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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嘉佳 情人书

_11 张嘉佳(现代)
  她说,RP王。
  我努力地说,叫那么多遍干什么,你又吃不了东西,再说我空手来的。
  她说,日出。
  现在是三点四十,离日出还一段时间吧。
  我说,你快快睡觉,到日出的时候,我就帮你把窗帘拉开。
  我才说完,把拳头塞进嘴巴,怕哭出声来——烟烟怎么能睡着呢,她浑身的绷带渗映稀薄的血迹,象一副洁白的宣纸,轻微到极点的墨水,也可以穿透纸背。
  她说,日出,一起等。
  我拼命摇头。摇完头,看到一双眼睛努力睁开,睫毛不再扑闪,甚至睁了一半,就无法继续。
  我对她微笑,惊恐象石头砸到镜子,密密麻麻地从中心裂开,每次呼吸锋利地游进身体,直接迎上在喉咙口剧烈跳动的心脏——她的眼睛里,有欢喜,有悲伤,有美丽,有恬淡,惟独没有生命的气息。
  她就这样,看了我很久。面罩里的嘴唇弯起一道弧线。
  然后转头,望向窗户,抬手,很艰难很艰难地,用手指点了点面罩。我头侧靠客车的窗户,高速公路的标牌显示,260公里,快到了吧。
  呼出的气,在车窗蒙了浅浅一层雾。阳光并不耀眼,它穿过玻璃和雾气,就近乎精疲力尽,唉声叹气地打在我面庞。
  那一夜如此短暂,然而再短暂,太阳还没在地平线探出一线,烟烟在三点四十睁开的眼睛,四点半就永远合拢。
  离开病床和面罩的烟烟,全身绷带,坐在窗户下的草地上,头靠着我。她的打扮和姿势,象个动画片的人物,伤痕与死亡的距离,却比现实大多数人都狭窄。
  她靠住我肩膀的头,从四点半开始,就一直轻轻往下滑。
  我泪如泉涌,凌晨的风吹得人发颤,我尽量耸起肩膀,很轻微很隐蔽地上抬,要让烟烟的面孔,是对着天际的,是不会滑落的。为什么要很轻微很隐蔽地抬呢,因为怕被她发现。
  我爱你的时候,要让每个人知道。
  你离开的时候,我要装作不知道。
  五点二十三,天际终于惨淡地亮了。
  五点四十五,我把烟烟送回病床。
  我白衬衫的肩膀,沾染了一点点血迹。泪水早就干了,却烙过布料,撕开皮肤,淌进血管里。
  谁也不会知道,我在城市最边缘的宾馆,两眼望天花板,住了一个月。
  客车一个颠簸,转入石子路,家乡连绵的槐树,在路边出现。
  登黄镇一共两万人口。小时候以为多的不得了,七个村庄十六个大队,干部领导接踵摩肩,后来发现,其实才一个大学学生的数量。我有个小舅,他回答过一个问题,至今难忘。最厉害的歌手是谁,他思考了会,说,要么是杭天琪,要么是毛阿敏。这个答案在我脑海铭刻许久,直到出现费翔,小虎队,接着林志颖,郭富城,接着刘德华,张学友。利用零花钱购买磁带的歌手顺序,基本就是如此。后来接近了葛莱美,陈升,凤飞飞,罗大佑,一个比一个古老,在我的意识中,梁咏琪就是最崭新的歌手,虽然十年飞逝,依旧觉得周杰伦刚刚出道。
  偶尔在酒吧,听到老板大醉之余,放起了这样的歌声,海风在我耳边倾诉着老船长的梦想,白云越过那山冈努力寻找它的家——都会惊喜而疯狂地呐喊起来。
  客车开到荒芜的马路,这个地名叫做夏水店。两边的庄稼低矮枯黄,田埂消瘦龟裂,一队人敲锣打鼓,披麻戴孝,正在哭天抢地。我先是一喜,这属于童年养成的习惯,肯定死了人呗,随即会大摆宴席,不管认不认识,都能挤进去吃顿土家饭,俗称吃豆腐。
  领头的是个中年妇女,脸蛋两朵浓烈的农村红,捂住面孔玩命号啕,身后数十人的队伍挥洒冥钞,干枯的老头使出吃奶的劲吹唢呐。说时迟,那时快,一位身手矫健的汉子从队伍末尾冲上,迎面抽了中年妇女两个耳光,喊,婊子!
  这一声婊子喊出口,整辆车上的人全部起立,趴在窗口目不转睛。
  可惜客车的速度远远超过事情进取的速度,把这场百年难得一遇的搏斗甩开,窗外变成林立的墓碑。大家恋恋不舍地站着,有个大婶激动地喊,肯定老丈人死了,小舅子仗义执言,批判嫂嫂,应该的!邻座的大娘面红耳赤,叫道,扒灰,一定是扒灰,狗东西这样下去,农村的经济很难发展!
  我本来很激动,要有这样的觉悟,社会主义指日可待,可是一座无字墓碑映入眼帘,登时脑海一片空白。
  如果妈妈一直诚实的,那它就是我父亲的墓碑。
  全家族只有我一个能考取高中生,高一那年,母亲说,墓碑上写什么,我咬紧牙关,说,什么都不要写。
  从初三开始,我的一切学杂费就归母亲支付。她说,你爸爸啊,年轻的时候,偷队里的玉米,被打断了腿,结婚的时候,偷政府的帐目,被卸了职务,生了你居然还偷人,真是个畜生。
  所以我自己总结。
  记得有一次,妈妈带我去北京舅舅家。舅舅家不大,所以我们是打的地铺。
  睡到半夜,听到有说话的声音,我就醒了,可是基本听不清楚。
  只听到妈妈的哭声。
  妈妈对着舅妈哭。
  这是我一辈子,第一次听到妈妈那种压抑不住的哭声。
  我一直以为,大人的哭法只有两种。一是抽泣,可以听到吸鼻子。一是号啕,因为经历过农村的丧礼,大人号啕成一片,撕心裂肺,声入云霄。
  可是我没想到,妈妈哭得象小孩子。是那种声音大不,却从喉咙里出来,连续的,没有间断的。
  在我们村子田埂里,经常会碰到六七岁,离家出走的小P孩,拖着鼻涕,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使用这种哭泣的方式。每次看到,我都会冲上去,脱下鞋子扔他。哇哈哈哈哈,小P孩会完全顾着哭,被老子丢得一脸都是鞋印,然后摔到田埂下面去。
  但是听到妈妈这么哭的时候,我侧躺着,不知所措。
  我甚至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哭。
  我咬着被子,也跟着掉眼泪,但是绝对不能出声。
  我在想,要是那些小P孩全部都来用鞋子丢我,我也认了。只要妈妈不哭。
  那时我八岁。我后悔的是,没有去问,妈妈你为什么哭?
  一直到了初中,看了很多三级片,感谢香港导演卖力演绎,我懵懂地明白了,妈妈为什么哭。我后悔的是,你们为什么结婚,为什么生下一个儿子。这两个问题始终没有问出口。
  一直到了初中临近毕业,妈妈去教育学院进修一个月,只有我和爸爸留在家乡。我很不明白,那个女生老要问我借这借那,铅笔到钢笔,数学作业到英语作业,借了个遍。慢慢地恶劣到连环画也要借。
  她说,少林大侠乔峰的下集呢?我说没带,放学你到我家拿吧。放学后,我和同学到夏水店空旷的田野踢球,完全忘了这回事。
  拎着书包回到家,天色黄昏,到了家旁边的花生地,正和农民伯伯吵架,那个女生从我家狂奔出来。
  她一边奔一边哭。
  我拉都拉不住。不是要借书的么,跑那么快,草狗附体,了不起。
  不但拉不住,几个月后,她被学校开除了,宣布这个决定的是我妈妈,登黄初中的校长。
  时间很快让我忘记这件事情。时间可以治疗一切的伤痛,可惜它最后把一切都归于死亡。等到大学的一天,莫名其妙有个中年妇女站在校门口等我。说她中年妇女,居然和我一样的年纪。我只听了五分钟,就明白,再见了,这个世界。
  时间可以治疗一切的伤痛,可惜它最后把一切归于死亡。客车停靠破败的车站。我的脚一踏到土地,路灯刚刚闪亮。熟悉的拖拉机轰鸣而过,几个光脚丫的小朋友号叫着追随,我打了个冷战,我都穿耐克了,家乡仿佛毫无变化。
  路过全镇唯一的超市,密集的烟花店,铁锁紧闭的邮局,倒闭十年的租书屋,破产的棉纺公司厂址,和一公里长的乡间小道,我出生的屋子就在眼前。
  院子铺满水泥,妈妈就喜欢折腾,十几平方米,一会种草莓,一会种橘子,在我读大学那年,又改成了水泥地。我从来没有家门钥匙,厨房和主屋用自行车锁封闭着,我大怒,晚饭还没吃,妈妈又去邻居家打长牌了吧。
  我匆忙奔到邻居家,他家属于土豪劣绅,院子浩淼无边,还盖了三层小楼。没推院子门,五颜六色的彩灯串得又长又高,欢声笑语扑面而来。我站在栅栏门外,偷偷观察,莫非是邻居家的小何出嫁?
  里头摆了起码二十桌,每张面孔都熟悉,却叫不出名字。大叔二叔三叔四叔,五婶六婶七婶八婶,九姑十大姨。
  靠近我的那张八仙桌,只坐了三个人。背对我的身影,深红的褂子,并不和旁人一起起哄,她白发明显,有些臃肿,却沉默而孤单,我甚至能感受到突如其来的虚弱。
  一个小孩子跑到她身边,奶奶,我要吃肉。
  她说,死孩子,多吃点芹菜。
  说着她就把小孩子抱到腿上,强行用筷子喂他芹菜。
  小孩子拼命挣扎,哭得死去活来,就不肯把芹菜咽下去。
  桌子上的大爷说,他姨,你家儿子啥时结婚啊?
  她说,快了快了,我儿子每个月工资高啊,两千多块,上次我也跟他打听,他说哪天工资超过一万块了,就该结婚了。
  大爷咂咂嘴,说,你家儿子好久没回家了吧?
  她说,又没放假,你以为是你家儿子,天天呆在乡下。
  大爷咧开嘴巴,露出七零八落的牙齿,哈哈地笑,他姨,去打牌啊?
  她说,打啊!
  我站在门外,风吹得呼啦作响。
  我回老家的次数,比妈妈来看我的次数还少。
  在城市里,主人一旦行尸走肉,房间也跟着失魂落魄。
  所以我的房间成为了垃圾场。
  衣服和食物堆在一起,客人只剩下蚂蚁。妈妈过来探望,于是帮我打扫。
  回老家的班车只有下午,而我住的地方,离车站还有很长的车程,于是妈妈只能早上就去赶车。
  妈妈走的时候,我刚加完班,躺在床上昏睡,没有一丝力气送妈妈。
  妈妈说:不要送啦,我认识路的。
  我喊:妈妈那我睡了!
  妈妈说:你赶紧睡吧!
  但是我没有听到妈妈关门的声音,却听到妈妈的哭声。
  我立刻翻身坐起,喊:妈妈你怎么了???
  妈妈一边关门一边说:没什么没什么!!赶紧睡吧!!
  可是妈妈明明哭了,我拖鞋都来不及穿,穿着睡衣赤脚往门口冲,喊:妈妈,妈妈,怎么啦怎么啦??
  门已经关上了,有妈妈下楼梯的声音,有妈妈抽泣的声音,妈妈说:你老是这么晚回家,你这样怎么让我放心啊你老是不会照顾自己,你这样怎么让我放心啊
  妈妈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听见眼泪。
  我没开门,但我扶着门,眼泪一颗一颗滚下来。
  城市的房间,家乡的栅栏,我都扶着一扇门,那边是妈妈,这边是小孩子。
  妈妈,你为什么会变老的呢??妈妈,你为什么会变老的呢?
  我想要回头啊,我想要到过去啊,那时你是一个老师,一个普通的初中老师,我小小的,被强壮的男孩子欺负,和小小的女孩子吵架,被严厉的老师责骂,我不想从头来过,我不想又开始不停的毕业,可是,我又想回头啊,因为,妈妈你老了,你让我只到你的膝盖吧,你让我被骂了可以离家出走吧,你让我可以去采摘那些桑椹吧,你让我去学骑那高高的自行车吧,你让我罚站吧,妈妈,只要你不要老啊
  我想说。
  妈妈,我爱你。
  妈妈,你为什么会老的呢?妈妈,我爱你。
  妈妈,你为什么会老的呢?
  妈妈,让我向你磕头,第一个,是为生育之恩,第二个,是为抚养之恩,第三个,是为你渐生渐多的白发。
  让我一直磕下去。
  妈妈,我是快乐的小孩子,你就年轻。我是唱歌的小孩子,你就年轻了。可是我长大了,你也老了。
  栅栏门虚掩。那边是妈妈抱着小孩子,要喂他芹菜,小孩子拼命挣扎,死活不愿意咽下去。这边是从远方回来的我,没有勇气拥抱她。
  其实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主动拥抱过妈妈。
  终于,这个机会再不会到来。
  我回到自己家的院子,厨房边的水池有个水笼头,水管上包裹住了一层布料,应该是妈妈害怕水管被冰结,仔细绑上去的吧。我摸着水管,布料也一片冰冷。手一碰到布料,我泪流满面。
  我呆呆站了一会,把支票夹在厨房门缝里。
  妈妈,我爱你。2009年2月14日。周末。
  这座城市一共六份报刊,头版几乎都挂好我的照片,龇牙咧嘴对着一位老头,标题起得各有千秋。
  A:高低智商的决战,广告和爱情的比赛。
  B:两代人在情人节——是谁宣爱。
  C:今夜你如果献花,会不会关注这个瞬间?
  D:19点30,全城关注。
  E:谁能把灿烂留在情人节的星空。
  F:饮食习惯从爱人做起。
  看到第六份,没拿我大做文章,登时非常激动,一看报纸,是卫生周刊。
  我关了手机,坐在鸭血粉丝汤连锁店里,拿着报纸生闷气,一生就生到中午。老板娘破天荒没有驱逐老子,还热情地给客人分发报纸,一边指我一边低声对大家说,注意看直播啊,大明星!
  几个大学生困惑不解,现在明星都长这么丑吗,老板娘勃然大怒,你他妈的好看,老娘不做你生意了,滚。
  我靠着窗坐,眼睁睁看到,毛小小开车到我楼下,人上楼,过了十分钟,大概找不到人,又回到车上,开走了车。
  又看到刘罗锅开车到我楼下,人上楼,过了十分钟,大概找不到人,又回到车上,抽了好几根烟,开走了车。
  14点,我坐上106路车,这是我每天上班的必备交通工具。可我没在公司下车,却停在10路底站。
  14点45,我坐上10路车。然后往钱箱里塞了一张百元钞票。司机惊奇地看着我,没见过有钱人啊,开你娘的车。
  我整整在10路车上,兜了无数圈,一直兜到天黑。
  在这路车上,烟烟倔强地站在我面前,手高举着,攥住扶杆。车子一颠,她脖子上的红围巾就跳了起来,摩挲过天蓝的滑雪衫。
  我握住她的手,烟烟你坐吧。
  烟烟把手抽回去,我不坐。
  我呆呆看着她,烟烟,天太冷,要不下一站你回去吧。
  烟烟把头扭开,我不回去。
  我捉住她的手,把脸埋在她的手心,说:烟烟,下次见面,会在什么时候呢?
  烟烟又把手抽回去,一把将我拽起来,说:我改变主意了,象你这样的人,本来就没位置坐的。
  我站在她面前,车真的很颠簸啊,颠得心都碎了。
  烟烟握住我的手,把脸埋进我的手心,说:RP王,真的会再见面吗?
  我头埋在膝盖中间,清晰地听到,RP王,真的会再见面吗?
  会的,我们见过面,只是还没看到日出,我的肩膀就麻木了。
  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记者,这么多摄象机,差一块红地毯从马路铺进国贸大楼,我就比尼姑拉死会计,这个国际影星更有派头了。
  记者:请问RP王,为什么要迟到?
  我:迟到了?不是19点30吗?
  记者:现在19点45了。
  我:老子喜欢迟到,滚你娘的。
  记者目瞪口呆。
  我洋洋得意,补上一句:去吃大便吧。
  所有记者同仇敌忾,扑上来,灯光狂闪,镜头对准,一位容貌标志的姑娘大声问,RP王,你觉得用89的智商,大家会对你有信心吗?
  我环顾那几十架机器,用全身的力气喊,去吃大便吧!
  喊完,我就发现不对,背后工商大楼的巨型屏幕,正在直播,我正好回头,看见自己张开嘴巴,冲着整座城市喊,去吃大便吧!
  行人全部停住脚步,指着屏幕大骂:你才吃大便!
  我见势不妙,钻进电梯,赶紧去楼顶现场。
  楼顶人群密密麻麻,甚至临时搭建起了观众席。一位本市最著名的女主持,慷慨激昂地演讲,猛地看向我,火烧屁股地喊,大家注意,白痴……哦不是,RP王,我们的另一位主角抵达现场!新闻关注为您现场报导!梦田尊王葡萄酒,梦见你一生!
  几个身着西服的小伙子将我引导进圆柱高台。老子好象被告一样,站在中间迎接无数双看热闹的眼睛。
  扫过无数双眼睛,我蓦然停顿,三朵金花抱着牙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冲我挥舞着拳头。满场喧哗,她们却紧闭嘴唇,一声不吭,只是盯着我,挥舞拳头。我心想,都这时候了,还威胁老子。
  主持人温柔而激动地说,大家安静。
  登时全场安静。
  刚刚不说话,这时候牙牙却大声喊,瓜子叔叔,加油!
  众人一齐看向她。
  主持人说,大家安静,小朋友也要安静哦。
  牙牙看都不看她,挥舞着拳头,喊,爸爸,加油!
  黑夜在遥远的上空,城市在喧嚣的脚底。我看着牙牙,一秒钟也不愿意改变目光的方向,她在三朵金花怀中,拼尽全力地在喊,爸爸,加油!
  苏大师真的费了巨大心血,把全息投影带到了楼顶。那庞大的机器平台上,在众人惊呼声中,光芒四射,幻灭不定,经过十秒左右的组织,居然用各种颜色的光束组成了这座城市的模型。
  一朵烟花从底座升起,神奇的地方在于,烟花升起的速度,和城市模型生长的速度同步,到了完全成型的节点,啪地炸开,音乐轰然涌入耳膜,一行模特走进这座虚拟的城市。
  城市顶端的高度只到模特腰间,而她们全部都名声显赫,在我频然发生的春梦对象前三甲,她们占了两席。
  模特们穿梭在城市间,光溜溜的大腿,细嫩嫩的胳膊,伸展蜷曲,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妖艳异常。
  苏大师和各位公司高层密切私语。主持人大肆赞扬,转眼看向我,却不知道怎么介绍,也许我空手而来,她一定认为这个人只能用头撞上墙壁,脑浆和着鲜血,溅出六个大字,RP王最牛B。
  其实这么牛B的事情,我打心眼里也真想干。
  可是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满足你们的愿望而来。我对着刘罗锅点点头,他拿出一叠白纸,分发给现场每个人。他指挥大家,将白纸蒙住面孔。
  主持人问:RP王,请问白纸有什么用?
  我说:全息影象算个屁,马上我就要传达脑电波给各位,直接在白纸上形成图象。
  主持人大惊:真的?你是刘谦吗?
  我说,这也相信,去吃大便吧。
  牙牙清脆的声音喊,等我倒数五秒,大家把白纸就拿下来,好不好?
  大家说,好。
  牙牙喊,5,4,3,2,1,0。
  所有人拿下了白纸。
  5.烟烟,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在认识你的第二天,就告诉你,我爱你。
  4.烟烟,你说的每一句话,我每一天都在心里复习一遍。
  3.烟烟,你永远带着微笑,因为知道我一直在你身边。
  2.烟烟,全世界只有我可以亲吻你。
  1.烟烟,我要把答应你的三件事情,再重新做一遍。
  0.烟烟,我爱你。
  国贸大楼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从楼顶探看,满城灯光。一颗颗的故事,一朵朵的寂寞,一份份的聚散,凌晨关闭,入夜打开,人与人汇成沧海,谁也不记得哪一天,不放心自己,把生命托付给了你。
  这灯光璀璨,统统都是骄傲的白色。
  可是牙牙说,5,4,3,2,1,0。就从大家的脚下开始,绽出一场粉红的领域。
  沿着国贸大楼下方的盘龙大道,一盏盏亮起七个粉红夺目的广告牌。它们插上高架,转入城西干道,依次亮起十四个粉红夺目的灯箱。
  【我啃着葱油饼,烟烟含着棒棒糖。饼吃完了,我盯着她的糖。
  我说:我要吃糖。
  烟烟头都不回,从地上拣了根树枝,插进我嘴巴。
  烟烟:嚼嚼。
  我:我不要嚼树枝。
  烟烟从地上又拣了块石头。
  我赶紧嚼树枝。
  烟烟:毕业了,我要开个广告公司,名字就叫粉红视觉公司。
  我说:公司干什么的??卖粉红色的东西??
  烟烟:从我公司出去的广告,一定都要是粉红色的。
  最后一抹阳光把她洁白的面庞,变成了浅浅的粉红色。
  我偷偷吐掉树枝,说:啊哈哈哈哈,老子认为,粉红色是最土的颜色。
  烟烟说:那你喜欢什么颜色??绿色??要我给你戴绿帽子吗??
  我大惊:直娘贼!!!绿帽子这么时尚,我还是比较喜欢土一点吧。
  烟烟微笑着,没有说话。
  我呆呆看着她,突然觉得心里一痛。
  我说:烟烟。
  烟烟:恩。
  我说:你既然这么土,以后我就叫你村姑吧。】
  城西干道斜向东北的桥根路,弯成弧线柔顺地划入东南的迈仙大街,顺序亮起三十七个粉红夺目的广告牌,连成一道温暖的四分之圆。
  【我站在她身后,轻轻说:对不起。
  烟烟没有回头。
  我蹲下身子,紧紧抱住她:对不起。
  烟烟还是没有回头,说:你要补偿我。我说:好。
  烟烟说:用一辈子补偿。
  我说:好。
  烟烟回过头来。
  我松开手,看着她清秀的面庞。
  她脸上全是泪水,可她笑嘻嘻的。
  她说:一辈子啊?
  我说:对的,我爱你。
  烟烟把头埋进我的怀里,轻轻说:你不要骗我,我会当真的。
  我说:不骗你。】
  迈仙大街的广告牌通达时代广场的楼顶彩幕,顺着城东干道,依次亮起二十六个粉红夺目的高架灯箱,接住那道东南的弧线,扭向西南。
  【车子咣当一声,开始慢慢动了。
  就在我被赶进去的刹那,我看到烟烟突然拼命追了上来。
  烟烟追到我身边。中间隔着一扇门。
  烟烟拼命地追着。
  红围巾掉了。
  我看到烟烟脸上全是泪水,她倔强地抿着嘴巴,就是不喊。
  可是我在喊,我捶着车门,我在喊:烟烟,烟烟。
  烟烟拼命地追,就在我的身边,中间隔着一扇门,还有逐渐变快的速度。
  烟烟终于不再抿着嘴,她大声地喊,RP王,我恨你。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听不见。
  我把嘴巴贴在玻璃上,小声说:烟烟,不要哭。
  烟烟拼命地追,眼泪拼命地掉,她从胸口掏出一张鲜红的纸,高高举着。她在喊:RP王,你是一个王八蛋。
  那是一张结婚证。我和烟烟的结婚证。】
  城东干道下高架,插入鱼市口,五座粉红夺目的玻璃墙依次绽放,再画出朝着西南的收拢线,进入马凤路,七个粉红夺目的大厦顶牌亮起,直接迂回到国贸大厦。
  【烟烟面无表情地说:RP王要变白痴了。
  烟烟说:变白痴也好,他再也欺负不了我。
  烟烟微笑:我不会嫁给一个白痴的,RP王你挺了解我的。
  她微笑着,眼泪就哗啦啦下来了。
  她说:不能嫁给你,真是太可惜了呢。
  烟烟转过身去,面前一堵白色的墙壁。隔着三四个病房,躺着智力低下的RP王。
  烟烟对着这堵白色的墙壁,说:RP王,我们分手吧。】
  九十七个广告牌,全部粉红夺目,光芒四射,爆出白色灯光的包围,串联成线,穿越整座城市,围拢十六个区,画出一颗心。
  一颗围拢我们共同读过的学校,共同逛过的商场,共同唱过的KTV,共同游荡过的公园,共同走过的街道,共同躺过的草坪,共同乘过的公交车,共同半夜填过肚子的烧烤摊,共同熬过夜的阶梯教室,共同悲伤过的纪念碑,共同牵手踩过的每一个脚印,一颗围拢我们生命的心。
  一万个行人看到了粉红夺目的广告牌,上面是张照片。正面半身照,RP王西装领带,手捧一束红玫瑰,满脸诚恳和期盼,头顶写了行字:Beautiful girl,I love you for ever.下方还有一行:Will you marry me?旁边是一张结婚证件,写着RP王和烟烟。
  而三百万市民在电视屏幕上看到了一颗围拢整座城市,粉红色的心。
  【在四楼阶梯教室外边的大平台上,堆满空空的啤酒罐子。我站在水泥栏杆上,大声喊,烟烟,你猜我敢不敢跳下去?
  烟烟紧紧抓住我的裤管,喊:你先下来再说!
  我说:你猜中我再下来。
  烟烟说:你答应我的三件事情还没有做,你不敢跳的。
  我沉默。
  烟烟笑嘻嘻地说:现在可以下来了吧。
  烟烟说:第一件事,你要写四封情书给我。第二件事,用灯光画一颗巨大的心给我。第三件事,和我结婚。
  那个深夜,星光灿烂,微风习习,爱情在校园每个角落绽放,青春欢腾,时间静谧,快乐在人们每寸皮肤跳跃。】
  这颗心,就是第四封情书。这颗心,就是我用灯光画给你的。这颗心,就是给所有人看到的,我们的结婚证书。
  整座城市鸦雀无声。
  我离开了圆柱台,跳进灯光璀璨的黑夜中去。
  国贸大厦一共四十二层。
  层层灯火辉煌。
  在这个飞速下坠的黑夜里,我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右边的肩膀上有一些依稀的血迹。
  【一丝泪水从她眼角滑下来,绷带上安静地碎裂开细细的痕迹。
  她依旧双眼紧闭,一丝泪水从眼角滑下来,而右手碰到了我的指尖。
  我声音低微,说,烟烟。
  在透明的氧气面罩里,她嘴巴动了动,虽然无声无息,但我无比清晰地听到了,她说了三个字,RP王。嘴唇每次的分开,不超过一厘米。
  她怎么知道我就在旁边的呢?
  我拼命擦眼泪,擦一颗掉一串,啪嗒啪嗒打在床单。
  她说,日出。
  现在是三点四十,离日出还一段时间吧。
  我说,你快快睡觉,到日出的时候,我就帮你把窗帘拉开。
  我才说完,把拳头塞进嘴巴,怕哭出声来——烟烟怎么能睡着呢,她浑身的绷带渗映稀薄的血迹,象一副洁白的宣纸,轻微到极点的墨水,也可以穿透纸背。
  她说,日出,一起等。
  我拼命摇头。摇完头,看到一双眼睛努力睁开,睫毛不再扑闪,甚至睁了一半,就无法继续。
  她就这样,看了我很久。面罩里的嘴唇弯起一道弧线。然后转头,望向窗户,抬手,很艰难很艰难地,用手指点了点面罩。那一夜如此短暂,然而再短暂,太阳还没在地平线探出一线,烟烟在三点四十睁开的眼睛,四点半就永远合拢。
  离开病床和面罩的烟烟,全身绷带,坐在窗户下的草地上,头靠着我。她的打扮和姿势,象个动画片的人物,伤痕与死亡的距离,却比现实大多数人都狭窄。
  她靠住我肩膀的头,从四点半开始,就一直轻轻往下滑。
  我泪如泉涌,凌晨的风吹得人发颤,我尽量耸起肩膀,很轻微很隐蔽地上抬,要让烟烟的面孔,是对着天际的,是不会滑落的。为什么要很轻微很隐蔽地抬呢,因为怕被她发现。
  我爱你的时候,要让每个人知道。
  你离开的时候,我要装作不知道。】
  我爱你的时候,没有让每个人知道。
  你离开的时候,我一直装作不知道。
  在泪水模糊的双眼中,城市的地面越来越近,我闭上了眼睛,看见烟烟笑嘻嘻地说,日出,一起等。
  我轻轻说出了声,日出,一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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