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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18 老庄墨韩(现代)
吃牢饭的衙差们,虽说手里权力不小,但却是被上位者看不起的身份,做过差役的人,是不能考功名的,因此大部分狱卒也都是不读书识字的。
今儿见到这么多书书画画,也不免眼直。
风劲节见谁有兴趣,便会高高兴兴当一回夫子,教人读书写字,有时甚至教他们画画。
阴森森一座死囚牢,倒是莫名的有了些风雅气息。
愿学字,想学字的人,会很珍惜的捧着书不放,努力的写出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字。
只是想学着玩的人,也会把个琴弹得魔音穿耳,恐怖莫名,也亏得风劲节犹能含笑以对,仿佛耳朵分辨不了五音一般。
他有时闲得无聊,拖了一帮衙役陪他下棋,一对一地下,往往是由对方摆让子,摆了一堆之后,他才慢吞吞放下第一枚棋子。有的时候,同时摆上七八个棋盘,他一个人和七八人飞一般地下棋,看起来是他以寡敌众,只可怜了一班正常来说,一辈子都和风雅扯不上关系的新棋手们,望着棋盘瞠目结舌,苦苦思索。
当然,他的乐趣,也并不总是风雅的,偶尔也会和几个狱卒,蹲在一块,呼呼喝喝地掷骰子赌钱。
总之呢,风劲节的坐牢生涯,是难得的自在逍遥。不但他自己过的好,便是整个死牢里的犯人们都跟着走运。
风劲节说,牢房太潮湿,太脏,有害身体,不止是犯人吃苦,就是狱卒长年在这种环境中,也易生病。
他是神医,他的话谁不当真?于是牢房被彻底打扫一番,原本的阴森,潮湿,到处的腐烂臭气和肥大的耗子,全都渐渐消失了。
风劲节说,创口长久不治会引来苍蝇等脏东西,容易散病,而且别人的呻吟惨叫也会让他被吵得睡不着觉。
于是,受过刑的犯人们,哪怕拿不出什么好处费,狱卒们也会安排大夫替他们看诊,给他们的刑伤做一些最基本的处理。
这一切变化基本上,衙门里当差的全都清楚,只是上上下下,全都拼死力瞒着那正忙着往上头使劲,以便和风劲节较量的刘铭。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日之后,县令要高升了,有新的太爷要来上任了,这个好消息很快传了开去。王大宝喜气洋洋找风劲节道喜:“风公子,大喜大喜,就快脱出牢笼了。”
风劲节刚喝了点酒,懒洋洋在太阳下头打瞌睡,闻言只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怎么,咱们的父母官终于要高升了?”
王大宝一怔:“公子知道?”
“这事我一直知道,我估摸着,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风劲节懒懒地打个呵欠。
“那公子怎么不高兴?”
“有什么可高兴的?当官的来来去去的,于我也不过就是银子倒霉罢了。”他耸耸肩,忽地微微一笑,“再说,咱们大老爷,也未必能容我安安乐乐,等到新官上任。”
王大宝一愣:“新任太爷这两天就到了,还能由得他胡作……”
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一迭声喊:“王头,不好了,不好了……”随着话声,一个狱卒飞一般的跑了来。
“出什么天大的事了?”王大宝不满的道,“值得你这样一惊一乍。”
那狱卒大口喘着气,看看王大宝又看看风劲节,再往四周扫了一眼,这才压低了声音道:“老爷,他,他……他要害风公子的性命……刚才他派了总管过来,让我们准备准备,晚上,要让公子爷背土袋。”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非刑
所谓背土袋其实是监狱里最常见的一种杀人方法。
心善点的狱卒会把犯人灌醉,心狠点的则直接把犯人绑起来,然后拿装满泥土的袋子压在犯人身上,一般来说,一夜就能把人压断气,而且事后是验不出伤来的。
在阴冷的监狱里,自古以来,便是杀人如草不闻声。这等非刑戮人,既是常事,也是惯例,在官场上混久了的人都清楚。
所以,刘铭也没当什么大事,派管家来,循例知会一声,让差役们做好准备,晚上动手。
一般来说,听了县太爷这样的吩咐,狱卒们都会听令行事的。本来这黑不见天日的监牢里,肮脏事多着呢,你要看不顺眼,就别吃这行饭。再说,替县太爷办了大事,事后,县太爷也必不会亏待的。
但这次情形就不同了。别说上上下下,所有的狱卒都在风劲节身上拿了太多的好处,仅就感情上来说,同风劲节也处得如同朋友一般。这个狠手,是实在难下的。
也就怪不得王大宝一听了这话,立时黑了脸,愤愤地低骂:“那个老杀才……”
其他人虽然没明着骂出来,但那脸色,表情,也就差不多了。
大家都喜欢风劲节,不止是因为风劲节给银子大方,也不止是因为风劲节能帮上他们很多忙,更多是因为,风劲节对待他们的态度是他们从未感受到的。
既不似当官的高高在上,不屑却也离不开他们。也不像小民们,低低于下,仇视却又不得不讨好他们。
既没有士子名流门的高傲冷漠看不起,也没有富商巨贾的骄横自大,以为花了两个钱,便可以当祖宗。
风劲节待他们的态度平淡从容却也不失亲切,同他们说笑,与他们玩乐。不计较身份,不在乎地位,不理会处境。这种全然的平等相待,是大部分衙差们自吃这行饭之后,就再没有感受过的亲切和自在。
也因此,在每个人心中,都再不能只把风劲节单纯当一个有油水的犯人。要把这个昨天还同他们喝酒说笑,今早还在笑着为他们讲传奇故事的人生生弄死,却让人心里一下子揪了起来。
王大宝的脸黑一会,青一会,良久才道:“公子放心,我们必不会加害于你,只往上报照规矩办成了。拖到他卸任了,也就没事了。”
还不等风劲节答话,旁边来报信的狱卒便道:“恐怕不成啊,管家说了,晚上他亲自来看着动手。”
几个狱卒相顾失色,风劲节却似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又去给自家倒酒。
王大宝气急败坏:“都这个时候了,风公子,你怎么还喝酒?”
风劲节对于好好一个又凶又横的牢头,居然会用和他家那位福伯一样的口气说话,感到非常之惊奇,不觉笑道:“背就背吧,以前在沙漠上做生意时,多重的货我都背过呢,先喝醉了,背的时候就不会太难受了。”
王大宝铁青了脸,一把将那整壶的酒给掀飞了,咬牙道:“要不,我们想个法子放你出去……”
风劲节一时抢救不及,很惋惜的望着那一壶子糟蹋了的美酒,正郁闷着呢,忽听到这话,微微动容,抬头看他一眼,这才一笑:“怎么放?明着放?你们不要命了?暗着放?或是在牢里头放把火,就说人都烧死了?那你们也一样脱不了干系。他就算要卸任了,一天是县太爷,就一天把你们管得死死的,一个不顺心,几十板子打下来,能把人打残了。你们就别为我担心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就是,放心我死不了。”
所有人都用悲痛的眼神望着他,可见他的话基本上是没有谁认真听进去了。
风劲节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了几百遍了,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医人,会治国,知诗书,善武艺,哪那么容易死了……”
对于风大公子的自吹自擂是没有什么人还有心情去听了。不过,在苦思之下,别无良计之后,也就没有人再阻拦他喝酒,反倒去给他拿最好的酒菜,只是人人表情沉重而肃穆,可见心里头是把这当成断头酒了。
当刘铭的心腹管家,半夜里来到狱中时,风劲节早就醉得晕晕沉沉,人事不知了。
管家倒也不奇怪,一般要让人背土袋,常会故意灌醉犯人的。所以他也只当这是狱卒们事先做好的准备之一,便令腾出一间用砖单独隔开的牢房,开始办事。
风劲节是大醉沉沉,不知身外之事,由着人平放在地上,直接往他身上压土袋。
管家对于狱卒们办事,拖拖拉拉极不满意,一个土袋,搬了半天,好容易搬过来,里头的土居然少得只怕连个小孩也压不死。
妈的,一大早就来传过话了,叫他们准备好,就是这么准备的吗?
在他愤怒的低声斥骂中,狱卒们不得不回过头去再弄土,偏又那么巧,填土的铲子居然又坏了。
管家气得暴跳起来,怒喝声声:“铲不了你们就给我用手搬。”
总之在一连串的意外拖延之后,等到大半夜,一个大大的土袋才终于完工。管家虽然气得够呛,但狱卒们也无法再拖时间,只得把土袋整个压在风劲节身上。
管家怕他们办事再不用心,走近过来,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他们便是想动点手脚也自不能。
眼看着压实了,管家略略放心,安然坐到桌前,一碟花生米就着小酒,慢吞吞地吃着,其他人心如火焚,却也无可奈何。
无比漫长的几个时辰过去了,天光已是大亮,管家这才走近过来,蹲下来,探手试了试风劲节的鼻息。这一试果然是声息全无,这么重的土袋,在身上压了这么长时间,生生压死,本就是理所当然的。
管家松了口气,放下心头大石,这才站起来吩咐:“隔两天,等太爷离任了,再把他的死讯传出去,就说是染了急病。”
狱卒们沉默着低头,都不出声,哪当是默应。
管家也自不理,只当自己办成一桩大事,高高兴兴地离开,心里头还盘算着,见了老爷,要好好告这帮子人一状,办事实在太过拖拉无用了。
一众狱卒恭敬地送出牢门,等他一走远,立刻飞一般往回跑。
王大宝跑得最快,直冲在最前头,虽说心里知道不太可能,却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只盼着及时把土袋搬开,能把人救得出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那间单独的牢房,刚把牢门拉开,眼就飞快地瞪到最大。
那需要三四个狱卒合力才能抬起来的大土袋子,被一只手漫不经心,轻如无物地掀了开,风劲节慢吞吞站起来,活动着筋骨:“压了一夜,骨头都僵了。”
王大宝直着眼睛瞪着风劲节,嘴巴张开就再也合不上了。
在他身后,脚步声轰然传来,其他狱卒也都相继赶来,于是,哗啦啦就掉了一地下巴。
风劲节晃晃脑袋扭扭腰,活动完身子一抬头,看到若干张呆若木鸡的脸,不觉一笑:“你们怎么了……”
王大宝颤抖着抬手指着他:“你……你,你,我……我……”
“什么你你我我的,放心,我是人,不是鬼。”风劲节笑着走近,把手伸过去,“不信摸摸,热的呢。”
王大宝至此才有点回魂了:“你,你,你怎么没事……”
风劲节叹着气摇头:“我说过多少次了,我能医人,会治国,知诗书,善武艺,这世上该会的我全会了,这天大的本事,当然不是这么容易死的了,怎么你们就是记不住呢。”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梦想
大伙儿愣愣地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直着眼再瞧瞧风劲节,不知是谁第一个大笑出声,不知是谁第一个大声欢呼,又不知是谁领着头大喊:“风公子,我今儿算是开眼界了,你可真是神仙也似的人了。”
风劲节眼神里带点淡淡的笑意:“如果我说,和很多人相比,我真的可以算是神仙,你们信不信。”
“信啊,当然信。”这一次不是敷衍说笑,却是信心十足的欢呼了。
大家哈哈笑着,赶着把桌子收拾一下,管家喝的酒,吃的花生一概倒掉,自有人快手快脚,把风劲节家里送来的美酒摆上桌,又有人自动自发地出门去买一大清早,最新鲜的酒菜。
大家便坐到一处,喝酒庆祝起来。
席间说笑之余,王大宝忍不住发问:“风公子,我不明白,你这样天大的本事,什么地方关得住你,几个差人又怎么拿得住你,你怎么会……”
风劲节不等他说完就微笑着摇摇头,淡淡道:“你可知道我的在本县的田产商铺共有多少,又有多少佃户伙计全靠我的生意田地才能安身活命养家糊口。而在全国之内我又有多少商铺,多少生意,有多少人的生计系在我的身上。要拒捕,自然是容易的。我便是看谁不顺眼,想要他的性命,也不过信手间事罢了。但是,那之后呢?我可以轻身一走,天下无人能奈我何。但我的伙计,我所提拔的各地掌柜,跟了我许多年的管家下人,还有那么多靠替我做份工讨生活的人,他们怎么办?我所亲近的人,将被拘役铐问我的下落,我的产业将被封押收公,无数人会生活无着。这一切,是我可以凭一个人的勇武之力来改变的吗?就算我天大的本事,不但自己能走得脱,还能把一堆人都带走,甚至有办法把财产全部移走。但是,那又如何呢?所有人要改名换姓,偷偷摸摸,提心吊胆,草木皆惊地过日子。这是帮他们还是害他们?就算我本领通天,不怕官府追杀,可是,又有什么必要放弃眼前的安逸富贵,去一辈子和官府玩你追我跑的游戏。”
众皆沉默,良久。王大宝才轻轻道:“话虽如此。但风公子你现在身陷囚笼,还是太委屈了。”
“委屈?”风劲节笑笑,唇边忽然掠起一丝不知是淡漠还是落漠的笑意道:“很久以前,有一个姓郭的侠客,他名动公爵,结交满天下。他门下弟子众多,无数人敬仰他,而他的武艺,据说也是当世少有。他的事业做得轰轰烈烈,时人称他当世游侠第一人。然而,有一天皇帝要处理地方上的豪强,当地地官员只随便奏一本说明他的情况,于是一道命令,便是倾天基业也化为乌有。他满门子弟,被地方官如猪狗一般强行驱赶,离家别乡,迁往异地。他的子侄在途中不忍受辱,奋而斩杀了地方官,他也只得流亡异乡。这一方名侠,过了很多年流亡的岁月,因他的侠名义名,很多人为了掩护他,甘心替他去死。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最终他仍然被抓,经过审讯之后,他整个家族都遭到了诛杀。”
大家只是静静地听,没有人再说话。而风劲节只是轻轻笑笑,慢慢饮尽一杯酒,眼神忽得有些悠远起来了:“我还听过一个故事。有一个传奇的侠客,年少时英雄了得,会遍天下豪杰,交结黑白两道,武林中听到他的名字,多有赞誉之声。他少年意气之时,也曾杀贪官污吏,也曾劫不义之财,也曾轰轰烈烈,做下惊天的名声。后来他年纪大了,倦了,便娶妻生子,买下田庄地产,做了一方富家翁。平日在县城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道上的混混,官府的衙役都给他面子。可是,只要县里一出什么大案,便一定要往他身上追查纠办。若是上面要有什么大官到县城来,或是县城要办什么大庆典,又或是有什么肃清江湖顽匪,民间流寇,禁止私设香堂,纠帮结派的大行动,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先把他锁拿到监中去,以便看管,以防有变。他也曾笑傲自在,可如今已有妻有子,有偌大家业。他也可甩手一走,奈何远亲旧友,又如何都能陪他一起去四方流离,只得忍辱罢了。后来他渐渐老了,不堪动则受囚禁之苦,他的儿孙们,只得甘词厚礼,四处恳求官员……”
说到这里,他忽地一顿,看看众人的神色,便没有再把这个故事讲下去,只是自己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个人的力量,从来是有限的。个人的英雄,再了不起,又能如何呢。我们可以嘲笑国主昏庸,官员无能,然而,当这看似软弱的国家政权,一旦运作起来,一个人,是不可能抵抗得了的。若是坚持自行其事,要么是象那位名侠,不但自己死于非命,还连累所有亲人。要么,就是象那年迈的老人,在现实面前,低下也曾经少年英豪,骄傲不羁的头颅。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我做得更加灵活一点罢了,我不会去以个人的力量对抗整个世界的规则,而只是在游戏规则之内,尽力保护自己。”
酒桌上忽然安静地出奇,不知是谁,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很多故事里的英雄不是这样的……”
风劲节微笑,笑意里带些许的暖意,却也有些许的悲凉:“在我们千百年的传说中,曾有无数英雄豪杰,做过许多传奇事迹。我们常常会误以为,一个人就能挑战整个世界的规则和制度,在这样的英雄面前,帝王将相,当真如粪土一般,由着他们要打要杀要骂要劫。然而,有哪一个英雄的故事,是有始有终,为我们讲述到最后的。那些传说中的人,从来在功成名就,正当盛年时,便拥美退隐。于是,我们便也相信,从此以后,他们过的,便是神仙般的岁月。有谁去问过,之后怎么样?当他们年纪越来越大,当他们的儿女一个个出生,当他们在世上的牵绊越来越多,当他们的豪情被生活的温情所取代地时候,曾经有过的恩怨,曾经有过的旧债,就不存在了吗?当仇人找上门来时,当官府追查旧案时,当朝廷仍要追拿通缉时,他们又能够怎么办?拖儿带女,搂着妻子一起逃亡?又或是一家人跳出来造反。再说,他们吃什么,穿什么,他们的日常开销以什么来支应,他们那些一掷千金地豪举靠什么来办到?当一时的英雄容易,当一世的英雄太难。做侠盗很逍遥,杀贪官很畅快,可杀过之后,盗完之后呢,若是一生不暴露本来面目倒罢了,真要让人知道了他是谁,还真能象所有故事里那样,带着美丽的妻子退出江湖,飘逸自在,一世畅快吗?”
他的眼神悠远,望向前方却又似穿过重重墙壁,看往无数时间空间之外的某一个方向:“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过这样任侠自在,英豪出众的人物吧。却也正是因为,他们不符合这个世界的要求,所以早就绝迹于史册里传说中了。其实后世武人,出路也不过几条罢了,不是沦为权贵的走卒打手,便是替官员护卫办差,最自在的所谓称霸一方的豪强,其实也必须讨好勾结官府,才能真正站稳脚根。”
他信口道来,闲闲无事一般,旁人听了却是一片黯然。风劲节往四下一看,见人人神色黯淡,不觉笑道:“你们怎么了,本来高高兴兴的,一同你们说故事,就全把脸板起来了。”
王大宝勉力笑笑:“没什么,只是听了风公子这么一说,这世上,倒似没有真正地传奇英雄了。那些个话本传说,还有宝得楼那说书的常讲的故事,倒全成了假话,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些不自在。”
风劲节失笑:“你们有什么不高兴的?你们是捕快,是衙役,是狱卒。那些故事要是真的,那些英雄人物,要真的存在,你们的日子不就难过了吗?”
大家干笑两声,算做附合,但谁的脸色都没变好。又有一人,小小声地说:“我们虽是差役,也还是希望,这个世上,有英雄,有传奇的,哪怕……”
哪怕,那些美好的传奇中,英雄总是会在杀贪官劫巨富时,连带着把差役们打个半死。
哪怕,在那些动人的故事里,狱卒们的形象,从来不曾好过。
但是,仍然会希望的啊。
风劲节低下头,静静看着已经空空如也的酒杯。
是啊,人的心里,总是向往着美好,向往着英雄的。幼时,必要听着父母在床前讲述那些英雄的传奇,才肯入睡,梦里,总会见到正义战胜邪恶,才觉欣然。
年纪渐长了,才知道好人坏人不是额上刻着字的,才知道,原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过是说来给小孩听的。却依然会愿意,一壶小酒,几碟菜,坐在酒楼上,听那说书人,去讲那一段又一段,传奇的英雄事迹。
虽然发现,是与非其实是分不清的,虽然已经开始变成传说中英雄专门教训的坏蛋,虽然可以渐渐铁硬心肠地虐打囚犯,虽然可以面不改色地敲诈银钱,然后,回到家,在孩子床头讲的,依然是美好的英雄传奇,依然是正义战胜了邪恶。
人的心中,都会有梦,即使已不再相信正义,却还在梦中,期盼着英雄。
然而,那些曾经有英风侠烈,那些真正的轻淡生死,那些不羁的笑傲王候,那些曾经存在的一切美好,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就因为不合时宜而湮没于风烟之间,毁灭于上位者的意愿之下了。
任何稳定强大的政权,都不会允许这种游离于权利者制定的规则之外的存在。在原本的那条历史线上,从武帝大诸天下游侠之后,史册历历,无数掌故传奇之中,又何曾再见真正的侠影。
红线聂隐,精精空空,何等神奇人物,也不过是权贵的刺客护卫。
再那之后,施公案包公案的若干传说中,英雄最好的归宿,无非是在某个清官身边,当个护卫。那些飞扬不羁,自在雄奇,天地不能束,王候不能拘的人物,只存在于历史的残章中了。
而在这条平行的历史线中又如何呢?天下门派林立,黑白两道无数人,也不过是在大大小小的规则中驯服地生存罢了。
当今的乱世,使这些武人们,有了更多的自由,可以大量发展民间势力,以求更好的权势荣耀,更多的晋身之阶,或是被权贵,被君王看中招揽,或是借与官商勾结之力,而成一方之豪。然而这其中,又有几个人,可以挺身对抗整个国家的力量与规则,又有多少人可以真正无所顾忌,不受羁绊地走自己想走的路。
便是那魔教,何等风光,何等强大。势力甚至渗透到诸个国家,最后的沦落,其实不在于江湖各派的打压,更在于,各国朝廷的肃清。
对抗整个世界的默认规则,太过辛苦,太过疲惫了。当年的魔教,尚且一次次留下尸山血海,最后退守一隅,他区区一个民间富家翁,有什么必要去硬扛呢?
在规则之内灵活地折折腰,即不太委屈了自己,也让所有人都有退路,都能好好生活,这样,有什么不好?
那么,为什么,在这一刻,连他的心都有些落寞了。
难道,象他这样的怪物,其实也会渴盼一些不实际的梦想吗?
难道,纵然明知所有的传说,仅仅只是传说,无数的故事,其实不过是世人编出来骗自己的,但心中,依然有梦,依然会盼望,会期待。
原来,即使已经知道了这世界的真实,却依然在心里,天真地期待着一些不切实际的美好。
原来,其实……每一个人,在内心的最深处,都会有这样的天真,这样的渴盼。
于是,那些美好的,传奇的,动人的故事,才会无数次重复,由无数人讲述,无数人倾听,于是,又会有很多新的,美好的故事,慢慢出现。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卢东篱
风劲节背了一夜土袋却没有死的事,监牢里头,上上下下,瞒得滴水不漏。一心只想拖过这两天,等到新官上任再说。
正巧刘铭也不想在自己的离任之前让外人知道风劲节死了,所以下令瞒丧不报,再加上眼看着接任的官就要到了,他整天就忙着打点行装,收拾财物,处理公文账目,确保能把一切违法不端的把柄全给清除了。
因此风劲节的事,他也只听管家回报,便放下了心,没有在意。只让人赏了一干狱卒又一再派人叮咛不可泄漏消息,就当放下心中巨石,从此不再过问此事了。
两天之后,新任的县官到了。
前后两任的大老爷彼此见过礼,交接过公文,刘铭便急急离开济县,赴任去了。
刘铭知道自己为官颇为苛虐,因风劲节之事又得罪了满城的缙绅,必不会有百姓惋惜苦留的。便私下出钱,雇了一帮流民,装作民间长者,一路送行,抱靴卧辙,百般不舍。又送上万民伞若干把,他视若珍宝一般,抱在怀中,打算带着赴任。
这样一来,走得漂亮好看,将来把此事传扬,又是一个升官发财的资本。
满县上下,都被刘大老爷这一番做作给弄得目瞪口呆,不得不佩服世间真有人脸皮厚至如此境地。
便是新任的县太爷在送行之时,发觉这些所谓的民间德高望重的长者,人人破绽百出,恍然大悟之下,也不觉摇头微笑。
而衙门里上下的差役此时则已经开始忙着互相打听,新任的太爷为人如何,性情怎样,喜好什么,厌恶何物。
从来都是铁打的衙役,流水的官。要把每一任大老爷都伺候舒服了,可不是容易的事。
一时间,县衙里上上下下,所有人见面说的话题,都离不开新任的大老爷。
“李头,这新老爷怎么样啊?”
“刚上任,看不太出来。不过,人好像挺和气的,也没什么架子。”
“我倒觉得他很年轻,长得也不错啊,让人看着就舒服。”
“那是大老爷,不是戏台上的角,管他长相不长相,最重要是好伺候。”
“说起来,他的行装真是简单,只两个箱子就没了。没带家眷倒罢了,连下人也没有,听说跟在他身边帮忙的,不过是一个跟着他读书的族弟。没准他还是个清官呢。”
“清官?开什么玩笑,除了宝得楼说书先生的嘴里头,宏运戏楼每天演的戏文里,哪还能见找清官。”
“是啊,缙绅商会的宴席他不也是去了吗,照老规矩送的礼,他不也是一文不少的收了吗?清官?这年头哪还有清官?”
“说的也是,听说他本来是个大官,后来犯了事才被贬到这小地方的,要是个清官,哪能犯事啊。”
“他是被贬的吗?这可看不出来,脸上总是带着笑,一点失意的样子也不见啊。”
“是啊是啊,你这消息可靠吗?”
“这个,我也只是听说而已……”
总之,关于新任县太爷的种种传闻议论,一时间竟是数之不清。
而被所有人关注的济县新任知县卢东篱,却是根本没空在意别人对他的议论。
他上任的第一天,忙完了交接事宜,便亲自送刘铭离任,第二天费了大半天时间,应酬本县缙绅名流,回了衙门也不休息,就直接翻看公文,清查档册。
一查之下,也不由对刘铭任职一方的所作所为,颇为佩服。
这位县太爷在任期间,十分之勤政。特别是在处理官司方面,勤快得出奇。翻看案卷就会知道,济县的案子发生之频率远远超过普通县城。而县太爷审案之勤劳用心,也足以让其他的官员自惭。
看文档中,甚至有一天之内连审五六个案子的纪录,真是了不起啊。
只不过,十分奇怪,为什么这样勤政的大老爷在任,积压未经处理的案件依然堆积如山呢。
翻看文书,所有处理过的案子,几乎都和有钱人相关,难道这一个县的有钱人都争先恐后地想要犯案违法吗?
不过,最后审理的结果,一个个有钱人又大多无罪释放,一切纯属冤情。
而堆积未判的则多是贫家案件,或是街上偷个馒头,或是家无余财的贫汉斗殴,或是因穷苦,欠租而被东家告到官中来的穷人。总之是和大笔钱财扯不上边的官司案件,一概不审不判不管不问,全堆在一边。
这种做法,直接造成长久以来,济县的监牢有进无出。因为没有空余地方,连死牢里都住满了小偷小摸的小贼。
当然,县太爷的工作,绝不像戏文里演的那样,整日游手好闲,只要等着别人敲鼓告状。相比处理案件,整个县城以及治下五乡十一村的民生,才是做一方父母官最重要的事。
然而,自己那位前任,在任职内,好像除了日以继夜,不眠不休地催捐催税之外,就再没有干过别的什么正经事了。
该敬佩这一方小小县令为国库的充盈作出的贡献吗?
不过,赵国的捐税一向并不重,又何至于让一方知县,这般全心全意,全力全情地勤政催捐呢?
卢东篱微微叹息着,勉强自己暂时不要多想那些催来的钱的去向到底是不是国库这个问题,只是继续翻看案卷。
当风劲节三个字映入眼帘时,他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忽得低低咦了一声,原来刘大老爷的监牢里,到底还是关着一个有钱人的。原来,这如山的案子里,终于有一位有钱人,没有脱罪,没有在事后证明有冤情啊?
他微微一笑,继续往下翻看,眉宇便又渐渐皱往一处。
虽说地主催租,欺压佃户致死之事,各地都时常发生,但多是令下人行之,风劲节即是富甲全县,又何止于亲自催租,亲手打死佃户?
原告口供过于简单,风劲节如何行凶,怎样打死人命,全无说明。
公堂纪录更极为奇怪,似乎并未经过任何审讯,犯人就直接认罪。看案卷,似乎有大段的话,已在文书中被删去了。
那公堂上又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此案疑点即众,卢东篱便招来了衙中捕头细问审理此案的经过。
那捕头自然也是没少收风家银子的,也猜着风家最迟这几日,就会对新任县太爷这边使银子了,没想到,风家的人还没上门,县太爷倒自己主动问起来了。果然是一县首富,过于招人注意啊。
捕头即有了这个机会,自是一叠声地替风劲节喊冤:“那风大官人实在是冤枉的。这满县上下,谁不知道李家男人是自己好赌在赌场上欠债被人追讨打死的。只是前任太爷同风大官人有些嫌隙,便生生让那杀人凶犯逍遥自在,却把风大官人关入牢笼了。”
“若是如此,那风劲节又为何认罪呢?”卢东篱不解地指指案卷,“案卷中记载,并未用刑啊。”
“虽说不曾用刑,但风大官人知大老爷甚是厌恶他,唯恐因此受刑遭难,所以才认罪。只求暂时不受皮肉之苦罢了。”
陪同卢东篱前来上任,帮他处理大小事宜的族弟卢东觉此时不觉微微一晒:“那风劲节怎的如此懦弱胆怯没有骨气,这杀头的罪名,只为害怕受刑,就一口认下来,若是就此赔上性命,真不知道该算是谁的罪过了。”
卢东篱微微摇头:“从来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屈打成招之事,何曾少过。原该庇护一方的官员,却让百姓惧若妖魔,以至民间常有屈死不告官之言。为官者应当反省自身,又怎么怪得百姓惧祸畏刑。”
“即是如此,大表哥,你就快快开堂,审一审这个冤案吧。”卢家年少的族弟两眼放光地说。
卢东篱回头看看自己小表弟那兴奋的样子,不觉失笑。这个大孩子,怕是青天大老爷平冤断狱的戏文看多了,整日便盼着自家哥哥也这么给他演上一回,让他也出出风头,尝尝跟随青天的滋味。
他只微笑,漫不经心地答:“等把这些积压的公事全处理完了再说吧。”
便不再理会小表弟热切的眼神,只安静地继续翻看文书。
捕头等了半日,等不到大老爷再对此说半个字,又是失望又是沮丧。想要找机会再提提风劲节的事,奈何此时卢东篱的心思已被别的公事给占去,只是一边双目如炬,迅速地审看公文,一边不断提出若干问题。
每一问都切中要害,每一问都锋利深入,使得捕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回答,再没有半点功夫去替有钱的风大老爷考虑了。
光是整理旧文书案卷的工作,就做了三个多时辰,直到深夜,卢东篱犹自毫无倦意,只是偶尔抬头,看到可怜的捕头大人一幅要虚脱的样子,再回首,望见自己那年少的小弟,也已是闭目晃脑,站立不稳,不觉又是一笑,这才放下手头公事,站起身来,笑道:“今晚就到这吧,你去歇着吧。”
倒霉的捕头因为应付大老爷的提问,几乎筋疲力尽,还时时因为不能及时对于县内事务做出正确回答而丑态百出,倍加难堪。此时听卢东篱这么一说,如获大赦,赶紧着就施礼告退了。一出文案房,便奔跑如飞,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对大方的风大公子忏悔:“风公子啊风公子,真的不是我不帮你,这种情形,我实在是自身难保啊。”
卢东篱待他跑了,才笑着在卢东觉头上敲了一记:“回房再睡吧。”
卢东觉迷迷糊糊地睁眼,迷迷糊糊地揉着被打疼的脑袋,迷迷糊糊地问:“大表哥,你的事办完了吗?”
卢东篱又好气又好笑:“还说能替我打点私事,帮我处理公务,死乞白赖地非要跟着我。才第一天,你就敢在做事的时候睡大觉。”
卢东觉揉着脑袋满腹委屈地说:“大表哥,我跟着你,既是为了让你方便教导我读书,准备明年的科考,也是为了在你身后学学怎么做官,可你看看你,眼前有一个天大的冤案,你也不管,这叫人还怎么提得起精神来。”
卢东篱又屈指在他额上一弹,笑道:“亏你还整日想着科举应试他朝为官,怎么就不知道,为官者审理案件,断不可偏听偏信。我们的一念之差,便是旁人的生死祸福,身家性命。任何案件,都当详细查问,审看证据,向所有相关之人问讯供词,仔细聆听别人的话,却必须在自己心中先存疑。只他说了一句,你便认定这是冤案。一个捕头,为何为一个凶犯,这般拼力叫屈,这其中关节,你怎么也不想一想?”
卢东觉直着眼睛,怔了一会子,忽地双手一拍:“对了对了,风劲节是个有钱的人。那捕头必是叫他买通了。即能用钱来买人通路子,那这肯定不是个好人。我看,没准佃户就是他打死的。这有钱人,地主老爷,打死可怜农民,不是常事吗,即是穷人告富人,当然是被富人逼到忍无可忍才告的。”
卢东篱第一时间伸手再次狠狠在他脑袋上一拍:“幸亏你不是个官,否则还真不知道要弄出多少冤案呢。你真以为所有的故事便都同戏文中一般吗?若不是帮着穷人对付富人便不够资格做清官吗?案子还没审,事情还没明白,就心中先存了定见,这是判案之大忌。有钱并不是罪过,不能因为别人有钱就先订人家的罪,明白吗?”
他一边说,一边一扬手。
卢东觉也不管他本来想干什么,双手护着头就往后退:“别打别打,被你打傻了,考不中功名,你去赔我爹娘一个未来的状元。”
卢东篱笑着瞪他一眼:“行了,回去睡吧。”一边说,一边大步向外行去。
卢东觉唠唠叨叨追在后面:“大表哥,你说了半天,还没说该怎么办呢?这么大的案子,总不能放在那里不管不顾吧。”
卢东篱抬头看看天上一轮清明冷月,笑笑道:“咱们初来乍到,应该好好熟悉一下济县,明儿四处转转吧。”
“转转?”
“是啊,在县城里里外外,都走走看看,瞧瞧这里的风土人情,看看百姓的生活如何,需要些什么,当然,与衙门有关的地方,也得去走走,比如……”
“比如……”卢东觉也摸着头说。
卢东篱望着天空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一定会有负族叔所托,想让这个小表弟学有所成,衣金腰紫入仕途,好像实在是比较困难的。
他闷闷地摇摇头,把卢东觉的话接下去:“比如监牢。”
“对了。”卢东觉恍然大悟,用整个衙门都能听到的大声音喊道,“尤其是死牢,我们当然要去看看的。”这年少的大男孩再次两眼放光,“大表哥,你说的太对了。”
而卢东篱唯一能做的,只有抬起头,再叹一口气了。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巡狱
卢东觉的一番大呼小叫,令全衙门的人都知道了大老爷要去巡视死牢。
牢房里上上下下,做足准备功夫。所有人把神经绷得紧紧,个个做出全心全意勤劳工作的样子,准备以最佳的精神面貌迎接顶头上司的巡视。
然而,卢东篱却根本没往牢里去。这几天,他除了翻看整理旧公文,就是让自家小弟陪着,闲闲出来,满县城转悠。
逛逛大街,上上茶馆,日子倒甚是悠闲。
小小卢东觉摩拳擦掌得就想着做一番事业出来,恨不得微服出游,马上揪出几个恶霸顽匪出来,以显身扬名。
偏偏卢东篱只是吃吃喝喝玩玩看看,有时同茶馆的客人,酒楼的小二,说点儿不着边际的闲话,关于民间疾苦,竟是半点也不提及。
急得这热血少年,整日上蹿下跳,如猴儿一般坐立不安。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卢东篱笑着叫他一同出门时,他终是忍耐不住叫嚷了出来:“大表哥,你不把公务当回事,我还要看书呢,明年科举,爹娘可是等着我一举成名的,没空陪你闲逛。”
卢东篱忍着笑问:“我什么时候闲逛了,我们新到此地,自是要熟悉民情,这才便于处理积压的公务。”
“你有在熟悉民情吗?这几天,我就没见你问过一个正经问题。”
“什么是正经问题,你真当那些话本小说全是真事,当官的,扮个算命先生满世界一转,所有人都掏出心窝子什么话都对你说了。你自己走出去,随便抓个老百姓,直接就问,你们这里生活如何,法令还好吗?以前县太爷施政怎么样,县里头有多少有头有脸的人家,有多少无良恶霸,那个听说非常有钱的风劲节到底为人如何?你以为,有几个老百姓,会对一个陌生人的这些问题,毫无防备地坦然回答。”卢东篱从袖底掏出一把扇子,姿式无比熟练地对着某人的脑袋打下去。
卢东觉愕然抱头:“那照你这么说,我们该怎么办?”
“要了解民情,很多时候,不需要直接把所有问题都问出来。用自己的眼睛仔细看,自己的耳朵用心倾听。看街市是否繁华,看百姓脸上有多少笑容,仔细看看市场上种种商品的价格,看酒楼茶馆里一般会有多少人,看百姓的衣着,听他们的闲话,了解民风民俗,从这一切之中,就可以得出自己想要的结论了。”
卢东觉连连点头,做受教状,跳起来就往外去:“那我们快走吧。”
话还没说完,人已一溜烟跑出去老远。
卢东篱在原地摇头:“你去哪?”
“去逛街了解民情啊。”卢东觉激动地喊。
卢东篱仰面朝天。欲叹无声:“我们已经逛了两天街了,逛够了,该了解的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
卢东觉瞪大眼:“可是,我还什么也没了解到啊。”
卢东篱用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瞪着他地小弟:“你和我谁是县太爷?”
卢东觉怔了一会儿,然后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低着头慢慢走过来:“你是。”
卢东篱点点头,从鼻子里嗯出一声,然后才漫声道:“走吧。”
这才慢慢悠悠从卢东觉身旁走过。
走出好几步,停步回身:“还不过来。”
卢东觉垂头丧气地问:“去哪。”
卢东篱再次叹气:“当然是死牢。”然后猛然把眼一瞪,难得一次用凶狠的眼神,把卢家小弟眼看就要到嘴边的大声欢叫给瞪了回去。
纵然如此,卢东觉还是非常高兴的,巡视牢房啊,清查积案啊,肯定会碰到有人喊冤,有人大叫青天大老爷的,多么刺激有趣的生活啊。
然而,卢东觉高兴了,牢里的狱卒们可不高兴了。
他们整天防着大老爷来巡视,工作一点也不敢松懈。眼看着大老爷天天在外头乱晃,一星半点来查看的意思也没有,他们也就渐渐怠慢了下来。
这前两天干得颇为辛苦,现在自然就七倒八歪,办公务的时候,也都眯着眼睡懒觉,闲聊,喝酒,甚至两三人凑一块赌钱的。
这时惊雷般听到一声大老爷巡狱,真个是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面如土色地跳起来。
踏入死牢里,对于将要看到地混乱和松散,卢东篱其实还是有所预料的,所以除了在心中轻轻叹息,也没有什么大震怒,只是脸色略略肃穆一些,在面青唇白的牢头王大宝的引领下,徐徐巡视牢房。这一巡视,倒是对这牢里的上下人等有了些好感。
他素来知道,吃牢饭的,无不是敲骨吸髓榨油水的主,若是没有孝敬的犯人,在牢房里头,多是要受苦楚的。
而他查看案卷更知道,大部份羁在监中的犯人都是没有钱的穷苦人。原本以为,这次突如其来的一查,会查出很多非刑苛酷之事。
谁知道,大大小小的牢房都极之干净整洁,毫无监狱中最常见的阴森恐怖之感。
没有潮湿与阴沉,没有哀呼和惨叫,囚犯们身上就连锁链刑具都只有最轻的那种,犯人们也没有太多悲苦之色。这些出不起钱的人能在牢里得到这种待遇,不由他不颔首以表对一众狱卒的赞许。
他心情很好,卢东觉却极不痛快,监狱啊,居然没有阴惨惨恐怖一片,居然没有到处挂满刑具,到处喊叫呻吟,居然没有人抢着大喊冤枉,这叫他一腔热血,一片壮志,可如何表现才好。正焦急间,他想起一人,便问:“那个风劲节应该也押在死牢里的吧,在哪呢?”
王大宝点头哈腰着:“风劲节的案子大,被押在最后一间牢里。”一边说,一边在前引路。
这间牢房极大,极干净,墙上还开了几处成人无法钻过的小窗子,采光也是很不错的。一人半躺半坐在墙角,身上的囚衣干净得让人怀疑是不是每天清洗,手上随便地戴了条细铁链子,一整本的诗集正盖在他的脸上,把整张面孔遮得严严实实,竟是完全看不到。
王大宝站在牢前叫了两声:“风劲节。”
那人却是动也不曾动一下,竟是没听见般。
王大宝在脸上挤出笑容:“太爷,这风劲节大概是看书看得累了,睡着了。他常这样,一睡下去,打雷也叫不醒。”
卢东觉瞪大眼问:“怎么会这样?这里是死牢吧?这个死囚还真是舒服,一个人住这么又大又干净的一间房,平时居然还能读书?”
少年两眼喷火地盯着牢头,眼睛里分明在说:“你受贿了,你肯定收好处了。”
王大宝低着头道:“大人若是看看案卷就知道,咱们县里没什么大案子,真正的死囚就这一个,其他的都只是小罪名关进来的,自是不能和危险的死囚关在一起。至于牢房干净,这个,原是我们上下差役不愿让犯人太过受罪,所以时时打扫牢房罢了。那风劲节是个爱读书的人,在牢里关了这么久,百般无聊,他的家人也恐他想不开,寻了短见,便拿了些好书进来,让他可以打发时间,我们瞧着也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就同意了。若是大人觉得不妥,咱们即刻就把这些书全扔出去。”
卢东篱笑问:“他常读书,经常这样读到倦极而眠?”
“是,这个时候,就是在他耳边敲锣他也醒不了。”
卢东篱不觉失笑,身在死牢,还能这么洒脱,还有心情看书读诗,这人倒是颇为有趣的。
王大宝恭敬地道:“大人若要问话,小人这就进去叫醒他。”
“不必了,他即看书看得这么辛苦,就叫他多睡一会儿吧。”卢东篱轻笑两声,连他也想不到这一番巡狱竟会看到这番情形。却也没有多耽误,再在牢中四下走了走,便与卢东觉回去了。
卢东篱初遇风劲节,是在森冷封闭的牢房里,他不曾看到风劲节的容貌,而风劲节则根本不知道他的到来。
卢东篱上任第一次巡狱,对济县的狱卒留下了颇好的印象,也觉得风劲节是个有趣的人。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牢房的整洁干净,囚犯受到的善待,与狱卒们地道德水准并无干系,纯粹是沾了风劲节的光,是因为风劲节的要求,牢房各处才能打扫干净,囚犯们才得到较好的待遇。这其中,风劲节没少出钱,狱卒们没少拿好处。
而后来传遍济县关于风劲节身处死牢而不惊不乱,依然读书习诗的所谓佳话,其实完全是个骗局。
事实是,自从几天前,与大家喝酒谈过一些传奇,所谓英雄的事之后,风劲节一直提不起精神,总是懒洋洋的。新的县太爷到任,王大宝也好,其他狱卒也好,家里的福伯也好,都催了他许多次,让他快点交待,怎么讨好新老爷,他居然也只是爱理不理。反正也不觉得在牢里有什么不好,过几天再说吧。这几天他只是不断喝酒,卢东篱到的时候,他正好喝得大醉,人事不知。
王大宝急着去迎接大老爷,忙着踢了别的狱卒在第一时间遮掩。
那狱卒情急之下也没别的办法,赶紧把酒壶酒杯酒桌收了,把风劲节拖到墙角,手忙脚乱给他系条铁链子,又用沾湿了水的布盖在他脸上,这样可以遮掩掉很多酒气,再拿本风劲节平时用来教他他识字的诗集往他脸上一挡,就此天衣无缝,基本上只要大老爷不打开牢门走近来看,是看不出破绽的。
让大老爷看到囚犯在牢里读书,最多骂一句监管不严,可要是知道死囚居然可以在牢房里日日醉酒,那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谁的屁股都逃不过板子了。
卢东篱也算是个为官数年,练达通透地人物了。奈何就连他也万万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所以被轻易遮掩了过去。
出了大牢,卢东觉便又迫不及待跳将起来:“大表哥,他们分明是收了姓风的好处,否则怎会给这样的优待,你怎么什么也不说啊。”
卢东篱轻轻摇头:“东觉,初为官时,我也像你这般一丝不苟眼里容不得半点灰尘。如今却知道,这样是做不了好官的。为官当不失方正,却不可固执。若过于拘泥,怕是什么也难办成了。”
卢东觉喃喃道:“我不明白,明明是他们收了犯人的钱啊……”
卢东篱看看自己年少的小弟,眼中也不知是怅然还是叹息,良久,方道:“若你真的有心官场,那么,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眼前你还小,这些事,不懂也是无妨。咱们先回去吧。”
卢东觉迷迷茫茫地问:“才出来半个时辰不到就回去做什么?”
卢东篱笑道:“当然回去办公务,还能做什么。积了这么久的公事,也该开始做了。”
卢东篱来到济县不过六日,第一日办好交接,第二日便应酬全县仕绅名人,民间长者,以及举县有功名之书生,宴席谈话之间,闲闲无事一般,便将县内很多情况摸清了不少,于县中大小人物,势力权位也就胸有成竹了。
之后又用了一天的时间简单地清查了文案书卷,了解衙门诸般情况,之后两日,便是在全县上下,行走玩看,偶尔也出县到乡间走走,以确保自己了解足够民情,处理公务,不至有偏颇错误,做下无心之恶政。
第六天一大早,他就巡看了一遍监狱,之后便是回衙门处理公文。
那堆积如山的文书公事,他却是手挥目送,决断极快,处理极之迅速。满衙的差役,都忙着奔上跑下地递送公文,办理差事,人人忙得团团转,这时才知道这位大老爷,竟是个能人了。
这一办起公事来,竟是从上午,直做到深夜,才把府里积压的公务处理了一大半。他忙碌得饭也没顾得上吃,差役们也是脚不沾地地没怎么休息。
卢东觉却是极之兴奋,他本来年少,精力充沛,不觉疲惫,反感高兴,到了晚上,犹自精神极佳,缠着疲惫的卢东篱一个劲叫:“大表哥,大表哥,我现在才看到你的本事,原来传说中的奇才贤吏是真有的,真有人可以一两天之内,就把大半年的公务办完。要是让上官知道你这么能干,还不赶紧把你上调,免得你留在这小县城里屈才。”
卢东篱神色一肃:“快莫有这种想法。什么奇才贤吏,这等行为,不过是以国家公事,百姓福祉为注做赌,以显示自己的才干。用整年嬉戏游乐,待上官下巡,则一日理尽公务的方式来搏取他人的另眼相看罢了。”
卢东觉愣愣地问:“怎么会呢?这种故事,不都是佳话美谈吗?”
“什么佳话美谈,半年前发生的案子,半年后再去查,有几成把握查出真相?半年前失踪的人,半年后再去追寻,只怕尸体都找不着了。半年前发生的灾情,半年后再去处理,灾民全都死光了。半年前要纳的粮交的税,半年后再去催讨,国库早空了。半年前断的桥,塌的路,半年后再去修,百姓会添多少苦难?”卢东篱淡淡道:“一方为官,唯诚唯勤,而不是靠什么天才本领,自己给我好好想想。”
卢东觉闷闷地低下头,只觉心中说不出的烦燥,为什么他的想法,不管什么,哥哥总说是错的,为什么那么多他所期待,他所以为会发生的事,结果全被否定,为什么他所向往他所敬佩他所以为最不起的事,哥哥看来,全都不过如此。
年少的大男孩,第一次发觉,现实的世界,原来,如此容易让人失望。
卢东篱见他神色黯淡,也觉得自己这般打击一个少年对未来对人世对官场上正义的美好向往太过份了,便笑笑道:“快休息去吧,养足精神,明天还要处理案子呢。”
“审案子?”卢东觉立刻激动地抬起头。少年的心,容易沮丧,却也更容易激昂,审案子啊审案子,所有青天大老爷的故事,都离不了审案子啊。
“是啊,今天处理了这么多积压的公务,明天也该处理积压的案子了。咱们这小县城,可没那么多牢房,安置那么多没审没判的犯人,也没那么多口粮养闲人啊。”卢东篱忍着笑,看着小弟两眼大放精光,第一次觉得,年少,真是一件让人无比羡慕的事。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开释
次日新任县老爷第一次升堂,处理积压公案,不但卢东觉兴奋莫名,随侍在侧,就连满县百姓,也齐来看热闹。
然而事实让卢东觉再次失望了。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子,没有什么感天动地的大冤屈,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恶霸,狠心的坏蛋,更没有公堂上的争斗,分说,严刑,辩论。
连着几堂审下来,根本无惊无险无甚可说的。
基本上都是穷人的小案子,或是街坊打架,或是家贫偷窃,或是欠租难交罢了。
人人上来都是供认不讳的,最多跪在地上喊几声,求大老爷慈悲。
卢东篱或罚或判,或放或责,或枷或打,一一处理下来,速度也是极快。随着堆在桌上的案卷神速减少,衙门里关押的人犯,一一划去名字,站在大老爷身后的卢东觉已经无聊得要打瞌睡了。
幸好这时卢东篱随手翻开压在最下头的一份案卷,漫声念道:“风劲节催租打死人命……”
卢东觉精神为之一振,立刻睁大眼睛,集中注意力。啊啊啊,这可是个大案子,得好好看看大表哥怎么判,好好学习,好好记下,将来我当了青天大老爷,可就用得上了。
风劲节的案子虽然已经认罪画押,但杀头大罪,例来要府衙审核,刑部勾决,才算最后定论的。因上头的官一直压着没办,所以这案子到目前还算是未结之案,卢东篱身为县令,依然可以再次审问,甚至不能算是翻前任的旧案。
他在公堂上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招原告到堂。他原本的打算,其实是再问一遍原告供词,再把风劲节从牢中提出来,看他有何分辩,然后根据双方的证言,再传召所有相关人审问。可是没想到,原告李氏一上堂,说出来的话,就让他的打算完全落空了。
原来,风劲节从来善侍佃户。他的田地收地租子本来就少,而且哪家佃户家里有什么意思外,他反倒令人时常出钱相助,他的佃户都暗中称他做菩萨,大善人。那李氏死了丈夫,本来是没想告风劲节的,但一个无知妇人,又哪里禁得起县令的催逼,再想到家里没了壮劳力,留下孤儿寡妇,无法生计,县老爷答应让风劲节赔他们大笔银子,以便家人活命,她这才答应了诬告风劲节。可谁知道,刘铭没能如意敲诈到风劲节的银子,哪里还肯顾他一个种田妇人的死活?不但不给银子,反怪她在堂上语无伦次,上了风劲节的当,坏了大老爷的计划,暗中又叫下人把她打骂了一番,赶回田里去。
回到田间,所有地佃户农人,都不再同她家交往。眼看她孤苦无依,也没有人帮上一帮。人人见了她便要啐一口,骂一声忘恩负义。
眼看着无路可活,她只想抱着儿子去跳河。万没想到,风劲节的管家亲自上门,说是风公子亲口吩咐,她家死了男人,减免三年田租,又留下一笔银子,给她做治丧之费。除此之外,风家上下人等,没有说过她一句,骂过她一声,只是那冰冷的目光,已然将她凌迟。
她害了风劲节,却反是风劲节让她们母子可以勉力活下来。虽说暂时不忧衣食,但风劲节在牢中一日,她们母子便一日不能抬头做人,几次三番思量想死,只是即没能为丈夫报仇申冤,又对不起恩人,就是死了,怕也没有面目见公婆丈夫。每回想起此事,便只能抱着儿子痛哭。
这一番新县令招她上堂,问起旧事,又是和颜悦色,叫她万事尽可道来。
李氏鼓起勇气,一个头叩下去,大声道:“青天大老爷,风家老爷实在是个好人,他没有害死我的丈夫,我丈夫是被人讨赌债活活打死的,是我不好,诬告了大善人,求大老爷做主,还风大官人一个公道。”
卢东篱也万没想到原告一上堂就翻了口供,倒是省了麻烦,便和颜细问详情。
李氏做为最卑微的乡下妇人,再大的怨恨,也不敢说高高在上的县老爷不是,只说是自己想诈风劲节的钱财所以诬告,又将丈夫被打死的诸般细节,一一讲述。
卢东篱也听出话里有不尽不实之处,却也理解她的难言之隐。真要问实了,他有的是法子让李氏吐出真言,可若真牵涉到前任知县诬告正当商人,这事就不是他一个小县官可以审的了,必要往上交去,这样,不但风劲节要在狱中多受磨折,这李氏,怕也难逃诬告大罪,再加上,刘铭后台颇硬,真闹大了,没准倒霉吃亏的反是无辜百姓。
他为官数年,已知官场上层层罗网,难以撼动,就算要为民请命,也不是只凭着耿直二字可以办得到的,当忠臣,有时必须比奸臣更奸诈,当好官,有时必须比贪官更阴险,才有机会真正为百姓做些事。
他心中虽有许多叹息无奈,脸上却丝毫不露,只下令把李氏所告的真正凶手捉来。
那赌场放债的只道天大的案子有风劲节担了,如同没事一般,根本没想过要逃,自是一捉一个准,到了堂上,见李氏一告,大老爷一吓,一个小小草民,早吓得心胆俱裂,把什么都招了。
卢东篱也不草率,又追问了若干细节,招认得与原告所说,并无差错,他仍不轻判,派人把当日在赌坊出入目击此事的一干人等,以及与被杀者熟悉的亲人朋友一概拘来,连番细问之下,便再无一丝疑问,事实俱在,竟是连把风劲节提出来审问都可以免了。
他让犯人画押之后,下令收监,又略略训斥了李氏几句,便将相干人等一一放去,这才下令,把风劲节提到堂前来。
风劲节昨日大醉,至第二天将近黄昏才醒,一醒过来,王大宝就在他耳边唠叨一大堆,怪他早不醉晚不醉,赶这个时候醉,明明有机会找新任太爷喊冤的。
宿醉刚醒的人,头都疼得厉害,脾气都不太好,风劲节也不例外,懒洋洋地听着,双手抱着头哀哀叫痛,不以为然地答:“怕什么,我这么有钱,他迟早得自己来找我。我看他昨天巡狱,搞不好就是找我的,既是这样,昨天没谈成,他自会制造机会的,没准今天他就要找我去呢。”
话音还没落呢,外头有差役来提风劲节过堂。
风劲节慢吞吞站起来,东倒西歪地往外走,王大宝急着过来扶他:“我的爷啊,你也不拾掇拾掇就出去啊?真让大老爷看你醉醺醺的样子,你不怕死,我们可怕啊。”
“放心放心,我会应付的。他要什么,我都给他就是,总之不会连累你们。”风劲节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得安慰了几句,待得出了大牢,就随提人的差役们去了。
王大宝在后头大喊:“风公子,见了大老爷,你就恭敬一点吧,别再和你上次在刘县令堂上那样任性了。”
风劲节远远得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拒绝。
王大宝站在大牢门前发呆,身旁有狱卒低声问:“王头,我说这风公子会听咱们的话吗?”
“会听。”王大宝叹口气,“才怪。”
他恨恨地望着远处:“说什么人在现实中必须折腰,说什么一人之力不可能对抗最大的规则,全是糊弄我们呢。你看他从头到尾,在谁面前折过腰?这位风公子,分明是最最骄狂任性的人物。”
身边那狱卒也深深叹息:“我算是想明白了,什么为了保全所有人委屈他自已啊,他根本没把坐牢当委屈,没准还觉得新鲜好玩呢。什么不愿以一人之力抗天下规则,惹怒朝廷,所以不杀刘知县,我看,他是压根没把刘大人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咱们的前任县太爷,只怕就和小丑差不多,他自是不肯为这种人去开杀戒的。唉,真不知道这一回上了公堂,他又能干出什么事来呢。”
王大宝也跟着长声叹气摇头。
然而,这一次上了公堂,风劲节根本没干了什么事来,因为他没机会。
他被带上公堂,远远站在下方一角,正好又头疼得要命,他本人也因为前几天的谈话而一直情绪不佳,甚至连抬头向上瞧瞧的兴致也没有。反正不过是个官,反正为的也不过是钱,罢罢罢,便给了他,了了这场闹剧便是。
他只在下头,没精打采地皱着眉头,苦忍着宿醉的头疼。
而上头的卢东篱见他垂头而站,也只道这是坐久了死牢情绪低落的常事,亦不以为意。
就连风劲节没有像别的人那样下跪,他也不在乎,只淡淡说:“经查,风劲节打死人命一案实有冤情,如今真凶已然落网,风劲节纯属无辜,依律堂前开释,退堂。”
他交待完了一句话,便起身离座。这一堆的案子从早上一直审到现在,饭也没吃过一口,实在是又饿又累,他还赶着回后堂好好休息去呢。
风劲节正低着头站在下首等着这阵头疼过去,没仔细听上头说什么,隐约听到什么什么开释,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听到的话,这才算明白过来,一时无比震惊。
就算这人是万中无一的大清官,至少也该先审一审再递交到府衙去候批吧。
虽说自己的死罪还没有定,依律知县的确有释放的权力,但有关他的案卷早就送去府衙了,照官场的旧例,纵然要翻案,一般都是把相关案卷送往府衙呈批。这样直截了当,立刻就放人,干净利索得让百姓高兴了,却会给府衙的官员留下独断专行的印象,引发上司的不满,还会有很多一时说不清的后患。
人命官司,杀头大案,就这样简简单单轻松释放。
风劲节是什么人,卢东篱又是什么人?
他与他从来不识,他为何竟肯这般担当?
风劲节愕然抬眸,却只看到一角官袍,迅疾的消失在大堂的转角处。
而另一个站在官椅后面,同样目瞪口呆的少年,正飞快跳起来,往后追去。
风劲节初见卢东篱,在威严肃穆的公堂上。
卢东篱只把风劲节当做一个普通有冤屈的犯人,辛苦多时,根本没有精神仔细去看他,而风劲节想要仔细去看卢东篱时,去只看到一方小小衣角。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拜谢
“大表哥,大表哥……”卢东觉大叫着追上卢东篱,“你,你,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能直接就把人放了。”
“此乃冤案,他本无辜,为什么不能放?”卢东篱又累又饿又渴,基本上没什么心情给大孩子传道授业解惑。
“可是,这么大的案子,相关的公文前任县令已经呈报给府衙了。即是如此,我们就算查出有冤情,照规矩不是应该同样呈递上去,看看上面的意见吗?”
卢东篱心里惦计着,不知道厨房有无把晚饭准备好,嘴里还不得不解释:“这只是官场旧例,并无律法明文规定。没有正式定罪的案子,我是完全有权独自处理的。其实如果那风劲节是个普通百姓,这冤案,我就往上递交也无妨,可他实在是太有钱了,这么有钱的人,又涉及到一桩杀人的冤案,递到上头去,一个个经手的官,不敲足了油水,又怎么肯轻易放手,这其中的故意的拖延勒索为难,都是少不了的。真把案子交上去,我反倒不能做主了,还要让一个明知含冤的百姓,继续担惊受怕住在死牢里。即是如此,不如我直接把人放了,让这件案子到我为止便是。”
“可是,你这样行事,府郡的官员对你会怎么想?再说,风劲节这么有钱,你又这般爽快把他放了,若说你不曾收过他半文钱,只怕没有一个人会信的。”卢东觉急了,“你就没想想你的清誉。”
卢东篱哑然失笑:“你觉得一个官员的清誉会比一个百姓的自由更重要,你觉得,为了一个官员名声,可以让一个无辜的人,在监牢里再多住几个月,还无端受到盘剥敲诈?”
他望望哑口无言的小表弟,右手开始发痒,想也不想,又用力在卢东觉脑袋上敲了一记:“亏得你还整天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卢东觉委委屈屈用手摸着脑袋:“你都从皇帝身边,一路降到这个小县城了,居然还不肯改。你不着急,族中谁不替你急,你以为爹娘让我在你身边,真是为了跟你读书啊,那是为了看着你,免得你再这么下去,连这芝麻绿豆官都丢了。”
卢东篱已经闻到了饭菜的香气,倍觉神清气爽,脚步加快地往前走,漫不经心挥挥手:“没关系,我们家不是还有你这未来的状元郎嘛,等到了将来,你有本事一边做个好官,一边升官发财,我会记得去你家门口卖红薯的。”
卢东觉为之气结:“大表哥!”
可惜的是,济县的县太爷头也不回地奔向美味的晚餐,对于自家小表弟痛心疾首的呼唤,完完全全听而不闻了。
后堂兄弟争执时,风劲节还在正堂发呆呢。早有衙役上来给他去了刑具,一迭声在耳边道喜,他也没怎么听明白。
隐约倒是有几个差役头,在笑嘻嘻地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风公子,新太爷到任,我们上上下下,谁不是打点了十足的精神替你美言,谁不是为你担足了心思,没想到,风公子你早就把一切安排好了啊。”
“风公子真不愧是风公子啊,不动声色间已掌控大局,我们这些小人物哪里看得明白,还只当太爷什么也不知道呢,一心找机会在太爷面前说起你的案子。”
“风公子的手段真是让人佩服啊。”
这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啊,风劲节抬抬眉,觉得自己应该说明些什么,又知道,很多事,只怕真是越描越黑。人家卢东篱这么爽快地把他当堂释放,要说他暗中没有任何打点,别说人家不信,就是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
这个,不会是福伯他们没问过我,就搞小动作去了吧。
正犹疑之间,福伯已经扑到面前,老泪纵横地大喊:“苍天有眼,公子你终于沉冤得雪了。”
风劲节本来头就不舒服,被他在耳边这么一哭一嚷,更加痛得厉害,整个人都晕沉沉的,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喝醉酒,处在幻觉之中了。
就在这一片迷糊之中,他被一干下人,七手八脚,直接塞到轿子里,抬回家了。
回了家,干干净净洗了澡,喝了醒酒汤,换上干净清爽的衣服,精神略好一些,却还是困倦得要命,软绵绵无力地扒到自家那张无比舒服的大床上,就等着约会周公,偏偏还有人在耳边不停得唠叨。
“公子爷,这回能脱大难,是大喜事,必要好好操办庆祝一番。”
“公子爷,你出来了的喜讯要在第一时间,通知各处才好。”
“公子爷,你在难中的时候,上下人等,都颇为尽心尽力,也该赏赏才好。”
“公子爷,我备了一份厚礼,你先看看,有什么要增要改的,若没什么问题,我就陪着你亲自去县衙一趟。”
风劲节本来渐渐清醒的脑袋,让福伯一串串地唠叨下来,又有些迷糊。他自居住济县以来,总是万事不操心,全交给旁人去管的,所以福伯唠叨一句,他就点一次头,等说到最后一句时,他脑袋才低下来,又猛得一扬,坐起了身子,愕然问:“什么厚礼,去县衙做什么?”
“当然是谢情了。卢大人把公子放了出来,这么大的情份,不该谢吗?”福伯张大眼,倒是比自家主子更加愕然了。
风劲节看福伯手里拿着一大叠的礼单,接过来本来想看看送些什么,谁知一抖手,那礼单散落下来,一直从床上滚到地上,居然还没完全散开。
一看见上头密密麻麻一行行字,风劲节就觉得头疼了:“福伯,咱们最近没挖着什么金矿吗,用得着这么大方吗?”
福伯莫名其妙地望着他,那眼神就像是在瞧着一个脑袋坏掉的人:“公子,我们这段日子为了营救你,送去打点各处地礼物,也不比这少啊。我们求各方官员的,不过是拖着案子不批,和调走刘铭罢了。而这次,卢大人直接就把你放了,这么大的人情,我还担心这礼物不够,特意列出来,看公子觉得有什么要加吗?”
风劲节勉强振作了一下精神:“照你这么说,你之前并没有去打点过他了?”
“没有公子的安排,我怎么会自作主张呢。”福伯倍觉受到侮辱,板起脸来,“这些日子,公子虽在监中,可我们外头的所有行动,哪一项不是完全按照公子的意思办的。”
风劲节略略皱起眉,也不知在思考什么,信手再把礼单拿起来,淡淡扫了一眼,然后又随意抛开:“不送了。”
“不送了?”福伯惊呼,“这,这,这怎么成……”
“怎么不成?”风劲节懒懒道,“他为我翻案若是为了钱,有这么好的机会在,怎么可能什么条件也不提,直接把我放出来。这么大的案子,他连通报府衙一声都免了,就直接自己处置了,更是有十二分胆识。这等人物,这等心胸,我要真把这么些个东西送过去,那就是侮辱他,明白吗?”
做出决定之后,他又重重往床上一趴,安安心心闭上眼:“先就这样吧,福伯,你先出去吧。”
忠诚的老仆人站那半天没动弹,虽说公子爷的话好像是有一点道理,可为什么想想就是不对劲呢,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贪官,他一出手,就似把银子当瓦砾那么用,现在人家对他有这么大的恩,他倒是一点也不肯表示了。
直着眼站了一会儿,直到听到风劲节轻微的鼾声,福伯才回过神来:“公子,你怎么就睡了,就算你不送礼,也该上门去道谢。”
被吵醒的风劲节把脑袋扎进软绵绵的大枕头里,不耐烦地挥手:“不去不去。”
福伯气得打颤,咬牙切齿地喊:“不行,人家这么大的恩义,你不去拜谢,岂非忘恩负义。我绝不能让公子你被世人看成不知感恩的人。快起来,去拜见完卢大人,你再回来睡好了。”
风劲节狂拉被子蒙头,哀告道:“天都晚了,怎么好拜客。我明天一大早就去,你就让我好好睡一觉吧。”
福伯跟着他时日甚久,知他任性,更加不肯由着他:“明天去了肯定见不着,我打听过了,新任太爷最近在处理前任积压下来的公务,每天一大早就召了县丞主簿一起会同办事,衙门里听差的上下一起跟着奔忙,一直到晚上才散。县里缙绅若要拜会,一概都是没功夫见的。现在晚上去,才能进得了门呢。”
“不去不去,要去我明晚再去。”风劲节仍在誓死抵抗。
“公子爷,我还不知道你,今日也拖,明日也拖,不想办的事,你就这样给生生拖没了。”福伯气得苍苍白发都在抖动,忘了尊卑上下,狠命拉他的被子,“真不明白,你以前做生意时,什么人情世故心里不明白,什么情面交际办得不周到。自打在这里住下,你就像变了一个人。”
“废话,以前我是想赚人家口袋里的钱,当然处处要考虑周到。现在我的银子十辈子也花不完,怎么任性都无妨,为何还要讲究什么世事洞明,人情练达。”
“我不同你争这些,总之受了人家的恩义,一定要去谢。”
“我不去。”
“非去不可。”
“我不去。”
“一定要去。”
……
……
主仆之间拉扯争执的结果是,半个时辰后,风劲节脸色非常难看地在自己那位白发苍苍的老管家监督下,坐在县衙内堂花厅的椅子上,很努力地反省,自己一直以来,是不是对下人太好,太放纵了呢。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相会
费了一整天的时间处理积案后,卢东篱在书房里翻看县志,以便加深对济县的了解。
卢东觉可没有自家大哥那么好的养性功夫,见他仿若没事人一般,以一个极舒服的姿式靠在书房的大椅子上,秉烛夜读得这么有诗意,他就暗中恶狠狠地磨牙。
咱们两兄弟到底谁还没真正长大,到底谁不知道事情轻重啊?
卢东觉在书房里面,前后左右转了四五圈,见自家大哥也懒得理会他,便只得愤愤然地跺了跺脚出去了。
刚出书房不久,就见一个仆役快步而来,在他面前施了一礼。
卢东觉一边继续向前走,一边信口问道:“什么事?”
“风大官人前来拜谢大老爷了。”
卢东觉脚步为之一顿,想了想,才道:“就告诉他说,大老爷还有公事要忙,让他先等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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