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忽然感觉到的清凉让他略有不耐烦得皱起眉:“我说了,我不用……“
“不用什么?不用我的银子?”懒洋洋带点笑意的声音传来,卢东篱愕然转头,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与他近得只隔两三寸,脸上还带着老大一个口红印子,唇边自然是万年不变的讥嘲笑意。
卢东篱怔怔望着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超级有钱人,漂亮白衣公子哥,正笑吟吟举着一把伞,为他扫去大半骄阳。还是那身白衣裳,在这么干旱,灰尘这么大的她方,居然还能没天理得保持着清稚的白,让人实在很怀疑,这位公子是不是出门带足三大箱白衣服,平约一柱香时分,就换一身衣裳。
风劲节也笑着打量大名府的知府大人,很不错嘛,堂堂从四品的官,穿着布衣,戴着斗笠,袖子卷到胳膊肘,裤子也卷到膝盖,在河床的泥地里走来走未……怎么说呢?该夸奖这位大人亲民呢,还是勤政啊?
“你怎么来了?”即使是焦虑忧急的心境,看到风劲节的时候,卢东篱的询问里,也带了一点欢喜啊。
“来给你送钱啊。”风劲节白他一眼,“我该你的还是欠你的,你向我讨钱讨得那么天经地义,理直气壮。”
卢东篱不觉苦笑一声:“我实在是没有了办法,只得向你求援,没想到你会亲自来。”
“想得美,你能有这么大面子吗?”风劲节不屑地道,“我不过是打算周游全国,巡视一下各地店铺,就顺便过来了。”
他抬头看看满天骄阳:“你打算就站在这里跟我聊天叙旧吗?”
卢东篱愣了一下才道:“要不我们先回……”他张目四望,正想招呼所有的差役一起先回府衙,忽然发现前方不知何时,已多了一辆华丽的马车。正一愣间,手被风劲节拖住,使劲一拉,被扯得身不由己上了车。
差役们四下跳起来,高喊着靠近过来。
卢东篱只来得及探头出来,说一声不妨事,也没空多交待一句别的,就又被扯回了车里,马车开始往府衙而去。
车里头竹席凉垫颇为清凉,中间摆着矮几,几上放着各色水果,还有冰镇酒水。
风劲节顺手递了一杯冰镇甜汤给他,没好气他说:“亏得你还是一府之首脑,这样不懂爱惜自己,天不下雨,你在那河边走多少趟也没用,热得趴下了,这旱灾更是没有人能收拾了。”
卢东篱见他火气大,也不敢争执,乖乖把甜汤喝完,而风劲节也已悠然坐下,把已经切好的小片的西瓜,一块块往嘴里送。
卢东篱实在很佩服他,能在这赤地千里的旱区,吃西瓜苹果,冰镇汤,此人为了这样的享受,暗里花的人力财力,若用来救人,简直可以做万家生佛了。
风劲节看出他心中所想,不觉冷笑:“我不是大慈大悲的大菩萨,你别用这种眼神瞧我。”
卢东篱也还真不敢苛求他,只笑笑:“你能出手相助,我已经极为感激了。”
风劲节冷哼道:“太名府都旱成这样了,救灾的款子一直下不来,没有钱,你这位大人就算再能干,也无计可施,水和粮全都运不来,只能眼看着老百姓渴死饿死。没法子就只好天天奔走四方,可怜的知府大人改行做叫花子,凡有钱的人家,你都要上门去讨钱,要钱的信居然直接写到我那去了,我那小小济县,什么时候改到你们大名府治下了?”
卢东篱轻叹道:“如果只是上官们克扣为难,押着救灾款不放,我还有办法去活动。奈何这一次,却是皇上大起殿阁,扩建皇宫,以至国库空虚,救灾银迟迟发放不下来。我虽然努力筹银,短时间内,实在难以支应灾区所需,也就只得求你相助了。”
风劲节笑笑:“我借钱给你,你什么时候还?”
卢东篱坦然笑笑:“怕是还不了了。”他也不多说什么救人救国的大道理,答得极是理直气壮。毕竟是那么大的数目,写信给风劲节时,着实是因为无可奈何。见到风劲节亲至,他也确实有些意外,但对于借钱的事,他竟是从没有想过,风劲节有可能不答应,不出手。
风劲节也只笑笑,就不再多提钱财的事,只是定定看着卢东篱,半日才问:“你几天没睡了?”
卢东篱笑笑,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看得出来?”
“瞧你那满眼的血丝……还有……”风劲节目光微凝,“都有白头发了。”
二十来岁的一府之长却只是淡然一笑:“这世间,又有谁能一辈子不长白发?无非早晚罢了。”
风劲节拿了几上金刀,慢吞吞切开新鲜的梨子,头也不抬递了一半给卢东篱:“短短两年,你在大名府从推官一路做到知府,升官不可谓不快。只是操心劳碌也多,有没有后悔过?”
卢东篱接过梨,放进口里,水果鲜嫩多汁,清香甜美,却叫人想着那满城百牲干裂的嘴唇绝望的眼神。他沉默良久,才轻轻道:“有,被人指着鼻子骂贪官的时候,被百姓责问,为什么无法抗旱救灾的时候,接到师长亲人的信,问我为什么行止有失清廉之风的时候……”
这两年,他的官,当得极是不易。
他素有才能,又肯勤政,份内的事,总是做到最好。对于人情礼物的来往应答,也渐渐熟练从容。
上上下下送拾他的打点礼品,若是无关大节的,他也肯收下。
有什么事旁人求到他头上来,送礼哀告,若是不该做的事,他自是不会应允,若是该做的事,旁人不送礼,他知道了,也一定会做,但送上门的礼,他也并不推拒。他也知道,自己的不收,人家反而不安心,不是回去加倍送礼过来,就是茫目再去求托别家。
他手头渐渐宽裕,与上司同僚之间的应酬来往,便能勉强支应。有很多为百姓谋利之事,也不是他一人就能说得算的,上下之间,需要经过不少官员之手,他手上有了钱,也才能去打点安排。
在很多政令法规上,只要上头略略松动一丝一毫,便能给下民无限福祉。
他为官又颇灵活,凡有功劳政债,都肯推让与旁人,便是贪脏之事,只要不是贪得太狠太毒,大多时候,他也便装糊涂。
对于下属,略作警惩,常加训诫,倒也管理得颇为得宜。
上下之间处得都好,人人都觉得他通情达理,又能办事,有本领,帮得了手,定得了局,凡有升官的机会,总也少不了他。
这两年,和以前正好相反,官是一路直往上升的,可是一些不太好的名声,总也是慢慢地传播开来。
读书人最重令名,要说他全不介意,原也是假的。
很多时候,夜深人静,一个人会坐在窗前发呆,这样得卑躬屈膝,这样的人情练达,这样的精明油滑,多年读的圣贤书,处事道,全都到哪去了。
为臣者,看到遍地贪墨,见到无数枉法之官,不参不劾,不与之斗,反而同流合污。为一方父母之官,见君主移国库之财而建宫室,皇宫奢华之至,而灾区民不聊生,他居然不抬起棺材进京直谏,却只会向商人写信要钱。这样的人,算是一个好官吗?
可是,他要真跳出来和所有的贪官斗法,在这场明知必败的战斗之后,他还能为百姓做什么?在跑到京城去犯龙颜之后,除了把身家性命枉送,白白博来史书上的铮臣之名外,他还能有机会为受灾的百姓去筹谋生机吗?
卢东篱略有些无奈地笑笑,闭上眼,轻轻道:“自古至今,无数圣贤遥想过盛世大治,期盼着国泰民安,并为此提出过种种的治国主张。但是,看那史书册册,那些美好的期盼,从来没有成为过现实,一次也没有,即使是名君治世的时候,也依然有朝不保夕的草民。什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样的世界,从来不曾有过。”
风劲节不以为然地道:“世界本来就这么黑暗,一个人的力量永远都是有限的。既然你现在也明白,那些书里所谓的大治之世都是假的,你们所期待的盛世大同,永远不会到来。要真累了,倦了,就歇了罢,何苦这样拼了性命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因为未来并不美好,希望也许永远不会实现,我们就什么也不做吗?”卢东篱抬头笑笑,“我后悔过。但是,如果重来一次,我的选择,还是不会变的。”
风劲节终于抬眸看向卢东篱。
他有多少天没睡了,眼中密密麻麻布满血丝,这段日子,他是否日日夜夜,忧心如焚,所以此刻脸色,苍白如纸。
明明神情已是如此疲惫,甚至厌倦,明明已经亲口承认了后悔,为什么依然还能笑着说,我的选择不会变?
风劲节沉默了一会儿,忽得轻声道:“会实现的。”
“什么?”卢东篱一时没明白。
风劲节低头,不再看他的脸:“终有一日希望会实现的。上位者不能再随便欺压草民,每一个百姓都能快乐地生活,人不用再为生计,为衣食而发愁。为官者若有贪赃失职,百姓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反对他,要求罢免他。有权力的人将受到监视和控制,任何不正当的行为,都将被惩罚,只是,这要等很久很久以后,才会……”
卢东篱微笑,眼中渐有温润之意:“借你吉言吧,希望你的话可以成真。”
“我的话是一定会成真的,不过你此生肯定看不到罢了。”风劲节转眼间便已嬉笑如常,“不痛快的话题谈完了,我们是不是应该说点喜事了。”
卢东篱摇摇头:“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喜事。”
风劲节有点不怀好意地瞪着他:“怎会没有喜事,比如我们卢大人即将娶进门的知府夫人。”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成亲
“你怎么知道?”卢东篱愕然。
“人只要足够有钱,消息总会灵通的。”风劲节微笑,“恭喜恭喜,卢大人大喜啊。”
看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子,卢东篱也只得苦笑一声:“我尚在幼时便由长辈做主,同一户世交订了亲。那边也是书香门弟,小姐亦是温柔贤良之人。两家时常来往,子弟们都以兄弟手足相称,彼此颇为亲善。这几年我仕途风尘,家中长辈一月三封地来信催我完婚,以免女儿家蹉跎了岁月。而现在我主理一府,没有女眷打理内务,即惹人闲话,也常会招得媒人三天两头地上门。有时候,还要应付上峰或同僚的好意说媒,常有些难堪尴尬之事不便应对。所以就写信请家中长辈帮忙做主操办便是。只是没料到这一场旱灾来得这么突然,暂时哪里还顾得上婚姻之事,怕是要拖延些时日了。”
风劲节淡淡笑着点头。
不错不错,很典型的古代婚姻。到了适婚年龄,各方面的条件都可以成亲了,而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催着你成亲,世人眼光都盯着看你成亲。这个时候,成亲,不止是人生的一桩大事,也算是完成一桩必须完成的人生任务。无论男女迟迟不婚,都易惹人闲话,更会召人侧目而视。若是为官之人,树大招风,四方注意,更要面对许多流言非议。
其实又何尝是在这个古代,即使时光飞逝个几干年,就算是科技渐渐发达,崇尚自由恋爱,开始流行单身贵族的时代中,社会上依然会给人以强大的婚姻压力。在这种压力下,以完成任务的态度结婚的,到了差不多的时候,找到个差不多的人,差不多凑和在一起,就这么过一生的还真不少。
也不能说他们一定不幸福。
就如这个时代,几乎所有的婚姻都是以这一类的方式缔结,幸与不幸,也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相比很多人,纯由媒人说和,新婚之夜才真正看到人生伴侣的容貌样子,卢东篱还算是幸运的。至少知道对方的样貌性情,彼此还是有交情的,又都是书香门弟,想来婚后共同语言也还是不少的。
以这个时代的标准来看,这已经算是佳偶了。
象卢东篱这一类读圣贤书,心里头放着家国天下老百姓的人,对婚姻,对妻子的要求,想也来也不过是温婉贤德,颇通诗书吧。
这也算是大部份的正人君子读书人择偶的条件,顶了天再加上一条美若天仙罢了。
这种忙着修身齐家治天下,一展心中抱负的男人,哪里有空去玩爱情游戏?心里的世界太大,眼中看到的太多,爱情这种微不足道的东西,只怕根本不在他们的认知之中。估计大部份人以为娶个美人回家,温柔相待,偶尔花前赏月,闺中画眉,就算是极致了。
不过,在这个时代中,这又何尝不算是美好的爱情呢?
还是不要以超时代的思想来看待未开化的古人吧。
风劲节漫不经心地任思绪飞来飘去,卢东篱看他忽然间有些神不守舍,不觉讶然问:“你在想什么?”
风劲节笑道:“我在盘算,这场旱灾什么时候能过去,我们卢大人的小登科会是哪一天啊。”
也不理卢东篱哭笑不得的表情,他顺手在旁边拿起几个玉盒,递过去,笑道:“送未来嫂夫人的。”
卢东篱信手打开一个,只见一片珠光,耀人眼目,眉峰微微一蹙:“这首饰太贵重了。”自然就要推回去。
风劲节料到他的动作,一把按住他的手,似笑非笑望着他:“你不收这礼物,就别收我的救灾钱。
卢东篱料不到他这般无赖,气道:“你何苦为难我。”
“我哪里为难你了?”风劲节白他一眼,“反正你这辈子别指望以清廉耿直而名重天下,收我这点子东西,也不会让你名声更难听。我也不是大名府治下的人,也没事求你,就谈不上贿赂。再说,这么些年,我送过你什么贵重东西没有?真当我不知道你的臭脾气,这是给嫂夫人的,同你有什么相干?”
他冷冷一哼,眉间渐有愠意:“你当我不知道呢,你收过的礼虽多,一文钱也不肯花在自己身上的,这几年虽是什么官都当过,积蓄只怕是少得可怜的,你拿什么当聘礼,总得有几件拿得出手的吧。人家要嫁过来,跟你吃苦一辈子的,也不能太委屈了别人。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那种,自己的顶着个清官的名声,让全天下的人称赞,却叫家里老婆儿女吃糠咽菜的家伙。说什么关爱万民,连身边至亲都照顾不了,算得什么男人。不说呼奴唤婢,但至少要衣食周全,不要太过寒酸才好。”
卢东篱也没料到只因不肯收过于贵重的礼,倒招来他一顿训斤牢骚。他知道风劲节是个无法无天,什么事都敢干的人,自己如今有求于他,还真不敢太过惹恼他,只得笑道:“你的礼物,我什么时候推拒过,只是这实在太过贵重……”
风劲节不屑地道:“你这穷官知道什么叫贵重?我知道你的性子规矩,也不至于拿天大的宝贝送给你。这些珠钗凤饰,虽然亮眼,但这大多是打磨之工,倒并不是特别珍贵的珍珠美玉。只是手工做得好,看起来,就象是比较贵重罢了,骗骗不识货的外行人的。”他随手打开一只玉盒,指指里头那光华流转的珠钗,“这个,价钱也没超过一百两,算得什么,值得你这么一惊一乍的。“
不超过一百两,说得真是轻巧。一般百胜家,几年的积蓄也未必有一百两呢。这种有钱人啊……
卢东篱努力忍着不对风劲节轻描淡写的态度做任何批评,想想那些等着卢东篱的银子救命的老百姓,只好略有违心地称谢收起来算了。
风劲节得意洋洋看着大名府知府大人忍气吞声的样子,心中窃笑,其实他刚才说的话才是糊弄卢东篱这个不懂奢华的穷官。那支珠钗不超过一百两是真的,不过那只是成本价。一支钗用的金子有限,上头的累珠流苏,也并没有使用极高等的碧玉珍珠,但却是京城饰玉楼最顶尖的大师父手艺。首饰这种东西,卖的还不就是个样式,巧思,与众不问,晶莹夺目,奢华富贵,真个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成本不足一百两的东西,卖个上千两,甚至几干两,也不算稀奇事。
不过,如果卢大人知道这几个玉盒里的东西,拿到京城由景会做生意的人去卖给各府贵人,没准能卖到上万两的价钱,不知道他的表情会是什么样?
光想想就让风劲节觉得有趣,心中一动,忽想起一事,一把按住卢东篱,眼神有些凶狠地瞪着他,一宇字道:“你发誓,绝对不会把这些变卖了当救灾银。”
卢东篱被他这倏然而变的凶相倒是吓了一跳,心中暗恼,怎么我心里的主意,他全都猜到了。
抬头一见风劲节那满脸我就料到这样的愤怒表情,只得苦笑:“我绝不会变卖你的礼物。”
风劲节知这人虽然别扭,但说的话倒是算数的,所以松开手,心满意足坐回去,开始慢悠悠给自己倒酒,信口问:“对了。你那个跟屁虫怎么不在了?”
卢东篱笑笑:“东觉入京应试去了。”
风劲节一仰头,喝尽杯中美酒,眼中犹带笑意:“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啊。”
卢东篱凝望他:“劲节,其实你文武双今,才华盖世,为何总是这般玩世不恭,空负这绝世才情,何不为天下苍生……”
风劲节大笑起来:“我的卢大人,县衙一夜共叙,省城客钱长谈,我一直以为你会问这个问题。你却总没有问,我当你这一生不会再问了,你却还是忍不住了。”
他眼中也不知有几许酒意,几许笑意:“我喜欢你,就是因为你虽心怀天下,一心当圣人,却从不用圣人的标准要求其他人,从来不高高在上地训斥别人,不长进,不高尚,不伟大。别人的生活方式,你虽然不赞问,但你一直很尊重。可你终究还是问了我这个老套而无聊的问题。”
卢东篱轻轻道:‘我无意勉强你,只是为你惋惜,也为天下人惋惜。”
风劲节懒懒洋洋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为我惋惜,焉知,我不曾为你惋惜,至于天下……”他笑而摇头,“这世界上还没有人能伟大到,让天下人为得不到他而惋惜。”
卢东篱还想说什么,马车忽然停下,外间马夫高声道:“公子,府衙到了。”
风劲节懒洋洋躺下,一手枕头,另一只手对卢东篱挥了挥:“好走,不送。”
卢东篱笑道:“你不进去坐坐吗?”
“卢大人忙于救灾诸事,有多余的时间应酬我吗?再说了,我也不过是要周游全国,正好路过,来看看你罢了,也没想多留。”风劲节笑道,“你去吧,我手下在本地做生意的几个掌拒,已经带着我的银票在府衙等你了,你就忙你的去吧。”
卢东篱也知道自己这些日子忙得再无一刻闲暇,在马车上问风劲节了一会儿,已经是忙里偷闲了,真让风劲节留下来,他也确实没空照应,也不能指望这个每天都要给自己找乐子的风大公子能奈得了寂寞,或是哪天忽然良心发现,跟着他一块为救灾操劳。
所以,他也就只淡淡一笑,把那几个玉盒收了,便下了马车。
车帘一掀一放间,二人已再也看不到对方,卢东篱站在车前,看着马车迅速向远方而去,他也没有花更多时间遥望车影,转身便进了府衙。
卢东篱与风劲节相识已然两年多了,然而,他们在一起真正相处,却只有三次,三次长谈,一次比一次短。
三次相别,纵有惺惺相惜,纵有知己之感,但每一次风劲节都是干净利落地告别而去,每一次卢东篱都没有说一句挽留之语。
风劲节总是头也不回地离开,卢东篱也是看也不多看一眼,就要去为自己的选择而操心劳碌。
他们的人生,完全不同,就如两条直钱,就算偶尔相交,也会立刻分离,去继续自己前进的方向。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归来
夜色初临,大名府府衙的侧门想起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吱哑一声,侧门打开,一名粗使丫环手举灯笼向外照了照:“是舅老爷吗?"
门外,一个身量瘦削的青衫男子道:“是我,你们夫人交待过了吧?”
“是,舅老爷,夫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男子快步入内:“你们大人在哪?”
“大人还在书房,不知道舅老爷来,夫人说过,不用告诉大人了。”
男子略略皱眉,也不多说,便随着丫环一起往里去了。
来至内堂,见烛影火光里,一个窈窕美好的身影正坐于案前,不知写些什么。
适时丫环叫道:“夫人,舅老爷来了。”
那女子抬头,露出温婉美丽的容颜,笑唤:“大哥。”
男子一语不发走了进来,在烛光前上下打量自家妹妹一番,她只穿着普通的素净家常衣裳,乌发松松挽了一个髻,不施脂粉,不戴钗环,极之素雅。
男子皱眉道:“婉贞,你好歹也是位知府夫人,怎么衣着打扮,如此寒酸,内堂也没什么珍贵摆设,房里连个端茶倒水的丫环都没有,他卢东篱就这么慢待你。”
苏碗贞起身,伸手请兄长入座,同时柔声道:“大哥,东篱是清正君子,只不过靠微薄俸禄过日子罢了,哪里那么多余财,这府里的下人,也只有几个做粗重活计的。”
苏凌愕然问:“不会吧。我听说……”他向四周看看,见没什么闲人,才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妹夫不是那种迂夫子,该收的银子,从没少收过啊。”
苏碗贞微笑道:“比方一个人求他办事,而这事办了并不违法,也不损公,人家不送礼他也办,送了礼,他收下,还是会尽心办。反之,若是有人找他求差事,求疏通,但若那人不够资格,或事情有违国法纲纪,有损百姓福祉,再多的银子,他也不办的。所以,他的银子并不多。”
苏凌悻悻然道:“话虽如此,可走他官当到一府之长,就算从不做贪赃枉法之事,按惯例收的人情礼物,年节喜庆之礼,想来也是一大笔数字了。”
“可是,他也要应酬上官,交好同僚啊。半年前的旱灾,若不是他和所有官员交往甚好,哪那么容易就开仓放粮。上个月江东四郡征徭役的事,若不是他去拼力打点,大名府还不知道要抽走多少壮丁呢,还有……”
“总之就是没有钱是吧。”苏凌略觉愤然,“怪不得你说,我来的事不用告诉他呢。”
苏碗贞笑笑摇头,从旁边拿起自己的首饰盒递过去:“我的相公,确实是没有钱的,就算有,他也不会赞同你去拿钱买官。你是我的哥哥,你赶了上百里路来这里,我也不能叫你白走一趟。这些首饰,我打听过,送到京城,找大的珠宝店,也能卖个几千两,你拿去吧。”
苏凌接过首饰盒,打开一看,眼中灿亮,心中也惊讶:“他不是清官吗?怎么竟给你置下这么好的首饰。”
苏碗贞笑道:“他自然是置不起的,他平生有个知交,姓风,名劲节,据说是个富可敌国的大商人。当初我们成亲,这些全走风劲节送的礼物。说起来,相公为官,收过礼物无数,但价值贵重,而又肯留着自己用的,也只有风劲节送的东西了。不过,就算是风劲节,当初若不是相公因赈灾银之事有求于他,也不会收这么重的礼。自那以后,风劲节就在周游全国,每到一处,都会送礼送信来,只是,再没有这些过份贵重的了。”
苏凌听得竟有人如此有钱,兼如此大方,不免起了兴致:“他都送些什么?”
苏碗贞又是一笑,眼中也多了些趣致之意:“说来好笑,他每到一处,必要搜刮当地的美酒,送来给相公,相公说,此人是个无酒不欢之徒,便当天下人都是酒徒一般,如今府里,他送的酒还有四五十坛没喝完,现今相公都被他害得养成了每日必把他送的酒拿来,浅饮个几杯,否则不能入眠的坏习惯。另外,他也会收集各地一些不值钱,但精巧有趣的手工品、金石、印章送过来。倒是送我的礼颇值钱一些。”
“还有送你的礼?”
“是啊,他每到一地,必会买市面上最好的布科,叫人画下当地最时兴的衣样发式,配着最好的胭脂水粉送过来,除此之外,有时会送个梳妆镜,有时送个香囊。不过,他也是知道分寸的,每次只是送给相公,而相公再将这些送给我,我也只认是相公的东西便是。他还时不时附张字条,笑相公必是个不解温柔,不懂善待夫人的木头,所以没事就替他出些力。”苏碗贞笑道,“你瞧我在家里穿得素淡,只是为了方便罢了。若真是饮宴游玩,我的衣服、发式、首饰,那都是最好的,还总是大城那边最时兴的,不知多少官太太们羡慕我呢。”
苏凌冷冷道:“你是卢东篱的夫人,可你的衣裳、首饰,甚至镜子,胭脂都是另一个人置办的,卢东篱也不知道害羞。”
苏碗贞脸色微变:“大哥,我相公是清正君子,我敬他重他,便是你,也不可以在我面前辱他,他与风劲节是知己之交,豁达洒脱,自有名士之风,相公不以礼法拘我,处处予我自在,我不许你再这般说他半句。”
苏凌讪讪道:“我没那个意思,只是为你不值,你本该是个贵夫人……”
“贵夫人怎么了?”苏婉贞冷冷道,“这大名府上上下下的贵夫人还少吗?哪一个丈夫不是三妻四妾,哪一个不得守着一层层的大家规矩。我的丈夫,从不往秦楼楚馆,从不言纳妾娶婢,便是见着如云的美女,我要在,他只看我,我不在,他只看地,这样的丈夫,何处去找?我出门也罢,宴游也好,交友来往,他都任我自在,绝不管束,我瞧那些贵夫人羡慕我倒是真的。”
苏凌干咳一声:“好好好,我认错,我不该说你夫君半个不字,活该让自家小妹子教训,行了吗?”
苏碗贞也不好多说他,只得道:“大哥,我也要劝你两句,虽说朝廷允许民间百姓以钱买功名,但毕竟是虚职,你也实在不必如此营营役役,我们书香世家,能凭胸中所学,博个科举出身不好吗?连东觉都考中功名了……”
“要能考得上,谁愿花这么多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我,从小一看到书就头痛,除了捐个功名,还有别的路走吗?”苏凌不以为然地答,目光无意中四下一扫,停在书案前那刚写了几行字的白纸上,“咦,你给风劲节写信。”
“是啊,他周游全国,每到一处,必寄几封信来,他写得信也奇,即不在上头写上相公的名号,也不在下面署上他自己的名字,有时洋洋洒洒,说一路的风土人情,山光水色,甚至各地小吃,以及……”苏碗贞脸皮一红,“以及当地的美人名妓,有的时候,则是一两句没头没尾,全不相干的话。象是什么心情不好,或是特别高兴。又或是今天见着了一个美女,今天吃到了盘好菜。随便提一句,便算是一封信了。这么久以来,他的信中竟是从没有过什么值得一书的大事,也从不在信里问候一下相公。”
“他的信即繁且杂,有时候相公看了,也是又好笑又好气,常常骂他两句,便抛开不管,相公忙于公事,经常是他来十几封信,才草草回一封信,我想此人这般长情,也不可太过轻慢了。他虽不说不问,想来也是极关心相公的,所以我便替相公写回信,将相公这里大小事务,日常喜乐,都略略记述一下。相公也由着我,从来不拦。”
苏凌眼神一动:“你代他写的信,妹夫看不看?”
“有时看,有时也不看。”苏婉贞道。
苏凌双手搓了搓,期期艾艾地问:“那你能不能在信里向他借一笔钱……”
话音未落,苏碗贞已是脸色大变:“大哥,你怎能……”
“我这不是没办法吗。妹子,加上你的首饰,我凑到的钱,最多也就买个空功名,不可能放实缺的。我原是指望让妹夫替我设法,安排个差事,可照你这么说,妹夫竟是个一丝不苟的大清官,肯定不会帮我的忙,既然这人这么有钱,又出手大方,就向他借一笔,我活动活动,弄个实缺,不出两年,就能把钱全还给他。”
苏碗贞清柔婉丽的脸上露出愤怒之色:“我虽是女流,也知廉耻。岂可借他们君子之交,行此鬼域之事。”
“我不过是……”
“哥哥,夜已深了,你我虽是手足,也不便留客,你要有别的事,明天请早些来,直接与相公商议吧。”苏婉贞拂然喝一声:“送客。”
一直守在外头的粗使丫环忙来到门外叫:“舅老爷请。”
苏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呆站了一会儿,才重重一跺脚,把那一箱首饰抱了,快步而去。
苏碗贞怔怔站了一会儿,想起自家兄长这般不争气,更觉心酸,却也只得强提了精神,重又拿笔续写那封未完的信。顷刻写毕,她看看外头夜色,想了想,便自箱里取了一件略厚的长衣,携了信,亲自掌着烛火往书房而去。
夜已极深,书房中一点烛光不息。轻轻推开门,那案前的男子,依旧如以往的无数岁月一般,伏案疾书。
灯影里,他眉宇间无丝毫倦色,灯光下,她轻轻柔柔一笑,近得前去,放下烛台,把长衣抖开,徐徐披在良人肩上,柔声道:“就算要忙公事,也该顾着身子。”
卢东篱回眸一笑,轻轻伸手,握住她按在自己肩头的柔夷,温暖的烛火照进眸子里,也只见一片暖暖的柔意:“我这边事忙,原是没白天没黑夜的,说了多少次,你不用等我。自顾自睡便是。”
靠得这么近,烛光这般亮,苏碗贞可以看到卢东篱满头黑发里隐约的银光白影,她的夫君,正值英年,已然华发生。
心间的酸楚只是一转瞬,便有了更多的温柔与骄傲,在那文士的双肩上,挑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在这忙不完的公务中,又有着多少百姓的安居乐业。
纵使多情生华发,何憾何叹。
她在烛光下微笑:“我也没有特意等你,不过是正好把给风公子的信写完了,拿来给你看看。”
卢东篱笑道:“他原是个任性胡为的性子,也亏得你愿意这样费心应酬他。你既写好了,寄出了便是,倒也不用非得给我瞧。”
苏碗贞也不觉一笑,她的丈夫是谦谦君子,从来不背后论人是非、语出恶言,只有对那风劲节,有事没事,才会这样带着笑地骂两声。
“对了,他这些日子,都快把全国各地跑遍了,上次来信说,是要回乡了,你这信就寄到济县去吧。”卢东篱想起此事,忙又交待一声。
苏碗贞点点头:“即是他已游完全国,想来也还闲着,不如请他来做客吧。你们这等交情,也该聚一聚。”这念头一起,连她都有些神往了,那个风劲节,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风劲节,风劲节,自她嫁给卢东篱,生活中就似乎永远有着这个人的影子。
她的首饰是他送的,她的衣裳是用他赠的布料,照他给的款式做的,她理妆的明镜,她饰容的脂粉,都是他万里迢迢,遥遥寄来。
每隔几天,便能收到那人的信,今朝川西,明日河东,天涯海角,天地风情,都在那一封封书信中。
洞房花烛,交杯酒是他送的佳酿,偶有闲情,夫妻同赏明月看落花,必也少不了,他赠的美酒助兴。
偶尔听得相公闲时笑语,说起那人何等容华,何等风范,何等不俗,她也会不由得悠然神往。
君子之交淡如水,只凭着偶尔书信来往,已是尽兴,她却不免有些憧憬期待了。
那个风劲节,到底何等人物。
卢东篱听了这建议,却只是一愣,方才笑道:“那家伙,最是恃财傲物,放浪形骸,只不过恃的是钱财的财罢了。他做事没轻没重,只凭自己高兴,真要来了,怕不把你气死。”
苏碗贞骇笑:“若是如此,那就更要见一见了。”
卢东篱凝视她一会儿,这才笑笑,温言道:“他是这天地间最自由的人,他若要来,我们自当好好招待,他若不来,也就不用刻意去唤了。”
苏碗贞也望了他一会,这才点头:“好。”
卢东篱在灯下,看到妻子温柔婉约的笑容,有一瞬的失神,这个时候,风劲节又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可是仍依在美人怀里,笑闹饮酒,可是又弄得一身酒渍胭脂痕。
他不由笑笑,摇摇头,立时又把风劲节抛于脑后了。
他与风劲节的交情,可真是淡如水了,这算不算君子之交,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见到他的时候,颇为欢喜,同他谈话,如沐春风。然而再长久的时间不见,也不会太思念。看到他的来信,他的礼物,或笑或叹,却也不会想要刻意回信,可无论如何,隔着再遥远的时光,对他的记忆,依旧鲜明如昨日。
淡淡驱散这难得一瞬的怅然,他复又低下头,继续批阅公文。
苏碗贞在他身旁坐下,无声地倍伴着,眼眸里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温暖的烛火映出他专注的神容。
这是她的丈夫,她的良人,是她一生一世的依靠。
半个月后,一辆无比奢华的大马车停在了济县风劲节精美的园林外,福伯带着所有下人一直迎出园外,年迈而忠心的管家,再次激动得热泪盈眶:“公子爷,你可算回来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风劲节没有喝得醉熏熏被一群美女从马车上扶出来。
他一个人干净俐落地跳下马车,微笑着看了众人一眼。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猛吸鼻子,咦,真的一点酒气都闻不到啊。大半年不见,他们家公子转性子了。
福伯又惊又喜地迎上来:“公子。”
风劲节笑笑摆摆手,止住他的一堆将要出口的唠叨:“我们先进去吧。”他一边快步向内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我走的这段日子,有什么事没有?”
“没什么大事发生,万事公子都有安排,我们照章程办事罢了。对了……”福伯道,“前不久,大名府寄来一封给公子的信。”
风劲节点点头:“他是算着我该回家了,就直按寄到这来了。”
福伯欣喜道:“公子与卢大人真正是君子之交,公子待卢大人那么深情厚义,也难怪卢大人牵念。”
风劲节微微扯动唇角,忽然露出一个略有些诡异阴森的笑容:“他待我是不错的,我对他……”
他的眼神慢慢冷下来,最后才淡淡道:“不过是利用罢了?”
“啊……”福伯蹬大眼,心里寻思着,我刚才是不是听错什么话了。
风劲节却不再多说,此时正好已经进了厅,为他接风的宴席早已摆妥,安排来服侍他的美貌少女也已在前方盈盈施礼。
他眼神微冷,轻轻挥手:“不用这么铺张了,我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下人们你眼瞪我眼,天啊天,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咱们家公子爷真的变了。
天大地大,主子最大,主子爷发了话,大家心里再有疑惑也不敢停留,纷纷退去了。
只剩下福伯还愣愣地瞪着自家主子。
风劲节笑笑,自袖中抽出一堆纸递给他。
福伯接过一看,一张张都是田契地契,全写着自己的名字。
福伯大惑不解地抬头:“公子,这是……”
“福伯,我知道你自己有不少的职蓄,但这么多年,你一直跟着我,照顾我,这是你应得的。”风勤节微笑。
福伯不明所以:“公子,我不明白。”
风劲节静静看着他:“福伯,你是最早跟着我的人,在我是个孩子时,你就照顾我。所有人都不相信我有能力,只有你支持我。你还记得吗,你曾问过我,为什么要拼了命赚那么多钱,钱够用不就行了吗,我当时怎么回答的?”
“你说,你这一生其实很不自由,必须照命运划定的路线去走,你这样拼命赚钱,不过是想为自己赎几年身,在命定的人生里,为自己争几年自由,你要有足够的钱,可以支持你自由自在,做任何想做的事,可以让你肆意地尝试各种各样的生活。”福伯喃喃地答。
风劲节笑笑:“那么,在我富可敌国之后,常会有人劝我想办法捐官,给自己的弄个功名,提升一个地位,记得你也劝过我,说是有个虚衔在头上,做事也方便很多,特别是被刘铭冤枉之后,你更劝过我多次。你总觉得,有个官帽子在,就不会让人这样欺负陷害了。当时我又是怎么答你的?”
福伯越来越有不祥的威觉,茫然答:“你当时说,你这一生,其实是注定要当官的,不但要当,而且还注定要躬鞠尽瘁,累死累活,没准还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现在是得自在一日,且自在一日,何苦提前把自己送到苦海里去。”
风劲节微笑:“是啊,所以我放浪形骸,所以我肆无忌惮,所以我在最后的时候,动身去周游全国,看尽天下美景,会遍世间美人,尝尽美食,饮尽美酒……”
“公子,公子……”福伯惊慌地打断他的话,“我不明白,我老了,我听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风劲节望着他,微笑,眼神温和,神容平静,“自由的日子结束了。”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建功
不过是半柱香的时间,瑞王便简单地把自己所知的一些卢东篱与风劲节相识相交的过程徐徐道来。
虽说有些仅只当事人才了解的事,他也并不清楚,但他权力即大,耳目又众,若立心要想查别人的往事底细,还真没有多少事,能瞒得了他。
陆泽微听得不觉且笑且叹:“洗冤救命之恩,不肯称榭。千里借银之举,理所当然。数面之缘,竟是数年至交。这才是奇人奇行,知己之交。果然高才总被俗才误,我等庸人,也只得叹而敬之罢了。”
瑞王淡淡一笑,缓步走回案前,欠身尘下:“何只是知己之交,分明是生死之交。”
陆泽微一笑上前,亲手倒了杯茶,双手递拾瑞王,笑道:“王爷费神,给我讲这等评书传奇,快快润润喉。”
瑞王笑着接过来,饮了两口,笑道:“风劲节是怎么由商人变成官的,你是知道的吧?”
“自然。”陆泽微笑而点头,“这在当年,可也算是轰动全国的一桩大事了。”
“当今天下大乱,争杀不止,各国皆修军备,唯有我们赵国历代以来,却一直重文轻武,其原因就在于我赵国地形特殊,国境线所临的大部份是苍茫大海,其他与陆地接壤的,不是绝壁险峰,就是浩浩沙漠。当今天下各国,为争夺霸权,不免重陆军而轻水军,除立国不足二十年的韩国,竟再没有一国,有象样的水师了。所以,我国不虑自海而来的敌军,也没有哪个国家,愿意拿整支军队来冒险穿越沙漠。因此只要我国无意出兵攻打他国,有此天险守护,便……”陆泽微不知是叹息还是无奈地摇摇头,“似乎可以安枕无忧。”
瑞王也苦苦一笑:“这样的天险庇护,于我国,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幸运的是,天下乱世,独我国可保一隅之安,不幸却是历代君王,仗此天险,耽于逸乐,不思武备,至使国无良将,军中亦无可用之兵。”
“是啊,一直都以为战乱离我们很远,想不到与我们只隔一处大沙漠的陈国竟会派出一支军队,穿越茫茫沙漠,直攻我边境定远关。”陆泽微又是一叹。
瑞王摇摇头:“其实陈国也只是存着试探之意,那支军队不过八千,只怕陈王自己也没真指望这支军队能成功。可是,它偏偏就成功了。”他愤愤一掌击在案上,“虽己时隔数年,回想起来,仍是我赵国之大辱。一万将士,依雄关之势,居然被八千穿越沙漠的疲弱之师给攻破了。”
陆泽微勉强笑笑:“王爷也不用太过为此事而愤慨。定远关多年前虽有雄关之称,但有五六十年不曾有战事,无论士兵将领,也从不相信有谁会穿越沙漠来攻。更何况沙漠上,还有依附我国,为我国守护门户的漠沙族人,他们自是更加有恃无恐。又哪里想得到,这一支奇军,以神速打破漠沙人的防线,突然出现在城下,将军们措手不及,士兵们全无作战经验,有此一败,算来也是不冤的。”
“他们不冤,那定远关后,无数百姓又冤不冤?”瑞王愤然道,“我国地势奇特,四周国境线虽有天险相护,但一破国境,便是一马平川,千里沃土,再无一处可守。我堂堂大赵,竟任那敌军八千人马,纵横千里,沿途郡县,虽有兵将,却无不望风而散,竟无有敢于迎战之军。陈人一路烧杀掳掠,若等到朝廷调派大军前往,陈人的军队早就满载归国了。”
“陈国将军能一路如此顺利,也是意外之喜,极功近利之下,忘了不能孤军深入敌境的兵家大忌。偏偏我们赵国,多年不与他国征战,国内士乒不过是偶尔打打强盗,镇压一两次叛乱罢了,忽听说有敌国大军来势汹汹,官兵将领,俱皆无迎战之心。”陆泽微叹道,“这也是数代以来过于安乐的遗祸。”
“济县当时离定远关不过八百里,闻得异国军队将至的消息,驻军一哄而散,百姓忙于逃难,县官也急着打点行装。只有风劲节亲自去拜访县令,要求以官府的名义招集兵马抵抗。当时县令是同意了,不过除了一纸空文,什么也没有给他。”瑞王苦涩地道,“真是想不到,大难来时,朝廷命官们急着逃命,吃皇粮拿俸禄的将士们无心迎战,反而是一个商人站了出来。”
陆泽微接口道:“说起来,那风劲节也是一个人才。据说当时他就是这么孤身一人,站在长街上,召唤满城青壮起而保护家园亲人。据说此人口便给,言词极能感人,竟是一呼百应,转眼已招得数百壮士。他又四方收纳前方溃散逃亡的军士,说服他们,再逃也难逃国法军法,无非死路一条,不如挺身上战场,将功赎罪,才能保得性命。他竟是生生以他个人的词锋、气魄,于数日之间,聚得二千余众。他自己散尽家财,以为军资,以配军器,以二千之仓促之士,战八千精锐之敌……”说到此处,陆泽微也不觉悠然神往起来。
瑞王眼露赞叹之色:“此人妙演兵法,竟是连战连捷,仅仅半月,杀得八千陈军,败退千里,最后只有五百骑逃入沙漠。而这个时候,我们朝廷派出的大军,离着济县居然还有三百来里。那半个月中的军费、粮草、兵器、马匹,甚至在打胜仗之后的奖赏抚恤,也全是他以自己的家财来支付的。”
陆泽微击节叹道:“风劲节以商人之身,立此擎天之功,实为当世奇闻。”
瑞王冷冷一笑:“擎天之功又如何呢,朝廷对他的封赏何其刻薄。那支一仗没打的所谓大军,多有赏赐,领军将领还都升了官,他这个真正的功臣,却只封了一个偏将军,还调到边关去守城。人家好好一个济县富比王候的公子不做,凭什么要到边境上去吃苦受累受人排挤。”
陆泽微眉间也满是怅然:“此事确实不公,但却也是无可奈何。我国一直重文而轻武,又极讲士庶之别。此次大乱,国内文臣武将,尽皆手足无措,反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商人立下大功,若是对他过于重赏,只怕满朝臣子脸面不好看。”
瑞王失笑:“泽微啊,你的心地还是失之方正,没看透人心之可笑可叹处。原本父王还是想重赏他的,只是朝中重臣们,抓住他的商人出身加以反对罢了。你真以为这些大臣们仅只是讲究士庶之别,顾忌颜面吗?他们只不过是听说风劲节富可敌国,有心借这个机会敲他一笔罢了。又哪知风劲节在这一战中,已将家中财富散去极多,后来为所有死难者安排后事,出资抚恤,他都极之大方。因此手中钱财所余不多。而这些余财,他也全用来安置他自己身边的下人,为他们各觅出路,置办产业,极之大方仁厚。而他所有在各地的产业,他则全部放弃了股份,把产业一一零散分割,送给了各地的掌拒。”
陆泽微惊叹:“此事我倒不知了,如此敌国财富信手轻抛,此人……”
“据说,当时也有苦苦阻拦,他答,为官非吾愿,奋身而起,仅为保卫家园。然而既已惊动朝廷,圣命即下,势所难辞。即立战功,复控强兵,若再坐拥倾国之富,他日恐有莫测之祸,莫若散尽余资,以明心志。”瑞王含笑说来,眼中欣阅赞赏之意更甚。
陆泽微赞叹:“怪不得王爷对他这般另眼相看。一介商人,处事如此通透洞明,实在难得。”
“更难得的是,他目光长远,当日有人劝他,好不容易建下如此商场基业,纵要退出,也不必分割,他笑答,商人的势力太大,财富太多,又曾参予战事,颇有声望,只怕有益无害,莫若分而散之,由一个倾国大财阀,变做一个个小富豪,方是避祸保身之良方。”
陆泽微点头:“如处果然目光远大,以他家的财富、商场势力,这几年再一直发财下来,只怕朝廷也容不得,总会找个机会抄没了他们的财产,到那时,就多少要牵连一批人了。”
“所以,就这样,他堂堂一个富比王候,享乐无尽,虽南面王不易的公子,只因为在国家有难时挺身而出,就落得家财尽散,自己编入军役,去那风沙苍茫的定远关,受风霜之苦,干戈之痛的下场。”
陆泽微微笑道:“下面的话,王爷不用说,我也猜得出来了。话说那卢东篱因政绩颇佳而渐有名望,再加上皇上偶尔忆起当年他在身旁写诗应对时也极尽心,便有些想念他了,所以又给他升官了,直接升到朝廷办事,位列朝班,参议国事。而入朝没多久,就奉旨为巡阅使,巡视九边。”
瑞王眼中满是悠然叹喟之色:“说起来,我朝的巡边制,也不过是个摆设,走走过场。我朝历代不重武功,不修武备,又素来重文轻武,各方重镇的主将全是文臣,巡边的使者,也一直是文臣,所谓巡边,也不过就是让朝臣们到边关去,代表皇上,给驻守的臣子送些礼物,而各地的臣子们,也给巡边的大人,塞些银子,统共大家一起发财罢了。可是,这一次卢东篱巡至定远关,终于重遇风劲节,偏又引发了一桩大事。”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重逢
卢东篱为巡阅使,持节代天子巡视边城。他一行人马来到定远关时,受到了定远关督帅范遥的热情接待。
按赵国的成例,各地重兵的主帅,一定是文臣。范遥也是正统科举出身,天子门生,以诗文传名的一介文人。
只是他与没有什么背景的卢东篱相比,却又大大不同了。
他出身于官宦世家,家中世代显贵。他出仕之前,曾拜入权势显赫的九王门下,一朝金榜提名,得九王推荐,直接升入朝堂。相比卢东篱在翰林院清请闲闲地苦挨日子,他的仕途平稳顺畅许多。
做了十年官,官声也有了,文名也不错,官职也升到正三品。在上次陈军击破定远关之役后,原定远关的督帅获罪被贬,他就在九王的全力支持下,成为定远关守军主帅,手掌一支重兵。山高皇帝远,这地方,天大地大他最大,日子过得十分悠闲。
今次天使来临,以他的出身,虽说并不十分看得起卢东篱,但也要敬他所代表的天子,因此大肆声张,引领诸将,以鼓乐相迎。
双方会了面,彼此行过礼,互道几声久仰,打几声哈哈,寒喧个两三句,范遥便请卢东篱入帅府洗尘。
卢东篱一边应酬他,一边举目四下张望,少倾已将众将看尽,不免略有失望之色。
范遥笑问:“卢大人,你这是在找谁?”
卢东篱笑道:“我久闻那风劲节之名,不知这里哪一位将军是……”
“他押粮去了,不在定远关。”范遥不以为然地道,“风劲节也不过是个商人,机缘巧合才得立大功,能列身军伍,身有官爵,皆圣上隆恩厚德,卢大人堂堂士子儒生,何必将此人放在心上。”
卢东篱随便应答两句,也不去争辩。他素知这些高门大阀出身,又能考中功名的子弟们,更比别的读书人看不起武人或商人,这种想法根深蒂固,无可更改,真要争执,反为不妙,所以只得三缄其口。只是想起范遥即有如此看法,那风劲节在他手下当差,只怕日子不甚好过。那人又最是飞扬肆意的性子,哪里受得这许多磨折为难……
这般一想,心头不免有些隐忧,又不好表露出来,脸上还要做出笑容,陪着范遥说笑闲谈。
二人且说且行,转眼已至帅府。
离着帅府还老远,已看到那座金碧辉煌,十分宏伟壮观的府地。卢东篱心中微惊,边境之地,大多寒苦,这一路行来,百姓民居,也甚简陋,这帅府如此奢华,于国实非益事。
进得府来,却见屏开鸾凤,褥设芙蓉,有美人侍酒,有舞乐观赏。这等宴饮之乐,比之京城之中,竟也不惶多让。
卢东篱为之愕然,只得低声问:“范帅,这军中,不是禁酒禁女色吗?”
他满心地只盼范遥答他说这是为了迎接天使特意破例,然而范遥只是失笑:“禁酒禁女色的军令,自然是只管下头那些武夫的。咱们都是读书人,岂可少了红袖添香,美酒助兴。当今举国各处军镇,哪一家的帅府不是如此。”
卢东篱送疑一下,才道:“别处关口,不是大海,就是绝壁,倒也罢了。只是此处万一再有陈军袭击……”
范遥更加漫不经心:“那陈军吃了大苦头,哪里还会再穿越沙漠来攻,再说我已经重重惩戒漠沙族人,令他们要严守沙漠,若再让敌军突破,就灭他们全族,想来他们是再不敢怠慢的了。”他似是根本懒得谈这些事,双手举杯,笑容满面,“来来来,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我们喝酒。”
卢东篱只得强颜欢笑,举杯应对。
美人歌舞,美酒香醉,卢东篱却一直心不在焉,根本无法享受。
而范遥本心里不太看得起出身寒微的卢东篱,就连这场迎接宴会,也并不十分在意他的是否舒适,倒是自顾自享受了,不多时,便已喝得醉意朦胧,倒在几个美女身上,醉熏熏地左摸右拉,口里啁喃道:“美人儿,给我好好侍候卢大人。”
此等情形,已至不堪境地。卢东篱自入官场已来,虽说也有些寻欢作乐的应酬场合推之不得,被迫参加,但始终无法习惯。
此刻身处如此华宴,见这胡天胡地的荒唐行径,心间只觉得猥琐不堪。
只好连称喝得醉了,要去休息,也请范帅入后堂歇息。他自己也由帅府的管家引去卧房休息。
万万没想到的事,刚在卧房坐下来,喘口气,还没来得及定神呢,发观床上被子不太对劲。走过去掀开一看,几乎没一跤坐倒在地。
床上卧着两个一丝不挂的美女,正对着他含羞微笑。
卢东篱为官多年,虽然有时也遇上别人奉献美女的事,但这种阵仗却是从未见过。惊吓过度,竟忘了这是自己的房间,可以叫任何人走开,他是转头就跑,无比狼狈地落荒而逃。
他跑出房老远,定了定神,这才回复了镇定,也能正常思考,知道自己的反应很愚蠢,但即已出来了,索性也就不回去,自己信步在帅府内走走看看。
各处门户,各方哨卡的军士们见了他都纷纷行礼,只是人人神色恭敬却也冷淡之极。
卢东篱默然看着这些在寒风中,守护放哨的士兵,想着刚才厅堂上的软玉温香,酒乐奢华,心中怅叹。如此做为,只怕军中士卒,多有不平之意啊。
真想不到,陈军之祸似仍在眼前,举国上下,竟已文怡武嬉,不将这血泪惨史,放在心上了。
只是心头忧思虽重,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刚入朝廷不久,无名无望无势力,又有什么能力改变整个国家的现状。
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到,即使看到最不应该的事,也不能挺身坦然而斥,却只得虚以委蛇,勉力应酬,以保自己的地位不因此受到动摇。
他有些苦涩地笑一笑,在月色下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把手染得这么脏,把心变得这么硬,低下头,弯下腰,强迫自己对世间许多不公视而不见,假做不知,原来还乏不够,还是无法得到足够的权力来为自己所在意的家国百姓,做更多的事。
还不够……还不够……
可是,到底要怎么样做,才可以……
“卢大人!”
有些熟悉的叫声传来,卢东篱抬头一看,一名百夫长正在月色下含笑施礼。
卢东篱借着月光略一打量,微微有些吃惊:“你是以前济县的牢头王大宝。”
“正是小人。难得卢大人还记得。”王大宝咧开嘴笑。
“你怎么在这?”
“当初风将军在济县招呼全县青壮挺身拒敌,我想着我的老娘,我的家,我所有的财产都在那儿,要让陈国的强盗打进来就全完了,所以就跟随了风将军。打完仗后,所有的父老乡亲围着我们欢呼,把我高高扔到天上再接住,所有人都对我笑,见了面,全都热情地打招呼。有事没事,左邻右舍谁家做了好吃的,必要送我家一份,谁家有什么好东西,总会到我家来分一些给我们。我活了这么些年,当牢头,当差役,到处老百姓都奉承讨好。可是,从没有这么被人看重过。”
王大宝说起这些事,也有些热血沸腾了:“我到那一天,才知道,男子汉堂堂正正保家卫国,拼血汗赚来的荣耀,比什么都值。所以后来,我就索性入了行伍,跟了风将军来定远关。因为我在打陈国人时立过功,所以一进军队,就是百夫长,大小也是个官了。”
卢东篱听得这样直率的话语,也不由微笑,转声问:“风将军好吗?”
“当然好,好得很呢。”王大宝两眼闪光地说,“这里哪一个士兵不敬重将军?不尊奉他的号令呢?要没有他,以前关里的士兵,就是举国的罪人,不是死于国法军法,也要一生流浪逃窜,被天下人唾骂。将军救他们的性命,救他们的颜面,让他们可以有机会继续在太阳底下堂堂正正做人,这是多么大的恩典啊。可错啊……”
他摇摇头:“我们这些小人物都知道感恩,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将军那么大功劳,才封一个偏将军,还要让一个……”他声音忽然低沉,把某个可能不太恭敬的词含糊过去,“让人那样管头管脚,哼……”
卢东篱听出他语中多有不平,但这正好也是他担忧之事:“范帅对你们管束得多吗?”
“也还好啦。”王大宝悻悻然道,“听风将军说,国内各处兵营都差不多,最高的大帅全是文臣,这些文臣里懂武备军务的没几个,大多数人不过是坐着个位子,自管吃喝玩乐,下头的事,下头人自己办。说起来,这军中的防务,大部份还是风将军在管着。只是范帅不承情,时不时还要训斥他几句。有时想想,真为风将军不值。”
他也算是在卢东篱手下当过差,知道他的性情的,所以才敢这样直言无忌。
卢东篱听得神色愈发沉重,默然一会,才道:“你能带我在城里到处走走吗?”
王大宝迟疑一下:“这么晚了!”
卢东篱笑道:“我正好睡不着,就看看你们的防务也好。”
王大宝点点头:“好,我为大人引路。”
有王大宝的指引,自是一路顺畅,专挑重要的岗哨防区巡视。寂静的夜色中,士兵们沉默无言地举起兵器向代表天子的高官致敬。
卢东篱做事一向认真,在其位,谋其政,就是以前一直被贬,再小再不如意的差事、官位,他也会把事做好。
这一次也一样,虽说巡阅使不过是个发财走过场的差事,但他接任之后,就自己恶补了好几本兵书,沿途巡视各处时,也总向各地的将军们请教军务。
虽说也是临时抱佛脚,不算什么真明白,到底比完全不懂要高明一点。这一路行来,见到各处岗哨的位置,士兵们的反应,也不免暗暗点头。
能在头上压着一个无能且贪图逸乐的上司时,还把事情办得这么好,风劲节可算是极之出色的人物了。当年原也料到,他若出仕,于国于民,必有极大助益……
他心中思忖,口里不免笑问王大宝,当日风劲节以一人之力,招民间青壮、半途逃兵以拒强敌之事的始末。
王大宝视此为生平第一得意之事,自是手舞足蹈,西西说明。
卢东篱只是含笑听着,当年他在大名府,遥闻陈军入境,心忧济县安危,却无相助之力。后听说风劲节的种种英雄行径,即惊且叹,偏心深处又隐隐觉得理所当然,似这等惊世之功,方是风劲节之所当为。只是一切都只道听途说,不得详尽。每每夜深之时,秉烛窗前,遥想他兵戈杀场的英风侠行,心绪激动难抑,也只能以一杯风劲节当初所赠的美酒,千里遥敬了。
后来得知风劲节的封赏极之微薄,心中代为不平,却也无可奈何。几番写信给风劲节,却因为风劲节一路征战,又受官职,必须赴任,少有安定之时,竟是多次不能及时收信。等到了定远关之后,才偶尔回一封信,也只是和以前那样,淡淡几句闲话罢了。关于怎么打仗,怎么建功,到了定远关的生活如何,竟是半句不提。
每每把为他操心担忧的卢东篱气得拍桌子撕信纸外加大骂几句混蛋。倒是亏了苏婉贞贤惠贴心,卢东篱撕信的时候,她是从来不拦的,只是等他走了,自会把碎纸细细地粘在一处,好好收藏,基本上等不到半天,卢东篱就会讪讪然来问,那碎纸是不是被扔走了。待此时才把粘好的信递过去,而卢东篱只得在妻子似笑非笑的眼神里略红着脸,干笑两声了事。
难得这时身边有个曾与风劲节亲历战陈的故人在,这番激情飞扬地讲述当日战事,卢东篱含笑听来,也不由心往神驰,渐渐血液贲张,激动起来,竟恨不能身逢盛事,参予此战,与他们一起,并肩对敌了。
二人说话间已巡到了城楼,耳旁忽听得一个军士叫道:“有队军马正接近我们。”
二人闻声,即时靠近城楼,极目远望。
王大宝比他熟悉地形,也适应环境,张望了一会,不觉笑道:“是风将军押粮回来了。”
卢东篱闻言只是张大眼,极力望去。黑暗中,马蹄声渐近,高高飘扬的旗帜隐隐约约,总是看不太清。
他略有些懊恼地皱皱眉,对自己的夜视能力极之不满。只得强抑着心头莫名其妙激动起来的心绪,静静守在城头,静静等着那一支人马在月色下,渐渐接近,渐渐清明。
静静看着那一身风尘的将军,在城下仰头一笑,眼神灿亮犹胜星辰。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惊变
在卢东篱印象中,风劲节从来都是一身白衣,晃得人眼晕,难得见他以其他装束出现。然而,即使弃了白衣,舍了家财,一身普通的盔甲,他却能穿出别人所不能相比的从容洒脱来,明明是连日奔波,押运粮草,以至于仆仆风尘,连人带马,衣上发上,都有了风沙,偏偏还有一种逼人而来的飒飒英姿。
卢东篱在城头静静望着城下的风劲节,不知道,明亮月色下,他眼中的笑意与温暖,一无遮拦地尽入另一个人眼眸之中。
待风劲节一行人进得城来,卢东篱与王大宝也早就快步下了城楼。
早有别的士兵去把粮车运走,不用主将操心,风劲节迎向卢东篱,深深一揖:“拜见卢大人。”
卢东篱见多他肆无忌惮的胡闹样子,被他这规规矩矩一行礼,吓了一大跳,本能地双手一托,额上都差点冒出汗来:“你做什么?”
风劲节忍着笑,表情无比严肃地道:“卢大人乃天子之使,末将岂敢无礼。”
卢东篱又窘又恼,正自惶然,无意中眼角瞄到王大宝在旁咧着嘴笑,顿时醒悟过来,愤然双手一推:“你越发胡闹了。”
风劲节这才朗笑一声,一把拉了他的手臂就走。
卢东篱气得用力一挣:“又做什么?”
风劲节讶然问:“久别重途,东篱不想与我抵足共眠,彻夜长谈吗?莫非还想在这城楼之下,无数官兵视钱之中,同我继续聊官样文章,客客气气,行礼走规拒。”
卢东篱心中气结,就算要把臂而行,你似乎也该先为戏弄我的事道歉才对。不过他也知道,想让风劲节赔罪,那是根本不能指望,只苦笑问:“你刚刚押粮回来,不是要立刻去面见主帅交今吗?”
风劲节抬头指指月亮:“我的卢大人,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你以为所有的大官都象你这么任劳任怨,半夜不睡觉吗?这时候,我要是跑去惊了范大帅的美梦,不管差事办得怎么样,几十军棍那是少不了的。”
他说来仿似笑谈,卢东篱听得却是一凉。在范遥手下的日子想来是不好过的,风劲节又是那样肆意不羁的性子,若真这样年年月月受此拘束管治,只怕是极痛苦之事了。
他一阵走神,竟也没注意被风劲节拖得脚不沾地地往前走了。
沿途的士兵依然纷纷行礼,只是人人神色尊崇,眼神热烈。卢东篱当然不至于自作多情地认为这些敬意是给他这个钦差大臣的,想来也不过是沾了风劲节的光罢了。
风劲节径直把卢东篱拖到自己房间,随手一推:“自己坐。”然后自己点燃蜡触,笑道,“人家是寒夜客来茶当酒。边地简陋,连茶也没有,你自己将就吧。”
卢东篱默默桌前坐下,打量了房间几眼。虽说将军不必和士兵一样挤营帐,但是,这个房间,也实在略为小了些。只以一道木板,隔开寝室与厅堂,小小厅里,除了一桌四椅,竟没了旁的东西。
他怔怔看了看四下,一时竟觉得心酸起来。
那个风劲节,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注重享受,都穷奢极侈。永远的亮眼白衣,永远的美人在侧,永远喝不尽的美酒佳酿。他走到哪里,这一切都会出现在哪里,然而……
在这遥远边城的小小房间里。一切简陋得直若赤贫的百姓人家,那个永远无酒不欢的男子,竟是连一杯清水都临时拿不出来了。
朝廷,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功巨地吗?
风劲节见卢东篱忽然没了声息,挑挑眉,注目望去,见他神色黯然,不由又是大笑起来:“你都想什么去了?”
卢东篱苦涩地道:“劲节,我……”
风劲节笑而摇头:“我知道,你在无聊地为我难过来着。你真是太小看人了,我风劲节是什么人,我若自己不愿意,天下谁能叫我受委屈。你真以为,我一生都离不开美人与美酒吗?那不过是一种生活。就像现在,也只是另一种生活,于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以有限的人生,体验不同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你真以为我是那离了软玉温香就不能活的富家公子哥吗?我可也是沙漠苦寒之地靠辛苦做生意,才慢慢发家的,吃点苦对我算得了什么?”
他笑着坐下道:“我再怎么不受主帅待见,也是位将军呢,讲究起来,也能弄个大点的房子,叫几个军士天天为服侍我奔走,我只不过是懒得麻烦罢了。”
“你原本是极潇洒的人物,天不能管,地不能束,世间没有任何规矩可以牵制你。”卢东篱语气犹自略带怅然。
“可我那种生活,不是你不赞成的吗,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能为国出力吗?”风劲节不以为然地道,“我不喝酒,虽然是有些馋,但也不是忍不了。以我的本领,想偷偷喝点酒,算得了什么大事,以我的性子,就是不理会上下规矩的管束,又能如何?但是,这里是军营,我一人图了爽快,却破了军规军纪,使军队里最简单的规矩形同虚设,这样的军队,还有什么战斗能力。”
他抬手往上指一指:“咱们主帅胡天胡地,已经够让军士们心中不平了,如果我们这些做将军的,再不以身作则,又还有什么脸面,在国家危难时,让士兵们去奋勇拼杀。”
他在灯下微笑:“我不喝酒,我被庸人压制,这都不是委屈,这只是军队中必守的规则。军队是最重上下之分的她方,主帅的命令必须被绝对执行的地方,军队更加不可以放纵兵将,饮酒作乐,我所做的,不过是以自己的一言一行,来维持军队的稳定和原则罢了。”
虽然时移世易,身份已与往日不同,但他这般淡淡言来,依旧带着他那特有的,天大的事也视做等闲的漫不经心。
卢东篱沉默着聆听,不插嘴,不反驳,不争辩。只是,在心里,仍觉一点淡淡的酸楚和悲凉。
他不在乎,可是他在乎,他不觉委屈,可是他却为他而感到深深的委屈。
一直等到风劲节说完,卢东篱才轻轻道:“其实当初知道你接受诏命成为定远关的将军,并在上任前散尽家财,我就一直觉得奇怪。”
他凝视风劲节:“不计利害得失,鞠躬尽瘁为国效忠,这似乎不象你的为人。”
风劲节失笑:“你以为我为人又如何?”
卢东篱只定定看着他:“我不知道,我原本以为我了解你,可有的时候,我又觉得,我其实完全不懂你。你看似性格简单,其实却总在不停的变化,如今细想起来,我以前所看到的你,不过是你想让别人看到的你罢了。”
风劲节沉默了下来,他慢慢垂下眼,掩去眸中那一刻极淡的动荡,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以前懒得为官,是因为我不认为有必要为了公理正义这种事去牺牲我的自由,而现在……”
他微微摇了摇头才道:“是我实在信不过赵国的将帅们,为免亡国之祸在我有生之年发生,只好自己吃点亏了。”
卢东篱大为震惊:“你说什么……”
“我说的你真的从来没想过吗?陈国派一支几千人的军队穿越沙漠,是为了攻打我们吗?”风劲节冷笑。
卢东篱黯然摇摇头:“当然不会用几千人来攻打一个国家,应该只是为了试探。”
“对,现在已经试探过了,我们赵国军队的战斗力陈国人一清二楚。知道赵军如此一击即溃,他们的大军还会再等待多久呢?在小分队成功穿越沙漠,熟悉道路之后,陈军大队人马兵临城下的日子,你以为还有多远?”
卢东篱眼神带着震惊,愕然问:“你,你甘受种种管束和牵制,留在这里受苦,就是为了替我大赵,防御边疆?”
风劲节瞪眼:“你不要什么事都说得这么伟大行吗,我不过是不想做亡国奴。”
“你……”卢东篱还待再说什么,外面忽传来王大宝的大声呼唤。
“将军,将军……”一迭声的大叫后,王大宝出现在门前,“将军,出事了。”
风劲节站起身来:“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有什么事?”
“有个漠沙族人半夜来到城外,他说……”王大宝走近几步,在风劲节耳边低声说了一串话。
风劲节眉峰微微一蹙,回头对卢东篱道:“你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
卢东篱疾声问:“什么事?”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要去细问问。”风劲节信口回答,就快步与王大宝出去。
卢东篱略一迟疑,终于打消了同去的要求。他虽是天子之使,但毕竟不是军中将领,军务细则,他实在不便干涉。
只是,这个很讲礼貌很讲分寸的决定,却让他一个人,在寒衣里等了又等,因为不知到底是什么事,所以心境就更加焦急。他坐立不安,忧心如焚,在屋里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自觉已经过去了几百年,走出来看看月亮,却似乎一丝一毫也没有移动过。
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自行设想发生了什么事。
漠沙族是沙漠上一个小部族,族人强悍善战,但因为生于沙漠之上,十分贫困,衣食尚不得周全,以前常常攻击边关,掳掠财物即远走他处。
朝廷打过他们几次,但沙漠苦寒难测,这些熟悉沙漠的部族,对来击之大军一向采取,你来他就满沙漠逃跑,你走他就追过来偷袭,抢到东西就走的策略。竟使得朝廷劳神费力,屡发大军却不能建功。
后来派使者安抚招纳,漠沙族人敬奉赵君为王,为赵国防御边境,抵御外敌,征讨其他的流寇或作乱的小部族。而赵国每年赠给漠沙族大量的衣食财物。
就此双方各得其所,漠沙族人得以衣食无忧,赵国的边境军队也不用再操心流寇,或各部族的偶尔攻击。
这种安定的主属关系,一直持续了近百年。
直到上次陈国军队穿越沙漠而来,直接攻破漠沙族的防线,出现在定远关下。
事后追究责任,赵君下旨怒斥漠沙族族长,并把每年下赐的财物减掉了一半,以此为惩戒。
而现在漠沙族人夜半叫城,称有大事,莫非……
卢东篱一时只觉全身发寒,莫非风劲节所料的灾难来得这么快?莫非陈国的大军,再一次出现在沙漠上了。
正惊疑间,听得脚步声起,他惶然抬眸,见风劲节神色略有沉重地走进来。
他几乎是奔跑过去的,一把抓住风劲节的手,疾问:“到底怎么了?”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出兵
“陈国果然有意大举进攻我们,他们已经派出使者想要招降漠沙族人为他们所用。”
卢东篱心头凛然:“漠沙族人多年来一直是我大赵的附属,怎会容他们招纳。”
“但大赵对他们又有什么恩义可言呢。赵人从来把他们当做蛮夷,历代边帅对族长呼喝训斥如奴隶,上次被陈国奇兵攻破防线后,遭到陛下斥责,漠沙族的族长就极为不满,再加上下赐的财物又少了一半,漠沙族人的生活因此而贫困起来。这个时候陈国使者诱以甘词厚币,漠沙族的族长已有意向陈国投诚。一旦投诚成功,漠沙族人就会由保护我国的障碍,变成进攻我国的先锋军了。”风劲节语气略显沉重地说明,“只是族中还是有一些目光远大的人,不同意这件事,又无力阻止,所以才偷偷派人来报信。”
卢东篱蹙眉道:“漠沙族人战力如何?”
“他们生长于沙摸,最是勇悍善战。陈国能突破他们的防线,倒不是因为陈军战斗力胜过他们多少,而是因为漠沙一族一直以来只是防流寇和小部族,没防到异国大军,因此他们布置防线比较薄弱。以后要是更改战术,注重防备他国军队,以他们的战力对我国本是一大助益,只可惜……”
他摇摇头,冷笑一声,不再说什么。
卢东篱急道:“必须有人同他们晓以利害,如今他族生长之地在我大赵国境之侧,所以可以依附赵国而存,一旦陈国攻赵成功,两国国境连于一处,漠沙族人不可能再保持本来的自由。现在陈人给的好处再多,他年也难逃兔死狗烹的命运。”
风劲节冷笑道:“若是可以说得通,漠沙族的反对派就不用偷偷来报信了。这一代的族长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什么道理也不肯听。我们若不能及时采取措施,用不了几天功夫,他们就要举族依附陈国了。”
卢东篱醒觉道:“对,事不宜迟,我们快去通知范帅。”
风劲节苦笑:“范帅下过令,除非有敌人进攻,否则不许半夜把他叫醒。”
卢东篱愕然:“如此紧急之事……”
风劲节摸摸鼻子:“好吧好吧,我去叫他,大不了挨他一顿军棍……”
卢东篱一把扯住正往外走的风劲节:“行了,我去叫醒他。他总不能打我这个钦差大臣。”
风劲节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也不多说什么,就陪他一起到了帅府。在府门前止步,直望着卢东篱的背影消失在帅府深处,他才轻轻呼哨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