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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靖-天平之甍

井上靖(现代)
  引言
  井上靖是日本当代小说家,他的作品有不少是写历史题材的。《天平之甍》是他一九五八年的作品,取材于日本真人元开所著《唐大和尚东征传》,写中国唐代鉴真法师渡日传法史迹。
  鉴真法师(688—763)是扬州大明寺律学高僧,他于唐玄宗天宝元年(742)受日本留学僧荣睿和普照的请求,毅然发愿东渡日本,由于当时中日交通的困难,『森森沧海,百无一波』,以及社会上各种阻力,在前后十一年间六次起行,五度失败,航海三次,历尽千辛万苦,而一念不泯,有志竞成,终于天宝十二年(754),和其随行弟子一起,成功渡日。那时候,他已经双目失明,垂垂年老了。他在日辛勤传法,讲解经典,推行戒律,兴建佛寺,传授弟子,十年如一日,对日本奈良时期天平朝宗教,特别是文化的发展,作出了重大的贡献,给后世留下了深远的影响其事迹普遍流传于日本人民中,成为佳话日本文化史学者,至称为日本文化的大恩人,在中日两国人民友好往来与文化交流的历史上,是一位值得纪念的光辉人物。他于日本天平宝字七年(763)在日逝世,今年是他逝世的一千二百周年。
  鉴真所处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封建文化高度发展的唐代开元天宝盛世。他在中国活动的地区扬州,不仅是唐代经济文化精华荟萃之地,也是当时东方的国际城市,各国文化汇合的一大中心。鉴真学养深湛,在广泛的社会实践中,长期和群众接触,掌握了当时很多的文化成果,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在他的弟子中,也有许多学有专长的各方面的人才。他的东渡传法,实际上是以僧团组织的形式,用集体的力量,把唐代高度成熟的文化艺术,传播到日本去,通过他个人的崇高的德望、深湛的学养和坚强的意志,十分圆满地完成了文化传播使者的时代使命。
  远在东汉、魏、晋、南北朝时期,日本就有与中国不断地进行通使修好的历史,公元第七世纪中,日本从原始式的氏族国家逐渐发展成法制国家,即主要以从中国传入的儒家学说与佛教思想为基础,结合本国的传统,建立了自己的文化。远在公元607年,推古天皇朝,摄政圣德太子即遣小野妹子第一次出使通隋,到中国唐代,更每隔若干年就派遣一次规模巨大的遣唐使,其主要使命,除与中国修好外,便是把中国文化学术输入日本,并派遗留学生和留学僧来中国学习。
  这部小说从732年,日本圣武天皇天平四年,唐玄宗开元二十年,日本派遣第九次遣唐使来中国写起,主要通过几个日本留唐僧人在中国的学习、生活和经历,写鉴真渡日事件,有力地表现了古代两国人民友好往还和文化交流所经历过来的艰苦卓绝的道路。为了一个国家的文化建设与发展,许多无名的英雄,付出了重大的代价,好些留学生在异国经年累月,长期苦修,学得了一些知识,而结果却只是葬身大海。留学僧荣睿和普照,为了给祖国聘请传授戒律的高僧,在异邦长期颠沛流离,历尽艰辛,荣睿在中途历经折挫,丧失了生命,而普服则经过了二十年之久,才得最后与鉴真师弟胜利回国。书中还写了别的几位留学生和留学僧所经历的不同的生活和奇特的命运。和这些日本人一起,同时又写了几位随鉴真同行的弟子,只要和师父在一起,任何艰难困苦都在所不辞,如年轻英俊的思托,还有象祥彦那样甚至献出了自己生命的人物。
  通过这些人物形象的生动的刻划,和古代两国政治、社会、文化、生活各方面的风貌的色彩鲜艳的描绘,几次波涛险恶的航海生活惊险场面,作者突出地展示了古代文化使者鉴真法师的崇高的品格和坚强的意志,一种为了完成高贵的使命而不惜牺牲生命的百折不回的精神。如在扬州大明寺接见日本僧人,发愿东渡的场面,庄严肃穆,令人起敬;在第二次航海,随风翻流,过海南岛回扬州途中,面对荣睿的遗体谈话的激动人心的场面,都是以最精炼的笔墨,写出了这位历史人物的精神面貌。
  小说最后写到鉴真等到达日本,设坛授戒,讲经传道,修建佛寺等许多事迹,一直到鉴真逝世,把他十年的活动,概括地压缩在短短的章节中;并用从中国送去,后来装饰在奈良唐招提寺大殿甍上的一对鸱尾,象征当时日本文化和唐代文化的血肉因缘,来结束全书。这儿所写的都是佛教的人物和佛教的活动,其中还有梦兆、幻象等等小插话,但我们如果了解佛教文化在日本古代文化发展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便会认识这些宗教传播的故事在文化交流史中的重大意义。
  鉴真和他的弟子,正是通过佛教的传播,对日本古代文化作出了重大的贡献。如他们在日本长期苦心修建的唐招提寺,是日本现存的天平时代最大最美的一座古建筑,其全部结构与装饰,都足以代表唐代大寺院建筑与雕刻最发达的手法与式样。鉴真和其弟子为唐招提寺手造的佛像,现在还有很多留存下来,是当时最进步的雕塑艺术的成就。根据记载,寺内还有三间壁画,现在虽已无实物证明,但鉴真东渡时即携有佛画,在随行人员中,必有绘画人才;唐代寺院岩窟中本来盛行壁绘;开元天宝年间也正是中国绘画突飞猛进的时代,由他带去的绘画艺术,对日本绘画史所起的影响,也是可以想象的。
  鉴真又精于医药,他在扬州时即常以医药济施贫病,在日本,又有为光明皇太后治病的传说。又据传当时日本医药知识尚低,药物真伪混杂,鉴真能以鼻代目,闻香判辨,鉴定真伪。在日本,曾有《鉴真上人秘方》传世,据说就是他的处方记录。十四世纪以前,日本医道把鉴真奉为始祖。直到德川时期以前,日本药袋上,还贴着鉴真肖像。其对日本医药事业的贡献,也是可以想见的。
  鉴真弟子中,有长于诗文的,对日本汉文学的发达,也有不少的贡献。他们用汉语传戒授律,使日本僧侣广泛学习,大大普及了汉语知识,而掌握中国语文,使古代日本人民吸收我国文化,得到极大的方便,至今日本汉语音读中,还留着许多『唐音』,这对于中日两国文化的血缘关系,也是很重要的。在传记中,鉴真弟子思托,即以能文著称,著作颇富,作为史传文学的,即有《鉴真和尚传》和《延历僧录》两书,惜今已失传。据考,779年日本淡海真人元开著《唐大和上东征传》,即以思托的《鉴真和尚传》为底本。至今《东征传》中,尚保留着思托《伤鉴真和尚传灯逝》一诗:
  上德乘杯渡,金人道已东。
  戒香余散馥,慧炬复流风。
  月隐归灵鹫,珠逃入梵宫。
  神飞生死表,遗教法门中。
  鉴真弟子们的这种文学活动,显然也对当时的日本文学发生了影响。
  小说忠实地描写了这一中日文化交流的大事,生动地创造了许多历史人物的艺术形象,把读者引入一个悠远的古代世界,不但增加了我们对历史的感性知识,也通过这一史实的艺术创造,使我们更深地体会到两国人民悠久深厚的文化关系与友好传统,而鼓舞我们今后为进一步推进这种关系与传统而并肩努力。
  译者1963年3月
  第一章
  朝廷商议派遣第九次遣唐使,是圣武天皇朝天平四年(公元732年)的事。同年八月十七任命从四位七多治比广成为大使,从五位下中臣名代为副使,并选任与大使、副使合称遣唐四官的判官和录事。判官是秦朝元等四人,录事也是四人。九月,派出使者分赴近江、丹波、播磨、安艺四国,命令各造大船一艘。
  大使多治比广成是文武朝左大臣岛的第五子,其兄是县守,曾于养老年间任遣唐押使赴唐。广成历任下野守、迎新罗使的副将军、越前守等职,因此现在付与了渡唐大使的重任。副使中臣名代是镰足之弟垂目的孙子,岛麻吕的儿子。
  同年年内,又决定了遣唐使团中的主要人员,发布了正式任命:从知乘船事、译语、主神、医师、阴阳师、画师、新罗译语、奄美译语、卜部等随员,及都匠、船工、锻工、水手长、音声长、杂使、玉生、铸生、细工生、船匠等规定的乘员到水手、射手等下级般员,共计五百八十余人。
  只有遣唐使团中最关重要的留学生和留学僧的名单,当年尚未选定,推迟到第二年。原来,朝廷化费巨大资财,甘冒许多人生命的危险,派遣遣唐使团,主要目的是引进宗教与文化,虽也有政治的意图,但比重是微小的。大陆和朝鲜半岛经历多次兴亡盛衰,虽以各种形式影响这小小的岛国,但当时日本给自己规定的最大使命,是迅速建成近代国家。自从中大兄皇子跨出律令国家的第一步以来,还只有九十年;佛教的传入只有一百八十年,政治文化方面,虽已受到大陆很大影响,但一切还比较混杂,没有固定下来,只不过是初具规模,有许多东西还必须从先进的唐国引进。用人的成长来比喻,正在从少年向青年发展的时期;用时令来比喻,仅仅是早春天气,春寒料峭的三月初。
  营造平城京已二十五年,一切模仿唐都长安,大体已完成南北各九条,东西各四坊的井然有条的街衢;都城四周,屯集了大量移民;又修建了兴福寺、大安寺、玄兴寺、药师寺、葛城寺、纪寺等以下的四十多座寺院,但高大的伽蓝还显得空洞,经堂里经典很少。
  过年以后,从全国各地选拔了九位精进洁斋的僧侣,送到香椎宫、宗像神社、阿苏神社、国分寺、神功寺等处,为祈祷这次渡唐的顺利、平怠海神的威暴,在五畿七道,诵念《海龙王经》;而向伊势神宫以下畿内七道诸神社,派遣了奉币使。
  二月初,大安寺僧人普照、兴福寺僧人荣睿,出于意外地被提名为渡唐留学僧。二人突然奉召到当时佛教界权威隆尊的地方,问他们有没有渡唐的志愿。二人是初次面接隆尊,在从前,只听过他讲《华严经》,是不能够接近的。
  荣睿长得又高又大,坚实的身躯向前微屈,带一点罗锅,满脸毛胡子,年约四十,实际只是刚过三十。普照身材比他小得多,体格单弱,年龄也比荣睿小两岁。
  荣睿听了隆尊的问话,不加思索,直率同意。普照却迟疑了好一会才开口,他两眼看着隆尊的脸,问到唐去学习什么。他就是那样性格,在一对神情冷漠的小眼睛中,似乎表示这样的意思,哪儿都可以学,干么要冒生命的危险,老远地上唐国去。自己一向在国内也学得不错嘛。他在僧侣中是出名的青年秀才,对秀才这个称号,本人倒并不重视,不过承认自己只是整天不离经案罢了,
  隆尊用习惯的沉着的口气,对两位不同类型的青年僧侣,说明日本佛教戒律,还很不完备,打算去聘请一位合格的传戒师来日本传授戒律。聘请传戒师得化长年累月的功夫,特别要聘请一位德高望重,学识渊深的人到日本来,可不是容易的事。不过等下一次遣唐使还有十五六年时间,在这个时期内,他们一定是能够圆满功德的。
  普照听隆尊说请一位传戒师得化这样长的年月,暗暗吃了一惊。他想,隆尊的意思,大概认为选聘传戒师先得具备物色人物的学力,而且要聘请杰出的人,还须先与他建立相互之间的关系,作好这样那样的准备,这就得有十几年的唐土生活。想想这一去可以留唐十多年,便有了赴唐的意思,如果仅仅短期留学,可犯不上去拚这条命;既然是长期的,就值得冒一冒险去搭乘遣唐的海航。
  二人从隆尊处出来,在映照早春阳光的兴福寺境内,互相谈论起来。荣睿多少有点兴奋,说话比平时快,他说这次选派准是知大政官事舍人亲王同隆尊商谈的结果。
  几十年来,为了防止农民企图豁免课税,争着出家和逃亡的现象,政府已颁布过几十次法令,可都不见成效。问题不仅农民,眼前僧尼的品行,也正在日趋堕落,成为当局的头痛之种。政府有『僧尼令二十七条』法规,规定僧尼的身份和资格,但无实效。皈依佛教应遵守的清规戒律,一条也没有定出来;比丘和比丘尼应受的具足戒,因三师七证不足,无法施行。目下佛教只是自誓受戒,或受三聚净戒,流于放任状态。为了取缔这种佛徒,须从唐土聘请杰出的戒师,施行正式授戒制度。人为的法律已无能为力,必须有佛徒所信奉的释迎的最高命令。谁都明白,目前日本佛教界最重要的,是整顿正规的戒律仪式。趁这次遣唐使出发的机会,舍人亲王和隆尊便决定派两个青年僧侣赴唐。
  『至少,我们的使命,是值得豁出两条生命的。』
  荣睿说了这样的话,可普照没有作声。他的头脑从来只想自己的事,他对聘请戒师的重大意义,兴趣不大;他主要想的是今后十六年中,自己可以学到多少教典。他好象已实际感到那些教典的分量,在冷漠的目光中,显出和平常不大相同的出神的状态。
  『荣睿,美浓人也,氏族不详,住兴福寺,机捷神睿,论望难当,以瑜咖唯识为业。』根据《延历僧录》所记,关于渡唐前的荣睿,所知仅止于此。同样的,关于渡唐前的普照,我们所知的也只有:『兴福寺僧,一说大安寺僧。』这句不甚可靠的记载。但在《续日本纪》中,还有关于普照的一条:『甲午,授正六位上白猪与吕志女为从五位下,入唐学问僧普照之母也。』这是考证他出身的唯一线索,即普照的母亲是白猪氏,名与吕志女,在天平神护二年(公元766年)二月初八自正六位上赐从五位下。白猪氏的祖上是百济王辰尔之侄,此族人氏,以多与外国有关知名。
  闰二月二十六日,大使广成入朝拜受节刀。节刀在回国后是要纳还的,受取节刀,表示出使的准备已完,最后接受渡唐大使全权,一候天气睛朗,便须立刻启航。
  出发以前的三月初一,广成拜访了山上忆良,忆良参加过大宝二年第七次遣唐使团,担任少录,有渡唐经验。他是广成哥哥的朋友,由此关系,广成专门去向他辞行。三月初三出发,这天早晨,忆良送来了歌一首,反歌两首,为广成送行。
  神代相传大和邦,皇威赫赫何辉煌。佳谶美颂资古兆,自古徂今垂德望。济济人才盈满朝,恩宠独君蒙荣光。世世辅政仰先德,君今奉敕使大唐。洋洋海国风涛靖,诸神宣为护君航。唯我大和社稷神,遥天高翔翼君旁。异国建勋完使命,大伴津上待归航。早日归来其无恙,祝愿旅程长安康。
  扫大伴津之松原,伫侯君兮早归。
  闻难波津之来航,未整装兮出迎。
  后一首反歌,是赠给送别丈夫的广成夫人的。
  四月初二日晨,广成一行自奈良城启行,向忆良歌中所说的难波津出发。使团中大部分人员已早在启航地难波津集合,当天从奈良启行的只是广成一行三十骑,普照和荣睿也在其中。此时各寺院钟声齐鸣,祈祷海路平安。清晨的寒风和绿意渐深的山野,给征人以深刻的印象。
  道路穿过大和平原,一直向西北方伸展。一行人经过王子,翻过龙田山,当天在国府过夜。次日从国府起行,近午进入难波故都。此地从九年前神龟元年以来,开始修建离宫,工事现在还在继续,到处在建造大臣的府院。他们经过几处映照在初夏阳光下的工地,不久,进入了市廛栉比的繁华地带。一行人马过了几条桥,走过最后一条时,就感到有潮气的海风迎面吹来,望见左边丘陵带中的难波馆,红墙青瓦,色采缤纷;接着,又望见新罗馆、高丽馆、百济馆等至今已只留下名字的古建筑。丘陵尽处,便是丛生芦苇的海港的一角。
  又过了不久,一行入马进入了港湾。此处已无往昔与三韩交通频繁时期的兴旺气象,但从苇丛中仍可望见森林般矗立着的几百条船桅。这港湾是几条河流汇合的出海口,在江海汇合的浩淼的水面,散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岛屿和沙洲,丛生的芦苇几乎埋住了整个港湾。船只只能在苇丛和洲岛间出入,从码头上望过去,好象只是在苇丛间穿来穿去。苇丛中还立着许多水标柱,有些柱头上栖息着小水鸟,白色的羽毛映入即将远行的征人眼中。
  码头上气象异常,四条海船停靠在与海岸有相当距离的水面,送行的人和看热闹的人拥挤在码头四周,码头入口拦上绳子,只准送行的家属进去,光在绳栏里面已有二千来人,女人特别多,老太太、年轻妇女、孩子全有。绳栏外的观众更多,中间也混杂着流浪人和乞丐。在码头的一片混乱声中,常常突然发出高声念佛诵经的声音。
  严霜满客途,鹤翅长空护我儿。
  《万叶集》第九卷上的这首歌,是一位母亲送儿上此次遣唐船所作。第八卷上,还载有笠朝臣金村这一天送给遣唐使的一首歌:
  云影明没波间岛,与君别兮长嗟。
  这是笠金村替一位友人的妻子代作的送郎歌。
  昨天从京城出发的大使广成三十余人一队,在码头边与公私送客等告别之后,便分别登上不同的船只,又互相举杯祝酒。
  四船各长十五丈,宽一丈余,每条船各乘一百三四十人,并不显得拥挤。船只由于造的地方不同,形式略有差异。大使广成乘的第一船,中舱较大。副使中臣名代乘的第二船,就窄得多,船中形式位置也不相同。判官们乘的第三船、第四船,几乎都舷靠舷地停泊在一起,船尾的样式全不一样。第三船象一条倒挂的龙,尾巴高高翘起,比第四船高出六尺。
  任何乘员都分辨不出自己的船比别的船好些还是坏些,即使监督造船的船舶司长官次官也不能分辨,连直接参与锯削木材的近江、丹波、播磨、安艺四地船匠,也是心中无数的。不过各船桅杆都在正中,这是采用的百济船样式,跟船桅不在船中央的唐式不同。日本船匠一向对关系较深的百济船,有蒙胧的信心。
  傍晚,一候潮水上涨,四条大船便离开难波津港岸。刚一离开,岸上送行的人,都看出船身特别沉,好象会在苇丛中沉下去的样子。每条船有一百五十名左右的乘员,再加装满了路上所需的粮食,留唐时抵充用费的货物,衣科,药材、杂品及送贡唐朝的贡物。只在开船时,送行人发出了一阵呼声,以后,码头上就是一片黯然的肃静。大概化了一刻功夫,四条船才完全开出港外。
  四条船四月初三自难波津开出,经过武库、大轮田泊、鱼住泊、韩泊、柽生泊、多麻浦、神岛、备后长井浦、安艺风速浦、长门浦、周防国麻里布浦、熊毛浦、丰前分间浦等内海港湾,有的只是通过,有的停靠,到同月中旬到了筑紫的大津浦,是本土最后一个海港。因为候风,又停泊了几天。从大津浦开出外海,已是受节刀以后约一月的四月终尽了。
  从大津浦航海到店有两条航路,到天智天皇朝第五次遣唐船止,都是走壹岐、对马、沿南朝鲜的西岸北上,穿过渤海湾,到山东莱州或登州上陆,然后走陆路南下,然后再从洛阳到长安。但走这条航路,只在南朝鲜属日本势力范围时,才能保证安全,自从新罗统一了半岛,便只好走另外的航路。第六次以后,三次都采取另外的一条航路,即从大津浦西航,过壹岐海峡,出肥前值嘉岛,在那里候上信风,直穿东中国海,漂到扬子江上的苏州和扬州之间的海边。广成他们这次走的依然是这条航路。
  普照、荣睿两人,搭乘的是判官秦朝元的第三船。同船还有两位留学僧,一名戒融,一名玄朗。戒融是在大津浦开船那天才上船的筑紫僧人,年龄和普照相似,身材魁梧,神态据傲。玄朗年轻二三岁,是纪州僧人,据说最近一年住在大安寺,普照跟荣睿都没见过他,也没听说过他的名字,此人容貌端正,谈吐雅驯,颇有教养。
  从筑紫出海的头一夜起,海上虽无特大风浪,但船在外海的大浪中,簸荡得象一片树叶。船员以外,乘客全吃不下饭,象死人似的躺着。这状态连续好几天,其中只有普照一人例外。头两天,他同别人一样难受,到了第三天,头也不痛了,胸也不闷了,端端正正坐着,泰然地顶住了风浪的颠簸,从早到晚,望着身边三位留学僧晕船的痛苦样儿,心里也不好受。
  其中荣睿晕得最厉害,老是半张着嘴,发出痛苦的低吟,浓眉大眼的脸,一下子变得十分憔悴,令人不忍面对;玄朗也同死人一样,不言不动。
  一天,海上正将昏暗的时候,普照忽然听到躺在对铺上的戒融问他:
  『你在想什么?』
  这是这位面貌凶狠,象个妖魔似的旅伴,第一次同他对面说话,上船时只是互相通过姓名和籍贯,以后就晕船了,各顾自已憋闷,更无交谈机会了。
  普照对这位仰躺着身子,光把眼睛望着自己的筑紫和尚回答道:
  『什么也没有想呀!』
  他在初见此人的时候,便觉得这个大头妖精并没有被选作留学僧的特色,只是风貌中带有筑紫和尚中特有的风雅相。
  『我可是有一种想法。』戒融说了。
  『你想什么?』
  『人的痛苦,归根只有自已明白,一切都得自己去解决,再也没有别的办法。现在我很痛苦,还有荣睿、玄朗都一样在受苦,可是你并不痛苦,是你的命运好,能够免受痛苦。』
  普照心里想,这人说话多没意思。可是过细一想,自己现在对别人的痛苦,确实并不同情,虽也觉得怜悯,但也无能为力,就不想给人去出什么力了。这心思被人说穿了,感到很不愉快。戒融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接着就说:
  『你不用不高兴,我说的不过是实话。我们换个地位,我也会和你一样,人嘛,本来就是这样的东西。』
  说着,戒融虽不是特地做给普照看,却突然翻过身子,好象在没有一点水米的空胃袋里,要呕出什么东西来,嘴里痛苦地作恶。
  普照跟年轻的玄朗谈得多些,当船开始摇晃起来,总是玄朗先开口说话,似乎说说话就好受一些。他说话的口气不象诉苦,也不象独白,声音很低,有一种特别的热情。
  『不不,没有关系,忍一会儿就好了,只要不翻船,总到得了唐土。那时,就可以见见久闻大名的长安城和洛旧城,在那里走走看看,一定有许多感想,能亲服看到大慈恩寺、安国寺、西明寺。我将到哪个寺院里去学习,在那里,有多少该知道的事情,多少该读的经书。一切都可以亲见亲闻,我将吸收全部该吸收的东西,再忍一会儿,再忍一会辛苦就行了。』
  听着听着,言语中包含的一种感伤的调子,就传染到自己胸头来了。这些话,触发了人人心里原有的感情,只是别人害怕从嘴里说出来罢了。这时玄朗脸色苍白,大家都没认真去听他,常常让他一个人自己去说。
  可是有一会,戒融可听腻了,他把玄朗的话打断,不许他说下去:
  『废话少说,这船能不能平安到达,这会儿还不知道呢。』
  船上的人,除普照没有晕船之外,其他的人终于也一个个地从地狱似的苦难中解脱出来,从玄朗、戒融、荣睿和年轻人开始,各隔二三天都得到了解脱。晕船过去了,对唐土怀着热烈想望的玄朗,话却越来越少,整天不说话的情况多起来了。这位象是颇有教养的青年和尚,开始陷入一种莫名的忧郁。戒融似乎也懒了,晕过船后,只是呼呼地睡觉。荣睿几乎整天念『法华经』。普照经常冷眼旁观着这些伙伴,膝盖上片刻不离地放着预定在航海中学完的《四分律行事钞》。
  这四位留学僧所搭乘的第三船,紧跟在广成大使第一船后面,他们的后面是第四船,副使中臣名代的第二船殿后。从筑紫出海二十天中,前行第一船和后面的第四船,距离虽相当远,却一直可以望见船影。晚上,互相一次次用灯火打信号。在远离的海上,他般的灯光随着海波的起伏,有规则地忽明忽灭。
  二十一日晚,海上升起浓雾,航行困难了,暂时抛锚停下。这是最后一夜,以后第一船和第四船都望不见了。从那时起,船上乘员每人配给水三合、干饭一合,作为一天的食粮。
  大约从第三十天开始,海水变成深蓝色,象油一样带粘性的大浪,一浪一浪袭来,一会儿,把船抬到浪尖上,一会儿,又落到深沟里,除了船员,谁也看不清船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自从海色变蓝,碰上逆风的日子就多了,每次遇到逆风,为了避免随风漂流,船就抛锚,常常停上一天两天,等候顺风。
  到了约四十天之后,首次遇到猛烈的暴风,这以前虽曾遇见过几次小风浪,但这样的大风暴却还是第一次。从近午开始一直继续到第二天正午,一时海水象曝布似的冲进船舱。
  这晚上普照在黑暗中,听到戒融在风浪中说话的声音,从简单的片言只语里也分辨不清他在对谁说话。又觉得他好象在对自己说:
  『这会儿你在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想呀。』
  普照正担心船会不会翻,听到戒融问他,心里很恼火,对同样的问题,作了同样的回答,好象在黑暗中瞧见戒融似乎要吃人的凶巴巴的脸,和高高耸起的大个儿,正面向着自己。
  『你什么也不想?』戒融又问了一句,然后说:『我正在想,我不愿意死,我不想白白送死,难道你愿意死么?我就是不愿意,不愿意。我还想,虽然大家处境相同,可是归根到底,人就是只想到自己,你说是么?』
  风浪声淹没了戒融后面的话,待外面的喧闹暂时静下的空隙里,好象等着这机会,又有一个声音说了,这会不是戒融,是荣睿。
  『我也在想,』荣睿突然发言:『我们今天的经历,以前已有许多日本人经历过来了,成千成万的人葬身在海底里,能平安踏上陆地的恐怕很少。一个国家的宗教和文化,任何时代都是这样培养起来的,都是靠很多的牺牲培养起来的。我们这一次要是留下一条命,以后就得大大的用功。』
  他这话明明是对戒融说的,戒融不知嚷了一声什么,就没再作声了。于是,这个并非可以讨论问题的状态,一直保持到天亮。
  荣奋说话之后,普照向正在怕死的玄朗那边的暗中望去,觉得玄朗仆着身子一言不发,倒是最真率的姿态。戒融、荣睿说的虽都是真心话,但象玄朗那样既不表现自己,也不害怕出丑,完全置身事外,虽平时有点反感,但在目前这种境地,却引起了最大的好感。
  他自己这时候跟三个人稍微有点不同,他是始终在进行斗争的,所以认为在目前也没有什么不同,多年以来,每天跟烦恼自己的色欲做暗暗的搏斗,他想,现在不过换了同死亡的斗争。
  起了暴风之后,满船的人都忙着向神佛祈祷,他们对住吉神社、对观世音菩萨许愿。荣睿给同船的人讲《法华经》。戒融仍躺在铺上,普照和玄朗坐起来在旁听讲。发现有些讲错的地方,普照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听着。
  第三船为等候顺风,停泊在一个靠近大陆的小岛上,耽搁了一些日子,好容易才漂到苏州已经是八月份了。从筑紫大津浦出发,整整在海上漂了三个多月,其它三条,也在八月中先后漂到苏州海岸。
  广成等人漂到苏州,即由苏州刺史钱维正禀报朝廷。朝廷派通事舍人韦景先为接待使,到苏州慰劳使团,然后,使团中被特许的人,从大运河到汴州上陆,再由陆路去洛阳。
  大使广成等到达洛阳,已是次年天平六年,即玄宗开元二十二年的四月。从到达苏州后八个月,他们不去长安,只在东都洛阳,因为玄宗皇帝这年驻跸洛阳,未归长安,唐的朝廷就在洛阳。
  他们因唐廷留在洛阳,不免大为失望,以前的遣唐使都是乘官船一直去长安,到首都长乐驿,受内使的欢迎,出席第一次宴会。以后骑马入长安,等不及在迎宾的四方馆里去恢复疲劳,即上宣化殿朝拜,麟德殿接见,内殿赐宴,然后又在中使的使院中举行盛大宴会——这种在长安京豪华的礼节,广成等已耳闻多次。在洛阳虽也有同样的接待,但日本的使节总是愿意现身长安的出色的舞合,饱享大唐初夏的阳光。
  进洛阳后,向唐帝献上贡品:白银五百大两,水织絁、美浓絁各二百疋,细絁黄絁各三百疋,黄丝五百绚,细屯绵一千屯,另送彩帛二百疋,叠绵二百帖,宁布三十端,望陀布一百端,木绵一百帖,出火水精十颗,出火铁十具,海石榴油六斗,甘葛汁六斗,金漆四斗等物资。
  当使团官员们作为国宾迎入四方馆,每天紧张活动时,同在洛阳,委托给唐廷的留学生和留学僧,均按各人求学的目的和志愿,被分配到相应的寺院。普照、荣睿、戒融、玄朗四人,被送到大福先寺,是按普照提出的请求办的。普照知道这寺院有一位高僧定宾,曾著有《饰宗义记》,注释过法砺的《四分律疏》,因此希望跟定宾修习佛法。关于这些,普照的知识远在其他三位留学僧之上。
  大福先寺是武则天之母杨氏的府邸遗址,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在此建立了太原寺,后改魏国寺,天授二年(公元691年)又改为大福先寺。寺宇宏大,有庄丽的佛塔和伽蓝,僧寮也多。三进院中有吴道子画的《地狱变》,三门两旁,也有吴道子的壁画。
  日本青年僧进这个寺院不久,又知道这寺院是有悠久历史的译场。约二十年前去世的义净,曾在此翻译《金光明最胜王经》二十部一百五十卷,《胜光天子香王菩萨呪一切庄严经》等四部六卷。现已高寿九十余岁的善无畏,在此译《大日经》,是约十年前的事。知道这个历史后,留学僧都感到很紧张。
  留学僧生活是比较自由的。他们首先专学会话,他们中间,只有戒融一人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能讲唐话。洛阳的市容,真是名不虚传的大唐两都之一,日本留学僧感到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城市规模与奈良大不相同,繁华气象也不可比拟。这是东周的皇城,也是东汉、北魏、隋代的京师,历史古老,非日本可望项背。
  四位日本僧各分配不同寮舍,每人一室,安顿了生活。留学僧出国,朝廷赐给絁四十匹,绵百屯,布八十端,但由唐廷接受之后,生活即由唐廷支给,不必马上把从日本带来的物品去兑换泉币。
  在大福先寺安顿以后,从四月到五月,普照、荣睿、玄朗三人,课余之暇,时间都花在佛地名胜的游览上,目之所接,无不惊奇赞叹,从此觉得日本只是一个小国,奈良城又小又简陋。戒融从四月到五月,也游遍了洛阳的佛地,但总是单独行动,不同他们合群。
  夏季阳光渐烈时,普照在戒融住的寮含前,偶然遇见了戒融,戒融很难得地请他进了自己的屋子。照例用他那居高临下的态度,突然问普照到了唐土以后,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普照见他跟船上时一样,又提出问题,本来想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结果还是说了实话:
  『来得好嘛,要是不来,就不会了解唐国了。』
  戒融听了一惊,他想不到对方会说这样的话,便说:
  『我来唐土,首先看到的是饥民,可能你也见到了,从苏州上陆,每天见到饥民,看了心里不好受。』
  正如戒融所说,他们踏上唐国土地的前一年,正遭受了夏前的干旱和秋后的霪雨,农作歉收,到处流动着成群的饥民,据说是几十年没有的大灾荒。
  『要是在日本有那么多饥民,事情也不好办了。可是在这里,却象天上的行云和黄河的流水,到处流动着饥民,好象是一种自然现象。日本和尚迷信佛典中每一句话,我看是太傻了。佛陀的教义应该更远,更广大,对于那黄河的流水和天上的行云,应该和这一群群流动的饥民结合起来。』
  戒融带着激昂的口气,说了这样的话,然后又说出自己的想法来。
  『我想,等我过惯了唐土的生活,我要用两条腿走遍这个广大的国土,穿着袈裟,讨着布施,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普照瞧着戒融的大盘脸,心想,这人真可能做出来的。
  『可是,你总得选门功课用用功吧。』
  戒融一听,申斥似地说:
  『你只知道用功就是伏在案头上么?』
  尽管如此,普照在船上对他那种反感已经消失了。虽不能明白指出来,总觉得这个人有自己所没有的一种特点。
  『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打算干什么?』戒融又问。
  普照告诉他,自已准备踏踏实实修习律部,同时还负着一个使命,要聘请一位优秀的戒师到日本去,所以先得自己学好,打下基础。
  戒融听了他的话,便直率地说:
  『聘请戒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不着那么费事,只要积极去办交涉,请一位到日本去,不就成了么?你看,请道璿去怎么样?』
  又重问了一句:『道璿不行么?』然后又说:『请第一流的高僧,当然不容易。既称高僧,大抵已是八九十岁的老人,老人怎么还能下海呢,在海船上,不消三天就垮了。再等几年,事情也一样,我看请道璿就行了,就去请他吧。』
  普照也听说过道璿是一位律师,见过一二次面,年纪大概还只有三十四、五岁,精通律法,专学天台、华严,据说他日常生活,都是依照华严净行品行事的,颇受部分僧侣的尊敬。
  戒融虽说请到道璿就行了,但普照认为要请道璿,他也不一定就简单接受,把这想法告诉了戒融,戒融便说:
  『试探试探,不知他愿不愿意,我倒同他谈过几次话,由我去试探吧,我看他一定会去,为了佛法嘛。』
  为了佛法这句话,是带一点幽默口气说出来的。这话说到这儿,晋照也没认真当一回事。他以为不过随便说说,倒是戒融刚才讲到难民的话,才象是戒融说的,有他独特的看法。
  过了两三天,荣睿和玄朗来了,普照也学着戒融的样子,间他们两人,到唐土以来,印象顶深的什么。荣睿端端正正地坐着,微微挺起胸膛,昂然地说:
  『我看这个国家,现在已发达到了顶峰。这是我最深的印象,花已开到最盛的时候了。学术、政治、文化恐怕以后就要走下坡路了。我们目前必须尽力得到一些可以得到的东西,有多少外国留学生,象蜂儿采蜜一样,在这个国家的两大都城采蜜,我们也不过其中之一罢了。』
  然后又说:
  『不过这是另外一回事,我只是觉得这儿生活着那么多人,其实这些人跟佛教、政治、学术全没关系,他们不过凭着生物的本能,吃饭、睡觉罢了。』
  戒融说的是『象天上的行云和黄河的流水』,荣睿又说是『生物的本能』,普照便说:
  『戒融也说过这样的话呢。』
  荣睿听了便说:
  『戒融?他见到了什么,他就会发怪论,把人搞胡涂罢了。他的长处只是会讲几句唐话,谁知道他有多少程度。』
  荣睿每提起戒融就皱眉头。戒融不喜欢荣睿,荣睿也瞧不起戒融。普照又要玄朗回答刚才的问题。玄朗好似有点懊恼,口气吞吞吐吐地说:
  『我嘛,我就是想回日本,日本到底是最好的地方。作为日本人,不在日本到底不能过真正的生活。不管人家如何说,我觉得这一点是实在的。』
  以后他说,听说遣唐使团十一月就要回国,要是可能的话,自己也有点想回去。他在初夏刚到洛阳时,还不是这样,自从入了盛夏,又害起在船上害过的怀乡病,总是忧忧郁郁的,完全打不起精神来。普照觉得玄朗的诉苦,比荣睿和戒融的话更真实,听了玄朗的话,他感觉到,入唐还不到半年,在自己的心里,也已经起了对祖国的怀恋。
  闲谈中,普照谈起戒融主张请道璿的事。
  『道璿很不错,据说在年轻一辈里是第一流的人物,如果肯去倒很好,不过恐怕不会简单受聘,这样的问题也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向人提出去的。』
  同普照一样,他也没认真去对待戒融的话。
  可是过了三四天,戒融来找普照了,一进门还没坐下,就直捷地说,『看样子能行!』然后又补充道:『我已经替你打过交道,以后不管我事了。你们要是决定请,就去正式交涉就是了,这里,他写了一个简历。』
  说着,把一张纸片递给普照,转身走出屋子去了。纸片上这样写着:『道璿,许州人,三十四岁,俗姓卫氏,春秋卫灵公之后,福元寺信算之弟子,又从学于华严寺之普寂。』书法写得很潇洒,富有个性,这是普照第一次见到戒融的笔迹。
  九月,遣唐使广成一行,决定于十一月归国。从那时开始,普照他们常有机会会见几年前来唐,现在学戒归国的人。
  最先会见的是玄昉。玄昉这个名字,他们在日本时已经听说了。此人从学于龙门寺的义渊,专攻唯识,被称为义渊七高足之一,来唐以前,在日已露头角。他在灵龟二年(公元716年)来唐,至今已十九年其间也从濮阳的智周学过法相,玄宗皇帝爱其才学,曾给他晋位三级,恩赐紫袈裟。
  玄昉和两位唐僧来大福先寺时,四位留学僧迎接了这位前辈。他来大福先寺,可能因自己要回国了,作为一生最后一次,特地来看看这个洛阳历史悠久的寺院。普照心情激动地瞧着这位日本僧侣中唯一得到紫袈裟,粗眉大眼,身材魁梧,年约五十前后而颇有学问的僧人。
  玄昉对这几个新从日本到来的青年僧人,一一亲切问话问他们今后打算学些什么,嘱咐他们好好用功。然后,在寺内转了一圈,给人留下一种匆匆忙忙的印象,回去了。这是一阵狂风突然吹来,又飘然而去的印象。普照很想从这位血统相同、曾经为留学僧,而现在己享有盛名的僧人,多得一些指教,例如留学生活中该注意些什么,应该怎样用功等等,可是匆促之间,并无请教的机会。
  玄昉走后,荣睿、玄朗、戒融、普照四人,难得地叙在一起,谈论这位在自己眼前一霎即逝的前辈,大家都显得很兴奋。普照想象玄昉回国之后,在奈良大寺院里,对满堂僧人讲法相宗的教义。他只是觉得这位玄昉,粗眉大眼,很象一位武将,见了自己的同胞,态度傲慢,全无一点亲切味,慌慌张张的神气,没有一点学者的风度。他对大家说了自己的印象,荣睿便说,这就是玄昉的超人之处,他不随便对同胞表示亲切,正是他能在唐成为学僧,享受盛名的原因。
  玄朗不知听谁说的,他带点兴奋的神情,对他们说,玄昉捎回日本的经论章疏,有五千卷之多。
  戒融默然听着三人的谈话,最后开口说道:
  『玄昉和行基都是义渊门下的弟子,年岭也差不离。玄昉来唐进了濮阳的寺院;行基在日本却深入民间。玄昉专攻法相;行基却给病人施药,为受难的人祈祷,在没桥的地方造析,上街头讲道。玄昉在外国学法相,学得很深,才学超群,受这儿天子赏赐紫袈裟;行基却站在叫化、病人、受难人的前头,从城市到城市,从乡村到乡村,巡行说法。』
  戒融兴奋地,不知不觉地说着说着,忽然就停下来了。别人在他的那种口气中受了压力,谁也没有作声。于是戒融突然笑了一笑,好象有点害羞似的说:
  『如此看来,谁个更了不起,就不好说了。』
  他说了最后一句,背过身子就走开了。
  普照会见玄昉以后,过了几天,又在广成大使寄寓的四方馆一个屋子里,会见了吉备真备。这一回,只有普照单独一人。真备入唐比玄昉晚一年,是养老元年,从第八次遣唐使团跟阿倍仲麻吕一起入唐的留学生。他专攻经史,也钻研阴阳历算,天文诸学,是盛名不下于玄昉的学者。
  他入唐时二十四岁,现在已经三十九岁了。普照见真备生得矮小,风度稳实,象个平凡的人物,如要从他身上,找出与普通人不同之处,那只是在唐生活久了,已不大象日本人,倒有点象唐人,肤色、眼神,都象个气概轩昂的唐人。
  那时,真备已把自己带回国去的携带品目录向遣唐使团一一报告完毕,正在向管装运的人交代。他把携带品物的名称,慢吞吞地从嘴里念出来,让对方记在帐上,然后,再把帐单过目,检查有没有记错,似乎并不觉察屋子里还有一个普照。
  真备的携带品各式俱全,普照虽不知总的数量,看来是相当庞大的。《唐礼》一百二十卷,《大衍历经》一卷,《大衍历立成》十二卷,《乐书要录》十卷,铜律管一部,测影铁尺一枚,弦缠漆角弓一张,马上饮水涤角弓一张,射甲箭二十支,露面漆四节角弓一张,平射箭二十支……等等。
  同时也有传说,同真备一起入唐,现在唐为官的阿倍仲麻吕,这次也要回国,但不久这说法消失了。仲麻吕现在官居左补厥,此职属于门下省,执掌供奉、讽谏、扈从、乘舆等事,由于职守所在,他当然也在洛阳,但普照同这位留学生中出众的前辈,并无见面的机会。
  那时,普照又听说,大福先寺里,最近新搬来了一位留学僧。他知道消息第二天,顺便告诉了玄朗。过了一刻,玄朗不知从哪儿探听到了,说这位日本僧人名叫景云,是三十年前独自来唐的,专攻三轮和法相,这回准备趁遣唐使回国之便,搭船返日。
  『咱们去见见他。』玄朗说。
  听说是日本人,玄朗就非见不可。普照虽不知此是何等样人,但认为向这位僧人请教请教三十年留唐的经验,也有用处。
  景云就住在寺内一间小屋子里,正在等候动身的日期。两人去时,景云柔和的脸上微带笑容,请他们坐在旁边的倚子上。他头上已有白发,年近六十,肤色光洁,不象一个老人。虽说身体不好,看来也没病态,脸上也没因用功引起的干枯的皱纹。
  『我留唐三十年,也没遇到过特别高兴的事,同留在日本也没什么两样,也许当初还是在日本乡下过一辈子好些。』
  他没有一点卑屈的神气,用低沉的声调,说了这样的话。据说他来唐是学习三轮和法相的,但普照发觉他话题一接触到本行,总是尽力避开。
  『你准备带一些什么回国呢?』普照想了一想,又问。
  『就是这个老身。』老人说。
  似乎景云现在的使命,就是把这个老身搬回日本。
  『象你这样长期留唐的,还有什么人么?』
  『也不多了,可是别人总带些成绩回去,什么也没带回去的,大概只有我一个了。』
  景云说着,似乎忽然想起来,又说:
  『对喽,还有一个,有一个叫业行的,在唐也快二十年了。』
  『这个人怎么样?』
  『也是学法相的僧人。这回劝他回去,他还不大肯回去,这也是一个一辈子见不到阳光的人。』
  景云无限感慨地说,但两人不大明白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普照、玄朗告辞退出,离开景云的宿舍,两人身上都感到一阵剧烈的寒冷。景云不是留学僧,也不是留学生,是本人志愿来唐的,在唐怎样过活,都有他的自由,可是一样身上穿着僧衣,却连带一部经典回去的意思也没有,在青年留学僧眼里,觉得这人真是愚蠢得可怜。
  四五天后的傍晚,玄朗跑来说:
  『去见过了,真有点怪,可以去见见。』
  问他是什么回事,玄朗说上次在景云那里听到的业行,那位留唐二十几年的僧人,自己已经去见过了,确实是一位怪人。你说他怎么个怪法,不见一见是很难说明的。过了两三天,普照又从荣睿口里听到了业行。
  『留唐二十多年,只知道几个寺院的名字。他专门出入寺院,抄写经卷,从不上哪里看看,也不眼谁见面,只是抄了很多很多的经。』
  『你看这个人如何?』
  『我也不了解,也许是个了不起的人,也许是一个笨蛋。』荣睿说。
  两人的话,引起普照对业行的关心,他们都说他是怪人,很想去见见他。
  入秋以后,普照跟在日本时一样,寸阴必惜,每天伏案用功,学完了在船上没学完的《四分律行事钞》十二卷,又准备学入唐后新发现的法砺的《律疏》,舍不得费时间去看业行,但想到他也许搭这次遣唐船回国,以后没机会见面,有一天,过了正午,到闻名的郊外一个小寺院里去。
  业行正在一间不向阳的南房,伏案执笔。普照走了进去,只觉这屋子又冷又阴。在他对面坐下,再看看周围,才觉得这屋子也不特殊,虽然是不向阳的南房,也不算特别阴森。满屋乱放着一捆捆纸包,不知是古书还是经卷。中间一张小小坐椅,业行端坐在上,好象是一直这样坐着,脸向来客。
  大概快五十岁了,小个子,身体瘦弱,已入老境,也不能明确看出多少年纪,风度是很不出色的。
  『最近来过一位,名字记不起了,你是他的朋友么?』
  业行口气迟钝地说。这是初秋天气,气候还不很凉。他却两手捂在膝盖下,轻轻地抖动着身体。
  『这次,你打算回国么?』普照问。
  『唔。』
  业行暖昧地唔了一声,普照等他再说下去,可是他的嘴闭住了,没有再出声。
  没有话说了,普照提出了几个准备这次回去的人名,说出一个,业行便把眼向普照一望,并不插话,脸上微微显出羞愧的神气。
  『你认识么?』
  普照又说了几个人名,他依然暖昧地应了一声:
  『唔。』
  他好象谁都没见过,没见过仲麻吕、玄昉、真备那些人还说得过去,看来是不是知道名字也很可疑。不管提到谁,他都显出羞愧的表情,开头普照以为他因为自己所学无成所以感到羞愧,后来看出他的表情与此无关,可能听了这些与己无关的话,有点穷于应付。
  他的脸,是普照到唐以后所见到的,跟唐土最无关系的,完全是日本型的。不仅脸,就是身体也显得瘦小寒伧,是日本到处能见到的那种乡巴佬的样子。普照不问他,他就不吭声,普照渐渐想到自己不该再使他为难了。
  『你去过长安么?』
  『去过。』
  『住过几年?』
  『晤,五年,不,去过好几次,合起来大概住过七八年的样子。』
  『什么时候到洛阳的?』
  『去年。』说了又补充道:『当然,从前也来过几次,全部合起来大概是四、五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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