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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32 老庄墨韩(现代)
卢东觉深深吸了口气,望望直到现在,还低着头,直如泥雕木塑一般,坐着不动的那人,这才徐徐道:“他不过是个可怜人,你们怎能这样欺辱于他呢。先把他好好安顿吧,待我把夫人送往寓所之后,自会派人来把这可怜人接走安置的。”
众人自是连连点头,一迭声地表示对大人仁慈心肠的感激佩服。
卢东觉扭头想走,迟疑一下,复又走回到那人身旁,一点也不顾及身份,毫不在意旁人惊讶的目光,看似只为和那人谈话方便,竟一屈膝,以一种半跪的姿势蹲了下来。他的声音也异常轻柔:“你……你在这里。是……不是,也仰慕卢夫人的风范,想要见一见呢?若是……如此,我可以帮你……我带你到旁边,可让你在近处……偷偷瞧一眼,卢夫人……还有……卢公子……”说到后来,不知为什么,声音竟有些哽咽。
卢东篱沉默了半晌,然后,徐徐摇头。是他太冲动了吧,只听人说起卢夫人三字,便失了心,也失了神,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本能地挣扎,本能地拼命,本能地想要多靠近哪怕一寸的距离。只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甚至连东觉也引了过来,却又是何苦。
现在的他,根本连看人的能力都没有。靠得再近,他也看不到妻子伤心的容颜,看不清自己的唯一的孩子,已长成什么样子。他谁见到的,只是两个模糊的红色影子罢了。
相见不如不见,又何苦必要相见。
只是刚才一时冲动,已叫东觉窥破了行藏,此时若再勉强近前,万一再叫其他人发现,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婉贞也罢,爱子也罢,甚至苏卢两家所有的族人也罢,受他的连累已有许多,好不容易才有安定的日子,何忍再让他们平安宁静的生话受到丝毫威胁。
卢东觉见他摇头,也怔怔呆了一呆,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起了身。
其实以卢东篱现在的落魄凄凉,外形变化,就算是熟人也很难认得出来。而且,纵然是再熟再亲近之人,怕也难以想到死人复生的可能,只当是长得象罢了。
可卢东觉却不是其他人。
卢家东字辈,卢东篱居长,而卢东觉最幼。平日兄弟们读书做人,多是长兄带领管束,卢东觉因着最小,便是最让长兄操心照料的。他的学问知识,为人处事,多是卢东篱言传身教的,后来卢东篱为官四方,也一直把他带在身边,照料呵护,无微不至。
对于卢东觉来说,卢东篱实在是亦兄亦父亦师的存在。如此亲近之人,彼此的了解,自是极深的。
而且,当日卢东篱身死,卢东觉受牵连罢官,他却连哭都没空哭一声,就长途快马,赶到定远关,亲自为卢东篱收敛尸体,操办后事,移棺归故土埋葬。
他亲自查看过卢东篱的尸体。
虽然,风劲节当年在替身身上是下了大功夫的,但所谓易容术,也并不是神仙术,要瞒瞒普通人是没问题,要想完全瞒过至亲至近之人,却不是那么简单的。
卢东觉亲自为卢东篱的遗体擦身换衣,虽然身体上一切特征都没有什么问题,可他的确总隐隐有点不对劲的感觉。但实在是长相啊,身体特征啊,甚至胎记啊,都绝无半点差错,他也确是没想到死的可能不是卢东篱,只当是长年不见,身体多少有了些变化罢了。
然而,此刻在全无心理防备的时候,看出卢东篱的长相特征,心中一震一荡之间,几乎本能地认出来了。这是他的兄长,他的老师,他至亲至近之人。
可惜多年的人间磨折,仕途历练之下,他已不是当初热血少年,他甚至不敢放声一哭,不能纵声唤一句兄长。
他只得咬了牙,慢慢站起来。他只得深深呼吸,努力平定自己的心绪,硬生生让自己的表情回复镇定,这才回头而去。
他走得很慢,却没有回首,所以,看不到那个被人所看不起的流浪疯叫花,十指扣在地上,拼命用力,所以指尖已隐隐有血色蜿蜒于地。
苏婉贞在前堂仰首望着高处风劲节的雕像,静静地出神。
直等到卢东觉回来,淡淡说一句:“不过是个可怜人,我给了他点银子,安抚了一下,已然没事了。”
苏婉贞也轻轻点点头,这本来就是小事,原不必去多费心的,此时她心境又极之伤怀,自是没有多注意卢东觉的神色。
倒是苏凌,平时最能承奉上意,查颜观色,此时见卢东觉看起来虽神色如常,但眼神却闪烁不定,似是受了极大惊吓,且心绪极为激动一般。苏凌心中微动,口里却不问,只低声道:“婉贞,天色不早了,本地地方官还准备了迎接你的仪式,不好叫人等得太久。”
苏婉贞点点头,也不多说,便携了爱子的手,行了出去。
当朝的礼部侍郎和应天知府,一左一右,护在她的身旁,随行而出。
一个民间女子,此生能有这样的威风,这样的荣宠,该是至尊至极了吧。
世间女儿,最大的荣耀,除了进宫侍君之外,便是凤冠霞佩,诰命皇封了吧。
然而,苏婉贞有最高等级的凤冠霞佩,做为未亡人,却永远不会有佩戴的机会。她是当朝的一品诰命,却连坦然行走于阳光下的自由,都已没有了。
她一步步向庙外行去,外面是礼仪重重,规矩森严而尊荣华贵的世界,外面是永远永远等待她的囚笼。
永远不会有人微笑着,与她共坐月下,看星辰漫天。永远不会有人,摘了清晨含露的鲜花,温柔地簪在她的发间。
这茫茫世间,她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同品诗,共作画,偕手赏花,并肩游春,她再不能在温暖烛光下,守候在那操心劳碌的人身旁,她再不能,远隔着万里关山,去牵肠挂肚,亲手制衣。
现在的她,是苏卢两家,活生生的贞洁牌坊,会走路的皇封敕命,是两家的荣耀,两家的光辉,两家的资本,两家的保障。
所以,她必得安安心心地走到用亲情,用皇恩,用礼法织就的深深牢笼中,以未亡人的身份,接受礼敬和尊崇。
她是那高高供起来的牌位,神像,她再不能发自真心地微笑,再没有欢乐的资格。她不能享受阳光,她不能感受春天,她不能再拥有活生生的灵魂。
天地苍茫,这个在大赵国最受尊崇的女子,除了手中紧紧抓住的爱子,除了小心呵护的亡夫仅余的血脉,她不再拥有任何东西。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长大
卢夫人参拜完毕,动身离去,卢公庙前前后后又是一阵忙。虽然大部份男人不敢到前头去冲撞了卢夫人车驾,却还是整齐列队,只等着卢夫人一上车,放下车帘,他们就立刻赶出去,排出最好的送行队伍,以最谦恭的姿态,表示他们的敬意。
里里外外的人们忙碌着,叫喊着,虽然卢夫人不会看他们,也个个把衣冠整了又整,唯恐有失仪之处。
大家忙忙碌碌,小声地彼此叮咛着种种礼节规矩,没有人注意刚才还被打得在地上起不来的那个疯叫花。
卢东篱静静得听着里里外外的一片喧然。
如今的他,口不能言,目难视物,也就只剩下耳朵,还算能正常听到动静了。
这样的热闹荣耀中,他的妻儿,正一步步离他远去,咫尺之遥,一墙之隔,他叫不出,追不能,认不得。
多年离别,多年煎熬,他的妻子,到底憔悴清减了多少?多少年从未尽过父亲的责任,他的孩子如今长成什么模样?
他死死咬住牙关,握紧双拳,却克制不住全身的颤抖由轻微而渐剧烈。
四周列队的人已迅速向外奔去,想来婉贞已然出了庙门上了车驾,很快就要离开了吧。去到他再也听不到的地方,去到他再也够不着的方句,去到他连影子都无法模糊看一眼的所在。
少年时的竹马青梅,总角相交,成亲后的灯前烛下,温存相待,那些守候,那些等待,那永远都在微笑着的容颜。
婉贞,婉贞,他的妻子,就这样离他而去。
不及见一面,不能唤一声,就这样无知无觉地永远离去。
这一生,他负得最多的人是谁?是劲节,还是婉贞?
那个自嫁给他,就从没有享过一日尊荣,却总是在无尽无止等待他的女子,那个纵然他将她抛在脑后,她却只会抱以微笑,永远在后方静静等待的女子。
现在,他留给她的只是永远不能摆脱的噩梦和重负。做为卢东篱的妻子,做为已在民间被传成神、说成圣的卢东篱的遗孀,她将背负怎样的重担,她将承受怎样的束缚。可是,他却半点也帮不得,助不了。
他若出现,只会让包括婉贞在内的许多人,陷进更加深重且莫测的苦难之中。
所以,他只得在这里,咬牙咬到嘴里都是鲜血,把拳头握得骨头都开始咯咯响,苦苦忍耐着,不要动,不要做任何不该做的行动。
用理智无数次残忍地提醒自己,这才能勉勉强强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重回柴房去,这次不用别人来锁他,他自己用力关紧大门,把自己锁进了一片黑暗中。
庙里的一干人等,恭敬地送走了苏婉贞一行人,大家的心境仍然处在兴奋状态中,想到这次居然亲自接待了卢夫人,这简直是可以夸耀一生的事,大家交口地称赞起卢夫人来了。
“果然是卢元帅的妻子呢,多么朴素啊。”
“多么温柔良善啊,有叫花子胡闹,都不生气,真个观世音菩萨降世。”
“那位护从的大人为人也很好啊,还给那叫花子银子呢。”
“什么护从大人,卢夫人叫他东觉呢。分明是应天知府卢大人,卢元帅的族弟啊。”
“什么,啊,那,那卢大人可怜那个叫花子,还说晚些时候派人来接他去安置呢。”
“那你还呆站着做什么,快去把那叫花弄出来,好好打整一下,让他吃饱喝足了,别叫卢大人派来的手下,看咱们没有仁厚良善之心。”
大家哄哄然应得一声,便又赶紧忙去了。
刚才被他们拳打脚踢的人,现在立时又得到了极好的招待。
这一次,卢东篱没有一丝抗拒,洗澡,挨新衣服,梳头,清理胡子,他都很温顺地任凭这些人摆弄,且极合作地,尽力把自己收拾得能见人。
他知道,晚上来的一定会是卢东觉自己,而他,也实在不忍让这个小弟,看到自己落魄的样子,平白又惹一场伤心难过。
洗漱完毕之后,他又得了一些热腾腾的饭菜,吃过之后,人确实也精神了许多,苍白了很久很久的面容,也渐渐有了些血色。
庙里的人为了给卢大人好印象,自是不会再让他住在柴房,而是给了他一间单独的清净房间。
卢东篱一直安静地等待着,直到夜色深深,明月中天,一名黑衣深笠的男子,敲开了卢公庙的大门,口称奉卢大人之命前来。
本来夜色能浓,烛光飘摇,那人穿黑衣,戴深笠,一直低着头,自是没有人看清他的容颜。
庙中主持不敢怠慢,亲自迎接他,本想让人唤那叫花来,他却说奉了大人命,要单独问话,主持便差人把他领去了卢东篱房间里。
此人关上了房门,又小心地把窗推开一条缝,四下望望,确认没有人守在外头偷听,这才回头面对卢东篱,一手掀开了斗笠,扑通一声跪下去:“大哥。”
卢东篱笑一笑,伸手去扶他起来。他努力对准焦距,尽量让眼神灵动,不愿让卢东觉看出自己的眼晴有问题。
好在卢东觉这时也心绪激动,全然没有注意到卢东篱的眼神有什么,此时竟是怎么也不肯起身,就着这跪地姿势,抱着他的腿,哭了起来。偏他又恐声音大了,惊了外头的人,竟是连哭也不敢放声。
卢东篱无力说话,只得轻轻拍着他,以身体的动作来安抚于他。
卢东觉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大哥,你还活着,天啊,你还活着。”
“我为你收敛尸体的时候,就有点奇怪的感觉,却又说不出是为什么,原来那是个替身。”
“大哥,这是你的手下帮你的吧,他们对你真是有情有义。”
“还是你一直未雨绸缪,早做了安排?”
他哭着问个不休,卢东篱伸手摸到他的头,用力抬起来,确认他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然后,微笑着点点头,再拍拍他的肩,示意他不用太过悲伤。
卢东觉勉力收了泪,却还是不肯让卢东篱拉他起来。他抬头,怔怔看着他的兄长,张张嘴,想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话到嘴边,却是一阵心酸,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忽得用力一挣,甩开卢东篱的手,重重在地上叩下头去。他叩得那么重,咚得一声,吓得卢东篱一颤,脸上略略变色,手上加力想要拉他。
可是卢东觉却是疯狂地叩头,不肯让他拉住。
卢东篱猛力一扯,把他半揪起来,左手一掌打过去,重重击在卢东觉的脸上。
卢东觉这才全身一颤,如同脱力一般,倒在了卢东篱的怀里。
卢东篱轻轻叹息,可惜他现在无力说话,所以没有办法宽慰卢东觉。他想说,我明白,东觉,不是你的错,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我不怪你。然而,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用无力的手,抚着当年幼弟那不断颤抖的肩膀。
卢东觉的声音带着哽咽:“大哥,你走吧,你离开赵国吧。”
卢东篱不觉有丝毫意外,他几乎是很平和地点了点头,连唇边那淡淡的一缕笑意都没有改变。
卢东觉低着头,他不敢看兄长的面容,只是伸手到怀里去把东西一件件掏出来。
关防,路引,身份证明文书,数额足够的一叠银票。
他一样样拿,一样样往桌上摆,声音颤抖地不成样子:“我找借口,临时向本地的官员,要了这些身份文书,有了它们,你可以光明正大穿府过县,不怕盘查,也可以入住客栈,不用再流浪吃苦,这些银子,也足够好好生活,你尽快离开赵国吧……”
他努力想要让自己说话顺畅,可是身体和声音都不住颤抖,脸色又青又白,几不成人色。
卢东篱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知他痛苦莫名,心头痛惜,却又实在说不出一个字来开解他,只得勉力自己继续微笑,只得努力让卢东觉看到,他其实并不介意。
他还能介意什么呢?从他发现自己在民间享有无比声誉名望时,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以原来的身份出现在人前了。更何况,他也并不打算恢复身份。
风劲节已经死了,卢东篱又有何颜面,在世人眼中,继续活下去呢。
他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他虽苦守边关多年,但一般的百姓并没有尝过异族烧杀掳掠之苦,因此对于镇关将军的功绩牺牲不可能有太大的了解。如果不是拥有无上权威的人刻意宣扬,他不会在百姓之中,被传作神圣。
在这个消息闭塞的世界里,普通老百姓,对国家大局的了解,往往只决定于上位者想让你们知道什么。而对于人物的批评赞佩,也总是取决于,至尊的人,想要借宣扬什么人,达到什么目的。
象史书上的文圣武圣,历代英灵们,就连帝王都要向他们祭祀行礼。一个国家,有这样的英雄,做为所有人的典范是好事,可如果这种人忽然活了过来,只怕皇帝就第一个坐不住的了。
更何况,他如果活过来,当年就是诈死抗旨,一个以忠义闻名天下的英雄,怎能有抗旨之名,而因着家里出了个天下第一忠义之人而享尽荣宠的苏卢两家,又会因此受到怎样的冲击呢?
他活着,他留在赵国,就是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隐患,卢东觉想要让他离开,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
卢东觉咬牙等了半日,等不到卢东篱说话,鼓足勇气抬起头,见卢东篱眼神平和,唇边带笑,心中又是一酸。
他垂首低泣:“大哥……”
他想说很多很多的话。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蒙冤之时,我被无罪夺官,上司厉颜训问,审太守如同问贼。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一人蒙冤,举族皆受诛连,家中产业被抄,各房上百口人,流离失所。
大哥,你知不知道,太叔公那么大的年纪,不能含笑完寿而逝,却是被虎狼之吏惊吓而亡。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一生仰俯无愧,可结果却是家人宗族,多遭流放,七叔家的小堂妹,虽说未必富庶奢豪,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却被那押送衙差,卑言污语,屡欲不轨,最后只得投井拒辱。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虽有情义下属,义士知交,他们却也只救得你的妻儿罢了,旁人的性命,他们顾不了,帮不起,可是我们受了多少磨折啊。三堂哥的幼子还那么小,就连着父母关在牢里,成了囚犯,小小的孩儿,受不得牢狱之苦,可怜他甚至还没学会叫一声爹娘就这么去了。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为大赵国,剖心沥血,大赵国给你的却是杀人的屠刀,和无情的诛连。我的母亲,也因此在公堂之上受辱。
大哥,这几年,你天涯流浪,吃了多少苦,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亲人们却因为我们完全不知道,不明白的事,又受了多少罪?
大哥,你教我仁义道德,可是,这个仁义道德的世界,给了我们什么?
大哥,你教我为国为民,可是,我做了多少年的县令,一心一意为民请命,一心一意,不贪不枉,却处处碰壁,时时受挫,上司动则难,吏考年年平平,到最后,等来的是兄长被杀,举族诛连的下场。
大哥,我们是书香世家,我们都读圣人文章,可是,原来舍生取义的下场不是辉煌而是凄惨,原来,守正不移,不得光彩,反成笑话。
大哥,我们这么多年,读的,学的,信的,坚持的,是不是,全都是一场笑话。
大哥,你以前总教我,我们为国为民,尽心尽力,不是为了想要得到什么,可至少不能是为了失去什么吧?
大哥,你知道我们盼了多久,才盼来这一场平反,这一番荣耀,苏卢两家各宗各枝几百人,双倍发还产业,朝中又赐了许多田地金银。
各宗年纪相当的弟子,都有了功名前程,甚至是官职。
多少人家吃苦受罪许多代也得不到的一切,转眼间,便已属于我们。
我一心为民多少年,不得半分升迁,如今却摇身成了应天知府,权高势大。
家中长辈更是声威赫赫,一呼百应,就是地方官上任,也必要先来拜访,曲意结交一番。
如今卢家苏家,富极贵极,尊崇至极,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忘记过当日的苦痛。
我们书香传家,我们自命高洁,然后,一道命令,就把我们从家里如同牛羊一般驱赶而出。我们失去自由,失去读书人的骄傲,我们被锁上铁链,关押在黑暗阴湿的牢狱中,听着犯人们的哀嚎惨叫,我们被押着走向偏僻穷苦的地方,用读书写字的手,去砍柴开荒,大字不识一个的低等士兵,都可以随意驱使我们,折磨我们。
我们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我们不知道,明天还会有什么更可怕的命运。
你知道被人打下十八重地狱,然后又抬上九十九层天是什么滋味吗?
大哥,我们怕了,我们再也经不起了。
我们对皇上,对朝廷,对百姓不敢有一句怨言,我们诚惶诚恐地谢恩,我们小心地守护着手中所有的一切。
我们再也受不起波折,再也不敢面对未知的恐怖了。
大哥,如果你回来,如果你被发现,如果……
他有那么那么多的话想说,他有无尽的苦衷想表白,然而,最后,他只能痛哭。
而卢东篱只是安然而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他看不见卢东觉的脸,多年不见,在他的记忆中,卢东觉的相貌,依然是旧日的少年容颜。那个长不大的孩子是他的小弟弟,有一双晶亮的眼,带着无数疑问看着世界,有着满腔的热血,容不得半点不公平。
那个小弟弟,看到冤案就跳起来大叫,查觉到牢狱中的交易,就愤而大喊,那个正直的、天真的、纯善的孩子,那个总喊着,要考中状元,要做大官,要为民请命的孩子。
是他不好,教了这个弟弟所有书本上的道德,却没有告诉他这个世界的真相,就让他一个人在这人世间,撞得头破血流。
想来世事皆如此吧,这人间,又哪来那么多人,天生是贪官,是庸吏,是坏人呢?
只是大家都在渐渐长大,都渐渐发现,原来好人坏人,不是刻在脸上的,原来好人有好报,坏人有坏报,只存在于故事里。
步入官场的时候,也不是人人想着升官发财的吧?也有很多人,如东觉一般,期盼着大展鸿图,有所作为吧,期盼着,为国为民,一显身手吧。
只是,现实总是时时处处地去磨折于人,人们总会发现,这个世界到处是一片腐朽,可怕的是,自己也陷在这片腐败之中。想要革新去旧,就必然要将自己也与这腐朽一起毁尽灭尽。于是,大家都不得不全力去维护这一片腐朽罢了。
其实这又有什么不对呢?
天底下,也只有一个卢东篱,才会天真地,永远不肯长大吧。
东觉有什么错,他只不过是想要活下来,他只不过是想要保护他的父母妻儿,家人宗族罢了。
他有什么错呢?
卢东篱有些迷茫地想着。
他心头无恨无怨,只是单纯地怜惜这个小弟弟。
他的小弟弟,他的小东觉,已经长大了。原来长大,是一件这样叫人伤心的事。
他想说,东觉,你没有错,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们,我会离开赵国,永不再回来,我不会再让你们处于危险中,我只求,我只求……你们好好善待婉贞母子,可以吗……
然而,他依旧,一个字也不能说。
他只能继续微笑,继续以温柔的动作,去安抚那多年前,永远跟在他身边,一声声唤他兄长的小弟,那个亦弟亦子亦徒的孩子。
直到这一刻,他依然担心,自己如此长久的沉默,会否让东觉发现他的残疾,会否让东觉的良心更添重负,更觉悲凉。
东觉,你没做错什么,从头到尾,错的只是我罢了。那个天真的,不肯长大的卢东篱,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狙击
在椅子发出咯咯的响声预示即将崩裂的命运时,张敏欣对天翻了个白眼:“拜托啊,损坏公物是需要赔偿的。”
可惜,对象根本不听他的良言相劝,随着风劲节猛得站起身来,整个椅子已经四分五裂,风劲节还觉心中郁愤难舒,重重往操作台上一拍:“这个白眼狼。”
幸好张敏欣眼明手快,伸手半路一格,卸掉他的力,才避免了整张操作台被摧毁,中央电脑发出一级警报的惨剧。
风劲节也没看张敏欣的脸色,只恶狠狠望着主屏幕。
屏幕里的卢东觉已经把卢东篱接出了卢公庙,连接送出了城,这才独自回城,半路上再也撑不住,伏马痛哭不止。
张敏欣笑道:“他有什么不好,他不过是想要活下来,不想让自己和亲人再受苦了。凭什么姓卢的当圣人,跟他有关系的人就也要跟着当圣人。”
风劲节愤怒已极,他睡了三年,结果竟是一件顺心事也没有。
卢东篱不听他的安排把自己弄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已经够让人郁闷了,就连九王的仇都报了,居然还让苏凌乘这个机会,飞速升官,真是没天理。
刚刚看到卢东篱的情形时他的震惊愤怒到极点,几乎恨不得一拳击向显示屏幕,顺便把屏幕中心的卢东篱也痛揍一番。
张敏欣好说歹说,一直把他安抚到现在,原本以为卢东觉发现了卢东篱,总会想办法为他做点什么,可真是万万想不到,卢东觉一心一意要干的,就是把自己的兄长老师在第一时间赶走,尽全力保住自己的安全。风劲节到了这个地步,觉得自己要是再忍下去,肯定会活活气死。
张敏欣却还火上浇油地为卢东觉说好话:“其实他心里也很难受。看他哭得多伤心?”
“伤心?”风劲节咬牙切齿地说,“这也算伤心了,他跟自己的大哥说了这么久话,亲自把人送出城,这么长的时间,卢东篱没说一个字,他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到卢东篱哑了?”
“他内疚啊,心里难过啊,以为卢东篱在生他的气,所以不肯对他说话的啊,他当然更加内疚,也就不敢求卢东篱对他多说什么了?”
“内疚?”风劲节冷笑,“他不是察觉不了,是察觉了也不肯去细想,不肯去面对。他痛哭,不是因为内疚,而是为了解放自己的良心,为了欺骗自己,说服自己,自己不是无情无义,只是无可奈何。”
“你说他自私,你自己又何尝不自私。你与卢东篱情义深厚,别人的生死沉浮,在你看来自是连卢东篱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张敏欣冷笑,“你也不过就会说别人,你以为你真是圣人吗?你的无私不过是因为,那根本不足以真正伤害到你。”
风劲节本来怒视着她,但被她这一番话说下来,眼中愤愤之意反倒渐渐平息了,他甚至可以淡淡地笑笑:“你说得对,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建立在超然力量之上虚假的伟大罢了,我确实没有资格去指责任何人。”
话音未落,他居然转了身,施施然就走。
张敏欣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倒是愣了一下,这个时候,他居然不守在这里,仔细观察卢东篱的命运,却要去哪里:“你要干什么?”
“去做该做的事。”风劲节漫不经心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
张敏欣心中隐约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一抬腿就想追上去,却在无意中看到主屏幕上一道寒光闪光,微微一怔,停下了脚步。
寒光掠起的时候,卢东篱并没有看到。
卢东觉为他准备了快马,送他出了城,可是卢东觉一离开,他自己就立刻下了马。
现在他的眼晴属于半瞎状态,看东西极不清楚,骑在马上危险性颇大,他倒情愿自己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虽然答应了卢东觉要离开赵国,也知道,自己只有远远离开,才可以让所有人好好活下去,可心头到底迷惘怅乱,有些莫名的悲怆。
离开赵国,离开这个生他养他却也伤他至极的国家。
离开这片他曾倾心呖血,舍命守护的国土。
这里有他所有的亲人,有他所有的牵挂。
这里有他和风劲节曾经的一切记忆,一切美好。
他所有的志向,理想,希望,全都系在这片土地上。
这些年来,多少痛苦,多少折磨,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要逃离这片国土。
这片他曾与风劲节相识相知,也携手相护相佑,这片染过风劲节的血,染过他的泪,这片他与他,曾相约要并肩看尽大好河山的国土。
他有些迷乱怅惘地向前走,当那一道寒光忽然掠起时,他那半瞎的眼晴根本无法及时捕捉到。
但依旧灵敏的耳力,却让他听到了破空之声。
身体的本能让他自然地想要闪避,却又凭空听到一声断喝:“你以为卢大人真会让你这个后患无穷的家伙离开吗?”
这一声喝让他心头一震,身形为之一顿,而下一刻,刀子就已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苏凌既不是九王的心腹,也不是瑞王的近人,但即使九王最恼恨卢东篱之时,他也能以卢东篱亲戚的身份在九王的势力中,一步步升到镇江知府的位置,即使是卢东篱被冤死,苏卢二家都受牵连时,他也有办法保住他的位置不变,即使是瑞王反手打压九王,九王一系几乎尽丧时,他也能抓准机会,摇身一变投往新主人步步高升。
他从来不曾进入任何一个势力的核心,也从来没有深入了解过任何一个不可示人的政治阴谋。
他能一路高升不止,百变不倒,靠的完全是他无比敏锐的政治嗅觉,过人的查颜观色,揣摸人心和讨好上司的本领。
善于查颜观色,善于在任何复杂的情势中,找出明朗且有利的方向,这种人的观察力从来都是惊人的。
所以,卢东觉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却不知道早被苏凌看穿。
当天参拜之后,他们接受了地方官员盛大的宴请接待。苏婉贞不便出席这样的宴会,自然是由卢东觉和苏凌去应付的。
宴席之后,已是深夜,卢东觉又刻意去拜访地方官,对他提及自己有个经商的好友,因半路遇匪,所有行商天下的文书路引全部丢失,请帮忙补办。
这种小事,当地官府自是绝没有不答应之理。虽说不做任何查证就补办身份证明文件有些不合规矩,但同他卢东觉卢大人的面子比起来,自是算不得什么的。
出奇的是,卢东觉甚至不耐烦等到第二天,当夜就催着把一切办妥拿走。
只是急于行事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隔墙有耳。
苏凌早就派了亲信,偷听到了这一番隐密。
他虽读书不行,但在玩心眼方向,却从来是极之聪明的,此时把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也推断出许多事来。卢东觉是进了庙,见了那莫名其妙的叫花之后,神色才有变化的,然后又急忙去补办这些文书证明,他到底是想帮哪一个已经没有身份的人呢?
如今苏卢二家也算荣辱与共,他自然不会明着去与卢东觉追究此事,只暗中派了身边的八个手脚利索,颇有功夫的亲信偷偷跟踪卢东觉。
因怕卢东觉发现,众人跟得很远,并不敢靠得太近。
果然一切依苏凌的猜测,卢东觉入了卢公庙,没过多久,带出来一个人,二人乘马一路出了城。卢东觉依依送了又送,方才黯然返城。
直到这时,这八人,才悄悄自四面八方潜近过去。
幸得卢东篱人已下了马,慢慢行走,他们才能及时跟近。
出行之前,苏凌早就吩咐过了,只要卢东觉离开了,即时把那人捉起来。
苏凌深知人心,甚至提前吩咐他们,出手时,如果被那人查觉,不妨喝称是卢东觉让他们动手的。
说这话时,苏凌颇为自得地笑一笑。一个连应天知府,也只能偷偷伪造身份证明相赠的人,相必是不能见光的家伙吧,身上必然连着许多隐密吧?而和一切秘密相关联的,都少不了背叛,杀戮,斩草除根,杀人灭口。
不管那个人是谁,被自己所信任的人背叛,必是极为震惊和伤心的吧,这个时候人一失神,就容易被制。
更何况就算自己派的人失手,让那人逃脱,最后也只会找卢东觉算帐,寻不到他头上来。
如果行动成功,不管这个秘密是什么,只要自己弄明白了,掌握了,将也说不定就能掌控卢东觉。而如果这秘密足够大,他甚至还可以从其中,找到更多可以利用的好处呢?
当然,既然是隐密,所以知道的人绝对不能多,因此他也下了死命令,一捉住人,立刻绑好,套头堵嘴,在自己亲自去审问之前,不许任何人多看,不许任何人和他说话。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逆转
卢东觉去找卢东篱的时候,已是深夜,然后又是痛哭相聚,又是一路相送,又是依依不舍。苏凌的手下,等卢东觉行到极远之后才动的手,虽说是捉住了卢东篱,天边却也渐渐开始露出曙光。这个时候,捉着个活人回城,不太方便,他们也就依着一开始预订的计策,遁入路边的一片秘林,派了四人看守卢东篱,另外四人回去报信。
苏凌得了事成的消息,也不着急,仿若无事一般与卢东觉陪着苏婉贞一起,继续出城返乡。
行不多久,后方有人快马来追,递上一张名帖,称是故人拜会,苏凌借口有旧时同窗要求一会,要先返城半日,便临时离了队伍。
他当然并没有回城,立刻便赶到了那片官道旁,高山下的秘林之中。
卢东篱被他们戴了头套绑在树上,苏凌一见颇为妥当,略略挥了挥手,几个心腹从人自是知机地远远闪开,散处四方,替他望风。
大家都清楚有的事最好别知道太多,人人刻意把距离拉到老远,加上有树木遮掩,确保想偷看也看不到这边,除非大人需要而大声招唤,否则就算竖起耳朵,也听不到他们的正常对话声。
苏凌微微一笑,一伸手把头套摘下来,注目之下,不免大惊:“是你!”
他倒不似卢东觉那样可以熟悉到无论卢东篱变成什么样,也能认出来,只是现在的卢东篱已经整理过仪容,虽说依旧苍白憔悴,但容貌特征是骗不过任何熟人的。
卢东篱听得苏凌的声音身子也略略一震,他的眼晴不方便,也就只能通过声音来判断对方的身份了。
“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没有死,你怎么可能没有死?”苏凌几乎是有些惊慌迷乱地问。
他的脑子轰轰然乱做一团,如今苏卢二家的尊荣,他自己的高位,几乎全是靠卢东篱的冤死才得到的。如果卢东篱没有死,那将会在赵国引发怎样的风波,这个事实冲击得他一阵迷乱,几乎不能思考,眼晴直愣愣瞪着卢东篱,嘴里只是问,却浑忘了把堵住卢东篱嘴的布条取出来。
相比苏凌的震惊,卢东篱的反应倒是比较平淡的。他莫名其妙被人捉了,绑了,神色竟也没有什么大的慌张惶乱,此刻听了苏凌的声音,只是略略一震,却也并无更多的惊讶。
苏凌定了定神,这才注意到卢东篱正依他的吩咐,被堵着嘴呢,忙一把将那布条给掏出来,双手死死按着卢东篱的肩膀,用力之大,手指都隔着衣服掐到他的肌肉中去了:“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还活着?当年你的那件冤案,是不是另有什么惊天的秘密在?”
其实卢东篱就算不被堵上嘴,他也说不了话,只是此刻被苏凌掐得双肩生疼,听到他语气中,那惊惶,狂热和迫切,心中却也只是淡淡一叹,神色平静地看向眼前那一团血色的人影。
看不见的容颜,却可以想象那此刻因为疯狂而歪曲狰狞的样子。这么久不见,他的性情真是一点也没有改变,永远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永远都在寻找可以被他利用的一切。
他这样平静安然,却让陷入狂躁中的苏凌怔了怔之后,竟也渐渐平静下来了:“是。我逼问你做什么,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吗,你不想说的事,就算用尽天下酷刑,也是逼不出一个字来的。”
他笑一笑,眼神死死盯着卢东篱,眸子里满是犹疑:“抓住你,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活生生的卢东篱。哈哈,一个活生生的圣人,活生生的英雄。这简直就是世上最烫手的山芋,我该怎么办呢?”
他梦呓般地说,用手指托起卢东篱的下巴,眼中满是讥嘲:“杀掉你,把最大的祸患除掉。不管当年到底有什么隐情,只要你死了,只要你再不出现,我苏卢两家唇齿相依,互此帮扶的富贵,就算堪如山岳了。”
卢东篱只是沉静地听着,连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
苏凌恨恨地望着他:“总是这样,你总是这么高高在上,就好象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是圣人,其他人都卑贱得象蚂蚁。你不怕死,你不怕吃苦,你清高,所以,当你的亲戚,他妈的就得受罪。你当知县知府,不肯拉我一把,你当了大帅,还要拖我的后腿,你知道做为你的亲戚,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要有多卑躬屈膝才能勉强在九王爷的势力范围内安稳地把官当下来吗?我知道你从来就看不起我,你是君子,我是小人。可是,我的君子,我的圣人,自己的生死性命操在我这小人手里,你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吧?”
卢东篱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他一向自认虽严于律己,却从不强求于人,实在不太明白,苏凌对他的不满和愤恨为何如此深重。此时他倒并不是特别关心自己的生死,反倒觉得苏凌的语气如此激愤,情绪如此强烈,想来入障已深,伤己更胜于伤人。
“杀了你,就没有后患了,可是,杀了你,我又能得到什么呢?你根本就不怕死,而我这个所谓的礼部侍郎虽说官够大,虽说已在中枢,其实也不过是给天下人看的花架子罢了,实权实在有限。我的荣华富贵是足够稳当的,稳当得不会丢官去职,但也很难再继续升官了。”苏凌喃喃地说着,五指掐在卢东篱的脖子上,时松时紧,显然心中十分矛盾。
“可是,不杀你,不杀你,后患无穷。但是,如果我试一试,赌一赌呢,风险越大,也许得到的越多。”苏凌低低笑起来,弯下腰,凑到卢东篱耳旁,轻轻说,“东篱,我的好妹夫,你知道吗?我虽然不是陛下的心腹臣子,可是我察颜观色,揣摩上意的本领,可以胜得过他身边任何人。虽然陛下装得很象,可我就是能看出来,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你,他非常非常讨厌你。虽然他亲自写文纪念你,虽然他亲自主持仪式奠祭你,虽然他亲自接见你的亲人,说起你的旧事,甚至声泪俱下,可我就是能看出,这一切全是假的,全是做戏,他讨厌你,他恨你……”
苏凌的声音低沉而幽秘,仿若隔着无数时间与空间,带着无尽的恶意和冷漠,就这样森森然传入耳中。
卢东篱听得心中惊异迷茫。瑞王不喜欢他这倒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当年可是一口就拒绝了向瑞王效忠,但不至于因为这种理由,就真的恨他入骨吧?身为君主,有什么理由记恨一个,连面也没正面照过一次的小小臣子呢?但是,苏凌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而他查探人心,揣摩上意的本领,也确实很高明,应该不会弄错的啊。
他这里心头纷乱,倒也没有太注意此时苏凌正陷入极度的矛盾中。
“皇上恨你,却又不得不装模做样欣赏你,抬高你,通过在民间神化你,来铸就他自己一代英主的地位。他让你这样的死人,成神成圣,可是,如果把你活生生地送到他面前,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吧,他终于可以尽情地折腾他所恨的人了。”苏凌扯动嘴角,无比狰狞地笑一笑,“身为皇帝,万事为所欲为,难得有一两件事他做不到。如果能偿了他的心愿,如果能让他明白,我对他无比忠心,就算关系自己身家性命的事也不瞒他,如果……”
他眼中升腾起疯狂的欲望,可脸上却仍有迟疑之色。
没有人知道,如果告诉当今皇帝,卢东篱还活着,那苏卢两家所有沾卢东篱光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杀死卢东篱,最大的秘密得以保全,现有的富贵再无威胁,却也难以再进一步。
把卢东篱献上,一边可能是至大的危险,一边也可能是至高的机遇。
此时苏凌就象一个疯狂的赌徒,既渴望孤注一掷时的胜利滋味,却也隐约有些恐惧,一把将一切输光的灾难。
他越是心乱,手越是无意识地收紧,越是矛盾,手上的力量越是加倍。
卢东篱眉头紧皱,脖子已感到了极大的痛楚和压迫,呼吸也已经被迫停止。
如果苏凌再这么矛盾混乱下去,也许等到他回过神来,做出决断之前,卢东篱就生生让他掐死了。
但是,此时此刻,真正掌握局面的并不是苏凌。
卢东篱是风劲节亲传的弟子,为了卢东篱的安危,风劲节几乎是搅尽脑汁,寻找最有效的方式来教导他武功。
虽说卢东篱学艺时年纪已经太大,不可能成为什么绝顶高手,但风劲节所传的练气之术,本是天下至绝的内功心法,别说他当初曾潜心苦练,就算这三年来,他天涯流浪,无心练功,在睡梦之间,内力也一样有增长。
而招术技巧,风劲节更是费尽心血,去芜存精,专为他设计过许多精妙招术,哪怕他内力并不高明,仗以自保也足足有余。
就算是顶尖高手来了,十来二十招内,也不是那么容易把卢东篱给放倒的。
而多年沙场征战,刀光剑影里练出来的功夫,血雨腥风中历练出来的战场经验,沉稳心性,别说苏凌手下所谓的高手比不得,就连那些老江湖,怕也未必能赶得上。
卢东篱本来就是个文采武略,智勇谋略皆十分出众的人物。他良善,并不代表他易欺,他仁厚,也不代表他愚蠢。在任何情况下保持冷静,做出正确的判断,这是他领兵多年的心得经验,即使沙场血战,数万人交锋,在运筹之际,他也可以保持心境空明,又岂会被几个小小随从侍卫所制的。
这些年,他时时受人欺凌打骂,不过是因为他自己不愿意保护自己,不愿意还手伤人罢了。
但当真正的危险降临时,多年沙场磨练出来的本能,让他立刻第一时间就考虑到闪避反击。
然而,敌人那一声栽赃卢东觉的断喝使他改变了主意。
那一声喝,虽令他心中一惊,却并不慌乱愤怒。
即使是现在的他,受过至深至重的打击,他怨天,他自苦,但却从来不曾迁怒于天下人,更没有完全对世道人心绝望。他知道世情险恶,却仍然相信有一缕光明,他明白人性软弱,却始终坚信那一份良善。
他知道卢东觉也许不能光明正大站出来维护他,却从没有一时一刻怀疑过他的小弟弟会这般暗害他。
这一声断喝响起,他心念已是电转。对方能说出这句话,怕是已查知卢东觉与他有关系,此刻就算能把这些人都杀了或捉了,他口不能言,目不能视,怕也查不出背后主谋,万一给卢东觉留下后患,此心如何得安。
这一转念间,他便生生顿住了要闪避的身子,只做惊惶无措,叫人刀剑架住,然后迅速上了绑。
整个过程中,他的心境都如冰雪般冷静。他不喜欢用阴谋,但不代表,他会轻易被人阴谋所害。他诚信待人,也不代表,他容易受人欺骗。
褪去流浪之人无助的表象,暂时放开自暴自弃的心境,他依然有着足够的勇气和智慧,面对任何敌人,任何险境。只因为,还想要保护他的亲人,还想要保护,已经放弃了他的亲人。
然而,这一切,苏凌都不知道。
在他的心里,眼里,卢东篱仍是少时一起长大的文弱书生罢了。那些民间所谓的卢帅英勇传说,也仅仅只是把他神化的传说罢了。
那个只会读书写字的家伙,哪里真能拿刀杀人啊?历代赵国的文臣统帅,又有哪一个真的有本事上战场,但这并不妨碍若干元帅们的赫赫武功被传为美谈。
苏凌太过先入为主,被自己当年的旧时记忆所欺骗,甚至连他曾亲见卢东篱在总督府胁持总督,他也并不觉得那是大智大勇,刚毅果决,倒分明是疯狂胡闹,冲动可笑。
他自以为掌控了一切,却不知道,自己的一切已被旁人掌握。
从听出他的声音开始,卢东篱就隐约猜出是怎么回事了。等苏凌这样疯狂地说了这么一番话,卢东篱更为发觉瑞王对自己的仇恨而感迷茫。
本来他还想继续保持沉默,看能不能听到更多的隐密,可惜的是,苏凌自己已因为极度的矛盾和混乱而有些失控了,如果卢东篱再忍耐下去,自己就真要屏息而死了。
在忍无可忍之时他的处理方法很简单,双臂猛然一震,象白天在柴房时那样,直接把自己的绑绳给震得断开。
然后在对方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之前,左手一伸,一擒,一扭,那掐在他脖子上的右手腕就发出“咔喀”的断裂声。
苏凌剧痛之下,张嘴痛呼,然而,卢东篱的右手已经适时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把那一声叫给硬生生掐断了。
再然后,苏凌只觉天旋地转,自己被一股强大力量带得身不由己地旋转半圈,后背砰得一声撞到了刚才绑住卢东篱的大树上。
形势转瞬间已然逆转,生生变为卢东篱用手死死掐住苏凌的脖子把他按在树上。
苏凌眼中满是惊恐不信,他想要挣扎,可是那强大的力量,却让他连手指也动弹不了一下。手腕的剧痛,让他痛不欲生,可是却连惨嚎都发不出来。四周有他的手下,可是,人人都识趣地躲了老远,他却无力发出任何一声示警呼唤。
他的视线中只剩下卢东篱。
此时此刻,掌控全局,却依旧平静的卢东篱。手控他的生死,却不见一丝激动和愤怒的卢东篱。
那个,在天下百姓传说中,处于任何战局难关中,也能沉着应变,看到任何血战杀戮,也能冷静从容,每一步应对,必是冰冷杀着,每一次出击,必能命中要害的卢元帅。那个,他从来不相信真的存在于世的,卢东篱的另一面。他终于看到了,但似乎……
什么都晚了。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隐遁
刚才是苏凌犹豫不知道如何处理卢东篱才好,而现在,就该轮到卢东篱为怎样处置苏凌而犹疑不定了。
以他目前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的状况,想要逼问什么往事隐密肯定是做不到的。更何况苏凌只是个善于往上爬的小人物,在任何一方势力中,也无法接触到核心机密。
现在他虽然把苏凌完全控制住,但势不能一直僵在这里,四下毕竟还有苏凌的手下在,等得久了,他们必会过来的。
他倒不象苏凌那样脸色阴晴不定,喃喃自语不决,只是眉头微微皱起,略带烦恼之色。
苏凌被他掐得脖子生疼,呼吸艰难,断了骨头的手腕更是奇痛无比。他满脸哀求地望着卢东篱,想要开口求饶,却根本作不得声,只得拼命挤出乞怜的表情,却不知道卢东篱根本看不清他的容颜。
卢东篱只沉默了极短的时间,就伸手在苏凌的衣裳上扯下一大块布,揉作一团,直接塞到苏凌嘴里头。
刚才苏凌从他嘴里取出来的布条已随便弃掉,卢东篱的眼晴不方便,肯定找不着,不过好在苏凌还有一身的绫罗绸缎呢,要塞多少人的嘴都足够了。
确认苏凌不能发声之后,他这才松开五指,然而,手一松开,即刻握成拳头,猛得往苏凌肚子上重重打去。
苏凌吃痛,又叫不出来,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低哼,整个人都软倒在地上,四肢因为痛苦而不断抽搐。
卢东篱却并不停手,竟是一脚狠狠踢了过去,肋骨折断的声音并不大,却很清晰。
卢东篱神色略略动了动,稍一迟疑,却还是举拳再打了下去。
苏凌这辈子只吃过两次肉体受罪的亏,一回是上次被风劲节打军棍,一回就是这次被卢东篱狠揍了。
上次那军棍打得虽厉害,但挨打的是屁股,毕竟没有伤筋动骨。可这一回,卢东篱打得是真狠。
风劲节教过他搏击最高明的决窍,也同他说明过,人体哪些地方,最脆弱,最受不得疼痛,如何轻易摧毁对方的反抗意志,甚至动弹能力。
如今他全部依法施为,苏凌痛得几乎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他被打得全身抽搐,身体倒象再不似自己的一般,骨头又断了好几根,整个身体都渴望着放声狂嚎,却连半点声息都发不出来。
此时此刻,他的意识中除了痛,只有痛,根本不能正常思考,别说求饶,就连仇恨都顾不得了。
在强大的身体伤害下,他整个人都蜷得如同虾米一般,在地上任凭卢东篱肆意踢打。
不过卢东篱到底不是暴虐之人,打得几下,估摸着象苏凌这种享福多年的人也到了承受的极限,便立刻收手不动了。
他静静站在仅余微弱呼吸的苏凌身旁,神色却也不见欢娱快意。
他本来就不是天生暴虐残酷的人。哪怕是以前指挥做战,战时固然可以有冰雪般的冷静,从容应对,每击必中敌方要害。然战后,便是涛天之功劳,也抹不去他看着遍野尸体,满目鲜血的疲惫与苍凉。
本来苏凌这种人,倒真是杀了方好,但是念在苏凌是苏婉贞唯一的兄长,岳父岳母的独子,他再怎么样,也不好下这个杀手。
更何况,苏凌人虽贪鄙,却并不是当年陷害他的主谋者,不过是个营营役役,让上位者当刀子用的小人物罢了,真要与他计较,倒也是不必了。
卢东篱自己本来也不太记仇,若只是因着自身得失,他根本不会伤苏凌一根头发。只是当年苏凌害得风劲节无辜受了重刑,这件事,却叫他耿耿于怀,直到如今。若是轻易放过苏凌,对风劲节就太不公道了。
他这一番痛打,其实纯是想替风劲节报仇罢了,看起来打得虽凶虽狠,虽处处针对人体的弱点,叫人尝到最大的痛苦,其实并不会真的造成生命危险,或永难复原的重伤。
此时他打也打完了,心中也并不觉得痛快舒畅,反倒更加怆凉起来。
他在苏凌身边站了一会儿,若是能言,可能还会说两句忠告的话,可是心念一转,便是说破了嘴,难道苏凌就真的会听吗?
这般一想,更是黯然,他转了头,便悄无声息地投往山林深处去了。
他不需要多作交待,也不需要威胁苏凌保守秘密。卢东篱没有死,这个事实就是对苏卢两家最大的打击。如果能活捉他,苏凌把他偷偷交给皇帝,没准还能得到什么意外之赏,但如果只是知道他还活着的消息,却让他逃走了,苏凌再自己把这件事老实交待给皇帝,那和自掘坟墓没有什么不同。
他也不必警告苏凌不许伤害苏婉贞或卢东觉。如今苏卢两家,荣辱与共,彼此扶持,特别是苏婉贞,做为自己的遗孀,享有超然的地位和声望。就算将来苏卢二家有什么灾厄降临,有苏婉贞在,也有周旋的余地。苏凌要想坐稳眼前的富贵,就只能继续帮助卢家,保护婉贞。
他更不担心苏凌不甘心,继续搜拿他。苏凌是朝中的官员,礼部侍郎听起来很威风,在地方上,并没有什么实权,他不能直接调动地方力量。如果要找地方官员协助,又如何把假话编得无懈可击呢?万一让人发现自己没有死的真相,传诸天下,最吃亏的是他自己罢了。
所以,无论怎么看,苏凌这顿打都只能白挨,吃了天大的亏,也只好无声无息咽下肚去罢了。
卢东篱打得理直气壮,走得毫无牵挂。
虽然有八个人四散守在八个方位,但林深树密,卢东篱又有意掩饰行藏,轻巧行走,竟是无声无息地穿过密林,遁入林后深山之中。
此一去,是尽快离开赵国,永不归来,还是长隐山林之间,以野兽树木为伴,再不入红尘之世,卢东篱自己其实也并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不过是,他的理想,他的志向,他所有的期盼,所有的幸福,早已在这尘世之间,被碾作飞灰。而现在,他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未来,只能永远躲藏在黑暗之中,不为世人所知地,仅仅为了活着而活着,仅仅为了逝去朋友的一个心愿而活着,仅仅为了,要自己继续承受痛苦而活着。
红尘人世再美再好,但再不能看,心中悲怆思念之情再浓再深,他再不能言。
他仅仅只是活着,明明心已死去,人却还必须活着。
而在他悄然离去了一个多时辰之后,一干散在四周望风的侍卫们等了又等,实在有些等不及了,终于有人觉出不对劲,大着胆子回来,发现了被打得半死不活,两眼翻白,鼻青脸肿偏偏却没办法晕过去,还让人堵着嘴,连一声痛叫都不能发出的苏凌。
那侍卫大声呼喊其他人来帮忙,自己急忙给苏凌把嘴里的布条掏出来。
而苏凌的嘴巴一得自由,既不是哀嚎,也不惨叫,却是满嘴流出白沫来。因为长时间的痛苦,连呻吟都已经没有力气发出来了。
所有人都只当苏凌要死了,个个吓得面无人色。
好在他们小心地把苏凌送回城后,请了大夫来看,才发现苏大人伤得看起来很重,也确实很痛,甚至连骨头都断了,却并没有伤及性命,只要好好调养必能好转。
只是因着骨头断了好几处,这个调养时间,就必然要长达半年了。
此事也令得当地的一干地方官极之震动,纷纷前来探望。
世人这才知道苏侍郎单独回程想要探看一位旧时同窗,无意中竟在城外路上遇到了强盗,被人抢掠一空,还受伤极重。
为了这事,地方官大力整顿了当地治安,几百里内,别说是强盗,就连小偷小摸,街市混混,也全被关进牢里,一通拷打追审,却终究还是没能查出,把苏侍郎打伤的到底是哪一批强盗。
倒是百姓平白得了天大的好处,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一地治安,好得不能再好,真个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达到了传说中圣人的期望水准。
当朝礼部诗郎护送卢夫人返乡时,遇盗受重伤,此事不但传遍全国,甚至震动朝廷,引发了御史参劾,天子明诏,把当地的一干官员,或贬或降或斥,闹出好大一番风波来。
而被打得面目全非,连自己夫人也认不出来的苏凌被迫请了长假,卧床休息了大半年,等到身子好了,朝中早已没有可以让他回去的合适位置。虽说皇帝也曾三番两次,发过抚慰的旨意,宫中也曾屡次送过治伤的灵药,朝中大员们,个个都承诺,只要一有空缺,一定替他安排,但缺额等了又等,总是不来。头顶虚衔而没有半点实权实位的苏大人,也就只能困坐干等了。
这一切,又都是后话了。
苏卢二家的事,固然颇为赵国人所在意,出了点小事,便传扬全国,但此时此刻的小楼之中,再没有人有闲心闲趣,去注意这凡俗红尘中的变化了。
几乎现在小楼所有学生都聚在了一起,把一个人牢牢围在中间。
而大家说话的语气,也都大同小异。
或震惊,或不解,或指责,或劝慰。
“劲节,你疯了吗?”
“你好不容易才通过考试,以后有的是光明幸福的好日子。有什么理由,自己再往苦海里头扎。”
“是啊,照规矩我们除了做模拟之外,是不能随便进入人世的,这样做是严重违规。”
“何止是违规啊,不但你几世辛苦全部白费,分数一概清零,而且还要记大过,不只是学校会给你处分,时空管理局也不会放过你的。”
“天啊,你冷静一点好不好,想一想后果行不行?”
大家惊怒交加,说个不停,而一直被众人围攻的风劲节,却只是淡淡含笑,由始至终,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赵晨又气又急:“劲节,我们这么努力都是为了考试通过,一旦分数清空,全部重来,又有千年的煎熬苦难。再说了,学校万一给你记了大过,施予处分,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而且时空管理局对于违规处理是很严格的,你可能被束缚在凡俗的身体内,在红尘受苦,五十年不得解脱。万一你在人间遭了大劫,却连死都死不成,那简直……”
“什么五十年?我看他这种明知故犯的行径,最起码要达到上限七十年。”吴宇也皱起了眉头,“而且是得不到小楼半点帮助,无法施用各种异能,受尽一切限制。这和我们平时历世时,神仙谪凡的游戏完全不同。你真想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而让自己处于那种孤立无援的可笑境地吗?”
众人全都神色极郑重地盯着风劲节。
对于他们来说,历世红尘,是为了完成考试的不得己罢了。就象是娇生惯养的大学生们,必须去军训吃苦一样,军训再苦,好在时间很短,撑得过就是自由的校园生活了,可如果这军训漫长而无休无止,这怎么叫人受得了。
城市里的人,偶尔到了荒僻的山村里去住两天,那是休闲娱乐,可要他们去那莽荒的地方长住个好几年,那就是受活罪了。
红尘再美再好,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蝼蚁的世界罢了,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可以投身于蝼蚁之中,而且被牢牢束缚,补考,处分,时空管理局的处罚,这一切加起来,没准会有两三千年的波折苦难呢,光想一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然而,风劲节却只是轻松地笑起来了:“谢了,原来强行束缚最多也不过七十年啊,我以前一直以为最少要一百年呢。谢谢说明,我现在轻松多了。”他摊摊手,望望吴宇,脸上带笑,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没有,“还有,我不是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做这种事的,我的理由非常充份……”
他眸中忽闪起灿亮的光芒,一字字说来,斩钉截铁,却自有融融暖意:“我的朋友现在需要我。”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归去
“他并不需要你。”张敏欣冷漠地说,“我已经看到他如何应变,如何面对难关了。你早就给了他足够的勇气和智慧,他不是没有你就活不下去。”
“他是我教出来的徒弟,我自然知道他的能力,这也是我当初可以放心一死的原因。但是,他需要我,不是因为没有我他活不下去,而是因为在我这样身死之后,他就算活着,也是了无生趣,就算活着,也仅仅是为了对我的承诺。”风劲节淡淡道,“我不能眼看着我的朋友,象行尸走肉一样活着,却装做什么都不知道。”
“但这不是你的责任……”
“这是我的责任。”风劲节平静地打断她的话,“他有今天,可以说,都是我害的。没有我的点拨推动,他可能只是一个小小县令,最后因为无法对抗整个世界的黑暗,而罢官被逐。没有我的多方帮助,他的做为再大也有限,而之后承受的灾难也同样有限。不是为了帮助我,他不会以文臣之身守卫边关,忍受夫妻父子分离之苦。甚至最后,不是我的坚持,他也不会象现在这样生不如死。”
风劲节神色微微黯淡:“当初我本来是打算接旨后,立刻自尽的,这样可以把他的痛苦减到最低。”
“你疯了。”赵晨怒骂,“我们是严禁自杀的,那会被扣分。”
“是啊,会被扣分。”风劲节苦涩地道,“我是多么的自私,只因为不愿被扣分,只因为最后我心中有些疯狂的念头,迷乱地想看看,事情到了最后的那一步,他是不是还会坚持到底,只因为,我居然疯狂地隐约渴望着他是否能为我做些什么,我就让他受了那样凄惨的苦痛。我让他眼睁睁看我受尽折磨,我迫他亲手把我杀死,我害他,多少年来,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生不如死。我还总是一厢情愿地以为替他打算,我还总是觉得,就算他为我伤痛,长久的时间总会抹平伤口,我还自欺欺人地认为,只要还有着为国为民的理想,他就不会长久沉溺于伤痛。”
“如果没有你,他也不过是个小人物,你一路扶他助他,他才能走到如今这一步,但你不是他的保姆,你不可能保他一生。定远关中,是他放弃了你,是他没有保护你,在所谓的国家大局面前,他把你看得微不足道,现在的一切,不过是他应得的罢了。”
风劲节微微一笑,眼中竟有些讥诮之意:“张敏欣,这是现实的世界,不是你所看过的那些爱来爱去,爱生爱死的小说故事。在故事里的人,可以为了所谓的爱情,不要爹娘,不认亲人,不管师门,不顾国家,为了爱一个人,就是天下兴亡,生灵涂炭,亦于他们无关。你可能觉得,那种流尽世人血,也要保住我爱的人,哪怕负尽天下,也不负爱人的所谓感情很美丽、很动人。我却觉得那极度自私可笑。现实中的人如果做出这种事,那只会令人心冷齿寒。我所认识的卢东篱,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如果他是一个会为私情而负天下之辈,他也不能成为我真正的朋友。”
他的笑容里渐渐露出骄傲之意,那种因为朋友而自内心所发出来的骄傲,他几乎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张敏欣说:“你不会理解这种感情,也不懂敬重这种感情。亲情,友情,爱情,理想,责任,良知,这一切都是人生最重要的,没必要强求哪一样最好最重。他从来不曾亏负过我,他从来不曾把我放在微不足道的位置,他从来将我珍之重之,视同性命。”
张敏欣没有料到自己一片好心肠,竟被他这般视做驴肝肺,气道:“你说得这么伟大,可你还不是因着一时的私心而没有自杀,你还不是在神智全失的时候,天天叫着求他救你。”
风劲节神色略略一黯,却立刻坦然道:“不错,不管大道理说得多好听,我也确实有过一瞬间的软弱,一刹那的动摇,在我的心深处,也的确有着很多私心杂念。但是,我不会为此而愧悔自卑,我是人,我有血有肉,也就会有弱点,有贪念,会软弱,会犯错。卢东篱也和我一样,只是他比我更坚定,比我更能对抗内心的软弱罢了。没有人天生就是圣人,是人就会有欲望,有私心。而人与其他动物不同的地方在于,我们知错而能改,我们可以战胜自己心中的邪恶和私念。所以,我们才能创造如此辉煌的文明。”
他微微笑起来,神色明朗,举手指向主屏幕:“张敏欣,我知道你看不起他,你觉得他不过是个蝼蚁。可是,你不要忘了,正是因为世世代代以来,有这样的人,他们坚忍不拔,他们舍生忘死,他们一代代前赴后继,为了百姓为了天下,争取着公平和权益,这才能让人类由莽荒走向文明,一代代进步,一代代追寻更好更自由,更适合整个世界发展,更能给百姓公道的制度,这才有了我们今天这样自由的世界,这才让今天的你,可以这样居高论下地,把他们这些人当做蝼蚁来蔑视。”
张敏欣又气又恼,明明是她聚集了大家来劝阻风劲节,怎么现在变成她被风劲节教训了:“行了,你说再多大道理都没用,我们不会让你出去的。这是违规,违反时空法,这是犯罪,做为你的同学,我们不会眼看着你走错路的。更何况,你不但自己要回去,还想带不符合那个时代的东西过去,这又是罪上加罪,数罪并罚,你真是不想活了。”
风劲节失笑,举举手里的一小包东西:“谁说是不符合时代的东西?大还丹,回魂散,返命丸,黑玉断续膏,这都是那个时代的东西嘛。”
众人一起怒视他,好几个人同时斥道:“狡辩。”
越是医药不发达的古代,人们越喜欢流传什么神医奇药的故事,什么什么生死人而肉白骨啊,什么什么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救回来啊,什么什么骨头全碎了、经筋全断了,拿灵药粘一下就好啊。
其实这种药,不但古代没有,就算是后世几千年,医药极之发达后,也不曾真个见着。
风劲节自己当过一世御医,对古代医学造诣极深,回到小楼之后,闲着没事,就又研究了一些后世的医学。
虽说在小楼的时代,由于人人可以随便换身体,医学的研究几乎都停顿了,但在此之前的医学,确实达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颠峰。
风劲节为了打发时间,曾经好玩一般,利用现代仪器,造出了许多古代只有在传说中才可能存在的灵药。
这次他回醒之后,看到卢东篱的遭遇,根本没有什么犹豫为难,立刻就决定重新回到人间。不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具还是要多带一些的。小楼的现代化高科技的东西,没有可能带走,他自己以前好玩造出来的药,本来就是照古代传说造的,那也就勉强算古代的东西,带着肯定没错的。
虽然他也知道卢东篱的视力和语言能力,最大的障碍可能只是心理上的问题。不过,灵丹妙药这种东西,从来多多益善,带着总没坏处就是。
所以,他才看到一半,就起身离开,赶去收拾东西。
张敏欣简直是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死死瞪着她的同学的。原本的打算是,卢东篱的现状能瞒就瞒,不能瞒就尽量劝说,让风劲节不要太伤心。哪知道,这个混蛋,连伤心这一步都省了,甚至连心理斗争都没有,直接说走就要走,真以为回到红尘是上大街买菜啊。
七十年长留人间,且不能象以前历世时那样,一旦身死就立刻回归。就算小楼中人,文武双全,才慧绝世,也不能保证应付得了一切苦厄,万一身死,或是重伤,永远困在躯体中,不得自由回归小楼,这简直是至大的恐怖。更何况,就算这一世过完又怎么样呢,之后相应的处罚追究,加起来,怕不是要两三千年的苦难。
只为了一个凡人的苦痛,只为了想要几十年弹指一挥间的携手互助,生生赔进几千年的苦难刑罚,这个家伙,到底还有没有最基本的理智。
到后来,她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愤然道:“你爱说什么大道理都由你,反正我们是不会放人的,就是绑也要把你绑住,我们不会让你这样毁了自己。”
风劲节微微皱眉,已经有些忍不住的怒气了。
就在局面为之一僵时,一声断喝响起来:“他想走,就让他走,就算是犯罪,也没害着其他人,就算是万劫不复,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们又凭什么以自己的看法,来决定别人的命运。
众人愕然望向这唯一一个站出来支持风劲节的人。张敏欣气道:“方轻尘,你对世间的人心狠也就罢了,怎么连对同学都没有最基本的关心?”
“同学不仅需要关心,也需要尊重。对于他自己的决定,我们可以不赞同,但必须要尊重,更何况……”方轻生语气微微一顿,“如果我有一个这样的朋友,我也会为他这么做的。”
包拓被他支持的风劲节在内,所有人都用惊异不信的目光望着他。
过了老半天,张敏欣才呐呐道:“大话谁不会说,说了也得有人信啊。就你这自私自利偏激疯狂的性子,瞧瞧那些碰上你的皇帝有多倒霉,他们只是因为偶然一次没把你放在第一位,就下场奇惨,卢东篱这种处处顾全大局,总是牺牲朋友的人要碰上你,天知道你能干出什么事。”
风劲节脸露不快之色,虽说知道张敏欣不是针对他,但也不喜欢有人这样评论卢东篱。
而方轻尘却只淡淡一笑,眼中皆是冷淡和自傲:“象你们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明白?”他几乎是有些冷漠地看了众人一眼,再不做半句解释。
旁的人又怎么会明白呢?他并不曾要求自己的爱情必须被置于一切之上,他不曾逼迫情人承认,他比父母亲人、比朋友事业、比国家百姓更重要。
他要的,仅仅是爱情本身的坚贞罢了。他所遭受的一次次打击,不是因为君王更重视国家,而仅仅只是因为爱得不够。
所有的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掩不住那相爱不够的事实,他们甚至不能给他最起码的信任。
他不介意为了守护国家而面对难关,他不在乎在危急时刻,他的情人为了大局而任他处于困厄之中,他不惧怕任何危险和难关,他所憎恨的,仅仅只是背叛和不受信任。
从第一代庆国女王对他的提防掣肘,到若干年之后,另一位女王因为别人拙劣的阴谋就对他误会丛生。同燕王之间的多年生死并肩,抵不去功成名就后的猜忌防范,对楚若鸿的诸般呵护,斗不过最简单的帝王心术。
他从不曾要求,他的爱人,把他置于国家百姓之上。他不惧苦难,不怕牺牲,他甚至可以不介意,当不能两全时,他所爱的人,为了国家大局而放弃他。只要在最后一刻,能够坦诚相待,真心无欺也就罢了。
他所恨的,仅仅只是,千情万爱,盟誓万千之后的,虚伪、软弱、怀疑、背叛。
他所做的,只是报答罢了。不论是爱是恨,是真心相待,还是猜忌怀疑,他都同样,乘以百倍千倍地加以回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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