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汉一个人,在太阳下,托着下巴,难得的动脑筋思考。
以前也是一个人玩,一向是高高兴兴的,怎么现就觉得没了趣味。
他努力的想了又想,对了,主人说过陪他玩,却又跑走了?
第一次有人愿意陪他玩,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肯陪伴自己玩,会这样让人期待,让人欢喜,然后,才发现,原来,有的时候,一个人,也会寂寞的。
他闷闷的皱了眉头发呆,原来,主人的存在,并不只是管吃管喝吗?原来,主人,其实也可以……
他一个人,翻来覆去,迷迷茫茫的想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有下人小声呼唤:“公子,庄主请你过去呢?”
他回过头,眼神灿亮:“他忙完了吗?”
“庄主是忙完了。”
“他叫我去和他打弹子吗?”
下人头上冒汗:“小人不清楚?公子随我去便知道了。”
阿汉高高兴兴点点头,高高兴兴跟他一路走,穿过楼阁,转过回廊,见着前方,一池碧水,一道曲桥,池塘边一树桃花,开的鲜艳夺目,映得池中水上,都是一片绚丽的红。
池边置了桌案,备了酒席,那英伟男子,在那桃花碧水边,对他微笑。
看那情形,怎么也不象是要玩打弹珠,阿汉闷闷的走过去,张口就说……
“这么悠闲,这么有时间,为什么不去练功。”
那时,主人似乎一直在微笑,似乎在用极温柔的声音对他说一些话。
你放心,我不是铁石心肠之人,
从今之后,有我一日,总还有你一日的。你有什么想要的,我总尽量为你办到。
那时,主人还曾放声大笑,还曾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
好,我答应你!
然而,他到底答应了他什么?
困厄昏昏中,一向记忆力好得出奇的傅汉卿,迷迷茫茫的竟然记不起来。
扑通一声,也不知是今天第几次,从马上跌下来。傅汉卿迷迷糊糊的起了身,迷迷糊糊的再次爬到马身上去。
迷迷茫茫的抬头四下再确认了一下方向,调整了一下马头,拍拍马背:“小黑,你也知道我不想去修罗教,所以故意走错路吗?可是,我答应过的啊,答应的事是不能说话不算的,你乖一点,别再乱走了。”
马儿轻嘶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真有灵性,听得懂这个笨蛋主人的吩咐。
傅汉卿趴在马身上,昏昏沉沉的闭上眼。
真的,很疲倦,很想累,仿佛一想起修罗教,人就越发困倦,越发的没有精神了。
真的是很不想去吧。只是,他答应过了,所以,他就一定要做到。
他已不是第一世,那个傻乎乎的,不懂人情世故的小阿汉了。
他已经知道,原来这世上的人,是可以面不改色说话不算数,把所有诺言不当一回事的。
只是,那些人,不是他!
一世又一世,好象所有人对他曾许过的诺言,从来都不曾做到过,但是,他答应的事,却从没有想过,不去努力做到。
只是,真的太累了太想睡了吧。他毫无仪态的趴在马身上,觉得胸口有什么顶得难受,信手入怀一掏。
就是那个老人递给他的锦囊,锦囊里,有一颗明珠。
其实,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有人,将它当作天下至宝,递到他的手上。
当时,他被那细巧的金链,穿过琵琶骨,牢牢锁在那华丽的密室中。那黄金的牢笼里,有堆山填海一般的宝物,他却从来懒得多看一眼。
那个人有着与故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容颜,平日就喜欢巧取豪夺天下奇珍,堆在这华丽的牢笼里,献宝也似送给他。
他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世人会觉得,那些东西是世上最珍贵的,为什么世人会觉得,把这些东西堆在面前,便可以弥补一切,换来一切。
他懒得理,懒得看,懒得在意,然而,那个人总是不放过他,他总是摇着他,力气大得让他的骨头都咯咯作响。
“你为什么总不笑,你为什么总不看我。我待你这样好,我把所有的一切好东西都给了你,我看你比什么都重要……”
那一天,是因为什么,竟是鬼使神差,回了他一句话呢?
傅汉卿不记得了。
只是记得,当是已经被毒哑很久,已经对外界的一切,都不再有正常反应的他,居然伸手在地上划字。
“你最在乎的,是你的权力,不是我。”
或者,只是有些厌烦了吧,厌烦了那人,无休止的在耳边唠叨,宣告那所谓的在意,所谓的爱。
于是,他终于点出了真相,点出了他花了四世的时间,才算看明白一点的,所谓人性。
然而,那人暴跳如雷。
“你说我不在乎你,你竟敢说我不在乎你?”那人探手入怀,取出一物,用力放进他的手中。
“给你。”
他不在意的低头,不在意的淡淡一眼扫去,然后,凝眸……不再动弹,不再眨眼,不再有任何表情。
“你喜欢吗?”那人见他神色有异,欣喜的问。“这是天魔珠,我修罗教的教主信物,我把它都交给你,你敢说,我还是只在乎权力,不在乎你吗?”
他怔怔的看着那明珠。这一颗,明明叫做南海琉璃珠,明明在许多年前,是他小小匣子里的一颗弹珠。
明明在很久很久的前生,有一个人,拿着这颗明珠,怒气冲冲瞪着他,告诉他,为了这颗明珠,自己曾中过一剑二掌。
狄靖见他注目明珠,心中欢喜,甚是高兴的向他介绍这颗宝珠的价值:“这种珠子,原来只有南海紫云岛偶有出产,后来紫云岛陆沉,这珠子也就绝了种。到现在,这珠子,天下间却只剩这一颗了。”
狄靖越说越激动,两眼放出光来:“你可知道,祖师爷素来不把宝物放在心上,弟子们献上的万千异宝,他随手就能送人。然而,在他身死之时,他的弟子为他换衣入殓,却发现他在心口处,贴身密藏了这颗珠子。虽然那时候,世人也为南海琉璃珠争夺不止,但是比它更珍贵的宝物,也不见祖师爷有过半分看重。诸王觉得奇怪,紧那罗王便将其细细研究,竟然发现以前世人都只将其当作奇珍饰物,却不知此珠可避百毒。因着祖师父将此珠看得如此宝贵,它的功效又如此神奇,诸王才决意将这宝珠改名为天魔珠,成为教主信物。每代教主,都是将这信物,看得重逾性命……”
他这样絮絮叨叨的说着,然而,阿汉却只听到了前一半,后一半的话,已是再也无心听半句了。他静静的托着宝珠,静静的看着那灿烂珠光,其实,一直一直,他都想要大声的问。
为什么,为什么当年他与他的小小弹珠,会变成今日修罗教的圣物?
你到底是不是真正重视这颗宝珠,若是重视,为何随便把宝珠送给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男宠当弹珠打,若是不重视,又为什么,那么多年,一直贴心收藏,至死也不曾离身。
为什么,我的主人,你要说话不算数?
你答应过,陪我打弹子,你答应过,要一直待我好,你答应过,有你一日,便有我一日,你答应过……
已经很久很久不再去置疑世人失言背信的行为了,已经对所有的辜负,所有的欺骗,所有的背叛,所有的隐瞒习以为常了。
然而,那一刻,他忽然间,很想问,很想问,很想要一个明白。
仿佛这流转四世,看到的,学到的,渐渐理解,渐渐明白的一切,全都不存在,他依然是第一世,那个傻傻的,什么也不懂,相信所有的话,只要说出来,就一定会被做到,所有的诺言,只要许下,就一定会成真的笨蛋。
然而,他问不出来。
他的喉咙早已被毒哑,他说不出一个发音正确的词,他只能呆呆看着明珠发怔,迷茫茫在心中一遍遍问,听着那个与故人有着相同容貌,相同姓氏的人,一声声执迷的说着:“我最在乎的是你,是你,一直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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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西风瘦马。
傅汉卿迷迷糊糊的骑着马,往那万里之外,黄沙之中,魔教天外天而去。
他一直很清楚,一直很明白,这样一路走下去,一切都将重演。
然而,他没有拉住缰绳。他没有挣扎,没有止步。
睡梦之中,没有迷惘,没有背叛,没有痛。只有他的手,一直握着一只锦囊,没有松开。
锦囊里,有一颗明珠,灿烂夺目,价值连城。
许多年以前,有人为了夺这宝珠,中了一剑二掌。有人气呼呼从他的小匣子里拿了这珠子向他问罪,有人指间挟了这明珠,微笑着答应陪他一起玩,却还没有弹出哪怕一次,就永远转身离开。
许多年以后,有人疯疯颠颠的把已经换了另一个名字的宝珠,放在他的掌心,状若痴狂的把有关这宝珠的一切典故都告诉他。
在那遥远的第一世,他还不知道原来哄别人开心的话,是可以信口开河的,原来说过的话,是可以不算的。
然而……四世轮转……他却已经明白,对那个毫不留情的杀死兄弟,吸走他所有内力,然后一步步灭尽教中反对势力,早已可以杀伐随心,唯我独尊的人来说,天魔珠这所谓的“教主凭证”,,不过是一颗可以解毒的珠子。
随手送出自己不再需要的东西,以此来证明我最在乎你的行为,有多么可笑和荒唐。
傅汉卿在马上沉沉入梦,梦里也许会有桃花,会有流水,会有人陪他打弹子,会有人说了的话,一定会做到,只是,纵有世上最好的记忆,梦醒时,梦中的一切,便渺不可忆了。
他的马儿,载着迷迷糊糊的他,向着命运的前方而去。
谁会知道,数年之后,他会亲手,将那颗天魔珠,放入另外一个,和那人有着相同容颜,相同姓氏的人掌心。
然后,那一直针对他而密密编织的罗网,就此开始收紧。
谁会知道,在很多很多年之后,那个将在漫天烟华下,一剑刺穿他的胸膛的男子,会将他送给他的明珠,又轻飘飘转送他人。
然后,他带着他,一路奔向天地间,最神秘莫测,有活人入,却无活人出的地方,企盼着能为沉眠不醒的他,求得一线生机。
谁会知道,在一个明月之夜,会有个世上最心狠的男人,在他的身旁,悄悄落下一滴,比这颗明珠更加晶莹的眼泪。
那是这一生,那人唯一一次,为他落泪,而他,却根本看不到。
(番外完)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楔子
“劲节,你快乐吗?”
……………………
“劲节,你寂寞吗?”
……………………
“劲节,你觉得,你现在的生活有意义吗?”
……………………
“劲节……”
“这种问题自人类有智慧以来就没有过正确答案吧?”
“劲节,为什么你还能有热情,还可以有干劲,付出的得不到报答,交出的真心,一再被践踏,一片赤诚,总是遭受伤害,为什么你还想没事人一样,在每一世,都可以活的快乐高兴,一点阴影都没有。”
“老天啊,你闲着没事,要讨论人生态度找小容去,这话用他身上合适,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只是完成课题罢了。什么真心,什么赤诚,你以后说话注意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个万年失恋倒霉蛋呢。”
“几个同学里,你的故事最无聊无趣了,你以为我有多少闲工夫搭理你,只不过是你快死了,所以想知道一下,你死之前的心情罢了。”
“什么,我要死了。”
“是啊,你明天就会死,你不知道吗?”
“你胡说八道!”
房门被砰然推开,一人风一般扑至,黑暗中,人未至,雪亮的刀锋已出鞘:“将军,出什么事了。”凛然的断喝声中,有几许关切,几许紧张。
“没事没事。”略带慵懒的声音,隐约有点沉梦未醒的迷糊,“你进来做什么?”
“我刚才在外头,听到将军大喊,‘你胡说八道’就急忙冲进来了。”黑暗里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热情和关怀。
风劲节笑笑:“原来是这样,大概是我在梦里太激动,叫出来了。”
“梦?”
风劲节懒洋洋在床上半坐起身:“刚才梦到一个混蛋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明天就要死了。”
“哪个混蛋说这种话。”刚刚还鞘的钢刀刷得又抽出来了。
“只是一个梦,梦里那家伙……”风劲节想了一下才道,“用我们的看法来说,嗯,可以算是个有点神通,但又不学无术的无聊神仙吧。”
卫士沉默了一下,才笑道:“将军,你放心,梦都是反的,梦里这么说,你一定能长命百岁活到老的。”
“好啊,小刀,就托你吉言了。”风劲节轻轻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却又低声问,“如果梦是真的呢?”
小刀在黑暗里跳了起来:“将军,你是百战英雄,不信命数的,可咱们军营里有头,还是忌讳些吧,明天咱们还要出征去打仗呢,这话说不得,快吐两口,只当是没说过。”
风劲节忍不住哈哈一笑:“你这小子,真让我宠坏了,越来越无法无天。行了行了,别摸火刀火石了,当我是小姑娘,做个噩梦,就要人点了蜡烛守在旁边陪一夜吗。出去守夜吧。”
“是。”小刀应了一声,脚步声响起,走到门边,停了停,又叫:“将军,梦里的事,别当真啊。”
风劲节不知是似笑似恼,斥道:“快滚出去吧,明天记得要给我把门修好。”
小刀嘻嘻笑两声,步出门外去。
然而风劲节并没有再躺下继续梦,他就这么背靠床头,一声不出地坐了很久,一片黑暗里,他的眼睛安静得凝望着前方,眼神却像穿透了天地万物,投于宇宙洪荒的某一处。
很久很久之后,他轻轻站起来,随手拿了一件长衫,披在身上,漫步向外行去。
踏出房门,替他守夜的亲兵小刀,已轻声喊:“将军。”
风劲节漫不经心摆摆手:“好好守着吧,我没事,只是一下子睡不着,出来走走。”
他没回头看少年略带担忧的脸,径自向前走去。
边城的夜晚,静得出奇,天地间,只有巡夜士兵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边关重镇,到了夜晚,素来是要行宵禁的,百姓断然不许随便上街,所以道路也就显得异常空旷。
风劲节一个人漫步徐行,所过之处,守夜的士兵,无不举起兵刃肃立行礼,眼神里,都是忠诚与敬仰。
而他只是微笑着一路点头,慢慢走到城楼,遥望远方,黑沉沉的尽头处,是敌国的连绵城池。抬头看天,边关的月,总比别处,显得凄凉,冷清。
“劲节,这么晚了,怎么不去睡?”温润的声音带点关怀,听来,如春风入心头。
风劲节回首,展颜一笑,在清冷月色下,便有了淡淡的暖意:“你也一样。”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瑞王
赵国,京都,瑞王府。
屏开鸾凤,褥设芙蓉,为年青有为的当朝二王子,瑞王爷庆贺生辰。
席如流水,客如流水,礼单贺仪如流水。满院丝竹笙歌,满庭粉黛芬芳,满府官员仕绅,满眼宝气珠光。
如此热闹繁华至于极处,年青的瑞王神色也不见太多欢喜。礼仪周全地迎过宾客,和所有身份重要的来客打过招呼,扯过闲话,便以诸事繁忙为借口,退身而去。
奈何此次宴会极之盛大,过于热闹。京城在册的官妓竟有百余人应召而来,城内最好的戏班也来了四五个,分在府内各处,搭上戏台,同时上演各种不同的戏文,到处热闹喧哗,外堂宾客挤得都快坐不下,而内堂也有皇亲内眷,大小命妇齐聚,更加是去不得的。
满府竟是找不出一处清静地方。虽说退到了书房,却也没有一分安静,书房外的园子里,居然还聚了群王族宗室的子侄兄弟,在那里看戏。
瑞王一人闷在书房,坐立不安,随意拿本书在手,看不到三行,已觉头痛万分。
耳旁适时传来一声笑语:“今日也算是殿下的大喜日子,怎么不去点两出戏,热闹一番,却要来这里躲清静?”
能自由出入瑞王书房的人满府里找不到三个,但这其中一定会有瑞王的第一心腹陆泽微。
“泽微,你若喜欢,便出去凑凑热闹无妨。我却觉得头痛欲裂,还是在这里歇歇好了。”
话虽如此,窗外戏台上,不知哪个王子皇孙新点的二进宫已经开始上演,高亢的唱腔穿窗而入,听得瑞王爷皱眉揉头,苦笑不止。
“不知道王管家怎么操办的。来这么多人这么多班子,连这外头都搭了戏台,叫人想找个清静地方歇了,也没法子。”
同瑞王同样年轻,然而心思城府却老练异常的陆泽微淡淡一笑:“这般热闹繁华,才显出殿下如今深受圣眷,举足轻重的地位。我看殿下之心烦意乱,不在眼前这鲜花着锦之盛,而在于千万里之外,边关之上的那个人。”
瑞王眼神微微一动,看了一眼自己倚若长城的友人与下属:“泽微此言何意?”
陆泽微悠然道,“自从五天前使者离京,殿下便时时这般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是吗?”瑞王淡淡一笑,“我还以为我掩饰得极好呢,原来全叫你看在眼里。”
陆泽微凝望他:“殿下,区区一个卢东篱,值得殿下如此介怀吗?”
瑞王徐徐摇头。“泽微,卢东篱之事,已经势在必行,倒也无需再去介怀。我只是想到风劲节,不免惋惜怅然罢了。”
“风劲节不过是个副将,若殿下爱惜他的人才,大可收为己用,又何必……”
“此人之奇特,又岂止只是人才二字可以形容。而以他与卢东篱之间的交情,在这件事之后,也是不可能为我所用了。因此,我们的选择只能是那一个,所以,我才会有些惋惜。”
陆泽微因不解而略略皱眉。瑞王府的很多机密他都亲身参予,为瑞王招揽人才,拉拢百官,也都是由他一手负责的。但对风劲节,他确实是不太清楚的。
因为风劲节的身份只是边关的一个副将,连主掌一方军营的权力都没有。这种地位的人,是不用他亲自动脑筋花心思的。
赵国素来重文轻武,武人地位极低。而风劲节既不是科举出身,甚至也不是较低等的武举或军户出身,而是最卑贱的商人出身,这就注定他的官职是很难上升的,所握权柄也不会太大。一个千万里之外,某支军队的小小副将,也实在不足以让瑞王身边的第一亲信去花心思打探研究。
他对风劲节基本上并没有什么了解,也很难理解为什么堂堂瑞王会为一个小小副将如此思虑不安,因此不由有些困惑起来:“殿下,这风劲节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劲节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瑞王想了想,然后苦笑一声,“只怕就算是卢东篱,也难以说清吧。”
他徐徐在书房踱了两步,这才徐徐道:“我派人详细打探过关于他的一切。首先,他是个生于沙漠边境之地的穷人。用我们京城人的眼光看,就算是边陲之地,不知礼仪的蛮人。然而,他又是个天才的商人。据说,他五岁的时候,已经能在沙漠上,和来往之人,以物易物,做交易只赚不亏,到他九岁时,竟有一笔小小财富,而他父母双亡之后,就以稚龄之身,独自往来做生意。此人目光奇准,胆色又佳,兼且守信重诺,也慷慨大方。不到两三年,他一个人的小生意,变成了一个大商团的大生意。他看中的买卖,没有不赚大钱的。他订过的合约,哪怕后来因为一些天灾人祸而无利可图,他也一定会实行到底。与他合作的人,就算是出了意外,文书契约丢失,或是本人身死,该分的利润,他一样会一文不少地交出来。他待手下,亦是出奇的宽大。工钱之厚,已是让其他商人惊异,而且他还订下许多旁人闻所未闻的规矩。比如所有工人,每七天,只做五天工,另外两天必须让他们休息。而每天最多也只做四个时辰的工,若是多占用了下人的时间,便要支付三倍的工钱。又比如,凡是他的工人,或伤或病,或是家中办红白喜事,或是购屋置田,甚至是他们的父母下葬,妻子治病,儿子读书,又或举家游乐,这样的事情,他们竟然也依照伙计在商团的地位,替商团出过的力等不同标准,以商团的钱,给以补助。”
陆泽微颇为惊异:“此等手法,竟真是闻所未闻。他这般厚待伙计,经商还能得利吗?”
“岂止得利。不但沙漠中大小行商中,无数人才投奔于他,便是沙盗竟也仰他的豪名,不仅不抢他的货,反有不少人弃邪归正,愿投他门下。人人谓之,于风劲节手下做一小伙计,收入不逊于当日日抢劫杀人的沙盗。与其一生为盗,提心吊胆,日夜不宁,何不安安心心,自自在在做他风家商团的人。”瑞王叹息一声。
“风劲节的厉害之处,更在于他目光之远大。五年之间,他已是边陲之地最富足的人,商团之盛一时无两。然而他却不再满足于继续在沙漠边关上做国家之间的生意,而回过头来,往整个赵国发展他的生意。他买商铺,购田地,举国上下,略大些的城镇,便会有他风家置的大片田地。许多商铺,国内的钱庄,银号,米铺,绸缎庄,酒楼,和边境的牧场马队,都有他风家的生意。然而,这也不算出奇,自古以来,这等巨商,本来就不少见。但少见的是,他自己设定了一套极其完善的商家制度之后,一切生意,便按制度运行,他基本上是完全袖手不管,不加理会的。各地的生意,他都交由极出色的人才来主理,一切事物,由当地掌柜自行决断,他有时会派个帐房管管帐,有时竟连帐房都不派,全部依下属交上来的帐目为准。他也从不以大老板的名义发布命令,各地商铺生意的规矩,命令,红利,好处,一切都由掌柜发布。就连每年分红利,都是倒四六地分,各地掌柜得六,他得四。而这四成,他会拿出一成,给所有伙计年终分红。”
陆泽微终于惊叹起来:“此等事,非大智慧,大胸襟之人不可办到。便是其他商人想学,怕也学不成。”
“自然,哪个当大老板的,肯和下头人倒四六分帐,哪个当大老板的敢这样放权下去,不怕下头人搞鬼做假,偷挪公款,又有哪个大老板的,能够完全不干涉各地买卖,甚至可以容忍外人,包括自己最底层的伙计,只知有当地掌柜,却不知道自己这幕后老板。”瑞王笑着叹道,“但风劲节却偏偏成功了。”
“怪不得了,他既如此富有,我怎所知不多。原来他的生意,完全交给别人去做,自己竟是毫不扬名的了。”陆泽微不觉慨叹一声,“是,人以国士相待,自能得国士之报。就算是重利轻义的商人,得这等信任,这等厚待,也自会倾心相报的。”
“若只如此,他也只是个特立独行的商人。偏偏他又还是个狂士。”瑞王轻叹,“自他把所有的生意都交给下头人,自己倒头睡觉坐着收钱,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之后,他便在我们赵国,最是山明水秀的河东郡济县城外浮云山下置了大量的田产,又修了华丽的庄园。他的园林之华美,除了不能逾制之外,竟不逊于我们的皇家花园了。他又选那年少秀美的僮仆丫环,授以笙歌戏文,整日作乐饮酒。他起高楼,会宾友,结交文人骚客,酒酣耳热之余,或斗诗斗文,或赏歌观舞,竟日欢娱,竟是不知人间何世。”
陆泽微愕然道:“这倒是十分的狂士作派了,此人前后变化怎么这么大?”
“这个问题也曾有许多人问过他。据说,他有时笑而不答,有时说,‘人生而有涯,当在有限的人生尝试不同的生活,才算不负此生。’而有的时候,他只是简单回答,‘我喜欢’三字便不再多说。”
瑞王叹道,“这样的任性自在,竟也是旁人万万学不来的。他纵情山水之间,日夕与美酒佳人相伴,常称,此乐虽南面王不易。凡朋友去相访,必留连尽醉方止。倘遇着个声气相投之人,便是累旬累月,款待在家也是常事。他本来有钱,又性子豪迈,不但县中修桥铺路济贫扶弱之事,从来出手大方过人,便是有人难中来投,他也必慨然相助。他这等作派,已是大得人心,更兼此人,文武诗才俱佳,同人诗词唱和,一些诗作传出去,竟是多被唱颂不绝。不足一年,竟已是济县名人,满城文士佳客,士绅名流,皆愿与他往来。他便与骚人剑客、羽士高僧,谈禅理,论剑术,呼卢浮白,放浪山水。而家中侍儿都是秀美多才,善舞能歌之人,便连家养的戏班,也是一群极年少美丽的女儿家组成。”
陆泽微不觉哈哈一笑:“这等享受,便是王爷,怕也不如了。”
瑞王叹息一声:“据说他那座园林极盛之时,每日歌舞不绝,竟月欢娱,便是河水从那园旁流过,也带了脂粉醇酒之香。”
陆泽微略摇摇头:“如此张扬行事,富贵大显,只怕终招奇祸。”
“说得正是。那一年,正好是刘铭新任为济县县令。”
“刘铭?就是那个性贪且酷,偏因为同国舅大人沾点亲带点故,送礼又送得勤,所以小错常犯,大错也有,但官偏偏总能越做越大的家伙。”陆泽微似笑非笑道。
瑞王也为之展颜一笑:“新县令上任,照例,当地的仕绅富商,都要有所表现的,亲往拜访送礼。风劲节没去拜会,只把自己的礼单夹在众人的单子之间送了去。但他出手实在太大了,只一个见面接风之礼,就是五百两。这么大的手笔,自是让刘铭吓了一跳。又细细一打听,知道风劲节在当地的富名豪名,更是心动,便有意与他攀交情,多个大大的财源。奈何风劲节生性狂傲,竟是懒得应付这等官员。他出手钱多,不过是他性子大方,手头散漫罢了,倒绝没有攀附公门的意思。那刘铭几次三番示好,他都不加回应。数次递帖子去拜,他也总托病不见。刘铭本来就心胸极窄,几次三番受了冷遇,便暗自怀恨。”
陆泽微笑笑:“以风劲节的富有招摇,便是没有得罪刘铭,他也必是要向风家动手索钱的。”
“是啊,他一心一意,就想找风劲节的麻烦,偏风劲节在当地名望又高,产业又大,行善最多,作恶竟是一件没有,倒叫他颇为苦恼烦闷。过了足足三个月,他正好碰上一桩赌场斗殴竟至弄出人命的案子。把那死者的苦主叫上来一问,才知道,死者其实是风劲节的佃户,因好赌欠债,在赌场同逼债人动上了手,被众人联手打死。他便心意一动,令那苦主,指称是风劲节派人逼租,打死人命。然后命令衙役锁拿风劲节。”
陆泽微淡然笑道,“树大招风,本当如此。风劲节行事,如此锋芒毕露,也是应有此祸。这一番蒙冤,怕是要大大花费一番的了。”
瑞王忽地笑了起来。“说来,那风劲节蒙此不测之祸不算奇,奇的倒在他蒙冤之后的应对作派。若无此冤,他也遇不上卢东篱了。至今,济县中人还把风劲节的那一桩冤案,当作奇闻传唱。酒坊茶舍,但凡说起,风公子诗酒傲王侯,卢太守高名万古留这一段,不论听过多少回,众人也是断然听不够的。”
他一边笑,一边在书房漫行几步,到了窗前,信手推开窗子,凝望窗外那无限的热闹繁华。
“那一天,风劲节那座园子,精美华丽,不逊于我这王府。那一天,风劲节也正值生辰大庆,园中贺客盈门,无数美貌少女,歌舞宴乐,热闹繁华处,怕也不比今日差到哪里去。而他的快乐逍遥,却是我远远比不得的。”
陆泽微安静地望着他的好友,他的主君,看他脸上那不自觉浮起的怅然,眸中那淡淡的莫可名状的波动,然后,轻微地,不可察觉地略略蹙眉。
而瑞王,只是凝望窗外,那如云的贺客,那高搭的戏楼,那永无尽止的丝竹管弦。许多年以前,千里之外的小小济县,是否也如今朝一般呢。
那一天,如狼似虎的衙役们闯进了人间仙境的园林,美人惊避,醇酒翻污,而那个人……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认罪
衙役们冲进园子时风劲节已有些半醉了。他面前摆了一案美酒佳肴,自己拥美半坐半卧在软榻上,那一身雪白的锦衣,早已满是酒污脂痕,他却浑不着意,只半倚半靠着两个绮年玉貌的少女,说笑无忌。
满园宾客,也都是酒酣耳热,欢畅无限。樽中美酒,身侧美人,眼前歌舞,耳内丝竹。这等神仙享乐之地,忽然冲进一堆虎狼之辈,铁链子抖得哗啦啦响。倾刻间吓得一众美女,纷散四避。
风劲节身后两个美貌少女受此惊吓,也跳起来就往后跑,猝不及防之下他的身体失去支持,扑通一声,重重跌下。因为喝多了,头有些晕,没能及时保持平衡,竟直接从软榻上滚跌到地上去。
他也不气不恼,低笑两声,晃晃有些迷糊的脑子,双手支地,半撑起身子,脑袋才从前头的桌案上探起来,才发现,眼前的形势又是一变。
刚刚那如狼似虎的十几个衙役,这会儿缩头缩脑,挤成一堆,正朝四下里赔笑脸呢。
一众宾客,这么高的兴致被打断,谁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人人铁青着脸,矜持点的,只是冷脸自案前站起,冲动点的已经大步冲了出来,地位高的,已经开始拍桌子喝斥了。
他风劲节的客人都是些什么人。县里的举人,秀才,名流,仕绅,商会会长,县中大族长者,任何一个走出来,都是有头有脸有地位的。
这班子小衙役还真不敢得罪,一下子看到全县的大人物除县令大人外,全聚在一起,人人怒目而视,以往捉拿犯人的气势,自是半点不剩,只得往四下里点头哈腰:“小人奉大人之命,前来提拿风劲节,冲撞了各位老爷,请……”
“胡说。风公子一向奉公守法,怎么会干犯律条?”
“风公子素有善名,尔等休得冤枉好人。”
捕头一句话还没说完,已经遭了好几句抢白。
更有人怒气冲冲,扑上前来,就要教训他们:“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东西!卑劣狠毒,财迷心窍,但凡有个机会,便以官家名义,压迫百姓,索要银两。我们往日里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由着你们,可今儿,要是连风公子也敢盘剥……”
眼看着这干衙役,躲也不是,退也不是,跑也不是,辩也不是,风劲节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诸位请少安毋躁。这事情既是冲我来的,不如让我问个明白吧。”
他既发了话,旁人自不好再做什么,只好冷冷瞪了一众捕快一眼,这才退开一旁,口里犹自叫:“风公子不必忧虑,我等断不容任何人,冤辱公子的。”
风劲节微微一笑,算是承情,一摇三晃地走到衙役们面前,一张嘴,先打一个酒嗝,一股子酒气直喷过去。
当先站着的捕头,被熏得面红耳赤,一不敢避,二不敢叫,三不敢有任何不满,脸上拼命保持着绝对和善,绝对恭敬的笑容。
“请问,我犯了什么罪,你们要来拿我?”
眼前这阵仗,哪个捕快还敢说,这次出的是关乎人命的大事,所以可怜的捕头只好挤出笑脸:“风公子,我们这些当差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是奉命行事,想来,也不是什么大案子,求风公子可怜则个,去公堂走走,让我们交差,便是我们的再生父母了。”
风劲节醉眼朦胧地看了他们一会儿,那充满酒意的双眼,却偏偏给人一种清明得让人不敢正视的诡异感觉。
不过一会,风劲节便微微一笑:“也罢,我便随你们走一趟。”说罢回了身,冲四下一揖:“今日不能让诸位尽兴,是劲节之罪,尚请恕罪。”
众人纷纷还礼,有人尚不以为然:“风公子,何必理会这等人物,把他们赶回去,我等陪你去拜会县令大人,有什么误会说不清楚?”
风劲节笑笑:“多谢诸位厚爱。然而律法在上,劲节一介草民,又怎可抗法不遵呢。”
言毕回首,交待早已闻讯赶到一旁的管家:“我自到公堂去,无论有什么事,你们都不必大惊小怪。各地的生意早有一定之规,有我没我,生意是照做的。家里的产业、田地,你们照以前的方法管理便是。看好门户,理清帐目,善待下人。我就算人不在,家里的规矩却是改不得的。”
管家应声不迭,宾客中却有人不以为然:“风公子太多虑了。能有什么大事,不过去转转,分说分说,至多半日便可回来了。”
风劲节但笑不语,只回头对一众捕快道:“走吧。”
就这样,风劲节在自己的生辰宴上,被县里的捕快抓走了。
当然,与其说是抓是押,不如说是十几个捕快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一般护着他去县衙的。
往日里,捕役们抓人,无不是大呼小叫,作威作福,被抓的人又哭又跪,又是塞银子,求他们多照应。可是这一次,不但连一文钱的好处都捞不到,还得赔足了小心,装足了笑脸,说是抓人,可连链子和刑具都不敢给人上。
风劲节就这么被前呼后拥地带上公堂,不但身边的衙役如众星捧月,后头还跟了一堆县内名流,以壮声势。
一早拉好架势准备给风劲节一个下马威的刘铭看到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形,气得鼻子都歪了。
一众衙役在大老爷极之难看的脸色下站好班位,齐呼堂威。只不过,这呼喝声此时此刻,究竟还有多少威慑力,就有待商榷了。
风劲节双手反负在后,于堂前漫然向前走了几步,漫不经心地望了望跪在公堂一侧,正在哭泣不止的一个妇人以及她面前一具明显是因为被打而死的尸体。
他的田产既多,佃户也众,自己又很久不管这些帐目上的是,所以倒也不知道这死掉的人是他自己的佃户。不过心中已隐隐知道这件突如其来的案子怕是同人命有关,不能轻了了。
刘铭见风劲节上得堂来,不但不下跪,倒似正眼也没看自己一下,更是动怒,把惊堂木一拍,沉着脸喝道:“风劲节,你逼债催租,打死人命,如今苦主已告上公堂,还有何话可说?”
仅闻此一言,风劲节心中已是明了,他连回头望一眼尸体都省了,不慌不忙上前两步,悠然笑道:“我当什么大事。便是定了罪,我不过给他赔命便是,大人你又何必这般大惊小怪,大动干戈。”
刘铭冷笑:“你自恃家富,便不将国家律法放在眼里,公堂之上,犹敢无礼,需知国法二字,正为汝所设。堂下李氏,你丈夫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如实讲来,自有本县为你做主!”
那妇人只是扑在丈夫尸体上痛哭,半晌不说话。
刘铭这次连惊堂木都懒得拿了,用手狠狠一拍桌案,厉声喝道:“李氏。”
那李氏猛然一颤,不敢抬头,只是呜咽着说:“是风公……风劲节害死了我丈夫。”
刘铭冷着脸喝道:“你且慢慢讲来,不必害怕,万事有本县为你做主。”
李氏颤抖着身子,哽咽着,断断续续道:“我……那天……”
风劲节忽得发出一声长笑,纵兴飞扬,把个县衙前后,公堂内外,一众人等都慑住了。
他目光淡淡一扫众人,轻描淡写道:“这等小事,大人何必问个不休。我就替大人省些力气吧。李氏的丈夫确是我亲自催租时逼打至死的。”
这一句话说出来,公堂内外,尽皆惊骇。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轻慢公堂
“风兄,你的酒还没醒吧。”
“风公子,你喝多了。”
“公子爷,这天大的事可开不得玩笑啊。”
“大人,大人,我们公子他醉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公堂外,已是一片混乱喧闹。
而公堂上,刘铭的嘴巴张开基本上已经合不上了。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风劲节:“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是我亲自打死的人啊。”风劲节依旧是轻淡无比地应了一声,回头看看同样目瞪口呆,连哭都忘了哭的李氏,漫然问:“你说是不是?”
刘铭事先是教了李氏一套指证风劲节的说词,但李氏又是心慌,又是心虚,又是伤心,又是紧张,能不能有足够的胆色把话重说一遍,都还是问题呢。更何况,就算她胆子够大,也早紧张得十句里头最少忘了三句。
此刻听风劲节这么一问,她心里本来就纷乱如麻,早忘了太爷吩咐的那些细节,只记得要给这人定罪,所以只会拼命点头:“是是是,就是这样。”
风劲节悠然转眸看向刘铭,眼神里带着三分醉意,偏又有三分清明,透着三分讥嘲冷诮,却还有一分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我已经招认,又有苦主指认,大人不必再费心劳力,将供词拿来,我画押认罪即可。”
刘铭直愣愣望着风劲节,脑子基本上已经不能思考了。这也不能怪他,遇上这种怪事,堂上堂下,除了风劲节外,只怕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正常思考问题的人了。
所以,刘铭只能直着眼睛挥挥手。一旁记录的师爷,忙拿了供词走向风劲节。
风劲节接过递过来的笔与供词,正要画押,堂外忠心耿耿的管家,总算回过神来,拼命大叫着往公堂上冲:“公子,使不得啊!公子,您快住手!”
本来大伙全在发愣,他这一叫,倒把一群人叫醒了。衙役们纷纷动手,将总管拦在堂外,而刘铭也醒悟过来。见风劲节笔都提了起来,忙道:“慢。”
风劲节手上一顿,抬眸微笑:“大人还有何指示?”
看他这轻松样,哪里是给自己画足以致死的押,倒似来赴宴游乐一般。
刘铭定定瞪着他,良久才道:“风劲节,你可知,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这可是开不得玩笑的。”
风劲节朗声一笑:“大人,我也同样知道,破家县令,灭门令尹。我更知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说话间,他已是落笔如风。公堂外,有人长声惊呼,有人嘶声惨叫,公堂上,刘铭竟失态地站了起来。
风劲节画过押,便信手抛开纸笔,悠然背负双手:“大人以为我应该怎么做呢?一上堂就大呼冤枉,连声叫屈吗?大人自然就可以拍那块木头,喊几声不动大刑,谅你不招的话。让我尝尝什么叫做人心似铁,王法如炉。而这位李氏,自是要好好地泣诉一番,我是如何命令恶奴,打死他丈夫的惨事。大人你当然便有足够的理由,派人捉拿铐掠我家的奴仆下人。为了防止恶奴挟带逃跑,为了搜拿躲避捉拿的犯人,想必是要搜查我家所有的产业,然后加以查封。这期间,巨额财富,有什么错漏缺失,想来都是歹人挟带,与县令大人决然无关的。而这期间,我的一切辩白,都只会是狡辩,只能换来更多的刑责。一切对我有利的证人与证据也会被说成是伪证。然后忠于我和为我不平的人不但要受这堂前非刑,怕也难逃事后刑责。当然,如果我有足够的诚意,足够的表示,青天大老爷,还是有可能为我洗脱冤情,平凡冤案的。不过,这必然是要我吃足苦头,出够血本之后,我说的是也不是啊,大人。”
刘铭愕然忘着风劲节,眼神里的惊恐震怖已经不能掩饰,这是人还是妖魔?怎么可能身临此变,绝无慌张,还可以在转瞬间,料到他的一切打算,并将他的所有算计,全部封死。
“我已经认罪,而且苦主也当堂证明,打死她丈夫的人是我。一切与旁人无关,案子已结,大人没有理由再对我动刑,也没有理由追究其他人。我只是打死人,并不是欠债,依律只需赔命便是。所以,我的产业,大人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动上一分。而杀人大案,杀头之罪,大人一介县令是处置不得的,必得上报有司,令刑部勾决,方可定案。事已至此,大人你如今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把我还押监中罢了。”
风劲节悠悠然道:“总之呢,大人想要给我什么罪名,我都一一认下便是,大人想要我熬刑受辱,为人所制,受人胁迫,却是万万不能的。”
刘铭不知是气是畏还是惊,全身颤抖起来。他费尽心血,也不过是为了狠狠折辱风劲节一番,然后再大大发一笔财。先查封风劲节的本地产业,以抓拿打人的家丁为由,到处搜查,明搜暗抢,然后再狠狠折磨风劲节一阵,令他吃苦之下,出大笔银子来买他高抬贵手。
却不料,风劲节只简单一个认罪,就把他所有的打算全部打乱,辛苦做出这么一番戏来,看样子竟是连一文钱的好处也捞不到了。
他脸色铁青,伸手指着风劲节:“你,你,你,你胡言乱语,诬蔑朝廷命官,真当本官,奈何你不得了?”
“当然不是。你还是有一个理由可以找我麻烦的。”风劲节叹口气,“我身为布衣,见官不拜,公堂之上,说笑无忌,已是咆哮公堂之罪。按律,你可以对我用杖刑。”
他摇摇头,有些无奈地再叹口气:“我又何尝愿意挨打。可是要我给你这样恶心的家伙,下跪磕头……”
他伸手掩口,做个几欲作呕的姿势:“我还是情愿选挨打算了。”
“你……”刘铭基本上已经是连骂都骂不出一个字了,脸色由青开始转白,伸手取了令签,用力掷下,“给我重重地打。”
这一场审讯,震动了整个济县,从风劲节被押上公堂,沿路的百姓就纷纷聚了过来,直到风劲节被按在公堂之上杖责,整个公堂外,整条大街就已经挤满了百姓,而附近几条街,人还在不断聚拢。
大老爷审问济县第一富豪,第一善人,这已经是小县城里的奇事了。
而更奇的是,被审的人,一开始就自认死罪,而审人的反而气得半死。
最不可思议的事在于,挨打的人,一边受刑,一边纵声大笑。而下令打人的人,却气得不停地发抖。
直到风劲节受完八十大板,还被上了二十斤的手足重枷,由几个捕快半拖半扶地押到牢里去,依旧大笑不止。而高高在上的县太爷,到后来,脸色已经黑如锅底,根本没等用完刑,就自己转身,躲到后堂去了。
待风劲节被押走,这一堂官司算是审完,满堂衙役居然还站着发呆,不知道要散。而满街观看的百姓,也无不咄咄称奇,人人震愕莫名。
风家的下人,管家,早就打点清楚,飞快跟往牢房去了。
而常与风劲节来往的县内仕绅名人们则都具了名帖,纷纷往拜刘铭,要为风劲节说话。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入监
风劲节一关进牢房没多久,管家就把上下关节全部打通,进到牢房里去探望。
见了面就忍不住老泪纵横,哭出声来:“我的公子爷啊……”
其实风劲节关起来不到半柱香,拿了好处的狱卒就把他的刑具给打开了,也给他安排了一间极干净的牢房。虽说受了杖刑,但他身强力壮,而且以前在沙漠上经商,什么苦没吃过,为了防范沙盗,更是从小练武,真没把这伤当回事,所以表面上虽是阶下囚,其实状况不算差。
他在公堂上可以进退随意,从容自在,如今被这么一个老人家扯住大哭,却哭得他头痛欲裂:“福伯,我好端端的,你用不着哭成这样,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我……”
可惜忠心而伤心的老仆人这个时候是不讲理的,完全不理主人家说什么,痛哭道:“我的公子爷啊,你这娇贵的身子,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都怪那个狗官……”
风劲节听得猛打寒战,不是吧,才享了两年福,就把以前风里来沙里去,拼死拼活的苦日子给忘光了,娇贵?福伯,你今天才认识我,那两个字,何曾与我有半点干系。
不过,这个时候就算是风劲节,也很识相地放弃和老人家讲道理的可能了,咬着牙,闷着气,忍忍忍,终于忍到福伯哭够了,骂够了,这才拭着泪说:“公子爷放心,这里上下我已经打点好了,断不至于让公子受了委屈就是。”
话虽如此说,抬头看看,监牢里四下阴森森的景致,由不得老泪又开始往外涌:“我的公子爷啊,你平日里每天都要看最好的景色,现在却只能对着这几堵墙,你平日要换四五套京城郑庄记的王大师父亲手做的衣裳,现在却只能穿囚衣,你平日总是让最秀丽灵巧的丫头服侍,现在这里只有一堆长得凶神恶煞的狱卒,你平日······”
风劲节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苦笑着打断他犹如长江之水,奔流不息的唠叨:“行了行了,我很好,什么事也没有,你不用担心了。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我会很快适应的。”
福伯再次拭着眼泪问:“公子还有什么需要,我立刻去办。”
“别的也没什么,只是那上好的酒却是缺不得的,一定要给我送进来。”
福伯责备道:“公子爷,你受了杖刑,现在那个狗官还想要害死你,你还喝什么酒?”
风劲节笑道:“他爱干什么是他的事,难道因他要害我,我就不喝酒了?”
福伯知道自家主子任性,也不好再劝,只得叹到:“也罢。想来各位乡绅都已经去求情了,我看公子没多久就能放出来,喝点酒也不是什么大事。”
“福伯,事情没这么简单的。”风劲节淡淡笑道:“已经在堂上公审,罪名认定,就算想要翻案也有些麻烦。刘铭若是半点好处没拿,岂肯自打嘴巴,白白让我胜了这一场。”
“那就给他些银子好了,反正这是身外物,公子素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风劲节微微一笑:“银子虽是身外物,但我却最恨有人威胁我。我不是送不起,我只是不爱送给他。”
这回轮到可怜的福伯头疼了:“我的公子爷啊,事关性命,这可是任不得性,闹不得气的。”
风劲节笑道:“你放心,我岂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人。你替我修书省城和京师的分店掌柜,让他们调动库银,替我运动。能翻案固然是好,若翻不了,把案子拖着也行,再想个法子,把刘铭调离本县便是。”
福伯点点头,记下来,却又忍不住说:“其实眼前的事,只要让刘铭一个人顺心平气便好,可要是依公子的意思,绕这么大的弯子来办事,只怕,那银子的花销······”
风劲节不觉大笑起来:“福伯,你刚才还说银子是身外物,这么快就忘了。买他一个官,几万两我也花得起,买上十几个官,几十万两,我也没放在心上,最重要的是花得痛快不痛快。”
福伯也知道自己这位主子虽说和气好说话,但拿定的主意,从来没有人能改变得了,只得叹道:“公子即一定要如此,那我只好照办,只是,这样一来,公子怕要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了。”
风劲节笑笑,摊摊手,耸耸肩:“我往日就说,人生而有限,当以有限的人生,尝试种种不同的生活。住住牢房,又何尝不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有趣的尝试呢?”
福伯不赞同地摇摇头,却也没再唠叨什么:“好,我回去就写信。公子放心,公子蒙难,我一定会管好家中大小事务,管束所有下人,绝不会出乱子的。还有那个李氏,我这就去把地收回来,把她给赶出去睡大街······”
“不用。”风劲节忙道:“她也是被迫才做证的,她一个没见识的女人家,刚死了丈夫,家中没了顶梁柱,被县官大老爷一逼一吓,自是什么都依了。这事不能怪她,你别去为难她。对了,她家死了的壮劳力,照旧例,给她家发一笔治丧的银子,这三年的田租再减一半······”
不等他说完,福伯已经叫了起来:“公子!”
可是风劲节根本不给他继续唠叨的机会,只淡淡微笑,平静地说:“福伯,照我的意思办。”
福伯跟着他时候久,一看他这种神情,这种语气,就知道,这时候说出的话,是打不得半点折扣的,咬咬牙,重重哼一声:“好,我照办,我不打她,不骂她,照公子的话,给银子,减租子,羞也羞死她。”
看着老人明明不服气,却又不得不听话的样子,风劲节倒是肆意笑了起来。
从这天开始,风劲节就被下到死囚牢里,但因银子打点足了,他是半点苦也没吃的。每天有好酒好菜送进来,沾了他的光,一众狱卒这段日子,又吃又拿,无不是满嘴流油,春风得意。
而他的生意田产下人,因福伯管束得力,也没有半点混乱。
乡绅们为风劲节多次向刘铭求情,要求重审,刘铭都强硬的拒绝了。
虽然如此,但是没有人认为风劲节真会栽倒在这件事上。所以,他一落难,旧友新朋,无不来访,就是与他没什么交情的,也巴不得在这个时候,做做姿态,表表情义,同这个大富豪拉拉关系。
于是,死囚牢每天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竟是堪比闹市。
后来刘铭听到风声,听说狱卒收了好处,让人天天探视风劲节,心中大为不满,一日忽来袭击,搞一次县令大人巡狱,有意捉拿几个风劲节的下人,给他一点好看,也摆摆自己的威风。
这一巡,还真是巡得颇有成效,他忽然出现,下令狱门关紧上锁,自己一间一间牢房巡过去,那些探视风劲节的人无处可躲,纷纷被捉了个正着。
结果,一个是本县大举人,一个是本县商会会长,一个是本县大族,李家的族长,还有一个是因年迈而致仕的大乡绅。
这样的身份,竟是谁也不好为难了。刘铭只得当作没事一般,又把人给放了,只是心头一口闷气难消,回头就把一干狱卒按倒了,人人打了二十大板。
自那以后,狱卒们吃了苦头,再不敢像原来那样放纵风劲节的家人朋友,死囚牢不再让人随便进入,对风劲节的看守管束,也比以往严厉了许多。
风劲节自己倒是安之若素,并不介意,就算到后来,连酒也不许送进来,他也没太过失望。
他素来是个金屋暖帐住得,茅舍草棚睡得的性子,监中生活,虽说冷清,比起以前,在沙漠风暴中迷路,几天几夜没吃没喝的罪,现在,倒算是天堂了。
他可以人在监中,却悠游自在,可是身为县太爷的刘铭,这段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风劲节派往各地负责经营的掌柜无不是人才俊杰,他们受风劲节知遇之恩,又得这等任他们放手行事的信任,无不在心中深深感佩。奈何风劲节平时什么也不缺,就是每年赚的钱,也从来是他们得六成,风劲节只分四成,所以,平日几乎找不到报答他的机会。如今得了福伯的传信,无不是绞尽脑汁,施出浑身解数来为他活动。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狱中
原本大家是倾力想要为风劲节翻案的。奈何,虽说银子风劲节有的是,但从来官官相护,就算贪爱他的银子,官员们行事,却从来不肯做绝,断不愿随意在官场上结仇的。再加上刘铭与国舅又沾亲带故,若非必要,谁也不愿意得罪那位妹妹正得宠的国舅爷。
而且刘铭自己也发现递上去的卷宗别说送交邢部勾决,直接就在省城被扣住,即不批复,也不发还,更不往上递,整个案子就生生押着没下文,刘铭自己也知道不对劲,暗中一打听,知道风劲节的人都在大把洒银子,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但风劲节的分店生意遍布全国,刘铭的管区却不过一县,实在是无法阻碍风劲节手下人的活动,只能也倾其所有,上下奔走,不肯叫小小一个商人给扳倒。
论财力他当然是比不得风劲节,但他在官场上的关系,却又是风劲节不能相比的,再加上他有个极大的靠山在后头,行事也便宜了不少,当官的谁能不给三分薄面呢。
于是,整件事就僵在这里,相持不下。
后来风劲节的手下,也知此事再拖,吃亏的是自家大老板,便不再谋求翻案,更不再去告刘铭,反而出银子替刘铭活动,没过多久,刘铭政绩出众,升职上调的公文就发到济州县。
能升官当然是好事,可升官的原因,是仇人在暗中帮忙。这种事就太诡异了。刘铭拿着升迁令,也是目瞪口呆,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他明白,只要自己一离任,下任的官员一到,风劲节肯定是大堆大堆的银子砸下去,天大的案子,怕也销得干干净净了。
怕就怕,这一翻案,一重审,要给他找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罪责来追究。
纵然不加追究,凭什么我一番心血,白白便宜了一大堆的官,我自个儿却一文银子没拿到。那个姓风的,若生来是个木头脑袋,不懂送钱的,也就罢了,明明灵活通透,该花的一概花得起,为什么在自己面前,却又吝啬至此呢?
他越想,越是不服气,越想,越是担心。又听到新任县令已在路上,很快就能到任,他更加是坐立难安,当即暗中下令,让衙役们在监中整死风劲节。
话说,这监牢之中,自古以来,就有无数杀人不见血的法子,事后验尸绝对是什么也查不出来。要想让一个人,无声无息,死在监牢里,这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然而,刘铭没想到的是,在他忙于上下打点,和风劲节的手下周旋时,死囚牢里却又发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
自此当初刘铭责打众狱卒之后,对风劲节的优待便都渐渐取消了。
别说是好酒好菜好服侍,就是单独一间干净牢房的待遇都没有了。好在大家收了风家不少钱,还不至于为难他就是,便是刑具,也只挑了最轻便的链子随便系在他手上装个样子。
同风劲节住一个牢房的,是个极倒霉的小偷,也不知道是偷了五个还是六个馒头,被人抓住送官,这等没油水的案子,刘铭审都懒得审,直接让人打了四五十板子,就扔牢房里。
正好近日牢房太挤,不够住人,就临时在死牢这边,占了点地方。
这位倒霉的偷馒头贼棒疮发脓,痛不可当,躺在阴湿的狱中,呻吟不绝。
偏偏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又何况身在死牢。正值这一天,牢头王大宝心情极度不佳,一整天虎着一张脸,满牢房上上下下,连狱卒带囚犯,呼吸也不敢大点声,偏这位霉星当头的小贼躺着呻吟个不停。
王大宝越听越是烦,最后虎着脸走进牢房,把鞭子甩得啪啪响:“妈的,我叫你在这挺尸,我叫你在这里吵,妈的,早知道疼,你偷什么东西……”
当时风劲节住在牢房里,闲得发慌,整天昏昏沉沉,睡了又睡,这个时候,正缩在墙角睡大觉呢,硬是给噼呖啪啦的鞭子声给吵醒了。
睁眼一看,唉呀,真是不人道啊,大牢头冷着脸正站在面前狠命打人,挨打的那人一身刑伤,动弹不得,连呻吟都没有力气,随着一鞭鞭打下来,身体只能抽搐颤抖。
风劲节微微皱眉,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古以来,吃牢饭的狱卒压榨盘剥犯人,已经是很平常的事了。但是他们欺辱犯人也不过是为了有利可图,并不是天生残暴。牢头打犯人,是常事,可是打这种穷得连馒头也要偷,根本不可能拿出钱来讨好狱卒的家伙,又有什么好处呢?再说,就算牢头们脾气再不好,也不至于对一个刚受过大刑的人,就这么狠打狠揍啊。
他轻轻叹口气,“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非皆因强出头”,“一心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古来相传的老话,都是有道理的,可是……
他再重重叹口气,站起来,一把抓住挥到半空的鞭子,笑道:“王头,有什么事好说啊,发这么大火做什么?”
那王大宝一心打人,竟然也没注意那个身上带着铁链子,缩在另一个角落的有钱大老爷是怎么忽然跑到面前来的,只是沉着脸说:“风公子,我们从来不敢慢待你的,这闲事,你莫管。”
风劲节笑笑,有些无可奈何地说:“王老,我是个管闲事的人吗?只不过,你这么一打,他这么一叫,我连觉都别想睡了,只得出面求个情,他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就大人大量,别和这等小人物计较了。”
王大宝懒得理他,用力一扯,竟没能把鞭子从他手里扯出来,当即怒道:“风劲节,你真当这大牢是你家,由得你指东划西的?”
这牢头,平时得足好处时,对风劲节也是笑脸相对的,今日却是天大的火气,猛力再一抽鞭,这次成功抽回,他顺手就一鞭甩过去:“闪开!”
凭良心说,他没想打风劲节,只想把他赶开。
凭良心说,风劲节要是不愿意,对方别说打人,就想在风劲节手里抽回半寸鞭子都没可能。
但风劲节偏偏没躲,那鞭子在他肩膀上啪地一声,留下一道血痕。
王大宝为之一愣,挥在半空中的鞭子,就没往下再打第二回。
其他狱卒,一看全急了,哗啦啦一下冲进来好几个,这几个拉着王大宝,口里连声说:“头儿,你消消气。”
那几个,扶住风劲节就看他的伤。
这牢里头上上下下,人人拿了风家大笔大笔的银子,虽说他们这些吃牢饭的,天长日久,耳濡目染,在道德良心方面,都没啥可以见人的地方,但还不至于过分恶毒,真把风劲节打伤了,心里多少还有点过意不去。
真说起来,这些小人物,只要收了银子,就替你办事,就好好照顾你,也可以算得上另一种诚信,比之很多大人物大老爷来,没准还高尚不少呢。
风劲节看大家紧张起来,索性也把脸皱作一团,神色痛楚,就差没嗷嗷呼痛了。
看他这样子,大家越发有些不好意思,王大宝也拿过他不少好处,这时也觉有些心虚,不好再打人发作,只得愤愤然把鞭子一扔,转身走开了。
其他狱卒,一边赶紧得给风劲节找药,一边低声唠叨埋怨:“风公子,你金尊玉贵的人物,何苦管这样的闲事,不过是个偷馒头的小贼,便打死了,也没有人替他出头的。这些天头儿心情正烦着呢,大家伙全躲得老远,就怕触着他的霉头,你又何苦在他气头上撞出来,讨这样的苦吃啊。”
“我哪里是管闲事,只是被吵得睡不着觉,随便说一句罢了,哪里知道他这么大的火。”风劲节有些好奇地问,“你们王头最近是怎么了,整天黑着个脸,犯人们稍有个差错,都打个半死,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谋害
“王头他娘病了都快一个月了,最初还当是小病,请医抓药,结果越治越严重,一直卧床不起,王头是这个寡妇娘吃尽苦头拉扯大的,现在还没能让老娘享点清福,就眼看着不行了,他心情能好得了吗?”
“若真是这样,就该在家里守着亲娘,何苦到监里来,拿旁的人出气。”
“要能守在家里,王头又何必跑来,弄得大家都不自在。最近县太爷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不高兴,整天板着脸,动则要打要罚,这风头上,谁敢躲在家里头不出来当差啊。王头心里难过,又牵挂老娘,脾气大点也是难免的,风公子,你就别去撞他的霉气了。”
风劲节听得不免一晒,闹了半天,这始作俑者竟成了他自己了。若不是他的人给刘铭添乱,刘铭不会拿下头人出气,若不是王大宝怕刘铭,忍痛舍了生病的母亲不顾,咬着牙来当差,就不会拿别的人出气了。
他笑笑道:“你们帮我个忙,请你们王头过来,就说我对医术也颇有研究,让他给我说说他娘生病的状况。”
几个狱卒笑起来:“风公子,你别开玩笑了……”
“我象是开玩笑吗?”风劲节笑道,“我真的懂医术啊。”
大家你望我,我望你,一起摇头:“风公子,你是一方富豪,不是走方郎中,这些闲话,可别乱说,王头心情非常差。他娘看了很多有名的大夫,银子不知花出去多少,一点好转都没有,这种事,你要拿来玩笑,他真能不管不顾,同你拼命的。”
风劲节叹口气,有些无奈地看着众人:“我虽有钱,不代表我不会别的啊。你们不能因为我有钱就信不过我啊。”
大家一起笑:“风公子,咱们不是信不过你,咱们这是为你好才劝你。”
风劲节摸摸鼻子,似笑非笑道:“那如果我说,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百家学说,诗书文章。精通刀枪棍棒,诸般武艺,善医人之术,通治国之理,这些你们也都信得过?”
狱卒们笑起来:“我们信,我们信,得了你这么多照顾。你说太阳从西边出来,我们一样相信。”
风劲节忍不住又叹一口气,是啊,谁会相信,他这个商人,基本上除了生儿子之外,就没啥不懂的东西了。
任何人,第一世跑去做御医,第二世跟去当钦天监,第三世混个翰林院编修,第四第五世,直接出将入相去治国安邦,基本上,天文地理,马上马下的武艺,治国救人的本事,该学的,应该全学的差不多了。
只是,这年头,真话说的多了,只会让人当成疯子,所以他最后的选择,只是一扬眉,一瞪眼:“我说各位,难道你们真打算让你们王头就这么一直凶神恶煞,压得你们也不敢喘口大气,反正大夫看了都没起色,何不就让我试一试呢,成了,大家都得解脱,败了,自然是我一个人的罪过,与你们又有什么相干?”
这等厉害关系一说,众人倒觉得有理了。现在王头这个样子,别说犯人们日子难过,就是他们,也觉得辛苦。反正事已至此,试试有什么不好,真要失败了,有风劲节在,也轮不到别人来顶罪。
这般一想,自是有人去把那王大宝又扯又劝地拉了过来。
王大宝初时,自然也是不信风劲节能治病的,但是被大家一劝,风劲节又敢拍胸脯保证,他也想到与其让母亲在家等死,不如就此试上一试。便细细地把症状,以及看过什么大夫,大夫们怎么说,用过什么药,用药之后的反应等诸般细节,一一说了。
风劲节听后,思索一会儿,便开出了药方,又细细叮咛王大宝关于火候份量服食时间,以及日常照料的细节问题。
本来王大宝对他就是将信将疑,又见那药方既没有什么特别名贵的药材,也没有什么十分罕见的药引,对风劲节的信心就更少了。
他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照做的,而其他的狱卒们,谁也没对风劲节的医术抱太大希望。
也因此,当第二天王大宝激动地冲进牢房,隔着牢门就给风劲节磕头时,所有人都感到莫名的惊愕。
“风公子,你真是神医,只三剂药,我娘今早就能从床上坐起来,恢复了许多精神,求风公子你发慈悲,施妙手,让我娘能够康复吧。”
这样一句话,说得众人皆感震惊,而风劲节则暗自松了口气。
其实神医从来不是神仙,虽说风劲节在医学上的知识,肯定可以拍胸膛自称当世第一,但不亲自去诊治病人,他也不敢说一定治得好。
病情的诊断,从来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谓拿根细线往人手上一系,凭此来诊断病情,所谓听人说一两句生病时的状况,就立下判断,这种治疗方法,在风劲节看来,其实不过是拿病人的性命来显示自己高超的医术罢了。
很多病情,状况相似,但病因全然不同。医者若自持医术,不能常保警惕畏惧之心,终有连累病人的一日。
由他人转述的病情,很难完全正确客观,要想对病人负责,望闻问切,缺一不可。只是他人在牢中不便出去,王大宝也不可能把卧床不起的病危老人带到晦气的牢房来。
他也是无奈才以自己的经验,斟酌着用不会伤身的药方来试探病情。今见王大宝这等反应,对于病情,他也才有了十分的把握。
此时他一身轻松,不免笑道:“你放心,我能办到的,自然会尽力。”
王大宝闻言,竟是连连给他磕了四五个响头。
从来病去如抽丝,所谓神医一两副药,随意一次出手,就生死人而肉白骨,其实大多是志怪传奇在世人口耳相传间,越传越玄的神话罢了。
王大宝的母亲照风劲节的方子调养治病。足足一个多月,这一月之间,风劲节也时时听取王大宝关于病情的说明,时常对治疗方式略作更动。
但无论如何,一直百医无效的老人渐渐好转这个事实,让所有人对风劲节刮目相看。
现在风劲节再洋洋得意,吹捧自己除了生小孩,什么都会。别的人就算不全信,但也不敢再摆出不以为然的姿态了。
王大宝对犯人虽凶狠,对母亲却孝顺,对风劲节这么一感激,更是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什么铁链刑具,早就去了。找了间有窗子、可以晒太阳的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只让风劲节一个人住。也不顾让县令大人知道会倒霉,再次让风家可以送好酒好菜进牢房,甚至时不时还让风家派两个水灵灵俏丽丽的姑娘,来给风劲节弹琴唱曲,说笑解闷。
倒是风劲节自己觉得不太妥,来过两次之后,便让她们不必再来。只是牢中日日无事,不好打发时光,便叫家里人,送了一堆又一堆的书进来。福伯又想起自家主子是个才子,没事也爱玩点风雅,便把那千金购得的名琴,异国买来的檀香,最上品的笔墨,玉石制的围棋,一股脑的全往牢房里送。
别的狱卒们开始见着还觉得有些不妥,但一来收了风家不少钱,二来,牢头发了话,他们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再加上,风劲节为人又风趣亲切,平日也同他们说笑无忌。大家有什么事请教他,他一概都能帮忙。
小李子家上下三代,几十年辛苦存了笔钱,正发愁不知道买地好,还是买铺子好,又或是自己做生意好。风劲节偶尔知道他的烦恼,随意点拨了几句,倒把满牢房的狱卒给点醒了。
这位可是最能做生意的财神爷,谁家里有点闲钱,不知道怎么生钱,何不都去请教他。
王大宝的娘治好了病,衙门里的差人,都知道风家大老板居然是位神医,谁有个三亲四戚,头疼脑热,一时治不好的病,都去问了。风劲节能帮就帮,也从不摆某些神医,不是疑难杂症绝对不治的架子。
渐渐地,大家都觉得承了他的情,受了他的助,很多事,也就全睁只眼闭只眼的算了。
风劲节在牢里看书,弹琴,有时还画点画,或是自己同自己下棋,他又觉得无聊,看哪个狱卒有空,或是稍稍表露出点兴趣,他便叫了人过来,教他下棋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