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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水灵

_7 琼瑶(当代)
你的。”
这树是她的吗?荷仙不知道,她从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该属于她的。但是,在
多少的风朝雨夕,多少的月夜清晨,她却习惯于走到这棵树下,向这棵树倾吐她的心迹,她
的悲哀,她的烦恼,她的寂寞,她的快乐,以及她的希望。她向它倾吐一切,这棵树是世界
上唯一知道她心底每个秘密和纤维的生物。而现在,她就呆呆的坐在这棵树底下,夜已深
沉,月色朦胧,几点疏疏落落的星光,点缀在黑暗的穹苍里。溪水静悄悄的流著,河面上反
映著星星点点的光芒。她坐著,倚靠著那老树的树干。她那长长的头发编成了两条发辫,垂
在胸前,那沉静的黑眼珠,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河面,河面反射的星光和她眼中的泪光相映。
她静静的坐著,她的思想沉浸在一条记忆的河流里,在那儿缓慢的、缓慢的流动著,流动
著,流动著。流走了时间,流走了一段长长的岁月,她成了一个小女孩。一个小小的女孩。
水灵21/37
二她的名字叫荷仙,因为她生在荷花盛开的季节。她的母亲说:“呵,一个女孩儿!愿
她像荷花仙子一样美丽!”
于是,她的父亲给她取名叫荷仙。但是,她的出世带来了什么呢?她还没有满月,母亲
就因产褥热而去世了。父亲捧著襁褓中的她,诅咒的说:
“荷仙!你这个不祥的,不祥的,不祥的东西!”
四岁,继母来了。继母长得很漂亮,细挑身材,瓜子脸,长长的眉毛,水汪汪的眼睛。
她常默默的瞅著荷仙,从她的头,看到她的脚。一年后,继母生了个弟弟,再一年,又生了
个弟弟。家中的人口增加了,她那做木工的父亲必须从早忙到晚。六岁,她背著弟弟在河边
洗衣服,摔了一跤,摔破了弟弟的头,继母用鞭子抽了她两小时,父亲指著她诅咒:
“荷仙!你这个不祥的,不祥的,不祥的东西!”
弟弟头上的创伤好了,她身上的鞭痕还没痊愈。有一支古老的小歌,可以唱出她的童
年: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
三岁整呀!没了娘呀,
跟著爸爸,还好过呀,
只怕爸爸,娶后娘呀,
娶了后娘,三年整呀,
生个弟弟,比我强呀,
弟弟吃面,我喝汤呀,
端起饭碗,泪汪汪呀!
………………”七岁,继母的肚子又大了。父亲坐在门前的长板凳上皱眉头,继母坐在
一边的小竹凳上摘黄豆芽。一边摘著,一边轻描淡写的说:“荷仙这孩子,虽然命硬,长相
倒是不坏的。反正女孩子家,带到多大也是别人的。上回听前村张家姑娘回娘家的时候说,
她们镇上有家姓方的,家里蛮有钱,要买个女孩子,只要模样长得好就行了,出的价钱还不
少呢!只怕别人看不上荷仙,要不然,倒也是荷仙的造化呢!”
就这样一篇话,就决定了荷仙的命运。于是,在一个寒风恻恻,细雨霏微的黄昏,她跟
著那个张家姑姑,在坐了那么长的一段火车之后,来到了这个全然陌生的村落,第一次走进
了方家的大门。她还记得自己拎著个小包袱,瑟缩而颤栗的站在方家的大厅内,像个小小的
待决的囚犯。那方家的女主人(后来成为她的养母,她叫她“妈”了。)用一对锐利而清亮
的眸子,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打量她。养母有张细长的脸儿,有对明亮的眼睛,头发乌溜
溜的在脑后盘了个髻,穿著身翠蓝色的衣衫和裤子,好整齐,好清爽,好利落的样子。她嘴
边带著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声音好清脆。像是小铜匙敲著玻璃瓶发出的叮铃声响:“样子
吗?是长得还不错,只是太瘦了一点,看样子身体不太好,我想要个壮壮的,结实点儿的。
要不然,三天两头生病,我可吃不消。”“方太太,别看她瘦小,倒是从小不生病的。是不
是?荷仙?”张姑姑在一边一个劲儿的推著她,推得她一直打著踉跄。天气冷,她冻得手脚
僵僵的,张开嘴来,只是发抖,一句话也没说出来。“长得挺灵巧的,怎么不说话儿?”方
太太仍然似笑非笑的盯著她。“脑筋没毛病吧?”
“啊,才聪明呢!她只是认生罢了!”张姑姑又推了她一大把。“叫人哪!荷仙,叫声
妈吧!”
她怔了怔,张开嘴,好不容易的喊了出来:
“妈!”方太太在房里绕了一圈,还没说话,房门陡的被推开了,一个男孩子直闯了进
来,背著书包,穿著小学校的制服,一眼看到房里有人,他紧急煞车·收住了往里冲的脚
步。一对骨碌碌转著的大黑眼珠,那么新奇的,惊讶的盯在荷仙的脸上。方太太笑了,一把
拉过那个男孩子来,她说:
“噢,宝培,你倒看看,你可喜欢这个妹妹吗?假若你喜欢,我们就留她下来,将来给
你送作堆。(注:台湾习俗,养女与其养兄,在成年后可结为夫妇,俗称“送作堆”。)你
说,你喜不喜欢她?说呀!说呀!我们要不要留她下来?说呀?宝培!”荷仙不由自主的低
垂了头,虽然,她对于“送作堆”的意思根本就不了解,但却本能的有份难解的羞涩。低下
了头,她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偷偷的,她从睫毛下去窥视那男孩子,那明朗的大眼睛,
那挺秀的眉毛,那清秀而又调皮的脸庞……发现她在看自己,那男孩子咧开嘴嘻嘻一笑,吓
得荷仙慌忙垂下了睫毛,头俯得更低了。方太太还在一个劲的问著:“喜欢吗?宝培?别尽
站在这儿傻笑!喜欢,就为你留下来,说呀!傻瓜!”“哦!我……我不知道!”男孩子终
于冲出一句话来,接著就对著荷仙又是嘻嘻一笑,背著书包,就一溜烟的跑掉了。
方太太笑逐颜开了。拉著荷仙的手,她笑著说:
“好吧!你就留下来吧!”
这是荷仙第一次看到宝培,那年,她七岁,他九岁。水灵22/37
三养父母没有女儿,宝培是独子。因此,荷仙走进方家来,倒真成了她的造化。养父母
家境宽裕,不需要她工作。暑假之后,她就被送进了国民小学,接受义务教育。宝培比她高
两班。他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荷仙的功课不会做,宝培教她。宝培在学校里和同学打
架,荷仙站在一边掉眼泪。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们比一般亲兄妹的感情更好。宝培珍惜这
个突然得来的妹妹,荷仙却在一种几乎是惊喜和崇拜的情绪中,像个小影子般跟随著宝培。
一连好几年,荷仙的口头语都是:“宝培说的……。”是的,宝培说的就是法律!就是真
理!就是她所依从的规则。她常仰著小脸,那样热烈的看著宝培,听他说话,听他唱歌,听
他吹口哨,呵!他的口哨吹得那么好听,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赶得过他!他的歌声也是。他
的手工也是第一流的,他做的风筝比买来的还好,他用泥巴捏的小人都像活的……他什么都
会,什么都强,什么都能,他是她的上帝,她的神,她的主人!九岁,她跟他到溪边玩,这
棵老柳树已经成为了他们的老朋友,看著他们在溪边捉迷藏,看著他们在一点儿一点儿的长
大。那是夏天,烈日像火般的烧灼著大地,两个孩子都晒得脸颊红扑扑的,额上的汗珠仍然
在不断的沁出来。宝培在老柳树下一坐,呼出一口气来说:
“太热了,我要到河里去游泳!”
“你去,我帮你看衣服!”荷仙说,当然,宝培的游泳技术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宝培脱
掉了衣服和鞋子,只剩下一条短裤,走到溪边,他一窜就窜进了溪水中。在水里,他来往穿
梭,像一条小小的银鱼。荷仙羡慕而崇拜的看著他,他多能干!他多勇敢!宝培从水中仰起
头来,对她叫著说:
“这溪水凉极了,好舒服!荷仙,你也下来!”
“可是……可是……”荷仙好犹豫:“可是,我不会游泳哪!”“你学呀!快下来!”
“很容易学吗?”荷仙有些儿瑟缩。
“怕什么?有我呢!”小男孩挺了挺胸,一个仰游冲了出去,好逍遥,好自在。真的,
怕什么?有他呢!有宝培呢!怕什么?他是神,他是上帝,他是无所不能!怕什么?他在叫
她,他在对她招手,他要她下去。她脱掉了裙子,也只穿一条短裤,走到浅水中,她叫著
说:“宝培,我来了!”就“呼”的一声,冲进了水中,那样没头没脑的,对著那溪水一个
倒栽葱钻了下去。一股水堵住了她的口鼻,她不能呼吸,她不能看,她不能叫。那溪水的寒
冽沁进了她的肺腑,迅速的包裹了她。她张开嘴,水从她口中直冲进去,她不由自主的咽著
水,窒息使她的头胀痛昏沉,使她的意识迷离飘浮。但是,她不恐惧,她一点儿也不恐惧,
她心里还在想著:“怕什么?有宝培呢!”
然后,她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老柳树下面的阴影里,头仍然昏昏的,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她张
开嘴,吐出好多水来。于是,她发现宝培正在胡乱的扳动著她,呼叫著她,他那张清秀的面
庞好白好白。看到她睁开眼睛,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说:
“荷仙,你吓坏了我!”
她对他软弱的笑笑,真不该吓坏他的!她好抱歉。“你没有怎样吧?荷仙?”他脆在她
身边,俯身看她。“你好吗?”她点点头。“怕吗?”她摇摇头,勇敢的微笑著。
“怕什么?”她由衷的说:“有你呢!”
十三岁,她从国民小学毕业,他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穿著中学制服的他,好神
气,好漂亮。但是她呢,养母说:“女孩子家,念书也没什么用,留在家里帮帮忙吧!也该
学著做做家务事了,一年年大起来了,总要结婚生孩子的!”
学校的门不再为她而开,但她并不遗憾。她知道,自己能读到小学毕业,已经是养父母
的恩惠了。她开始学著做家务,做针线,她补缀宝培的制服,帮他钉掉了的钮扣,她常把针
衔在嘴中,对著他的衣服低低叹息。在老柳树下,他教她唱一支在学校里学会的歌:
“井旁边大门前面,有一棵菩提树,我曾在树荫底下,做过甜梦无数,我曾在树皮上
面,刻过宠句无数,欢乐和苦痛的时候,常常走近这树!”
他们把头两句歌词窜改了,改成了“溪旁边小镇后面,有一棵老柳树。”他们就在老柳
树下唱著,一遍又一遍,乐此而不疲。亚热带的女孩子是早熟的,十三岁的荷仙已经亭亭玉
立。两条粗粗的长辫子,宽宽的额,白皙的皮肤,修长的眉,清澈的眸子,揽镜自视,荷仙
也知道自己好看。在树下,宝培开始会对著她发愣了,会用一种特殊的眼光,长长久久的注
视她。而且,他会提起孩提时养母的戏语来了:
“荷仙,妈说过,你长大了要给我做太太的!”
“乱讲!”她说,背过脸去。
“不信?你去问妈去!”
“乱讲!乱讲!乱讲!”她跺著脚,红了脸,绕到树的后面去。“才不乱讲呢!”他追
了过来,笑嘻嘻的。“妈说,等我们长大了,要把我们‘送作堆’,你知道什么叫作‘送作
堆’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她一叠连声的喊著,用两只手捂住了耳
朵,有七分羞涩,有三分矫情。然后,她一溜烟的跑掉了,两条长长的辫子在脑后一抛一抛
的,那扭动著的小腰身已经是一个少女的身段了,成长,往往就是这样不知不觉的,一下
子,你就会发现自己长大了。水灵23/37
四是的,一下子,你就会发现自己长大了。
荷仙十六岁的时候,宝培高中毕业了。
那是个月亮很好的夏夜,老柳树在溪边的草地上投下了婆娑的树影,成群的萤火虫在草
丛中闪烁穿梭,明明灭灭,掩掩映映,像许许多多盏小小的灯。河水潺□,星光璀璨,穿过
原野的夜风,从树梢上奏出了无数低柔恬静的音符。夜,好安详。夜,好静谧。荷仙在老柳
树下缓慢的踱著步子,时而静立,时而仰首向天,时而弯下身去拨弄著草丛,又时而轻轻的
旋转身子,让那长辫子在空中划上一道弧线。宝培站在河边,望著她。出神的望著她。那款
摆著的小腰肢,那轻盈的行动,那爱娇的回眸微笑……这就是那个和他一同长大的小荷仙
吗?他不由自主的看呆了,看傻了,看得忘形了。荷仙又弯下腰去了,一会儿,她站直了身
子,双手像蚌壳一样阖著,嘴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喜悦的低呼,抬头对他望著,高兴的说:
“你来看!”“什么?”他惊讶的。“一只萤火虫,我捉住了一只萤火虫!”她说,孩
子气的微笑著。他走了过来。她把阖著的双手举起来,露开一点指缝,让他看进去。那萤火
虫在她的手中一明一灭,那白皙的,丰腴的小手。指缝处,被萤火虫的光芒照耀著,是淡淡
的粉红色。他看著,捧起了那双手,他眯著眼睛往里看,然后,他的唇盖了下去,盖在那柔
软的,白皙的,握著光明的那双手上。
她惊呼,乍惊乍喜,欲笑还颦。手一松,萤火虫飞掉了,飞向了水面,飞向了原野深
处,飞向了黑暗的穹苍。她跺跺脚,噘起了嘴,低低的说:“你瞧!你瞧!飞了,飞掉了。
都是你闹的!你瞧!你瞧!”
“让它飞吧!”他说,握紧了她的双手,嘴唇在她的手背上紧压著。“只要你不飞就
好!”
她害羞了,用力的抽出自己的手来,她再跺跺脚,装出一份生气的样子来,但是,笑意
却不受控制的流露在她的眼底唇边。“你坏!”她说,转过身子,向树后面跑去。
“别跑!”他追过来:“有话对你说!”
“不听!”她继续跑著,发出一串轻笑。
“抓住了你,我要呵你痒!”他威胁著。
“你抓不住我!”“试试看!”于是,她跑,他追。绕著那棵大柳树。这就是爱情的游
戏,人类的游戏,从我们的老祖宗起,从亚当夏娃开始,这游戏就盛行不衰了。绕了好几圈
之后,荷仙的头昏了,而且喘不过气来了。他抓住了她,她跌倒在草地上,仍然笑著,又喘
气又笑。他跪在她的身边,把她按在地下,他不住的呵著她的痒,一面笑著说:“看你还跑
不跑?看你怕不怕了?”
荷仙扭动著身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乱七八糟的嚷著:“我不跑了,我怕了,饶
了我吧!你是好人!饶了我吧!你是好人嘛!”听她喊得那么甜,宝培不由自主的停了手,
但他仍然下意识的按著她。她也没有企图站起来,躺在那儿,她依旧笑意盎然。月光涂抹在
她的脸上,发上,身上。两颗星星在她的眼底闪亮。那小小的鼻头,那丰润的,红滟滟的嘴
唇,那细腻的,吹弹得破的肌肤……他盯著她看,目不转睛的,迷惑的,惊奇的……然后,
他的嘴唇压了下来,一下子就紧盖在她的唇上。她轻轻的呻吟,又轻轻的叹息。他紧拥住
她,吻得她心跳,吻得她脸红,吻得她透不过气来。
“哦!”她终于推开了他,坐起身来,一个辫子松了,披泻了一肩长发,她拂了拂头
发,开始重新编结著那个发辫。“瞧你!瞧你!”她爱娇的说:“你弄乱了我的头发,你
坏,你欺侮人!”“不欺侮人。”他说,郑重的。“你知道,你从小就是我的人。”“不害
臊!”她斜睨了他一眼。
“这有什么可害臊的?”他望著她。“我们都要长大,从孩子变成大人。你,也将成为
我的妻子,这是件严肃的事,不需要害羞,也不需要逃避。”
她俯下了头,把脸埋在弓起的膝上。
“你在说些什么呀?”她一半儿欢喜,一半儿矫情。
“我在说,要和你结婚。”
她的头俯得更低了。“我们结婚好吗?”他问,拉住她的手。“等我满二十岁的时候,
我们结婚,好吗?好吗?”
她轻笑不答,把头转向一边。
“好吗?好吗?”
他追问著,把她的脸扳过来,然后,他的唇又盖了上去,她倚进了他的怀里,紧紧的,
紧紧的,紧紧的。那个刚结好的发辫又松了。水灵24/37
五然后,有一长段时间,老柳树底下失去了两个人的影子,而变得只有荷仙一个人了。
宝培去了台北,读大学,只有寒暑假才能回来。荷仙经常一个人徘徊在老柳树底下,拾掇一
些过去的片片段段,计划一些未来的点点滴滴。她做梦,她幻想,她回忆。她笑,她流泪,
她叹息……对著老柳树说话的习惯,也就是这个时候养成的。老柳树开始分担著她的喜悦与
哀愁了。她常常就那样站在树底下,用手指在树干上划著,一面絮絮叨叨的数落:“他有一
个星期没来信了,你想他会忘了我吗?台北地方那么大,人那么多,他还会记得我吗?他一
定不会像我想他那样想我的,要不然他会多写几封信给我!呵呵!他是个没心肝的东西,没
心肝的东西……”话没说完,她猛的捂住了自己的嘴,睁大了一对惊惶的眼睛:“天啦!原
谅我!我怎能骂他呢?我怎能?”用手抱住树干,她把面颊贴在那老柳树粗糙的树皮上。
“呵,老柳树,老柳树,你知道我不是真心想骂他的,我那么爱他,怎能骂他呢?怎忍心骂
他呢?不过,天哪,让他早点给我写信吧!只要一个字就好了!一个字!”
下一天,她会跑到老柳树下,疯狂的抱住树干转圈子,她手中高擎著信纸信封,像个得
胜的,凯旋归来的武士!她把信纸张开,给老柳树看,嘴里胡乱的说著:
“你瞧!你瞧哪!他来信了!他没有忘记我,他没有忘记我呢!他写了那么多,不止一
个字呢!我数过了,六百三十一个字!你信吗?不过……”她悄悄的垂下了头,羞红了脸,
低低的说:“我希望我能看懂他写了些什么,我希望我不要这样笨就好了!”她叹息,把信
纸压在唇上,好低好低的说:“我爱他!呵!我爱他!”许多个月夜,她呆呆的坐在柳树
下,用手抱著膝,把面颊倚在膝上,静静的看著河里的月亮说:
“月亮呵,你照著我也照著他,你告诉他我有多爱他,求你告诉他吧!因为我不会写信
哪!因为我说不出来哪!求你告诉他吧!”也有许多个黄昏,她坐在那儿,静悄悄的垂著
泪,低低的,埋怨的轻语:“他怎么还不回来呢?这样一天天等下去,我一定会死掉!呵
呵,不!我不能死掉,我要为他活著,为他好好的活著!”
对著溪流,她在水中照著自己的影子,顾前盼后,仔细的打量自己,然后对水中的影子
说:
“你不许瘦呵!你不许变难看呵!他喜欢漂亮的女孩子,你一定要漂亮呵!”老柳树听
够了她那爱情呓语,看多了她那思慕的泪痕。于是,在一天晚上,这树下的影子又变成了两
个。那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在树底下捉住了她的手,叫著说:
“让我看看你!荷仙,让我好好的看看你!一回家,人那么多,我都没有办法好好的看
你!”
“看吧!宝培,随你怎么看!看吧!看吧!看吧!”她仰著头,旋转著身子。他看著
她,惊奇的,迷惑的。那短袄,那长裤,那成熟的胴体;那刘海,那发辫,那毫无装饰的面
庞;那眉线,那嘴唇,那燃烧著火焰的眼睛。他张开了手臂,大声的说:
“来吧!你是我的葛莱齐拉!”
“葛莱齐拉?那是什么东西?”她扬著眉,天真地。
“那是拉马丁笔下的人物。”
“拉马丁?”她笑嘻嘻的。“是马车夫吗?”
他噗嗤一声笑了。她红了脸。
“我说错话了,是吗?”她问,一阵乌云轻轻的罩在她的脸上,她低低的叹息。
“不,”他说,凝视著她。“你没有说错什么。拉马丁和他的葛莱齐拉距离你太遥远了,那
是虚幻的,你是实在的,你不必管什么葛莱齐拉,真的!”
她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她的面容好忧愁。
“呵!”她轻语。“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话了?”
他瞅著她,失笑了。“是我不好,不该和你说这些。”他抬起了眉毛。“现在,让我说
一句你懂的话吧:我爱你!”
她发出了一声低喊,扑进了他的怀中。他拥著她,那温暖的小身子紧贴著他,那满是光
彩的面庞仰向了他,她喜悦的,不住口的说:“你是真心的吗?宝培?我等你等得好苦!好
苦!好苦!噢,宝培!你不会嫌我?我是很笨、很苯、很笨的呢!你不会嫌我?”“嫌你?
为什么呢?”他喃喃的说,吻著她。“我永不会嫌你!荷仙!”她仰首向天,谢谢天!谢谢
月亮!谢谢大柳树!谢谢溪水!呵,谢谢这世界上一切的东西!水灵25/37
六呵!谢谢这世界上一切的东西!真该谢谢这世界上一切的东西吗?接著,开学之后,
宝培又去了台北,这个假期是那样的短暂,那样的易逝,留给荷仙的,又是等待和等待。朝
朝暮暮,暮暮朝朝,魂牵梦萦,梦萦魂牵。她很少写信给宝培,因为提起笔来,她自惭形
秽。本来嘛,“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她只是把自己那无尽的思念,都抖落
在大柳树下。就这样,她送走了多少个黄昏,多少个清晨,多少个无眠的长夜!然后,这天
早上,当她在菜场上买菜的时候,隔壁家的阿银对她说:“你家的宝培回来了呢!我刚刚看
到他!”
一阵呼吸停顿,一阵思想冻结。然后,顾不得菜只买了一半,拎起菜篮子,向家中就
跑。呵,宝培!呵!宝培!呵,宝培!快到家门口,她又猛的收住了步子,看看自己,衣衫
上挂著菜叶子,带著汗渍,带著菜场上的鱼腥味,摸摸头发,两鬓微乱,发脚蓬松。呵,不
行!自己不能这样子出现在他面前,她得先换件衣服,洗净手脸,他喜欢女孩子清清爽爽
的。不敢走前门,怕被宝培撞见。她从后门溜回家,把菜篮放到厨房里,就迅速的回到卧
房。换了件白底子小红花的衫裤,对著镜子,打开头发,重新结著发辫。呵,心那样猛烈的
跳著,手竟微微的发著抖,那发辫硬是结不整齐。好不容易梳好了头,镜子中呈现出一张被
汗水所濡湿的,因兴奋而发红的面庞,一对燃烧著爱情和喜悦的眸子。呵,她必须再洗洗
脸。折回到厨房,她把自己发热的面庞浸在水盆中,呵,老天,不要让我这样紧张这样慌乱
吧!
养母走到厨房里来了,看到荷仙,她匆匆的吩咐著:
“快,荷仙,宝培回来了,你快些倒两杯茶送到客厅里去!”
她深吸了口气,是的,倒两杯茶出去,可以掩饰她的窘态和羞涩。她倒著茶,可完全没
有想到,干嘛要倒“两杯”茶呢?拿著托盘,两杯茶碰得托盘叮叮当当响,自己的手怎么就
无法稳定呢?跨进了客厅,心跳到了喉咙口,呵,宝培!猛的收住了步子,她呆住了!宝培
正背对著她,脸对著窗口站著,他不是一个人,在他身边,一个身材苗条而修长的女孩子正
依偎著他,长发直披在腰际,一件浅蓝色的洋装裹著一个纤细的身子。他的手就环在她那不
盈一握的腰肢上。荷仙僵住了,端住托盘的手发软,茶杯发出了更大的叮当声。她失去了意
识,失去了知觉,失去了思想的能力。听到声音,宝培回过头来了,发现是荷仙,他笑笑,
那样满不在乎的说:
“嗨!荷仙,茶放在这边小茶几上吧!”
她机械化的走上前去,把茶放了下来,抬起头,她看了那女孩一眼,长长的脸,黑黑的
眼睛,一股聪明样。她咽了一口口水,拿著空的托盘,悄悄的退了下去。退到门外,她听到
里面那女孩在问:“这是谁?长得好漂亮!标准的小家碧玉。”
她站住,要听听宝培怎样回答。
“她吗?”宝培轻描淡写的。“我妈的养女,从小买来的。”
“那——和你倒是一对儿,”女孩子嘻嘻的笑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呀!”“别胡
说,”宝培讪讪的。“有一次我和她谈拉马丁,她问我是不是马车夫。”那女孩发出一阵狂
笑,笑得格格不停,宝培也笑,两个人的笑声混在一起,笑动了天,笑动了地,在笑声中,
夹著那女孩的声音:“拉马丁!天!你何不跟她谈谈雪莱,拜伦,或是爱伦坡!”
他们又笑,真的这样好笑吗?眼泪从荷仙的面颊上滑了下来,她匆匆的离开了那门口,
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房门。一整天,荷仙都把自己关在房内,她没有吃午餐,也没有
吃晚饭。养母来看过她,对这从小带大的养女,养母倒有份真心的感情。她不笨,她知道荷
仙是怎么回事,摸摸荷仙的额头,她说:“大概是中了暑,天气太热了,躺躺也好。”
走出去,她却长长的叹了口气。儿女的事,这时代谁做得了主?孩子念了大学,眼界宽
了,荷仙到底只是个乡下姑娘呀!夜来了,荷仙溜到了老柳树之下。
这就是为什么荷仙坐在老柳树下流泪的原因,为什么对著那溪流,对著那星光发愣的原
因。世界已经碎了,草丛中飞的不再是萤火虫,而是梦的碎片。呵,那梦曾如何璀璨过,如
今,碎了,碎在拉马丁手里!碎在雪莱,拜伦,和爱伦坡手里!呵,那该死的拉马丁!
那条记忆的河水流完了,荷仙的泪也流完了。站起身来,她把额头抵在树干上。噢!老
柳树,老柳树,帮助我,帮助我吧!她的头在树干上痛苦的辗转著,她用手击著树干,她的
心那样痛楚著,她的血液那样翻腾著,终于,她对著那棵老柳树,爆发出一连串的呼号:
“老柳树呵,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什么叫作拉马丁?什么叫拜伦?什么叫雪莱?什么叫
爱伦坡?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哪!但是我懂得我爱他,这不够吗?老柳树?这不够吗?
我全心,全心,全心都爱他,这不够吗?他为什么还要拉马丁?拜伦?和雪莱呢?我不懂
呀!但是,我爱他!爱他!爱他!我可以为他死,为他做一切的事,只是我不懂,什么叫拉
马丁呀!老柳树,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嘛!什么叫拉马丁?什么叫拉马丁?什么
叫拉马丁?……”她啜泣著,语不成声。她的身子从树干边溜下来,她跪了下去,倒了下
去,仆倒在那草地里。她用手抱住了头,不能自已的痛哭失声。然后,忽然的,她受惊了。
有什么人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有一双结实而有力的手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她的身子腾空
了,好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惊惶的把手从脸上拿开,睁开那对泪蒙蒙的眸子,她接触到的是
宝培那深情的,歉疚的,痛楚的,满溢著泪的眼睛。她惊呼:
“宝培!”“哦!荷仙!”宝培痛心的叫:“我可怜的,可怜的,可怜的荷仙!老柳树
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但是我可以!不过,首先,你原谅了我吧!原谅那知识给我的虚荣感
吧!原谅我,荷仙!”荷仙不敢信任的看著宝培,她伸出手来,怯生生的碰触了一下宝培的
面颊,然后,她低低的叹口气。
“我做了个好可爱的梦,老柳树,”她说:“我梦到他抱著我了。”他凝视她,然后,
猝然的,他俯下了头,吻住了那小小的嘴,他紧紧的吻她,深深的吻她,他的泪水滴在她的
唇边。
“唉!”她有了真实感了。“真的是你吗?宝培。”
“当然是我,荷仙,我来找你。”
“但是——但是——但是,”她嗫嚅的。“那个懂得拉马丁的小姐呢?”“她走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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