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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妖》作者 饭卡(出书版完结) (1)

_8 饭卡(现代)
  到极限了。
  尼克最后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对着心中的某个地方说:
  叔叔,我死的这个地方,叫做桑塔露琪亚。
  就在此时,一声撕开天幕的巨响在空中炸裂,雷霆般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小港。海湾上燃起了两个高达百丈的巨大火炬,那是西班牙驻扎在此的护航舰被攻击后的光景。
  沙漏流尽,愤怒的狮子终于咆哮了。
  桑塔露琪亚的海面上,二十多艘飘扬着黑色海盗旗的大型炮舰城墙一样将港口团团包围,炮口火光从黑暗的海面上从左闪到右,一轮齐射,上千枚炮弹合着几十吨火药喷向城内,火光冲天,地动山摇,硝烟形成的乌云如魔鬼大军降临般笼罩了整个桑塔露琪亚,竟是要把这座小港生生撕碎一般。
  城市整个燃烧了起来,人们惊恐万状,被地震般的炮响吓得六神无主。骑兵团的马匹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全都两蹄人立,嘶鸣着狂奔乱走,或将自己的主人践踏在铁蹄之下。一个狠狠蹂躏过南意大利的强大兵团就这样瞬间瓦解了,骑兵们抓起火枪,却不知该朝向何方发射,在滚滚浓烟中像没头苍蝇般茫然奔走。
  一次普通的任务竟会搞到如此复杂,乌龙刺客团身陷敌阵有自己用人不当的原因,但三番两次接应营救居然收拾不下,海雷丁彻底火大了。
  他是个沉稳冷静的男人,但首先,这个男人是一个海盗,纵横地中海的一代枭雄。
  海雷丁可以因为利益在敌人中斡旋,可以用金钱贿赂、用权力引诱,但却决不允许任何人、任何势力从他身边夺走重要的事物。
  再不允许。
  第一轮齐射是海盗王无言的威胁,只瞄准了城中广场和空地。到处是惊恐逃窜的人畜,城中的权贵们两股战战从床底爬出来,连一个清楚状况的奴仆都找不到。当守军来报大批海盗船摧毁了护航舰,彻底包围了港口时,没有任何人还有反抗的心思,只怕海盗屠城,谁都跑不掉。
  海雷丁的口信随即传到陆地上:三个人,给我完好无损的送还回来。
  大法官稍一动脑子,就立刻想明白了暗杀佩德罗的刺客背景是谁,但这背景实在嚣张到极点,劫狱不成居然直接强攻,以一城人的性命为砝码相挟。西班牙护航舰上的焦尸随着海浪飘上沙滩,法官是懂得审时度势的人物,一路狂奔赶到监狱发放特赦,却被骑兵团拦住,军人毕竟是有性子的,不愿这么简单就屈从于海盗的威胁。
  “放了这三个人,责任可以推到海盗身上;不放,别说前途职位,你我连性命都可以一起丢到海里去了!”大法官一席语重心长的教导让骑兵团团长幡然醒悟,加上一众惜命的贵族苦苦相求,团长很快做出决定,命人搬开薪柴,将困在刑房的三个人放了出来。
  他真的来了,带着千军万马。
  又一次从死神狰狞的翼下逃离,尼克迷醉般望着烈火肆虐的城市,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船长实力的可怕。
  这就是强权!这就是力量!!
  她被命运摧折,被强权迫害,但正因为如此,她也特别迷信力量的伟大。一颗小小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然跳动,似乎想从这火焰中抓住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
  前来接应的海盗没想到船上的三个大人物竟会这么狼狈,重伤昏迷的副队长还紧握着砍缺刃的剑,手指掰都掰不开;船医苍白消瘦的像个鬼魂,惊弓之鸟般不停回头张望;只有浑身浴血的尼克异常精神,在火焰照耀下,一双黑色眼瞳放射出扑不灭的生命光芒。
  海盗们满心敬畏让出道路,海妖走过的甲板留下一路血的足印。
  海雷丁持刀站在船头,红发在硝烟弥散的海风中飘动,凛凛如一位神祗、一尊雕像,仿佛只要有他站在那里,世间一切祸事可以消失无形,世间一切敌人都能战无不胜。
  尼克走向船长,越走越觉得困倦。
  血衣粘在身上,双腕迟钝疼痛,她真的累极了。长时间的低劣饮食,半宿浴血奋战,想尽办法照拂同伴,一个人奋斗,一个人挣扎,她的肉体和精神同时到达了极限。而在这个男人的领域,他强大的保护圈内,她终于可以什么都不用操心的休息了。
  “船长,我回来了……”
  强撑到现在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尼克眼前发黑,脚步踉跄倒了下去。
  海雷丁本来有很多话想说,狠狠斥责她办事不利,舍本逐末,费了他如此大的阵仗来营救;又想挥退旁人,告诉她任务失败也有自己用人不当的失误,竟然接连派了两个碍事的帮手去拖累她;想给她五倍加班费来抚慰这场辛苦,又想扣半年薪水惩罚她不听教训。
  但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尼克神色迷离,晃晃悠悠朝他歪了过来。海雷丁伸手扶住她的肩,但尼克显然没有想自己站立的意思,膝盖一弯,软软的往下出溜,海雷丁只好伸臂把她抱在怀里。
  小混蛋像头倦极了的小兽,在倒下的过程中就陷入了沉睡,她枕着船长宽厚的肩膀,毫不客气把脸上血污和口水蹭在他十分有型的披风上面。
  这里有力量,这里有安全。
  尼克鱼
  海雷丁抱着昏睡不醒的尼克在一条岔道上站住了,向右是船员区,向左,则是他的船长室。
  他花了两秒考虑,毅然转向右边。虽然怀里的小东西又轻又软,触感非常不错,但半个月没洗过澡的尼克脏的像只臭猴子,实在让他燃不起一丁点带回自己卧室的想法。
  海妖号是他用了近十年的旗舰,简直比自家庭院还要熟悉,海雷丁驾轻就熟找到冲锋队长的单人间,直接推门进去。
  真是太小了。船上空间紧凑,所有设施都是尽量缩小,连门都矮到他必须低头才能通过。虽说是队长级单人间,但一扇窗户都没有,小小一张床委屈的挤在墙角,型号跟它的主人一样。海雷丁看看床上的新毛毯,这是他早先吩咐手下送到这里来的。既然小混蛋已经毁了他的披风,就不要再让她干出毁掉礼物的蠢事吧。
  海雷丁放下尼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慢慢撕去一身看不出原色、结成板块状的血衣。
  又瘦回原样了。海雷丁扶着她锁骨凸显的瘦弱肩膀,非常不忿的想,真应该让人上岸劫掠一番,来补偿他这一年来开支庞大的宠物营养费。
  仿佛听到了船长的腹诽似的,尼克咂着口水,喃喃梦语:“馅饼,再来一个……”
  海雷丁哑然失笑,心说等你醒来随便吃,撑死不赔。
  接着,他看到她的烙印,胸乳和腰肢上肆虐的手指痕迹。
  怪不得会累成这样。海雷丁什么也没说,大手托着她的小脑袋轻轻放平到床上,用毛毯把光溜溜的小家伙裹得像只密不透风的蝉蛹。
  孩子的睡颜纯洁而恬静,碎发撒在小脸上,蔷薇色的唇随着呼吸微微翕动,仿佛从未经历过任何黑暗与罪恶。海雷丁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关门离去。
  辛苦了,睡吧。
  尼克整整昏睡了三天,吃饭喝水都是以梦游状态进行的。她做了很多梦。有秃顶凸肚的叔叔在花园里浇水,有沙漠中漫步的红色狮子,在天上飞的馅饼,还有馅饼里塞满的小金币。很多很多,以至于她醒来的时候根本没记住几个。
  当她最终发现眼前的天花板是属于真实世界的,只觉恍若隔世,重新为人。
  一张柔软的毛毯裹在自己光溜溜的身体上,温暖到她非常不想离开被窝。尼克像只毛虫拱来拱去,像云朵一样,真轻,真软,仿佛被丰满的女子拥在胸前。她先赞叹一番自己识货的才能,等真正清醒的时候,却发现这根本不是自己在佛罗伦萨买的那半张残毯。
  一抹阳光般温暖的金色从上面铺洒下来,将没有窗户的陋室装点得宫殿一般。金黄色圣树旁是缠枝葡萄,繁复的波斯花纹仿佛画卷般铺展开来,极细腻的羊绒以看不见的密度紧紧织在一起,丝绸用金线绣成包边。
  尼克愣了好半天,蹭地跳出被窝,把这张用特级品都无法形容的高贵毛毯拎起来仔细查看。千万千万别弄脏了!尼克小心翼翼的检查完毕,最后发现自己是裸睡的,才放下心来滚回被窝继续享受奢侈的柔软。
  不会是已经死掉了吧。
  这个念头在尼克心中转了又转,但想以自己手上的人命,能进天堂简直是在开玩笑。再说,天堂里也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毯子呢。
  尼克不知道这件珍贵的东西从何而来,也不打算出去打听。这是礼物!不管是叔叔显灵、送货员搞错地址、又或者梦根本没醒……不管怎么说,这东西是她的了!尼克像只袋熊双手双脚抱住毛毯,以一个海盗的风范狠狠发誓,谁来跟她抢,她就要用镰刀给谁好看!
  镰刀。尼克一个激灵,又坐了起来。本应该丢在那不勒斯的镰刀就静静横在墙边,连包裹的粗布都没换。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尼克的心尘埃落定般落在胸腔里,她知道自己在海妖号上,这个世界上最最安稳的存在。
  尼克先去了医疗室,一路上手下们纷纷流露出仰慕的神情,触额礼行的格外到位。岸上的消息很快传到海上,尼克队长为了保护同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把西班牙人杀得血流成河尸堆成山。
  有义气!真汉子!瞧船长抱着他时,谁又能想象这个猫一样娇小的少年会是这么爷们儿的存在?跟着尼克队长混,是多么幸运一件事!
  尼克毫无自觉的踢踢踏踏往前走,根本不知道在她昏睡的三天里,船长已血洗桑塔露琪亚的审判所,将监狱烧成白地,只要一声令下,上千海盗会为她赴汤蹈火。
  医疗室门上挂了个牌子,上面用至少五国语言标注着“本部门歇业一个月,打搅者受医神诅咒”,尼克扫了一眼,一丝犹豫也没有就推门进去了。
  维克多刚想嚷嚷谁这么不长眼,看见来人后却突然沉默下来。尼克撩起病床区的帘子往里一看,卡尔正在最里面沉沉睡着,露出来的部位缠满绷带。
  “怎么样了?”尼克放下帘子,小声问。
  “一两个月就好了,这家伙壮的像头高加索獒。”
  简单的对话后又是沉默,尼克觉得非常不对劲,抓抓脑袋道:“你今天说话这么少,既不骂人又不刻薄,我还真不习惯。”
  维克多扶了一下自己的备用眼镜,叹了口气:“我也不习惯,我们还是回复原状吧。岸上的事我真的不想再提,但是,还是非常感激你照顾我。”
  船医从未有过的感谢发言让尼克又是一阵发愣,倒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两个人对视了好久,突然默契的同时低声闷笑起来,于是一切又回到以前。
  “口头感谢就不用了,来点实在的。”尼克四处搜索船医藏起来的好点心和咖啡。
  维克多头一次那么干脆就打开橱子,从一部木盒精装书里掏出了他的珍藏品。
  “《论人类品德和灵魂升华的本质关系》?”尼克看着盒子上的名字,不可思议的喃喃:“太狡猾了,居然藏在这里面!”
  “哈,我就知道这本打死你也不会看的。”船医得意洋洋将咖啡粒倒入铁壶,放在小炉子上。
  说是往事不提,可记忆可没办法像腐肉那么容易切除,看着尼克不停张合的小嘴巴,船医胃部还是一阵翻腾。
  “你刷牙了吗?”维克多表情扭曲地问。
  “用细盐和肥皂水刷了好几遍。”尼克知道船医问的什么,看在他这么痛快就交出点心的份上,不打算恶心他了。
  船医松了口气,哀叹自己残留的心理疾病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痊愈。水滚了,维克多把咖啡倾入杯子,苦涩而悠长的香味瞬间飘散出来。
  “既然来了,我就郑重其事的跟你谈谈一件事。”
  “什么事?”尼克正往咖啡里倾倒尽可能多的糖,见他如此严肃,立刻说:“把丑话说在前面,除了借钱,其他都好商量。”
  维克多翻了个白眼,难得没有刻薄她的吝啬。他饮了一口咖啡,斟酌着词语道:“我不想打听你以前做什么职业,不过是以医生的身份做出提醒。性病的事就不用说了,以后和男人在一起,你要小心怀孕。”
  “哦,原来你说这个。”尼克恍然大悟,接着坦率的道:“放心吧,我天赋异禀,不会怀孕的。”
  “凭什么这么说?”
  “就凭我做过很多次,从来没有怀过孕啊!”尼克理直气壮。
  维克多瞬间起了把无知少女淹死在咖啡杯里的恶念。闭上眼睛把医用器械列表从头到尾默念了四五遍才稳下心情,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对她讲解:
  “那是因为你原来还是个孩子,没来月事前是不会怀孕的,但以后就没那么方便了!”
  尼克大吃一惊,半信半疑的问:“这么倒霉?难道就没避免的法子?”
  维克多摇摇头:“医学发展到现在为止,也没什么特别有效的避孕方法,所以你要是不想中招了再哭,就给我洁身自好点。”
  尼克咬着嘴唇,默默思索这个震撼消息,以及其中隐含的金钱损失,这毕竟是一种非常方便的外快来源呢。半晌她突然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没问题的,我听前辈讲过秘诀。”
  “避孕的秘诀?可别跟我说是什么带根黑猫骨头之类的迷信哦。”维克多来了兴致,职业好奇心让他还真想分享一下“业内人士”的知识。
  尼克摇头,神秘兮兮的对船医说:“不,是真正的秘诀。人家告诉我,只要喝上一大碗冰水,然后骑马狂奔二十里,上帝就会把小宝宝招回去了!我有红胡子送的莉莉,所以绝对没问题的!”
  这段威力媲美雷神之锤的话直接将船医击倒在当地,他张口结舌地看着尼克,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着“淹死这个小混蛋以绝后患”。这种幻觉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不得不打开药橱,拿出一片治疗晕眩的药吞进胃里。最终,船医放弃了浪费口舌普及生理知识的愚蠢想法,站起身来,双手拍在尼克肩膀上:
  “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够了。不管你是怀孕还是去堕胎,船长都会毫不犹豫的把你开除踢下船去。好好算算是赚的多还是赔得多!”
  无知少女尼克果然被失业的威胁吓得脸色苍白,连忙表示再也不敢乱搞。维克多满意点头,镜片闪烁着精明的白光。为了增加这段话的恐吓力量,他特地留下一句没有说:除非你怀的是船长的种。
  尼克愤愤不平地想,做女人真是一丁点好处都没有,不仅经血使人倒霉,居然还会怀孕,真想找个法子彻底变性。
  她低头往船长室走,这是暗杀任务后的第一次工作汇报,虽然船长没派人来叫她,尼克还是决定主动送上门去。她有点忐忑不安,毕竟乌龙刺客团捅了天大的娄子,为了救他们三人,船长可是大费周折,所以这一趟是吉是凶还未可知。
  敲敲门,没人应。尼克打开一点门缝,把脑袋挤进去望了望,长桌是空的。她很鸵鸟的想立刻回屋睡个回笼觉,便听见里间卧室一个沉沉的男声唤她:“到这里来。”
  尼克只能绕过长桌,迈进了这个从没有经过的门。门虽然没用过,但其实船长的卧室她是进去过不少次的,都是趁洗澡的机会偷溜进来摸个水果。重回犯罪现场让尼克很有点心理压力,因为这里的主人气场实在太强大了。
  船长卧室最奢侈的地方就在空间应用,三乘三米的床放在里面居然不觉得突兀。没有桌椅,木地板上铺着一张巨大的波斯厚地毯,上面扔着几个松软的坐垫。
  海雷丁貌似刚洗完澡,只随便穿了条宽松的白裤,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赤/裸的肩背上,水珠顺着古铜色皮肤流下来,细碎的刀枪伤痕昭示出这个男人的过往。他斜靠在大敞的舷窗前,随意拨弄着一把鲁特琴,散漫的叮咚声好像水泡从海底慢慢浮上来一样。一张展开的信纸放在身边,在海风吹拂下哗哗抖动。
  表情平静无波,尼克揣摩不出老板喜怒。只瞧他有力的手指在琴弦上灵活拨动,觉得非常神奇。尼克想,船长腕力强到超越人类,怎么不会把这把木头琴抓碎呢?
  “睡的可好?”海雷丁发话了。
  尼克很用力的点头,以至于下巴戳到脖子。有那么一件好宝贝,怎么睡不是享受?
  “毯子不错吧。”船长的话中似乎有点阴谋意味。
  尼克明白了宝贝来源,警惕地点头:“好极了。”
  海雷丁道:“当然,那是我的东西。既然你睡醒了,就赶紧叠整齐拿来还给我。”
  “不给!”尼克立刻急了,像只背毛竖起的野猫跳起来大声反驳:“是我的!我睡过了就属于我了!”
  看着她那副护食的样子,海雷丁终于露出惯常的戏谑笑容:“那属于你的东西还真多啊。”
  尼克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闷闷地道:“船长,你又耍我。”
  “就是耍你又怎么样?”
  不能怎么样。尼克瞧着海雷丁八块整齐的腹肌和精悍肩背,咽下敬畏的口水。她有本事给船长一点颜色看看吗?显然没有。杀戮越多,她对力量的差距越敏感,没带镰刀,船长用手里那把木琴就能豁开她的脑瓤。
  ……那等他睡着了偷袭呢?尼克不怀好意的想。
  海雷丁淡淡地道:“不知道你那颗小脑瓜里转什么主意,不过提醒你,曾经露出那种想设计我表情的人,全都被我丢进海里喂了鱼。”
  尼克一个激灵,被海雷丁散发的强大气场震慑住,马上立正站好表忠心:“我的主意是以后努力做好本职工作,团结同僚刻苦学习,决不辜负船长期望!”她顿了顿,又无赖的补上一句:“还有谢谢船长送我毛毯。”
  伴随着海雷丁爽朗浑厚的笑声,尼克知道警报解除了,今天老板心情不错。
  “在那不勒斯总督府接应你们的船已经报告过了,你们三个笨蛋,只要换换下去的顺序不就一点事没了?你的金毛在最下面接应,你自己殿后,也不至于闹这么大乱子。”海雷丁一回想起接连不断的乌龙事件就觉得胃痛,很想把她一把拉过来,横在膝盖上打顿屁股。
  尼克想到被船医拉脱臼的事,果然,只要她和卡尔对调一下位置,三个人都能平安回去。但金毛犬有私心,非要她先撤,所以发生意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她只能讪讪的摸摸鼻子说:“船长,还是你聪明。”
  “事后聪明还不是等于零!下次干点什么前好好动动脑子,别整天就知道吃。”
  尼克猛点头表示船长教育的好教育的妙,长期受训让她知道,一般海雷丁说到“下次如何如何”时,那意味着这次的事就算揭过去了。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尼克已经开始偷瞄屋里摆的水果准备撤退了。
  真好,今天是柑橘和哈密瓜呢……
  海雷丁见小混蛋眼神游移,左右不离果盘,就知道今天算是对牛弹琴了。叹了口气,把身边那张展开的信纸扔给她,“看看这个,她也算是你的熟人。”
  尼克接过信来,见娟秀的笔迹只写了非常简洁的一行字:
  “大人,我找到想托付终生的人了。十月即将离去,感谢您多年来的照顾——法蒂玛。”
  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来,尼克震惊于自己看人脸色的本事大幅下降,居然会以为海雷丁心情不错!
  多么可怕又深藏不露的船长!女人爬墙了还这样镇定自若,又或许他只是在考虑怎么把奸夫切碎了喂鱼?!尼克脑筋急转,只怕说错一句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
  “节哀……那个顺变……”她磕磕绊绊的安慰这头看起来平静却可能正在酝酿风暴的狮子。
  “节什么哀?她下个月就要嫁人,我会派人把嫁妆送回阿尔及尔。”海雷丁笑道,“我是问问你有没有要捎的话,你可没少揩人家的油。”
  尼克脑袋里一团浆糊,完全迷惑了。
  “我以为……以为船长你会很生气……”
  “我挺替她高兴的。”海雷丁诚挚的说,“我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在船上,留在那里也是守空房,没什么意思。再说当年我也跟她们说清楚了,有喜欢的人可以随时走。”
  尼克终于想起来,海雷丁提起这两个后宫女子时说的话,“不得不接受的礼物”。对头送的东西他永远不会放心,如今想走,海雷丁也没有挽留的意思。
  再也见不到那个曾抱着她午睡的温柔女子,尼克有一丝忧郁,“船长,你还真是大度。”
  海雷丁看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笑道:“那可不一定。你要是敢随便跳槽,那么分红和年底奖金就别做梦了!”本金还不还给你还另说呢。
  尼克紧张的咽下口水:“报告船长,我一直忠心耿耿!”
  “我瞧你是对食物忠心耿耿吧。”海雷丁笑骂。
  尼克牛皮戳破,只能岔开话题,没话找话的拍马屁,“你弹琴弹得真好,怎么从来没听别人说过?”
  “我又不是卖艺的,凭什么弹给不相干的人听。”海雷丁不悦。
  “说的也是……不过这是什么曲子?”尼克摸索着靠过来,拉过一个坐垫塞在屁股下面,一副“我想听故事”的期待表情。
  “意大利的一个老童话,跟你还有点关系,名字叫《尼克鱼》。”海雷丁缓缓拨了几个音符,用他极富磁性的男音讲给她听:
  “从前,在墨西拿港住着一个叫尼克的男孩儿,他不分白天黑夜,总泡在海里游泳,以至于后来变成一个半人半鱼的海妖。”
  (海雷丁琴音一顿:比你出息,人家至少会游泳。)
  “墨西拿的国王知道了有这么一条尼克鱼,派手下把他找了来。“尼克鱼,你帮我潜入墨西拿的下面看看那里有多深。”尼克鱼听从国王的命令,跳进海里。一天一夜后他浮了上来,说:“陛下,墨西拿的下面没有海底,只有三根不见尽头的柱子。”国王不满意,他命令:“你继续下潜,看看柱子下面有什么。”尼克鱼跳下水,两天两夜才回来,脸色惨白的像个鬼魂,他对国王说:“陛下,柱子下面有一条能吞下大船的怪鱼,我差点送命,好不容易才逃了回来!”
  (尼克问:船长,海底真的有那么大的怪鱼?
  海雷丁:我见过二十米长的深海章鱼,不过已经是尸体了。
  尼克:……我决定以后还是不学游泳。)
  海雷丁继续讲:“国王目瞪口呆,但是仍不满足,一定要知道墨西拿的下面到底有多深,尼克鱼对他说:“陛下,不行啊,我吓得半死,再也不敢潜进水下去了。”国王把满是钻石的皇冠摘下来扔进海里,然后命令:“尼克鱼,去把皇冠捞回来!那是世界上唯一的一顶,你必须把它找回来!”
  (尼克:找回来就送给我的话,我可以考虑。海雷丁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记。)
  “尼克鱼忧伤的说:“陛下,这是您的命令,我不得不下水,但我己预感到再也回不来了。给我一把小扁豆,如果我能死里逃生,你会看到我从水里钻出来;但如果小扁豆浮上水面,那就说明我永远回不来了。”尼克鱼带着扁豆第三次潜入水中。国王等啊,等啊,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小扁豆飘浮上来了。直到今天,尼克鱼也再没有回来。”
  古老而悲伤的故事到此为止,尼克幽幽地道:“尼克鱼真是倒霉,遇到这么烂的老板,总是让他去送死。”
  “是啊,上位者看不透形式,做炮灰的都是下属。”
  “船长,你讲得可真好。”尼克听得满意,心悦诚服的道,“不比阿尔及尔酒馆里的老说书人弗兰奇差。听那老头讲一曲,至少要给三个铜板呢。”
  “……”
  海雷丁面皮抽搐,难得他有弹琴给人听的兴致,居然被跟个老头子比较。他心中恼怒,终于把陪小孩的耐心耗尽了,一挥手将她打发出去。
  小混蛋摸着兜里顺来的橘子滚出船长室,又吃又听故事,感到非常满足。尼克终于想通了,既然老板对她这样好,副业什么的就算了吧。反正上床也就那么回事,花钱的人舒服,自己不是恶心就是难受。
  凉风驱散了夏日干渴难耐的灼热,鼓起的帆片满载着风神艾俄罗斯的馈赠。
  像往常一样,海雷丁再次绕道西班牙,满载一千多个处境危险的摩尔人,将他们护送回北非。在经历一场惊天动地的旅程之后,海妖号又回到了阿尔及尔。附近长期受到海雷丁荫惠的穆斯林,曾被他救助在此安居的摩尔人,以及无数听说了红狮子在桑塔露琪亚事件的人们自发聚集在港口迎接。
  黄昏悲壮,秋风飒爽。海雷丁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下海妖号,披风高高扬起,夕阳在他身后铺下一轮金色光晕。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满含泪光,情不自禁跪倒在这个男人面前,低头亲吻他手上戒指。
  “PAPA……”
  他们像欧洲人称呼教皇圣座般,尊称这位伟大的海盗——我父。
  查理的天使
  回到阿尔及尔后,海雷丁没有急着再次出海。
  炮轰桑塔露琪亚绝不可能就此善了,他仿佛有什么预感似的,整个舰队被重新编排,船只轮流送到船坞进行大修,弹药武器库也做了清点和补充,海雷丁本人则亲自带着三千多个手下,对队列变换、火炮装填速度、旗语指挥、命令执行等进行了最严格的特训。表现突出者重赏,而任何不听命令、或者在训练中怯懦退缩的人,都要接受皮鞭的回炉教育。
  维克多也不得不暂停休假,在船长铁口命令下招了八个助手,指导这群倒霉的家伙学习系统的医护知识。
  尼克从早到晚跟在船长身边学习,只能遗憾的结束了跟塞拉的合同,道上规矩就是这样,当同居次数少于每个月三天时,再霸占一个美丽的女人就是罪恶了。但因为与海妖的这段姘居关系,塞拉在阿尔及尔的花魁地位更加不可撼动。
  每一个想继续跟她结下露水姻缘的男人都要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这可是阿尔及尔最猛的爷们儿曾经看上的女人!
  海雷丁挑出一艘跟美杜莎酒馆同名的船(上面有三十门十二磅炮并附带他最得力的领航员和大副),交给了因为“失恋”而闷闷不乐的小尼克,手把手教她指挥开船。
  一年多的战斗中,海妖以战功和勇气征服了所有嚣张的海盗,船长以外,冲锋队长就是红狮子最服众的指挥者。当身背巨镰的少年登上船头时,没有哪个水手胆敢忽视他哪怕是最微小的命令,比如:去厨房给我拿条小鱼干来,要腌透的。
  两个月后
  船医带着新购药品清单去找海雷丁,一进船长的办公室,就见尼克趴在海雷丁旁边的桌子上,咬着笔杆苦思冥想。
  海雷丁掐表督促:“给你的时间超过两倍了,还没算出来?要是在战场,你的坐舰已经被打成火炬十次了!”
  尼克愁眉苦脸,嘴瘪的像吃了枚坏心的橄榄:“船长,我对这个真的不在行,难道不能让领航员计算这些劳什子距离、风速、时间吗?”
  “让你计算的目的不是要个数字,而是熟悉,如果主帅不能估计出个大概,仗根本没法打。你接弦战的时候难道会先掏出笔算算敌人的距离?用感觉!用经验!把每艘船看成一个人,想想你的镰刀可以挥到多远,然后把火炮的射程代入,你就知道什么时候该出手了。”
  尼克若有所思的往小本子上记录船长的话,连维克多进门也没看见。
  “今天上午就到这里,去食堂吃午饭吧。”船长宣布下课,尼克大喜,把本子塞进口袋,走捷径从窗口跳了出去。
  维克多挑了一块看起来最新的垫子坐下,讽刺道:“你对养成游戏还真是乐此不疲啊,想把小混蛋培养成左右手?那可真是难以想象的挑战。”
  “每根成才的木头都是从树苗长起来的,我只信任自己亲手带的人。”海雷丁把尼克扔下不管的羽毛笔□墨水瓶,羊皮纸堆到一边,问:“你的教学任务进行的如何了?”
  维克多嗤的一声,鄙视道:“瞧你给我的那批人,一群剃头匠、拔牙工、只会锯腿的二把刀木匠,还指望我把他们培养成盖伦吗?”
  “优先学会急救和外伤处理就行了,怎么说他们也算是岸上有名的大夫。卡尔恢复的怎么样?”
  “差不多痊愈了,如果他别折磨自己似地发疯练剑,应该会好的更快。”维克多知道海雷丁从来没有信任过这个副队长,只反复打量红发男人,沉声问:“你……发现什么了?”
  “你问骑士跟落难公主的故事,还是西班牙国内没谱的归巢行动?”
  维克多叹了一口气:“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的。”
  海雷丁眉毛一挑,故意做出震惊的样子:“骑士先生平均每三天就要向西班牙发一封充满隐喻的信,那些态度语言,难道你们的目的不是向全世界宣告‘我们有个公主’?”
  维克多知道海雷丁在讽刺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有多差,可没有办法。
  “尼克是个十足可恶的小混蛋,可她也比旁人活得努力十倍,我不想、不想……”维克多不愿挑衅眼前这个红发男人,但还是咬咬牙说出心里话:“我不想她的身份被你利用。”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海雷丁十指相扣,向后靠在软榻上,“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像骑士那么天真的,以为‘归巢’什么的会成功。”
  “她一个人是不会成功,但加上一个野心勃勃又有实力的大海盗,那就说不定了!”
  “我的敌人一直是整个西班牙,不管它内部的派系斗争。”海雷丁缓缓道出自己的推测:“西班牙分成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两个派系,佩德罗是阿拉贡贵族,一直支持查理五世,瞧尼克咬牙切齿的反应,她应该是卡斯蒂利亚支持的继承人,查理的妹妹。卡尔不停联络国内的同僚,想趁我跟西班牙开战的时候闹革命,内外夹攻推翻查理,究竟是谁想利用谁?!”
  海雷丁一番话说的维克多哑口无言,只能讲歪理:“那你为什么那么重视她?”
  “因为我喜欢养成游戏啊。”海雷丁悠然自得,把船医先前的话扔回去,见维克多气的要跳脚才收起戏弄的表情,沉声道:
  “你大可以放心。我留下尼克是看重她本人的能力,而不是什么背后身份。”
  海雷丁本来就驭下有方,三个月魔鬼特训可说如虎添翼,一个本来有着匪寇特性的海盗团,阵容纪律竟然堪比正规海军,更添了一份海军没有的剽悍凶狠。军容如此强盛,海盗们颇有些骄横的意思,迫不及待想用西班牙人练手。
  另一方面,暗杀佩德罗总督和炮轰桑塔露琪亚的嚣张挑衅,让查理五世最终下了决心,要用国家力量剿灭北非海盗。
  12月26日,北风,有薄雾。
  清晨,阿尔及尔灯塔上的瞭望员在望远镜中看到十几海里外有些模糊的影子,他缓缓敲钟示意,信号一路传达到海上设防的小船,水手打着哈欠爬上桅杆,打算看看是哪艘胆大妄为的商船竟敢靠近这座海盗之城。
  稀薄的雾气中,几艘如城池般庞大的船黑压压的飘了过来,水手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又揉了揉眼睛。
  七艘全长近三百尺、四层炮甲板的战列舰张满巨帆,其后跟随着二十余艘中型护卫舰,旁若无人的朝向阿尔及尔直驶过来,西班牙金红三条旗在高达百米的桅杆上飘扬。
  七座庞然大物的船身上,分别用黑漆银线勾勒着船名:米迦勒、拉斐尔、加百列、乌利尔、沙利耶、雷米勒、梅丹佐——七大天使。
  公元1516年冬天的地中海,大战一触即发。
  尼克被急促的警钟吵醒,立刻从床上滚了下来,登上靴子抄起镰刀就从屋里奔了出来。红狮子铁一般的纪律规定:钟响十分钟内必须赶到港口集合地点。类似行动已经演习过无数次了,海雷丁的鞭子治好了不少人宿醉和赖床的毛病。
  尼克嘴里咬着根头绳一路狂奔,身后跟着卡尔。他们在下山的路上碰到了头发散乱的船医,背后是两个手捧器械箱的助手。
  “怎么了怎么了?!不是说我不用参加半夜的演习吗?该死的!!”维克多被助手从床上硬拽起来,正惊怒交加,水晶眼镜斜斜戴在脸上。
  “这是正式遇袭的警报!不是演习!”卡尔大声向他解释。
  就像回应他的话一样,此时十几个从港口回来的水手高举火把,一边奔跑一边沿路大吼:“上船!上船!西班牙人突袭!大约三十艘船!可能有上万人!!”
  尼克两腿加速,对船医大喊:“知道了吧!想睡回笼觉可以回去啊!”维克多只能强忍没有刷牙洗脸的难受,迈开长腿跟了上去。
  备战的效果是非常明显的,仅仅二十分钟后,红狮子的每一艘船都准备到可以立刻拔锚起航的程度。弹药武器和食水早就装备好了,阿尔及尔港口千帆齐放。
  “泰坦号和三叉戟号领航,接下来是海妖号,美杜莎、战神左翼防护,奥丁、冥王负责右翼,其他船列队跟上!”
  海雷丁雕像般稳稳站在旗舰船头,向旗手下达了起航命令。因为是第一次军团作战,尼克还是跟在船长身边,她小声询问:“听说对方有上万人?”
  “没错,三对一,人数和船只我们都大落下风。”海雷丁这样说,话音里却没有任何忧愁沮丧的意思,“据说查理派来了秘密武器,每一艘战列舰都装备了上百门火炮,比我们最大的冥王号还多哦。”
  “船长,你怎么好像很高兴?”尼克纳闷的问。如果听到有一群装备犀利的彪形大汉前来围殴自己,不应该是这种反应吧?
  “啊啊……你不明白,我等这一天可是很久很久了。”海雷丁没有解释,他像头饥饿已久的雄狮紧盯北方,兴奋到双目发光。
  西班牙舰队的船速是六节,红狮子稍快,两个小时的航行后,两军终于对垒了。一字排开的七艘战列舰便如海面上的巨大堡垒,多达四层的炮甲板上,重型加农炮的炮口漆黑如洞。
  从希腊时代的爱琴海到迦太基人的港口,从维京海盗曾经肆虐过的北海,再到通往大西洋的直布罗陀,历史以来,从未有人在这片海域上见过如此庞大的艨艟巨舰。
  “米迦勒、拉斐尔、加百列……天上七君吗?”海雷丁举着望远镜,轻轻念诵船体的名字,心中稍做算计,便知道这七艘战列舰是查理五世举倾国之力建造。每一艘排水量至少两千五百吨,定员近千人,最保守估计总建造费用也要在三百万西班牙金币以上。
  不只想对付海盗,查理的目的是让西班牙称霸地中海,乃至整个海洋。
  如此难得一见的场景,连惜命的船医也忍不住登上甲板观望:“好让人无语的命名!查理想在海上为主建立圣堂吗?真不愧是欧洲最狂热的教徒!”
  “西班牙国王也会在上面吗?”尼克好奇的问他。
  “应该不会,查理对自己神圣的哈布斯堡血统可是非常珍惜的,御驾亲征不太可能。”
  卡尔沉默的望着这些国家力量的代表物,心中波涛汹涌。维克多悄然横了尼克一眼,如果国王真的在船上,那么这就是兄妹之间的直接对决了。
  “船长!敌人进入轻型炮射程!”炮手长大吼报告。
  红狮子船队装备的一部分炮是十二磅轻型长炮,虽然威力较小,但射程非常远,一般用于威胁普通商船。
  海雷丁的手指在前方战舰上一划而过,扬声道:“打一轮试试,记得每个部位都要照顾到。”
  “喂喂!你难不成真的想跟这群怪物对掐吗?”维克多不可置信的望着这个红发男人,似乎想找到他脑疾的征兆。海雷丁朝尼克点点头,尼克立刻命令两个手下:“把医生送回医疗室,可别让他摔跤受了伤。”
  两个强壮的海盗立刻左右开弓把船医架起来,好心的“扶着”他往舱底走。
  “别碰我!你们手好脏!我又不是不会走……”
  只听近在耳边的隆隆炮声连环响起,船体被火炮强劲的后坐力震得发抖,维克多果然膝盖一软,差点摔倒。
  “各个位置都要照顾到”的意思是,船长想看看对方的防御厚度。一轮十二磅炮轰过,硝烟散去,海盗们吃惊的发现,被正中船体的战列舰几乎毫发无损,只有甲板上十来个水手被流弹打飞的碎片所伤。
  海雷丁举着望远镜仔细查看对方损耗,悠然道:“船侧的板材至少有二十寸厚,都是最好的橡木,查理可真舍得下本钱。”
  西班牙方受到炮轰,也立刻组织反击,但他们多装备中型和重型加农炮,射程不如红狮子远,炮弹离目标两三百米就落进大海。海雷丁让舰队随时保持距离,几个最好的测速员聚精会神盯着七艘战列舰,并排掐表,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刷刷作响,
  一轮炮击,又是一轮。
  风帆时代的海战有时候非常无聊,因为火炮都装备在船的两侧,所以两军对战时都把船体横过来,下锚连成一排对轰。只要不打算接弦战,这种对峙可能持续整整一天,直到一方弹药耗尽。
  “加百列号六分十秒!”“米迦勒号五分五十八秒!”“拉斐尔号六分二十一秒!”……
  测速员将七艘战列舰炮轰的间隔时间一一报上,尼克已经明白了船长的意思。
  “我们比他们快一倍!”她兴奋地叫道。
  炮击速度是船队战斗力的生命,用最短的时间发射尽可能多的炮弹,在双方火力差距不大的情况下可以占据极大优势。海雷丁一直非常重视炮击组的训练,而查理五世虽然造了大船,但仓促间征集的这许多船员没有经过磨合和严格训练,两方对阵,高下立现。
  可胜负还有别的因素制约。
  西班牙人没有蠢到一直吃亏,立刻试图缩短距离,而他们的二十多艘护卫舰也从两翼包抄过来,试图将狮子围困在中间。
  战斗兵员和船的数量差距太大了。海雷丁抚着下巴,完成了他的第一轮试探。
  “起锚,我们撤!”
  强大的机动性让红狮子很容易就从尚未形成的包围圈里钻了出去,海雷丁对风向海流的掌握无人能敌,在他的带领下,西班牙的万人舰队被甩在后面,不得不解散一字型对战阵容,奋起猛追。
  劲风如刀子般凌烈的刮在脸上,海雷丁亲自掌舵,旗舰海妖号乘风破浪,背后拖着长达两三海里的白色尾流。只凭这条没有任何迟疑波折、呈现完美弧线的尾流就能判断,掌舵者是一个经验极其丰富的厉害人物。
  海盗在这片蓝色领域拥有绝对的速度优势,海雷丁并没有将一身本领全使出来,只是做出全速撤退的样子,将查理的天使军团不远不近吊在尾后,并不时用零星炮弹骚扰挑逗。西班牙人也在战前对红狮子做了详细的调查,知道这群海盗人数最多不过三千,今日一战估计已投入了所有兵力,不可能再有强劲的后援设陷阱,于是放心猛追,想等待对方露出破绽后一网打尽。
  双方你追我逃,展开了长途竞赛。
  时代的生产力限制了交通工具的速度,每一个在海上混的人都要有十足耐心。船员是三班倒工作,吃饭休息依然按照原来的规矩,双方从清晨一直航行到傍晚,这场追逐依然没有停歇的迹象。
  天空渐渐昏暗下来,海雷丁没有露出一丝疲倦,和早上一样奕奕有神的站在船头掌舵。尼克吃完晚饭走出底舱,把一块夹着腌肉的面包递给他:“船长,不换换手么?再过一会儿天就要黑了。”
  海雷丁一手扶舵,接过面包几口吞了下去,笑道:“好戏才刚要开始,我怎么能走开呢。”
  天幕落了下来,幽蓝色的薄雾再次笼罩海面。红狮子跟天使军团拉开了距离,隐没在渐浓的雾气中,星光暗淡,只有船上的油灯在前方若隐若现。
  西班牙人的主帅费尔南多伯爵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他是个意志坚毅的男人,此次奉王命率领西班牙海军近一半的兵员出战,心中早决定要把北非海盗赶尽杀绝。即使这次追击战弄丢了敌人他也不会气馁,因为阿尔及尔城是不会插翅而飞的,只要转头攻击这座海盗之城,剿灭他们的大本营,一样可以取得完全的胜利。
  费尔南多下定主意,如果第二天清晨还追不上海盗,那么就全员掉头攻击阿尔及尔。他将北非地图铺展在华丽的舰长桌上,用红墨水在阿尔及尔上画下一个鲜红的叉号。
  就在此时,一阵轻微的震动从脚底传了上来,费尔南多提起笔来愣了愣神,突然之间,船体剧烈震动起来,没盖的红色墨水从瓶子里泼了出来,打湿了海图。费尔南多扶住桌子站稳脚跟,大呼副手报告情况。
  不到两分钟伯爵得到了结论,他脚下的巨舰,天使军团的旗舰米迦勒号搁浅。费尔南多大吃一惊,那张被墨水污成红色的海图就在身边,他怎么会不知道附近有暗礁呢?而且红狮子的灯火就在正前方,他们可是也有千吨级的大船啊!
  战列舰躯体庞大沉重,吃水部位很深,对海底情况要求较高,一旦搁浅,想移动非常困难。米迦勒号像一只被困在陷阱中的巨兽,动弹不得。
  费尔南多并非无能之人,立刻让信号员向友舰发出暗礁信号,让他们离开这一海域,等天明后搞清楚周围海况再想办法救援。米迦勒号坚固的船体并没有损坏,靠着自身一百二十门重炮的强大火力和上千名船员的保护,也并不会遇到致命危险。
  就在米迦勒号提神戒备的时候,天使军团前方不过一海里的地方,几十点火焰从黑暗中熊熊燃烧了起来。
  费尔南多对北非海岸的熟悉决比不过在此纵横十数年的大海盗。这一带海域的退潮时间、暗礁位置、深度,海雷丁全部了然于胸,从一开始就带着天使军团直奔于此。入夜后他命令吃水深的大船将灯火全部熄灭,避开暗礁区域,而他自己则带着轻快的船只在前方引领,将天使军团带入陷阱。
  “运气不是太好,西班牙人反映不慢,只搁浅了一艘。”海雷丁笑道。在这样有雾的夜晚,他极好的夜视能力仍能将对手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船长,有的吃就不错,做人不能太贪心。”尼克目无表情的跟在他身边说。
  “喂,唯一没资格对我说这句话的就是你吧。”海雷丁哭笑不得,挥手下了命令。信号员用油灯放出一闪一闪的信号,二十多艘载满油脂和柴草的无人小船被点燃,用铁链连成一串火龙,向着无法动弹的米迦勒号顺风漂去。
  这艘庞然大物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地狱烈火向自己涌了过来,无法抵挡,无法闪避。
  优良的干燥橡木燃烧起来,瞬间将米迦勒号烧成一个巨大火炬,大部分船员连放下救生艇都来不及就葬身火海。这场大火在友军眼睁睁的注视下一直烧到第二天早上才渐渐止息,从几十海里外都能看到被冲天火焰染成血红色的云层。
  费尔南多伯爵以身殉职,和大天使米迦勒一起回归天国。
  巴巴罗萨·海雷丁,再一次以其狮子般的凶残和狐狸般的狡猾震惊地中海。
  卡尔下船
  主帅殉职,旗舰烧成焦炭,死亡近千人。
  西班牙装备无敌的大天使军团第一战的战果就落得如此凄惨下场,而红狮子无一死亡,只有一个笨拙的海盗点火时被烧伤了手背。
  噩耗传来,查理五世几乎震惊到从王座上跌落下来,这不仅仅因为他荡平北非海盗的自信被迎头痛击,更有一层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简直让他恐惧到坐立难安。
  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妹妹。
  十多年前,西班牙内部的贵族派系斗争达到极点,两派各自支持一个继承人,两个懵懂的孩童就这样被推倒风口浪尖。而当时的执政者,查理的外祖父斐迪南二世更倾向于一个女性继承人,就像他的女儿胡安娜那样,更易于控制。但他更大的目标是削弱贵族加强王权,所以一直坐山观虎斗,不对任何一派加以援手。
  万幸的是,七年前卡斯蒂利亚派系政治斗争失败,这个妹妹和其保护者就此“人间蒸发”,查理的继承权因此确定下来。“疯女”胡安娜的儿女中,这个公主的存在被永远删除出去,随着外祖父的去世和卡斯蒂利亚的衰落,查理本以为自己的宝座稳固如山。
  但就在半年之前,一个意外的消息从法国传来,消失多年的女继承人现身枫丹白露,而她新的保护者就是——北非大海盗巴巴罗萨·海雷丁。
  当年参与此事的卡利图斯主教、贵族佩德罗被接连暗杀,国内局势动荡不安,海盗、复仇、分裂、叛乱,这个幽灵般的妹妹像达摩克斯利之剑悬在查理的头上,让他无时无刻不如坐针毡。
  一定要除掉她!
  年轻的国王眼中恐惧与疯狂互相交织,西班牙海军浩浩荡荡,被陆续派往北非。
  天使军团虽然痛失旗舰,但主力并未受到重创,经过几天休整便卷土重来。这一次他们不敢在海上跟可怕的红狮放对,将攻击目标定为无法移动的陆地——海盗之城阿尔及尔。
  西班牙人预计在此将有一场大战,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红狮子居然干脆利索的放弃大本营跑了。没有弹药、没有武器、没有抢来的财宝,只有一座空空如也的白色城堡,和无数痛恨基督徒的穆斯林和摩尔人。
  西班牙舰队一番劫掠,将阿尔及尔城轰得千疮百孔,只换来北非人民更加浓烈的仇恨和反抗。
  海雷丁长期以来的人望政策终于如期发挥作用,穆斯/林世界视他为民族英雄,竭尽全力的帮助他渡过难关。整个北非的海岸线都变成了红狮子的补给港、大本营,海雷丁每到一处都会受到最热烈的欢迎,人们以为海盗提供食水和帮助为最大荣耀。
  接着,海雷丁换了战场,变被动为主动,将炮火引至西班牙本土。
  西班牙拥有近八千公里长的海岸线,查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所有港口布防,漫长的海岸线变成了一个噩梦。海雷丁的游击战又狠又准,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为目的,不占领不深入,打完就跑,每一个西班牙港口的总督听到他的名字都会两股战战,面如土色。
  海盗中的王者,让如日中天的西班牙帝国瑟瑟发抖。
  昏暗的舱底人声鼎沸,二十多个或敞怀或赤膊的海盗围成一团,在一盏跳动的油灯照耀下,聚精会神的观看一个木箱上发生的战斗。
  啪的一下,一张脏兮兮的纸牌甩在箱子上,
  “一个有钱的佛罗伦萨商人。”
  “压上,一个更有钱的犹太商人。”
  “压上,一个税务官。嘿,没收一切非法财产!”
  “再压,一个地方主教。不买赎罪券不能上天堂哦。”
  “哈哈,你惨了!”一个海盗将手中的纸牌甩在同伴的“主教”上,上面有个袒胸露背的艳丽女子,他得意奸笑:“一个头牌妓/女……”
  “喂喂!妓/女压主教,这他妈是什么规矩?!”同伴非常不爽的大吼。
  “主教喜欢女上位呗。”冲锋队长尼克扔下一张“流氓首领”,目无表情的说。
  海盗们哄然大笑,认同了这个幽默的打法。
  绝大多数纸牌游戏都是先把散张打完,再较量重量级的牌,这些文盲海盗都喜欢的“大乱斗”游戏也是如此。在场的四个人斗完了小偷、强盗、富农、手艺人等小牌后,大法官、骑士、贵族、国王等大人物才粉墨登场,战斗激烈,木箱周围凑不上场子的海盗怪叫连连,若不是船上严禁金钱赌博,他们早已把全副家当压上。
  卡尔下到舱底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尼克挤在一群臭烘烘的海盗里玩牌,全然没看见她的骑士脸色发青。
  卡尔闭上眼睛深呼吸,可进入肺叶里的只有舱底污浊的空气。
  “队长,我有事跟您商量。”他挤进人群,连拉带拽把尼克弄了出来,找了个无人角落放下。
  “什么事啊,刚刚我手里有张船长呢,那可是大王!”尼克很不高兴被搅了牌局,而且是她胜利在望的牌局。
  “你不应该跟这些人……”卡尔停了下来,知道她讨厌自己啰嗦,便商量着道:“想玩牌,可以去找船医啊。”
  “才不要,维克多那个事儿妈,跟他玩一会儿就得洗手,没劲又不热闹。再说他还有照顾伤员的工作呢。”尼克心痒难耐,见金毛没什么事,推开他就要下去继续牌局。
  卡尔终于忍不住拉住她胳膊恳求:“我请求你再别这样了,你的身份跟这群海盗是完全不同的!”
  尼克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的身份就是个海盗啊,跟他们有什么不同?”
  卡尔一言不发,拳头在身侧紧握。
  快了,很快就能让您离开这里,重新得到失去的一切。
  “不说这个。”他放软声音,对尼克道:“我在西班牙有些急事需要处理,这就要下船,接下来的几个月大概不能照顾你,你千万注意安全。换洗的床单衣物我都叠好放在你箱子了,晚上值班记得添件衣服,冷热别混在一起吃,酒不要多喝……”
  卡尔慢慢叙述,只觉得想交代的事永远没有尽头。
  “呃,啊……”尼克张口结舌,半天才从他一堆话听出个头绪,接着大吃一惊:“你要下船?!”
  “没错。契约里不是写了么,退出全凭个人自愿。”
  “可是、可是……这里很好啊?有吃有喝的,大家一起多快活,而且船长是不会输的,肯定会打败西班牙!”
  “西班牙不是你的敌人。”卡尔定定地看着尼克。
  不要恨她,她是你的祖国。
  尼克终究没有想出挽留卡尔的办法,只能看着他走进船长室,带出一张撕成两半的契约。受了一年多无微不至的照顾,尼克还是有些伤感的,海妖号停在瓦伦西亚附近的岸边,她亲自把自己的原副队长送到西班牙的领土上。
  “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我需要帮助,你会来带人来吗?”卡尔试探着问。
  “不违反命令的话,我会在欺负你的人身上插两刀的,好兄弟嘛。”尼克很义气的回答,举起小拳头在卡尔结实的肩膀上捶了一下。
  卡尔淡淡笑了,时常忧愁的蓝眼睛里透出一丝喜悦的光芒。
  他拉掉黑方巾,金发垂落下来。这位天使般的战士比刚见面时瘦多了,长期的忧虑和蹉跎使他的光辉被磨灭了一些,但气质依然高贵磊落。他执起尼克的手,像亲吻十字架一样轻轻吻了一下。
  这不是一只柔嫩的小手,它布满了命运加诸的残酷苛刻;但很快,这只手将握有宝石镶嵌的权杖。为此,让他付出所有鲜血和生命也在所不惜。
  “我的真名是卡尔·德·巴莱米亚,你阿萨叔叔的侄子,他的继承者。”卡尔沉重地说,“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希望你能偶尔想起我。”
  骑士孤单的背影就这样消失在旷野里,好像要独自去挑战一头恶龙,完成一个永远没有希望的任务。
  尼克怔怔地看着青年离去,连告别的话也没来得及说。
  “这么难过?你已经在这里站了快十分钟了。”背后一个深沉的男声突然响起,尼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不……我只是没有想到……卡尔他居然是……”尼克出神地想着那个金发蓝眼的英俊青年,将他和记忆深处的阿萨比较。
  “我叔叔虽然也是金发,可已经秃成地中海了,而且是个三百磅的啤酒肚大叔……”她甩了甩头,颇为遗憾的道:“原来卡尔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啊!”
  “……你听人讲话从来抓不住重点。”海雷丁非常无奈的叹气。巴莱米亚这个姓氏是卡斯蒂利亚王国四大贵族之首,这个落魄骑士可是绝对的出身贵胄。
  “你没想过跟着他走吗?”
  “从没想过,我是海妖,当然要和海妖号在一起了。”
  “呵,那说说你选择这边的理由吧。”
  尼克回过头去,很直率地说:“当然因为你比卡尔有钱的多呀,船长。”
  你还是赶紧跟他走吧。海雷丁太阳穴上青筋一跳,这句话不知怎么就在脑海里冒了出来。
  “除了钱,你留下就没别的原因了?”
  “钱以外的……”尼克苦思冥想,吃穿住用,船长给她的每样东西都价值不菲,有什么更重要的呢?
  有。自由,伙伴,希望。
  还有那焚灭一切的火焰,无人能敌的力量。
  或许卡尔的出现是个征兆,尼克想。他和阿萨的关系让她觉得温馨又怀念,可仇恨也愈加鲜明。而很快,她也即将拥有这火焰和力量……
  终于,她扬起脸看向海雷丁,漆黑的眼睛明净澄澈。
  “你是我认识最强的人,比任何人都强,所以我会一直跟随你,船长。”
  海雷丁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拍拍尼克的小脑袋,弯腰在她耳边轻声说:“记着你今天说过的话,要是敢忘了,我会让你付出惨重代价。”
  尼克坐在海雷丁右手边,默默听着船队高层们激烈的汇报。这一次集体会议格外严肃,各船监理、军械长和事务长全部列席,连从不参加类似集会的船医也坐在了桌旁。
  “船长!三叉戟号必须上岸维修了,水线下破的几个大洞用木板根本堵不上,必须用沥青在外面涂才行,最下层的船员快睡在水里了!”
  “我们奥丁号也是这样,龙骨要用铜皮加强,不然再开炮就要断成两截啦!”
  “圣火号的三门十八磅炮炸膛了,最近火药实在不够,细粒的上个月就用完了,粗粒的顶多再撑上七八轮……”
  海雷丁静静听着,一言不发,等军械长们抱怨完弹药匮乏,事务长要求上岸维修船只后,他朝桌尾的维克多扬了扬下巴:
  “只有你没发言了。”
  维克多拿出一份详细的清单:“药厂产的片剂和药膏早就没了,大黄、奎宁、芦荟、黄芪、鱼腥草、丁香这些代替草药也快告罄。如果不想再有人投诉医疗室里鬼哭狼嚎,就给我弄些鸦片来,罂粟果或者曼陀罗也行,截肢和开颅的时候没有镇静剂真是太费劲了。”
  船医的声音落下,长桌旁的人们一片寂静。
  片刻,端坐在高背椅上的海雷丁终于开口,深沉而有力的嗓音回荡在这个对海盗来说最为神圣的地方:
  “兄弟们,我们离开阿尔及尔已经四个月了,虽然北非人民一直支持我们,使我们食水无缺,但是没有维修船只的干船坞、没有弹药补给渠道,从现在开始,我们的处境将会越来越艰难。
  但,这只是一时的困难。
  四个月来我们经历血战数十次,但一次也没有失败过,甚至连一艘船也不曾沉没。每一个国家都在注视这场战争,注视我们伟大的胜利,葡萄牙、法兰西、意大利、神圣罗马、普鲁士、奥地利,特别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他们仰视我们、畏惧我们、渴望拥有我们战无不胜的力量,而这些,都将为我们铺平未来的道路。
  北非是我们的,地中海也将是红狮子的掌中之物。我们不该听凭命运摆布,而应该让命运替我们服务。兄弟们,别让这一时的艰难打败我们!唯一值得惧怕的,不过只有惧怕本身。
  信任我,我将决不辜负众望。”
  这番自信而充满魄力的谈话是如此的振奋人心,海盗们群情鼎沸,纷纷拔出佩刀割指明志,表示愿为海雷丁赴汤蹈火,竭尽全力战斗下去。由于长期作战、资源匮乏造成的低落士气再一次高涨起来,而尼克小小的心目中,更加对船长崇拜到五体投地。
  五月,海雷丁带着尼克秘密来到西班牙东岸的阿拉坎特镇,在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客人正在等待着他们。
  一头火焰般的红发,和同样颜色的整齐胡子。英武的红发男子站在人群中,频频引起来往行人侧目。没有人会想到,这个高大的中年男人就是纵横东地中海的红胡子海盗,巴巴罗萨·伊萨克。
  红胡子和他虎背熊腰的冲锋队长实在太引人瞩目了,再加上更加耀眼的弟弟,四个人不得不钻进偏僻小巷里,找了个酒馆角落坐下。
  “该死的!我已经快二十天没吃过熟肉热饭了!”伊萨克叫了整整一只熟羊,三只烤鸡,旁若无人的狼吞虎咽起来,连骨头都懒得吐。他的冲锋队长也是如此模样,只不过在座的都是大人物,才勉强令自己的吃相斯文了一点点。
  尼克莫名其妙,难道红胡子也遇到了什么困难情况?
  海雷丁等到哥哥吃了个八分饱,才开口问:“东西都到了么?”
  “都在三里外的避风港里,一百八十桶上好火药,五百箱各种磅数的炮弹,两百条枪,还有不少药,能弄到的全搬来了。”伊萨克扯起桌布擦了擦手上油腻,恨恨地道:“连我的卧室和厨房里都塞满了火药!不能开火做饭,不敢点灯照明,我们摸黑吃了整整二十天该死的饼干!”
  海雷丁诚挚地道:“谢了伊萨克,我记着你的情。”
  红胡子摆了摆手:“我不过出了趟苦力,你该谢谢苏莱曼大帝的慷慨。雷斯,价钱也差不多了吧?你不能指望他把皇位都让给你。”
  “呵,我当然没这个意思,不过是机会难得,想多打两仗练练手脚。”
  “等你过来,我们兄弟一起,什么仗打不得!”伊萨克十分高兴,一口气喝下一杯朗姆酒。他知道只要弟弟同意收下这几船弹药,就等于收了聘金,投奔奥斯曼不过是时间问题。
  事情办得顺利,伊萨克把注意力转到尼克身上:“我的莉莉怎么样了?听说西班牙人轰了阿尔及尔,你可没把她扔在那里不管吧?”
  “怎么能呢大哥,走之前就把小马送到内陆去了。”尼克很殷勤的回答。
  “不错!有前途!”伊萨克大力拍了拍尼克的小肩膀,几乎把她拍进面前的海鲜饭里。“你干得很不错,我在君士坦丁堡都听到人们谈论海妖,雷斯看人就是有眼光啊。”
  吃完饭,红胡子的冲锋队长启程安排转移“货物”的事宜,红发两兄弟详细讨论以后的兵员安排,尼克从酒店出来,在路边望风等待。
  饱食之后,全身精力似乎都流进胃里,四肢百骸懒洋洋的不想动弹。一阵轻柔恬静的歌声从旁边的住宅里飘出,好像五月慵懒的暖风吹拂面庞。
  “睡吧,我亲爱的宝贝,树梢送来微风,摇篮插满玫瑰……”
  尼克循着歌声走了两步,朝半敞的木门里朝里张望,一个胸脯丰满的年轻女人低声哼歌,手里晃着简陋的摇篮,哄她的幼儿午睡。
  “睡吧,我可爱的宝贝,妈妈的手臂安逸,一切幸福属于你……”
  这首古老的摇篮曲已经在欧洲大陆流传几百年了,歌词有许多版本,但曲调始终不变。
  尼克蓦地呆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传遍全身。冥冥中一个遗失已久的时空突然打开来,那些比乌云还要黑暗浓重的记忆里,几丝光线透了进来。
  爱怜,忧伤,一个女人温暖的怀抱。被乐曲撩拨出的意识里,浮出了许多模糊的映像。那是比和阿萨在一起的日子还要遥远的过去,久到她不知道是幻想,还是真的发生过。
  “我亲爱的宝贝……”尼克下意识的跟了一句,没发现自己用得竟是西班牙语,曾经痛恨无比的语言。
  初夏的午后,尼克就这么怔怔地站在陌生人的门口,似乎连呼吸也忘记了,直到自家船长来叫她。
  业火
  五月的多尼村进入了宁静的午后时光,小村的人们习惯于漫长而悠闲的西班牙式午睡,这个时间似乎连鸟雀也懒于交谈。
  这里不是交通要道、不是险要的军事据点、也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矿山财富,所以当周围的世界硝烟四起时,这座只有两百多人的小村子依然保持着这幅安详宁静的画面。
  多尼只有两个地方能让人驻足观望两眼。一个是村外小山丘上荒废的别墅,那曾经是一个犹太富商的居所,但几年前发生了一件村人都不愿谈及的惨事后,这座曾经拥有精致花园的小楼就长满荒草,再也没人住过了。
  另一个,则是村中心那座从中世纪就存在的古老教堂。礼拜堂悬挂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格外逼真,钉入他手掌的铁钉冒着血、嶙峋消瘦的肉体上布满鞭痕,连圣子脸上痛苦的神情都雕刻得一丝不苟,仿佛让人亲历那场悲惨的死刑。据传说,教堂下面还有一间阴森恐怖的地下室。
  这座神圣而古老的建筑供村民们平时做礼拜、举行集会时用,但它还有一个隐蔽的用途,那就是宗教裁判所。
  天气炎热,道路上见不到几个行人。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推开教堂大门走了进去,四处看了看,便在第二排最左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这椅子已经很陈旧了,他抚摸着上面的刮痕和凹坑,低下头朝扶手底部看去。
  刻痕果然还在。
  多年前当这少年还是个孩童时,周日的礼拜总会让他昏昏欲睡。所以他喜欢用指甲在隐蔽的地方描摹,这扶手下面还留有一个清晰的姓名——妮可。
  “孩子,你是来忏悔的吗?”一个面目慈祥的老神父站在他面前问。这个时间礼拜堂空无一人,偶尔有人肯放弃午睡来到这里,总是会有些心事想要向主倾诉。
  “不,神父……”少年摸索着扶手下的刻痕,摇了摇头。他慢慢扬起脸,向着礼堂中央那个逼真的十字架道:“我是来复仇。”
  夜幕降临,宁静安详的村庄突然爆发出一阵阵惊恐的尖叫和哭嚎,几百个头扎黑方巾、凶神恶煞的海盗突然包围了村子,把所有村民从家中驱赶出来,圈禁在村中心教堂前的空地上。熊熊燃烧的火把照耀着二百多张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庞,泪水和恳求源源不断的流淌出来,但这群强盗像岩石一样无动于衷。
  就在这时,一个白皙瘦弱的少年从圈外走了过来,海盗们敬畏的让开道路,手持火把将他送到空地中间的木台上。这个台子是村中有重大事件需要当众宣布时才用的,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上面。
  “七年前,多尼村曾经发生过一件事。”
  少年声音不大,但除了火把燃烧和女人的抽泣声,没有任何人敢于打断他的发言,这个清冽的声音便如冬日泉水般缓缓传了开来。
  “有一个犹太商人,他辛辛苦苦奔波了好多年,在外面的世界赚了一点小钱。商人带着养女来到了多尼,在村外的小山包上建了座小房子,希望在这个平静的地方隐居下来。”
  少年漆黑的眼睛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激情,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可他平淡的话语却在村民中引起轩然□,人群惊恐的颤抖着,两个熟知当年往事的老妇当场晕倒在地。海盗们用枪托和刀鞘将试图逃跑的人赶了回来,强迫他们继续听那少年的故事。
  “但商人没有想到,这里决不是什么安详的所在。村民嫉妒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财产,痛恨他犹太人的身份,想方设法要把他拉到和自己一样穷困的境地。喜欢造谣生事的人跑到税务官那里起诉商人的财产来源不明,四处宣传他的形貌,编造了他养女是女巫的谣言告知教会。于是商人被捕了,七年前的今天,就在这座台子上,所有多尼村民对他和他的养女进行了公开的审判。八个人手按圣经发誓,曾亲眼看见这个女孩儿召唤过恶魔,用诅咒使邻居的猫狗生病、盘子落地。于是一枚定罪的烙铁按在女孩胸膛上,她和她的养父被拖进教堂的地下室,再也没有出现过。商人的财产被没收到教会,神父购买了葡萄酒和圣饼,大家欢欢喜喜的吃喝一顿,自觉替天行道,又增加了进天堂的砝码。”
  少年缓缓解开领口的两颗扣子,露出半个蓝色六芒星。
  “故事到此结束。”
  八名男女被海盗拖到台子上,他们因惊恐而失禁,哭嚎着跪倒在地,请求少年原谅。
  “和当年一样,你们有权利受到公正的审判。”少年像法官一样,向下面的人群扬声叫道:“有谁,任何一个有良心的教徒,来证明他们的清白?”
  没有人回答。
  “有谁,任何一个有良心的教徒,来证明他们的清白?”
  少年再次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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