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一切,不过如此,只是并没有人明白,包话他的老师,他的同学,他所选择支持的那个人,也并不明白。
他也和其他同学一样看过风劲节的模拟记录,旁人摇头嗟叹,不理解风劲节为何如此认真,如此糊涂,他却只觉羡慕。
旁人觉得风劲节做的一切,都太傻太不值,为了一个总是将他放弃的朋友。他却只看到这段友谊之间,没有猜忌,没有误会,没有过一丝一毫地动摇和猜忌。这样的情义,纯澈明净,灿若琉璃,亮如水晶。这样美好的感情,这样的相知相信与相托,让他既羡且怅。
旁人总在笑说,风劲节不值得,旁人总在愤怒,卢东篱让人不能原谅,旁人总是忧急,不能让风劲节知道真相,不能让他做傻事。
而他,却只是淡然微笑。
风劲节与卢东篱之间的情义,何必旁人来置评。他们之间,何曾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原谅不原谅。为了这样的朋友,有什么事不能去做,又何必在意什么叫聪明什么叫傻。
方轻尘这出人意科的发言和表态,让整个局面又是一僵,可是几个同学拦阻的包围圈却是没有半点松动。
风劲节有些不耐烦地扬扬眉,天啊,难道还非得逼他跳起来杀出去不成。
好在,在他耐心用尽之前,救场的人终于到了。
“全都围成一堆干什么,要打念力战?这里是总控制室,要是弄坏了什么重要仪器,你们还想不想回家了?”庄教授的声音传来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大家向两边让了开去。
庄教授漫步行来,目光却紧紧锁住风劲节:“劲节,你是成年人了。我是你的导师,我的权限仅仅只是监管你的学业。你现在的选择,虽然既违反了学校的规条,也违背了时空管理局的法律,但因为并不会伤害其他人,所以,我不会强制性把你困住的。但是,你自己也要想请楚,我们在穿题时空之后,就不能再使用原来的金刚不坏体。即使是在小楼中,你的肉身也和凡人没有区别,到了人间,限制诸多。而且,你现在的身体和你上一世的并不相同,重返人间,卢东篱也认不出你是风劲节。你得不到小楼的任何帮助,并且无法使用自动定位系优和瞬移装置,只能用传送器把你传出大山之后,你自己赶路。天地这么大,凭你一个人的力量,你怎么去找一个把自己藏起来的人,找到了他之后,怎么让他接受你。别忘了你不能告诉他小楼的真相,否则我们的中央电脑会立刻把他摧毁。人的寿命是很短暂的,在这么短的时间,漫无目的找一个四处流浪的人,保护他的安全,让他生活的更好,并解除他的心结,这件事成功的机会,不会比在大海里掏一根针更大,你真的确定,你要这样做?”
风劲节微笑,他的眼神由始自终没有一丝动摇:“教授,成与不成,在天。做与不做,在我!”
庄教授轻轻叹息一声,摆了摆手:“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没有什么话了,你去吧。”
风劲节点点头,转身就走,决无半点迟疑。
几个同学互相望望,眼神中多有迷茫无措。
风劲节走到门前,大门自动打开的那一刻,张敏欣再也忍不住喊:“历世的努力全部化为泡影,未来还要承受几千年的磨难,只为了一件希望渺茫,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这值得吗?”
“值得。”回答的不是那头也不回离去的风劲节,而是漫然站在一旁的方轻尘。
“当事人觉得值得就是值得,我们外人的任何看法都没有意义。再说……”他凝望那再次关上的大门,眼神却象穿过大门,追寻着风劲节毅然无回的身影,竟隐隐有着向往之意,“他做决定的时候,根本不会去考虑值得与否,这样无聊的问题。”
整个主控制室完全静了下来,同学们或是深思,或是叹息,或是摇头,或是不以为然。
而庄教授则只是深深看了方轻尘一眼。
以前一直觉得轻尘的性子过于偏激任性,如今才知道,原来风劲节这个好学生,竟也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们两个任性的方式不同,走的极端各不相同罢了。
风劲节完成了论文却又把自己的成绩完全毁掉,而方轻尘,要再这么下去,则永无完成论文的可能,做为导师,自己该怎么办呢?
他重重地叹口气。唉,手底下有象阿汉这样力量旷古绝今,性格也同样奇突怪异的学生,有象方轻尘这样极度任性,肆意妄为的弟子,居然还有象风劲节这种,看似乖巧听话,叫所有老师引以为傲,一旦暴发,就彻底打破纪录,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如此严重违反规条的学生。
唉,做为他们的导师,自己到底是倒霉呢,还是幸运。是会为他们累得心力交瘁,还是会因为他们而名垂教育史呢?
相比导师的烦恼,学生们也并不轻松。
张敏欣默不作声地坐回主控台,操作几下,主屏幕一分为二,一边现出风劲节的身影,一边则是卢东篱的所在。
所有人的目光都自然而然望向主屏。
这一次,风劲节重新入世,再无半点退路,无论生死祸福,在短期内都不能再回小楼了。
他会遇到什么,他能不能成功,这一切都没有人知道。
良久,不知是谁,轻轻问了一句:“我们……我们真的一点忙也不帮吗?”
主控室内一片沉静,谁也没有回答。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尾声 今夕何夕
风劲节催马扬鞭,这样不眠不休地赶路已有许多天了。衣上发上,皆遍布沙尘,远远望去,带人带马,都是灰扑扑一片。
离开小楼之后,他尽展轻功,到了有人烟之处,出钱买了一匹马,就开始日夜兼程地赶路。
每到一地,都换过快马,重新赶路。
太过遥远的距离了,这么多天的奔波,这样不眠不休地疾驰,到现在,也才刚刚进入燕国境内,等到再经过两三个国家,远涉大海,重归赵国,还不知道要多少时间呢,更不知道在这段日子内,卢东篱会遭遇些什么事。
他现在根本不去想,他找到卢东篱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少,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是尽快赶路罢了。
马驰如飞,天地之间,似乎仅剩下那起起落落的马蹄声,以及……那忽然间响在脑海里的呼唤声。
“劲节,劲节,快回话。”
风劲节一怔,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现在他违规入世,按规定小楼会切断与他的一切联系,这呼唤却是因何而来。
“劲节,出大事了,快回话。”
风劲节回过神来,这才问:“什么事?”
“小容和阿汉都出事了。”
“小容?”风劲节讶异至极。阿汉会出事倒不算太稀奇,这个超人太不会保护自己,身负天下无双的力量,却总是很倒霉。但小容,那可是数一数二的优等生,本事大着呢,什么人能叫他吃亏。
“就是小容啊,真不知道最近怎么了,你们象是撞邪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捅娄子、惹乱子。小容他被人凌迟到一半时,使用超能力,一个人打几千个人,现在身体受到力量的反噬,非常凄惨。而阿汉那边更要命,他好象已经因为受不了痛苦,到了暴走边缘了。你知道的,以阿汉的力量,要是失控起来,情况将会多么严重……”
风劲节听得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小容这家伙一向比谁都懂轻重缓急,而阿汉不是从来迟钝到连受苦都感觉不到的吗?”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张敏欣没空跟他细说,只是长话短说的,把二人的遭遇迅速地讲了一遍。
风劲节听得惊愕无比,惊叹连连。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教授已经派轻尘出去收拾残局了,但他赶到那边还有一段时间,你现在不是就在燕国境内吗?尽快赶去帮小容一下,你手头上那一堆灵丹妙药也正好派上用场。对了,虽说你违规进入人间,小楼不能帮助你们,但只要你尽量保护了学校的学生,学校当然会有所报答。所以,等你到了赵国之后,我们虽不能明确向你通报卢东篱的位置,但可以告诉你大概的方向,可以告诉你,你正在离他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
风劲节释然微笑,其实就算没有任何回报,他也不可能眼看同学受苦,而袖手不顾的。张敏欣这么说,不过是在给一个帮助他的理由。他的同学们,想必还在小楼之中,绞尽脑汁,寻找着可以既不违背规条,又能帮助指引他的规则漏洞吧。
这些事心知肚明就可以,自然不用点明。想到有小楼的帮助指引,找到卢东篱的可能性大幅提高,他也略觉轻松,笑道:“好,我立刻赶去找小容。”
“对了,小容最近日子过得很苦,一连意念通话,就叫苦连天,哭天嚎地地叮咛,不管是谁赶去帮忙,都别忘了带好吃好喝的。”张敏欣笑吟吟嘱咐一句,方才切断联系。
风劲节在摇头笑叹小容至此还不忘口腹享受之余,挥手重重一鞭打在马身上。
他这里快马如电,日夜兼程,十余天后,赶到了燕国京城。原想立刻去买些好菜,一转念之间,便先改为包了一间上房,叫伙计替他买来了上好的衣衫,他自己又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穿上新衣服,整个人立刻俊朗挺拔,神清气爽,一走出房间来,从伙计到客人,立时吸引住无数目光。
被张敏欣这么一打岔,他急于赶路地疯狂头脑为之一清,倒也想通了。赵国离得那么远,赶得再急,也需要很多时间,既然如此,又何必先把自己累垮呢。现在重要的不是能否早一天到赵国,而是如何找到卢东篱。既然有了小楼的帮助,这方面有把握了许多,倒也不必用那种过于伤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方法自我摧残了。
心中这么一阵轻松,他做事也轻快了许多。叫厨房做出一堆好菜,用炭火保温,备了车马运送,便往京郊而去。
找到那小小一间茅草屋,见到里头那躺在茅草堆中动弹不得的小容,二人都是相视一笑。
风劲节也不多说,先把菜一盘盘取出来,放在那几根木棍支起来的小桌子上,再让酒店送菜并沿途小心保温的伙计带了车马家什离去。
这没了闲杂人等,本该二人一起吃些好酒好茶的,只是小容不能动,要吃东西,必要亲自坐下来喂他,风劲节却没打算这么恭敬地伺候他,正犹疑间,一声笑语传来:“容大哥,本晚有好吃的。”木板门被推开,一个面带青斑,但眼神出奇澄澈的女子,正好站在门前。
一见到他,这女子就是一惊,再看一眼满桌好菜,立时动作有些笨拙慌乱地把手上一个明显包着食物的油纸包藏到身后。
风劲节假做没看见,微微一笑:“这位一定是青姑娘。”
那女子怔怔看着他,不能答话。
风劲节不以为意,彬彬有礼地道:“在下姓风,名劲节,是小容的好友,听说他遇难,就一路寻他,终于找到了他。这是我特意从京城得月楼订来的酒菜,刚刚用快马运到,一路用炭火保温。姑娘一起坐下尝尝如何?”
那女子却只是慌慌张张说一句:“我还有点事,等会儿回来,你们先吃,不用等我。”便逃命一般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风劲节笑一笑,走过去,把木板门重又关了起来。
小小的茅草屋,便自成一个封闭的世界。
没有人知道,在这里,有一个人施出了惊天的医术,用出了最神奇的药物,让一个完全废掉的身体,渐渐有了生机和活力。
而在这治疗的过程中,风劲节和小容笑着谈了很多很多的事。
彼此讲述各自的故事,彼此笑骂对方的愚蠢和疯狂。
把该干的事干完之后,天色已是极晚,青姑不好在外面再耽误下去,只得回来。
风劲节正好要离去,便交待她如何照顾容谦,又留下银两若干。谁料青姑却惊呼阻拦:“你,你就这样扔下他不管?你说他是你的朋友,你怎么能……”
风劲节见这个明明万般不舍的女子,却开言反对自己离开,不觉也是一怔:“你不希望他留下?”
青姑眼中有不舍,语气却极之坚定:“我治不好容大哥的病,我没本事,我希望他好起来,你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人,为什么不带他去求医?”
风劲节心中叹息,这小容哪里来的运气,一个小小村姑,被他如此拖累,还这般真心相待。乘着小容开口,吸引住青姑的注意力,他微微地笑一笑,一点声息也不出地悄然离去。
此刻,已是深夜了,他徐步行在乡间的明月之下,只觉四周出奇的宁静。
回想方才那小小茅舍里,那稚朴村姑的真切话语,不由又是会心一笑。
那张纯朴的面容,那双明净的眼眸里,竟会有这样的温暖和光辉呢。
那么小,那么简陋的茅草屋里,也会因为,这样的真诚,而有淡淡的温情在流动。
小容又何曾寂寞,何曾孤苦呢?小楼里的那干人啊,真个操心太过了。
他轻轻地笑着,抬头,望月,今夕何夕,天之涯海之角的那个人,又在何处?
想起卢东篱的时候,如此清寒的夜晚,心间也就渐渐有了一缕暖意。
今夕何夕,那人抬头望月时,可会想起,他深心热爱的国土和百姓,可会想起,他温柔贤良的妻子,可会想起,他稚龄可爱的孩儿,可会想起……
可会想起,他生死已隔的朋友……
今夕何夕,东篱,还要多久,我才能找到你。我要做什么,才能帮你重新找回自由和欢乐。
今夕何夕,东篱……
千万里外的赵国,同一片明月之下,卢东篱漫无目的地行到了一条大江之衅。
江水浩浩东流,江上画舫如梭。明辉亮烛照耀天地,丝竹管弦,随风飘扬。
江风如许,隐隐有歌女轻柔歌声入耳,偶尔也有小船来去,落魄歌者,拉着胡琴,用略略沙哑的声音,唱着苍凉的歌儿,来回大船之间,乞求着一二赏钱。
卢东篱抬头望月,血红的月亮高挂天边,卢东篱低头看江,血色的江水,奔腾不息。
长风徐来,把江上老人的歌声,断断续续,传到耳边。
“这不是江水,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刹那之间,卢东篱只觉心动神摇,痛不可当,竟再不能支持,一跤坐倒江边,全身瑟瑟发抖。
天上地下,皆是血色,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啊,那一日定远关中,飞溅天地的鲜血,直至今日,仍就深深刻印在他的眼中心中脑海之中。
他颤抖着举头望明月。
今夕何夕,今世何世。
曾经,他有过一段极美好的岁月。纵然有挫折,有苦难,有悲伤,却也有更多的奋斗,更多的成功,更多的快乐。
那时,他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永远相伴在身旁,永远并肩不弃。直到现在,他依然会时时恍惚回头,总觉得,只要一个转眸,便可以看到那人,就在身旁,随时对他微笑,随时等着和他一起竟夜共醉。
那些一天一天过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好日子啊,此刻想来,每一点每一滴都似水晶铸就,随意摘下一段回忆,便可敲出最美丽清脆的回声,穿透整个生命,全部灵魂。
然而,过往的日子有多么幸福美好,如今的岁月就有多么苦难沉重。一分美好,化一分痛楚,百般幸福,化千般苦难。当初的岁月,分分明明,是万种快意,到今朝,却要有多么坚强的身与心,才能承担起,如此深重的痛与伤。
这一夜,卢东篱以一个询问苍天的姿态,仰首看月。
他颤抖着无声地凝望那血色的月亮。
今夕何夕,这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啊!
《风中劲节》篇完结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序章 惊变
第一屡阳光,出现在天之尽头时,又一个沉沉寂寂的暗夜便这样悄然流逝而去。
整个大名府在淡淡的曙光下,又渐渐有了人气,有了活力有了声息,有了喧闹和噪杂。
码头上,船只来往,水声不尽。赶着做活的苦力们,已是沿河排了两排,努力招揽生意。
大大小小的船只依次停泊,远远近近,有人高声呼喝,有人笑语招呼,有人搬抬东西,呼喊下令。
近处的房屋,渐渐有人开门启窗,有男子出门操劳生计,有幼儿在街边嬉戏玩闹,有妇人在门里窗前,悄悄望着外边的一派热闹。
远方街市上,行人渐多,沿街店铺,纷纷开门做生意。
作为大赵国南方较为繁荣富庶的重镇,大名府向来颇为热闹。大小商户们的生意一好,这水路行船运送货物的差事,就越发的频繁重要了。
转眼又有四五艘货船,集中在一起登岸,把整个码头都给挤占了,其他的小船只能跟在后面苦等罢了。
船上的船夫,个个精装剽悍,看起来便有一身力气,想来船上货物不少,一众船夫卸货也是不够的。当即就有个管事之人,上码头招雇苦力。
众苦力一看来的是大主顾,自是纷纷上前抢着自荐。好在这是一笔大生意,劳力多多益善,管事的随手点几下,已聚了二十多个体格健壮之人。
众人拿了随手吃饭抬东西的木棍,扁担便涌到船边,正要与一众船夫们搭手搬货。
此时,天色破晓未久,正是清晨时分。大多数人才刚刚起床不久,正准备安然渡过新的一天。
码头里的人忙忙碌碌,码头外热热闹闹,所有人都径自做着自己的事,并不觉得,这一天会和以前任何一天,有丝毫不同。
管事的正冲着几艘船指手画脚,指挥一众苦力挑夫干活。变故在这一刻发生。
寒光闪处,一把刀已毫无征兆的砍在了他的背上。
其他船夫们也是全无防备。才觉有异,还不及有任何动作,四面八方已是风声大作。
扁担高高举起,不是抬运货物,而是恶狠狠打在人的身上,木棍居然是空心的,苦力们从中抽出刀剑,或刺或劈,而措手不及的一众船夫身上,已是鲜血迸溅。
有人手里的木棍,根本就是铁棒伪装,随意一击,就可以听得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惨叫声倏然划破长空。街市上顷刻一片混乱,转眼间,行人为之一清。四下关门闭户,仿若鬼域。
码头上,所有无干下人,纷纷四窜逃散,寻找可以藏身之处,唯恐被无辜卷入风波。
码头外,水面上的船只,纷纷启航远避,人人面色苍白。
转眼间,就只剩下那五艘货船。孤零零靠在码头上,而一干船夫管事,正被一群看似搬货的苦力们,追打不迭。
这些船夫们,虽说猝不及防之间,已重伤大半,却既不跪地求饶,也不四散奔逃,竟然还能勇悍对敌。有人空着手扑上前去,拼着胸膛被铁棍击得肋碎骨折,却也硬生生抱住敌手,滚入水中。
有人回身窜入船中,转眼便又自舱内出现,手中已倏然多了雪亮刀剑,或攻祸防,皆勇悍无比。
燃这些人再强悍善战,终是变起仓促,转眼间已有一大半人重伤失去战斗力,剩下五六人,虽拼死苦撑,但这些苦力,人多势众,而且打架的手势招法,即熟练,又狠辣,倒似极老于此道之人。在这样一面倒的形势下,船夫们的坚持,终于以最后的失败宣告结束。
在大约小半个时辰的苦斗之后,码头上已遍布鲜血,船上下来的人,再没有一个能站立的住的。
众苦力停了手,便有人拿了大铁钻去钻船底。
几个倒在地上的船夫,见状挣扎着想要阻止,又被恶狠狠棒砸,刀砍,复又伤上加伤的倒下来。
不一会,五艘货船全被钻穿,开始渐渐下沉。
一种苦力立时便要撤离此地,还是那重伤的管事,勉力撑起身子,颤声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
话音未落,被人一脚踢到胸口,惨叫声中在地上滚了一滚,痛得满额冷汗,几乎晕去。
隐约只听得一阵阵放肆的大笑。
“敢跟我们永丰抢生意,今儿这算是一点小教训。”
管事缓缓的抬起头,视线模糊的看着一干人影远去,恨得咬牙如磨。
打人的凶徒虽然转眼走的一个不剩,但街上紧闭的窗户一丝打开的意思也没有,远方躲避的大小船只也绝不肯再靠近,码头上的幸存者们,探头探脑,确定没有危险之后,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为眼前的一片狼藉而茫然无措。
但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拔腿去高官,也没有一个人,走过来,帮助这些遍体鳞伤,血流不止的可怜人。
太阳已然高挂空中,天地之间,一片光明灿烂。然而,这朗朗乾坤之间的鲜血,再怎么触目,也只能无助的继续流淌。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才有四五个人飞一般的奔到码头,看到这遍地的鲜血,眼中即有恨色,又有惊惶。
有人转头,对这四面八方怒喝:“你们就只会远远站着看吗?还有没有一点恻隐之心。”
有人愤然大喊:“别以为躲得老远就没事,我们会一个个找人算账的。”
但其他三人,则没有空再迁怒任何人,只是手忙脚乱的扑向那重伤的管事:“老莫,你怎么样,还能支持吗?”
管事被扶了起来,他却满脸怒色,愤然想挣开他们的扶持:“你们都干什么去了,我们在这里苦苦的支持了小半个时辰,竟是一个援兵也没见着。你们全都聋了,什么风声都听不到吗?”
几个人或是愤然,或是委屈,领头的那个苦笑道:“老莫,今儿一大早,我们东街的字画店,西街的绸缎庄,还有城南的赌场,正德路那边的古玩店,全叫永泰的人砸了,连我们刚办起来没多久的百花楼,都让汇通的人给闹了场子,我们这人手一下子,实在是顾不过来啊。”
那莫管事气得全身发颤,恨声道:“岂有此理,我神教……”
话音未落,那几个扶着他的人,借着身子挡住其他人的目光,一人伸手去掩他的嘴。一人故意大声呼喊:“老莫,老莫……”借声音把他情急脱口说错的话给压下来。
另一个人,迅速游目四周,见确实没有人什么人神色有异,想来并无听清老莫的话,这才略略放心。
“岂有此理,我神教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闷亏。”重重一掌击在紫檀木的桌案上,整张桌子顷刻间四分五裂。那苍颜白发的老人,气得须发俱张,怒容满面“你就是这么管理分舵的?说什么为我神教扩张实力,收纳羽翼,结果竟是让那些鄙俗的商人如此欺辱,还白白连累了应天分舵派来送货的人。”
老人发怒之际,那满额冷汗的精壮中年男子,已是屈一膝跪了下来:“堂主,属下有罪。”
老人疾言厉色:“你即知有罪,还跑来作甚,眼看着教主刚刚上任,巡视天下,本堂主带着教主来到此地,就闹出这样的大丑事,你还敢来请罪,你怎么不直接把脑袋摘下来送给我。”
那男子满面羞惭:“属下该死,这就带人去扫平永丰,汇通和永泰的所有生意,用他们主事之人全家鲜血,洗刷我教的羞耻之后,属下再来请死。”
话一说完,他腾得站起身,转身便走。
老人重重一哼:“给我站住。”
男子止步回身施礼:“堂主还有什么吩咐?”
老人面沉似水:“吃了这样的亏,十倍百倍报复回去,原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如今教主就驻于此地,我等身为下属,怎可不先往禀报请示?”
男子先是应了一声,复又面露迟疑之色:“堂主,我们向哪位禀报?”
老人冷冷瞪他一眼:“教主只有一位,还向哪位禀报。”
男子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规规矩矩低下头,不说话了。
老人见他神色,想起那位就正好在本地停留的新任教主,也不免长长叹息一声,叹完之后,犹觉满心郁郁难消,复又再叹了一声,这才起身道:“我们去吧。”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一章 真假教主
作为修罗教资历最老的骨干,年已七十许的齐皓,可算是经历了神教几十年风雨变幻,看尽了神教几起几伏的辉煌与落魄。
从一个小小的外围弟子,一点点爬到分堂之主。其中的艰辛苦难,实不足为外人道。也曾权大势重,威风无限,也曾落魄凄凉,四处逃窜。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眼看他,再这样,一点点挣扎着,重铸那曾无数次辉煌过,也曾无数次濒于毁灭的事业。
所有的荣耀,所有的苦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奋斗,他都曾参与其中。
作为如今修罗教仅余几处分堂年资最长者,即使是总坛诸王,也要给他几分颜面。这些年来,随着当年老教主失踪,教中力量俱隐匿于世,他一直在戴国苦苦支持着,勉力的重建教派力量,眼看着年华渐老,眼看着岁月如流,眼看着壮志雄心转眼逝,终于等到了新教主继任的消息。
新教主巡视天下的第一站是赵国,而他作为教中资历最老的重臣,对新教主满心都是迫切的希望和敬仰,盼着教主能够再铸神教的辉煌,在这片激动之情下,他甚至等不及教主巡视到戴国来,就自己先一步赶往赵国,准备觐见新教主。
然而,一到赵国,才发现,赵国的分堂主,已不能理事,见了他,赶紧着求他帮忙,把一堂事务,尽皆交付,这才能按下心来去休养。
而那个温文尔雅有儒生风范的后来新秀之所以会卧床不起,据说,完全是让新教主给气的。
这二十年来,神教举步维艰。残余部众,各国堂主,无不隐匿身份,偷偷发展势力,然而没有强大的后援,在与地方原有势力的冲突中,大多吃亏不小。
原赵国分堂堂主,为了稳住在赵国的神教势力,为了保护一众弟子,正好与明里暗里,江湖门派,或地方豪派,多次火拼,身上内外伤颇重。这样挣扎着强撑伤势,领着亲信近人,迎接新任教主,一心一意盼着,英雄盖世的新教主,给他们带来希望。带来光明的前程,结果被打击的伤势发作,吐血不止,再也没力气支撑着理事了。
当时的情形齐皓并未亲眼所见,可是赵国一干弟子们却曾绘声绘色的叙述过。
教主如何貌不惊人,如何举止懒散,如何为人糊涂,如何得过且过。诸般叫人看不起的地方,如今一一列出来,简直令人发指。
堂主带上准备好的所有账目名册呈上去,他连眼也懒得抬一下,看都不看一眼。便将分堂上下人等细心准备了大半个月的心血扔一旁了。
堂主说起诸人多年来隐忍潜伏的惨痛,说道声泪俱下,叹气愿追随教主,复仇雪耻的决心,讲得慷慨激昂。而教主也慢慢点头以示应允。就在堂主满心热切,结束陈述,等待教主训话时,听到的却是,一声又一声,香梦沉沉的打鼾声。堂主当场气得吐血,几乎倒地不起。
而教主惊醒,一阵慌乱之后,弄明白发生什么事,当然不可能会有什么内疚不安,甚至也没有因堂主的失仪而升起愤怒。可是,估计堂主情愿被追究失仪失礼之罪,也不愿让教主拉着手,谆谆教诲说杀人是不好的,打打杀杀是很不道德的,大家应该和平共处,万事好商量,这一类恐怖的大道理。
总之最后,堂主一番训话忍下来,伤上加伤,而且还内力走岔,几乎当场走火入魔了。
也不知道是他真的支撑不住了,还是再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长期陪伴这位教主了。总之齐皓一到,他就赶紧以伤重为借口,把所有一切撒手不管扔给齐皓。
可怜齐皓,七十三岁的年纪,作为修罗教最年长的成员之一,不到要辛苦惨淡经营戴国神教势力,还要临时替人家管理赵国各大分坛上下事宜,还得一路陪着教主一行人,慢慢巡视全国各处分坛。
其实修罗教各处分堂分坛,叫得虽好听,但早已没了当年的风光。偌大赵国,他们也只有五处分坛而已。
好不容易已走完四处,到了最后一个地方,屁股还没坐热呢,就闹出丢人现眼的事来给新教主看了。
齐皓心中叹息着,领了大名府那诚惶诚恐的分坛主,站在了狄九的面前。
听他们禀报完毕,那玄衣高冠,神色漠然的男子已淡淡道:“我修罗神教,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呢,连地方上的富商豪强都能肆意欺凌?”
分坛主段天成全身一颤,双膝齐屈,整个人伏拜于地:“属下无能,令神教蒙羞。”
就是刀砍到脖子上,这种江湖豪强汉子,也未必会有如此惶恐卑微的表示,奈何,这位年轻的天王,脸上虽不见怒色,可一举手一投足,一展眼一抬眸,都自有一种无比摄人心魄的力量。
但段天成如此服膺于他,并不仅仅只是因着惧怕,而更大的原因是,所有赵国的弟子,都一种隐秘的期盼。
那个华床软枕,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的教主只是个替身,眼前这叫人一见之下,便惊惧叹服的伟男子,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人。
传说故事里,大人物们不总是会有替身的吗?说书故事中不总有什么大王丞相,在接见外来使节时,让手下冒充自己,自己却在旁边假装是侍卫吗?
教主是不是也用了这一招呢?
那个说是教主的人,全身上下,连一根头发丝也不象教主的吧。永远只会吃吃睡睡,睡睡吃吃,活像个饿死猪投胎一般。什么公事也不管,什么事物也不问。开始还是骑马,后来又要求要高床软枕的马车,到最后,就连上车下车都不自己迈脚了。索性躺在软榻上继续睡,由得人抬进抬出罢了。
这种人如果真是教主,他们这些为神教效忠的弟子,还拼什么命啊,直接拿把刀抹脖子算了。
而这位狄公子却有不同了。仪容俊伟,不怒而威,天生的英雄样。这也就不提了。这一路行来,所有该由教主做的事,全都是他一个人干的。各坛账目名细,全由他过目,仔细查阅,巨细无遗,每又诸人疏漏错误处,他都会一一指明,重新清查。各坛重要人物,全归他接见。笑谈间,说起诸人来历,旧事,亲友,俱如数家珍,议起众人为神教所立的功劳,竟无不脱口而出,尽记胸内。叫人即感且佩,愿效死力。各坛所有问题,他也都有指示意见,凡一出言,无不切中厉害。令人心悦诚服,敬佩有加。
这样的人物,他不是教主,谁会是教主呢。
而且,他处理一切事物。完全是自作自为,从头到尾,没有对那个所谓的教主,有任何请示的举动,这般作为,又怎么可能不是教主呢?
其实不止是赵国一干人等有这些想法,就连齐皓,也暗暗存疑。
作为资历最老的神教弟子,他是亲眼见过两任老教主的,知道每一任教主的长相都差不多。所以,这次,一见到狄九,就忆起若干年前,曾见过的两位教主神容样貌,立时便要跪行大礼。
虽然被及时拦住,虽然狄九一路行来,已经对新来迎接的弟子说明过无数次,但是耐着性子,再次对这个老臣子申明自己不是教主的事实。
齐皓地位高,知道他天王的身份,对他的话不敢太置疑,但这人明明长了一张教主的脸,而且确实每一代教主都是由天王兼任的,而他现在干的,又却是一直是教主该干的工作,要让齐皓完全相信他不是教主,却也是不可能的。
只是齐皓把疑问藏在心中,不好明问罢了。暗中只道教主有什么奇计要安排,不便表明身份。
这次第一时间,带着段天成来向教主请示,却又理所当然的,来到了狄九面前,这其中,除了对年轻天王的敬重之意,也不是没有试探之心的。
狄九却似对他这番复杂的心思,没有一丝察觉一般,淡淡道:“说起来,这也算不得大事,不过,既然发生在教主巡驻期间,总要问过教主的意思,再作反击。”他提高声音,唤“凌霄!”
“弟子在。”人随声到,随着一道劲风掠过,那年轻英朗的教内精英侍卫已恭敬施礼在旁。
“教主现在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凌霄暗中翻个白眼:“吃饱了不久,现在正睡得舒服呢。”
作为侍卫,他虽然努力保持恭敬,但说到自家主子时,语气也实在太不客气了些。
能让最重上下之分,规矩森严的神教弟子变成这种样子,那个所谓教主的不得人心,也就可见一斑了。
狄九从来肃冷的容颜,竟出奇的掠出一丝笑意:“教主宽仁厚道,想来是不会怪罪我们打扰休息的,事态紧急,我们就不用拘于礼数了。”
他长身而起,当先带路,便往傅汉卿的卧房而去。
想起傅汉卿刚刚睡着,却被无辜唤醒时,可能会流露出的郁闷不满和无可奈何,唇角竟不由自主的微微一勾,唉,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以看那个家伙出丑,打断那人的美梦为乐了呢?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二章 如此处理
“教主正在休息。”平淡而无起伏的语气,如同那木制的面容,语气沉沉中,却叫人不自觉的退避三舍。
以齐皓和段天成的眼力,竟还是没法察觉,那明明空无一人的房门,这人到底是怎么忽然间闪现出来的。与其说是隐匿一旁,待机出现,倒更像是直接从幽冥地狱中现身于人间。
说起来,那个人唯一象教主的地方,就是身边有这么一个高深莫测的神奇护卫了。
狄九却只微微一笑:“你可以选择让我们进去,也可以拦着我们,让我们直接在这里把他叫醒。”
狄一目光淡然的从狄九脸上扫过,这个素来冷酷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家伙,也只有在可以找傅汉卿麻烦的时候,才会露出这么幸灾乐祸的笑容。
这一路过来,狄九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以整治傅汉卿为乐的。他要是忙于处理各处分坛的事务,积极巩固势力和威信倒罢了,最怕他闲着没事,专找些鸡毛蒜皮的来打扰傅汉卿睡觉,并以此取乐。
为这今天的晚饭要不要上酒,明天早上需不需要他买可口的糕点这一类可笑的理由,狄九都可以毫不惭愧的把傅汉卿从温暖的床上直接揪起来。
也亏得只有傅汉卿这种人,才能在这种事重复过无数次后,依然没有激动,不耐烦或是生气的反面情绪被触动。
每一次被叫醒他都满脸迷蒙,满眼郁闷,但不管叫醒他的理由多么荒唐可笑,他都从来不生气,只是简单的回答之后,便又重新以神速奔赴黑甜乡。
一次两次如此,在第三百零一次被叫醒之后,他的反应居然还是和第一次一扬,有些淡淡的不快,却绝无半点不满。
狄一实在无法判断这人到底是定力过于高明,心志过于坚定,还是简单迷糊到让人不能置信。
他更难理解的是,为什么明明知道,无法对于傅汉卿心境有任何影响,以狄九的为人,怎么还会把这种无聊的游戏,继续乐此不疲的玩下去。
他虽然也要尽责的阻拦一下,以示自己这个护卫并不是摆设,却一直到根本拦不住,人家天王大人完全没必要和你打一架,他只要运功发一声狮子吼,伟大的教主再怎么能睡,也要给吵醒过来。
所以,狄一也就只得无可奈何的向旁边让开,任由狄九一手推开了房门。
这间卧室大得出奇。摆设极之豪华,光那一张可以容七八人在上头打滚的床,就给人以无限暇思了。
四周床帐如烟似幻,且坠了不少珍珠美玉,床上略有大一些的震动,便会发出无数清脆的撞击声,极之悦耳好听。
床的两边各站了两个美丽女子,眉眼如丝,秀发如云,身上的衣服穿的少到几乎没有,冰肌玉骨,自由无限销魂之态。
四个美人,各持了一把羽毛制成的大扇子,正在给床上的人掌扇呢。天气正热,这羽毛扇子,有意无意从那酣睡之人的脸上拂过,若是正常男子,清醒之下。受这般挑逗,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冲动。
而床上,也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另有两个眉目清秀如画的,十二三岁的绝色僮儿,正在给那沉睡的人揉肩推腰,诸般叫人身心舒畅的手段俱都用了出来,只看他们额上隐隐的汗水,就可以知道,他们的工作有多么努力。
这种情形,让房间平白有了一种淫奢的气息。
齐皓微微哼了一声,略略侧头,冷冷瞪了段天成一眼。
段天成乖乖的低下头,眼睛也不敢抬一下。
把百花楼最漂亮的美女,再加上临时采买来的俊僮献出来服侍教主,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啊。
只是现在看来,这些在整个大名府红极一时的佳丽,和俊俏僮儿,他们所有的努力,好像只起到了催眠作用似的。
这个……应该称赞教主大人,定力高卓,不近女色或男色吗?
一滴冷汗,慢慢的从他的额头滚落下来。
齐皓则只是苦笑着望着床上。
其实修罗教本来就不以礼教束缚弟子,历代教主,有的是飞扬跋扈肆意而为的,享受声色之乐,本来就算不得什么,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原就是男儿志业的最大成就。
奈何,这一切,如果跟这位瞌睡教主扯到一起,给人的感觉除了荒淫丧志,就是无所作为了。
他们二人都是下属,上司在睡觉,当然不敢造次。狄九却没有这等顾忌,信手一挥,美婢俊僮立时温顺而无声的退去,他走到床前,倚床坐下,伸手轻轻拍拍那个张手张脚,趴在床上,睡得口水湿掉大半个枕头的教主大人。
狄一目光冷然,眼神眨也不眨一下的跟着他的手势,冷眼看着傅汉卿背后各处要穴,皆在狄九一拍可能的控制之下。
狄九一记拍实,满面笑容的俯身在傅汉卿耳边叫:“教主。”
一道真气直凝作针,恶狠狠照着傅汉卿的耳朵里扎过去,傅汉卿惨叫一声,一跳老高,几乎没有直接吧房顶给撞破了。
等他晕头晕脑落回床上,睁开似睡非睡的眼睛四下望时,狄九已经面带冷笑,负手立在床前了。
段天成与齐皓不敢怠慢,即刻施礼请安。
傅汉卿迷迷糊糊,人还没全醒,随便嗯了一声,也就罢了。茫茫然望望狄九:“又有什么事?要商量今晚吃什么菜吗?”
“不是,我们本地的好几处生意让人挑了,伤了不少人,他们来问问你,如何反击。”狄九语气平淡的和平时刻意同傅汉卿讨论吃饭穿衣等无聊问题时并无半点不同。
傅汉卿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你做主好了。”
“那行,我带人去把所有涉及此事的人全家杀光。”狄九语气淡淡,就像是平时敲定了要吃哪种菜,哪类酒一样。
傅汉卿点头不止,也不知道他是在表示同意呢,还是在打瞌睡:“好啊,你说了算。”说这话时,整个身体已经情不自禁再次趴到温暖的床上了。
狄九点点头,转身便走。
齐皓和段天成瞪大眼,心里实在没法子适应。
这就完了。结束了?所谓的请示教主,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俩人当然不敢在教主的卧房里长时间发呆,只得愣头愣脑的跟着狄九往外走。
才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一声惊叫:“什么,你刚才说什么呢?”
二人应声回头,却见教主大人已经跳下床来,两眼瞪得老大,再无一丝睡意。
狄九悠然转身。淡淡道:“我说去把敌人全家杀光,教主已经同意了。”
傅汉卿打个寒战,庆幸自己的及时清醒,同时眼也不眨一下的抵赖:“我刚才没睡醒,说得话不算。”
“君子无戏言。”狄九微微挑眉,似笑非笑。
“我不是君子。”傅汉卿对答如流。
段天成地位低,还不敢说什么,齐皓额头都开始冒青筋了。事情都逼到头顶上了,这两位真假教主,居然像小孩子一样的争执起来。
他本来已经怒火万丈了,在看到所谓教主,满脸善良好宝宝的表情,苦口婆心的说:“为什么要杀人,杀人是不对的,而且杀人会犯法。”时,几乎步那位赵国分堂主的后尘,一口真气走岔,直接气晕过去。
难得狄九可以同样眼也不眨一下的说:“因为他们打了我们的人,所以我们要以牙还牙,加倍回报。”
傅汉卿终于冷静下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九微微示意,段天成立刻上前一步,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飞快并报一遍。
傅汉卿愣愣的问:“可是,我们不是魔教吗,我们不是势力很大,很有钱,弟子都很厉害吗?怎么会被人欺负成这样?”
“我教自二十年前,教主失踪,教中主要高手被迫退守总坛之后,各地的势力都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各处弟子们只能隐藏身份,暗中发展罢了。因为人手不足,我们教中的大部分高手,除了在总坛,就是调往纷争极多,武林势力较强之处。而赵国因为多年没有争战,朝廷官府的管理能力较强,地方上的武林人士并不多,所以我们派到赵国来发展的人手,高手就没安排太多。这么多年,赵国的兄弟们,一点一点的从无到有,慢慢把分坛建成了一处又一处,在不引发任何势力怀疑的情况下巩固势力,已是极为难得,但是,大名府是我们的第五处分坛,建成还不到一年,虽然段坛主带来了极庞大的资金,和不少的人手,在这里做生意,开堂口,毕竟立足未稳,触动了当地的一些旧有势力,和老商户们,受到他们的联手排挤打压,以前小冲突并没有少过,只是我们人手不少,又都是有胆色的汉子,所以都没吃什么亏。只是最近听闻对头那边,和武林中的一些势力有了联络,结为一体,想来是自以为找到了靠山,程我们不备,忽然来了一次总袭击。我们分坛的弟子虽不少,但很多只是外围弟子,虽然也随众学些功夫,但毕竟不够高明,而且,有很多弟子伙计们,也并不知道我教的真实身份的底细,不过是混碗饭吃罢了,所以,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才吃了如许大亏。”
齐皓年纪虽大,人却绝不糊涂,急忙就是请做了详细的说明分析。
傅汉卿听到这里,才算明白过来,忙问:“那我们的人受伤严重吗?”
“教主,今天一早,我们共有六处地方遭到了袭击,伤者共八十四名。虽没有死人,但重伤者竟有二十余名。而受伤诸人中分坛骨干五人,各层管事十三人,外围弟子二十二人,还有十六人是从应天府运货过来的应天分坛弟子,其他人只是我们雇的伙计,虽说并非我教众人,却也忠心替我们出过一年多的力了。这其他的财务,店铺,货物损失,一时不及统计,想来极之庞大。”
虽然只是禀告给傅汉卿听,但段天成却是越说越觉心绪激动,满心愤慨,只恨不得跳起来,去找对头,拼个你死我活,杀个血流成河才罢。
而随着他的说明,傅汉卿脸上也渐渐显出了不满,到最后,竟也看似激愤的站了起来。
在段天成和齐皓充满期待的眼神中,他努力的表达自己的愤怒:“这还了得,太过分了。”
两个忠心耿耿的下属,激动的等待教主发下报复的命令,一齐瞪大双眼,竖起耳朵,就见傅汉卿用力一挥手,斩钉截铁的说:“你们还等什么,快去报官啊。”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三章 择善固执
死一般的寂静中,傅汉卿小心的望着四周所有人,略略有点心虚的问:“有什么不对吗?出了这种事,报官是最正常的措施吧?”
没有人答话,在受到如此巨大的震撼之后,已经没有人能答话了。
段天成两眼发直,估计正在心里说服自己,刚才耳朵听到的肯定全是梦话。
齐皓的脸和他的白头发白胡子差不多都变成同一种颜色了。
就算是狄九,额角的青筋也悄悄地跳了那么两三跳。
只于狄一,因为有面具保护着,所以倒看不出他的表情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刚才莫名的有些踉跄,像这种顶尖高手竟然会无端端下盘不稳,真是怪事了。
这些大人物都如此了,那房里侍立的下人啊,侍卫啊,美女俊僮啊,忽然间摇摇欲倒,也就没有人会去在意了。
被傅汉卿这么一追问,其他人还在发愣,狄九已经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懒洋洋万事慢一拍的傅汉卿难得的身手矫健起来,一跃过去,伸手死死抓住他的衣服:“你去哪?”
狄九冷冷瞪着那个像小孩子耍赖抓着他衣服不放的人:“我总算知道我来问你是犯下了最可笑的错误,这件事我还是自己处理算了。”
傅汉卿神色就更紧张了:“你你你,你要怎么处理?”
“杀!”冷冰冰一个字,说的杀气四溢。
傅汉卿大声道:“我不答应。”
狄九一字一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事关我神教威信,管你答应不答应,接着睡你的大头觉吧。”
傅汉卿瞪眼望着狄九,眼神简直有点委屈了“你要杀人已经不对了,还跑来告诉我,害我不安,告诉了我,又不听我的意见,难道你要我明知道你要去杀人,还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吗?”
就算是以狄九的定力,也快被气到吐血了:“第一,我们修罗教不是开善堂的,杀人算不得大事。第二,我不是无故杀人。是他们先来打伤了我们的人。狄三,我不是不听你的意见,而是你的意见完全是儿戏,根本行不通。”
他咬牙切齿的说,越说眼中狰狞之色越浓,到后来,狄一不得不手按刀柄,上前一步,做出保护的姿势。而段天成和齐皓则本能的后退了两步,以免万一打起来,自己被卷入其中。
只有傅汉卿自己完完全全没有危机感,认认真真伸出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同他算:“第一,开不开善堂和杀人与否,没有直接的逻辑关系,你推导出来的结果全无说服力。第二,他们打伤了我们的人,正常的行为应该是去报官,要求官府主持公道,追究责任,替我们索取赔偿。并处罚犯人,而不是我们跑去杀人,这种你打我,我杀你,你再杀回来的行为,是很不对的。且容易造成无休止的恶性循环。第三,我觉得,我的意见,是最正常,最和平,最友善,对所有人最好的法子了。怎么会行不通呢?”
狄九几乎是暴怒的死死瞪着傅汉卿,这个人怎么就不能有一点正常的思考方式呢:“我修罗神教,是天下人以为的魔教,我们吃了这么大的亏,竟然跑去报官,如此做法,神教颜面何存,天下人怎么看我们,弟子们还怎么会以我们为荣?”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抚额,唉,这么多年的铁血训练,怎么轻易就让这家伙刺激的定力全无,不到要做这种教小孩子一般的愚蠢说明,还头痛的厉害。
傅汉卿眨扎看起来孩子般天真纯洁以至于似乎有些无知的眼睛,虽然他一点也不觉得天下人怎么看,修罗教的颜面怎么保存是什么问题,不过倒隐隐记起来了,魔教啊,好像是黑社会,黑谁会火拼的话,一项是不喜欢政府插手的,但是……
他摸摸鼻子,这才用很天真很单纯的语气问:“我们有打明招牌,告诉所有人,我们是修罗教,那些生意都是我们魔教的生意吗?”
狄九重重哼一声,不答。
段天成硬着头皮答:“如今我教成为各国和武林围剿的对象,自然不能亮明身份。”
齐皓冷冷道:“若是摆出我神教的旗号,谅那些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惹。”
傅汉卿点点头,很诚恳的继续一二三四的和大家讨论:“狄一,既然我们没亮出身份,就是正当商人,正当商人受到这样的迫害,我们完全有理由要求官府的保护。第二,我们是江湖帮派,是黑道,是魔教,但只要我们正当做生意,没欺没诈没偷税漏税,那么我们的店铺货品伙计受到伤害抢掠,我们也应该问负责治安的官府要求追究责任。第三……”
已经没有人再能忍受他的第三第四了,狄九冷冷道:“你再说出第一百条来也没用。我们骨子里都是江湖人,只会用江湖人的方式来处理问题,你那种荒唐想法快点收起来。”
“我哪里是荒唐想法,我这是最正常最理智最合适最人道的想法。”傅汉卿据理力争“你们才不是正常人呢……”
他一句话打翻一船人,所有人都成了他的攻击对象,就在在场大多数人敢怒不敢言之际,傅汉卿无限感慨的补充说明:“我以前都不知道,你们原来全部是正常人,而是只求付出,不求回报,只要奉献,不肯索取的伟人啊。”
这一次连段天成和齐皓都摇摇欲倒了,狄一在后头闷着声低低咳嗽,而狄九则被他这一番话说得一阵肉麻,全身发寒的直愣愣望着他,半晌才叹道:“教主,恕属下愚钝,你能不能说明白一点?”
傅汉卿听他这样客客气气恭恭敬敬说话,也吓得脸有些发白,忙问段天成:“你们平时交不交税?”
“自然是要交的。”
“这就是了啊。你们住在这里,交了人头税,地税,房税,你们就是大赵的子民,赵国的官府有责任保护你们的人身和财产安全。作为商人,你们缴纳了一切商业税,则官府也应当保护你们争当生意的一切权利。交税是作为百姓和商家的义务。你们已经充分尽到了。而国家,朝廷,官府,则靠着你们的税收得以运转,官员们,差役们的薪饷全都是靠你们交的税养的,他们保证给你们一个安定的社会,向你们提供保护,这是你们应该享有的权利。可是现在,你们只乖乖交税,出了事,却不去要求理所当然的保护,只尽义务,不索要权力,这不是只知奉献,不知索取的伟人吗?”
傅汉卿无比耐心的一一解释,众人竟是从未听说过如此诡论。任是何等人杰,也不由瞠目结舌。
经傅汉卿这么一说,魔教,修罗教,黑道魁首,一干大大小小的魔头们,全成了高尚伟大的大好人了。
可惜这些好人没有一个觉得高兴自豪的,反而为自己被定义为如此好人,而深以为耻。
只是面对傅汉卿诡异的思路和总会冒出奇谈怪论的嘴,再也没有人有力气去争辩了。狄九长叹一声,他觉得再说下去,他们这干人等。就得生生让教主大人给逼疯了,更别提什么报仇了。
他摇摇头,随手一掌挥下去,被傅汉卿抓住的衣角让他的手刀给生生割裂。
但傅汉卿反应神速,手往前一伸再次抓住他的衣服,满脸都是不放不放我不放手的表情,叫狄九为之气结。
他知道傅汉卿死脑筋,倒不敢再割了,真要跟傅汉卿玩起你抓我割的游戏,这一身衣裳全割碎了,怕也摆不脱这个家伙。
他又气又怒,一回手,抓住傅汉卿胸前的衣裳,把他整个人拎了起来,自觉非常忍气吞声的道:“好,我给你五天时间,你要能好好解决这件事,把我们的里子面子,全都加倍挣回来,我就不管了,否则,就照我的法子办。”
其实要照傅汉卿本来的意思,是想老老实实回答说:“就算我解决不了,我也不会让你杀人的。”但他毕竟在人间历过六世,不像第一世那么完全不懂看人眉梢眼角,只会讲大实话,此刻看狄九这种表情,他也就避过不做承诺,只笑着说:“那好,我们先去官府报案吧。”
眼看着狄九已经放弃了,段天成可就不能不说话了。他是本地的坛主,本地的一切事务,最后结果都会落到他头上来。不管谁是教主,胡闹完了都能走人,他这个坛主,可丢不起这么大的脸。
“教主,只怕不成,这官府不是我们一报案就立刻会审会查的,还得排期候审呢,这一耽误,多少日子都过去了。”
齐皓也赶紧着帮腔:“而且这些地方豪强,商会势力,盘根错节,与官府早有勾结,交情从来不浅,要不然他们也不敢如此嚣张胡为。我们去报官,他们拖着不审还算是不错了,针开堂审了,没准审来审去,审出我们的大罪来。”
傅汉卿微微一愣,倒不至于象第一世一扬单纯的惊叹世上竟有此事,只是神色略略一黯,没有再说话哦,这六世转生,人间世态,他其实看得并不比任何人少。再不公,再丑恶的事,她也早已亲眼见过亲身历过了。
狄九见他沉静下去,倒冷笑一声:“别灰心啊,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啊,既然你指望官府替你做主,那你下狠手砸银子就是了。官商勾结,也不过为着钱罢了,你只要肯拼命花银子,给的钱比人家多,没准当官的,看在孔方兄的面子,老朋友的义气也就顾不得了。”
他说的分明是讥讽之词,傅汉卿却神色极认真的摇头:“不行,打人,砸店,这都是不正当的,杀人,贿赂,这也是不正当的,以不正当的手段去报复不正当的行为,这依然是不对的。”他抬头,目光清明如水“不对的事就是不对,不能因为我们的敌人做得不对,那我们的不正当行为就变成了对。”
狄九仰天长笑:“你这疯子,这世上,还有谁在乎什么是对,什么不对,手段正当与否从来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效果。”
傅汉卿的语气出奇的平静:“我在乎,我是教主,我觉得,对与不对,正不正当,很重要。”
狄九长笑之声倏然收尽,他冷冷望向傅汉卿平静的面容,这么久以来,这是傅汉卿第一次,以这样的态度,这样的语气,来提起自己教主的身份。
狄九沉默了一会,方淡淡道:“好,那么你说,要如何正当的做正确的事?”
傅汉卿略以思忖,方道:“还是报官。”
这一次别说狄九,脸段天成和齐皓都双手发抖,差一点就扑过来掐教主的脖子,犯下以下犯上的大罪了。
好在傅汉卿也及时察觉危机,后退了两步,双手高举做安抚的姿势:“报官还是要报的,但怎么个报法,我倒是有一点意见的。”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四章 声势浩大
大名府的知府大人今天非常头疼,一大早就有人来报官告状。
当然,作为地方官,一般来说是不会因为讼事而烦恼的,官司这种东西,当官的其实还是很欢迎的,吃完了原告吃被告,就连街坊四邻,相关人证等等也可以一链子全锁到牢里来待审,然后等着人家掏钱来赎人。大大发财之余,上上下下,分沾雨露,所有人都得些实惠,这算是做官的最喜欢的事之一了。
更何况这次来告的官司,还是知府大人一早心里就有数的。
大名府也算是繁华重镇了,商家也好,豪强也罢,势力冲突,争权夺利这一类的事免不了。在上位者来看,商界纷乱,就更易为他们的强权所控,争执越多,他们从中取利的机会也越多。
那些个常来常往的老商号们,一早就打过招呼,有过暗示了。多少年的老关系下来,彼此心里都有默契,也知道一年来新崛起的一帮人锋头太健,吃亏是迟早的事。
真闹出事来,他们要是不找到官府,那就只当没看见,真要是闹到官衙来了,先拖他两三个月,再摆出官威吓一吓,唬出些孝敬来,之后再和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也就罢了。
然而,这次对方告官的方式,有点出乎知府大人的预料。
一大早浩浩荡荡,竟有几百人聚在衙门外头,哭嚎哀求,惨呼悲唤之声,竟是举城可闻了。所有的伤者,不是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被人用木板架子抬过来,就是全身上下,东一块,西一块,包的严严实实,好像人人缺条胳膊断条腿,伤得无比严重。
这些普通的苦力,伙计,船夫们,多是贫苦人家,这强劳力伤成这样,一倒下来,整个家自然就如要散了一般。
家中的弱妻老母幼子,无不如雷轰顶,个个扶着伤者,跪到衙门外头,哭得是要生要死。人人都说,家里没有了壮劳力,一家人全都没了活路。哀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这样的浩大声势,竟是把整条街都给堵住了,衙门外密密麻麻,跪满了哭哭啼啼的老人女人小孩,以及动不动呻吟惨叫的伤者。
这样的大热闹,更吸引的四面八方的好事者聚过来观看。
哭求的老弱,便当众宣讲冤屈,说起在场伤者,哪一个不是规矩做事的好人,哪一个不是勤恳老实的安善良民,无端端遭难,如今一家大小都活不成。说的个个是声泪俱下,再配上伤者的哀呼,真个是观者伤心,闻者落泪。
就算是陌路之人,也不觉摇头叹气,看着这人间地狱般的场面,对那些打人的恶霸商人生出了深深的愤慨之心。
其实这年头,那欺行霸市,欺压黎民,打人伤人的事,从来也没少过,只是那些事,单件而论,大家也不过是说一说,听一听,转眼便忘了。
而现在,上百个重伤号集中在一起,上百个家庭转眼就要家破人亡的事,一起摆在眼前,给人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实在是太大了,没有人可以不受触动。
一时间,整个大名府都在轰传这件大事。
而知府老爷的头,也就因此大了许多。
就算他是高高在上的官大爷,这么大的场面,也确实把他给吓着了。眼见着事情已经传扬开来,想压也压不住,要不能妥善处理,对他的官声政绩都是极大的打击。
派了师爷出去劝说,声称官府有官府的规矩,报官是要排期待审的,可是,一干的人哭着喊着,不敢坏大老爷规矩,只是家里男人重伤,拿不出钱来救治,一家没了收入,转眼就要饿死了,实在等不起,只求大老爷救命罢了。
派了衙役捕快去驱赶,可惜这些平日里如狼似虎的家伙,打犯人,吓苦主,什么事不敢干,但这一回,看着几百号人哭喊连天的人聚在一起,不是伤得只剩一口气的,就是路也走不了两步的老太太,要么就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弱女子,甚至还有十几号小娃娃,叫他们怎么敢去下手驱赶,弄出个三长两短来,这事情闹得这么大,谁也不愿背这个责任。
知府原以为吃亏的商家来告状,自己可以狠狠敲一笔,结果商人不来告那被砸被抢的案子,这些挨打的穷伙计却纷纷以个人无辜被重伤的名义来告。
知府气急败坏的令人去把他们的老板传来,斥令其管束伙计。
奈何他的拘令还没到,这些个大大小小的老板们,便飞一般赶来,主动的求所有告状的苦主们先散了,不要为难官府。
结果被一群老太太围着一顿臭骂,人人说,他们自打他们的官司,求不来青天大老爷的公道,他们上百家全得饿死,有本事的,拿银子出来先救命再说。
一干大小老板们哭天嚎地,这个说店被砸了,那个喊货给抢了,总而言之,就是不但没钱,还欠着人家一大笔债,目前不知道从哪还出来呢。
如此一来,问题重又扔回给知府大人了。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个应天府的莫姓商人,跟着一状告进来,声称他们从应天府如约运给大名府商家的几船货全让人给毁了,船夫个个打成重伤,如今他们派人轻舟回应天府总商会报信,现在来求大名知府主持公道。
应天府是什么地方?京城啊,应天府总商会出来的货,应天府总商会的船?这案子如何压得住,搁得下,一个处理不好,在京城里传扬开来,这前途可就一片昏暗了。
知府大人又气又怒又无可奈何,躲在内衙不敢出门,绕着花厅团团转圈,拍着桌子恶狠狠把永丰商家骂了个狗血淋头。生意场上不顺,教训教训人也就罢了。怎么敢闹出这么大动静,一百多人啊,全给打成重伤,这也太嚣张了,而且,怎么连人家货的来历也不查清楚,就随便乱动手呢,真是太过分了。
只是这骂归骂,恨归恨,这官司断断是拖不了的了。现在声势弄得这么大。消息传的这么快,不但要判,还要判的公道,否则官面上实在说不过去,一个处理不当,御史的弹劾,吏部的考评,就能堵死他的光明前程。
可是要下狠手处理了,势必大大得罪四家本地的大商家,别说这么多年,老交情确实不浅,就算不顾情面,也得顾着利害。官家再大的威风,要真和商家把脸全翻完了,这一府之地的繁荣局面,怕就不好再维持了。
可怜的知府头大如斗的把花厅的砖都快磨平一寸了。咬牙跺脚:“那我的帖子,快去请卢大人来相见。”
适时一名家人正快步行到花厅前施礼:“大人,卢大人正在门外递帖求见。”
一方父母官如坐针毡的时候,所有苦主的幕后大老板们,正在得月楼上大摆宴席。等着也许根本不会来的客人。
得月楼也是修罗教在本地的分坛所在地。因为平时人手众多,所以这一次受冲击时,并没有被列为攻击对象。
当然,这也可以勉强算作是攻击者的运气好。
因为这一次,傅汉卿,狄一狄九,以及一干从总坛来的顶尖好手都住在这里,如果真有人不知死活攻进来,那下场是可想而知的。
今日得月楼关门歇业,摆下了最奢华的酒席,等待着未必会上门的客人。
偌大席宴上,只有狄九一人,自斟自饮。
就连段天成和齐皓也不过侍立在一旁罢了。
狄九满然饮酒,眼神淡淡,望着那翡翠杯,玉液酒,心间怅怅,想的,却是傅汉卿。
那个怪物,居然想出如此奇诡的招数来。
连夜召集了所有伤者,重伤之人,把伤装的更重,轻伤之人,要努力包扎打扮成重伤,哪怕是小指头擦破点皮,也必要把整个手臂都重重包扎,哭喊嚎叫着自称残废了。这样把东擦一下,西碰一下的人也算作伤员,随随便便一数,就有上百人了。
然后,把各家的老弱妇孺搜罗一遍,若果家里没有的,就往自家亲戚处寻。总之把人招的越多越好。许了给每人在衙门前每哭闹一个时辰给多少钱,谁哭的最好,叫得最响,闹得最厉害,还有额外重赏。连夜教他们怎么说,怎么讲,怎么闹,务必把自己说的有多可怜就多可怜,但绝不能让官府拿住把柄,用闹事的理由驱赶他们。
也教足了叫他们如何应付官方的劝说或威逼,尽可能处处占尽主动。
天不亮,所有人就都启了程,一个精壮男亲戚都不要,专挑最老最弱最小最可怜的,轰轰然跟随着过去。
一路宣扬,一路哭闹。把个衙门口给堵得水泄不通。
就凭大名府这等商业重镇,各府各州,来往之人众多,这消息,转眼就能传往各地。
再加上,莫管事是应天府那边过来的人。应天分坛可算是整个赵国五处分坛中发展的时间最长最好的一处了。如今分坛的势力已在应天总商会占住了一席之地了,在京城也开了十多家不同的铺子。
索性就叫莫管事借了应天总商会的名义来告官,又在状纸上写明已经派人回应天府传信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任是那知府大人有天大的胆子,那些老商家们有地大的面子,这案子是断断压不住的了。
虽说江湖人遇事找官府,是极没面子的事,但把事情闹得这么轰轰烈烈,连官府都给他们逼到这种地步,这就不是丢脸,而扬名了。
就连分坛上下诸人,此时都是满心兴奋,满脸欢喜,擦亮了眼睛等着看仇人们的下场。狄九心中却只有苦涩。
虽说傅汉卿只是提了个大体的意见,整件事的细节安排,详细谋划,还是出于狄九和段天成,齐皓之手,但这件事却让狄九不得不对傅汉卿刮目相看。
那个人原来不是不够聪明,不是不懂计谋,不是不知世情,他所有的天真,所有的愚蠢,只不过是因为他太懒。
太懒,所以徒有才智而懒于思索,于是,空有谋略,却懒于设计,于是,明知世情,却懒于应对。
真把他逼急了,迫他去认真思考,努力面对,他也能出此奇招,一击便达目的,一击即中要害。
这一路行来,自己处理一切事物。掌控所有权力,收纳每一个人才,第一次真正站在高位,纵横挥洒,展现才能,不是不骄傲的,不是不暗自欢喜满足的。然而,原来,不是傅汉卿需要狄九的帮助,而是傅汉卿太懒,所以,才把一切推给一个叫狄九的替身罢了。
任何时候,只要他积极起来,只要他忽然间对这件事那样认真,那么所有的一切,他依旧可以轻易的拿回去。
那么,那个十几年流尽血汗,受尽磨难的狄九是什么?那个一路上苦心思筹,操神劳力的狄九算什么呢?
狄九默默举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