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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靖-天平之甍

_3 井上靖(现代)
  『这样也好,下次你们可以再来,为了弘法,我去日本的决心是不会改变的。』
  两人从鉴真处辞别出来,谈论师父叫他们再来的话,什么时候再来呢,他们感到遥遥无期。最后的结论是,一定要等到在人们印象中再没有鉴真去日的想法之后。他们就须等到那个时候。
  向鉴真提出的一天,两人入寺后第一次步出龙兴寺的山门,走过杨州街头,到禅智寺去访问业行。禅智寺在子城的一条山岗上,上了山岗再走一里半地。道旁是一带落叶的疏林,春天的阳光散落在没有人烟的郊外山岗。走到禅智寺,业行已在两月前把写好的经卷装了几箱,存在寺里,人却不知上哪里去了。寺僧不知道业行的行踪。他们估计业行写的经卷,不仅仅是放在寺里的几箱,大概他是把自己所写的经,分批存放在各处的寺院里。
  第二天,荣睿、普照二人,由祥彦、思托送着,出了龙兴寺。在罗城西墙附近的双桥地方,两位日本僧与两位唐僧依依惜别,是天宝四年二月的下旬。
  第三章
  荣睿和普照离开他们一向居住的同安郡(安徽省安庆附近),再到扬州谒见鉴真,是天宝七年的春天。为了等待鉴真渡日事件所引起的热潮过去,风声消灭,两位日本僧人在远离京师的扬子江边,已送走了三年岁月。荣睿已快满五十,普照也过了四十五了。
  在同安郡的三年,一直是大唐的太平年月,没发生过什么大事,有几次胡人寇边的消息,是事后几个月才听到的。引起注目的,是美女杨太真在三十岁时册封为贵妃;接着是受玄宗宠爱的安禄山兼任了御史大夫;又把天下的岁贡赐给了宰相李林甫;大臣受冤而死者甚多,天宝六年春,荣睿、普照回到久别的扬州前,有韦坚、李适之二大臣的赐死事件。天下一般是平靖的,但来日大乱,正在逐渐酝酿之中。
  荣睿、普照蹈上了阔别已久的扬州街头,闻说鉴真在崇福寺,便到崇福寺去拜访。鉴真见了二人,仍用从前那祥安静的口气说:
  『来得很好,从那回以来,已过了三年了。这一回,一定能得到佛爷保佑,完成我们多年心愿了。』
  此时鉴真已六十有一,但嗓音宏亮,气度雄壮,在两位日本僧人眼里,反而显得年轻了。
  荣睿和普照留在崇福寺,悄悄筹划渡海的事,打算在夏天以前作好准备。同上次一样,在新河打造船只,并收集大体和天宝二年同样的携带品。
  在荣睿和普照到扬州后十天,决定了同行的人选是:祥彦、神仓、光演、顿悟、道祖、如高、德清、日悟、思托等,加上荣睿、普照,共僧俗十四人,水手十八人,其他申请同行的三十五人,由于上次的教训,这次一切都须加速进行。
  五月底,准备已完成了九分光景。荣睿对普照说,还有一件要办的事,是找到业行,把他的经卷装一部分在这次的船上带去。他认为业行大量的经卷,一次全部运走太危险,最好一有机会,就分批托便船带走。这回,要是业行同意,就该带一部分回去。普照赞成荣睿的意见,虽还不知业行本人的意思,但他以为正如荣睿所说,那大批经卷,分几次便船带运,是聪明的办法。现在业行托寺院保管,大概也为了防备盗难和火灾,所以分做几批,寄存在几个寺院里,何况远渡大海,一切委诸天命,全部装在一条船上太冒险,想来业行也不会这样打算的。
  不管怎样,先决问题是要找到业行。那天谈话之后,普照马上到禅智寺去,业行的下落还是不明。他把一部分经卷寄存在这里,直到今年,整整三年不见影踪。照他一向的行止,完全推测不到他究竟在哪里,也许在洛阳,也许在长安。
  普照到禅智寺去找了一次,无法再找,但过了几天,从大明寺一个僧人口里,听说郊外的梵寺,新来了一个日本僧人。普照推想这日本僧人,可能就是业行,马上跑去探问。
  那梵寺在郊外山光寺邻近,这儿和山岗上的禅智寺隔一条大运河,遥遥相对,两个寺院都在运河边上。周围有许多墓地,还有土地祠的白墙。
  由寺中人带路,走进梵寺大殿旁边一间屋子,普照第一眼就见到了,每次看惯了的伏在案头的业行的寒伧的背影。
  业行回过身来,抬头打量来客。一刹那间,普照见到业行的脸,好象血气上升,显得很怪。原来他口唇四周,沾满了红蓝的颜科,他正在绘画。
  案上摊开一张大纸,上面画著正在沉思的观音象,线条很粗笨,好象孩子画的一样,有的地方已涂上简单的颜色。
  『在画什么啦?』
  代替久别的寒暄,普照直率地问了。业行并未直接回答,说道:
  『最近,在抄写仪轨类。』
  看看小屋子里,果然摊着许多纸张,画着各种曼陀罗和曼陀罗的一些细部,拿着各种器物的菩萨的右手、宝冠、形状奇特的勺形的坛,以及其他各种东西,画得幼稚拙劣,色彩也施得很笨。
  业行说,他预定抄写的经卷,都已完工,不知下次遣唐船什么时候来,在候船期间,决定抄写仪轨类,现在,就是天天干这件事。业行说:
  『这是一件大工程,干多久也干不完的。』
  案头四周,比以前什么时候都杂乱,有经卷,也有图象,到处散满画坏的图纸。
  普照一边翻着业行所写的一本题名《出生无边经法二部》的抄本,一边尽可能不使对方受到刺激,说出自己来访的目的。业行听说要把自己所写的经带一部分上船,一下子脸上怔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
  『对,你们说得对,应该分几批托便船带走,没有理由由我自己一个人全部带去,只要能平安带到日本就成,你们如果一定能到日本,那就托你们带吧。』
  『能不能一定到也难说,不过,万一船遭到了灾难,要把船上货物扔到海里去,我情愿用自己的身体,代替你的经卷,这一点一定可以做到。』
  普照这样说了,他也真这样想,虽不知能否平安到达日本,但自己是准备这样做的。他知道,这位嘴唇染成红蓝的日本老僧,一定要听他这样说了才能放心。
  过了三天,业行把装着部分经卷的两口木箱,由唐人运到崇福寺来了,两口箱子都很沉。
  那天晚上,荣睿、普照、业行二人,在崇福寺僧寮一间屋子里共进晚餐。谈话中,谈到了玄朗,业行却知道玄朗的消息,虽然只是一点片断。
  去年春天业行到长安去,遇见了玄朗,他已娶了一位唐女,有了孩子。遇见的地方是长安市上的街头,两人在街边站下来谈了几句话。不知他住在哪里,怎样生活,只是身上还穿着僧服,可见还未脱离僧籍。业行所知道的仅仅这点,如果换了别人,当然会从玄朗那里问得多些,但这可不能希望业行。
  当晚业行喝了一点酒,脸红了,因还得走一里半地,便回梵寺去了。普照送他到大门口,只见他弓着衰弱的腰背,样子象个残废人。
  六月初,准备完毕,荣睿和鉴真商量,定二十七日上船,为防泄露风声,决定在当天大家分散,各自分别去新河上船。
  此月中旬,江南一带刮了大风,过了二十日,连日都是好天。上船那天,鉴真等到傍晚,带同祥彦、思托,出了崇福寺。荣睿、普照提前出寺,在南门外与鉴真会合,五人沿城墙到扬子江口的运河,走到三叉河,躲在河边的芦苇中,等到天黑,约过了一刻光景,照预定时间,到达相距不远的上船地,那时船上已乘上六十多人。
  上次天宝二年开船是月明之夜,这回却是黑夜。船比上次小一些,比之天平五年入唐的遣唐船,连一半也不到,只有简单的舱顶,连屋形的舱房也没有。上船的人纷纷坐在舱板上。
  从新河开船,到瓜州镇,进扬子江,东下到狼山。起了大风,船在三座岛屿间来回盘旋。
  过了一夜,风息了,出了江口,到越州属的小岛三塔山,歇在岛边等候顺风,等了一个月才转好风,到署风山,又停了一个月,不觉已是十月。
  十六日早晨,鉴真说:
  『昨晚做了一梦,梦见三位官儿,一位穿绯衣,两位穿绿衣,三人在岸上向我们送行。大概是中国的神来向我们告别的,看来这次一定能平安渡海了。』
  此时祥彦、普照二人已经醒来,听到了鉴真的话。
  不久,又起风了。自从进了此月,一直遇到逆风,可是现在吹的却是正南风。样彦、普照认为这风一定是和尚梦见的中国神送来的。
  船老大决定起帆了。早上,船起了锚,离开停留一个月的署风山海岸,向顶岸山开去。午前,在东南海上望见小岛的影子,大家以为这一定是顶岸山,可是到了中午,岛影不见了。那时大家都感觉是出了海了。到傍晚,又起了大风,一会儿,浪头高起来。海水象墨一样,黑得可怕。到了晚上,风更大了,波浪簸弄着船,好象从山顶落入谷底,又从谷底抛上山顶,一共搭着七十多人的这条海船,已不过是一块木片了。
  全船的人不约而同地念起《观音经》来,在念经人的耳朵中,混杂着风浪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听见船老大的吆喝:
  『看这样子,船会沉灭的,把所有船货都扔到海里去,快,快扔!』
  老大吆喝了还不算,还立刻跑到桅杆底下,动手去提装在那里的船货。几个水手跑过来帮他。
  普照坐在业行付托的经箱边,下决心不让扔下海去。经箱上放着很大的栈香笼,老大准备先扔最重的东西,把普照推开,去搬动木箱,知道木箱搬不动,便提起了上面的栈香笼。
  船摇晃得厉害,几个水手跌倒了,老大抱起栈香笼,倒在普照的身上,忽听一声咆哮,连忙站起了身子,一条右腿插进普照和另一乘客的中间,普照紧紧抱住老大的大腿,身上冲来了瀑布一样的海水。就在这一刹那间,在风狂雨骤的漆黑的天空中,忽然发出这样的声音:
  『不许扔!』
  老大吃了一惊,把抱在手上的栈香笼放下了。
  『不许扔!』
  又发出一声吆喝,老大好象被谁搡了一拳,跌跄着仰天倒下。
  『不许扔!』听到这吆喝的,不仅老大一个。后来大家谈到,思托和荣睿都说听到了吆喝,祥彦虽没听清,但确实听到有人吆喝。普照因为太紧张了,记不清听到了什么。
  直到半夜,风浪仍未减弱。这一夜又发生了一件怪事,当大伙正跟大风和冲进船内的海浪苦斗的时候,突然听见船老大大声叫唤,叫声夹杂在风浪声中,断断续续地传进大家的耳里。
  『这会儿好了。大伙,瞧呀,一位披盔甲,执金杖的大神正站在船头桅杆下。』
  大家向船头桅杆下望去,那里只有一片黑暗,什么也没瞧
  见。可是听了船老大的叫唤,终于稍稍减轻了大家的恐怖。
  第二天,风浪小了一点,船还是在浪间摇晃,很快地顺着潮流,毫无目标地向前漂去。照水手说,这是漂到和日本相反的方向去了。现在,谁也不关心去不去日本,只消能够平安找到陆地,去哪里也可以。
  第三天。船漂流到蛇群游泳的海里,最大的蛇有一丈多长,小的也有五尺,满海都是游来游去的蛇。普照记起在禅林寺遇到戒融时,听他说见过蛇海,想不到他也到过这样的地方。
  过蛇海后三天,又进了飞鱼海。银色的鱼从海面跳起来,闪烁着白白的鱼身,在船前的海空中,一片异样的光色。鱼都有一尺来长,这样地接连了三天。以后五天,天天见到一群群大鸟在海上飞过。有时鸟群落到船上休息,由于鸟的重量,几乎把船都压沉了。人去撵它,反而被它啄伤。
  以后两天,又起了大风,船在浪间晃摇,继续向前漂流,船上的人几乎全都躺在舱板上,不能动弹。
  只有普照一人,精神还好,他每天给船上人分发生米。思托整天仰躺在舱板上,有时伏过身来,把想起的事,用细字写在卷帖后面。荣睿最怕晕船,尽跟死人似的躺着一动不动。由于晕船和历次渡海的失败,他丧心落魄,整天不说一句话。他这种样子,普照已经见过多次了。
  最困难的是没有淡水,嚼着生米,喉头发干,要咽咽不下去,要吐吐不出来,喝了海水肚子发胀,大家都说,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罪。
  这样地,一天天过去,后来有一天,看见海里游过丈把长的大金鱼,第一个发见的是样彦。几条大金鱼一直跟着船,在船边游泳。见鱼的第二天,风停息了,在船前,远远地望见了岛影。
  风平浪静时,鉴真起来坐在船头上,面向着大海。鉴真一起来,别的和尚也都起来,坐在他的身后。在遥望着水平线的鉴真脸上,普照看到一种依然是凛不可犯的神色。他同平时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默默地不说话。
  近午时候,坐在鉴真身后的荣睿,突然说道: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来了一位官人,要我给他授戒。我说:我嗓子干得难受,给我一点水吧。他马上送来了水,颜色象牛奶一样,喝在口里甜美极了。我说:我们船上还有七十多人,大家和我一样,渴得快死了,请你也给他们一点水吧。那官人马上叫来司雨老人,说这事由你来办最方便了,快把水给船上的人。这时候,梦就醒来了。看来,天一定要下雨了。』
  大家互相详起荣睿的梦来。
  不知是否由于荣睿的梦,第二天午后三时左右,西南方空际出现了雨云,一会儿就扩大到船的上空,落下了大粒的雨点。下雨的时间很短,却是一场倾盆大雨。大家都用碗积了雨水,美美地喝了一顿。第二天,又下了雨,把大家的干渴都治好了。
  又过了一天,船靠近一座海岛,有四条白鱼在船前游泳,好象给船引道,船开进一个容得下船身的港湾里。
  船上人攀登岩壁,到岛上找水,越过一道山岗,上面长满从未见过的阔叶树,便有一口池塘,大家尽量饱喝了一顿,又用家伙装了水带回船里。
  船在此地暂时下了锚,停了四五天,人们又上岛去取水,可是以前那口池塘已经不见。大家说,这一定是神灵点化的池塘。祥彦和思托对这说法似乎也有点相信了。普照却认为那池塘大概只是积起来的雨水,可能土质特殊,很快就吸干了。
  季节不觉已进了十一月,十一月应该是严冬,可是一点没有冬天的样子。岛上树木挂满从未见过的果子,有的开着花,地上还长出竹笋,完全是夏天景象。
  船在岛边停靠了十四天,才找到能系船的海岸,船上的人都登了陆,分头去找住人的村落。幸而遇到了四个唐人,告诉他们,这儿的土人都要吃人肉的,还是赶快离开的好。
  大家急忙回船,把船开进看起来比较安全的港口。到夜里,就有拿刀的土人到船上来,把大家都吓坏了,送了吃的给他们,土人没有说话就回去了。受了一场惊慌,当夜又把船开出港口,重新漂到海上,向白天唐人告诉他们的海南岛方向开去。第三天,就到了海南岛南端振州的一个江口。
  到达海南岛的第二天,起了船货,三个老大把业行的经箱搬到阳光强烈的砂滩上。一个老大就坐在箱上喝水。
  午后,受到了当地官差的检查,在砂滩上过了一个白天,到晚上大家回到船上去,派人看守砂滩上的货物。
  荣睿和普照到此已辨不清地理方向,也不知往后从哪儿取道去日,只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比大唐广土南端更南方的一座岛上,而且是岛上最南端的一个江口。
  鉴真和每次处身逆境时一般,不动声色地沉默着。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和意志。祥彦、思托二人也学着师父的样,保持着沉默。以前几次遇到计划挫折时,总是由祥彦、思托二人来安慰两位日本和尚,说,不久之后,还是可以重新设法的。唯有这次不同。池们到了一个意外地方,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也没有因计划遭了挫折,显出伤心落胆的神气,显然是为了他们还不了解鉴真的内心,不敢随便表示自己的意见。
  除了他们二人,其他的和尚,显然对荣睿和普照二人很不高兴,从脸上明显表现出来,就为了这两个日本和尚,使自己几次三番遇到这种九死一生的灾难。
  刚漂到岛上的两三天中,所有的人,都表现出什么都不想干的懒劲。
  第四天,别驾冯崇债从州衙率领四百多名兵丁到来,接他们到了城中。他们进入了一个与以前所见完全不同的城市,所有商店、住宅和官衙的房子,为了防御台风,都造得又低小又坚固,房子四周,长满了从未见过的南方植物,覆盖着浓密的阔叶。空气很干操,人在太阳光下浑身流汗,一到树荫下就非常凉快。
  在简朴官衙的石板院子里,冯崇债说他咋夜作了一梦,梦见一人自称是他前生的舅父,现在转生为一个姓丰田的和尚。因为做了这个梦,认为前生的舅父来看望自己了,问他们中间有没有一个姓丰田的。祥彦代鉴真回答,这儿并没有姓丰田的和尚。
  『那末,这位大师父就是我前生的舅父吧?』
  说着,便请他们住在衙内,特设佛堂,将他们供养起来。
  他们就暂时住下来,住了三天,又在太守的花厅里举行了一次法会,请鉴真给官员们授戒。
  以后,又正式把他们安置在大云寺,鉴真等三十余人,都进了那座大寺院。大家看惯了大陆上的大寺院,感到这儿的伽蓝和寺境都很寒伧,尤其是佛殿非常荒凉,好象马上会倒塌的样子。
  他们在荒寺中迎接了天宝八年。天气一直干早,一起大风,城外沙土地的沙尘,便跟雾气一般落到这满是低矮民居的小城上。鉴真等便督促当地民工,动手建造佛殿。工程从冬天一直进行到干燥的春季,佛殿才竣工。他们乘这机会,从这儿起身,为了准备渡海返回本上,向岛东南部的万安州进发。别驾冯崇债亲自带领八百甲兵,一路护送。
  出发的时候,鉴真把原来预备带到日本去的佛具、佛象、经卷,全捐给了留居过四个月的大云寺。荣睿和普照商谈之后,也把业行托带的两箱经卷,赠送给这个寺院。他们考虑以后长途跋涉,无法带去,送给寺里,不失为一种明智的措施,估计业行大概也会谅解的。
  请当地人把两口沉重的木箱运到刚新修的佛殿之后,荣睿在回宿处约半里地的归途中,几次在树荫下歇下脚来休息。普照看荣睿的健康状态很不好,到万安州这样的长道,恐怕很难支持。在振州四月,对南方生活很不习惯,荣睿的身休衰弱多了。他吃不下饭,人也瘦得多了。天宝元年第一次打算回国时,普照也跟目前的荣睿一样,对自己丧失健康的身体很没信心,因此放弃了继续留学的计划,可是七年以来,受到异地生活的锻炼,身体倒反而好起来了。相反地,当时身体顽健的荣睿,现在却常常发烧了。
  不但普照,就是其他人,也觉得到万安州要四十几天路程,荣睿一定是受不了的。最后,听从鉴真的劝告,荣睿走海道绕行到上船地崖州,由普照陪他同行。
  荣睿和普照二人,在鉴真出发后几天,找到便船从振州出发,经万安州到崖州,化了四十天时间。
  崖州是海南岛第一城市,两位日本和尚在这里接触了睽别已久的城市空气。他们投宿城内古老的南蛮寺,在那里等候鉴真等到达。
  荣睿一列崖州就病倒床上,身体更瘦弱了。普照整天看护着他,一有空闲,便往街市闲走。街头有好些店铺,出卖珍奇的水果,如益知子、槟榔子、荔枝、龙眼、甘蔗、拘莛、楼头等等,大的如钵头或面盆那么大,都有比蜜还甜的果汁,花也有近于原色的各种鲜艳的色采。
  鉴真等比预定迟了半个月,才到崖州。他们受到崖州游弋大使张云的隆重欢迎,住在城内的开元寺。普照一听到消息,便带着病中的荣睿到开元寺和他们会合。
  他们到崖州以后,便和护送的冯崇债告别。普照从思托那里,听到鉴真一行和自己分别以后,所经过的一路情况。他们从振州出发后四十多天,就到了万安州,见到了奇异的风景,受到当地土人的大头人冯若芳的欢迎,在他家受了他三天供养。冯若芳的生活方式,使他们大惊失色。这家人家接待客人,都用乳头香点灯,一烧就是一百多斤。后来才知道冯若芳的营生,便是每年打劫在近处海面经过的波斯船,夺取财物,掠人为奴。在他家后院,有抢来的红色、白色、黑色、紫色的檀木,堆积如山,其它财物,也同样堆满了屋院内外。他命掠夺来的奴婢,集体居住在他家四周南北三天、东西四天行程内的土地上,那儿都是住外国人的村落。
  普照在崖州时,常和思托一起上街。街上居民风俗奇异。男人都戴木笠,女人穿的衣衫象日本和服。人人染黑牙齿,脸上刺花,用鼻子吸水。
  郊外有胆唐香树林,清风吹来,香闻五里。另外还有波罗奈树林,思托对波罗奈林曾有这样记载:
  『其果大如冬瓜,树似花梨,叶如水葱,其根味似柿饼。』
  此地十月种田,正月收稻,盛产蚕丝,每年饲蚕八次,收稻二次。
  居留中,自大使张云而下,部下官员,时时轮流来访。张云亲自安排宴席,以优昙钵叶作菜,用优昙钵子供养众僧。他对鉴真说明道:
  『这是优昙钵子,这种树只结子,不开花,是一种很奇怪的树。我今天能够见到大和尚,也是一种奇怪的因缘。』
  思托坐在树旁,就画了一裸优昙钵树,用文字作了说明:『其叶红色,圆形,径一尺余,子色紫丹,味甘美。』
  但住进开元寺的第三天,街上起了大火,开元寺也遭了殃,所有的人都把行李烧光了。
  鉴真应大使的请求,担任重修佛寺的工事。除了躺在病床上的荣睿,其他人都忙着办这件公事。他们要建佛殿,讲堂,宝塔等伽蓝,但采办木材,遇到了困难。
  振州别驾冯崇公听说鉴真修建开元寺的消息,马上派大批奴隶,各肩大木一裸,送到崖州,三天之内,需要的木材就全部运到了。
  寺院在预定日期以前提早竣工。鉴真把剩余的木材造了一座丈六释迦象。新寺落成后,鉴真登坛授戒,讲律度僧。普照好久没见鉴真那种庄严的仪容,不禁潸然下泪。和尚在多年流浪生活中,丝毫没有损伤他的威仪。所到之处,唯以修寺授戒度人为事,真象一位佛陀。
  那天,荣睿扶病临场。授戒礼毕,大家走出讲堂时,他对普照说道:
  『我刚才从讲堂出来,忽然觉得自己好象在日本奈良大寺,虽然天空、树木、泥土的颜色完全不同,不知为什么,总以为这里就是奈良。』
  以后,又激动地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请师父渡日。
  荣睿和普照最初从隆尊处接受作为遣唐僧渡唐使命时,曾在兴福寺境内早春阳光下一起谈话,现在普照又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当时二人也和现在一样,面对面站着,高个儿的荣睿俯向普照,普照则仰向着荣睿。
  他久久地凝视着荣睿的脸和瘦弱的身子,已经和在兴福寺时完全不同了,只是还勉强保持着高傲激昂的气概。他很想说出自己的想法,明白地说,就是请鉴真作传戒师去日的计划,大概只好到此为止了。大师父已经太老了,要实行这个计划,荣睿的身体也太衰弱了。鉴真虽没有泄露自己的心意,绝口不谈去日的计划。但有一点是明白的,从他平时的谈话听来,丝毫没有想回扬州故乡的意思。从此处渡海到对岸的雷州时,当然得决定今后的行止,可能他的目标,是想就近找到一个去日本的海口。普照深信无疑的是,目前不论鉴真还是荣睿,所需要的是赶快结束流浪的生活,受到官方的照顾。
  但他把目光从荣睿脸上移开了,终于忍住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他知道荣睿不爱听自己的话,而且这样说对病友将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又过了几天,鉴真宣布离开崖州。大使张云对和尚恋恋惜别,当他们出发去澄迈县时,亲自送出城外,又叫县官送到船上。
  一行人,离开了从漂到振州以来,度过半年多生活的海南岛,渡海北行,过了二天三晚,船到雷州了。
  第四章
  鉴真一行踏上了睽别已久的大陆的土地,从雷州经罗州、弁州、象州、白州、绣州,又过两江流域的藤州、梧州,再由梧州溯桂江到始安郡治桂林。一路上受到各地官府、僧俗父老的盛大迎送。他们预定从桂林下湘江走水路去江南,当然,这是暂时打消渡日希望以后所选定的路线。从广西、广东方面,也有可能找到去日本的便船,但鉴真没有作这样的打算,荣睿眼看再举的机会越来越远,非常伤心,但普照说服了他,叫他在这时候,应该听从鉴真的安排。
  他们到了桂林,才脱离南方的热带气候,感觉已回到了大唐本土。天空和江水的颜色,阳光,也和南方的强烈色采不同,显得又安静又柔和,身体也能感受季节的正常。
  他们原定不在桂林多住,但他们刚到,始安郡都督上党公冯古璞,听说鉴真法师到来了,亲自步行出城迎接,跪地膜拜,把他们接待到开元寺安顿。
  开元寺佛殿已久不开放,现在为了欢迎法师,特地打开了多年不开的大股。顷刻之间,香满全城。城内僧众,执幡焚香,口唱梵曲,都到开元寺聚会,州县官民人等,也涌到开元寺来,寺内寺外挤满了人众。
  都督冯古璞亲自治斋,供养众僧,请鉴真授菩萨戒。又有七十四州官员和赴考的举子,也都上城里来随都督同受菩萨戒。
  他们寄居的这座开元寺,始创于隋代,原名化缘寺,后毁于火,又重新修建,到玄宗时才改名开元寺。他们到来时,改变寺名还只有几年。
  这样,他们出于意外地,在桂林逗留了三个月。可能由于气候的变化,荣睿自从到了这里,身体已大有好转。
  这时候,南海大都督,五府经略采访大使,摄御史中丞等一身戴着几个头衔的广州太守卢焕,特派使者来桂林邀请鉴真去广州。到广州的路同去江南相反,但鉴真却接受了卢焕的邀请,答应去一次广州。同行中也有人不愿走回头路的,但鉴真做了决定,就不得不服从了。
  卢焕出身于唐代第一流名门范阳卢氏,以高才和清廉闻名,深受玄宗宠信。十余年前,荣睿和普照从洛阳随驾去长安途中,曾会见过当时身任陕州刺史的卢焕,那时玄宗为了嘉奖卢焕的政绩,还亲自在他衙门里题壁。当然,卢焕早已忘了他们,但两位日本和尚却还认识这位卢焕。
  卢焕行文各州县,迎接鉴真一行到广州去,他们离开桂林时,都督冯古璞亲自扶鉴真上船,对鉴真说:
  『从此一别,今生难望再见,愿我们在弥勒天宫再见吧。』
  他们与居留中多方照顾他们的桂林人士依依惜别。当时荣睿身体不好,正发高烧,由普照、思托、祥彦三人搀扶着,把全身烧得火热的病人搀到船上。
  『下桂江七日抵梧州,又至端州龙兴寺,荣睿溘然迁化,大和尚哀恸悲切,送丧而去。』《唐大和上东征传》只有这样一条记载,可能《东征传》的作者是根据思托提供的记录,照抄原文的。
  他们沿桂江南下到江边的梧州,又下西江的主流,因荣睿在船上突然病危,中途在端州登岸,投宿于当地的龙兴寺。
  当他们由本地官差引路进龙兴寺大门时,死神已落在荣睿身上了。进了寺院,鉴真坐在尸床旁边,而对着荣睿的遗体,好象对活人一样地说道:
  『我原为了荣睿的健康,想早日离开炎热地带,准备从桂林直接返问江南。后来见荣睿健康已经恢复,才应广州的邀请,改变回江南的计划,考虑到了广州,可能找到去日本的便船。可是现在,一切都落空了。』
  鉴真说话的声音刚停下来,四周围立刻发出一片号陶的哭声。
  第二天,把荣睿遗体埋葬在龙兴寺寺后的山冈上,普照在他坟上撒了第一把土,鉴真、祥彦、思托也一一撒了土,这是天宝八年的岁暮。从开元二十一年(天平五年)入唐以来十七年,同行之中,现在只剩普照一个日本人了。他们对鉴真去日本,各有不同的想法,而荣睿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始终使鉴真衷心感动。自天宝元年至今,把一行人投入到渡海去日的险途,还不知何时才能到达。连普照自已,在这八年的流离生活中,也可以说完全是被荣睿拉着走过来的。每当计划受到挫折,普照心里总对请鉴真去日的事发生怀疑,但他的这种想法,每次都被荣睿不屈不挠的意志压了下去,而现在,荣睿已经不在了。
  办完荣睿的丧事,一行人出了龙兴寺,受到端州太守的接待,将他们一路送到广州。一到广州,都督卢焕率领僧俗人众出城郊迎,接待极为隆重,请他们住到大云寺。这寺里有两棵诃梨勒树,结实如大枣。他们在寺受种种供养,并被邀登坛授戒。
  在大云寺居留期间,普照因荣睿之丧,衷心哀伤,为了排除悲思,每天到近处去游览名胜佛迹。这广州城大体有三重城墙,都督卢焕执掌文武大权,权势不下于玄宗,城厢内外,商贾云集,人烟稠密。郊外荔枝林连绵数里,绿荫中挂满一串串鲜红的果实。普照身入其景,觉得无比美丽。里巷间有人传说,玄宗皇帝因杨贵妃爱吃荔枝,最近还特地派了快骑专使,把这种香味浓郁,饱含甘露的佳果飞送长安。
  他也观光了当地的开元寺,那里有一座白檀香木的华严九会雕象,据说是住在此寺的一位胡人,带领六十名工匠,化三十年功夫,费钱三十万贯才造成的,原来准备带去天竺。经采访使刘巨鳞奏详朝廷,奉旨留置此寺。七宝庄严,精美绝伦。
  普照又到过婆罗门教的寺院。广州有三座婆罗门寺,住着梵僧。其中一寺,寺内有一口池塘,池面覆盖着青色的莲花。思托曾有关于青莲花的记录:『华叶根茎,并芬馥奇异。』
  瞻仰这座有莲池的婆罗门寺时,普照听人说这里有一个日本和尚,已住了半年。引起了他的关心,去了几次,都没见到这个和尚。
  一个月中,连去了几次。有一次,在寺院后进,一扇漆着红黄绿三色的小门边屋中,意外地遇见了戒融。两人相见,一下子互相怔住,紧紧握住对方的两臂。戒融也禁不住岁月的折磨,已经显得衰老了,缺了两颗门牙,笑起来象个鬼怪。他说,他听说了鉴真和普照到了此地。普照责问他为什么不找他们。他的样子全变了,只有幽默的口气还是老样子,他说:
  『渐渐地,不想见日本人了,既然下决心不再踏上祖国的土地了,所以见到身上带祖国气味的人,也觉得不痛快了。』
  可能因为常和梵僧一起,戒融从头到脚都变了梵僧的样子。人瘦了,皮肤发黑了,穿得象梵僧一样鼓鼓囊囊。只在普照把荣睿的死亡告诉他时,毕竟也显出了黯然的表情。说道:
  『这是太可惜了!』
  说着,又静默了一会。
  那天戒融带普照到外国船码头,去尝异国风味。码头在珠江口,那儿有婆罗门船,有昆仑船,也有波斯船。每条船上装满外国货,堆得山一样高,船身都有六七丈吃水。港上见到了狮子国、大石国、骨唐国、白蛮、赤蛮等等从来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的肤色眼色完全不同的外国人,他们大部分都住在船上。
  码头附近的街市,接连开设着许多饭馆,里面坐满了客人。两人在一家饭馆里喝了外国酒。谈话中普照知道戒融正打算从海路去天竺。戒融说,我准备走海道去,然后再从玄奘三藏《大唐西域记》的路回唐。戒融讲到玄奘三藏,以及许多唐人僧侣所开辟的往来天竺的道路,和西域旅行记之类的书名,普照都是连名字也没听说过的,这使他深深感到对这方面知识的荒疏。
  『咱们都一样,都得在海上受罪嘛!』
  戒融说着笑了一笑。普照很想说,同样在船上受罪,却不能相提并论呀。戒融的话引起他的反惑,但身在外国船码头上,耳中听到的是外国话,眼里看到的是外国船,便也不去否定戒融的想法了。
  那天,普照又意外地从戒融口里听到了业行的消息。戒融对几年来荣睿、普照所受的辛苦,似乎不很感动,但一提到业行,却极口赞叹了。他没亲眼见到业行,只因为交游广,从那里听到了业行的近况,而且相当详细。业行在洛阳大福先寺,依然在抄写仪轨类经卷。大福先寺很优待业行,供给住房衣食。业行瘦得更厉害了,背也驼了,眼也花了,简直没了人的模样。普照听着听着,似乎见到了这样的业行。
  普照只见了一次戒融,几天后又到那婆罗门寺去,戒融已随同梵僧,不知到哪里去了。
  鉴真一行在广州度过一个春天。此处虽然是同外国往来频繁的港口,却没有去日本的便船,只好断了从此处渡海的心愿,便经韶州,向江南进发。当他们起行时,广州僧俗各界,盛大欢送,一直将他们送得很远。
  溯北江舟行七百余里,到了韶州的禅居寺,因一路在船上不得好睡,大家在寺里好好休息了一会。然后受到韶州官府僧俗的欢迎,移居到郊外的法泉寺。这法泉寺是武则天特地为慧能禅师建造的,禅师已逝世三十八年,方丈中还挂着他的影象。他们在这寺院里住了几天,又移居到开元寺。
  移到开元寺后,普照心里想明白了,现在荣睿已死,自己实在已无勇气要鉴真再冒新的危险。而且自己已失掉了日本留学僧的资格,和其他唐僧身份不同,如果再与鉴真同回扬州,官府一定会把他认做嗾使鉴真的人,也许会治他的罪。祥彦与思托,也和普照有同祥的想法。他们认为现在一行人中,这唯一的日本和尚,处境是比较为难的。
  祥彦说:『自从荣睿死后,师父从未谈过去日本的事,是不是还准备去日本,或是已经放弃这个打算,我们也很难猜测。我们一切都服从师父,师父要是仍准备去日,我们一定高高兴兴陪他同去,如果他已经放弃这个心愿,要留在唐土,我们也就留下来,在他身边侍候。』
  祥彦又说:『我们是这样决定了。照上座的地位同我们不同,不管师父如何打算,你总是要回日本的。』
  思托对此虽未特别发表意见但普照知道关于去日本的事,这青年和尚的意见和祥彦是一样的。除了他们二人,其他的人,虽然从荣睿死后,没有什么公开表示,但看来也很明白,他们故意避而不谈去日本的事。
  普照唯独不了解鉴真是怎样想的,他绝口不谈,从他那张象日本武士那样表现出强烈意志的脸上,很难猜想他内心的真意。他只知道,现在鉴真准备回扬州。
  无论鉴真如何想,普照也知道只要自己离开这一队伍,约束这个小集团的渡日计划马上就会解消,这是大部分人所希望的,祥彦和思托也不会一定不赞成。请鉴真到日本当传戒师,对日本来说自然是一件大事,但是站到高处想一想,硬要把鉴真这样的高僧,去冒生死未卜的危险,这事毕竟是好是坏,就很难判断了。
  他又反过来想,自己独自离开了他们,荣睿的死就失掉了意义,八年流浪,一番辛苦,也完全落空了。但在目前,除了选一条自己认定的路,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普照眼前又浮现出了业行,取代了鉴真。业行那庞大的经卷,毫无疑问是必须运到日本去的。不幸的是,他的劳绩的一部分,留在南方的海角,不能送到日本。但他抄写的经很多,为把这些经卷运回祖国,他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
  在荣睿死后大约半年之中,普照的这种想法,逐渐在心中成熟起来,但做出最后的决定,是在韶州辗转迁移了三个寺院的时候。那时鉴真的视力正在迅速衰退。师父已经六十三岁了。一行中除了年轻的思托,都好象换了一个人,体力大大衰弱了,面貌变形了,尤其是年老的鉴真,变得更加厉害。普照觉得自己更应该赶快离队,使鉴真可以早日受到官方的照顾。
  普照走到鉴真跟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弟子决定在此告别同人,到郧山阿育王寺去,等候日本的便船。不能与师父同行渡日,实在非常遗憾,但弟子深信不能再让师父再遭流离之苦了。』鉴真闭目倾听了普照的诉述,然后睁开眼来,注视着普照说道:
  『我发愿赴日传戒,已经数度下海,不幸至今未能抵达日土,但此心此愿,必有一日将会实现。如今,我想先去扬州。长年流浪,大家都累坏了。祥彦身体不好,我的目力也衰退了。看起来只能回扬州去休息一下,以后再作打算吧。重新起行,估计还得一些年月。可是,照呀,你的地位跟我们不同,老这么等着,只是延长留唐的生活,如果有便船,你可以先回去。但想多年同艰共苦,不能同船去日,心中真是难言的遗憾。』
  说了,叫普照走近自己身边。普照膝行而前,感到师父握起自己的手。他让师父握着手,低声地啜泣了。
  第二天,普照离别了长年生死相共的同伴,独自起旱路向郧山出发。思托给他送行,久久难舍难分,一直走到十里长亭,两人才黯然而别。那是天宝九年夏六月,普服已过了因十五岁,思托二十六岁。
  普照到秋尽时分抵达郧山阿育王寺,在路上走了半年,遇到过两件怪事:
  第一件事是离开韶州约两月的时候,正向福州进发,以便取道福州,再往温州,然后走天宝三年跟鉴真一起走过的原路,那是到郧山的熟路。
  他越过大庚岭山脉,在山岳地带走了两个月,才走到近海的平原,以后就一直是平地了。有一天,过午不久,忽然天空阴霾四布,四周漆黑得象晚上一般,虽在炎夏,却吹起寒风,路边树叶萧萧作响。普照如置身黎明前的薄暗之中,一步也不能前进了,忽然,听到一声叫唤:
  『照啊!』
  分明是鉴真的叫声,好象就在身边,吃了一惊,向四边望去,却什么也没有见到。
  『师父么?』
  普照木然地站着,也叫了一声。他想,鉴真为什么能到这儿来呢。这幻觉仅仅一刹那功夫,天空又慢慢明亮起来,当然,哪儿也没有鉴真。他想,难道师父身上出了什么事故吗?如果他知道鉴真仍和两月前一样留在韶州,他就会马上赶回韶州去了。
  后来知道,就在这一时刻,正如普照所担心的一般,在鉴真身上发生了事故。
  在普照离开之后,鉴真的眼光一天比一天模糊了,东西越来越看不清楚。身边的人劝他请来了一位专治眼病的胡人医师,却一点也不见效果,终于失明了。发生怪事的一天,在普照听到师父叫唤的时刻,也正是鉴真双目失明的时候。
  另一件怪事是又过了约一月光景,普照已经过了福州,从福州沿海走向温州。有一天晚上,他在温州一座荒凉的禅寺过夜,天快亮时,梦见了祥彦。祥彦很瘦,普照同他分手时,身体已经很不好,很瘦弱,可是在梦中,他显得更加瘦了。他亲切地坐到普照身前,低声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普照的梦就醒来了。他从床上坐起身来,耳朵里还留着祥彦的声音,心里感到很不安,深深担心着祥彦。
  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正是那时候,祥彦在荣睿死后不久,也去身他界了。鉴真失明后,一行人离开了开元寺,巡礼了灵鹫寺和广果寺,到贞昌县,越过梅岭关险道到了岭北,又乘船下赣江,到虔州开元寺,中书令钟绍京隐居于此,邀请他们到他的府邸,立坛授戒。然后又乘船过吉州,准备出扬子江。
  天色放明,祥彦忽然从病床起来,跏趺端坐,问思托师父起来了没有。思托告诉他,师父还未醒来。祥彦便说:
  『我阳寿已尽,现在要和师父告别了。』
  思托禀告了鉴真,鉴真马上起床,设案焚香,将案几端到祥彦面前,叫他伏在几上,面向西方,口念『阿弥陀佛』。祥彦依照吩咐,清朗地念了一声:
  『南无阿弥陀佛。』
  以后便再也没有声息了。
  『彦,彦!』
  鉴真唤了几声,祥彦已经坐化了。普照梦见祥彦,大致就在这个时候。
  普照到了阿育王寺,为了恢复长期流浪中的疲劳,约休息了整整一月。他在这儿有很多旧识,好象回到家乡一祥,想起长期流浪天涯的日子,好象做了一场噩梦。
  恢复了疲劳之后,因曾从戒融口里知道业行在洛阳大福先寺,便上洛阳去探望业行。路过扬州,也没听到鉴真回扬州的消息。
  他是在开元二十五年随同玄宗御驾离开洛阳的,十六年后又到了大福先寺。过去的师父定宾已经不在世上了,寺里也再没认识的人了。但听戒融说过,业行住的是不幸的老和尚景云过去住过的僧寮,通过寺僧的传达,业行马上出来了。他比以前又瘦了,见到普照,蓦然地怔了一怔,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故。
  普照便在寺内院子里,向他简单谈了从漂海开始,长期流浪的经过。业行一听说自己托运的经卷,已被安放在南方一个无名的小城里,脸色骤变,身子索索地发起抖来。嘴里喃喃不清地嘀咕着,显然是严厉责备的口气。
  『尽管是一座无名的小寺,可是这大安寺在振州地方却是数一数二的名刹。你的经卷并没有化成海底的水藻,它还是在唐国土地上,宣扬着佛陀的功德嘛。』
  普照向他耐心解释。如果是受别人的责备,普照一定会生气了,但出于业行的口,却没有使他生气。原来答应送到日本去的,可是并未送到,却寄放在几千里外南方的海边,虽然是迫不得已的事,当然也有自己一定的责任。
  『我写那些经,是为了送到日本去的。把它放在除佛象以外一无所有的边疆的寺院,当然也不是毫无意义的,但豁出生命写这些经,我是要送到日本去的呀!』
  『好吧,等候下次的船,还不知道要多少年月,趁这段时期,那些放在振州大安寺的经卷,再由我来重抄一次,我一定尽我的力量,多少补偿你这次的损失。』
  普照终于答应了业行,决心在等船的时间,把全部力量化在这个功课上。他觉得这既为了业行,同时也是自己应该做的事。
  他便请业行开了一张留存振州大安寺经卷的目录。带了这张目录又回到郧山阿育王寺去了。路过扬州时,仍没有听到鉴真一行的消息。
  在阿育王寺,普照住在一间面对荒园似的竹林稀疏的屋子里,实践对业行许下的诺言,一心抄写经卷。他要抄的仅仅是义净的译经,有的已经找到,有的还不在手边,他把已找到的部分先抄起来。
  到了天宝十年的春天,他听到了鉴真回到扬州的消息。
  鉴真从荣睿在端州龙兴寺去世之后,不久自己又失明了,在下赣江的船上,形影不离的祥彦又倒下了。这以后的行动,普照是在后来从思托口里知道的。
  他们出了吉州,便下赣江,过南昌,经郧阳湖,向江州进发,中途又到了庐山东林寺。东林寺是晋代慧远法师在太元十一年(公元386年)修建的。他曾在此寺设坛授戒。那时,天降甘露,故世人称之为甘露坛。这甘时坛至今犹存。最近,鉴真的弟子志恩律师,还来此寺授戒,当时,天上也降了甘露,这露水润湿了临坛人的衣服,略带粘性,紫色,其味甘甜如蜜。僧俗人等,亲见这个与慧远法师时同样的奇迹,不胜惊叹,都说甘露坛真正名不虚传。
  鉴真听到了这个与自己弟子有关的传说,感到特别亲切,在这里住了三天,然后,去浔阳的龙泉寺。龙泉寺也是慧远法师修建的。据说建寺时没有水,法师对天发愿,以锡杖叩地,忽然出现了两条青龙,在立杖处飞升上天,地上立刻喷出三尺高的泉水来。根据这个传说,这寺院便叫龙泉寺。
  他们从此地陆行到江州城。江州太守召集州内僧尼、道士、女官和州县官民,焚香持花,奏乐出迎,并供养他们三天。出发时,太守又亲自从浔阳县送到九江驿。鉴真一行即在此上船,与太守告别。
  以后,顺大江东下,凡七天,到润州江宁县(今南京),诣瓦官寺,登著名的宝阁。阁为梁武帝所建,高二十丈,经历了三百多年岁月,已略有倾斜,传说某晚起了大风,第二天早晨,见阁下四隅,有四位尊神支持这个宝阁的足迹。此事发生以后,人们便在阁下四隅,造了四神王象。象高三尺,下端入地约三寸,神迹至今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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