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役应声去了。
卢东觉回过头,望望灯火通明的书房,孩子般淘气地笑一笑,为了替那人伸冤,大表哥担当了这么多,让那土财主多等一会子,也算是勉强出气了吧?
卢东篱把一本县志翻完大半,书案上的红烛已烧的只余短短一截。他淡淡一笑,放下县志,熄了烛火,漫步行到星月之下,正待回房休息,却见一名仆役正畏畏缩缩在书房门前徘徊迟疑。
卢东篱笑问:“有什么事?”
那仆役忙忙行礼:“大老爷,风大官人已等了很久,天也实在是太晚了,小人斗胆问一问,若是老爷没空,不如打发了他回去。”
卢东篱一怔:“风大官人?他什么时候来的?”
仆役也是一脸愕然:“风大官人特意前来拜谢大人,刚才表少爷让通传说大人正在办公务,请他多等一会儿,可现在,都等了一个时辰了……”
卢东篱不待他说完,便低斥一声:“真是胡闹。”
那仆役也不知道这一声是骂的谁,只是立刻低头后退,卢东篱也大步向客厅那边去。
照他看来,办案决断,全是依公而行,原本也用不着拜谢。真拜谢起来,拉拉扯扯,客气话一堆,又赶着人跪又拜又喊恩人,外加着还有大堆的谢礼,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他新来乍到,又哪里有那个闲工夫,应付这种事?
依他的性子,若是一早知道风劲节来拜,自是托口公务,不肯相见,最多说几句,秉公断案无甚可谢的官话,便让人把客人挡回家去。但现在卢东觉自作主张,让人家白白等了这么久,再若不见,便十分无礼了。
他只好极之心不甘情不愿地行往客厅,并下决心,明天一定要好好考考某个混小子的功课,背不出书来,正可以名正言顺打手心,饿肚子,外加罚站和关禁闭。
遥遥望到客厅,已见一个人影正往旁边溜。卢东篱低喝一声:“卢东觉,你给我滚过来。”
卢东觉见逃不掉,缩缩脖子,慢吞吞过来,脸上堆起笑容:“大表哥,这么晚了还没睡?”
卢东篱冷冷瞪着他:“我也正想问你了,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卢东觉一点也不惭愧地说:“睡不觉啊,刚四下转了转,走了走,没事干,就跑来瞧瞧那个有钱的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说到这里,他脸上忽现愤愤之色,“那个人可真是没什么诚意啊,救命的大恩啊,他就这么两手空空的来,而且还一点耐心也没有。我躲在后堂,一碟瓜子还没磕完呢,他就三番五次要走,要不是他身边那个还算懂事的管家拼命拦着,他早回去了。”
卢东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气得骂一句:“你也知道什么叫懂事。”就揪着他的衣领拖着走,“给我去向客人道歉。”
堪堪行到将近厅门处,就听到里面那同样又气又无奈的声音传到耳边:“公子爷,你怎么就这么没耐心呢?人家对你那么大的恩义,也只不过是让你等一等罢了,你为什么非要闹着回去?这不是让人瞧着我们这么大的人,半点人事也不懂吗?”
一个清朗舒润,却也同样又气又无奈的声音应道:“福伯,我要跟你说多少遍,你才明白,这人是个清官,而且喜欢简洁处事,想来是讨厌繁文缛节的。他放过我只是秉公处事,我们这样紧赶着跑着来谢他,只会给他添麻烦,你瞧人家把咱们干晾着这么久不见我们,可见就是不想见了,咱们还是知趣些吧。”
“见不见你,和清不清官有什么关系?”那老人犹自絮叨,“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又怎么知道?”
“他是清官,从他不敲诈我一文钱,就直接放我可以确定一大半了。再看看这县衙后堂,一般来说,每换一位主人,都会根据他们各自的喜好,改变陈设,另备装饰。还记得咱们前任县太爷上任的时候,大兴土木了多久,又借机会往县中各处富户敲了多少?可是这一位上任都好多天了,县衙里,不但没有任何动工的迹象,连所有摆设,不管大件小件,都没有一丝变化,可见其人处事是喜欢简便省事的。还有县衙里的仆役,按律是可以直接在当地征调,给不给工钱,就看县老爷高不高兴了。刘铭在的时候,这里上上下下奔走的人有多少,可现在呢?这么久了,就一个下仆在四周打转,你刚才给他点好处,让他探探县太爷还要忙多久,这里就连个添茶的人都没了。这种人明不明镜还不知道,清如水大概是没错的了。你送礼给他,没准还自讨没趣,你来谢他,他还嫌你烦呢。”
听着里头人,长篇大论地同自已的管家解释,卢东篱不觉一笑,如此主仆,倒也有趣。
卢东觉听得却是怒从心头起,什么东西,一个乡下土财主,竟敢这样评价大表哥,还说大表哥不知是不是明如镜。我呸,要不是明如镜,你还在牢里头蹲着呢,哪能上这来大放厥词。
显然那老管家也不满意,语气充满质疑:“公子,你真的不是因为等得太久,心里不自在,胡乱找借口想脱身?”
隔着墙都能听到那人大叫撞天冤的声音:“福伯,我是这种人吗?”
卢东篱几乎可以想象那个完全没有主人仪态与威严的男子,此时此刻满腹委屈的表情。
然而,老管家静静地没有回答,估计心里是真的认为他是这种人。
卢东篱也不觉自失地一笑,隔墙而闻他人私语,虽是无意,终是有些小人行径的。他不再耽误,迈步正要向前,适时厅内传来一句话。
“福伯,其实我觉得我根本没欠他任何情,原本是无需拜谢的。要不是你硬逼着,我才不会来呢,所以现在想走,也完全不需要找借口。”
卢东篱为之一怔,步子竟是忘了迈出去。他清理冤案,自觉是本份,也不认为应该被感恩。但第一次听到被开释者这样说,倒是让他有点愣了。
卢东觉眼睛都因为愤怒瞪得有若铜铃了,而厅里那老管家显然也经不起刺激,声音都颤抖了:“公子,你,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有什么不能说呢?卢东篱与我一无亲,二无故。他不认识我,他也不是故意要救我要放我。他只是一个合格而尽职的官员,在履行他的职责。他发现了一桩冤案,于是把它纠正了过来。这是一个官员最基本的责任,也是他的本份。我做为无辜百姓,无端受了冤屈,官府为我昭雪是应该的。这本来就是官府欠我的,按理说,他即代表官府,还应该是赔偿我因官府失误而受到的一切名誉和身体的伤害才对,为什么我这个受害人,反而还要拜谢呢?”
“公子,你,你,你这话,这……”
此等言辞,根本闻所未闻,那老管家基本上已经不能正常说话了,而厅外的卢东篱却是呆呆站在原处,一时动弹不得。
唯有那清朗的声音仍在继续说下去:“这话有什么问题?公正公平地处理案件,做到不枉不纵,这是官员的本份。就像厨师的本份是做好菜,裁缝的本份是做好衣服一样。你穿了好衣服,吃了好菜,会点头赞赏,这是个好厨子,那是个好裁缝。可是,难道你会跑去找到他们,跪下来千恩万谢,流着眼泪要替他们立长生牌,下辈子还要给他们做牛做马吗?为什么,各行各业的人,尽他们的本份,我们觉得应该。而官员们,只不过是做他们职责之内的事,我们就觉得,这是天大的了不起,天大的情份呢?”
这问的明明是厅里那固执的老人,卢东篱却觉得字字句句,几乎问进了自己的心中,一时怔怔立在厅外,不能动一指,发一声。
“因为厨师做不出好菜,没有人吃,就会被解雇。裁缝做不出好衣服,没有人光顾,就会饿死。他们没有尽到本份,就无法生存,他们无法为百姓做事,就没有收入。然而,官员却正好相反。无论他们多么不尽责,百姓都无可奈何,即然如此,又有谁还肯尽职?因为太多的官员,不肯做应该做的事,所以忽然有一个官,只是简单地做好了份内的事,你们就把他当成神来拜。”那声音带些喟叹,带些怅然,“有问题的,也不知道是当官的,为民的,还是这个世界本身。”
卢东篱站在厅外,胸口有什么在涌动,却又分辩不清,手足为什么冰凉,而心头为何却感到温热。
这等惊世骇俗的言论,只不过是出自于一个小县城的富户。
那些问题,他曾问过自己多少次,却无法正确回答。那些答案他曾隐约想过多少次,却不敢深思。
一个小小县城的普通富户,会有这种见识,看得如此之深,又会有这种胆识,坦坦然在人前说出这等不为世所容的语言。
风劲节,他是谁?
他这里震动莫名,卢东觉却气得怒火中烧,他还年少,处事哪会深思,大表哥替你担待下那么多事,把你放出来,你还敢说这种话?
青天大老爷不该谢,难道贪官该谢不成?
一个乡下土财主,知道什么,还敢用这种口气说。
他一怒之下,愤然一挣,恰好卢东篱正自失神,手里也没抓住,只觉手上一轻,眼睁睁看那只没轻没重的野猴子直冲进厅去了。
他心头叫糟,也只得大步行入,口中笑道:“风公子,怠慢了。”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相交
风劲节被福伯硬拖着去上衙门拜谢,人家一句公事忙就把他扔厅里不管了。左也等不来,右也等不至,他风劲节是个安心等人的主吗?脸上那不耐烦的表情,自是毫无掩饰地表露出来了。
福伯恐他站起来拂袖而去,忙掏了点小钱,塞给厅里唯一一个服侍的仆役,请他去看看大人还要忙多久。
奈何风劲节的耐心却似已告尽,终是说一句“既然他很忙,咱们下次再来就是”便起身要走。
福伯心知,这回他要走成了,便再没下次了,急忙上去死死拖住不放,心里犹在庆幸,幸好,这厅里头没别人了,否则这拉拉扯扯的,实在让人看足笑话。
他哪里知道,有个恶作剧的大孩子,躲在后堂,怀里端了一大盘的瓜子,一边磕,一边偷眼瞧热闹呢。
他不知道,风劲节却一清二楚。他也是自小练武的,耳目之灵,自是远胜旁人。不止听得后堂有呼吸之声,连吃瓜子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头气结,却又不好当堂说出来,只是想走,偏是福伯拉扯着不放,纠缠之时,他听到那后堂的人悄悄溜走的声音,不多时又听到厅外有脚步声迅疾而来。
他料是卢东篱来了,心头气怒之下,便有意说了一番话出来。
这话旁人听了,或许以为他胆大包天,又或以为他见识非凡,但对他来说,不过是泄愤罢了。因怕福伯唠叨,他不好谩骂,只得故意说出一堆似是而非的道理来。
他知道,在这个时代,哪怕是最清廉耿介的官员,在骨子里还是有一种高于普通百姓的骄傲的。所谓一方父母,所谓代天子牧万民,就算是清官,也依然把自己放在牧羊人的位置上,俯视着苍生。
他们可以接受百姓大骂贪官,可以允许百姓们叹息朝政腐败,可以任凭百姓们愤恨世无清官,但他们很难忍受,百姓们把官员看做和厨师裁缝一类的人,把为官,看成任何一种简单平凡的职业,把他们牧守一方的行为,看成是最普通的份内事。
这些儒生士大夫们骨子里的骄傲,骨子里对百姓的轻视,使他们听到这样的话,必然会愤怒。
风劲节有心说这一番话,不过就是为了激怒那个把他白天放掉的家伙,瞧瞧这个大清官生起气来是什么样子。
然而这话倒真是气得一个人涨红了脸冲进来,可惜那个大男孩话也来不及说一声,厅外就有人朗声笑语,徐步而入。
因为等得太久,厅内烛光将黯,风劲节抬眸处,见那人一袭青衣,素淡从容地自那满天星月光华之处走来,出奇年轻的面容,出奇舒朗的笑意,还有那出奇温和宁定的眼神,他不觉怔了一怔,那人已在面前长长一揖:“先生久等了。”
卢东篱一走进厅门,就看到了风劲节。
足足一个时辰的等待,厅中烛影已黯,然而那一袭耀目的白衣,却在这一片黯淡中,夺人眼目。当世少年公子,多喜白衣,却很少有人能把一身式样简洁的白衣,穿得这般洒脱自在,仿佛天地之间,便只有他,才配得起这一片高洁的白。
满厅灯光黯然,可那人眉眼舒朗,自自然透出的一股自在从容,却是跃然眼底。
卢东篱不觉长长一揖,不似县令待属民,而只是对有识之士发自内心真诚的敬重,恳切地道:“先生久等了。”
对面的风劲节似是愣了一下,才本能地还了一礼。
卢东篱不以官员自称,只道:“东篱忙于公务,怠慢了先生,先生请上座,容我致歉。”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风劲节此时也约略猜出这一场等待,只怕这位青天大老爷并不知情,反是和另外那个大孩子有关系。回思刚才的作为,倒觉过于小气,正要也说几句客气话,却不料那个大男孩跑到客席上,把上首的椅子往下移了几步,再把手一引,皮笑肉不笑地说:“风公子,请上座。”
这一举动,先是把福伯吓了一跳,心里就叫起糟来了。
本来那宾主的椅子是左右并对的,正应了分庭抗礼之说,而被卢东觉这么一拉,客席的椅子就拉到下首来了。
其实卢东觉的这种做法,以礼法而言,倒也没什么错。
这个时代的人,最重尊卑齿序,宾客相对,尤其讲究。
官小的在官大的面前,一定会坐下首,辈份低的在辈份高的人面前,肯定要坐旁位。
一般百姓在官员面前,根本是连坐都不敢的,而以风劲节所受卢东篱之恩义,别说是坐了,便是跪下来,把头磕破天,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这森严的礼法规矩之中,若是上位者不拘礼法,人家说他礼贤下士,若是下位者不理会礼法,旁人就该说他不知礼不懂事了。
卢东觉不过是要以这个完全合乎礼法规则的动作,来提醒风劲节,他一个商人,普通百姓的身份是远远比科举出身的一方县令卢东篱要低微卑贱上许多的。
但是跟随了风劲节多年的福伯心里自然清楚,自家这位主子,从来就不是那种知礼懂事的主。
他愿意时,天大的道理能说出一套又一套来,但在骨子里,他从来不是一个讲理的人。相反,他任性妄为到了极点,偏偏他又能用无数的道理,来为他自己的任性做解释。他胡闹趁意了,旁人还被他糊弄得晕头转向,佩服他大义凛然。
这次的死牢风波,他抛了无数金银,费了无尽周折,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不肯受刘铭的威胁,不过是他骨子里那股子任性发作,宁愿花十倍的银子,百倍的功夫,也不肯用简单的方式解决问题罢了。
就这么一个人,你敢这样当面羞辱他,真料不到他会做出什么事了。
这一瞬间,福伯脸色发白,而卢东篱眉头一皱,正要斥喝卢东觉,却听耳旁一声长笑,风劲节面带笑容,眼底却分明有着抹不去傲意:“卢大人,世间只有死罪之风劲节,却无旁坐之风劲节。”
福伯松口气,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公子爷啥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居然没有发作,只不过表了一下态。
他觉得风劲节已是很客气了,卢东觉却觉气闷,暗自咬牙切齿,好个狂生,真个狂得没边了。
这满是傲骨的一句话,听得卢东篱先是一怔,后却一笑,他也不道歉,也不呵斥卢东觉把椅子放回原位,只是上前一步,一探手,竟是不避形迹,牵起了风劲节的手。
风劲节又是一愣,才见卢东篱笑意从容:“今夜月明风高,先生雅人,可愿与东篱执手同游,畅论天下,以抒胸臆。”
风劲节深深看他一眼,不觉也是一笑,这个县官,倒真是个难得有趣的人物了。
他也不推辞多语,便随卢东篱同行而出。
独留福伯和卢东觉一起站在厅里发呆。
福伯望着外头,眼都有些直,这位县太爷真是个好人,一点架子也没有,这么尴尬的情况,他解围的法子,也这么自然。不过,今天公子,也真是好说话的很啊,他平时虽然宾客盈门,朋友数不清,但也不过一起说笑喝酒,除了身边美丽的侍女丫头,很少与人这般亲近的。看样子公子的任性也只是表面,心里必然还是很感激卢大人的恩义的。
老仆人满心欣慰的连连点头。
而卢家的小公子,已经气得是暗自磨牙了。
风劲节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乡下的土财主,充其量是个很有钱,长得很俊俏的乡下土财主罢了,用得着大表哥对他这么客气,诸多容让吗?
心里真想跳起来,冲过去指着那土财主的鼻子骂几句,又想起大表哥刚才出厅前恶狠狠瞪过来的警告眼神,只得忍气吞声地在厅里直瞪眼。
一老一少,两种完全不同的心情,站在厅里,向外望去。
厅外漫天星月光华下,二人一青衫,一白袍,青衫洒脱,白袍飘逸,这般共行于月下,竟是美得直可入画。
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有阵阵温柔的夜风,把那清朗的笑声,时断时续,传入耳中。
在很久很久以后,当风劲节与卢东篱的故事,被人谱做传奇时,当后世史书,民间话本中人们称他们为知己之交时,关于这一夜,便有了许许多多的猜测与传颂。
有人说他们这一夜,诗词唱合,彼此都敬佩对方惊世之才;有人说,他们这一夜,共论天下大势,同商兴国之道,彼此为对方的见解胸襟所倾倒,有人说,这一夜之后,他们心性相投,志向相和,相约为天下苍生抛头颅洒热血,就此结为生死之交,永世不弃。
然而,在当时,在那个有着温柔夜风,美丽星月的夜晚,风劲节的上门拜谢,是被老仆相逼,心不甘情不愿的,卢东篱的出面接待,是因为小表弟的恶作剧,同样心不甘情不愿的。
他们初次相会共行月下的佳话,不过是卢东篱因觉得场面难堪,就算再把椅子搬回去,也不好看,便临时想出的法子。
那一夜,他们其实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说了许多闲话。
不过,双方都是聪明人,闻闲话,而知其人,都知道对方是有才华有见识有本领的人,但也同样清楚,对方的志向、理想、为人处事的方法,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而在那一夜之后,卢东篱和风劲节很久,很久没有再见面。
双方都忙得很,卢东篱忙着处理完刘铭上任大半年,积压下的所有公事,积案之后,自己手头还有很多任上的公事,忙完了职责内最基本的事,还有很多可做可不做,但做了对百姓来说总有好处的事要去做。
卢东篱忙着公事,风劲节当然在忙,他忙着吃喝玩乐,而且忙得不亦乐乎。
自他放出来之后,所有的朋友纷纷来贺,他产业下的伙计佃户,人人来到府里道喜,就是县里的闲汉贫户,图个赏钱,也多来道贺。
风府之外,车水马龙,络绎不绝。风府之内,宴席流水,流水宴席,竟是无有终了。
风劲节忙着饮美酒,食佳肴,赏佳人之歌舞,享红袖之温柔,闲时与友人痛饮狂歌,作诗画画,再听着一众清客闲汉,人人叫好,把他的诗文图画,捧得如同天高。
又或与二三朋友结伴,却带上十余侍儿,几十从仆,浩浩荡荡,游山玩水,尽情享乐。
他的人生多姿多彩,享受至极。至于那个把他救出监牢,又在为全县百姓奔忙的卢东篱卢大老爷,竟是很快被他抛诸脑后了。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蒙冤
卢东篱任职济县半年不到,县城已是大治,百业兴旺。
眼见已近年关,照旧例,各地官员都需上省城呈报一年政务给上官,其实说穿了,也不过是让官员们有个机会名目在省城聚头,大过年的,给上头一点儿孝敬罢了。
卢东篱在地方上任官也好几年了,知道这些俗规陈规,奈何实在没有多少银子可以做这样的应酬孝敬,也只得硬了头皮,当这是一场普通的公事来办。
如此这般往各大衙门转一圈,两手空空,除了公事文书,啥东西也没带,省城大大小小的官员们脸上自然就不好看了,见面说的话,自是暗中带刺,满是讥讽。
“好久不见,卢大人看似略有发福,在济县想来是过得万事顺意吧?”
对于那语气不善的问候,卢东篱从来只是微笑应答:“多谢关心,一县百姓安乐,下官自然万事顺意。”
“是是是,在卢大人的治理下,济县还能不大治吗?谁不知道你卢大人的雷厉风行,刚毅决断。那风劲节的案子,连回都不往上回一声,大人就直接销案,另定凶手,递呈府衙了。”
对于这种尖刻的声音,卢东篱也只是从容笑道:“多谢大人夸奖。治下百姓既然无辜,让他哪怕多在牢中住一日,也是下官失职,只得斗胆先把人放出来。说来也要多谢各位上官,新凶手的文书一送上来,即刻批呈刑部,又很快批复。定案如此之迅速,府衙各部堂办事之迅快决断,实在让下官惭愧。”
他说得轻松,府衙的一干官员们的脸色就更加不好看了。有关新凶手的定罪如此之迅速,这其中当然没少了风劲节的打点。同样一桩案子,两个凶手的公文,一个押着不放,一个神速批准,这其中玄机,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无论卢东篱这话是不是有心讥刺,其他人听着心里,肯定也不是自在的。
卢东篱也不抬眼多看大家的表情,只笑道:“下官还要去别处的衙门报呈公务,就此告辞。”
也不等人家再多说别的,转身便去了。
他步子虽迈得快,奈何耳边隐约还是听见后头冰冷的话语。
“以前在府里办差时,倒还真是一幅目下无尘的清官样子,好像全天下就他一个好人,咱们这么多人谁能让他放在眼里啊。不过是个小县城,真面目立刻就露出来了。”
“那虽是个小县城,到底以他为尊,万事他说了算嘛。自然就和在我们郡里办事不同了。”
“风劲节为什么那么爽快放出来,谁心里不明白。到了这份上,还要装出清官派头,一毛不拔到这等地步,真是……我呸。”
卢东篱苦笑,为官者仪态全无到这等地步,利令智昏到如此境地,实在让他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哀。
且不说言语粗俗,心态丑恶,全无读书人的样子。便是说人闲话,竟然不等到清静处背着人说去,明知有可能被他听到,还要说出来,这等行径和官场中人,圆滑处事,万事留一退步的做法完全相反。
由此可见,几乎所有人都是真的认定了自己不知收了风劲节多大的好处。
今日如此无礼,只怕一来是眼红自己拿了大笔好处,二来是恼恨自己没有孝敬,三来,就有点儿泄愤的意思了。
以前自己这个在府衙办事的清官,一个人不合时宜,生生碍了上上下下所有人的事,现在大大小小的官都确定自己是个贪官了,立时便觉得可以扬眉吐气,可以挺胸抬头,可以找机会,把以前不知不觉受过的气忍过的委屈一股脑全发泄出来。
他素来养性功夫极佳,倒也不至因此而生愤怒之情,便是心头那一点儿抹不去的悲凉之意,也并不是为了自己。
漫步出了府衙,却见卢东觉快步迎上来:“大表哥……”
卢东篱微微皱眉,他实在不愿让这个小表弟跟在自己身边,面对这些难堪:“不是让你在驿站等我吗,怎么自己过来了?”
“别提了,驿丞说是快过年了,各处的官员都上省城来,住满了,没有咱们的空房了。”卢东觉愤愤然说,“让他们想办法腾一腾,竟是连理也不理我。”
卢东篱一笑:“你没打赏钱,或是赏钱给的太少了吧?”
卢东觉气怒:“你是官,住驿站是你的权利,他们怎么还想多要赏钱不成?”
卢东篱微笑摇头:“你可知一个驿丞们的工钱有多么微薄,根本不足养活妻儿,又要伺候大大小小的官,被人呼来喝去,动则获罪。若不是图那赏钱,谁肯做这种吃苦受累的事。咱们若真是清如水明如镜,他们也就绝了指望,偏现在只怕满省城的人都当咱们大大发了一笔财,若是还是一毛不拔,他们心里就要恨咱们吝啬小气了。再加上,如今快到年关,上省城来的官员确实很多,我官又小,出手又小,他们自然是要先照顾官大且出手大方的,这也是常情。”
卢东觉恍然大悟:“原来又是风劲节那事拖累的啊。我说呢,那驿丞看我的眼神怎么这么怪。还有别的官,拖长了声音大声喊,原来是那位刚强独断,决案迅快的卢大人啊。大表哥,你一文银子也没收,我们去找他们分辩。”
他伸手就想拖了卢东篱回去找人算账,卢东篱不觉微笑,轻轻拍拍他:“傻小子,清者自清,何须辩白,浊者已浊,辩白何用?”
卢东觉怔怔望着他:“大表哥,你做了好事,却受这样的冤枉,你本是清官,却被人当成贪官,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生气啊?”
卢东篱笑着冲他眨眨眼:“你家大表哥的修养好呀。所谓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未来的状元郎,你还有很多要学呢!”
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有心情玩笑,卢东觉想笑,却觉笑不出,闷闷道:“做清官做到连住驿栈都受一肚子闷气,还让人赶出来,这个世道,想当清官,真要这么窝囊吗?”他眉宇间,渐渐升起迷惘之色。
不是正义一定战胜邪恶吗?不是清官一定大得人心吗?不是贩夫走卒,普通百姓,全都拥戴清官吗?为什么连驿栈的一个挑夫都敢给他白眼,而贪官们只要给的赏钱够大方,在这些老百姓眼中,也就远比清官可爱呢?
卢东篱见他神色略有迷乱,心中实有不忍,明知若乘此机会多说几句,可以让这个赤诚的少年更加了解现实的可怖,了解他所一心向往的科考官场,但心头却又着实不忍多说,只得笑一笑,又是一记重手敲在他脑袋上:“愣什么呢,还不跟我走?”
卢东觉摸着脑袋瞅他:“去哪?”
卢东篱用看白痴的眼神瞪他:“去客栈啊。莫非你比较喜欢睡大街?”
那张脸上总带着温文笑意,令人如沐春风的青年,领着一个一手揉着脑袋,嘴巴里不时都都囔囔的少年徐徐行过长街。
少年满脸不平,时不时仰面愤然说些什么,而青年只是微笑着聆听,偶尔在少年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一记。
省城繁华的街道上,来往人流如织,年关将来,人人忙于操办年货,没有人会注意这一对同行的兄弟,正如同样没有人会抬头,望到街边那高高的楼阁上,有人正倚窗饮酒,带着醉意的眼睛,漫不经心的扫视楼下。
“风兄,瞧什么呢?”有人从他身旁探身向下看,忽的咦了一声:“是咱们县太爷啊?他也来省城了。”
风劲节懒洋洋应一声,也没再往下多看,回转身去,把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拉进怀里,适时张嘴,含住纤纤玉手细心剥开又送到他唇边的葡萄。
他在济县玩得天昏地暗,尚且不觉足,又与同县的举人许仕友相伴同到省城来玩。
说是去省城游玩,实际上不过是许仕友听说,省城醉云楼来了几个绝色佳人,便来撺掇风劲节同去游玩,有这么大方的主人结帐,玩什么不痛快啊。
风劲节也是无可无不可,便应了同行。
想不到,醉云楼头,左拥右抱之余,居然还会一不小心瞄到自家小城的父母官。
那美艳入骨的佳人,柔弱无骨地全身地靠在风劲节怀中,漫声道:“许公子所讲县太爷,莫非就是半年前调任济县的卢东篱卢大人?”
许仕友也坐了下来,一边低头去饮美人亲送过来的美酒,一边笑道:“自然是他。”
在他身旁服侍的美姬也笑道:“这位卢大人听说极是好运,一上任就处理了一桩大案子,替一个非常有钱的人抹平了杀人罪名。”
其他陪酒的妓女也都笑着接口。
“听说那人真的十分有钱,半夜里,拉着四五箱的黄金送到县衙呢?”
“我听说是八箱黄金?”
“听说还有两箱珠宝呢……”
“只一个案子,就把几辈子的银子都赚回来了,当官可真是舒服啊。”
许仕友头上冒汗地望望风劲节,斥道:“这些道听途说的事,你们就别闲传了。”
“哪里是道听途说,谁不知道那是个有钱的人杀人案啊。一个有钱老爷,打死穷佃户,案都定了,他一上任,杀人凶手成了没罪的人,当时就释放了,莫名其妙又冒出个凶手,要说这其中没得好处,谁信啊。”
“再说了,如花有个相知的人,可是在府衙做事的。听他说,就连府衙的那干大人,都说卢东篱肯定大大发财了。据说那有钱人出手不知道有多么大方,只是随便打点一下府衙,礼单就吓死人了,那卢东篱直接放人,到手的好处肯定少不了。”
又有人大发奇想:“许公子若认得那位卢大人,何不把他也邀上来玩耍宴乐,咱们姐妹们得了好处,也是要多谢许公子提携的。”
许仕友想着她们说的杀人犯有钱人就坐在他们中间听她们闲说,大感尴尬。不料风劲节却纵声大笑起来,把怀中丽姬的俏脸儿一捏,满眼都是笑意:“当着我的面,还敢想着别的人上来做客,你们越发的不听话了,来来来,每人罚酒三杯。”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侠盗
芊芊十指以一个诱人的姿势捧起酒杯,香醇美酒徐徐入唇,却又转过身形,软玉温香尽投怀抱,红唇淡香,以一个亲昵到极点的姿势,把美酒渡入那年青英朗的客人唇中。
香唇微动,眉眼欲醉:“公子好生狠心,我们这些苦命人,不过求个三餐温饱罢了,公子竟也舍得说罚就罚。”
风劲节哈哈大笑,双手对怀中佳人恣意轻薄:“真是个狡猾的美人儿。”
许仕友在旁笑道:“那卢大人没准还真是个清官呢。你们道听途说,胡言乱语,有什么罚不得的?”
众女子不觉都失笑起来:“许大人莫非改行说戏文评书了?怎么也讲起清官来了?”
“旁的我不知道,不过,他不怎么收礼我却是清楚的。瞧他的作为,也确实不像个贪官。”许仕友努力要把话说得正经可信一点,但是怀里搂着一个,膝盖上还坐着一个,身后还有一个在替他揉肩捶背,四周一片莺歌燕语,这话说出来,有谁会认真去听。
风劲节倒是一笑,轻轻拍着那柔若无骨伏在他怀里的头牌,笑道:“怎么不收礼?我就听说,他初到任时,你们这些缙绅名流贺的礼,他一样也没辞。”
许仕友苦笑一下:“正是呢。当日,他宴也赴了,礼也收了,大家心也安了,没想到,过不多久,东河那边就架了一座桥。”
风劲节点点头:“对了,我以前也和大家商议过各人出一份银子,在那边架座桥,方便来往路人,后来出了那事,不就耽误了吗。等事情过去了,我见那边多了座桥,桥前还立了功德碑,写的是哪些善人出了多少钱,修了这座桥。我还当是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自己也凑分子把事情定下来了。听你这么说,倒是和卢东篱有关。”
许仕友笑道:“修桥的事,我事先连点风声也不知道。修完了,立了功德碑,上头有我的名字,捐钱的数额和我送给县太爷的见面礼一文不差,估计其他人也都是一样的。”
风劲节笑道:“他不想要你们的钱,可是新官上任,照例当地缙绅都是要有所表示。他如果拒绝不收,你们可能还以为他嫌少,回去又加重礼。再说他初来乍到,再三拒绝,反而把关系搞僵,大家不好见面,这样处理,倒也没什么不好。”
许仕友笑道:“后来我们自然也是坐不住,颇为不好意思,又备了礼去拜见他,但他总是公事忙,十个人求见,最多只有一个人见着他,真见成了,这礼他也是不收的。”
“那是自然,他已经站稳脚跟,摸熟情况,和上上下下的人都熟稔了,大家对他的性情都有所了解。这个时候,他再拒收礼,大家也不会再有什么误会。”风劲节理所当然道。
怀中的丽姬,故作惊讶状:“要照二位公子这么说,他倒真是清官了?”
许仕友似笑非笑看着她,再看看抱着她的人,这才笑道:“若说他是清官,倒也未必。因为据我所知,有一个人的礼,他是从来不会拒收的。”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一起望到风劲节的脸上。
风劲节耸耸肩笑道:“送礼可是大学问,不是光送值钱东西就成的。我三天两头送礼给他,有时他还回我礼呢。可是你知道我送的是什么吗?”
许仕友笑道:“我们满县城的缙绅都想知道,就是不好问罢了。你若肯指教,我必洗耳恭听。”
风劲节笑道:“我送他收,只因为我送的大多是无关紧要之物。比如有次我吃了一道菜觉得很好,就让厨子多做一盘乘热赶紧送过去。有时,我外地的掌柜们给我带来了当地的特产、美食、佳酿,我也分一半,让人送县衙去。有时,我四处闲逛游玩,发现了不值钱,却漂亮,可以把玩一番的石头、印章,便也会替他买一份。这些东西,全不值钱,但却有趣,吃了用了玩了,也颇为享受。他收了是承情,不收倒是矫情了。”
他抬眸望望窗外万里云天:“有时候,我也下乡闲游,看看我自己的田庄佃户,看到很多人脸上有微笑,看到农田间稻谷累累,我会摘下沉甸甸的稻子,放到盒子里,让人给他送去。这个时候,他通常会回我一首诗,或一幅画。当然,有时候,我酒喝多了,或是在月亮底下看花,看得有点晕了,也会写个半首诗或随意画两笔,也不管好不好看,见不见得人,就让人送过去。我们可怜的县太爷,通常都会费心思替我把诗写完,再把画也配上诗,又送回给我。”
他淡淡说着,脸上渐渐有了些笑意。
丽姬适时将一杯酒递上,他随手接过,一饮而尽。
许仕友呆呆地问:“你三天两头,让人装在盒子里神神秘秘送进县衙的就是这些东西?他偶尔从里面给你的,也不过是诗词文稿?”
“不止啊,有时,我忽然间发点莫名其妙的感慨,也会毫无章法地随意记几笔送与他,他偶尔有点不合时宜的想法,也会写出来给我瞧瞧。对了,有时候,他看书,会写些杂感随记、个人感悟,也让人送来给我。不过,也是问我的意见。通常呢,我也就瞎蒙几句,回复他罢了。”风劲节懒洋洋地答。
许仕友苦笑道:“真是名士自风流,可怜我们这些俗人了,整日地疑神疑鬼,还不知道其中是些什么稀世宝贝,又奇怪为什么就只有你能讨得我们县太爷青眼呢?你不把富贵功名放在眼中倒罢了,他到底是官场中人,你们要诗词唱和也罢,只管公开了来做,何苦这么一番做作,闹得世人惊疑,有损他的清誉。”
风劲节冷冷一哂:“我与他也算不上诗词唱和,又没有什么事遮遮掩掩,只是我忙着寻欢作乐,他忙着一心为民,哪个有空天天见了面去谈诗谈词谈天下。偶尔想起来,随手写些什么,当然就让人送去,这有什么问题?天下人想什么,与我什么相干。人心即已存疑,你做了什么,都是可疑的。他的清誉他自己都不关心,我又操个什么心。”
许仕友沉默了一会,才叹道:“他是官场里的人,岂会不知道,这样放在明处的交往易惹是非。只是你一番诚意,他便情愿清名蒙污,也不拒绝你的心意,此等人物,当是可交之友。”
风劲节笑得一笑:“那是他自己笨。不过话再说回来,和那些因为觉得自己清如水,明如镜,永远趾高气扬,你送他两斤桔子他也把你一顿狠训,处处小题大做,唯恐满世界有人不知道他是清官的那种人相比,这个有点笨的官还是不错的。”
那名动省城的美丽名妓整个人都蜷在风劲节怀中,却分明感觉到,那出手极之大方的俊俏公子似乎注意力已经离她很远了。她抬起头来,脸上略带了悟,轻轻问:“风公子与那卢大人,真的非常熟悉,非常有交情?”
风劲节大声叹气,低下头来,似笑非笑看着她:“你这般聪明,不会还听不出来吧?我就是那个因为涉嫌打死了人,被他当堂释放的大财主,那个你们说,半夜送了好多箱金子和珠宝去他家的大恶霸啊。”
耳畔低低的惊呼声响起,风劲节摇摇头,略显无奈,颇带惆怅:“为什么所有人听到贪官贪财帮助恶霸枉法逃罪的故事,永远都只会注意到贪官到底得了多少钱占了多大的好处,而不肯分心去记一下恶霸的名字呢?可怜那些无数故事中的恶霸们啊。”
风大公子在温柔乡中左拥右抱的时候,卢东篱兄弟二人已找了一处干净整洁的客栈安顿了下来。
卢东觉年纪小,坐不住,又逢着将近年关,省城各处无比热闹,他就更加耐不得寂寞了,强拉了卢东篱陪他一起四处闲逛,偶尔买些有趣的小玩意,好吃的小点心。没长大却总自以为是大人的少年,满载而归,乐得嘴也合不拢,白天受的闲气,转眼已抛到脑后。
二人回到客栈时,夜也略有些深了,走道上都是静悄悄,不闻声息的。两人人图方便,只叫了一间房,此时信手推开,忽得都是一怔。
房里的行李早被翻得乱七八糟,连行李箱子都变成了一堆碎片,替换衣服全部撕碎,东一片西一片挂了满地。而床上的杯子早就掀掉,枕头已被撕开。总之是一片狼藉,混乱不堪。
卢东篱只来得及愣一下,背上就受一记重击,身不由主地向前跌去,身上痛极,嘴里脱口却只叫:“东觉,快走!”
然而,脖子上一凉,接着是耳边一声冷笑:“走得了吗?”
直到这时,卢东篱才勉强看清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已经坐倒在自己房间里,身旁是脸色发白,完全已经吓呆了的卢东觉。
那高高兴兴买回来的一堆小玩意,散落了一地。
房门无声无息地关上,在这个安静的夜晚,没有人会知道,有两把雪亮的钢刀,正架在两个人脖子上。
拿刀的两个高大汉子黑衣蒙面,很标准的神秘人装束,眼神凶狠,而声音冷厉:“说,你的金银财宝藏在什么地方?”
“金银财宝?”卢东篱愕然,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会来找他这种穷人要金银财宝。
刀柄重重地在他肩上一拍,他痛得脸色刹时苍白一片。
“少装糊涂!你这贪官,吸尽民脂民膏,却还贪赃枉法,使百姓有冤难伸,今日我们要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卢东篱目瞪口呆,这算什么?侠盗与贪官?也是爱热闹的卢东觉,最喜欢的戏文,最爱听的故事了吧?
可惜的是,这么期待的事发生在眼前,他那可怜的小表弟却不见一丝兴奋的表情,基本上人已经吓傻了。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再会
卢东篱心中已明白祸事因何而来,正筹思脱身之计,卢东觉却忍不住叫道:“又是因为那件事,那全是误会,大表哥从来没收过贿赂,收礼的事,只是谣传。”
“谣传,说的真轻巧,当我们是白痴。”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又重重提起来,就要往下打。
卢东篱挨了两下,已知这二人出手奇重,卢东觉一个还没完全长大的孩子哪里承受得了,脱口便道:“我带你们去拿就是。”
刀子顿在半空,凶狠的声音也略略和善了些:“这才识相,我们也不过谋财,你把钱交出来,我们就饶了你们的性命。”
卢东篱至此已略略恢复镇定:“我怕钱财招眼,所以藏在别处了,我带你们去拿。”
还没等他站起来,一只大手在衣领上轻轻一提,已经把他整个人揪了起来:“好,带路。你要敢耍花样,小心你的狗命。”
卢东篱定定神,望向旁边也被拉起来的卢东觉:“我一个人带路就好了,我表弟吓坏了,把他留下来行吗?”
两个黑衣人一同笑起来:“留下让他去报官吗?”
卢东篱淡淡道:“我在你们手里,难道会不惜性命?他这么小的年纪,能懂什么,又能有什么主张?你们这样的江湖豪杰,一方侠盗,连个孩子也顾忌吗?他都吓成这样了,真带着他,走很长的路,还不是累赘。”
二人看向卢东觉,这个大男孩,确实是脸色苍白,全身发抖,估计是站都站不稳,真要带着走,怕是不一路拖着,就寸步难行了。
卢东篱见他二人迟疑,又道:“如果你们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我已答应带你们去拿钱,你们还要把他押着一起,只怕就有杀人灭口之嫌,我也很难相信,你们得了财物之后真肯把我们放了,若是如此,倒不如拼了一死,你们也什么都别想得到。”
一人大怒:“你这狗官,还敢威胁我们不成。”他扬刀作势要砍。
另一人却一手按住他的胳膊,双目定定望了卢东篱一会儿,方断然道:“把那个没用的家伙留下,带上这狗官走。”
说着用力一推,两脚发软的卢东觉又给推倒在地上,他对卢东觉低斥一声:“要想你表哥活着,就什么也别做。否则,他活不成,你也跑不了。”
卢东觉脸色青白,全身颤抖,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见。
卢东篱心头微叹,温声道:“东觉,别怕,他们只是为了求财,拿到钱,就会放我回去了,你只管回济县等我就是。”
卢东觉略略一颤,忽得回过神来,大叫道:“表哥,你哪里来的钱,你带他们去哪拿得到钱?”
那两个蒙面人愕然交换了一下眼神,卢东篱心中猛然一震,暗叫不好,正不知用什么话来掩饰卢东觉的情急真言,却听一个说不出有几许狂放几许傲岸,偏又有几许漫不经心的笑声,倏然响在耳旁。
“真个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们赵国未来的状元郎,原来竟能笨到这个地步,你伟大的表哥,还在愚蠢地玩牺牲自己救弟弟的把戏,你却专门给他拆台。”
卢东篱眼中一亮,竟闪起灿然的光芒,是他!
两个蒙面人同时警惕地背靠背,扬刀作势:“什么人,出来!”
“我不是早就出来了吗?是你们眼睛瞎了,看不到我吧。”说话的人,就在桌前,就在灯下。
满室的狼藉,满室的纷乱,他却似置身于繁华绮丽之室,温柔富贵之乡,漫声笑语之余,径自在案前自斟自饮。
夜深,斗室,美酒的香醇,刹时间,熏人欲醉。
在前一刻,案前明明空无一人,灯下分明清清寂寂,门户本来紧掩,窗子也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动静。可是在下一刻,这么大一个活人,连着一大壶酒,两三个玉杯,就这么到了面前。
那等说不出的闲适与自在,又似已在这灯下案前,且斟且饮,已然无数时光。
两个蒙面人怔愕之下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扑上来拼命,而是纵身飞跃,一个奔向房门,一个跃向窗户。
走多江湖的人,绝不会像无数故事里衬托主角的路人甲一样,看到一个超级高手出现,还毫无所觉,傻乎乎上前送死。
这二人江湖经验丰富,只看风劲节悠然现身,事先他们却丝毫无法察觉这一点,已知彼此实力悬殊有若天地,于是当机立断,连场面话也不说,第一时间逃跑,为了增加逃跑的机会,更是兵分两路,一左一右,一前一后,让人顾此而失彼。
可惜,过于悬殊的实力,是无法靠正确的策略来拉近的。
所以,卢东篱只看得到风劲节悠然举杯,只觉得眼前一花,两个人影往左右一分,快得如飞一般而去,再然后,就是咚得一声响,一起重重跌落下来。
因为跌倒在地的时间完全一样,所以就连两声落地响,听来也不过是一声。
但是,坐在案前,仿佛从来没动过一下的风劲节到底是怎么让两个活蹦乱跳地大男人跌下来的,卢东篱没能看清。他只看到两个黑衣人倒下之后,就再也动弹不得,两人的衣襟上,分别滚落半个玉杯。而风劲节桌上的杯子,由三个,变成了两个。
整件事在交睫间发生,而后,风劲节仍似没事人一般,继续喝酒。从头到尾,他连正眼也没看那两个黑衣人一眼。
卢东篱怔怔站了一会儿,看看那旁若无人,根本没意思同他打招呼的风劲节,然后转身,把也不知是被吓还是受惊,仍在怔怔发呆的卢东觉扶起来,温声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卢东觉直着眼睛,望着风劲节,好半天才呐呐道:“你,你,你怎么有这种本事的。”
风劲节斜睨他一眼:“没想到吧,我这个土财主,不止人长得英俊,还有一身吓死人的本事。”
卢东觉还是直愣愣望着他:“你这么本事,当时怎么会被几个衙役关进死牢。”
风劲节叹口气,脸上慢慢浮现凛然大义,壮怀激烈的表情:“我自己当然是想走就走,可是我走了,不知道要连累多少人,为了其他人的生死安危,我只好牺牲我自己了……”
话音一顿,看看目瞪口呆的卢东觉,忽地纵声长笑:“笨小孩,你不会真的相信吧。”
若是平时,卢东觉一早跳起来张牙舞爪,大声抗议,谁是笨小孩。这回也不知道是不是受惊太过,居然还直着眼发愣。
卢东篱见他这傻呼呼的样子,也就笑了笑,算了,让他自己恢复去好了。
他便也坐到案前,也不道谢,信手拿起另一只杯子,自己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浅浅饮了一口。酒自然极是香醇,只是入口却又有一种软绵绵的甜意,这倒是在酒里少见的,不觉笑问:“这是什么酒?”
风劲节微笑:“你有口福了,这是我们省城第一青楼特制的醉梦生,只有叫最顶尖的花酒才能喝到这种酒,这小小一壶,你几个月的俸禄怕也买不起呢。”
卢东篱不觉一笑:“这么说,倒是托你的福,我才有口尝如斯美酒的机会了。”他笑着打量风劲节。
当然还是那身白衣。
这个俊俏而任性的男人,永远都是一身明晃晃、亮堂堂的白衣,简直是唯恐不引人注意,或者唯恐旁人不知道他家有钱,穿得起这种最容易脏,一天至少换五六套,才能勉强保持整洁的衣服。
卢东篱唇边略起一丝笑意,淡淡摇头,像他这种穷人,可是穿不起这种沾上一点灰尘都异常显眼的白衣裳。
就连这位随时备着十几套衣服等着换的风大公子,这身衣裳,也还是让人有不忍观之感。
雪白的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块全是酒痕污渍也就罢了,胸前、袖口、衣领子上,都散布着好多个红印子,也不知道是哪位青楼红牌的唇印,或是风月花魁手指甲上的凤仙花汁。
刚刚险死还生,颇受惊吓,此刻胸口肩上,还隐隐作痛,旁边还躺着两个之前还拿着刀凶神恶煞的强盗。
然而,他的心情忽得出奇安宁起来,身外的事,竟是半点也懒得在意。他只在灯下酒前,望着面前的白衣人微笑:“劲节如何在此?”
旁人若在此时,看到这案前并座的两个神情动作,会以为他们是很多年很多年的知交。然而,在此之前,他们真正见面,只得一次,真正交谈,只得一夜。
一夜之后,便不曾再见。一夜之内,已知彼此志向不投。一夜之间,却依然可做知己之交。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谁也没想刻意去拉近彼此的距离,谁也不曾试图以自己的想法来改变对方,甚至没有再见过面。
但是,风劲节的礼物,卢东篱从不曾拒绝,卢东篱偶然萌生的感慨,也很自然地传递给了风劲节。
那一夜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会面。
那一夜初识,卢东篱客气地称风劲节为先生,而只一夜过后,他已可坦然而从容地直唤“劲节”。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翰林
“话说有两个江洋大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之余,也免不了跑到青楼叫几个漂亮姑娘寻欢作乐。适逢隔壁房里有人谈起一个据说收过某人十几箱金银财宝的贪官就从楼下经过。他们两个练过武,耳目灵敏,隔壁房里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便连风花雪月都忘了,把身边的姐儿全赶了出去,自家商量几句,就从窗子里翻下去,一路追寻大肥鱼。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隔壁偏生有一个武功比他们还要好上百倍的人物,又碰巧把他们商量的话听得一句不漏。”风劲节笑吟吟道,“这位绝世高手又偏偏长得相貌出众,丰姿潇洒,竟引得四五个最顶尖的青楼红粉为了争抢他打了起来。这女人一打架,男人若不早早溜走,下场必定奇惨。他一个人逃出青楼,寻思着闲着也是闲着,就跑来管管闲事了。”
他这里徐徐说来,也不知几句真,几句假。卢东篱听得只是笑,卢东觉却是气结:“你早知道他们要对我们下手,也不早点来,害我们吃这么大的苦。”
风劲节白他一眼:“软玉温香投怀抱,哪个白痴会推开美女来管两个大男人的死活,要不是丽姬、如姝她们打起来了啊……”他郁郁然叹息一声,面若有憾,“谁有闲工夫跑这来喝酒。”
卢东觉气得脸青身颤,几乎没背过气去。
卢东篱笑道:“东觉,他逗着你玩,你还偏要上当。那些江湖人,要偷要抢,自然是要选在夜半三更才下手,他当然不用急着赶过来。”
卢东觉悻悻然:“他若早些出手,你至少不会挨打受惊。”
风劲节漫然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不谢旁人救命之恩,反怪救人的没有来得更早,没有万事把他放在最先,所谓读书人的道理,真是让我这等俗人佩服啊。”
“你……”卢东觉被他数落得脸红耳赤,卢东篱瞧着可怜,笑道:“他还是个小孩子,你和他计较什么?”
风劲节冷笑:“你不计较,你要不计较,就不会好好的翰林不当,跑到下头来做县令。”
卢东篱略略一怔,随即微笑:“你知道了。”
“我的生意遍及全国,在京城开了三个绸庄,四个钱庄,还有五六家珠宝行,连宫里的生意都常做,要打听一下消息,从来不是难事。”风劲节看定他,“卢东篱,定江卢氏,世代书香,虽近年略有末落,族人生活稍有困窘,子弟中却有卢东篱生就奇才,十二岁便应童子试,十六岁已金榜题名。”
卢东觉终于找到插话机会了:“其实大堂哥的文章做得最好,只是因他年纪太小,一甲不好点他,才被发到二榜的,”说到这里,神色憾憾,“也就失去了名满天下的机会。”
卢东篱微微一笑:“本来呢,鼎甲的状元、榜眼、探花,照例是要入翰林院的,反是二甲有机会发到下头为官,真正经世致用,倒是比留在宫中舞文弄墨的好。”
卢东觉不以为然:“但每次大考,只有状元、榜眼、探花的名字,才会轰传天下,为仕林所羡,有几个人记得二甲进士们都叫什么名字。”
风劲节又是一声冷笑:“儒生们想要抢一甲的名份,不过是中了名士毒,耻于实务经济之道,以为那是俗吏之能,州县之具而非庙堂之气。其实实务是经世之本,本立方能道出,若不能实务,纵能做花团锦簇好文章,也不过是个帝王清客。运气再好,亦只是偶尔进宫去陪皇帝做几首诗,运气不好,终身坐冷板凳,有何意趣。那些百姓们羡慕当状元的,只不过是被戏文小说害了,以为一做状元,就立刻是八府巡按,手掌尚方宝剑,还动则娶相爷的女儿、皇帝的公主,又哪里知道,便是状元,也不过是封做从六品的修撰,榜眼探花,也只是从七品的编修。”
卢东觉抗声道:“可是大堂哥做得很好啊,虽是二甲,也封到从五品了,还时常应召,倍受圣眷。”
风劲节似笑非笑看着卢东篱:“也不知你是幸还是不幸,原该发到地方上为官,偏偏因你年纪太小,吏部的人都不知道该给你安排什么位置,文章又太好,虽然不入一甲,皇帝也不想放你下去,所以破例让你入了翰林院,你陪王伴驾了几次,诗词文章都做得好,官职升了又升,三年之内到了从五品。”
卢东篱微笑:”也未必是真好,不过是因着我当时年少,便是文章中有些不足之处,也无人与我计较,略有一点好处,便被大大夸赞。“
“更何况皇帝也喜欢年青漂亮的人,有个俊秀少年在旁边说笑应答,和诗作词,总比那些鸡皮鹤发的大学士们,让人看得赏心悦目。”风劲节哈哈笑道。
卢东篱又好气又好笑:“你谈论的是当今圣上,可否不要如此刻薄。”
风劲节听而不闻,只笑望着他:“你这般受宠爱,为何会跑到下头来当官?”
卢东觉也振作精神,望向卢东篱:“是啊,大堂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京城里,出入皇宫,陪王伴驾,多么风光荣耀,为什么非要到下头去呢。家里的长辈都指望你过几年能在朝廷中有一个位置,你却偏偏把大好前程轻掷,听到消息时,族里的长辈,都气得不轻,偏偏怎么问你,你也不说原因。”
卢东篱笑笑摇头:“所谓一入龙门,平步青云,所谓一考中功名,即刻出将入相,参与国事,得到重用,其实真的不过是戏文闲谈罢了。真到了官场里才知道,那个地方最讲资历,幸进之门难开,也不应该开。我做了三年翰林,从七品升到从五品,也算是升官神速了。我时常应召入宫,多得圣上赞赏,但圣上绝不会问我国事,也不会提升我的官职到足以参与国事的地步。若圣上真下这样的旨意,朝中也有的是大臣拦阻反对。其实换了是我,也一样会反对这样的人事升迁。”他微微叹息道,“你们在远方村镇,看我无限风光,又哪里知道,我的差事,其实只是会会文书,发一些例行的诏令,如表彰某地节妇,或传旨奖励一些官员罢了,连参加朝会的资格都没有。说是翰林待诏,其实真正重要的诏书圣旨,自有大学士去起草,与我没有半点相干,我每天的差事,不过是到衙门打个转,半点闲散公务,然后回家等着皇上偶尔的传召。”
他微微苦笑:“不错,我的应制诗做得好,我陪皇上饮宴、游园、弹琴、闲聊,这等帝王清客我再多做上几年,自然升官,朝堂上总会有我一个位置,然后再一步步升上去。但是,这样久在云端深处,不知民间疾苦,不懂经济实务,就算高居庙堂,亦不过是个皓首穷经的腐儒罢了。”
风劲节定定望着他,眼神竟带点嘲弄:“所以你放弃那大好前程,偏偏要下到地方上,辛苦地办实务,操心劳力不讨好,就是想真正为百姓做点事?”
卢东篱苦笑一声:“这原因自然是有的,但不是全部。其实我一心想到下面来为官,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如果这翰林再做下去,我怕真是要穷得上街要饭了。”
卢东觉更觉不可思议:“怎么会呢?大堂哥,你的官俸足够用了啊,皇上不是还常有赏赐吗?”
卢东篱叹息:“就是这赏赐要了我的命了。东觉,你以为皇上赏人全是金子银子一大堆吗?真当国库是座金山了。皇帝赏赐也不过是一个意思,图的是那份荣耀体面而不是财富。我们这些翰林得的赏赐,通常是几枝笔,一盒上好的糕饼,一盘好吃的菜,几壶御酒之类的东西,既不能当,也不能卖,并不值几个钱。但那是皇上的赏,再不值钱,也是荣耀,必得一堆太监,浩浩荡荡捧着,敲锣打鼓送上门,才算得皇恩浩荡。来多少太监就要开发多少份赏钱,出手还绝不能小气,否则得罪了内臣,哪天祸从天降,都不知道哪里来的。我的官俸本来也不高,因要陪王伴驾,门面功夫不能少,几身光鲜点的好衣裳做下来,已去了一半,再这么多得几回赏,就入不敷出,到后来,一听说前门有送赏的太监到了,就得在家里找值钱的东西,打开后门往当铺那送。”
卢东觉听得目瞪口呆:“这,这……照你这么说,所有的翰林都穷得要当裤子了。”
“那倒又不是,其实大部分翰林的生活还是不错的。因为入得翰林院,多是状元榜眼探花,或是饱学鸿儒,他们名传天下,自会有人上门来求字求画,这钱收得既不伤廉,又体面风光,多少有名望的老翰林,就是靠给人写写画画,便能维持一大家子的风光。只是我年纪太小功名又不在一甲,虽然见面都夸我天纵奇才,都说我少年有为,但真要求我一幅字挂在中堂上,又嫌名望不够,资历不够,因此我的门前却极之冷落。”
卢东觉大不服气:“可是,大堂兄,你的字画诗文都是极好的。”
风劲节在旁嘲笑:“傻小子,那些有钱求字的,哪个懂得看,不过是挂出来给别人看的,一个人的名声不大还乳臭未干,哪里还会有生意上门。”
卢东篱叹息道:“一来,我实在是穷得无路可走,二来呢,我也不愿在这陪王伴驾的清客本领上出名。一次游园,我应旨做诗,又拿了魁首,当日皇上问我想要什么赏,我便大着胆子请求到地方上为官,以增见闻。”
风劲节脸上又带出嘲讽的笑意:“你那位皇上见到你这么不识时务,一副想避他而远之的样子,定是十分不快。你就此失宠,被皇帝赶得老远,明明是从五品的级别,却到地方上做六品,甚至从六品的官。”
卢东篱只是一笑,眼神里带些怀念:“那几年我在各地为官,见识了不少事,也做了很多事,颇觉不负此生。”
风劲节笑着给他倒杯酒:“卢大人,那些年,你在各省飘来飘去,各处的官职都做过,每个都做不能长久,官位越做越小,实权越来越少,亏得你修养真正好,从来不焦不燥不失意,每到新任上,就专心做好份内的事,可惜每次都是略干出点成绩,就被赶到别处,你的功劳,又被新上任的官抢了去,你到现在,居然还没灰心,真是怪人一个。”
有什么好笑的,堂兄受这么多磨折,还不是因为他是个清官,一心为了你们百姓操劳,却得不到多少回报,还受尽委屈,这次的无妄之灾,还不是为了你。“
风劲节冷冷扫他一眼:”清官很值得骄傲吗?这年头,清官不过是些不合时宜的笨蛋。只有戏文中,传说里,才有一个清官到处剪除贪官的神话,在现实中,常常是一群贪官,把一个清官整倒,或是同化罢了。你这个哥哥,自己清廉耿介,不文不取,却碍了多少人的事,当了多少人的路,他为什么在省城做得好好的,莫名其妙被调到下头县城去了?还不是因为成了其他官员的绊脚石。你以为他能安安生生做官做到现在是因为什么?不过是因为他还算精明稳重,处处小心,不让别的贪官拿到太大的把柄,也因为他毕竟曾做过两年伴君之臣,其他的地方官,就不太敢把事情做绝,但他再这样过下去,或许真会因为是个清官而名垂青史,但肯定死于非命,下场凄惨。“
卢东篱只是静静听着风劲节不客气地大发议论,他所付出的一切,在风劲节嘴里真个一文不值,反倒可笑,然而,他只是淡淡微笑,扬眉抬眸,凝视对面那白衣轻狂,仿似天下无一人一物可看入眼中的狂生:”劲节,你忽然说起这些事,必有原因。不必再绕圈子了,有什么话,你同我直说吧。“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升官
风劲节定定看了卢东篱一会儿,然后淡淡问:”想不想升官发财?“
”什么?“卢东篱略感愕然,一时只觉这样的问题简直不可能出自风劲节这种狂生之口。
风劲节平静地说:”如果受了这么多波折磨难后,你至今仍没有后悔,仍想照着你的理想生活下去。那么,我认为,与其继续当这种芝麻绿豆小官,不如想办法步步高升。自己可以生活得好一些,权力大了,帮的人也可以更多一点。“
卢东篱摇头:”我不需要你为我……“
”我的钱虽多,也没打算为你打点升官。“风劲节打断他的话,信手向旁一指,”你升官的机会在这里。“
他指的正是那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强盗:”这两个人是七省通缉犯,做过无数大案,只凭你抓住他们这件大功劳,升官是跑不了的。“风劲节笑笑,”若你有这个心思,就要大张旗鼓,一路搞得世人皆知地把这两个人绑出去,至要紧是让天下人都知道,抓到这江洋大盗的人是你,不可让别的官抢了功劳。“
卢东篱低声道:”明明是你……“
”我乐得做个富家翁,才懒得去招惹是非,引人注意。“风劲节微笑,”我救你性命,你总不至于要害我烦恼吧。“
二人说话间,卢东觉却在一旁喃喃自语:“七省通缉犯,七省通缉犯……”他忽地跳起来叫道,“是赫赫有名的侠盗天地双龙。”
看看他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风劲节不觉大乐:“正是这二人了。”
“怎么可能,听说他们武功绝顶……”
风劲节不屑地一笑:“在你们看来,武功绝顶,在我看来,也不过是米粒之光。”
“听说他们劫富济贫……”
“对啊,劫你们的富,济他们的贫嘛。”风劲节语气讥嘲更甚,“你以为天下有多少人能吃着自己的粗茶淡饭,还大把大把银子送给他人?所谓侠盗义士,大多也是偷了抢了之后,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之余,把得来的零头随手扔给穷人一点罢了。要不然那些举着替天行道旗子的山头上,怎么有永远都喝不完的大碗酒,吃不完的大块肉,还有分不完的金和银呢。”
卢东觉一声不吭,走过去把两个黑衣人的面罩都扯下来,却见也不过是脸生横肉的两个粗大汉子罢了。
想起传说中那侠盗英雄的凛凛风采,万般神威,不觉十分沮丧。原来英雄人物竟是只可闻名,绝不该见面的。真见着了也不过是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强盗顽匪罢了。
少年的神色转瞬间一片落寞:“所谓英雄侠客,就只是这个样子吗?”
“所谓英雄侠客,虽然不至于都是如此,但也未必高明到哪里去。”风劲节冷冷道,“那些开宗立派,势力盘根错节之人,若无十分的心思用在权位争夺上,也难有成就。那些孤身飘零,游侠天下的,也同样可以自恃绝艺,轻贱人命,往往易凭一己之见地,断世人之善恶生死。便是天底下最有名的侠客,手上也难免会有几条杀错的人命。你们要庆幸,你们碰上的是侠盗,而不是侠客。侠盗们道听途说,就跑到你们这里来蛮横威逼,只不过是图财。侠客们很可能会道听途说,就满怀正义地跑来把你们宰了,以便替天行道,为死者申冤。”风劲节眉宇间总有点淡淡讥嘲,他看着脸色灰败的卢东觉,笑悠悠道,“卢家小弟弟,知道现实这么不完美,你还想不想当状元,向不向往英雄侠客忠臣清官?”
卢东觉面色惨淡,双眼迷茫,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风劲节的话。
卢东篱则淡淡一笑:“我为官虽不升闻达,但若能升官,我也不会拒绝,毕竟官职高一些能做的事也可以多一些。只不过,只是要抢占你的功劳了。”
风劲节略觉惊喜地坐正身子,眯起眼,笑一笑:“我以前只道你既蠢又正直,想不到你却并不迂腐。不过,这还远远不够。如果你真想好好把官当下去,并且越当越大,就该记得把你骨子里的刚正不阿收起来,多练练怎么低头弯腰,怎么妥协服从,怎么收礼和送礼。”
卢东觉大怒:“你在胡说什么,想劝大堂哥当贪官吗?”
但是,他这里暴跳如雷,风劲节却恍如未闻,只是用一种说不出是冷漠还是强硬的眼神死死盯牢卢东篱。
卢东篱却无一丝怒色,也不见半点疑虑不定,只是神色颇为黯淡,轻轻道:“很久以前,在翰林院就有过前辈劝告我,我们这些与文墨打交道的官员,虽然谈不上风光,但却可以在这个污浊的官场中洁身自好,以保令名不失,倘若出外为官,反易陷于是非。真要在那官场上一步步艰难向前,当忠臣,有时必须比奸臣更奸诈,当好官,有时必须比贪官更阴险……”
“所以,你明知衙役狱卒们都收了好处,但却并没有雷厉风行地管制,你明知我被冤枉的案子另有内情,却也同样没有再往下深究,你虽然一芥不取,却也并没有生硬地拒绝县内缙绅的见面礼……”风劲节漫然打断他的话,“但是,你自己应该知道,这还远远不够,有很多事,你知道怎么做,可是你却做不到,不肯做。”
卢东篱黯然良久才苦涩地叹息一声:“不错,有很多事,我明明知道,却始终无法做到。”
风劲节冷笑:“比如我的案子,你固然是一片好意为我承担,但做法如此不依旧例,反易惹来祸端。如果不是因为府衙里大小官员以前都收足我的好处,在我的案子上不好做文章,只怕你早就被人扣了收受贿赂、枉法贪赃的罪名查办起来了。”
卢东篱苦笑:“那么遇上这样的事,我又该怎么样?”
“该主持的公道,你自然是要主持的,但上头的财路,也不能挡得太过了。受冤枉的人若是有些家底,能逃出升天,必不会吝啬,若是穷苦之人,你据理力争,上头的人见了无利可图,也未必一定要给你难堪。你的过分强硬,纵能逞一时之快,却会让你以后行事束手束脚,再难得到旁人的协助。”
卢东篱叹息不语。
风劲节见他犹自不肯受教,又冷然道:“千里为官只为财,你这般断人财路,有多少人受得了。天下不是没有清廉正直之士,只是少得可怜罢了,而且一旦进了官场之中,不是同流合污,就是遭人扳倒,有几个人能支撑到最后的。凭着你一人之力,一人之善,又能救得几个人,帮得几户民。你不妥协,不讨好上司,不屈从于官场上的很多规矩,于你自己或能搏清正之名,于天下,于百姓,只怕益处却有限得很。”
他说着说着,又有了些讥诮之意:“这个世道,都黑成这样了,你还指望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把它染白不成?”
卢东篱轻轻道:“世道虽暗,我却只想做这一点烛火,能照亮多少地方,就算多少而已。”
风劲节冷冷扬眉,一探手,把桌上的蜡烛拿到手中,然后一弯腰,放到地上去。
整个室内立刻一片昏暗,彼此对座,犹不能见对方神容。
卢东觉莫名叫道:“你干什么?”
卢东篱却只是微微一震,不言不动。
风劲节这才慢慢再把蜡烛放回桌上:“蜡烛,只有在高处,才能照到更多的地方。”
卢东篱怔怔望着烛火,眼神里有着一种几近痛楚的光芒,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道:“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明白,只是我不知道,当我开始屈服妥协之后,我会不会渐渐忘记最根本的初衷。当我为了达成目的,而不再介意手段之后,我会不会因为迷恋手段带来的方便,而不再记得最初的目的……”
风劲节冷冷望向他:“你对自己没有信心?”
卢东篱不语不答。
风劲节长笑一声,从容起身:“该说的话,我说完了,你这只蜡烛是打算在低处慢慢把自己烧尽,还是争取到高处,照亮更多地方,这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他转身就悠然向外走,再无丝毫牵扯犹疑。
而卢东篱也不留不追不多问,甚至仍然只是坐在那里,头也没有抬一下,直到风劲节开门而去,他也没有再多看风劲节的背影一眼。
他只是静静坐着,定定看那烛光摇曳。
卢东觉还在旁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大堂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是在商量研究什么啊?”
卢东篱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伸手,为自己再倒了满满一杯酒,然后一仰头,喝得涓滴不剩。
济县县令卢东篱智勇双全,巧设陷阱,亲身作饵,擒住两名犯案累累的七省通缉犯,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地传到了济县。
满城缙绅、商家、名流,多来相贺,都说大老爷晋升在望了。
而卢东篱也含笑接待,对于大大小小的贺礼也多从容收下,并没有推脱拒绝的意思。
只有风劲节,因为仍在外地到处风花雪月玩乐嬉闹,所以并未到场。
半个月后,卢东篱升调大名府任职的文书就传到了济县。卢东篱在离开济县之前,把手头所有的公务都有条不紊地一一处理完毕。
官中帐目,库中税粮,亦无半点亏空。
他离职赴任的时候,远没有刘铭走得那么轰轰烈烈,声势浩大。
他在济县任职时间毕竟较短,虽说也算颇尽心力,对得起百姓,但什么卧辙脱靴,什么百姓们哭着喊着跪在前面不让走的事,竟是半点影儿也不曾有过。
也就是满城的乡绅父老前来送行罢了,几乎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到场了,只独缺了风劲节一人。
这个时候,他已经把整个河东郡玩了一遍,刚刚回家不久,整天嚷着腰酸背痛太辛苦,天天躲在家里睡懒觉,听到福伯满头大汗地来报卢东篱要走,他也只是懒洋洋仿若没有睡醒一般,漫不经心吩咐把家里几十坛陈年美酒送去做贺礼。
话一说完,又一头扎进香喷喷软绵绵的被子里,转眼鼾声大作,只气得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怒目横眉。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相援
六月酷暑,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当然,贫穷百姓酷热难耐,生计艰难,足够有钱的人又自不同了。
头顶上遮着四五层厚的布幔阻挡阳光,身旁站了七八个年青秀丽的丫环掌扇,身旁倚着个绝色佳人,纤手依依,把一碗冰镇莲子一勺一勺喂到嘴里,这等享受,要叫整个大名府,苦于早灾的老百胜们看到,肯定希望老天劈下一道惊雷来,把这种享福享到令人发指的家伙,直接打进十八层地狱。
大名府今年的旱情特别严重,河水早就断流了,到处都在打井,就是看不到一点水影子。很多百胜都已经干渴得把河床里的泥掘出来,放进嘴里,希望能从中感受到一点湿气。
风劲节懒洋洋坐在山头,放眼四望,因为长久不下雨,山间都已看不到什么青翠之色了,山下万里农田,却已不见半点生机,涛涛长河,也只剩干枯河床。
似火的骄阳中,除了那几个河边徐步行走的人,就再不见什么人迹了。
大名府的百姓,是因为畏热不出,还是干渴得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了呢?
风劲节喝完冰镇莲子汤,眼神跟着远处的几个人影,唇边慢慢掠起一丝微笑。
遮阳的斗笠好象完全没有作用,骄阳下衣裳被汗水湿透,再被烤干,然后再次湿透,满脸的大汗,擦也擦不尽,汗水流进眼里,苦涩得让人撑不开眼,汗水流进嘴里,略带咸涩的威觉,让人的心头都只剩涩然无奈。
低下头,弯下腰,抓一把河底干涩的泥土,定定举在眼前,深深重重的无力感,直能把人活生生压垮。
“大人,天太热了,你……“
身旁差役的劝说声,卢东篱听而不闻,只慢慢挥挥手:“你们找地方躲躲去。”
照说,大老爷在大太阳底下,小人物们是不能躲到阴凉处去的,但是这些差役在卢东篱身边任职时间颇长,知道大老爷他性子是从来不在乎这种事的。而且,从一大早,跟他跟到现在,真是又累又热又渴又晕,再不找个地方躲躲,没准会中暑倒下。所以,几个差役倒也不硬撑,又劝了几句,见实在说不动,也只得在四周找几处略阴凉的地方躲躲。
只有卢东篱,毫无遮掩地置身于火辣辣的太阳下,明明汗出如浆,却又似毫无知觉。
他几乎是以一种悲痛到木然的眼神望着四周,这赤地千里,不见一丝生气的世界里,有多少百胜的身家性命,就此化为灰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