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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嘉佳 情人书

_9 张嘉佳(现代)
  到家后,我发现桌子上摆了点土豆烧肉,应该是妈妈走前做好的。
  牙牙说:饿了。
  我说:还没到晚饭啊。
  牙牙说:好吧,过会再吃。
  我说:你去睡会。
  牙牙说:晚饭还没吃啊!
  我说:你不能睡完吃啊?
  牙牙说:好吧,先睡觉。
  把牙牙卷进被窝。她露出小小的脑袋,说:睡前要听故事的。
  我说:那你算找对人了,老子博古通今,讲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吧。
  牙牙说:我要听希腊神话。
  我大惊:这个系统非常复杂,换个国度行吗?
  牙牙说:好吧,那你自己挑。
  我沉思:中国神话我比较熟悉。
  牙牙瞪大眼睛,兴奋地说:从题目开始,瓜子叔叔好棒。
  我沉思:从前,有个男人叫董永,他太穷了,于是住在树洞里。太穷了,吃大便长大的。后来天上的仙女发现了,于是经常到旁边的河里洗澡。结果被董永养的老牛觉察,就告诉主人,说大家时来运转,黄昏一定要去河边偷看。
  牙牙:仙女因为董永太穷的话,就给他钱呀,为什么要去洗澡呢?
  我沉思:女人的心思很难琢磨,可能她觉得洗澡是一种脱贫致富的方式吧。
  牙牙:其实董永可以把会说话的老牛卖给马戏团,赚好多钱。
  我大怒:别打岔,我讲到哪里了?
  牙牙:董永和老牛去河边看仙女洗澡。
  我沉思:对对对。一人一牛偷偷摸到河边,结果那里已经站了一个男人,他的名字叫做牛郎。三个人一合计,虽然黄昏,但是天太亮,没有偷窥的味道,就决定把太阳射下来。
  牙牙:把太阳射下来就看不清楚了哇。
  我沉思:你稍等,我有点乱,整理一下。没有射太阳这回事情,对。他们看到仙女洗澡,由于太好看了,想多看一会,三个人一合计,决定把仙女的衣服偷走。他们找到仙女放在河边的衣服,一研究居然是男式的,因为仙女的爸爸不允许她读书,她只好穿男式衣服来洗澡。
  牙牙:为什么爸爸不允许读书,就穿男式衣服洗澡呢?
  我沉思:现在社会很乱,在桑拿房洗澡的,书读得都比较多。
  牙牙:书读多了不好?
  我感慨:是啊,知识分子最擅长的就是抢别人老婆。
  牙牙:瓜子叔叔你太深刻了。后来呢?
  我沉思:后来,董永抱着衣服想还给仙女,但仙女在天上的,他找了好多喜鹊,搭成一座鹊桥直通天宫,和仙女在鹊桥上相会。
  牙牙拼命拍脑门,说:瓜子叔叔,我已经听不懂了,你直接讲结局吧。
  我说:最后,董永和牛郎一起,化蝶了。
  牙牙张大了嘴巴:什么叫化蝶?
  我说:变成蝴蝶啊。
  牙牙:牛郎男的女的?
  我说:男的。
  牙牙:两个男人为什么要一起变成蝴蝶?
  我大怒:管那么多干吗,我告诉你,在这个社会混,管太多了没好处。
  牙牙拼命拍脑门:瓜子叔叔,我要听小红帽和狼外婆的故事。
  我沉思:从前有个小红帽,最后她和狼外婆一起化蝶了。
  牙牙瞪大了眼睛:瓜子叔叔,我要听格林童话。
  我沉思:从前有个格林,最后他和安徒生一起化蝶了。
  牙牙发了一会呆,指着房门说:瓜子叔叔你滚出去,我脑子很乱,想安静一会。
  我帮牙牙盖紧被子。轻手轻脚走出去。
  坐在客厅,我打开了烟烟的那三个粉红色的信封。
  读者:请问,不是四个信封吗?
  作者:为了写作方便,临时改成三个了,四个要多写字。
  读者:作者吃大便。
  作者:读者吃大便。
  读者:作者直娘贼。
  作者:读者直娘贼。
  读者:你给老子等着。
  作者:老子怕你啊,你再耍流氓,老子摸你咪咪。
  读者:
  作者:赢了。信封依次平摊在饭桌上,它们的旁边,是妈妈做的土豆烧肉。
  我想,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她们都在这饭桌做了微笑的记号。烟烟在时间之外,妈妈在空间之外,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什么都能阻挡。
  我永远记得那个深夜,在四楼阶梯教室外边的大平台上,堆满空空的啤酒罐子。我站在水泥栏杆上,大声喊,烟烟,你猜我敢不敢跳下去?
  烟烟紧紧抓住我的裤管,喊:你先下来再说!
  我说:你猜中我再下来。
  烟烟说:你答应我的三件事情还没有做,你不敢跳的。
  我沉默。
  烟烟笑嘻嘻地说:现在可以下来了吧。
  那个深夜,星光灿烂,微风习习,爱情在校园每个角落绽放,青春欢腾,时间静谧,快乐在人们每寸皮肤跳跃。
  那三件事,我都已经完成。烟烟要我做的第一件事,写三封情书给她。多少年过去了,这三封信又回到这里。
  我打开第一个信封。不同颜色的信笺叠成两份。
  一份白色,我写给烟烟的。
  烟烟:
  我爱你。
  没有你好,我不喜欢那伪装的格式。那么直接一点,说我爱你好不好?既然是情书,爱自然少不掉。但我觉得,说完这三个字,就全部包含在里头了。
  想和你说好多事情,让你了解我一些。
  我从来都不是合格的优秀学生,小学转了两次,初中转了四次,高中转了两次,转到哪里,妈妈就跟到哪里工作,害怕儿子耽搁了学习。
  记得高三前,每个班级必须夜自习,我和几个同学无法忍受,经常溜出去玩耍。看录象厅电影,打台球,游戏机,一直玩到夜自习结束翻墙进宿舍。有一天晚上,十几个人半夜才回学校,门卫巡查发现,就和大家展开搏斗。同学们紧紧阻挡着他们,对着我大声喊:快跑啊,快跑啊!!!我一边跑一边洒下热泪,心想这是何等高尚的友谊!将来一定要报答他们。在宿舍汇合后,我握住同学的手,激动地说,太TMD义气了!!!同学一把抽开我的手,愤怒地说,你以为我们想啊?!要是给老师知道是你带我们出去玩的,谁知道他会怎么想,肯定不会认为我们只是跑出去打台球的!!!
  其实我们在工人文化宫看了三部电影。一部《倩女幽魂》,一部《英雄本色》,在大家声嘶力竭地号叫“老板,加五毛,放露咪咪的”中,又看了第三部《玉蒲团》。
  如果让老师知道,高三夜自习溜出去看三级片,那真要命,我理解了同学们的想法,心中释然。因为本来我竭力建议去喝点小酒,然后到洗头房和小姐聊天的,这个构思暴露的话,可能下场更严重。说到这里,我有个高中同学叫毛小军,他认识很多洗头房的小姐,经常一起带着去打游戏机,打着打着就变成了打飞机。
  但这些都没有留下太深厚的痕迹,热闹而孤单的岁月里,高考夜自习的三分之一,我都泡在了工人文化宫的录象厅,并由此喜欢上了港片。从《倩女幽魂》开始。它们氤氲气息,飞舞穿梭,烟视媚行,萤火明箫,梦中锦绣三千里。
  一直我都揣测,小倩就是王祖贤,可是小倩的脸上不应该有肉嘟嘟的。我想,她线条清爽,风吹就有白色褶皱,如果秋天下一场雪,差不多是那件孤单的衣杉。不落地就融化,不出夜就明亮,不经历就思念,不放心就一直守在你身边。
  替宁采臣翻开青简,左侧封面,右侧封底,扉页是一个人间,牵了手却站在书卷两边。灯上黄豆,薄纸暗护,轻轻地说,是这样,我们来世再相见,眼泪一颗颗下来,每次盛开都绕过了微笑,连寂寞都不能幸免。
  他们一定很爱对方,大提琴滑过湖面,雨丝拨弦,倒影里两片童年。他读书摇头晃脑,墨水沾染指尖,柳絮浮过眉目,不经意对出了下联。小姑娘走路叮叮咚咚的,帘上画满刺绣,牡丹低过白露,笑起来山青水秀,母亲吻了吻面颊,睡得很甜。
  未曾见面,但他们一旦出生,思念就缓缓出发——盘旋上空,小草在角落歌唱,朝霞在天际坠落,山和云连接彼岸,一点点接力,互相依靠却无声无息。幸福总要碰触,见面总要相逢,成长马不停蹄,故事一衣带水。
  他背诵第一片诗文的时候,她学会了沏壶香茗。他楷书受到教书先生夸赞的时候,她在诺大的庭院数清了梅花。他决定赶考的时候,她在榻上喝了乌黑的药汁。他打点行囊的时候,她头顶落满了每个季节的花朵。他来到庙宇的时候,她已经守侯了年年岁岁。
  相思相见知何日,相思恨难,相见恨渺渺。此时此刻难为情,相逢恨晚,相守恨迢迢。
  等到要相守的时候,缘分已经用完。
  烟烟,我是一直等着你的,等到你了。
  以前有个三流作家叫张嘉佳,他说:
  无论是女人的心事,还是男人的困惑,总会有最柔弱的地方。那是往事,那是珍藏,那是伤痕,那是不堪一击的抵抗。可是真诚不一定理智,热情不一定善终。维纳斯没有双臂,邱比特没有双眼,所以恋爱中的人们,不是拉不住对方,就是看不清楚对方。
  烟烟,我是一直守侯你的,也是要一直守护下去。
  缘分用完了,就用生命来守护。生命用完了,就回到起点,重新守侯。
  我有好多愿望,其中之一,就是和你一起,把那么多美妙的港片看完。亲手打扫的房间里,有小小的电视机,从早放映到晚,小马哥飞扬跋扈,令狐冲醉酒高歌,方世玉意气风发,每个人都是不破楼兰誓不还。
  下一个愿望,在下一封信里告诉你。
  RP王这是我写给烟烟的第一封信,我们认识半月,她说一定要有情书,我随手写了给她。她收到后很不高兴,骂我骗子。
  我大怒:干吗骂我骗子。
  烟烟:哪有情书完全看不懂的。
  我大怒:哪里看不懂?
  烟烟掏了小本本,翻到一页,清清嗓子,说:随便挑一条啊。喏,比如,未曾见面,但他们一旦出生,思念就缓缓出发。什么意思?两个人在娘胎里就打算暧昧了?当我白痴啊,你吹牛皮,你耍无赖。
  我:这是一种文学修辞手法
  烟烟:再看这条,小草在角落歌唱,朝霞在天际坠落,山和云连接彼岸,一点点接力,互相依靠却无声无息。请问,既然小草歌唱了,那怎么会无声无息?
  我:这是另外一种文学修辞手法
  烟烟合上本子:你不要欺负我语文不好,你使用了类比,把我比成了小倩对不对???我哪里象女鬼了???你说,我哪里象女鬼???你个大头鬼,你个乌鸡白凤丸,你个你才是个鬼!!!
  我:那你写封回信让我拜读范本。
  烟烟:先买棒棒糖给我吃。
  直到我写第二封信,她都没有回信,并以此要挟到两位数的棒棒糖。第一个信封里,有两份不同颜色的信笺。当我拿起粉红信笺,才明白回信是在几年后。
  在那几年里,她还在吃棒棒糖吗?
  阳光收拢,我打开了粉红信笺。
  RP王:
  你好。我也不喜欢那些格式,但我真的希望你好好的。我和田园犬都挺好的,都不知道你现在跑到哪个城市去了。
  说这句话很傻,因为我想,回信也许永远到不了你的手里。
  过了那么多年,我才写回信,太懒了,我想,要是当时就回信,说不定就能放在你的背包里,走到天涯海角。
  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回信,因为我害怕写字,觉得写字真可怕,而且你对我那么好,为什么要回信呢?恩,我就是那么想的啦。
  前一阵我看东西都不太清楚,突然什么都是黑白的了。我难过得要死,我只会画画,还是有希望做白领的,现在上色都不行,那以后要做蓝领啦,象纺织女工一样,每天干粗重活,再也不是你的小倩了。
  你看到一定会担心,但我知道,这信永远到不了你手里,我才说的。而且我没有人可以倾诉呀,就趴在桌上吭哧吭哧写,就好象你真的会看到一样,会心疼我一样,可是我写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你在哪个城市,更加难过了。
  我有两个秘密要说呢,一是我假装失忆,假装忘记你,这样田园犬一定能心中好过点。在我们的房间里,和你有关的东西,就只有我的记忆,我假装失忆的话,那对于田园犬来说,就只剩下他自己的友谊,他工作那么辛苦,我们都有义务让他快乐。
  那些记忆,对我来说是多么宝贵,就算是假装失去,都难过得不得了。我决定前,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了好久,反正没有人知道我哭了。在大家面前,我一滴眼泪没有掉,在掉出眼眶之前,我告诉自己,烟烟,你不能哭,烟烟,你只在RP王面前哭过。这样,只有在RP王的世界里,你才是完整的烟烟,而在其他人心中,你是坚强的烟烟。然后眼泪就被我自己吃掉了,厉害呀。
  另外一个秘密就是,我找了好久工作,都没有找到。每次和老板说,我看东西全部都是黑白的,他们就让我回家等消息,然后什么消息都没有。我把平时买菜买报纸积攒下来的零钱,正好可以坐公交车,一个公司一个公司跑呀跑,跑死我了。公交车坐久了,我一下子想到,还有几条线路不是投币的,我可以去做售票员。这下厉害了,立刻上班呢,经理说大学生来做售票员,大新闻呀,要找记者采访,我吓得腿软,说不可以不可以,我怕一上报纸,就被大家知道。田园犬知道了,顶多不让我上班,可是要哪一天,你看报纸看到,就会难过的,对吧。
  可是没上几天,被开除了。太讨厌啊,其实也怪我自己不好。因为我工作的那路车,就是10路,起点到终点的路程,就是我送你去车站的路程。坐在车窗旁边,一看到景色呼啦啦往后奔跑,我动不动走神,一百个人上车,我只记得让一个人买票。
  都怪你不好。我现在每天早上有牛奶喝,可是只有你在上大学晚自习的时候,给我送果汁,还是柳橙的。我不想说,我不喜欢喝牛奶,我要喝果汁,可是懒得说。我要把可以无限制被要求的权利,只留给你,哪怕是记忆里的你。其他人的给予,对我来说无论是什么,都属于奢侈。但我透过车窗,看到太阳升起坠落,我就想起橙子,我就想起你每天晚上送到自习教室的橙汁。然后我就忘了让乘客买票。
  都怪你不好。我现在每天都努力学做菜,以前你说你会烹饪的,然后戴着帽子,骗过阿姨,溜到我们宿舍,用电饭锅做火锅。那叫火锅呀,温度完全不够的,东西丢进去,没一件是可以煮熟的。可是那天,你满头大汗,在我的书桌上用水果刀切菜,不让我和舍友动手。你还很严肃地把切好的菜丢进锅里,说很快就可以吃了。舍友吃了一口,差点死掉。我拼了命,才吃掉两口,你一点也不生气,摸摸头说,回去研究下怎么用热得快做烧烤。听你说完,我舍友就晕过去了。我透过车窗,看到一个一个的火锅店,就想这辈子再也不要进去,我只想吃那些没煮熟的菜,真的,如果还有机会,我会拼了命吃三口。然后我就忘了让乘客买票。
  我透过车窗,看到书店,就想到大学里所有的教材,都是你替我搬的。然后就忘了让乘客买票。
  我透过,看到有人牵手,就想到你手心的温暖。看到有人拥抱,就想到你胸口的宽厚。看到有人欢乐,就想到你说不完的笑话。看到有人沉默,就想到你思考的样子。看到有人蹲在街头拐角哭泣,就想到我难过的时候,你总会带我去看电影,看星空,看一切你想让我看的东西。然后就忘了让乘客买票。
  RP王呀,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一定是你。
  我把你的信,放在包包最里面的夹层。一个人的时候,就一遍遍地读。
  未曾见面,但他们一旦出生,思念就缓缓出发——盘旋上空,小草在角落歌唱,朝霞在天际坠落,山和云连接彼岸,一点点接力,互相依靠却无声无息。
  读到这里,我总想哭,眼泪停也停不住。不管你是不是随便写的,也不管你使用了什么文学手法,我明白自己终于看懂了。
  思念一旦出发,我没有办法停止它。就算不知道你在哪个城市,可我就在这里。
  我好想告诉你呀,RP王,我累得不行,我难过得不行,你最爱的烟烟,那么喜欢奔跑,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烟烟连蓝领的工作也做不好,烟烟好想回到大学去的。烟烟如果回到大学,肯定会写回信的。烟烟再害怕写字,也要告诉RP王,我爱你。
  可是现在,烟烟躲在一个人的房间里,看着没有色彩的世界,写许多字,只是觉得在写给RP王,告诉RP王自己好累好累,好苦好苦。而RP王永远也收不到它。
  天快黑了,烟烟不饿,但要去买点吃的。烟烟加油。
  其实从来没有忘记RP王的烟烟我怔怔坐在桌边,窗户射亮飞舞的灰尘,诺大的记忆劈头盖脸,整个房间魂飞魄散。来信回信之间穿山越岭,两点成一线,似是而非,用尽一切几何知识都不能计算精确,我们做了道无法及格的作业。还没到来,你却离开,已经离开,全部不在。脚印伏低地面之下,仿佛城市失落的几枚扭扣。
  揪着信的手还没松开,吱呀一声,卧室门开了,牙牙背好包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我:去哪里?
  牙牙:饿得慌呀饿得慌,瓜子叔叔我们去找点粮食吧。
  我:家里不是有土豆烧肉吗?
  牙牙:唧唧歪歪那么多,叫你来就来。
  这条街道我生活数年,基本毫无改变。炸鸡柳的仍然双手乌黑,摊烧饼的仍然被老婆呵斥,鸭血粉丝的桶里谁也不知道掉了多少灰尘,并不正宗的各省饭馆依次蔓延,穷头鬼脑的人们步履匆忙。
  我和牙牙站在街道初端,她象一名战士,指点江山,手插腰间,严肃地说:瓜子叔叔,今天在这里,我要教授你三件事情。
  我十分紧张,要死了,这辈子最怕学习,尤其老师也不太高明的状况下,乌鸦教八哥,越教越黑啊。
  牙牙:蹲下。
  我蹲下。
  牙牙拍拍我肩膀:出发。
  首站是鸭绒大叔的男装店。
  牙牙:你,站门口别动。
  我没动,她也没动。
  我:就这么站到死去吗?
  牙牙苦恼:我正在回想步骤,我今年才五岁,很辛苦的好不好!
  我:就这么站到你五十岁吗?
  牙牙:我尝试一次,失败了就再来。
  牙牙昂首挺胸走进店面,大喊:老板!
  鸭绒大叔:小朋友我这里买大人衣服的呀,你爸爸妈妈呢?
  牙牙:老板你做不做生意?不做我就走了!
  鸭绒大叔:做的做的。你想买什么?上衣在这边,外套在这边,裤子在这边
  牙牙大怒:罗嗦很好玩吗?一边去。
  她滴溜溜转了一圈,指着条牛仔裤:多少钱?
  鸭绒大叔:160。
  牙牙大惊:多少?
  鸭绒大叔:160。
  牙牙冷笑:你看我想有160的样子吗?
  鸭绒大叔:说了让你家里人来买嘛。
  牙牙大怒:你今天不发挥同情心,店铺明天就倒闭。
  鸭绒大叔:小朋友别胡乱说话,你说多少钱?
  牙牙沉思:其实我只想买裤子上缝着的兔子。
  鸭绒大叔:我总不能拆下来吧?
  牙牙沉思:我可以买条裤子,然后把兔子拆下来。对,就这样,老板便宜点。
  鸭绒大叔:150。
  牙牙眼珠子突出眼眶:我都说了只想要兔子,你就不能便宜点?
  鸭绒大叔:140。
  牙牙大喊:再便宜点!!!
  鸭绒大叔:最便宜了!!!
  牙牙急促地在丁点大的地方转圈,转得人眼花缭乱。
  鸭绒大叔:你别转了,130。
  牙牙委屈:妈妈说了,在小店里买东西,当头先腰斩,老板你腰斩吧!!!
  鸭绒大叔:小朋友你怎么可以这样,砍一半的话我就没赚头了!!!
  牙牙坚持:130砍一半,35。
  鸭绒大叔震惊:小朋友,130砍一半是65。
  牙牙狐疑:没那么多吧,45!!!
  鸭绒大叔:65,再少连进价都不到!!!
  牙牙大喊:45!!!我45买只兔子,你不卖给我就是欺负小朋友!!!
  鸭绒大叔:55!!!
  牙牙沮丧:算了,去下一家。
  她走出门牵住我的手,站了一会,惊奇地回头:老板,我都要走了,你怎么不追出来?
  鸭绒大叔:45我真的赚不到啊,55。
  牙牙又走进店里:好吧,55。
  然后从背包里掏出三张十块,一堆毛票,接着开始数硬币。
  牙牙数着数着大哭:只有42啊!!!
  鸭绒大叔无言。
  牙牙:老板你就卖给我吧!!!我要裤子上的那只兔子啊!!!
  鸭绒大叔无奈:好吧,小朋友你真厉害。
  牙牙把钱一股脑儿放进鸭绒大叔手里,手指捏着两枚硬币。
  牙牙和鸭绒大叔都注视着两枚硬币。
  牙牙震惊地说:老板,你不会连小朋友最后的两块钱都要???
  鸭绒大叔颤抖着缩回手:小朋友,你拿着裤子走吧。
  牙牙郑重地把裤子交到我手里:瓜子叔叔,这是我要教你的第一件事情。讨价还价是经济规划的起步。俗话说得好,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其它就看你自己的悟性了。
  我:牙牙你为什么会这些?
  牙牙不理我,直接走向下一站。书报亭前,小女和小三正在和卖花女纠缠。
  花姑:买一支给姐姐吧,心想事成,爱情完满,姐姐多漂亮呀!
  小三:多少钱一朵?
  卖花女:5块。
  小女:买这个干什么?快走。
  小三:再穷不能穷感情,老子今天非得买一堆花,插得你满头象如来佛祖。
  小女:你TMD以为自己是孟小冬,插啊插啊官人你倒是插啊!!!
  小三:老子是叶问,用咏春拳插你,光速插,蜂鸟插,密集插,寸劲插,插一次换一袋米。
  花姑:请问你们要谈到什么时候才买花?
  小女:是啊,咏春先生不是你要买花的吗?你买啊,有本事连花带花姑一起买啊,花姑买回去帮你烧开水,煤气罐爆炸,两个人抱团烧成八卦图。
  小三:花姑惹你了?花姑种田大王耕地如神,把你带到山区埋进农作物,天天烧荒,烧得浓烟滚滚,啪嗒,掉到地面变成煤气罐。
  花姑:我家不是山区的。。。你们还买不买花?
  小三:你家有没有煤气罐?
  卖花女:有
  小三:老子今天不买花,买个煤气罐,代表老子密不透风的爱情,献给这位三八,请她抱着煤气罐上天桥欣赏日不落。
  小女:就你还日不落?去祖国边塞弹奏冬不拉吧。和巴依老爷攀登火焰山,花姑你要小心千万别带着煤气罐去,会集体炸成葡萄干的。
  花姑呆呆捧着一束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看得发楞,突然有人递给我东西,是书报厅老板:吃饼吃饼。
  我很不好意思,顺手拿起他亭里的报纸,给他:看报看报。
  牙牙:瓜子叔叔,现在我要教你第二件事。
  我和书报亭老板十分紧张。
  牙牙也很紧张的样子,自己拍拍小手:牙牙上,牙牙加油。
  她跑到花姑面前:我用这条牛仔裤换花好不好?
  花姑犹豫了下,居然同意换。
  我这才发现牛仔裤被牙牙拿走了。
  牙牙举着花:大哥哥,我要把花送给你,至于你想送给谁,我就不管了。
  小三:我没有人要送。
  牙牙:现在你说没有人要送,等到真的没有人了,你会难过的。
  小三:我不怕难过。
  牙牙:女孩子说她不要花,那她是骗人。男孩子说他不怕难过,那他是骗人。
  小女弯腰摸摸牙牙的小脸:小妹妹,你把花送给我吧。
  牙牙:我警告你们,我虽然年纪小,但是面子大,你们拿了这束花,起码得不许互相攻击十分钟,以后我管不着。
  小女:小妹妹,以后你长大了,自然会知道有些男人死都学不会,天生是个坏蛋。
  牙牙:坏蛋不一定做坏事,反正你们也不会结婚,凑合着过过吧。
  小女捧着花,和小三面面相觑。
  牙牙一边走一边对他们说:有花的日子,总比没花的日子幸福啊。
  说着她回过头,自己嘀咕:有棒棒糖的日子,总比没棒棒糖的日子幸福啊。
  我和书报亭老板呆如木鸡。
  牙牙:瓜子叔叔,这是我要教你的第二件事情,有的事情,你看着热闹,但如果他们很难过的话,请你不要光顾着看热闹,伸伸手,这个世界就会更加美好。
  我和书报亭老板互相看看,很尴尬。
  几个小破孩兴高采烈从身边滚过去。他们在喊:下雪啦下雪啦。
  我抬头看,雪花缠绕,在路灯的光明里纷扬不绝。它们各自为阵,却拈连不休,一片一个故事,在这简单三米空间里做最后的闪烁。
  可是人们都不去想,从那么高的天空中降落,它们已经滑行陪伴了多少时间。那路灯描绘出的舞台,它们之间早就更换过多少爱人,那路面堆积起的白色,它们之中早就融化又再次凝聚过多少轮回。
  让难过的人们在雪里融化,路面无比锋利,终不得温暖,然而总将幸福。
  牙牙:瓜子叔叔,这两件事情是妈妈以前说过的,妈妈告诉牙牙,如果有一天碰到瓜子叔叔,一定要瓜子叔叔学会的。
  我突然心中空白,抬头用面容去迎接冰冷。
  牙牙:还有一件事情,是牙牙自己要教给瓜子叔叔。
  我轻轻地问:是什么?
  半天没有回答。
  我低头去看,牙牙已经不见了。
  每个店铺的老板依旧在吆喝。每位行人依旧在不知道赶向何方。每座房屋依旧默不作声。每片雪花依旧嬉笑飘零。
  可是我的身边,牙牙不见了。
  只是在我脚下,用小石子压着副图画。
  我拣起图画,上头歪扭地画了三个人。
  一个人笑嘻嘻,在左边,从发型上可以判断是女人。底下写着妈妈。
  一个人只到她膝盖,在中间,胸口挂着正方形,大概是个书包。底下写着牙牙。
  一个人脸是颗瓜子,在右边。底下写着爸爸。
  三个人手牵着手。
  在三个人的周围,有一棵蓝色的树,一朵红色的云,一条紫色的河。
  我问:那么坏妈妈呢?
  牙牙认真地说:其实烟烟妈妈也不坏,只是她每次帮我做幼儿园的美术作业,颜色都会乱涂,树涂成蓝的,云涂成红的,河涂成紫的,老师都用吃奶的力气批评我。
  画的角落写着字:牙牙教爸爸,大家要在一起。
  我泪流满面。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我大部分时间都站在窗台,看这些小学课本里的白雪皑皑,是如何被踩被碾被吐痰,成为灰不溜丢黄不拉叽的冰渣子的。
  昨天田园犬约了我在楼下一个勤工俭学胜地,估计也是这所大学毕业之后百无聊赖的人,随手开设的小型西餐厅里谈话。它的名字叫作羊圈草。听名字就很装傻,如同中国电影一般,九十年代初装酷,赌神梳大背头,牌往桌上一摔,喊四条A。九十年代末装B,瞎了眼的武士说,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冷。新世纪开始装傻,一群牦牛紧随山顶洞人狂奔,跟着你,有肉吃。装着装着就变成真傻了,关公对曹操喊,你过时了。
  我觉得还是金刚山的七只葫芦比较可爱,师傅一念经就要满地打滚的石猴子比较梗直,走路比公鸡还要骄傲的将军比较威武,天书奇潭里那批反角比较实在,跺跺脚浪潮就会分开道路的九色鹿比较美如天仙。
  我和田园犬聊了一小时,还是两小时,我都已经忘记。是他在滔滔不绝,或者我在口水横飞,都不再重要。又可能记忆出了偏差,其实两个人都没有讲太多,只是有许多许多语言,仿佛拙劣的木偶戏,从脑海演练了一遍,让我们认为话似乎说出了口。
  田园犬哦,他是那个隔壁大队,满村土人中最潮流的小孩,整所小学头发最长的小孩。他坐在我对面,眼中一闪,恍若躲避。躲个蛋,躲个毛。我记得一次,在放学途上,太阳西下,拖拉机横行霸道。田园犬背着书包,出神地说,昨天看了江湖恩仇录,大侠和骚货嘴巴对嘴巴互相吮吸,吸完以后功力大增,他也要尝试一下,说不定明天数学考试就能突破七十。我们跟踪同村的顾小云、蔡花、张英英,一直跟到转弯口。我说,赶紧挑一个吸!田园犬十分紧张,挑哪个吸?我说,挑力气最小的。田园犬大叫一声,直接将面黄肌瘦的顾小云扑倒,张口就吸她的嘴巴。
  田园犬猛烈吮吸,瞬间就把她嘴里的大白兔奶糖吸进了自己口中。顾小云翻身掩面泪奔。
  田园犬父母第二天赔了一斤大白兔给顾小云家。
  他现在月工资够买一百六十罐德芙,我已经欠了公司一百六十吨五香牛肉。
  田园犬哦,他是那个同一宿舍,爱国炽热的青年,重考频繁的翘楚。他坐在我对面,嘴唇紧抿,近似呐喊。我记得一次,在城市郊区,一家日本建筑公司的吊车,在深夜工程中,碰掉了寺庙抗战纪念碑的一角。这碰伤了整座城市的民族怨恨,市民们排列长龙,高举双臂,开始了年轻人未曾见过的豪迈游行。我们大学里群情激昂,大家筹划着闹革命去,凑热闹去,到底前者是手段,又或者后者是目的,谁分得清楚。总之,我站在前列,大家热血滚涌,等待田园犬制作旗帜。这项任务我郑重交给了他,因为其他人的床单全部蓝白条纹,只有他的床单从家乡带来,纯白色的,可以用红油漆涂抹字体。他问我,RP王写什么,我说,大概意思,还我国威,洗我国耻之类。他说好。
  我们等待了十几分钟,几乎接近不耐烦的极限,正要喧哗,田园犬挑着竹竿奔来,大喊,冲啊。我们喊,冲啊,旗帜呢?田园犬把竹竿一挥,床单迎风飞扬,上书四个大字:还我国耻。
  大家目瞪口呆,将他开除爱国青年队伍。
  他现在俨然白领精英,我已经被开除出社会栋梁的队伍。田园犬主要来通知比赛时间,据说辫子怪爷爷准备充足,连日接受媒体采访。我心想,牙牙在哪里?妈妈做好的土豆烧肉,让她吃完再走好不好?
  田园犬微微叹息,最好告诉家里人,无论结果如何,也得有个照应。我心想,烟烟的信,还有两封我一直不敢打开,让我们回到1986年到村里放鞭炮好不好?
  田园犬喊服务员,买单,他的皮夹精致而华丽,大概和人们一样,密密麻麻插着信用卡。我心想,里面搁置照片吗,烟烟的,牙牙的,毛小小的,恩,谁的呢?
  田园犬拍我肩膀,先走一步。西餐厅的门丁零一声,他也去踩那些覆盖路面的冰渣子去了。我心想,上次春游是什么时候,小时候春游总要下雨,淅沥淅沥,我一直以为老天和我作对,很久以后才明白,三月里就是多雨。
  田园犬约的我是中午十一点,其实他不知道,十点我就来这里了。他正和新经理坐在一起,靠在玻璃窗的那桌,两个人开心地笑,开心地聊,卡布其诺蒸汽袅袅。
  十点半,新经理离开,十一点,我从对面的鸭血粉丝店走进西餐厅。
  我想不起自己坐到几点,雪没有停过。只是看着一家以小学生为经营主体的杂货铺,柜台里摆满文具,小熊干脆面,店门边挂满小手套小围巾,五颜六色的贴纸。我心想,糟糕,忘记给牙牙买一副小手套,粉红色的最好,也忘记买一条小围巾,可以把风遮挡在脖子之外。大家好,我是新经理。我花了几个月时间,在总公司犯了些无关大雅的错误,成功降职,从总部董事助理,跑到分公司做部门经理。薪水削减百分之二十五,奖金更是翻跟斗坠地,几乎成为女强人失败的典型案例。
  我的家乡是个毫无特色的小镇。没有江南妩媚,没有西北豪迈,只遍布风尘。童年时分,刚过九点,镇民就拉灯睡觉,因为电视机并非各家各户都有,睡得最晚的,大多是还在罚抄汉字几十页,被奥数题目强暴的小朋友。我至今记得,抄得太慢,发明了两三支笔夹在指缝间,一写就是两三行的绝技。还有,进水口一小时流入几吨,出水口一小时流掉几吨,游泳池一共能装几百立方米,问多长时间能用水放满——又放水又进水,共产主义社会也不应该这么浪费资源。
  电视里面,小朋友用的都是自动铅笔,文具盒有两层,书包也不是军绿色的帆布,动不动还贴着花仙子。我早饭要么吃甜烧饼,要么吃咸烧饼,连又甜又咸的夹烧都很少吃过。等到镇上有金锣火腿肠卖,两块钱一根,一根是我好几天的零花钱。
  童年如此凄凉,一毛五的酸梅粉,三毛的橘子水,五毛的熊猫头。那些女孩子跳着橡皮筋,唱马兰花开二十一,其中还有我瘦削的妹妹。
  我发誓要尽快离开这灰头土脸的地方。爸爸在市区买了套房子,我终于一鼓作气考取了市立中学,初一就和城市的小姑娘们,一起看到了席娟,于晴,沈亚,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贵公子,有女强人,后来才知道,这些的确有,但那么温暖的拥抱和坚持的爱情,是没有的。
  妹妹还留在小镇读初中,只能怪她学习一塌糊涂。每天欢笑,没心没肺地玩耍,跟着一群傻丫头站在马路边,吹小风车,买棉花糖。
  去市区寄宿那晚,妈妈打了妹妹。她一边哭一边说,你为什么念不进书,念不进书的话,别说大学,就连个破村落都逃不出去,你再这样,初中也别念了,早点嫁人,进厂里做棉纺职工。妹妹一声不吭,只是扑棱棱掉眼泪。
  后来,过了两年,妈妈带着妹妹,来到我们市区的家。妹妹比以前更加黄瘦,我大吃一惊,因为她的眼中一点神采都不存在。听着父母的谈话,我明白一件事情,妹妹被初中开除——因为她居然怀孕了——那年妹妹十五岁。
  替十五岁的妹妹打胎,消耗尽父母的脸面和自尊。
  再后来,妹妹和妈妈说得一样,很快嫁人,进厂里做了棉纺职工。夏天穿宽松的褂子,冬天穿厚重的棉袄,端碗面在乡下庭院里大声和男人们对骂。而乡下的河流干枯的干枯,堆积的堆积,农村没有完善的排泄系统,而且根本无法着手建立,那些唯一能称为清澈的水,全部被垃圾湮没,臭气逼人,我再不想回去,不想看到肮脏的童年,肮脏的妹妹——她应该和我一起在诺大的城市里,挑选着高跟鞋,名牌倒背如流。
  我成绩一向中上,高中明智地选择了文科,如愿以偿考取名牌大学。
  大一,学长们兴致勃勃组织老乡会,我碰到了第一位老乡,他的名字是田园犬。他喝得醉熏熏,热情地邀请我,去见另外一位老乡,RP王。
  我听到这个名字,突然有四年的愤怒和怨恨,不经梳理,轰隆隆地从心脏炸裂——那一声声的马兰花开二十一,那终日运作的纺织机器,那一点神采都不存在的双眼,那铺天盖地的灰尘,从家乡的尽头呼啸而来,整个将我埋葬。
  田园犬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毛线球。
  田园犬满世界找不到RP王,我心情繁杂,跟在他后面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寻觅。后来碰到刘罗锅,他说RP王上午就去首都,参加全国广告协会决赛去了。
  我和田园犬在八食堂看电视直播。他疯子也似,对着电视机给RP王加油。一边嚎叫,他一边喝着二锅头,等到RP王创记录地得奖,他一口就吹掉一瓶,砰地把头砸在饭桌。
  我也喝了点,头晕眼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对方已经喝高,没有心理防线吧,我喃喃地说,田园犬,咱们家乡,有个登簧初中记得吗?
  田园犬眼睛根本睁不开。
  我说,我的妹妹在那上初中,被校长的儿子搞怀孕了。
  田园犬口水从嘴角淌出来。
  我说,可是没法子查证,结果我妹妹又被校长开除。
  说着,我的眼泪忍都忍不住。
  过了几天,RP王回到学校。他成了校园叱咤风云的人物。女学生见了他都用仰慕的目光,然后回到宿舍两眼放光地描述心情。
  我托田园犬约他几次,都没有出现。田园犬很得意地对我说,RP王是我兄弟,作为一个相貌平凡的女生,你想见他,只怕要排队。他那副贼相,仿佛出人头地的人是他自己。
  我终于在他上课的时候去拦截,可是依旧没有成功,因为他不上课,据说他旷课连连。
  面还没见着,我每个夜晚躺在床上,设计报复的计划。我恨得咬牙切齿,甚至幻想,象很多故事里一样,让他爱上我,然后抛弃他。
  好不容易逮到一次,我刚打招呼,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大清早他就满身酒气,对我傻笑。我忍住憎恶,说,我想请你吃饭。他大喊,吃个蛋,就跑掉了。
  我差点气得心肌梗塞,拖过田园犬,说,你和RP王是兄弟,帮我带封信。
  田园犬慢条斯理地说,可以啊。
  我说,这信是约他吃饭的,你要保证他一定看到。
  田园犬慢条斯理地说,只要我能蹭饭,他一定看到。
  我把信交给了他。
  信里写:不管你是怎样看我,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明天中午12点,我会戴着那顶天蓝色的帽子,在六食堂门口等你,希望能看到你——不管你带给我什么答案。大家好,我是田园犬。神话时代,天地混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蛋,被盘古一斧头劈开。现实世界,生活混沌,然而不是蛋,是操蛋。
  我和RP王一起,读过无数情节劲爆的小说。比如月黑风高,全家死光,小朋友从悬崖坠落,吃了上古奇珍,又拿到神秘宝书,成为天下第一人,打得仇人屁滚尿流,最后发现BOSS是自己情人的爸爸。滔天巨浪啊,心旌摇摆啊,郭靖冤枉岳父,杨过娶了老师,李寻欢遭遇3P,楚留香没事就抚摩裸女。
  读的时候,觉得自己能碰到这么动荡的日子就好了。后来明白,生活不象小说,如同核弹爆炸那么震撼激烈,但它仿佛毒气弹,无声蔓延,嗜虐细胞,从五脏六腑着手,统统腐烂分裂之后,面孔才会黑黄崩坏。
  RP王六年纪喜欢冒充黑社会,假装吆五喝六,成立派教,教名123。隔壁班有人成立另一教派,教名abc。两教发生剧烈冲突,相约学校操场决斗,两教放学后对峙。4点放学,一直对峙到六点,互相叫嚣,无人动手,等到大队长晃悠着小辫子,冲到操场喊,老师来啦,两教一哄而散。
  虽然没打成,但这个事传到班主任耳中,要教育RP王,结果不了了之。因为RP王的妈妈是家乡唯一一所初中的校长,同班主任和平谈话,结局以双人死命狠捏RP王的脸蛋告终。
  我的家乡唯一一所初中,是登簧初中。
  工作经验和恋爱经验共同成长。我想提醒男同胞,女人扑到你怀里,不代表她心里只爱你一个。我想提醒女同胞,男人醉倒在桌上,不代表他失去理智,什么都无法分析。
  所以大一老乡会那天,RP王夺取广告协会金奖那天,我趴在八食堂醉倒那天,毛线球对我倾诉那天,我一字不漏地记住了。
  毛线球说的属实,生活就真的惊心动魄了。以后看雷雨,听到你们不能结合,你们是兄妹!我都不会害怕恐慌,人生的作者比话剧的作者狼心狗肺多了。
  这变成只有我和毛线球知道的秘密。而RP王当天根本没有收到信,成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毛线球后来又交了一封给我,那两封信在大学毕业那天,我才偷偷放进RP王的铁盒子里。
  RP王忘记把我写给烟烟的信交出去,其实我也没有把毛线球的信交给他。可我也非常清楚,这两件事情没办法抵消,因为我让他避免痛苦,他让我坠入深渊。
  毛线球并没有执著地要和RP王碰头。但我还是觉得她正在谋划什么。提心吊胆了一年,我的警惕也慢慢消散,直到那个深夜,在四楼阶梯教室外边的大平台上,堆满空空的啤酒罐子。RP王站在水泥栏杆上,大声喊,烟烟,你猜我敢不敢跳下去?
  烟烟紧紧抓住他的裤管,喊:你先下来再说!
  RP王说:你猜中我再下来。
  烟烟说:你答应我的三件事情还没有做,你不敢跳的。
  RP王沉默。
  烟烟笑嘻嘻地说:现在可以下来了吧。
  烟烟说:第一件事,你要写四封情书给我。第二件事,用灯光画一颗巨大的心给我。第三件事,和我结婚。
  RP王沉默。
  那个深夜,星光灿烂,微风习习,爱情在校园每个角落绽放,青春欢腾,时间静谧,快乐在人们每寸皮肤跳跃。
  RP王沉默。
  烟烟说:你想说,我们不合适吧?我告诉你,对,就是不合适。真是糟糕无比俗气透顶的理由啊。
  他们不知道,我就站在阶梯教室的窗边。我胸口无比憋闷,忍不住想冲出去喊,RP王你别管我,老子的事情不要你管!
  但是毛线球轻轻按住了我,对我摇了摇头。
  接着,RP王从大平台坠落,在三楼云台的栏杆咯了一下,掉在二楼的云台。
  一片寂静。
  烟烟大半个身体探出了大平台。
  她浑身扭曲。
  我和毛线球拼了命地拽住她。
  一片寂静。
  烟烟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们奔到二楼云台。
  RP王安静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
  血在他脑袋下,缓缓流淌出来。
  我回头看到毛线球的面孔,充满冷静和戏谑,还有深深的恐惧。
  RP王住院那一阵,我找机会和毛线球谈话。她闪烁着逃避话题,可是我心想,RP王这一抛弃生命的坠落,肯定和她有关系吧。书下树,我一直不明白西餐厅名字的意思。也许老板娘貌美肤白,人靓歌甜,年富力强,可以假装去讨教名字的含义,然后干柴烈火,奸夫淫妇,打造一段佳话。这个念头和抢劫银行一起,成为我居住此地以来,从未断绝的梦想。之所以称之为梦想,因为基本没有实现的可能。
  就在刚刚,田园犬坐在我的对面,犹豫地说,一个礼拜前,我和三朵金花借了14万给你,直接转到你帐户的。
  我努力回想了下,点点头说,对的,当时老子急着要赔毛小小粉红钻,所以凑了笔款子。
  田园犬摸了摸咖啡杯,轻轻地说,其实里面只有6万是我的,8万是三朵金花的。
  我也摸了摸咖啡杯:明天我转给你们。
  田园犬笑笑,没关系,三朵金花老爸多有钱,整个集团公司都是她家的产业,她肯定不会再要这钱。
  西餐厅的音乐换碟,安静下来。我听见了雪花撞在玻璃上的声音,它原本就细小琐屑,碎裂之后寒意微弱,点滴痕迹。
  我说,那还得还。
  田园犬说,别还了,我的你也别还了。
  这条街道狭窄冗长,白天喧嚣不绝,夜晚琳琅满目,被纷繁的住宅楼拥抱。在它们扩展的世界里,高架漫长绵延,路灯沉默无语,电梯升降不止,车窗拉扯着霓虹,一切盘根错节,象一场水泥的阅读。叶子顺沿上帝的脉络,从生长到枯萎,正好飘零至地面,伏低在尘埃,城市重重地站在上方。
  我说,也好,哈哈哈哈,你欠我的钱拼拼凑凑,说不定还不止6万。
  田园犬笑得很温暖,说,6万是小事。但有的事情,我必须得告诉你。苏大师邀请了三四个一线女明星当模特,其中好象还有国际明星,反正绿星球公司替他出这笔费用。
  我大惊:有林熙蕾和李嘉欣吗?
  田园犬沉思:苏大师不喜欢过气的。
  我大怒:性感女神哪里过时了?最美港姐又哪里过时了?他妈的,要是老子有钱,会把邱淑贞请出来,多风骚呀,上台就露三点,震惊世界。
  田园犬眼睛一亮:我靠,还有张敏,我们当初看武状元苏乞儿,张敏一出场,老子口水淌到肚脐。
  我将咖啡一顿,叫:小泽玛丽亚!
  田园犬咖啡一顿,叫:小泽玛丽亚!
  服务员恰巧路过,叫:首部无码!
  两个人不约而同回忆了一会电脑硬盘里的数据,那些0011的组合,居然能转换成小泽玛丽亚的身躯,真叫人不可思议。两个人回忆了一会,互相看看,舔舔嘴唇,赶紧喝咖啡。
  田园犬定定心神:据说苏大师动用了最新的全息技术,打算用幻影和真人结合,几乎所有的记者都去采访他了,因为这项技术还没有在公共场合使用成功过。
  我瞠目结舌;那得多少钱啊,直娘贼,老头往死里面花。
  田园犬叫了声结帐,然后认真说:RP王,我相信你能赢的。
  我沉思:直娘贼,要是一输,就真没钱还你了。
  田园犬离开前,深深看我一眼,说,时间定在下周日,地点是全城最高的国贸大厦楼顶,我估计媒体得到这些消息,会疯狂的。
  我心想,老头成仙,老子丢脸,相映成趣,要死了。 一觉睡到阳光灿烂,昨夜忘记吃晚饭,结果清早就饿得头晕目眩。丢脸是皮外伤,饥饿是重症状,我裹了毛大衣,溜到楼下买饼吃。
  我递给老板四块钱,要半斤山西草帽饼,老板豪迈地剁了澡盆那么大一块给我。
  我震惊地说,老板,吃不下。
  老板把饼卷巴卷巴,卷成四方体,奋力装进塑料袋,袋子的柔韧性真叫好,立刻撑大几倍,表面积达到一平方米。老板喊,小伙子,咱们街坊邻居挺久,居然不知道你是明星,啊哈哈哈,这十斤饼送你的!
  我差点捧不动,心想,山西人太活跃了,难道老子长得很象山西明星张艾嘉吗?不对呀,张艾嘉是个女的,明天我该去剪剪头发。
  我努力扛着十斤饼,走到书报亭,老板放下报纸,看看我,张大了嘴巴。
  我把十斤饼丢在他书摊上,老板,吃饼吃饼。
  老板说,看报看报。
  我接过报纸,他翻开的那一页,有着苏大师和我的照片,占据了半个版面,标题是老少对决,全城注目。副标题是,当前最热话题,一场以卵击石的战争。苏大师照片两行小字,人物介绍,苏大师,67岁,六界广告协会金奖得主,执行业牛耳。我的照片两行小字,人物介绍,RP王,29岁,一界广告金奖得主,智商89。
  我差点哭出来,报纸不是黑白印刷的吗,为什么智商89这四个字是红色的?他妈的故意的吧??!!
  我用报纸挡住面孔,试图偷偷溜走,快速走了几步,老板在身后大声喊,RP王加油!!!
  我扭过头,老板嘴里叼着十斤草帽饼,挥舞了下拳头,大声喊,RP王,要赢啊!!!
  十几步远的地方,草帽饼老板也挥舞着砍刀,裂嘴大笑,喊,RP王,要赢啊!!!
  文具店小妹,炸鸡柳铺子刘三,奶茶大婶,修车大叔齐齐探出半个身子,头冲着我,笑嘻嘻地大声喊,RP王,要赢啊,赢了照顾我们生意!!!
  我大叫,我靠!!!飞速逃跑。跑远了我突然发现,十斤草帽饼全丢在书报亭,自己吃什么??!!但现在回去拿,似乎很没有面子,我彷徨半晌,手机响了,毛小小打电话来。
  毛小小:你好。
  我:你好。
  毛小小:今天报纸看到了吗?
  我:除了红字,我都看到了。
  毛小小:我和刘罗锅在世纪广场梦云端等你呢。
  我:怎么又去这家,能不能换个地方啊?
  毛小小:快来吧,我们是帮你的。
  我大怒:老子要人帮?老子跌摸滚爬纵横江湖几十年,就算欧阳峰见到老子,也要抱拳喊一声牙妈爹,老子要人帮?
  电话里传来刘罗锅的声音:RP王,我是你广告资金的赞助人,十点之前,给老子过来。
  本来想坐公车去,但总觉得不对,我一夜之间变大腕了,那报纸发行量多少,就有多少人知道老子智商89,很好玩吗??!!
  我招手拦了辆出租,上车还没说地名,司机惊喜地说:白痴!!!
  我大惊失色,说:出租车司机也看报纸??!!
  司机说:今天报纸我还没买。
  我大怒:那你还喊我白痴。
  司机说:但我早上看电视新闻了,有你的照片,要和苏大师决斗。
  我抱着侥幸心理,说:那新闻有没有在我头上打智商89四个字?
  司机说:没有。
  我松了口气。
  司机说:新闻在你的脸上,用个章直接盖上去,啪地一声,出现四个红字,智商89,立刻鼻子眼睛都看不见了。
  我沉默了一会,说:世纪广场,他妈的。下车我给司机一张整百的,他找了我张五十的就不动弹了。我说:师傅,还要找我三十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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