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埋头赶路,谁也不看他一眼,谁也不多出一声,所有人依旧保持着对他的敬畏,甚至这畏惧远比平时要强烈许多。
就连狄一,这一次都特给面子的,没有发出一声嘲笑。
狄一很清楚他的极限在哪里,虽然平时对他不怎么顾忌,却绝不会轻易去挑战他忍耐的最高限度。所以拼了命强行忍住了疯狂大笑的冲动,庆幸一张木面具挡住了他所有因为忍笑而抽搐移位的面部肌肉,一行人继续向前进。
然而,很明显,今天是一个极多事的日子。
一行人前进了没多久,前方道路就嗖嗖嗖跳出二三十个人,每个人都穿着黑衣,坦露着长满了毛的胸膛,每个人都是横眉竖眼,面目可憎,每个人都拿着明显高手不屑用的大砍刀。
就这个架势,不用自我介绍,是人都知道这是帮强盗了,何况他们一跳出来,领头那个就非常没有创新精神的大喊起,几百年也不变,人人耳熟能详的那几句话了。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修罗教一众弟子冷冷勒马,以不屑的目光打量着这帮子强盗。
同样是黑帮,他们可是名扬天下,威震各国,最顶级的恐怖黑道组织出来的精英弟子。怎么样也没可能把这最不入流的匪盗放在眼里。
狄一悠悠然的拍了拍身下因为受惊而略有烦躁的马儿,几乎是以看好戏的目光看着这一切。
只有傅汉卿,略带惊奇的打量着众人。他几世流转,虽见过不少世事,但因为前几世一直都是和大人物牵涉在一起,这种最低级的盗匪却是从来没有遇上过的。所有听了那么几句话,不免就有些不解了:“这里是荒芜的道路啊,没见有人开路整路,也没见到树啊,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他这么真情的问话。很自然就被当成了戏弄,那帮强盗的首领大吼一声:“要命的留下财务,老子放你们一条生路,否则……”
“否则怎样?”狄九声冷若寒冰,眼神却厉若烈焰。
傅汉卿也明白过来:“啊,原来你们是强盗……”话音未落,正见狄九手按马鞍而身形欲动。
虽然他不明白狄九的语气怎么那么恐怖。也能立刻感觉到狄九的森然杀气,心中一急,跳起来就想阻拦,没想到身边的王成,似是受了惊吓,立时凑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
傅汉卿怕自己力气太大,甩开王成会把他弄伤。只得大喊:“狄一,你别让他杀人。”
他也算明白,这么多人里,唯一能不怕狄九,敢于阻拦狄九,且有本事暂时拦住狄九的,也只有狄一了。
说话时忽觉得脖子上有些凉,眼角像看到什么亮亮的东西。他愣愣的垂下眼,看到一把匕首搁在他的脖子上。
那个他顶住所有人的反对目光,坚持救出来,坚持带着一同走的人,正侧站在他身后。用右手反扭住他的左手,右手抓着匕首牢牢架在他的脖子上,眼睛里的惊惶恐惧,已经变成了无比的凶狠。大喝了一声:“谁都不许动。”
所有人的眼睛冷冷的看过来。出奇的,没有人震动,没有人惊讶,没有人发出一声质问,没有人有任何惊慌的动作。
王成本来就是强盗一伙的,他们在这一带洗劫商旅,欠下的血债数也数不清。敢于来往这条道的商人们一般也会有些防备,如果看到有的商队人数众多,或是武力甚强,他们就会安排人手先混进其中,挟持首领再动手。
这帮子人的探子老早就看到傅汉卿他们这一行人,马行如风,气势不凡,只怕不是好吞的肉。就照老规矩,派了手下在前一批被屠杀的商人之中冒充幸存者,混到其中去。
他看出傅汉卿是这帮人的头,也是那个很阴沉的男子的情人,自信挟持住他自然能震住其他人,所以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前方一众强盗身上时,忽然动手。
他把匕首架到傅汉卿脖子上时,傅汉卿正在为了不让他的同伙被杀死而着急。
然而,挟持的效果好像和他事先所想的完全不同,被那么多双冰冷的眼睛逼视,他心中一慌,就把以前说惯了的台词大声喊了出来:“全都乖乖听话,我们不会赶尽杀绝,谁敢动一动,我就杀了他。”
“你杀了他吧。”狄九冰冷的给他答复,然后飞身下马,双手悠然背负,缓慢的,一步一步的向众匪走去。
真是老天有眼,在他最想杀人的时候,就有人送上门来给他出气了。既然傅汉卿杀不了,其他人有他护着也没法杀,这帮强盗对他来说,真是最好的礼物了。
傅汉卿被他这气势吓得心惊胆战,大叫了一声:“狄一。”
狄一应声飞掠,人在半空,剑已出鞘,本来那帮子人实在不值得他出剑,不过,为了抢在狄九之前,赶紧把这些人放倒,只好尽全力了。
唉,真是羞辱啊,让大象去和小蚂蚁打架。
可有什么办法呢,咱们天下第一黑道组织,修罗魔教的教主居然就是见不得死人。
狄九冷森森牵动一下唇角,狄一,要想抢在我之前得手,你还要再苦练个三年呢。
他甚至还有闲暇在飞身掠向前的那一刻,转过头,冷冰冰看傅汉卿一眼。
然后,他看到傅汉卿因着急而向前一冲,而那个王成,气急败坏的把匕首恶狠狠割了下去。
然后,鲜血就这么溢了出来,那么红,那么红的血,刹那间映红了狄九的整个眼眸。
说起来,傅汉卿这种本领高到离谱的家伙,会被一个无名小卒重伤,简直就是神话了。
修罗诸王,都是最顶尖的高手,人人在傅汉卿面前吃了大大的苦头,可是一个练武功都不算会,只懂蛮大蛮干的低等强盗,却能把傅汉卿的脖子割得鲜血直流。
这是因为,最顶尖的高手们,比武啊,出手啊,都遵循着高手的思维和方式,所以一不小心,就被傅汉卿那看似无敌的身手给蒙住了。
王成则是什么也不懂,所以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傻愣愣的就敢下手。他看着狄一和狄九都向前扑,看着傅汉卿也往前冲。心里一急一慌,匕首就用力一割了。
傅汉卿的内力虽然天下无双,但他可没练过金钟罩铁布衫,没办法刀枪不入。他的轻功虽然很好,但是手被王成抓着,一下子闪不开。虽然以他的力气,随便一甩,王成就能飞到天上去,可万一他从天上落下来时,跌死了呢。又或者,他还没飞上半空就震死了呢?
傅汉卿对于力量轻重一向不能把握。不免就缚手缚脚了。而且,他一看到狄九前掠,就知道万一他展开手脚,平常人没有一个能活着,这心中一惊一急,自然就顾不上身边这个家伙。
他自己没有危险意识,也就不记得躲闪,何况他这么顾忌重重,也还真未必躲闪的开。
闪亮的匕首就这么直接划破了他的皮肤,划破了他的血管,顺势划向他的喉管。
当一把匕首,用力向着咽喉斩下去时,杀死一个人,到底要多少时间?
是一瞬,还是一刹那?
当那匕首已划破皮肤,已切破静脉,此时,离着气管和动脉还会有多远,有还需要多久才能触及,才能割破?
是一弹指,还是已根本无法用时间来计量。
那样短的一个瞬间,人们的脑子来不及思考,人们的身体来不及行动,然而,每一个人,都听到了那一声大喝。
那一声,满是愤怒,满是震惊,满室不能置信的大喝。
那一声喝,有多少狂怒如潮,有多少激愤如海。
那一声怒喝,似是穿透了天与地,穿透了每一个人的耳朵,穿透了每一个人的脑海。
那一声大喝,惊破了所有人的心与魂,震碎了所有人的胆量和志魄。
那是天神于九霄高处,震怒的大喊,还是恶魔于九幽深处,愤怒的咆哮。无论如何,这样的呼喝,这样的怒吼,这样的声势,这样的激狂,绝对绝对,不会属于凡人。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六十章 激怒如狂
狄一身在半空,已掠至众匪身前,宝剑堪堪掠起千重剑影,耳旁乍闻那一声雷霆之喝,只觉耳边炸开千个惊雷,胸中真力一滞,身体失控落地,尚且脚步虚浮,身形踉跄了几步。
他忙着平息体内气机波动,却平不下心中千般惊骇。
这是怎么了?狄九的狮子吼,可没有这么大的威力,一喝之下,把他也震成这样。
这简直就是超水平发挥了。而且,并不是正常的纯为攻击而发的怒吼,倒是真正惊怒如狂无意识的用尽了每一点潜力而不加任何技巧的怒喝。
这种喝法,伤己比伤人更甚。
他心中虽惊,却又无力四顾,必得先潜运内息,平定体内四下翻腾的真气,这才有空扬目四顾。
这一喝之威,连狄一尚且真气四下乱窜,其他人又如何禁受的起。凌霄等弟子们无不纷纷子马上跌了下来,内力高的,尚且还记得盘膝而坐,运功相抗,现在喝声虽止,他们却还不得不继续运内力调息伤处,内力低的,倒在地上,耳目之间,已隐隐有鲜血溢出。
至于那群强盗,本来就没有多少武功底子,自然更加抗不过去,这会子已经全躺到地上,有人双目紧闭,人事不知,有人眼睛倒是睁着,不过嘴角正淌着白沫,明显神志不清。估计这帮子人就算是死,至少也残了,估计也给震得疯了。
而那个王成,此时则躺在离平板车足有三丈许的地上,狄一只用眼角扫了一下,就再没兴趣对这具尸体多看一眼了。
他的注意力只集中在狄九和傅汉卿身上。
傅汉卿双手用力掩着耳朵,脸色发白,脖子上满是鲜血,不过很明显,他的不适,是因为耳朵被震得生痛,绝对和受伤流血扯不上关系。
而狄九脸色铁青中又透出妖异的红色,眸中怒火,几要焚尽天地。右手五指之间,有一把已经断成两截的匕首。鲜血悄然无声的自他指尖,滴落地上。
狄一瞠目结舌。不会吧……
不会吧,虽说教主一向有些烂好人,但也不至于真给那种不入流的家伙重伤吧?
虽说狄九最近越来越失常,越来越愚蠢,但也不至于会傻到用力捏断一把匕首却忘记运功护住手不受伤吧。而且,刚才那一声喝明明伤他自己胜过伤人,他却逞强,硬把那一口鲜血咽了下去,这样子对自身损伤更重,他不该是这么没理智的人啊?
刚才那一瞬间,狄九愤然大喝,以傅汉卿的内力都被震得双手掩耳不迭,刚不用说王成了。当时就吓得全身一震,动作一慢,被喝声激得五内受伤。一口血才刚喷出来呢,离着老远的狄九就像变戏法一般到了跟前,右手一夺,在手一拂,王成整个人就腾云驾雾的飞了出去。
基本上人还在半空就已经没气了。事后有人检查尸体时,发现他的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粉碎,是七窍流血而死。
难得这一次狄九能成功的在傅汉卿面前杀成一个人,而傅汉卿因为耳朵疼,心中惊愕,而没能及时阻止。
可惜狄九没有一丝一毫的成就感。咬牙切齿的盯着傅汉卿,浑不觉自己手上的力气用的太大。不小心捏碎了匕首之余,也把自己的手给扎伤了。
喉间有淡淡的腥气,但他却没有空去顾及,想也不想强运一口气,生生把内伤给压下去,两眼冒火的盯着傅汉卿。
“你,你……”
一时之间,他简直气的说不出话。
太过分了,太岂有此理了。这个平白冒出来,抢走他一切的家伙,这个一身神功,把修罗诸王个个震住的怪物,这个让自己时时怀恨在心,一心想杀,却总也杀不成,不能杀的人,经几乎被一个最可笑的寇匪就这么轻轻松松一匕首给宰了。
这太荒唐,这太可笑,这太过分了!
如果真的让那个强盗成功了,修罗教还有什么面目立于江湖,诸王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自己就该找块石头一头撞死了。
狄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为这样的事情,激愤至此,为什么直至此刻,想起刚才那一瞬的危险,依旧会隐隐发抖。
傅汉卿被这吼声震得晕头晕脑,等回过神来,王成已经由活人变成死人了,另外正前方恐怕还多了一堆半死不活的人。
他第一反应是责备狄九:“你怎么能这么干?”可是,狄九现在的眼神实在是太可怕了,就连他这么迟钝的人,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到了嘴边的话,就忘了说了。
就在他暂时屈服于恶势力之下时,狄一已经一掠而至,手疾如风,连点了他脖子上数处穴道。暂时把血止住。然后迅速取了最好的灵药,替他上要包扎。整个过程,做的快捷如风,简直是行云流水一般,一转眼就把伤势处理好了,充分显示了影卫在这方面所受的训练有多么成功。
其实傅汉卿的静脉被割开,若是普通人,或是普通医生在旁,只怕也未必能保住性命。但狄一武功过人,深悉人体一切穴道奥妙,身上带的又是修罗教的千金难求的灵药,本人也受过关于救治的最佳训练,这才能在第一时间,采取最正确的行动。
否则真让傅汉卿和狄九就这么互相干瞪眼下去,用不了多久,修罗教教主大人就得流血而死了。
看到他出手治伤,狄九这才醒悟到自己惊怒如狂时忽略了什么,却没有一丝自省自愧之感,反更觉愤怒的瞪着傅汉卿:“你就这么让他杀,为什么不还手,不推开他?”
傅汉卿莫名的心虚,呐呐道:“我怕失手弄伤他。”
这个在正常人听来无比诡异的答案,把刚刚冷静下来的狄九刺激的更加愤怒了“好一个舍身饲虎的菩萨,你居然情愿自己死也不愿他死?”
傅汉卿望望王成的尸体:“如果是让我选,我的确情愿自己死,也不愿别人死的。”因为生命于我,可以有无数次,于你们每一个人,都只有一次,我那可以无数次重来的生命,怎么能比得上你们独一无二的生命。
有关小楼真相的这些话,把只能在心里想,然而嘴里说出坦然诚恳却太不符合常理的话,却更深的刺激了狄九。
“可惜啊,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我们却还在乎神教的颜面。”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六十一章 杀人灭口
傅汉卿被狄九一通呵斥,训得头越来越低,这目光往下一扫,忽的大叫起来:“你的手在流血。”
狄九的手因为捏匕首用力太过,自己也伤着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伤,只是他光顾着喝斥傅汉卿,哪有闲心管自己手上在淌血,血越流越多,这会子功夫,乍看上去,手指上竟是鲜血淋漓颇为吓人。
狄九正骂人骂得气势如虹呢,被他这么一声大喊的一打岔,闹得莫名一愣,满肚子的火气还没发完,却见着人影一晃,傅汉卿已是到了他的身旁,把他的右手扳开,把那断开了的匕首接过去扔掉,托了他的手瞧着鲜血直流,吓得大叫:“怎么流这么多血……狄一,你怎么不给他治伤。”
他见血流得多,不免伸手想擦,擦得两三下,自己满手满衣袖的血,狄九手上的血也不见少多少。
傅汉卿又是个懒人,这么多世,还真没学过治伤的技术,不免就着急起来:“狄一,狄一,你的药呢,别收起来啊。”
狄一冲天翻白眼,拜托,这人有没有常识,只不过是手上割破了几道口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浪费那么贵的灵丹妙药吗?你自己刚刚脖子差点让人给割断了,也没见你吓成这样。
狄九也愣愣望着这个又是擦血,又是嚷嚷的家伙,拜托,我在骂你啊,你能不能别在这个时候给我走神。
傅汉卿自己一个人瞎忙瞎慌老半天,也没个人理他。等他回过心思,抬头仔细看,狄一和狄九两双眼睛都冷冷瞪着他呢。
傅汉卿这才记起来,自己刚才好像在挨训来着。伸手摸摸头,没注意手上染血。就不小心摸了一头的红色,连脸上也擦了几道血痕出来,他轻轻地,甚或有些小心讨好地说:“你先把伤处理一下,等会儿再骂我行吗?”
狄九这时也察觉自己好像又犯老错误,让这小子带的失了常态,猛地用力抽回手,完全不顾这样硬生生从傅汉卿手里把手抽出来,生生把掌上伤势又撕裂的厉害了。
他连看也懒得看自己满是鲜血的手一眼,只怒目瞪了傅汉卿:“你少给我左拉右扯。你这个白痴,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却在乎人家的手。”
傅汉卿坦坦然道:“我不怕死,也不怕痛。但是,你们应该会很怕痛才对,而且流血太多,就算不死,对身体不好,再说,那也不是人家的手,是你的手啊。”他语气重重的顿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笑容“我们现在是情人啊,我应当要关心你才对的。”
他肯定的点点头,感觉自己这种对情人的态度。应该算是正确的。却不知这话说得狄九的脸色更是青中透出紫来。用吃人般的眼神,狠狠盯了傅汉卿一会儿,方才冷冷道:“好个大慈大悲的人物,你就算是不怕死不怕痛,又不忍心杀人伤人,以你的武功,刚才也该至少有几十种法子可以甩开这个家伙。”
傅汉卿摇头,眼睛还盯着他的手:“我回答你,你就治伤好吗?”
狄九怒目一瞪:“你给我说!”
很明显他是不打算给傅汉卿任何谈条件的余地了。
傅汉卿被他吼的身子一抖,老老实实道:“我只会轻功和内力。别的武功我都懂,但从来没练过。我根本就是……”
话说到这里,看狄九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连忙小心的后退几步,有些紧张的说:“你不能怪我的,这些事我早就说过好多遍了,可是你们谁也不信。”
狄九恶狠狠看着他,慢慢扯动嘴角,露出个极森冷的笑容来:“你是说,我们修罗教一帮子人精全都走眼看错,居然找了个根本不算会武功的家伙来当教主,还把你当天下第一高手看待。”
“是啊。”傅汉卿用力点头,轻松的叹道“你们终于肯信我了啊。其实如果你们觉得我这样很丢脸,要把我废了,我是不会反对的,你们放心啦。”
看着狄九还是没有什么放心啊,高兴的表情,他烦恼的皱皱眉,还是忍不住说“我都说完了,你还不止血上药吗?”
狄九忽然忍无可忍的暴怒大吼:“现在别扯我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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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负担和隐忧都轻松化去的消息,却让他脑海中一片混乱,完全感觉不到任何欣喜,只余莫名的震怒。
妈的,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一直冷眼旁观的狄一适时道。
狄九抬眸,目光如电,却只看到狄一眼中一片坦然。
狄一上前一步,扯了傅汉卿的手,摊开在狄九面前:“其实真相很简单,你们不是看不到,只是看到了却不敢相信。你瞧他的手,可有任何练过功夫的痕迹。如果你还不信,可以扒光了他的衣裳仔细检查他的身体。除了因为练轻功,他的脚上有些许痕迹之外,你不会找到任何常年练习武功所留下的印记。”
狄九沉默。武功是力量和身体在长年苦修中的契合,没有任何人可以长时间练习武功,却不在身体上留下痕迹。握刀握剑都会在手上留下茧子,即使只是单纯练掌,练指。常年练习之后,都会让身体和普通人有细微的差异。
这一切身体的证据,既无法隐藏,也无法瞒人。
是的,真相其实从来就在眼前,只是他们没有一个肯相信,没有一个愿意去正视,所有人,都被自己的心所蒙骗,所有人,都被自己的观念所误导。傅汉卿一直在说实话,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听得进去。
狄九低声问:“你早就知道?”
“不,我最近才开始贴身服侍这位天下第一大懒人,自然就比谁都近的看出他身体上许多和武人完全不同的特征。但心中也一直不敢真的断定。直到刚才,我才真正相信。”狄一淡淡道“没有人能作假做到这种地步,刚才的情形太凶险了,若非你惊怒交加的那一声喝,他也许就成了神教唯一一个死在不入流之人手中的教主,成为神教历代以来最大的耻辱。”
说到这里,狄一似笑非笑的看傅汉卿一眼:“早知道你这么没用,我就该在看到王成的那一刻就把他杀了。本想将计就计,看看他们搞什么花样,谁知道你居然差点把自己的性命送到他手里。”
傅汉卿惊奇的道:“你早知道他别有用心啊?你怎么看出来的?我只能瞧出他没练过任何高深的功夫,所以真的以为他是行商。”
“看武功我的眼光不如你,可是说到看人你就太不济了。”狄一笑道:“那人虽没练过正经的功夫。但双手分明留有长年握刀的痕迹。一身血虽吓人,却根本不曾受伤,哭嚎时声音虽大,眼睛却总是四下乱转,稍有江湖经验的人都能看的出来其中有鬼。”
傅汉卿佩服道:“你们真是聪明,原来早就看出来了,这么说狄九也……”他口里说狄九就自然而然转头去看狄九。没注意到狄一忽然微微一皱眉。只觉转首抬眸间,刚才还站在一旁的狄九不见了。再抬头扬眸一望前方,狄九不知何时已到了凌霄等一众坠马弟子面前,面沉似水,左掌已然抬起,分明有强横的掌力蓄势待发。
傅汉卿惊呼一声:“你干什么?”他武功见不得人,轻功却实在不错。话音未落,人已到了狄九身旁。伸手一把抱住狄九那将落而未落的手掌“你怎么连自己人也要杀?”
狄九厌烦的看着他:“害死他们的是你,他们虽都受了伤,动弹不得,大多还神志清醒。你其实不会武功,这样的秘密,刚才人人都听到了。”
“那又怎么样?”傅汉卿大叫“不会武功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为什么要杀人?”
“你不嫌丢脸,却丢尽了神教的脸,更何况此事何等机密,若让外人知道,针对你的性清出手,只怕你的性命随时堪忧。”
傅汉卿死死抓着他不放手:“我知道你关心我,可不能为了关心我就滥杀无辜。”
狄九被这一句话,气得又是脸色一阵发青,没好气的斥道:“哪个有空关心你,我是为神教着想。就算你再没用,只要你一天没有被废,我就要保护你。更何况,就算将来把你废了,你不会武功的事,也不能宣扬出去,否则神教颜面何存?”
傅汉卿一概不理,反正就是不撒手:“可他们也是修罗教的弟子啊。”
“那又如何?”狄九冷笑“诸王任何一个在这里,除了杀人灭口,都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他说的对。”狄一淡淡接口,大步行来“这世上没有什么秘密在超过十个人知道以后,还能长久不外泄,你不懂保护自己,我们必须保护你。”
傅汉卿至此方醒悟过来:“刚才你故意引我同你说话,让他杀人。”
“我们都知道你不喜欢杀人,乘着你没发觉时杀了,自然就不是你的责任了。谁知你平时懒怠,现在却这般灵活多事。”狄一答得可是理直气壮的很。他虽对着傅汉卿还算不错,但这么多年修罗教的铁血训练活过来,指望他把人命当回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傅汉卿瞠目结舌,望望狄一再看看狄九。知道这两个的心思是不会改的,再看看凌霄等一众或坐或躺,动弹不得的弟子,人人神色黯淡,目光绝望,却没有谁努力挣扎逃走或反抗,大部分人的表情都只是认命。显然,他们自己也默认了狄一和狄九所坚持的这种杀人准则。
傅汉卿怔怔发呆,直到感觉双臂之间,狄九的手不耐的要抽动,忙又死力抱紧他:“不行,我不让你杀,我是教主,我说了算。”
其实狄九虽被傅汉卿扯住了手,但他有的是杀人手段,也未必非得跳过去,一人赏一掌,才算是杀人。真要倾力而为,傅汉卿未必拦得住他,但狄九竟是难得见傅汉卿这般紧张的哀求反对,想到自己可以为难傅汉卿,叫他难过,竟是说不出的得意快活,最近一直郁闷难消。又连连手气的心里,此刻才感到了些许畅快。
这感觉这么好,他当然要多享受一会儿,不免冷笑望了傅汉卿,悠然道:“你是教主,可我是天王,别忘了,诸王有驳回教主命令的权利,当教主做错时,为了神教的利益,有权自行其事,想要让我听你的,光凭教主的身份压人,这还远远不够啊。”
傅汉卿听得愣了,听这意思,就是说想要让他听自己的,还是有办法的,只是光用教主的身份,这个办法是错误的,那么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瞪着眼,拼命转着脑筋。自己和他的关系,不就是教主和天王的关系……啊,不对……我们现在应该是情人关系啊。
人命关天,傅汉卿在这紧急状况下,脑袋里拼命回想以前历世的诸多片段。
从第一世的狄飞,到以后好几世,他总是会遇上一些有权有势的大人物,这些人物身边,从来不会少情人宠侍,而这些所谓恩深爱浓,白天谈情说爱,夜晚侍奉枕席的人,想要让那些大人物听自己的话,达成自己的愿望,一般会采取的方法好像是……
他松开狄九的手,然后身子一软,完全靠在了狄九身上,乘狄九措手不及之时,先在他脸上极用力的亲了一口,然后抱住他的脖子,把整个人半吊在狄九身上,把嘴凑到他耳朵,嗲声嗲气的说:“看在我的情面上,你就饶了他们吧。”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六十二章 真相隐露
严格的来讲,傅汉卿所用的技巧倒也没什么大错,以往诸世,他确实见过不少人用出这一招,且效果大多比较灵验的。
傅汉卿最大的错误,只是没有搞明白,没有什么招数是适用于说有人的。
这种撒娇的技巧,他在第一世小倌馆的时候学过了。这些小手段,由一些还没有长成,看来天真,又十分清秀漂亮的半大孩子们使出来,自是颇有效用的。小倌年纪一大,生计便艰难起来了。除非长的特别出众,否则失了幼时清纯可爱,这些旧有伎俩是断然不能再施展的。
后来傅汉卿多是与大人物牵扯在一起,见多了美姬佳侍,这些人无论男女,都有出众的美丽和出奇的柔媚,这么依在主人身上,娇滴滴婉转多情的哀恳,当然让人不忍心拒绝。
但是,他今世虽说长的还算英俊,但实实在在,并没有一丝一毫阴媚之气,平时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头好吃懒做的猪,现在弄得满头满身的灰尘,刚才又不小心叫脸上添了好几道血印子,怎么看都是一头狼狈又迷糊的猪,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趴在威严的,冷肃的,一本正经的狄九身上,说出那么一番话来,其震撼力是惊人的。
本来已经半晕不晕,奄奄待死的凌霄等人,大多眼睛发直,几乎真的就当场晕倒了,有不少人干脆告诉自己,这根本就是临死之前的幻觉。
狄一飞快抬手,死命掩着口,转过身,一眼也不敢再往前边看,双目四下搜寻,是找个地方吐呢,还是找个地方笑啊?这真是个问题。
最恐怖的就是狄九,浑身汗毛一起往上竖,猛力甩开傅汉卿,简直是面无人色的后退了七八步。
傅汉卿还似乎对别人的恐慌浑然无觉,瞪着看似清纯无辜,实则无比可恨的双眼望着狄九:“你答应我了吗?”一边说,一边还想扑过去。
狄九又退十余步。紧急伸手拦在前方,如畏蛇蝎的望着他:“你别过来……”
“他答应你了,答应你了。”狄九一时之间还拉不下脸来屈服。狄一赶紧着替他把话说完。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插到了二人之间。
再让傅汉卿这么闹下去,狄九能给生生逼疯了。
他一边说,一边及时给狄九一个眼色。先这么应付过去吧,真要杀人,以后有的是办法瞒过这头蠢猪。
狄九定了定神,这才一语不发的算作默认。
傅汉卿再次取得胜利,欢喜的叫了一声。本来想冲过来,学记忆中那些人心愿得遂后的样子,也把狄九抱着亲热一番,以表心意。不过,因为狄一很不识相的拦在中间,所以未遂。
狄九冷森森看着傅汉卿高兴的样子,冷森森的磨了磨牙,罢罢罢。这人不在乎自家的性命,自己何苦操心。杀什么人,灭什么口?防什么他人将来得知真相而出手谋害,既然知道这人根本不算什么真的高手,也许用不着别人动手,总有一天,我找到机会就……
这阴恶歹毒的念头在心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或许从傅汉卿夺走他教主之位的那一刻,就早已隐藏在心头,日夜徘徊不肯退去,只是被重重顾忌压制着,方不曾冒出来,直到今天,真正确定,那家伙其实……
他闷闷的哼了一声,起步向那一群强盗行去。
傅汉卿刚才还在笑,这时又紧张起来,巴巴的跟上来:“你又要干什么?”
狄九不等他靠近,就又避开许多步,有点忍无可忍的说:“你连他们也要保吗?”
狄一叹口气,摇摇头:“这些人杀过无数行商,论罪,足够死许多次了,何况他们都被震成了重伤,就是放着不管,也不过是个死,现在叫他们死,那还是个痛快。”
傅汉卿点点头:“我知道他们犯了足当死罪的法,但不应该由我们来杀他,而应该由法律来处置。”他倒还没有老好人到是非不分,不过,在他的意识里,始终认为普通人不该有杀人之权,也不愿看到身边的人,去随意取人生命。
“我们离最近的城市,还有多少里,你知道吗?带着这么多半死不活的人,赶路去官衙?”狄九冷笑挑眉“你觉得我们很闲?”
狄一微笑道:“其实如果教主你肯自己把他们带上,又不影响我们的行程,我们也不会反对。”
作为懒人傅汉卿被这么重大的责任吓了一跳,连忙摇着手道:“我做不了,但你们可以啊……”他伸手指指凌霄等人“他们只是一时被震得气血翻腾,受了点小伤,等缓过劲来,就可以自由行动了,一人带上一两个,应该不难的。”
狄九冷森森看着他:“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别又跟我说,因为你是教主所以一切要听你的。”
傅汉卿笑笑,胸有成竹的说:“我们在齐国的势力应该不大吧?”
狄九眼神一动,若有所悟:“在齐国我们的发展的确很艰难,不过,总比燕国好一些,至少目前勉强还建立了一处分坛,而且,最近夜叉王也带了人手来齐国支援了。”
“用不着夜叉王那么辛苦,齐国的官方应该很快就会宣布不再打压我教弟子,反而扶持我们发展。作为回报,我们应当多多协助官府,把这批强盗公开交到官府手中,让世人明白,我教弟子确实愿遵守法纪,并帮助官府,惩治不法,这对我们的发展大大有利啊。”
狄一与狄九相视一眼,这样的理由,这样的好处,的确让人难以拒绝。如果傅汉卿在说到谈情说爱找情人的事上,也能这么聪明敏锐,了解人心的利害趋避,也许事情就不会弄得像现在这么一团乱了。
狄九沉声问:“你怎么办到的?”
“啊……”傅汉卿反应慢一拍的望着他。
狄一笑着作注解:“齐国的事?”
“所有交换条件都和在齐国时一样。容谦答应帮我出面,而且保证一定能成功。”这话虽然避开了宝藏事宜,小楼事宜,不过,基本上也的确属于实话了。
狄九眉头微蹙,左手在袖底轻拂,几道指风已向四下射去。
傅汉卿低低惊叫了一声。待要阻止,却又在第一时间察觉这指风并无杀意,这才松了口气。
待得凌霄等几个目前尚清醒的弟子应声晕倒,狄九这才冷冷道:“容谦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管得了齐国的国政,他最多答应替你出面,没可能保证一定成功,除非……”
他的目光如电,冷冷看定傅汉卿。傅汉卿的任何表情变化,眼神动态,都逃不出他的观察“齐国也有你们小楼中人,而且也同样是个大人物。”
没料到傅汉卿一点推脱回避隐瞒的意思也没有,坦坦然道:“是啊。不过,容谦让我不用多说这些事,而且我只知道齐国有同学,却不知道究竟是谁,容谦也没仔细同我说明白过。我一向很懒。不太爱打听事,到现在。也就只知道容谦和风劲节的身份。其他人,我确实不太清楚。
真相是容谦对傅汉卿的保密能力,实在信不过,所以其他几个同学的行踪,他也只略略一谈,到底谁是谁,谁在哪里,却并没有对他细说过。傅汉卿又一向迷迷糊糊,既然可以坐享其成,所以也就懒得多问了。
这话说起来,也不太让人能信服,但是出于同傅汉卿长时间相处以来的了解,狄一和狄九却又不能不相信他,彼此都有点沮丧,如果傅汉卿知道而不说,二人还自信有办法套出来,可如果他根本完全不知道,那他们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了。
狄一叹了口气:”真行啊,你们小楼里出来的人,个个都是人中俊杰,随便在哪个国家,都能掌握国家的政令,影响国策,估计也就只有你一个混的最差,但也是我们的神教教主。”
傅汉卿摇头道:“不是的,我们入世,只使用不同的方式根据不同的题目来求顿悟,他们当大人物,只是他们所选的题目,必须做大人物,其实我们之中还有一些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象劲节,他也只是个商人,虽然特别有钱……”
狄一闻言只是摇头失笑。小楼,太神秘,太传奇,太不可思议,正常人的思维定势,无法套用在小楼上。
身处各国,手控风云,不为权,不为势,却只为求什么顿悟,这种事,也只有小楼中人来说,小楼中人来做,才让人敢于去相信。
“这么说,你们这些人,在红尘间,不管做什么,最终的结果,只是为了最后的所谓顿悟。”狄九忽得语声沉沉的说。
傅汉卿点头:“是啊。”口里答是,心里却有些虚,像他这样,整天吃吃喝喝睡睡,好像确实和论题没什么关系,唉,幸好小容提醒了自己。
狄九静静的望着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才一字一字地说:“你硬要找一个人做你的情人,应邀扯着我不放,只不过是因为,我是你的题目,我是你顿悟的劫难和迷障,我是你为你自己设的难关,对不对?”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六十三章 辣手无情
“你猜出来了。”傅汉卿惊道“你们真的都很聪明。”
听到这种毫无愧疚,且不带半点心虚的回答,狄一发现自己连叹气都已经无力了。这个白痴,把话说到这种地步,狄九气极了,不管再对他做什么事,似乎都已经是情有可原的了。
狄九却只淡淡一笑:“是啊,你总是行常人所不能行之事,人情世故,全都不进你的心,不是因为你笨,而是因为你太强了,强的根本不需要去在乎这人世间的一切。”
他微笑,笑意从容,完美而冰冷:“永远传奇的小楼,从小楼里走出的人,这世间,有什么可以伤害你们,又有什么可以在伤害你们之后,能够躲得过报复?”
“不是这样的。”傅汉卿摇头道“小楼的一切力量都受到严格的限制,绝不可以肆意影响世人,我们每个人的困局难关都要自己去面对。而所造成的一切后果,也只有自己承担。小楼既不会干涉,也不会追究。”
狄九淡淡然望着他:“你是想说,就算你被人杀了,小楼中人也不会为你报仇?”
傅汉卿静了下来。他难得没有像平时那样,万事不经大脑,全部脱口而出。他安静的看着狄九。
而狄九也同样平静的望着他,仿佛问的,不过是今天早上吃什么的简单话题。
狄一沉默着把手按在剑柄上,莫名的感觉心头的沉重,这样的问题。已经太过分了,已经越过了可以接受的界限。
然而,在安静了很久之后,傅汉卿还是轻轻答“是,对我们来说,每个人的路,都只能自己走。所有的灾难困厄,也必须自己应付。一般来说,小楼是不会救护的,至少我从未见小楼救护过任何一个成员,同学彼此之间,也不会特意去为谁报仇。我们都有各自的迷障要破,各自的难关要开,所以,若非必要,我们甚至不允许刻意相会。”
狄一闭目叹息。手依旧搭在剑上,这么长久的等待。他握剑的姿势依然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他的手臂是铁铸的。
他只是看着傅汉卿,那个平静的,坦然的,有着一双孩子般眼睛的傅汉卿。在如此长久的安静之后,在如此平静的回答之后,他的眼神依旧清澈明定,不含杂质。
他很白痴,但他从不说谎,纵然有万种隐秘,只要有人问起,只要在允许的范围内,他总是尽力回答。
从不隐瞒,从不回避,从不推脱……
然而,这是好,还是不好呢?
狄九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向傅汉卿。
狄一沉默着数着他的步伐,全身的气机运行,已悄悄同狄九前行的步伐同一起落。
只有傅汉卿,仿佛依旧什么也不明白,依旧用那清澈的眼,看着狄九一步一步,最终走到面前。
“你的迷障与爱情有关,所以,你的顿悟,需要一个情人,这个情人是我还是别人不重要,是男是女不重要,容貌如何,性情如何,能力如何,通通不重要。你只是需要一个情人,就像是需要一个工具,而你的要求很低,且对工具从不挑剔。”
狄九低头附在傅汉卿耳边,用极轻,极低,也极温柔的声音同他说话。
傅汉卿皱了眉,想了想,摇摇头:“不,不是工具,不是的,如果你爱我,我就会爱你,我会努力……”
“你会努力对我好,有难替我挡,有祸为我当。当然,这也算爱,一个人要完成的一件事,对于自己必不可少的工具,总是要爱护的。”狄九狄九抬起右手,轻轻放在傅汉卿的脖子上“你找到了一件工具,告诉自己要爱这件工具,这个工具可以是我,可以是任何人,你都会爱他的,是不是。”
傅汉卿再次沉默。
而狄九安静的,没有一丝不耐烦的等待着。
他的手一直放在傅汉卿的脖子上,一点一点的,感觉着傅汉卿颈脉的跃动,一点一滴的,感受着傅汉卿身体的温暖,他始终不曾放手,一如那始终挂在嘴边的那一缕淡淡的笑容。
这一次的等待,太长,太长,长的几乎让人以为不会到头。
狄一的手一直握在剑柄上,汗水悄悄湿了剑柄,而剑柄却把掌心烙的生疼。
狄九的手一直搁在傅汉卿的脖子上,这么久这么久,他的指尖始终是凉的。那么温暖的身体,那么炽热的鲜血,却暖不了,他冰冷的手指。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傅汉卿慢慢低头,轻轻说“不管是谁,如果他答应做我的情人,我都会努力尝试去爱他。”
狄一终于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这该死的,永远不肯说谎的性情……
而狄九只是笑,连眼神也没有任何震动一下。多么简单,多么诚实。且完全在意料之中的回答啊。
他容颜本就俊朗,忽得展颜而笑。竟叫人生出眼前一亮的感觉。他一边笑,一边温柔的对傅汉卿说:“多么奇怪,你情愿自己被杀。也不肯伤害一个十恶不赦的强盗,那么,你会伤害我吗?”
他笑着低头,嘴就凑在傅汉卿的耳边,他说的每一个字,带起的气流,都会轻轻的冲击着傅汉卿的耳膜。如此暧昧的姿势,如此欢然的笑颜,如此温柔的语气,说的,却是全然冰冷的话。
“如果我一直用力,你会被我掐死。你不会武功,你挣不开我,如果你用内力反震。我就会受重伤,而如果我不甘服输,还要逞强和你的内力对抗,也许我的性命就会交代在这里。那么,现在告诉我……”
他微笑着收紧手指:“你会怎么做?”
他右手掐着傅汉卿的脖子。左手却悄然将他抱住,乍一眼看,这是一个纯然亲热的姿势,傅汉卿的身子,完全被他抱在胸前怀中。因为脖子被掐紧。所以傅汉卿不得不保持仰头的姿势。
他安静的半依在狄九的怀抱里,他安静的抬眉看看狄九。他安静的在感觉到颈间的压力一点点增加,然后轻轻说:“我不会伤害你……”
这句话,他无力说完,因为不断加剧的力量,已让他无法吐字,所以,他只能继续用出奇安静而平和的眼神望着狄九。
再然后,呼吸的力量也被夺去。
脖子上已掐出深深的指痕,刚才止住的血因为受力又开始溢出,然而,他并不觉得痛,甚至也并不觉得窒息的痛苦,他只是感觉凉。
狄九的手指,始终是凉的,冷的。
因为长时间不能呼吸,他的眼神开始迷蒙,他的意识开始朦胧,然而,他依然尽力睁眼望着他,他依然模模糊糊的想,为什么,这么久的时间,狄九的手指,还是凉的,为什么,他的手指,会暖不起来。
好冷啊!
那一点一点捏紧的手指,那一点一点,断绝的呼吸,那一点一点摧折的生命,这是一个漫长到如同地狱煎熬的过程。
然而,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狄一的手按在剑上,却始终,不曾拔剑。
在如此漫长的过程中,狄九的眼睛,一直望着傅汉卿,从头到尾,不曾有过瞬间的游移和回避。
他只是望着他。
永远坦然,永远迷茫,永远懒散,永远无辜的脸。
他只是看着他。
永远纯净,永远清澈,永远安静,永远如孩子般的眼。
世人皆有罪孽,独他是个圣人。世人皆有所欲,独他一人超脱。
红尘迷乱,人间最苦,只有他,身在红尘,却不被红尘沾身,挑动万事,却仿佛万事与他皆无关。
狄九迷乱的想着,迷乱的恨着,却又分分明明是清醒的,所以眼睛里会有刻意的温柔,所以笑容一直绝对完美,所以手可以毫不犹豫的一点点收紧,让死亡的过程如此漫长,如此难堪。
他的手掐在他的脖子上。
他掌上的血,与他脖子上的血,悄悄融到一起,血明明是热的,手,却始终是冰冷的。
他的掌心,是他脆弱却鲜活的生命,他的手背,是不久之前,被他重重咬出的伤痕。
他的掌下,分明可以感觉到,每一分血脉跳动,每一点鲜血奔流,生命的温暖,就在指掌之下,却永远暖不了他的手和心。
他的手背上,那齿痕触目惊心,是他心中的病,胸内的结,是他一直以来,藏手袖内,万事都尽力用左手办好的真正苦衷。
整个杀戮的过程,就是沉默的,施者与受者,都沉默的出奇。
狄九只是看着傅汉卿,看着傅汉卿一直凝望他的眼。
看着那眼中的清明渐渐朦胧,看着那眼中的澄澈渐渐迷失,然而,却始终还是安静的。
他说……
“我不会伤害你……”
从来不会说谎的傅汉卿,从来不会说话不算数的傅汉卿,从来也不肯主动伤人的傅汉卿。
他说……
“我不会伤害你……”
在这场沉默而残酷的迫害中,他始终没有伤害他。
当狄九松开五指,徐徐后退时,狄一觉得过了足足有一百年,遍体冷汗,几乎站立不住,简直比和一堆顶尖高手打仗还让人身疲心倦。
狄九淡然负手而立:“我一直等着你出手,你竟然没动静?”
狄一微笑:“我一直等着你放手,我真的等到了。”
狄九淡淡抬眉:“你也和他一样开始天真了?”
狄一淡淡道:“你一直等着的是,是看我出不出手,还是,他是不是会始终忍耐,无论怎么样也不伤你?”
他凝眸望狄九:“你等到了你想要的结局吗?”
狄九淡淡转眸看他,神色无悲无喜:“他不伤我,也不会伤你,不会伤任何人。他的慈悲和他所谓的情爱都一样,对所有人,都没有区别。”
二人说话之间,傅汉卿正捧着脖子猛力呼吸呢,好半天算缓过气来,还不免急速的喘着气。
耳边听到狄九淡淡的声音:“你赢了,一切都依你,现在把他们几个叫醒,我们好动身。”
傅汉卿急叫:“等等,还有事啊。”
狄一和狄九一起望向他,情人也定了,要救的人也救了,要带去给官府的强盗也让他带了,还不让动身,这家伙还能整出什么事。
傅汉卿大步走过来,一手抓住狄九的右手,抬起来,望着狄一:“你还没有替他的手止血治伤。”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六十四章 混沌将开
狄九淡淡然看看傅汉卿,淡淡然把手抽回来。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纵然伤人至深,却永远纯洁无辜。而当你心肠已然冷硬如钢时,他却又可以于你猝不及防之时,在你心间狠狠一推,叫你生生懊悔,这颗心为什么仍是血肉凝成。
真奇怪,发生了这么多事,自己的心竟仍就有血有肉。
发生了这么多事,那个人,竟还记得他手上这一点点的小伤。
他要杀死你!
他几乎杀死了他!
而他却还记得他的伤。
狄一一语不发的再次插到二人之间,拉了狄九的手处理伤处,这样的小伤,对他们来说,基本上根本不需要理会,不过,眼前要赶紧处理,只怕傅汉卿这家伙就没个完了。
狄九敛眉垂眸,借着狄一挡住了傅汉卿的视线,左手掩唇,轻咳两声,不动声色之间,一口血轻轻吐在袖内。
玄色的衣裳,被血色染得透了,也依旧并不明显。
只有狄一察觉了他的动作,却像什么也没发觉,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这是最初狂喝自伤时,强行压下的一口胸中血,还是听了某个老实人的一堆老实话之后。翻翻腾腾再也按抑不下的一腔心头血。
狄一只是沉默的上药,沉默的包扎。他觉得狄九的指尖冰冷,手掌冰冷,却不知道那样殷红的鲜血。会否也冷若玄冰。
傅汉卿看不到狄九的鲜血,也看不懂狄一的沉默,他只看到狄一替狄九处理好伤势,这才觉得一身轻松,万事皆好。
狄一复又把凌霄等人一个个拍醒,拍打之间不动声色的输入柔和的内力,替他们平复被震伤的内腑。
一众弟子清醒过来。心中多少也明白,仗着教主的保护,他们逃过了一劫。至于整件事的变化和内情,大家都聪明的一句不问,人人敛眉低首,恭敬顺从,一如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狄一复令他们去查看众盗,死的不用管,活着的尽力救醒,重伤的搁在马上,轻伤的绑起来,带在马后。
整个行动,一直都只是狄一在指挥安排。狄九由始至终,只是负手淡淡立于一旁,不言不动不插手。
出奇的,傅汉卿也没有因为他是所谓的情人,就去纠缠他。说些做些惊世骇俗之言行,他只是安静的。很乖的缩在一边,静静看着所有人忙碌,只是眼神直指望着前方,半晌也不动一下。
费了好大功夫把一切办的停当,大家复又前行。狄九一马当先,刻意在前方开路,转眼间就和被保护在后方的傅汉卿拉出了老长的距离。
傅汉卿呆呆坐在他的板车上赶路,让人惊奇的是,整整一个时辰,他只是坐着发呆,居然一直没有合眼睡觉。
狄一策了马到他的身旁,轻声道:“我们还要赶很久的路,真累了,就睡一会儿吧。”
傅汉卿轻轻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狄一有些意外的看看他,难得这个只会一条道走到底的人也懂反省:“有什么对和错呢?我和狄九都不是好人,在我们看来,这个世界只有强与弱之分,凡事从来只考虑能与不能,绝不计较手段。对和错,其实并不重要。你不体贴,你不明白,你不温柔,你甚至根本不懂,什么才是情人,什么才是爱,然而我和他,也未必真的懂。在这些事上,你或许是利用,但至少你没有欺骗。”
他轻轻喟叹一声:“小楼太强了,在世人眼中,小楼的力量厉害的同神仙一般软弱可笑罢了。神仙要到蝼蚁中去求顿悟,没有义务一定要了解照顾蝼蚁的心情。弱者无论受到怎样的对待,都属活该。”
“不,不是这样的……”傅汉卿觉得狄一说的不对,然而,却找不到话可以去反驳他。他从没有轻视世人如蝼蚁,然而,他也的确是从来不曾真正思考过世人的感情和心思。
他天性不喜欢认真思考任何事,这个世界的人,和他本来无甚关系,他自然就更不可能上心。然而,难道,是他错了。
看他神色迷惘,狄一复又道:“你不用老想着你对还是错,你的错误,不过是你自己太有良心。即使只是一场摆明了只是为破关而存在的情爱,数清楚了不过是利用,又为什么还要太介意,不必把狄九想的太好太伟大,为了不让未来的教主因私情而误事,我们所有人都受过情爱的试炼。在我们那些苦难的岁月中,总会遇上温柔美丽的人,善待我们,爱惜我们,关怀我们,然而,十次关爱中,有九次是险恶的陷阱,为了破局而出,我们不得不把这生命中少有的温暖亲手摧毁,哪里顾得上在破局的时候,会否牵连无辜,杀死那也许纯出真心来善待我们之人。同时在防止我们被情感所控制的时候,我们也要去学习如何控制别人的情感,引诱别人情根深种,无所不用其极的利用别人的爱,在失去利用价值之后,再将之冷酷抛弃,这一切残忍的事情,我们都做过,而且做得非常好,完全符合要求,所以我们才能活到现在。这样对我和他,都没有资格评价你对或错。”
傅汉卿轻轻的摇头:“你们做的那些事,肯定是不对的。可是,如果我做的事也是不对的,那也不会因为你们做过不对的事,我的不对就可以变成对。”
狄一只是淡淡的笑,没有再说一个字。还是那样的固执。还是那样的在意对与不对。原则是多么简单的东西,只要认准了再去遵守就好,黑与白分界如此明显,对所有的深深浅浅的灰,不看不想就好了。
“狄九,狄九。”傅汉卿忽然大声叫孤身策马远远行在队伍之前的狄九。
狄九提缰驻马,却迟迟没有回头。
所有人沉默的凝望他的背影。远方夕阳下,玄衣黑骑的身影,孤独且落寞,高大中也透着苍凉。
不算太长的沉默之后,他策马回到傅汉卿车前,淡淡问:“什么事?”
平淡的语气,平淡的神容,平淡的眼神。没有一丝感情波动,找不到平时的愤怒,平时的不耐,他已冷了心,冷了眸。无论傅汉卿再做出任何惊世骇俗之举,再说出任何惊心动魄的话,他自信仍可以眼也不眨一下的应付。
然而傅汉卿只是用那出奇安静出奇明净的眼睛望着他,然后轻轻说:“我是个很笨的人,我是不是伤害了你。我自己却不知道?”
狄九觉得自己做足了所有心理准备,傅汉卿有任何惊人之举都不会再能触动他。然而,听到这句话,他仍是微微出神了一下,然后才笑了一笑。
“你说过不会伤害我的,你也说过,你说过的事,一定会做到,不是吗?”狄九淡淡的笑。
那笑容仿佛已经生在了他的脸上,不会改变,不会消失,永远完美,永远冰冷。
他说,我不会伤害你。
然而,他伤害了,却不知道。
然后,他用迷茫纯真,永远无辜的眼望着别人问,我是不是伤害了你,我却不知道。
狄九觉得自己真可以放声长笑。
不不不,真的不需要再记恨,不需要再介意。
二十多年的地狱训练,还没看清,还没明白吗?
永远不要记恨被别人伤害,永远不要因仇恨耿耿于怀,因为那于人于己绝无好处。遭受伤害,只能证明你还不够强,让别人可以伤害到你。
所以,他可以用完美的微笑来回应傅汉卿的疑问。
遭受伤害,只是因为,我的心原来仍不是铁石,居然到现在还是血肉。
但是,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我不恨你伤害我,我只恨我自己不够强。
总有一天,我会足够强大,强大到,再不受任何伤害。
如果是第一世的傅汉卿,听到这样的回答,也许就真的信以为真,点点头,心安理得去埋头睡觉了,然而,这一世,他毕竟长进了不少。
怔怔望了狄九一会儿之后,傅汉卿才轻轻道:“我为了自己的难关,想要一个情人,我觉得只要我说实话,只要我尽力的爱他就好。我不知道我哪里错了,但是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就不要做了。如果……”他迟疑一下,才接着说“如果不喜欢我找别的人,我就不找了。”
语气是有些失落和遗憾的,但也并没有什么不甘和无奈。
没有情人,就完不成论题,就要世世在红尘中受苦。但是,如果完成论题的方式一定会伤害别人,那么,他情愿就这样一世一世轮回下去罢了。
狄九略带诧异,目光却依旧淡然的望望他,笑一笑,也不答话,复又策马离去。
傅汉卿怔怔望着他一袭玄衣,在血色夕阳下,就这么随着错乱的马蹄声,渐渐越行越远。远到呼唤的声音再也传不到他的耳边。远到那高大伟岸的身形,渐渐变成一个黑暗的小点,永远若即若离的在前方引领着道路。
在以后的许多天里,这遥遥天地间,远方一点黯淡沉肃的黑色,就此一直深深压在傅汉卿心头。
直到他们一行人到达齐国临川城,在这整整七日的旅程里,在所有人心中,等同于懒猪的傅汉卿,睡觉的时间居然屈指可数。这个奇异事件,让同行的每一个修罗教弟子,都在心头暗暗震惊。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六十五章 需要什么
傅汉卿等人一路往临川城而行。走了三四天,才行出那片盗匪横行的荒蛮之地。他们一行人,个个骑高头大马,马后还绑着一堆强盗,却也十分扎眼。而且很自然地被这一带的盗匪当做敌人来仇视。
这一路上,也曾遇过几批匪类挑衅,甚至到后来,几帮强梁联合起来找麻烦,但凭这些人的本事,当然奈何不了他们。在傅汉卿不要杀人的叮咛下,凌霄等弟子把他们打伤的打散。所有的战事,都是有这些优秀的精英子弟出手就处理妥当了。
狄一和狄九基本上没有什么出手的机会。
而在若干战役之后,被他们用绳子串起来。绑在马后鞭打着驱赶而行的强盗们就越来越多了。
等他们声势一大,就不止是强盗,连行商都注意他们了。途中又遇过两三起遇盗幸存的行商来投奔请求庇护同行。
傅汉卿再不敢象上次那样立刻坦然答应,而是拉了狄一,让他自己盘问观察。确定没有可疑,再加以接纳。
狄一笑问他,被人这样骗过一回,吃了那么大的亏,还敢救人。
傅汉卿理所当然的道:“上次我被骗,只是我比较笨,懂得少。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是如果被骗了一次,就再不相信所有的遇难者,对每一个求救的请求置若罔闻,那就是胆小,软弱,缺乏勇气,这是很可耻的。”
他说的这样认真,而狄一听了,却也只淡淡笑一笑。
如果受一次欺骗和伤害,对人还可以有热诚和信心,那么十次百次之后呢?还有谁能再次说出傅汉卿理所当然的话。至少在那二十年的地狱生活里,他与狄九,都早已忘了什么是信任了。
然而,傅汉卿的眼神太清澈,目光太坦然,狄一看得久了,心中便有些莫名的悲凉。或者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吧,或许傅汉卿无论经历过什么。无论遭受过什么,都不会变吧。
但那也许并不是因为天生的宽容,而只是天生的冷漠。
他就这样,心中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着,脸上却神色十分平静的接受了傅汉卿的意见。
尽管这样的做法,和修罗教上下人等,长年形成的观念绝对不符,但狄一不反对,狄九一直若即若离的在极远的前方,不回头,不靠近,不对任何事表示意见,而其他的弟子当然只有唯命是从,岂敢有别的想法念头。
就这样他们一路生擒的盗匪和救护的行商越来越多,等到了临川城时已有了浩浩荡荡的声势。
修罗教的齐国的分坛正在临川城郊的一处大庄园。
话说卓家的庄园,在临川城也是大大有名的一处地方。那卓家的老爷中过进士,又放过一任知县,本可高升,没料想上天不佑,家中父母先后逝世。卓老爷只得回乡守孝,来来去去,竟守了足足五年,待想再回头做官,这空缺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卓老爷也不以为意,自在城外,买了一百顷的修铸庄园,复又在本地办了几处极赚钱的作坊,生意也都做的红红火火。
在临川城,卓老爷也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即富且贵,便是县太爷见了,也要大大给一番面子的。
临川城里的大事,多有卓老爷的份,什么济贫扶弱,什么修桥铺路,但凡是官府有了为难之处,请来帮忙的贵客里,也肯定少不了卓老爷。
今天一大早,卓老爷就带了庄园里最精明干练的一群手下,远远行出一百里,去迎接几位远方的故旧亲朋,没想到,还外加着接到了一群蒙难的行商和一众被缚的盗匪。
卓老爷自谴手下把这些人全都送往官府。县衙上下一看,再一查问,无不大惊大喜。
县太爷的政绩和功劳自是要为此加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了,满衙上下,以后怕都多要沾光了。
此事一传出来,市井百姓也无不称奇,都道卓老爷是能人,交的朋友都是出众之人,那么多强徒悍匪,让他们一索子便全捉来官府,真是令人引为奇谈。
这边,人已送进县衙,没多久,城里各处官员的拜帖子就纷纷送进了卓府,这才勉勉强强,把各方邀约给推掉了。
这一行人越是神秘,越是不肯见人,有关他们的传说则在民间被百姓渐渐传得越发神乎其神,便是官府,也不免做出许多奇特的猜测。
直到一个半月后,朝廷忽然颁下令谕。官府扶植修罗教,而卓云鹏也对天下公开修罗教弟子的身份。并把当日那件轰动整个县城,并最终惊动省城,风声直传往京城的大事归为修罗教向朝廷的献礼效忠。世人这才恍然大悟。
当然,此为后话,无需多言。
当日卓云鹏迎到了傅汉卿一行人,便在庄中开了盛宴美酒佳肴,轻歌曼舞,以迎贵人。
傅汉卿地位最尊,被请入了上座。
一路上离着傅汉卿老远的狄九,因为身份仅次于傅汉卿,座次自然是紧挨着他的。
其他弟子们都于侧席饮宴,卓云鹏坐在下首相陪。
狄一身为影卫是定然不坐的,一被迎入山庄,他的人就自然消失,估计除了深知影卫行事法则的狄九,别的人就算明知他隐在暗处。也断然找不出他的行踪来。
樽前美酒,眼前歌舞,歌能醉人,美人销魂,而傅汉卿却只是坐在席上发呆。偶尔几次目光扫过狄九身上。呐呐的想说什么,皱了眉想了半天,又茫然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到现在,他还没弄明白,自己和狄九到底还是不是情人。他们的情人之约,到底是继续呢,还是作废?
大概不是吧。他这样有些傻乎乎的想着,如果是情人的话,应该坐在一块,紧挨在一起,同一个杯子喝酒,同一双筷子吃菜的。
他迷迷糊糊的想着前世里那些霸主帝王,怀抱美姬佳侍时喝酒看歌的样子。
而现在……狄九永远在空间允许的条件内,离他尽可能远,若非必要,绝不看他一眼。
好好一场欢迎会,狄九可以身在座中,谈笑风生,狄九可以面带微笑,饮酒观美,狄九可以同卓云鹏应答如流,亲切交谈。然而,从头到尾,连眼角也没向傅汉卿这边侧一下,即使二人的座位靠的如此之近。
也正因为二人靠的太近,所以傅汉卿才知道,那个在别人眼中,亲切从容,风趣优雅的天王,其实全身上下,正悄悄的散发着冷意。
那么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与他脸上的微笑,与他眼底的平和,同时出现。
宴席之后,傅汉卿要回房间去睡大觉,而狄九则要在第一时间查看分坛的账目和名册。
卓云鹏让副坛主领了狄九去书房,自己则亲自松傅汉卿回房。
傅汉卿一路呆头呆脑,两眼空茫茫,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机械的跟着卓云鹏往前走。
耳旁听了卓云鹏轻声问:“教主对于属下的安排可还满意?”
傅汉卿也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只是本能的回答:“满意。”
卓云鹏行到房门前,亲自伸手把房门推开,在门前弯腰:“不知道教主还需要什么?”
傅汉卿仍然不知道自己听到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顺口答:“我想要一个情人。”
卓云鹏一呆,愕然抬头,傅汉卿却已然游魂也似进了房,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卓云鹏在门前怔怔站了一会儿,唇边忽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转身离去了。
傅汉卿进了房间,往床上一坐,一只手托着下巴,继续发呆。一边发呆,一边喃喃自语:“我想要一个情人,我说了实话,我没有骗人,我不想伤害人。我到底是什么地方做错了?”
没有人回答的。
也许在某一个隐秘的地方,有一个知情人,听到了他也许是自问,也许是问人的这一句话,却即不想,也无力去回答。
做错了什么?
有许多事,本来不是外人能教能讲能说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