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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妖》作者 饭卡(出书版完结) (1)

_13 饭卡(现代)
  尼克松了口气:“那就不用继续拷问他了?”
  “看来是没必要了。”海雷丁摇了摇头,故意以轻蔑的口吻道:“我猜这就是个因为长相相似被雇佣的男妓,什么重要信息都不可能透漏给他。”
  少年因为身份受到侮辱,呼吸瞬间加深了,这一次咬牙控制情绪的声音都能听到。
  海雷丁叫来侍卫,吩咐他们将少年松绑拖下去。
  “船长,怎么处置?灭口还是……”
  “割掉那/话儿,送到宫中做太监。”
  “是!”
  海雷丁仔细观察刺客的表情,在这命令之后,少年果然脸色灰败,浑身发抖,只是在用最后的意志力硬撑着不肯开口求饶。
  还差一点。
  就在此时,这漫长一夜最富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尼克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向海雷丁伸出胳膊:“都快凌晨两点了,我们去睡觉吧?”
  听到这句话后,即将被拖出房间的少年突然发生了变化。他两眼通红,像头垂死的野兽般拼命挣扎,朝着尼克大声嚎叫:
  “别以为没人认得你!我四年前就见过你的脸……又傍上一个新老板,你很满意吧?你跟比利上床,就坐上搏击场的头把交椅,那时候你是‘恶魔之眼’。现在你爬上红狮子的床,就叫做‘海妖’了!你这贱货,每一次!每次都靠跟老板睡觉上位!我不会原谅……唔唔!!”
  侍卫们熟练而迅速的打脱了少年的下巴,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把他拖了下去。
  挣扎闷叫远远的离开了,园中的人声嘈杂也奇异的消失,屋子里静极了,尼克甚至能听到自己喘息和吞咽口水的声音。
  “真是意外,本以为只是拷问俘虏,没想到……”
  海雷丁从望着门口的姿势转过身来,刚刚一直波澜不惊的表情里,现在有了一丝狰狞的意味。
  “谁、是、比利?!”
  冒牌货和鞋垫
  蜡烛静静燃烧着,每一道摇曳不定的阴影都透漏出极端不详的气息,尼克的困意霎时间烟消云散。
  “那死小子胡说的,我根本不认识他!”尼克吞着口水,试图用解释平息海雷丁的疑怒:“他绝对不是我曾经的‘同事’。”
  “我脸上长着眼睛呢!他身体结实,口风很紧,双手都有长期练武留下的茧子,绝不会是什么站街男妓的。”海雷丁冷冷地道:“我更感兴趣的是,他对你和每一任老板关系的评价。”
  一只暴着青筋的大手掐住了尼克的下颌:“谁是比利!?”
  “是……是我以前的老板……”尼克一承认,脖子上的大手就马上收紧了,她只能调动所有急智来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船长,我发誓我早就跟他没关系了!”
  “所以那刺客说的不是假话,你还真的跟每一任老板都搞上了……”海雷丁吐息低沉暗哑,双眼闪出残忍暴烈的红芒:“他给你什么好处?高薪、美食、单人间?为了这些你可以跟任何人睡,我只是其中一个,对吗?!”
  脖子上的手更紧了,尼克从没见过海雷丁这副模样,暴怒中更有另一层读不懂的含义。尼克直觉的认为这件事必须解释清楚,否则再也没有挽回余地。她尖着嗓子叫道:“不是的,船长你是不一样的!比利是个空有皮囊的吝啬鬼,一毛钱不给还强迫我给他干活!我是被迫的!当时真的没办法……”
  海雷丁打断了她:“你怎么会没办法?除非被捆上手脚,天下有哪个男人是海妖的对手?!”
  “可我当时还不是海妖!”尼克嗫嚅道:“那时我只是个没本事的小偷,没有镰刀……”
  缓缓地,海雷丁把手松开了。仔细想来,四年前她也不过是个十岁露头的孩子,刚才他因愤怒而失控,竟连这一层也没有想到。
  “告诉我,所有事。”
  尼克垂下眼帘,回忆当年往事:“那时候我在威尼斯流浪,那儿有不少地下搏击场,很多有钱商人都喜欢下注赌博。比利是其中一个搏击场的老板,我不知道他姓什么……”
  “你为他在搏击场打斗吗?”
  尼克摇了摇头:“那时我还不够格。比利玩得很大,他的搏击场偶尔会搞热身表演,让选手当众打死一两个人,用死亡让观众感到兴奋。他派手下去街上随机抓人,小偷、流浪汉、□、智障……反正都是死掉没人管的那种。”
  “你是被抓去当牺牲品的?!”
  尼克点头承认:“可我那一场出了意外,那个男人喝醉了,不小心跌倒,我抢了匕首把他捅死了。”
  海雷丁了然,替她说了下去:“观众哗然,比利留下了你。对手是成年人,而你是个看起来稳输的小孩儿,时不时搞这么一出‘意外’,下错赌注的人会很多。”
  尼克肯定了他的猜测:“没错,他在后台培训我,灌醉我的对手,给我更好的武器,让‘意外’更容易发生一些。我没有办法,每一场不想尽办法拼命打,就会被对方杀掉。后来……后来我就是比利的摇钱树了,他们叫我‘恶魔之眼’,每次打,都有很多很多人来观看下注……”
  “怪不得……”海雷丁叹了口气,心中一个长久的谜团终于解开了:“我始终想不明白,你小小年纪,杀人的手段竟然这么熟练,这可不是谁对着木头空挥都能练成的。”
  “是的,我是用活人练出来的。”尼克神色木然地说:“过了有一年,我实在不想干了,就干掉守卫逃跑了。”
  海雷丁沉默片刻,突然问了一个问题:“他折磨过你吗?”
  “偶尔吧……他也不敢太过分,不然第二天我就不能上场了。”
  “但你走的时候并没杀掉他。我们一起去过意大利那么多次,你也从来没去上门报复。”海雷丁直直看着她,那双洞穿人心的蓝眼睛,几乎把她贯穿了。
  尼克一愣,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样。
  没错,那时明明有很多机会的,而那个叫比利的男人,对待她绝对称不上温和。
  踟蹰半天,她犹豫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放过他……我进去时只是个站街小偷,出来时已经没什么人能伤害我了……”
  “因为比利培养了你,将你懵懂的天赋带到这世上来,所以你没法对他下手。原来海妖是这样诞生的,一个地下搏击场的混混头子。”海雷丁移开眼神,望着烛火淡然一笑,笑容中满是自嘲:“你在遇到我之前已经是你了,亏我一直认为,红狮子才是你的培养人……”
  “不是!我才不是他培养的!是你!是船长!”尼克撑起身体扑上去,用所有力气死死抓住海雷丁的外袍,仿佛稍一放松,对方就会把她丢回到过往的黑暗中。她以炽热的眼神望向海雷丁,急急分辨道:“这称号是海上诞生的,海妖是属于你的!我也是属于你的!”
  “是吗?你是属于我的?”海雷丁像块冷酷的岩石般毫不动摇,让她自己决定从属。
  “是的是的!我是你的!”
  “哪怕我再也不会为你提供一切舒适的待遇,优渥的薪水?如果你曾试着把我给你的两把匕首拿到识货的人手中,你会发现自己已经有能力买艘小船单干了。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这样对你……”海雷丁冷冷地道,“所有男人对你而言都是一样的,而我,不过是座你不能放弃的金矿。”
  “不是的!绝对不是!我、我……”尼克激动的不知道怎么分辨,破天荒的,她红了眼圈儿。
  “我喜欢跟你在一起……除了叔叔,从没一个人像你对我那么好……我喜欢跟你出海,喜欢看你练刀,听你弹琴……你是唯一一个在床上不让我恶心害怕的男人。船长是跟所有男人都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我不知道怎么说……就算你一毛钱不给,我也会跟着你……”
  尼克语无伦次的说着,紧紧搂住海雷丁的腰,把脸贴在他结实的胸口上。非常意外的,这个用冷酷口吻说话的男人,心率竟然比平常高出那么多。沉稳缓慢的心跳声变成了擂鼓般的节奏,而他的呼吸也深而急促。
  两个人缠在一起,在烛光中拉下一道难分彼此的长影。
  “我觉得有点累。”
  半晌,海雷丁轻轻叹口气,袍子里紧绷的肌肉放松了,表情也终于软化下来。他抬起手臂把她抱在怀里,将那张惊慌失措的小脸按在自己胸口上。然后低下头,把脸贴在她栗色的卷发上。
  “从认识你那天起,我才渐渐意识到自己不年轻了。论年龄我是你两倍,本来也不应该发展到这一步。”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这样的……我以为只要不说,就可以当没发生过……”尼克像只小鸵鸟般把脸埋在他胸前,闷声道着歉。
  “这不是你的错,问题在我。”
  ‘那金毛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跟有纹身的小子搞上了?’‘谁是比利?’这些话竟然是从他嘴里接二连三冒出来的。海雷丁自嘲的笑了一下,想起自己前半生从来没有这么在乎过谁,后半生大概也不会有谁让他如此牵肠挂肚。
  “那、那船长你还生气吗?”尼克敏捷的从声音判断出事态已有好转,扬起脸来问询。
  海雷丁无奈一笑:“除了熄火,还能怎么办呢?咱们谁也不是白纸,我本来不想过问你以往的经历,只不过你好歹有点品位,什么混混头子街头流氓的老账都有,这让我觉得非常掉价。”
  尼克谨慎地舔了舔嘴唇说:“我都改了,维克多教育过我,我现在品位很好。”
  “这一夜真是太漫长了……”
  “那我们睡觉吧?”暴风雨过后的宁静中,尼克抬起脸,“你不是说累了?”
  “嗯,我们去睡觉。”他摸摸她的小脑袋,抱起她向卧室走去。
  维克多是在凌晨三点被召回元帅府邸的。
  船医将自己从不熬夜加班这一点跟传令员、马夫以及接人的侍卫反复申明了将近两百遍,但依然被强迫性地拖出医学院单人宿舍,放在马上拉回府邸。管家杰拉尔德此时已有了管理庞大后宫的丰富经验,对牢骚满腹唠唠叨叨的维克多进行了技术性安抚。亦即面无表情、周而复始的重复下面三句话:
  “医生,我不清楚。”
  “这是船长的命令。”
  “船长正在休息,现在由我全权负责。”
  百般无奈,维克多只能在马棚极端简陋的条件下,为抓住的几个刺客疗伤正骨。这段不愉快的加班经历,直接导致他第二天工作态度非常恶劣,在会客厅见到海雷丁之后依然抱怨连连:
  “每次!每次都是这样!要是因为战斗意外受伤也就罢了,可你总是故意把人打残,然后再把一堆看不出原样的破烂儿交给我复原!要么你就别打,要么打烂了就别找我修!”
  海雷丁:“这要求好像过分了点。”
  维克多:“哪里过分了?!”
  “比如他们计划趁我沐浴混进来,再从背后割断我的喉咙。”海雷丁揉揉太阳穴,闭着眼睛说:“声音别那么高,我只睡了两小时,现在有点头疼。”
  维克多冷哼一声:“船长大人也有头疼的时候。”
  “那年轻的怎么样了?”
  “他的伤最轻,断了两三根无所谓的骨头,肩膀消肿就没大碍了……话说,那孩子的相貌,还真有点像尼克。”维克多话音一顿,扬起眉毛:“你该不会有什么计划吧?”
  海雷丁道:“我睡了一会儿才想到,这家伙长成这样,死了也是浪费,不如物尽其用。所以赶紧派人去叫你,废了胳膊就不好了。”
  维克多皱眉:“我觉得这件事,你应该先跟尼克商量一下。”
  “这就是我头疼的原因。”海雷丁瞅了维克多一眼:“尼克现在的情况,这对她或许是个不小的打击,而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所以就叫我来补漏洞了?!”维克多的声线又一次飚高了:“我是船医!不是心理医生,更不是小混蛋的闺蜜聊天对象!”
  “‘仰赖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波斯及天地诺神为证,吾愿尽余之能力与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我猜希波克拉底誓言里面没有提到过医生只负责解除病人身体上的痛苦,你入行的时候没有背过这个吗?”海雷丁微笑着问道。
  “我是背过!每一个入行的医生都会这么宣誓……”维克多自知无法拒绝,只能恶狠狠的瞪了海雷丁一眼:“可我没听说过海盗头子也会对希波克拉底誓言这么熟稔!”
  海雷丁爽朗一笑:“谢谢维克多医生,您是我船上价值最高的船员,没有之一。”
  这么一顶“价值最高船员”的大帽子,可不是平白无故就能戴上的。维克多知道这事不好办,过了两天人搞定、事办妥,消息也差不多放出去的时候,他才以五天一次日常诊断的名义来到柏园。
  尼克虽然身体瘫痪了,精力却一直很充沛,白天不是在园子里甩飞镖,就是在起居室下棋玩牌,但今天维克多一路走去,却没看见她的踪影。一个高个黑女奴领着两个小女孩从内室走出来,托盘里几样饭点一动没动。
  瓦比娜一张黑脸拉得老长,厚嘴唇高高撅起,显然非常生气,看见维克多后马上抱怨起来:
  “大夫!您瞧瞧这叫什么事儿,主人吃住都同妮可夫人在一起的,从没一天冷落过她。不就是听说一个小毛孩子新近得了点趣,夫人这就受不了啦,趴在榻上一天没吃饭呢!好不容易调养的白嫩水灵,说不吃就不吃……”
  维克多汗了一下,心想小混蛋竟然气得放弃食物,这打击后果未免大的不可思议。他也不继续听瓦比娜的抱怨,拎着工具包走进内室。
  厚厚的天鹅绒窗帘把室内遮得昏天暗地,一个小小人形蜷缩在巨大的软榻深处,蒙头盖毯动也不动。
  维克多脱掉鞋子爬上软榻,伸手去掀毛毯,尼克却在里面死死抓着不放手,两个人争了片刻,尼克一掀毯子,把维克多摔了个趔趄:“滚!再不走我咬人……”见是船医,才闭嘴再次躺下。维克多看见一张皱成团的小脸,和一头鸟窝也似的头发。
  “你这样子可真难看呀,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最丑陋么?就是嫉妒的时候。”
  “老子才不嫉妒他!!”
  尼克直着嗓子吼了一声,表情却完全不是一回事。她停了几秒,愤恨地叫道:“你知道吗?那个冒牌货抢了我的位子,我的外号,我的薪水,还有我的单人间!现在,所有人都叫他海妖队长!我却只能躺在这儿,躺在这儿……船长把一切全都给他了……”说到这里,尼克把脸埋进羽毛枕头,维克多听出这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哽咽。
  “你几个月前不就知道会这样了吗?总有一天会有人接替队长职位的,就算那个叫安东尼的年轻刺客不出现,土狼早晚也会顶替你的。”维克多平静地道。
  “那不一样,不一样……队长谁都可以当,但海妖本来就是称呼我的,是我的东西,我一个人的!”尼克眼圈通红,拳头攥得死紧,维克多完全相信,如果不是瘫卧在床,她肯定会找安东尼·托利亚拼个高低死活。
  一定程度上,维克多非常理解尼克的感受。试想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用个人天赋和努力从最底层爬上去,获得人们的敬畏和尊重。比起虚无缥缈的西班牙公主身份,‘海妖’的名号才是世界对尼克整个人生的肯定,她宁肯海妖死在海底,也绝不肯拱手让出这份来之不易的荣誉。
  维克多叹了口气道:“我觉得,海妖不能算是你一个人的东西。这外号是和船队绑定的,没有红狮子,没有你那群冲锋队的弟兄,也不会有海妖。”
  尼克一声不吭。
  “知道吗?你刚上船时大家不知道怎么称呼,是船长从好多个外号里面敲定了一个最响亮最合适的。你是很强很牛,但为什么海妖的故事那么快就传遍地中海?因为每打一次仗,船长都秘密派人混进酒馆市井,在各个港口为你宣传,甚至把很多别人的功劳也算在你头上。渐渐的海妖变成传奇,而那些死掉的人,只能留在我的医务室里等着装袋喂鱼虾。”
  尼克默默听着,没有反驳。
  维克多顿了顿:“之所以你退出这么久船长也不肯承认海妖已死,不许外人打探你的伤势,因为他不想苦心经营的金字招牌就这么毁掉。现在国内外局势都很紧张,欧洲神圣同盟的兵力已经开始集结,奥斯曼内部近卫军和旧贵族斗来斗去,不停给船长施加压力让他选择立场。这个时刻只要海妖在船上,哪怕是个冒牌货,也能让他多一张筹码。尼克,船长肩上的担子很重,你不想看到他为难吧?”
  过了很久,尼克小声嘟囔:
  “听说那个冒牌货是西班牙人花钱雇的刺客,船长就不怕他背后搞鬼。”
  “嗨,你不也是船长从敌方收拢来的?他想要的人,没一个能拒绝邀请。”
  “哼……安东尼·托利亚,那个冒牌货懂得怎么用镰刀吗?不会用镰刀的海妖,笑话……”
  “他当然不会用了,船长根本没让他碰你的镰刀。”维克多听到这口气,就知道她的怨气已渐消,微笑道:“为了安慰你的心情,我这里还有几个关于安东尼的相当有趣的消息。”
  “什么消息?”尼克从枕头里面露出半张脸。
  “这小子不是因为没进行割礼被船长认出来的嘛,所以第一夜我去给他处理伤口,就顺手让人把他捆上做了个□手术。安东尼以为自己被阉割了,当场泪流满面,还硬撑着不肯哭出声,憋得满脸通红。嘻嘻嘻,我一瞧就知道,他那根小萝卜根本没用过呢。”
  尼克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我就知道。这小子毛都没长全,真爷们才不会哭哭啼啼,我手脚都断了也没哭呢。还有什么?”
  “还有啊,他其实是你的崇拜者。”
  “什么崇拜者?”
  “你不是在搏击场干过么,安东尼是意大利地下结社培养的刺客,因为年龄相似,结社送他去旁观学习。你不知道吧,当年他看过你每一场决斗,崇拜你崇拜的要死。”
  尼克疑惑地问:“不会吧?他看起来恨不得生吃了我呢。而且那混蛋居然当场揭我短,害我差点被船长捏死。”
  “谁让你乱搞男女关系,又不告而别,爱之深恨之切,怨不得他一直记着你。”
  维克多凭借当年战遍佛罗伦萨无敌的哄人本事,东拉西扯,左右开导,终于引得尼克破涕为笑。聊了一会儿,他趁其不备把手伸进毯子里,结果不出所料,从里面摸出一手点心渣和瓜子壳。
  尼克讪讪地扭过头去,船医嘻嘻笑着擦手:“我就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让你绝食,比捅破天还难!”
  过了一会儿,尼克又有点发愁地问:“这两个月我吃进去的都长在腰上了,胸前一点没变,瓦比娜说男孩子得宠都只是一时,可那混蛋长得不错,现在又上船干活,船长会不会对他……那我只剩下会生孩子一个优势了。”
  维克多脸上显出夸张的受惊表情,好像听见什么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接着他闭上嘴,以极端严肃的口吻说:
  “这种忧虑你最好不要在船长面前提。真诚的说,他是我见过最坚定的异性恋者。”
  “怎么证明?”
  “瞧,当年我也是这样问的。”维克多微笑着说:“当年我离开佛罗伦萨,其实是受了些伤害。”
  “你被女人伤了心?!”尼克惊讶地道:“好厉害的姑娘,我以为手术刀也戳不破你的面具。”
  “咳咳,其实……其实是因为男人……”维克多迟疑了一会儿,向尼克透漏了些个人隐私。
  “所以我再也不打算跟有同性/爱好的人一起共事了。船长邀请我上船,我就提出了这个问题:‘船上一年到头见不到女人,我这么优秀的内在外在,怎么能肯定你不会口不择食?’”
  “你真自恋……他、他怎么说的?”
  “他就像你现在这副表情,张开嘴瞪着我,过了一会儿他说:‘有些人的口味是固定的,比如我喜欢木瓜,如果船上很久都没有新鲜水果补给,来个干瘪小橙子也可以替换。但就算三年看不到水果,我也绝对不会兴起啃鞋垫的想法’。船长指着我说:‘你就属于鞋垫的品种。’”
  “他这么说?!”尼克惊讶的问:“船长叫你鞋垫?”
  维克多哈哈大笑:“是啊,然后他又补了一句:‘就算你长得不错,那就是有刺绣的鞋垫,本质没什么变化。’”
  “你没有暴跳如雷吗?”尼克奇怪地问:“你是我见过嘴巴最恶毒刻薄的人了,居然没有当场翻脸?”
  船医抄起一个靠枕砸在尼克脑袋上。
  “没有,听完这段话,我立刻就在那张合同上签了字。”
  维克多看着尼克说:“虽然我对这份工作有诸多不满和抱怨,但一直干到现在,船长当年的话没一丝水分。他确实不喜欢鞋垫。”
  15磅的转机
  天气晴朗无风,整月难得一见的太阳懒洋洋地为冬日的庭院供给阳光和温度。
  安东尼·托利亚满脸郁闷的站在廊檐下,因为刚进行过割礼手术的缘故,他站立的姿势有那么点古怪可笑。他是被海雷丁……不,现在应该尊称为船长的男人叫来柏园的,目的是拜见前辈——真海妖尼克。
  具体怎么放弃刺客身份投靠红狮子的,那一夜安东尼至今也不愿回忆,因为每次想起都会手心出汗两腿哆嗦。海雷丁拉人入伙的手段给安东尼的身心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所以当船长安排安东尼来见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人时,他甚至连脚底抹油的胆量都没有,马上听命赶了过来。
  通往室内的大门打开了,两个男仆搬出一架可供仰靠的软榻,放在宽阔走廊中有阳光照射的地方,接着是一张矮几和一个镶毛脚踏。女仆们将水壶、手巾、三层点心架和一套带小火炉的银质咖啡饮具安置在矮几上,注水、点燃。所有人都在静默中熟练完成自己的工作,然后迅速低头退了下去。
  室外下午茶设施全部安置好,一个红发男人才抱着他的年轻内眷,慢悠悠地从室内走出来。
  即使是看见这男人面带轻松笑容,安东尼依然有胃部一紧的感觉。他连忙低下头,按照船上的规矩向海雷丁行触额礼:“船长。”
  海雷丁笑道:“学得很快么,怎么不跟你的前辈打招呼?”
  安东尼抬起头,愤恨地瞪了他怀里人一眼。多年不见,当年那个几乎无法超越的人居然连走路也要让人抱着,强烈的失落感让安东尼产生了一种被背叛般的愤怒。而对方,也回给他一个充满敌意的眼神。
  “队长……”安东尼咬牙切齿地叫道。
  “哼!冒牌货。”尼克毫不领情,朝他吐舌头。
  “你!可恶……”
  两个小家伙针尖对麦芒,你来我往用眼神互斩,空气中似乎噼里啪啦冒出蓝色电火花。海雷丁揪住尼克的腮帮拧了一下:“好啦,不是都说好了要和平相处?”
  “船长,这个冒牌货学我呢!”尼克率先告状。
  “谁学你了!?”安东尼青筋暴跳。
  “谁搭腔谁学我!”尼克指着他的武器说:“双手匕首是我八百年前的标准配置了,看来你还真是我的崇拜者呀。”
  “这、这只是巧合而已,老子才不是你的崇拜者!!”安东尼大声否认,脸却腾地一下红了。近身短打的利索装扮、交叉插在腰后的皮质短刀鞘,远在假扮海妖之前很多年,他就开始无意识模仿起她的一切。这点小心思被当面戳破,安东尼又羞又窘,不依不饶的跟尼克斗起嘴来。
  “你就是学我!”
  “我没有!”
  “就是!”
  “没有!”
  “够了!再吵统统挨鞭子!”海雷丁吼了一声,两个小崽子立刻缩头噤声,可嘴巴都鼓鼓的,显然没有服气。随便雇佣童工的下场就是如此,海雷丁深吸一口气,开始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我安排你们两个见面,是为了让安东尼更好的完成假扮海妖的任务,不是让你们俩斗嘴的!”他顿了顿,低头看着尼克的脸说:“这事内部船员都是知道的,只是做给外人看,你的弟兄们都知道真海妖在我身边养伤呢,听话,不许赌气了。”
  尼克一头戳在他胸前,闷声抱怨:“我就是看这小子不爽,除了多出根萝卜,他哪里比我强了?”
  安东尼看到尼克对海雷丁亲昵的姿态,想起她跟历任老板不清不楚的关系,愤恨的表情立刻变成了不屑。他冷笑一声,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尼克自受伤以后就对轻蔑的眼神很敏感,以为安东尼是在嘲笑自己残疾,双肩一沉,脸色立刻就变了。一股冷冽杀意扑面而来,安东尼屏息退了一步,直觉想去摸匕首。
  “向她道歉。”海雷丁冷冷道:“如果你知道她的伤是怎么来的,就应该为自己的态度感到羞愧。”
  “我不是……”安东尼咬住下唇,将一肚子话憋了下去。他深呼吸了几下,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
  “我道歉,请告诉我如何完成任务,尼克队长。”
  对手已松口服软,再针锋相对也没意思了,尼克扁着嘴,叽叽咕咕说了些当冲锋队长时的要诀。
  “衣服是头巾和普通水手服,敞怀的不穿。远距离炮击战一般没冲锋队长什么事,接弦战的时候我就背着镰刀在船头站着。军舰要麻烦一点,总要打一会儿;商船的话,把黑旗和镰刀亮出来他们就差不多吓得尿裤子了。其他什么活动只要闭嘴听着就行,具体怎么打船长都会告诉你,全听他的就没错。其实我觉得还挺简单的……”
  尼克停了一下,怀疑地看着安东尼说:“不过你有真本事吗?平时还好,上了战场,谁也护不了你。”
  安东尼刚想回答,海雷丁先接过话来:“你没必要有压力,假扮的事不过是给敌人一种海妖在船上的错觉,具体战斗会有别人负责。”
  安东尼攥紧拳,很不甘心的点了下头。手心里的茧子戳在指尖上,以这些年的艰苦锻炼为誓,他暗自下定决心绝不会做个假冒的摆设。
  少年迈着有点古怪的步子离开了庭院,尼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有那么点戚戚然的感觉。海雷丁把刚煮好的甜咖啡倒出一杯,又在泡沫上撒了好些糖粉和豆蔻递给她:
  “我不是说过只是暂时的吗?安东尼比你年纪小一点,还是那副雌雄难辨的样子,再过上一两年骨架长高拉宽,嗓子变声,就不合适假扮了。”
  尼克没有做声,只在心里说:“再过一两年,说不定大家就只记得他的样子,我倒成了冒牌货。”
  安东尼·托利亚的到来,一开始就让船员们颇有怨言。海妖留下的种种传奇让海盗们对任何一个可能接任冲锋队长的人都抱持怀疑态度。尼克队长武艺多么高强,性格多么沉稳冷酷,骨子里又是多么仗义,简直是爷们中的纯爷们。一个在船长手下走不到一招的冒牌花瓶,凭什么占据她的位置?
  但在第一声炮响过以后,少年身后的两把匕首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登上敌舰名次第二,有效杀伤数三人,自身只有一点擦伤。
  安东尼出人意料地发挥出同年人中少有的本事,不管是敏捷的身手还是冲锋的勇气都让人无法小觑。海盗们只能感慨英雄出少年,船长看中的人,怎样也会有两把刷子。
  维克多来视诊的时候,见尼克膝上盖了条毛毯,闷闷地坐在活动室里甩飞镖。打发时间的长期练习已让她的技术变得很好,每一只镖都扎的又狠又准,以至于仆人想从木板上把它们拔下来也要费些力气。
  维克多埋怨一声:“我不是说过让你少玩儿这个,只用右臂,练久了两边肩膀都不对称,难看死了。”
  尼克看也不看船医,继续瞄准:“无所谓,反正我再也不用出门见人,别说肩膀,少一条胳膊又能怎样。”
  “当”的一下,一只镖正中靶心。
  “这几天你来得好勤快,怎么突然舍得离开实验室了?”
  维克多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歪身一躺,倚靠在旁边的软榻上,接着命令仆人准备他要求苛刻复杂的茶水。
  “你这个月的月经来了吗?”
  尼克嘴巴一撇:“昨天。”
  “时间倒是很准确。”维克多从包里掏出羽毛笔,在记录本上嗤嗤划着花体字:“这两天有没有发热、晕眩或者心悸之类不舒服的感觉?”
  “没,不过舒服的发热、晕眩和心悸倒是有不少。”
  “我没问你床上的事!混蛋流氓!”维克脸上迅速掠过一丝尴尬的红晕,接着狠狠斜了她一眼:“这笑话冷死了。”
  “那就说点不是笑话的吧。”尼克以一种平静到没有生气的声音说:“我没有继续发烧了,除非阴天下雨,胳膊和腿都已经没有疼的感觉了,戳上去也是木的。如果现在你说要切掉它们,我大概不会觉得可惜了。”
  维克多的羽毛笔在纸上停留了一会儿,银框眼镜下看不出表情。船医固执地回到原来的话题:“体重呢?15磅的线超过没有?”
  “刚刚达标。”
  “那么,两条要求都达到了……”
  “船长希望我现在开始为他生孩子吗?听说那个安东尼还挺有本事的,看来……看来以后……”盒子里的飞镖都用完了,一时也没有仆人去帮尼克回收,她看向空空如也的盒子,眼睛里似乎只有木炭燃烧过后的灰烬:
  “以后船上真的没我什么事了。”
  “我一直认为人的一生想要充满活力,就需要一个充满威胁的长期竞争对手,哪怕只是想象中的,这一点再次印证在你身上。很好,好极了……”
  仿佛没有听出她话中感情似地,维克多在记录的最后一个拉丁字母上拖出漂亮的弧线,然后把纸笔一扔,轻松说道:“有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然这个‘任何人’里面也包括船长。规律的月事、增长15磅储存脂肪——达到这两个条件后除了可以生孩子外,你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船医平和的话语像一副极其强烈的药剂,瞬间把尼克全身的血液点燃了。
  “这个选择就是:冒险做外科手术,使你的身体恢复原状。”
  海雷丁面对着这两张表情迥异的脸,发现有什么重要的事他没有提前得知真相。
  其中一张脸的每一寸皮肤都盈溢着极度的兴奋和激动,脸颊晕红,眼睛如明星般璀璨夺目。而另一张脸,则是事不关己的平静。
  “船长船长船长!维克多说,他刚刚说了,说我能恢复健康!你听见吗船长?他刚刚说的,说可以手术!!”尼克语无伦次地叫唤着,如果她能站起来,就会像头兴奋的小野猪一样撒开蹄子四处乱窜。而维克多则一声不吭,举着杯子品茶。
  “我听见了,真是好极了。”
  海雷丁唇角带笑,瞧了维克多一眼:“来伊斯坦布尔三个月,除了在医学院到处招惹宗教人士添麻烦外,我还从来没听过你提到什么手术,保密功夫做得很好啊。”
  “因为我一直不能确认这手术是可行的,直至完成了这三个月的实验。”维克多摊开手,毫无诚意地道歉:“我的动物实验被人发现了,对不起,船长。”
  海雷丁尚未回话,尼克就忍不住插嘴:“你能相信吗?船医用猪和猴子做实验呢!说是人的尸体上看不到骨骼愈合的过程,从活的动物身上更能观察……”
  “等一下,活的?”海雷丁打断她的话,狐疑地瞧着船医:“我接到的消息是实验室爆炸过很多次,你还买了很多活的动物,折腾几天就把死尸扔出城外。”
  “当然了,手术是有风险的,所以我没一开始就在小混蛋身上动刀尝试嘛。至于爆炸,是我在试验一种新的麻醉剂,那种合成物有时候不太稳定。”维克多平静的啜了一口茶。
  “……”
  意识到今天这件事并非喜讯,海雷丁脸上的笑容淡下去了:“我以为你说出口,就意味着实验已经成功了。”
  “再拖下去骨折的地方就会畸形,再说这个季节也刚刚好,不会因为气温太高引起伤口发炎。”
  “我要知道这使用爆炸麻醉剂的离谱手术究竟有多大胜算。”
  “怎么讲呢,应该说是几率……”维克多仰头直视海雷丁:“我有七成把握让她在术后活下来,然后有三成把握恢复如初。
  海雷丁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尼克敏锐察觉到船长态度的变化,声音立刻低了八度,嗫嚅着说:“虽然有点风险,但我达到手术的条件了,运气不好也就是截肢,跟现在没区别嘛……”
  海雷丁沉声道:“这些事以后再说,现在,我需要单独和船医谈一谈。”
  “可是船长……”
  “瓦比娜,把她抱到卧室去,找根带子拴在床上,我不希望有人还没躺下就爬到门后偷听。”
  高个子的黑女奴立刻服从命令,把满脸疑惑的尼克抱起来,一边朝卧室走,一边小声说:
  “走吧夫人,男人们说话,我们是不该听的……”
  海雷丁砰地一下把门甩上,活动室只剩下这两人。
  “现在是大人的时间了?”维克多把杯子放下,脸上露出了从容的微笑。
  “你应该给我个合理的解释。”海雷丁的脸色阴云密布,口气非常不善:“只有三成胜算,你就直接告诉她了!瞧她兴奋的样子,那脑壳里面有一丁点叫做理智的东西吗?她以为只要小刀划一下放点血,就能恢复的像猴子一样灵活呢!”
  “不管尼克有没有足够的智商理解,我已经把失败几率告诉她了,至于是否要冒险手术,选择权在她。”维克多平静地道:“让人冒充海妖顶替她的职位,拿走她的薪水和单人间,我都没意见。因为这些身外之物都是你给予的,收回来再给别人也是你的权利。但身体是属于尼克的,她有权对自己的生命做出决定。”
  “对自己的生命做出决定?你没看见那张只知道傻乎乎高兴的脸?”海雷丁狠狠盯着维克多,那头鲜艳的红发似乎都扬了起来,像头暴躁的狮子。
  “她是个孩子!根本考虑不到任性选择的后果——那就是死!”
  “她才不是孩子!”
  维克多猛地站了起来,以至于将纸笔都扫在地上。面对海雷丁的怒火,他的口吻也变得激烈:“你从来没有把尼克当做一个孩子,她是你的下属、你的情人,你有没有想到过,每次她受伤都是因为服从你的命令去赴汤蹈火!”
  话音掷地有声,房间里寂静下来,空气中那一触即发的硝烟突然变了味道。
  海雷丁胸膛剧烈起伏,攥紧拳似乎想把维克多的脑袋拧下。而船医的肩膀也因紧张和激动颤抖着,他一直不适应这种面对面的直接对抗,特别在对方是一个充满愤怒力量的男人的时候。但慢慢的,海雷丁将自己暴躁的情绪压抑下来,眼底流露出悔恨的神色。
  “是的,你说的没错,一切都是因我……是我把她送到必定会沉的船上。”
  “我并不是责怪你……”维克多抿了一下嘴唇,试图找到更合适的说法:“这都是尼克自己作出的选择,不是吗?她选择上船做个亡命徒,选择服从命令,选择成为你的情人,并对承担种种后果没有怨言。尼克早就用对成人的方式对待自己了!”
  “但你明知道不管失败几率多大,她都会选择手术的!这根本不是二选一,尼克没办法拒绝恢复健康的希望,哪怕这点希望渺茫的跟虫火一样……我已经送她去冒险过,这次不能再看着她去送死!”
  维克多焦躁的在屋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说:
  “病人,就是一群不知好歹疑神疑鬼的小鬼,我安抚他们,欺骗他们,恐吓他们,用面粉做的药片哄他们。但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我一定会把真相说出来让他们自己决定。”
  他停下脚步,说出了一个事实:“难道你当年不是这么做的?伊利亚斯,他恳求立刻死去,是你亲手给了弟弟平静!”
  海雷丁猛地抬起头来,因为这段突然被唤醒的痛苦记忆,蓝眼睛里充满血丝:“伊利亚斯当时已经没有救了!他几乎被炸成了两截!”
  “但你清楚,我还能让他拖上一两天!”
  “那只是平白增加痛苦!尼克是不一样的,她现在还能吃能玩儿,会说会笑。好好照顾,跟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但她不是普通人!她是海妖!你曾在金丝鸟笼里面豢养过雄鹰吗?即使肉体的伤不会恶化,早晚她的精神也会枯萎的!”
  “我知道!我知道!!”海雷丁一拳砸向椅子扶手,那木块飞起砸在墙上,“可比起立刻送死,我想让她至少活着过那么两年好日子!她还那么小,一直受苦,什么也没见过……”
  船医神色黯然,紧紧闭上嘴。从心理而言,手术失败对他同样有着难以言喻的打击。
  过了很久,他才低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要孩子,因为你带大的孩子一个个死在了自己面前,所以你更加不能接受尼克冒险,你希望她永远快乐自在,又衣食无忧。但她不是你的孩子,她是她自己,一直都是。”
  维克多整理了一下仪容,将刚才不小心扫落的笔记捡起来塞进包里,夹在腋下。
  “我会把手术过程和危险性原原本本告诉她,这一次,你让尼克自己选择吧!”
  伊利亚斯
  迈着沉重的步伐,海雷丁回到卧室。推开门,尼克横在软榻上,从床单和枕头狼藉的程度来看,她已经翻来覆去滚了几十圈儿了。瓦比娜忠实地执行着他的命令:站在软榻边,防止尼克爬出去偷听。
  海雷丁抬抬手,女仆躬身退了出去。尼克撑起上身,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他,脸上写满各种疑惑和担忧。海雷丁抓着她的腋下把她拖过来,狠狠箍在怀里。而尼克也张开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把小脑袋枕在他的肩膀上。
  这具身体一如既往的温软,小胸脯不安地起伏着,蓬松发丝在他的呼吸下散发出干净清爽的气味。海雷丁把手指□尼克的头发里,顺着生长的方向抚摸这些纤长的发丝,他想如果就这么听了维克多的建议,那么像这样抱着她的机会,可能就再没有几次了。
  “船长,我想,我是说二选一……”
  “我现在不想听到‘选择’这个词。”在竭力控制情绪后,海雷丁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干涩冷漠,似乎还在发火。尼克立刻噤声,但她自以为找到了海雷丁生气的根本原因,所以过不多久,又忍不住出声央求:
  “船长,我不是不愿意要你的孩子,只是想先恢复了,那时候、那时候就算请长假我也一定完成这个任务。”她一脸严肃的拍胸保证:“保质保量,你说要几个我就生几个!”
  海雷丁愣了一会儿,想起‘规律的月事、增重15磅’不仅是手术的必要条件,也是怀孕的前提,才明白她完全误会了。
  他轻声一笑:“你不提我还真把这事忘了。别瞎操心,刚刚我跟船医讨论的是手术危险性,不是别的。再说生孩子又不是孵小鸡,就算要生也得从长计议。你本身就是个小孩儿,再加上一窝嗷嗷待哺的小崽,怎么照顾得过来。”
  “瓦比娜说她的奶足够,我只管生就行。”尼克不小心踩到自己的缺陷,又忍不住拉出别的参照物找自尊:“这样我又能打又会生孩子,可比安东尼那家伙功能多的多吧?”
  海雷丁哑然失笑:“你怎么凡事都要踩他一脚……好好,多多,能雇到你这样多功能全方位的手下,真是合算极了。”
  尼克受到表扬,得意洋洋翘尾巴。她本就担心海雷丁因为二选一的事心情不好,现在发现形势并没想的那么严峻,马上放松下来,顺势躺在海雷丁腿上,唧唧咕咕讲她美好的复原前景。
  “我要从船头跑到船尾,从桅杆下面一直爬到顶,再一口气滑下来……我要打牌,而且还要赌大的,天知道我都多久没摸过牌了……去酒馆喝酸梅汁和淡啤酒,一边吹牛一边看姑娘们跳舞,不知道伊斯坦布尔的酒馆有没有酸梅汁?船长你确定?那太棒了……还要拿回我的单人间,把所有故事书和玩具都搬进去……”
  胡扯了半天,海雷丁除了心不在焉的应了几声,什么也没说。尼克扬起脑袋,发现他始终盯着自己,脸上有种从未见过的奇怪表情,好像他怀里躺的是一个即将夭折的婴儿。
  “船长?”尼克担心地唤了一声:“你会让我做手术的,对吗?”
  她耐心等着,等着,一直等到屋里的影子角度都变化了。海雷丁喉咙滚了一下,说出一句让她提心吊胆的模糊话语。
  “我需要时间考虑。”
  金角湾再次沉浸在缠绵不断的冬雨之中。海上与陆地的水汽共同编织成一张纱网,将白色宫殿整个笼罩。忐忑、疑惑、失落,尼克的心情也同阴冷滞涩的天气一样,翻滚着望不到头的厚厚云层。
  维克多又来了一次,将可能遇到的意外告诉她:麻醉失败,术后发炎,败血症……船医以前总是用听不懂的医学词汇恐吓她,尼克这次也没有多想,一口应承下来。可维克多说完就离去了,然后如人间蒸发般再见不到影子。海雷丁绝口不提手术,只每天坐在廊下,沉默地望着淅淅沥沥的雨帘抽水烟。恢复的希望,竟如同肥皂泡上的美丽幻影一般转瞬消失,再也没人提起过。
  尼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哀求对海雷丁这样性格坚毅的男人是没有用的,除非自己改了主意,他做的决定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
  因为季节和天气,黑夜降临的很早。晚饭后的那段时间通常是两人在一起消遣的,下棋,弹琴,比赛飞镖点数,互相讲讲一天的见闻,时间过得飞快。而从那天的谈话后,这段时光就变成了沉默以对。
  早早熄灯上床,雨声在静默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响,两个人都没有闭眼。尼克在心里数了整一百下,钻进毯子里摸索过去,把脸贴在海雷丁胳膊隆起的肌肉上,冰凉的鼻尖儿立刻得到了慰藉。
  “今天我月事干净了。”——距离你们谈话已经过去三天了,尼克下意识算着日子。
  暗示和回答都是□裸的,海雷丁翻身把她压下去,皮肤偎贴的温度逐渐升高,两个人都没说话,伴随着雨声,急促而沉闷的喘息在大屋里回荡。就像再也没有机会相拥一样,汹涌的感情从他古铜色的皮肤蔓延到她苍白的肢体,他将所有的爱与火点燃在她身上。
  潮水一轮轮涌上,又一轮轮退下,直到潮汐退却,留下平整光洁的沙滩。事毕,尼克趴在海雷丁臂弯里,两人肢体缠在一起,听庭院中的植物被雨水冲刷。
  “船长……我要试一试,一定要试一试!如果这次放弃了,这辈子我都不会甘心!”
  海雷丁轻轻叹了口气:“维克多只会用拉丁语拼凑出一个美好希望,但事实真相是:你很可能受尽折磨,流干血液,依然要面对失败的结果。”
  尼克亟亟道:“我不怕!反正它们连在身上也没用,失败了不过是切掉……而且就算运气差极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过了良久,海雷丁平静地说:
  “我知道你不怕,怕的是我……”
  雨水叮咚,冲刷着庭院中的野茉莉,发出柔和的沙沙声,他说:
  “我不能接受你受尽折磨而死的结果。”
  无敌而万能的船长竟然承认他也有怕的东西,尼克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二选一这种问题,我前半辈子做过很多。十年前从海上赚到第一桶金的时候,摆在我面前的选择是:买几十亩果园在家乡做个农庄主,过一辈子安稳富足的生活;或者招兵买马,做个刀口舔血的亡命徒。两条路,我选了冒险。过了几年,当红狮子有十条船,几百号手下的时候,选择又来了:是做个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海盗头子,还是立足北非反抗西班牙,成为称霸整个地中海的枭雄?我又选了冒险。每一次选择都有各种反对的声音围绕左右,他们都很有道理,但每一次,我都坚持了更危险、利益更大的道路。现在你看,我没有错。”
  叙述这些往事,海雷丁的声音淡淡的,似乎其中的惊涛骇浪只是平坦旅途。
  尼克狠狠抓住海雷丁的胳膊道:“既然这样,你也让我冒一次险吧!”
  “我还没有说完……”海雷丁伸手抚摸她的头发:“赌博是很爽快的,但有时候你要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你能承受的范围。”
  “可是你说没有后悔过啊?”
  “我骗你。”海雷丁轻声笑了笑,“站在我这个位置的人,绝不能允许自己露出片刻软弱。但其实,我曾经非常后悔,非常后悔过。伊利亚斯,我唯一的弟弟,就是我付出的代价。”
  “这件事要重头说起的话实在太长了。我父母去世的时候,伊利亚斯五岁,塞西莉亚还是个婴儿。哥哥们出门赚钱,我不得不留在家照顾两个小的。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把两个孩子喂饱,擦地板洗碗盘补袜子,给塞西洗澡换尿布,准备两个哥哥出门时带的饭,灶台上有无穷无尽的活儿……好了把嘴巴闭上,因为干过这些我才知道在你挨了鞭子发烧的时候怎么照顾你。那时候生活又艰辛又繁琐,不过有哥哥们赚钱帮忙,我好歹还是把他们两个拉扯大了。对我而言,两个小红毛不仅是弟妹,更像是我的孩子,只要他们俩健康活泼,一切都很值得。”
  “伊利亚斯十四五岁的时候,我就可以离开家干些短期的工作了,农忙的时候去果园,农闲就跟船出海打渔。莱斯博斯岛很富饶,只要有手有脚不犯懒,收入可以很不错。那时候我还很天真,觉得家里有四个干活的好手,境况会越来越好的。但就在一切看起来很顺利的时候,塞西被一个西班牙畜生糟蹋了,而我,竟然没有保护好她……”
  即使事情过去那么多年,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愤怒和内疚依然让海雷丁声音嘶哑。尼克抱住他的胳膊小声说:“伊萨克告诉过我,那是意外,不能怪你。”
  “是的,那是个恶心的意外。但我仍然会反复的想,如果那时候我没有离开家,如果我有钱把她送到城里的寄宿学校去,如果她没跑那么远……每次我出海,她总喜欢跑到海边去张望,瞧瞧我会不会突然从哪艘船上跳下来……总之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因为跟西班牙军人发生了械斗,我们四个不能在家乡住下去了。彻底看透了循规蹈矩在权势面前的软弱,我决定做那个制定规则的人,而不是服从者。”
  “虽然我们兄弟几个感情不错,但发号施令时总会有些口角,所以没过多久我们就分开单干了。伊利亚斯是我养大的,从小就喜欢在我后面转,所以分家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决定跟着我。他是个好孩子,聪明强壮,乐观开朗。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有了第一笔钱的时候选择买地置产,而不是继续刀口舔血,说不定他现在还好好活着,已经结婚生子了。”
  尼克闷闷地说:“那可不好,你要是早早就不干了,我怎么办呢?碰不上你,我现在还在街上饿肚子呢。”
  海雷丁嘴角微微弯了一下,抓抓她的头发:“小自私鬼,就想着自己吃饱。”
  “可是不管你怎么后悔,发生过的事是不能回转的呀?”
  “是的,你说得一点没错。”海雷丁沉重地道:“落下的雨和做过的事,都没办法收回去。”
  “他是被敌人杀死的吗?”
  “不,那也是个意外……开始几年是挺顺利的,红狮子有了好几条船,但还没有足够的钱来武装,用的都是老式铁炮,稳定性差。那一次战斗很激烈,都没有接弦战的机会,只是反复的对轰。伊利亚斯在炮舱督战,有个炮手太着急,没把炮膛擦干净就把火药送了进去,分量又塞的太多,火一点上,整座炮就炸飞了。伊利亚斯他、他双腿都炸没了,肠子流了出来,但偏偏红头发家的男人都很强壮,重伤成这样依然没有立刻死去。维克多给他喂了很多鸦片,他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己的下半身,然后咧开嘴对我笑,说:‘哥,这可怎么办呢?我的蛋蛋给炸没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再糟糕的处境都要开玩笑。”
  “维克多是医生,不是神祗,这样的伤只是拖时间而已。然后鸦片也不管用了,伊利亚斯不停痉挛,流出来的血把甲板都淹没了。这时候他告诉医生不要再忙了,我握住他的手,他笑着说:‘我不成了,送我去吧。塞西一个人在地下很孤单,我要去陪她。’我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已经没有一丝神采了。我看向维克多,他脸上只有束手无策的绝望。最后……最后我扼住伊利亚斯的脖子,用了最大的力气……就这样,两个我带大的孩子都被我亲手送走了……”
  说完这些,海雷丁沉默了。尼克张开一边手臂,尽力去抱住他。雨哗哗的落下来,她感到他的喉咙在不停滚动,而攥紧的拳头变得冰凉。
  “后来我用所有钱换了质量好的铜炮、火枪,一切新式武装。将炮手聚集起来训练,如果有谁疏忽忘记了擦膛的步骤,我就把他抽到皮开肉绽。从那时起,红狮子的炮击战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国家的海军。现在你明白了吗?人想要得到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要付出血的代价。我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现在,你也要求走上一条不归路。”
  听完所有这些,尼克终于明白到为什么船长会考虑那么久。她的一股孤勇无所畏惧,不怕失败也不怕死,但失败和死亡产生的悲痛苦果,却要船长来吞下。
  红狮子的软肋,是他不能接受他爱的人离去。
  他爱她,所以不想看着她受苦。
  “对不起,对不起。”尼克小声道着歉,为自己的任性。
  “好了,别说什么对不起。”海雷丁抱住她,亲吻她的额头:“你跟我最像的地方就是不管别人怎么说,都会坚持走自己的路。我们是一类人:疯狂的赌徒,赌注就是自己的命运。我已经考虑好了,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支持你的选择。如果你因为怯懦和痛苦半途走不下去,我也会推着你一直进行到底,这一次,没有回头路。”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亮的时候,终于渐渐停下了。红嘴鸥尖啸着越过白帆,厚重的云块开始被海风吹散,金色的光柱从罅隙中艰难穿过,一泻千里投射到海面上。
  庭院里,一颗露珠映射着所有这些景色,闪闪发光。
  真夜里的太阳
  “首先,我要把皮肤和肌肉切开,露出骨头碎裂的地方……它们现在肯定都歪歪扭扭的长在一起了,所以要先用工具锯开,按照正确的方式拼接在一起,再用钢板和螺丝固定,最后缝合肌肉和皮肤。”
  维克多一边捏着尼克断裂的手脚,一边画下他猜测的骨头形状。
  “听起来好像跟木工修理船的龙骨没什么区别嘛。”尼克说。
  “如果是木工来做这手术,到最后一步的时候你已经死了一百次了。”维克多横了她一眼,但尼克的兴奋点显然不在此处。
  “那么以后我就有钢板做的胳膊和腿了?听起来好酷!”
  “是啊,更酷的是它们可能会在你的身体里面生锈,然后导致组织发炎,皮肤紫涨化脓,肌肉一片片剥落下来……”
  维克多满意地看到尼克脸色开始发白。
  “异物产生的排斥反应是手术的危险之一,所以等一两年骨头痊愈后,钢板还是要取出来的。”
  “这一步我大概能帮上点忙。”在一旁观看的海雷丁说,“我可以找到最好的刀匠,请他们用印度乌兹钢打一套你要的东西。这种钢是大马士革刀的原料,以我的经验,优秀的刀无论粘上多少血肉都不会生锈的。”
  维克多面露喜色:“棒极了,那我今晚回去画一下详细的尺寸要求。”
  “还有个问题。”海雷丁皱眉道:“你依然打算用那种不靠谱的麻醉剂?我可不想看到手术还没开始她就给炸飞了。”
  “哦别担心,这制剂只是在制作过程中有点危险。一个叫科达斯的普鲁士炼金术师将酒精和浓硫酸混合加热时发生了意外,他从昏迷中醒来后,称呼这发明为‘甜硫酸’。我一边做动物实验一边跟老师通过几次信,证明它用于麻醉确实非常有效。”
  “我记得你上次提起‘炼金术师’这种职业时用的词是‘痴心妄想的骗子’。”海雷丁挑起眉毛,对这所谓的新型麻醉剂表示了最大的怀疑:“为什么不用鸦片?你在船上一直用鸦片,而且从欧洲到奥斯曼,所有大夫都信赖罂粟之果。”
  “这可不怪我,我一直想试试新发明的,但是它遇到明火就会爆炸,万一在船上引起一点小火灾,你又会大惊小怪的。”维克多无辜地摊开手,好像一切都是船长的错。
  “而且鸦片只能让人陷入半昏迷,有效时间也不够长。十几分钟的截肢足够了,但小混蛋的手术至少要持续四五个小时,想想中途醒过来,看见自己的身体像个标本一样被切割的景象吧!”
  尼克吞了下口水,脸色更苍白了。
  “当然,术后我会给她一点鸦片酊镇痛,但主麻醉剂,我坚持使用甜硫酸。”维克多自信地道。
  船医走后,尼克露出了罕有的犹豫神情: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维克多提到爆炸的时候,眼睛会像纵火犯一样兴奋的发光。”
  “你没看错,维克多个人爱好的危险程度跟他的外表非常不符。当年入伙不到一周,他就在船体上炸开了个窟窿。我没收了所有的实验器具,每天除了给他半根看书的蜡烛外,连猪油脂也不让他碰到。”海雷丁说。
  尼克张了张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现在怕了?”
  “我、我有点怕他把我弄成怪物……”
  “要反悔吗?”
  “……不要。”尼克咬着牙说:“做怪物也要做个能跑会跳的。”
  维克多要的所有东西都到齐了:贵重的乌兹钢锭锻造的医用钢板、危险的新型麻醉剂、一间采光良好的大屋,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
  尼克光着身子躺在一袭白布下,心脏砰砰乱跳。
  从玻璃穹窿到马赛克地板,用作手术室的这件屋子被洗刷了很多遍,参与手术的四个人都做了严格的消毒。经历过频繁漫长的实验和练习,维克多漂亮的手指因为长期用酒精浸泡而变得惨白发皱。而站在手术台边的这一刻,他感到血液在静静的燃烧。
  “这是我的助手威纳。虽然我一向喜欢自己独立完成工作,但为了稳妥,今天还是多叫了一个人来。”维克多指了指身边一个十六七岁、包着头巾的土耳其男孩说:“医学院里唯一一个手脚灵活、不会把胃容物呕吐到患者伤口里的学生。”
  熟悉维克多的人都知道,这句刻薄的话已是他的最高评价。
  “先、先生?我不知道会有旁人看着……”年轻的助手迅速瞧了一眼海雷丁,畏惧和紧张让他额头直冒汗。贵族的女眷连脸都不能让陌生男人看到,更别提身体的其他部位。在了解家主的身份之后,这种担忧更上升到生命安全的高度了。
  “一般来说我是不会让家属进手术间的,但如果中途麻醉剂失效,能摁住床上这个猩猩养大的家伙的人,实在是没有几个。”维克多不耐烦地道:“如果你在意患者的裸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她和她的家属一点也不在乎,你不必担心术后被挖眼睛或者割舌头。”
  “做你该做的。”海雷丁看着男孩道。
  威纳深吸一口气,镇静多了。
  “我觉得太阳很刺眼。”尼克头顶上就是玻璃屋顶,阳光的烈度即使闭上眼也觉得太亮。为了避免甜硫酸爆炸,屋子里面没点火盆,赤身躺在这样白茫茫的地方,她感到一种毛骨竦然的凉意。
  助理将枕头调整一下,使尼克的脑袋向后仰,以防止麻醉后松弛的舌头堵塞气管。维克多捂住口鼻,小心地在一小卷布上倾倒了些麻醉剂,将它放在尼克鼻子前面。
  “马上你就看不到阳光了,来,使劲嗅一嗅。”
  溶剂有着淡淡的酒精气味,几分钟之后,尼克感到视线模糊、四肢瘫软,陷入了一种神思恍惚的状态。而一股无能为力、只能任人宰割的恐惧感,也立刻从心底涌升了上来。
  “船长?”她拼命动了动麻痹的指尖。
  “我在。”海雷丁紧紧握住她的手,“别怕,我一直都在。”
  随即,尼克真的什么也看不到了,维克多将浸透麻醉剂的布放在她口鼻旁,用一张白布盖住了她的脸。
  一片黑暗。
  时间和空间的界限都模糊了,不知道过去了一分钟还是一万年。恍惚中,尼克仿佛看到了奇异的景象:漆黑的天空和漆黑的大海,只有一轮红色的太阳悬挂在高空。它不像白日的太阳那样纯洁刺眼,却溢满无穷的力与热。它用血红色的光辉豁开了黑夜,灼热的火焰焚灭一切险阻。
  海妖背着镰刀即将登上敌舰。尼克毫不畏惧,因为她知道他一直站在背后,就像知道那轮真夜中的太阳永远不会落下一样。
  “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住你,你在黑夜中面对成批的死尸,分解肢体、剥去外皮,一切都是那么可怕;但这些都无法吓阻你,你具备绘画技巧、灵巧的手指和无穷的好奇心,你也不缺乏勤奋和努力。你分解过各种器官组织,把那些血管和神经周围极细小的肉块分离开,除了毛细血管微不足道的渗血外,几乎没有引起任何损伤。当你怀揣所得到的一切知识和经验,面对一个真正活着的患者时,盖住他/她的脸,这样你就会像面对一具尸体一样,拥有强大的冷静和理智。这时候的你,可以操控生死。”
  维克多没有精力去回忆老师说过的话,他已经完全投入进了那种超越生死的境界中。这个世界里没有感情导致的迟疑,也没有对手术失败的畏惧。有的,只是完美迅速的切割,分离,和修补。
  在海雷丁的眼里,这个时常在甲板上摔跤、或把珍贵的望远镜掉进海中的笨拙青年,像被手术刀附身一样锋利了起来。无论是汩汩流淌的鲜血,还是暴露在外的森森白骨,都无法对他的冷静产生一丝一毫动摇。
  修好她吧。用深埋入骨的钢修好她的龙骨,把她断裂的桅杆扶起,将舵轮装在她本应在的地方。
  修好她吧。这艘优美而强大的船,白帆应该永远升起在海上!
  尼克恢复神智的时候,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在对话。那声音又快又轻,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怎么回事,她早该醒了,我早就说什么甜硫酸不靠谱……”
  “……不管用什么药剂,麻醉都是有风险的。睡着了就再也无法醒来,或者醒来以后变成白痴,这种情况你不是见过很多次了吗?……”
  争论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尼克很想插一下嘴,证明自己没有变成白痴,但强烈的麻痹和晕眩感让她连眼皮都睁不开。尼克继续努力挣扎着,试图挪动身体的其他部位,或者发出一点点声音来。
  “早知这样,还不如用药品短缺时的土办法,绳子捆起来……”
  “麻醉是必须的,这和截肢手术不一样,在肌肉绷紧抖动的状况下,我没办法避开血管和神经!”
  “你确定不是麻醉剂用多了?”
  “我当然做过很多次药剂浓度试验……话说回来,这里到底谁才是医生?为什么我要接受审讯般的盘问!”
  “试验?就用你那些猴子和猩猩?她要是跟这两种动物一样,现在就该醒来吱吱叫着喊饿了!”
  就在此时,挣扎许久的尼克终于夺回了一点身体的控制权,她勉强分开嘴唇,轻轻吱了一声。
  “船长……”
  刹那间,所有响动全部消失了,尼克感觉到有人在碰触她的脸。她吸了一口气,用所有力量抬起眼皮。海雷丁第一个出现在视线里,疲倦的蓝眼睛里满是惊喜。
  “混蛋,你这混蛋果然是猴子!”
  “我……我……”尼克在乱流般的大脑中打捞着词汇,试图拼凑出一整句话来,可一时又不能成功。
  “让开让开!”维克多挤了过来,在她眼前晃动手臂:“看得见吗?”
  尼克的眼神迟钝地移动着。
  “好,现在集中精力回答一个问题,你在红狮子的存款有多少?恩?多少金币?”
  金币!
  围绕着这个亮闪闪的关键词,混乱的思维像被纺车理顺羊毛一样,一缕缕迅速绕回一团。只思索了不到三秒,尼克便口齿清晰地答道:“241块半!”
  在这顽固的记忆力面前,两个男人一起嘘了口气,又是放心又是无奈。
  “脑子没坏,这说明手术成功了?”海雷丁问。
  “只能说成活几率提高了,接下来麻醉效果会慢慢解除,考验还在后面。”维克多在医疗笔记上奋笔疾书。
  尼克的注意力拉回到周围环境,她注意到自己已经不在光线刺眼的手术室,而是回到了温暖昏暗的卧室里,被绷带和毯子裹得像个蚕蛹。
  “我……怎么,下身湿乎乎的……好像躺在温水里……”
  “维克多的新药太厉害了,你有点失控。”海雷丁温和地笑着说。
  “深度麻醉通常会导致失禁,这再普遍不过了,没什么好说的。”维克多扶着眼镜,用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神态对尼克说:“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这位出门有十六个侍卫包围的船长大人,换起尿布来居然非常熟练。”
  船医所谓的“考验还在后面”很快就到来了。
  麻醉剂的效果渐渐消失,开始几小时伤口只是麻痒,很快,小小的反应就发展成了浑身剧痛,12盎司鸦片酊溶液的镇定作用好像只维持了短短五秒钟,接下来又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尼克咬着牙撑过了第一天,但第二天、第三天,疼痛像个极尽恶毒又不知疲倦的魔鬼,没有丝毫离去的迹象。
  地狱之火灼烤般的剧痛好像无数饥饿的鬼魂钻进身体,用钢锉一点点去挫骨头,用热油烫熟肌体,又将皮肤一条条从血肉上撕下。这折磨甚至比她曾遭受过的一切苦痛都更加惨烈,本以为已经到达极限,谁想每一分钟疼痛都会上升到新的高度。
  海雷丁彻夜陪护着尼克,放任她把他的胳膊和手背抓的鲜血淋漓。他用镇定缓和的声音安抚她,不停将她的头发捋顺到脑后,因为哪怕只有一根发丝粘在尼克汗湿的脸上,她就会因为痛苦的狂躁把整缕头发撕扯下来。
  船医术前要求的增重15磅现在可以说非常有先见之明了,因为尼克连水都咽不下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消瘦。她恳求维克多再给一点鸦片,但这要求每次都被无情的驳回了。按照医生的话说,所有镇痛药都是魔鬼的礼物,他不能让她伤口未愈的情况下再染上无法戒除的鸦片毒瘾。
  第三天,尼克开始发烧,最危险的时刻终于到了,如果不能退烧,说明伤口内部开始出现炎症,很可能会迅速死于败血症。尼克脸上满是泪水,身体绷成一个痛苦的弓形在床上打着挺,海雷丁压住她的肩膀,将她死死摁在床上。到了这一步,维克多也只能束手无策的期待她自己的生命力了。
  泪水流进喉咙,尼克咳嗽起来,又因为震动扯到了伤口而浑身哆嗦,她拼命抓着海雷丁的胳膊,像抓着救命稻草。
  “失败了?还是要切掉?它们烧起来了,烧起来了……船长船长……”泪水灌进耳朵,尼克语无伦次的喃喃着。
  “我就在这儿,没有走。手术后总是会发热的,你别乱想,闭上眼睛试着睡一会儿。”
  “它又烧起来了,它一直诅咒我……”尼克突然松开手,猛抓向自己的胸膛,袍子唰的一下应声扯裂,她的指甲在胸前的六芒星烙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印。“让维克多切掉它!挖掉它!我再受不了了!它诅咒我,每一次见我过的好一些,它就要诅咒我失去一切!”
  海雷丁迅速抓住尼克的手腕,阻止她再次伤害自己。
  船医吓了一大跳:“你在胡说什么?这只是一个旧疤而已!你烧糊涂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我从没跟人说过……那个牧师,他烫我的时候,他说、他对我说:‘撒旦的烙印跟随你,你将被主所厌弃。死后不能上天堂,活着时就要经受地狱之火灼烤。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流离失所,身为下贱,永无宁日。’然后,然后他让所有人往我身上吐吐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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