著。
月朦胧鸟朦胧10/406
灵珊有好长一段时间落落寡欢,她看什么事都不顺眼,做什么事都不带劲,她心烦意躁
而情绪不稳。灵珍说她害了忧郁症,灵武说她变得不近人情,刘思谦说她工作太累了,缺乏
年轻人该有的娱乐。只有刘太太默然不语,只是静静的观察著她。然后,这天晚上,刘思谦
出去应酬了,灵珍和张立嵩去看电影,露武在房间里边听音乐边做功课,家里难得如此安
静。灵珊坐在书桌前面,拿著一本拍纸簿,无意识的涂抹著一些乱七八糟的句子。刘太太悄
悄的推门进来了。
灵珊看看母亲,就又低下头去。刘太太走近她,轻轻的伸手拿起她桌上的拍纸簿,看到
上面纵横零乱的写著几句话: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刘太太放下本子,凝视灵珊,是的,灵珊是瘦了。
“为了谁?”刘太太柔声问,温存的打量著女儿。
“没有!”灵珊蹙紧眉头,把那张纸扯下来,慢慢的撕成粉碎。“是邵卓生吗?”刘太
太继续问:“那个少根筋难道一点进步都没有吗?灵珊,”她抚摩女儿的长发:“对男孩别
太挑剔,你知道,人有好多种,有的机灵,有的憨厚。邵卓生那孩子,虽然缺乏风趣和幽默
感,但是非常厚道。你无法找一个面面俱到的男朋友,邵卓生也就很不错了。”
“妈!”她懊丧的喊:“为什么你们都把我看成邵卓生的人?难道除了邵卓生,我就不
可以交别的男朋友吗?世界上又不是只有邵卓生一个男人!”
“哦,”刘太太紧盯著她。“你另外有了男朋友?是谁?学校里的同事?还是新认识
的?”
灵珊瞪视著母亲。“没有!”她更加懊丧了,猛烈的摇著头,她一迭连声的说:“没
有!没有!没有!”
刘太太沉思了一会儿。
“我懂了,”她温柔的说:“你不满意邵卓生,又没有遇到其他满意的人。邵卓生对你
而言,是一根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妈妈!”灵珊苦恼的喊了一声,紧锁著眉
头。“你能不能不要乱猜?我不是很好吗?”
“你有心事!”刘太太说。
“我很好,很快乐,很满足,我没有心事!”
“你骗不了一个母亲!”刘太太用手梳著她的长发,柔声说:“告诉我。”“妈妈!”
灵珊哀求似的叫,眼中盛满了凄惶及无奈。“你别管我,好不好?我最近有点烦,只因
为……只因为天气的关系。”“天气?最近天气很好呵!”
“很好我也可以烦呀!”灵珊强辞夺理。
“好,好,可以烦,可以烦。”刘太太微笑著。“原来你是‘新来瘦,非干病酒,却为
悲秋!’”
“妈!”灵珊有点儿恼羞成怒,居然撒起赖来了。“你干嘛找我麻烦嘛?人家好好的,
什么事都没有,你一定要来烦我,都是你!把我弄哭了,也没什么好处!”
“哎呀!灵珊!”刘太太慌忙说:“你可别耍别让你弟弟笑话你……怎么,真的要哭
呀?”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灵珊本有点矫情,可是,不知怎的,眼泪却真的来
了。“你一定要找我麻烦,你一定要把我弄哭…”“喂喂,灵珊,”刘太太手足失措了,把
灵珊一把揽进了怀里,她不住的拍抚著她的背脊。“好了,都是妈不好,不该问你!你别哭
呀,当老师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你听,门铃响了,灵珍他们回来了,快擦干眼
泪,别让立嵩他们笑你……”灵珊立刻冲进浴室去擦眼泪,擦好脸,回到房间里,她才发现
翠莲笑嘻嘻的站在门口,客厅里没有灵珍和张立嵩的嘻笑声,显然不是灵珍回来了。翠莲望
著她说:
“二小姐,是阿香找你,她说请你过去一下,她家小姐又不肯写字了!”灵珊的脸色变
了变。“她爸爸呢?”她问。“阿香说,她爸爸还没回家!”“哦。”灵珊迟疑了一会儿,
脸色忽阴忽晴,眼睛忽明忽暗,终于说:“我去看看吧!”
她走了出去,紧紧的抿著嘴角,眼里闪耀著奇异的光彩。刘太太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心
里有点恍恍惚惚的,然后,她的心脏“咚”的一跳,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捶了一下。
她眼前闪过一张男性的脸庞,深沉的眼睛坚毅的嘴角,忧郁的神情……难道使灵珊“非干病
酒,不是悲秋”的原因竟远在天边,而近在眼前吗?刘太太摸索著灵珊刚刚坐过的椅子,身
不由主的坐了下去,默默的出起神来了。
灵珊走进了韦家。楚楚坐在餐桌前面,一脸的倔强,怒视著桌上的习字簿,手里紧握著
一支铅笔,嘟著嘴唇,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看到灵珊,她立即叫著说:
“阿姨,我不喜欢写我的名字!”
“为什么?”灵珊在她身边坐下来,拿起她的习字簿,发现上面划得乱七八糟,没有一
个字写对了的。她打开楚楚的铅笔盒,找到橡皮,慢慢的把那些铅笔线条擦掉。“每个人都
要学写自己的名字,这是很重要的,如果你不会写名字,会被别人笑!”“我不喜欢!”楚
楚噘著嘴说:“阿姨,你给我换一个名字!”
“名字怎么能换呢?”灵珊说,望著她。“你为什么要换名字?”“它太难写了,那么
多笔划,我的手都累死了!”楚楚扬著睫毛说:“像丁中一,他的名字好容易写,我会写丁
中一,阿姨,我改名字叫丁中一好不好?”
灵珊凝视著楚楚,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她用手揉著楚楚的头发,怜爱的说:“你不能
改名字叫丁中一,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名字,换了名字,你就是丁家的孩子,不是韦家的
孩子了。你的名字很好,比丁中一的名字好。楚楚,这是两个很可爱的字,像你的人一样可
爱。”楚楚仰头看著她,眼里闪著光。
“阿香说我是淘气鬼,以前的阿巴桑说我是短命鬼,昨天晚上,我把爸爸的酒杯打破
了,爸爸说我是讨债鬼。阿姨,丁中一说鬼是很丑很丑的,很怕人的,我是不是很丑?”
“如果你不乖,你就很丑!”灵珊说,从背后把住了她的手。“可是,你现在很乖,你
要学写你的名字,乖孩子都是很漂亮的,来吧!我扶住你的手,我们一起来写,好不好?”
楚楚看了看她,就顺从的握起了那支笔。于是,灵珊扶著她的手,一笔一划的写著,只
写了几个字,那孩子就唉声叹气了起来,一会儿说:“我的手好酸好酸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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