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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18043706895

_21 老庄墨韩(现代)
王大宝在夜色中快步走近:“将军。”
风劲节低声道:“立刻招集人马,小心别泄露了风声。”
王大宝两眼闪亮地应道:“将军放心,就咱们那位元帅,天塌下来,他也收不到风声。”
风劲节笑骂他一句:“胡说八道。”却也不多说什么。
王大宝咧嘴笑着,施了一礼,又快步向远处奔去了。
风劲节自己一个人,背着手,在帅府门前慢悠悠地开始踱步,时不时抬头看看清明的月色,再低头瞧瞧自己一个人在明月下孤单的影子,神色淡漠中,又带点说不出的怅惘。
他静静地等待着,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听到帅府深处,那快步奔跑的声音由远而近。
他不以为然地笑一笑,连走路都这么火气十足做什么,读书人不是最讲究养性的功夫吗?
心念还没转完,卢东篱已是脸色铁青地直接冲了出来。
风劲节不等他开口,就淡淡笑笑:“他不管,是吗?”
“岂止是不管。”卢东篱愤怒已极,“他根本不信漠沙族人会有背叛之心,也不信陈国会花费这样的功夫,他硬是说那个来报信的人,是漠沙族内图谋族长一职的叛逆者派来造谣生事的,他说明天一早就把人绑了送回漠沙族去。”
风劲节笑道:“早料到如此了……”
“你早料到……”卢东篱只觉发生的这一切都让人激愤得不可置信,“事关国家安危,他怎么可以如此轻描淡写,甚至把人提过来审问几句都不肯,他只想用这种方法息事宁人。而你早就知道……”
风劲节笑道:“你不明白,赵国的军队太多年没正式打过大仗了,将帅们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战争。这些边帅们,不过是到边境军队里,吃喝玩乐当土皇帝罢了。一听说异国会有大军过来,他们从心里就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不肯面对现实就只能不断地否认所有真相,自欺欺人地拖过一天是一天。他要把人绑回去,是想着,如果是假的,自然天下太平。如果是真的,让漠沙族的族长,知道我们这样信任他,一时感动,也许就不肯投降陈国了。”
卢东篇愤然道:“与虎谋皮!”
风劲节笑笑:“范帅现在在做什么?”
“又睡去了。”卢东篱只觉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还是睡意朦胧,我说破了嘴,他连理也懒得理,拼了命就要把我往外赶,他好赶紧回去睡。这……”
风劲节大笑:“你不知道,他新近得了一个千娇百媚的第十三房小妾,这几日正是新鲜之时呢。幸亏这半夜去扰他兴致的是你,换了是我们这些旗下将领,恐怕就不只是打军棍这么简单了。”
卢东篱又气又急:“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拿这些事说笑。”
“我不是说笑啊,我只是庆幸。他忙着寻欢作乐,对眼前的事,没有及时处理,也没有采取任何应变或防备的措施,这样,我们想干什么就自由了。”风劲节冷冷一笑。
卢东篱眼神微亮:“你想做什么?”
“其实要解决这件事很简单,带一支精兵。轻骑快马,以雷霆之速到达他们的驻地,直接攻进他们的王帐,控制族中重要人员,杀死陈国使者,在族众面前,宣布我们赵国早就发观了他们的阴谋,但宽宏大量,只除首恶,绝不追究其他族民。然后斩杀族长,另立其他亲近我大赵的族中长者为族长,又温言安抚所有族民。这场风波自然可以平息于无形。”风劲节从容道来,语气轻松平常。
卢东篱大觉振奋:“此计果然可行,那你快快召集人马。”
风劲节白他一眼:“卢大人,你忘了,我们大赵因为长年不打仗,不忧外敌,却总怕自己的武将造反,所以对武人节制最为严苛。我身为部将,无帅命而私自调兵,就算立了天大的功,回来等我的也只能是……”
他并掌成刀,在自己脖子上轻轻一剁:“卢大人你很想看我为国成仁是不是?”
卢东篱皱起眉头:“那我们再找范……”
“你想一夜把他从美人身上叫起来两次?”风劲节打个寒战,瞪眼望他,“是个男人都受不了。你是钦差大臣,他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是别的人也不能当这个出气筒啊。”
卢东篱进退两难,忧心如焚:“这该如何是好。”
风劲节看他忧急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好玩。仰头叹口气,这几年的官做下来,以为你变聪明了,怎么一碰上大事,就笨成这样:“你忘了,我国律法,对武将虽极严格,对士大夫,文官们却极为宽大。如果……”
卢东篱心中一震,刹时间眼前清明起来,不觉微笑:“我是天子持节之使,我命你出兵平定此次漠沙之乱。事后追究,你只推说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听我转达了圣命,不敢怀疑天使,所以听令行事。你只是被骗,不是私自调兵,最多我背个罪名罢了……”
他想到就做,拖了风劲节就走。
风劲节笑道:“干什么?”
“当然是立刻去调兵。”
风劲节哈哈大笑:“等你回过神来再调兵,得浪费多少时间,人马早就安排好了,你且随我来。”
他反手复拉住卢东篱的手臂,走得迅捷轻快,卢东篱几乎跟不上他的步子,被带得不得不略略跑动。
二人转眼到了城门,却见城外五百匹精骑,早已装备妥当。
月色下,五百名战士,背弓带刀,肃穆沉凝,天地间,除了马嘶之外,竟似再无旁的声息。
卢东篱站在城门前轻轻问:“你只带五百人?”
“我们是要以奇兵平乱,不是去打仗,也不是去剿灭漠沙族人的。人去多了,反而不便,人少一些,来去如风,更加方便。”风劲节在月色下傲然一笑,那神色气概,竟似天下间,竟无丝毫可虑之事,可忧之人。
卢东篱的胆色本不输人,只是他是文臣,生平第一次面对战争,又想起此事关系国家大局,心头不免有些紧张,此刻静静凝望这五百壮士,却不知此一去,生还者复得几人。
他心间即忧且伤,即觉热血沸腾,又感悲痛凄凉,复又有些紧张局促,一时间掌心都微微出了汗。
风劲节在旁微微侧首,凝望他月色下沉穆如水的侧脸,和眼眸中的对最卑下的兵卒,也不掩饰的痛惜关切:“此一去,若能成功,以你的身份,应该就没什么事了。可要是失败,你就算是钦差,怕也要承担罪责了。”
卢东篱洒然一笑:“怕什么,我朝从不擅杀士大夫,最多丢官去职罢了,这等小事,比起这里五百男儿,以性命卫护国家,算得了什么。”
风劲节朗笑一声:“说得好,这才有丈夫之风。”他复又高声喝道:“马来。”
王大宝早就牵了一匹神骏的白马,在旁等待良久,此刻应声牵了过来:“将军。”
风劲节翻身上马,在马上笑道:“事不宜迟,我就不同你再多说了,可惜咱们这是半夜偷偷摸摸发兵,万事求快,什么誓师、送行,请钦差大人讲话这一套就暂免了。咱们……”
话还没说完,马缰被卢东篱一把扯住,他转头对王大宝道:“给我也备一匹马。”
王大宝眼珠子差点没滚出来:“这个,卢大人……”
赵国的传统,主帅是文臣,打仗的事从来是交给下头的武将的,主帅只要坐在安全的地方发布命令就行了,从来没有哪个文官会主动要求上战场的。
风劲节也蹬他:“你别胡闹。”
“什么胡闹,此事关系如此重大,我岂能不与你们同行。”卢东篱也急了。
“你是个文臣……”
“只有你们武将才能为国而战吗?”卢东篱朗声道,“要我明知一切,却装不知道吗?要我眼看着大赵的好男儿在浴血奋战,自己却躲在安全的地方吗……”
“我没空照顾你。”风劲节对这个毫无自觉的大累赘不客气地施以白眼。
“你不用照顾我……”
“好。”风劲节无奈地一叹。卢东篱才刚觉松一口气,却见风劲节在马上略一弯腰,卢东篱只觉头上一震,眼前一黑,直接就倒下去了。
旁站的王大宝本能地伸手一扶,脸都白了:“将军……大人……这……”
四周同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风劲节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大宝,你好好照顾卢大人。”
所有士兵眼晴都直了。这,这,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是钦差吧?钦差代表皇帝,打了钦差好象就是打了皇帝啊。
风劲节见半天没人应,不满地提高声音:“大全……”
王大宝哭丧着脸:“这个卢大人,他,他……”
“他晕了总比他跟来碍事好。这枪林箭雨的,一个顾不到,擦伤了点油皮,都是我的罪过。”风劲节瞪眼,“扶卢大人回去,好好照应,别让他乱跑乱动,给我乱惹事。”
这话是说朝廷钦差的口气吗?士兵们心中虽觉诡异,不过也没什么人敢表示异议。
只王大宝有点不满:“将军你不带我去。”
“你看顾好卢大人,让我没有后顾之忧,这个责任还不重大吗?”风劲节硬梆梆一句话压下来,也不再理他,伸手在空中一挥,策马来到军前。目光只淡淡在众人面前扫过一圈,平静地道:“出发!”
因是秘密出兵,谁也不敢高声,也不能耽误太久,誓师、宣言、激励士气,这一类的工作全都省略了。只是简单的一声令下,五百匹战马,便已奔腾如龙,追随主将,呼啸远去。
独留王大宝哭丧着脸,站在原地愣愣望着,直到再也瞧不到一丝影子,才愤闷地低头背卢东篱回去。
“妈的,没见我一个人不方便吗?也不过来几个人帮忙。”
他心情不佳,语气当然就更加不好。
城门口忙跑过来两个士兵,一个在旁半扶着卢东篱,一个在前面打灯笼照路,陪着他一路回去。
寂寂夜色下,几个人一边走,一边低声说话。
“王头,你说风将军能赢吗?”
“废话,风将军什么时候输过。”
“这位,真的是钦差大人吗?”
“当然,这还能有假。”
“可为什么和以前那些大人们完全不同呢?”
“哪不同了?”
“说不清,反正是不同,总觉得,好似比那些大人,还有咱们大帅,都好似的……”
“好什么好啊,要不是他,我能跟着将军立功杀敌去了。”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全胜
卢东篱都快气疯了,风劲节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连钦差大臣也敢一掌就敲晕过去。可怜他醒来之后必须面对一个暴跳如雷的范大帅,还要忧心如焚,为了远方战事而坐立不安。
到如今整天整夜,只知道守在城头上,遥望远方,心里不断忖思,等风劲节回来了,是先骂他还是先揍他呢?可惜自己是个文弱书生,打人的念头,也只能想想便算了。
陪他守在城楼上的人,当然少不了王大宝。这位百夫长心里的不痛快,比之钦差大人,也差不到哪里去,整天在城楼上走来走去,唠唠叨叨为没参予这场盛事而郁愤不已。
卢东篱听得耳朵起茧,只作不闻,每日只在城楼尽力张望罢了。
不过,论到眼力,他自然比不上这些老兵,所以当王大宝大叫一声“有人。”时,后知后觉的他震了一震,极目远眺。
渐渐只见远方沙漠烟尘之中,一骑快马,如电而来。
随着人马渐近,王大宝已经大叫起来:“是小刀,他怎么一个人来了?”
卢东篱急问:“他是谁?”
“小刀是风将军身边的亲兵,一向跟着将军的,这次也随将军一同出征,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王大宝一边惊疑地叫,一边飞快往城下跑,他没有注意到卢东篱那刹时间苍白起来的脸色。
为什么只回来一个人?为什么只有一个人?为什么他的亲兵不在他身边?
卢东篱觉得天地有些昏暗,脚上有些发软,不得不伸手按着城头,才那稳住身子。他想要下城去问,却觉得身体异常虚弱,竟似一抬足就会跌倒一般。
风劲节,那个胆大包天的混蛋,竟敢只带着五百人,就去闯漠沙族上万人的营地?
为什么,我们等了又等,回来的,竟只有一个人。
王大宝慌张地让人开了城门,直迎出去,恰好小刀一人一骑也到了城门前,人还在马上,已是大喊起来:“大宝哥,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王大宝欢喜地迎上去:“将军呢?”
“将军暂时不能回来,怕你们着急,让我一个人先来报信。”小刀眼神闪亮,满脸笑容地从马上跳下来,“大宝哥,你没跟着我们一起去太可惜了。你不知道将军有多神勇,多了不起,我们就这么直冲进漠沙族人的营地,布防的几百名漠沙族人,连一刻也拦不住,驻地上万人,全都措手不及。我们一边冲,一边大喊:大赵国风将军奉旨前来诛杀陈国逆贼,无关者一概不究。那么多强悍的将士,就没有几个敢对我们动手。我跟着将军冲进他们聚会的营帐时,那沙人居然才刚刚站起来,武器也还没拿稳呢,将军走过去,一刀就砍掉了那个使者的脑袋,漠沙族长吓得腿都软了……”
这少年兴高采烈满脸生辉地大声讲述:“我从没见过像将军这样的英雄,他的眼晴就那么一扫,在场那么多漠沙族的勇士,就谁也不敢反抗他。他笑一笑问漠沙族长,陈国使者死在你的营帐里,你怎么向陈国人交待?那族长当时就直接跪下请罪了……”
他是那样兴奋地述说着,除王大宝外,其他的士兵也不由聚拢过来倾听,人人眼神闪亮,个个与有荣焉。
然而,卢东篱听不见。
他在城楼上,只听得一声:“我们赢了。”
然后,身上一软,不自觉靠着城墙坐了下来,先是极大的恐惧,再是突如其来的放松,全身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双手尤其抖得厉害,他不得不用左手抓住右手,以此来让双手不要再抖得那么明显。
他们赢了!
他闭了闭眼,靠向身后城墙。
他们赢了!
他便再也听不到任何话,再也不能做任何思考。
他们赢了。
几日以来,一直崩紧的身与心在这一刻完全放松,倏然袭来的虚脱感,叫他再也不能动一指,发一声。
小刀径自拉着大家,讲述整件事的经过:“他们的族长被我们将军吓得就只会请罪求饶了,而其他的族中长老们,也都不敢对抗将军,将军原本是想杀族长另立一人为长,但看到立威的效果这么好,就不再多施杀戮了。他拉着族长的手出来,和所有的族人说括,安抚他们说,只要他们忠心于赵国,大赵绝不会负他们。又跟族长和许多长老们开会,不断得同他们分析整件事,说明他们投降陈国是一件多大的错误。后来他说赵国不害怕任何人的背叛,也不饶恕任何人的背叛,一边说,一边拔刀猛然一挥,整个营帐,居然被刀气从前到后,完完全全切成了两片。你们没在啊,不知道当时那些漠沙族人的表情,那简直就是在看着神仙啊……”小刀完全没有发觉自己的眼神也狂热得象在讲述一个神迹,“我想,以后就是陈国再派人来,漠沙族人也不敢反叛了……”
他兴奋莫名地说了又说,一点也不觉疲惫,所有士兵都高兴地在旁边一直倾听,也绝无厌倦。
这个时候,卢东篱才慢慢站起来,慢慢下了城楼,走到他们之间,忽然轻轻问:“伤亡如何?”
正说得口沫横飞的小刀头也不回:“没什么……”
“到底是多少?”
小刀不耐烦地扭头喝斥:“我说你,这么大的喜讯,怎么还……”
语声一顿,忽然发现问话的人是谁,急忙施礼。
卢东篱也不介意,只是微笑问:“伤亡怎样?”
小刀怔怔地抬头看他,这么大的喜事,这么大的功劳,就连别的士兵也都只急着问战事详情,而这位高高表上的钦差,却只是这么平静地问,伤亡如何?
他低下头,心悦诚服地拜下去:“大人放心。全军伤者二十八人,其中重伤七人,而无一战死。”
卢东篱倍觉震惊:“你是说,你们五百人,冲进万人的营地,无一战死,且只伤二十八人……”
“是啊,是啊。”小刀又兴奋起来,“风将军带着我们以天降奇兵之姿出现,漠沙族人根本措手不及,而且风将军一直冲在前面,漠沙族守卫临时仓惶射出的乱箭被他一个人就拨挡掉很多。后来冲进营地,他凛然神威,没有任何人是他刀下一合之将,而我们又大声呼喝,只杀陈人,不究旁人。漠沙族人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大赵地附庸,族长也没向全族宣布投降陈国的事,所以,他们根本没敢认真和我们拼斗。说起来,将军他真是了不起……”
他一说起风劲节,就收不住话头,只顾滔滔不绝说下去。卢东篇怔怔呆立了一会儿,举目遥望远方,竟是半晌说不得话。
耳旁小刀在喋喋不休地说什么,他听不清,心头遥遥浮起那男子银盔银甲,灿然刀光下的盖世英风,却又恨得不自觉握紧了拳头。若不是被他一掌打晕,也不至于什么也看不到,只在这里听人转述。
他定定神,回转了心思,轻声问:“你们将军可受了伤?”
“没有。”小刀大声说,“区区漠沙族人,怎么伤得了将军。”
“他现在在做什么?”
“将军怕他走了之后,漠沙族人心思不定,所以,要多驻军几天,多多安抚他们,向他们宣扬大赵军威,以及我们大国的容人雅量。同时也多听听他们的意见,看看他们有什么苦衷,有什么需要。将军说,赵国要让人家为我们卖命,当然也要多给人家一些好处。”小刀朗声道,“将军还说,这几天他要监督漠沙族族长,向沙漠上所有部族散布消息,就说陈人向漠沙族游说,漠沙族长深明大义,通知了赵军将领,诛杀陈人,并以此警示沙漠上的所有部族,不得同陈人勾结。”
卢东篱不觉一笑,这招真是狠毒,如此一来,也算断了漠沙族人的后路,让他们同陈国结下大仇,想来陈国不会再派使者来了,漠沙族人也只能忠心大赵到底了。
小刀看卢东篱微笑,心里觉得安定,虽然他是高高在上的钦差大臣,但身边一不带随从,二没有仪仗,又让人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他本来也年少冲动,忍不住兴冲冲问:“大人,我们立下这么大的功,会有赏赐的吧?”
一旁的王大宝比较清楚状况,冷笑一声:“赏赐,做梦去吧,大帅听说将军出兵的事,气得拍桌子说等将军一回来,就治他死罪呢……”
“什么……”小刀惊愕不信,“怎么会有这种事?”
卢东篱略带责备地看王大宝一眼:“他说笑而已,这话你也当真不成。”
王大宝愤愤然还想说什么,见卢东篱不悦的眼种扫过来,只得低了头,一语不发。
卢东篱心中虽有不平,却也深知兵事最艰,就算是实情,也要尽量隐瞒,这个时候,让低层的士兵,对主帅的不满越来越严重,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就算有什么矛盾,他们这些当官的,总要想办法,静悄悄把一切消弥在帐府中、营帐里,总之不能叫下面的士兵感觉到上层的不和,不致动摇军心,这才最重要。
心念动处,他疾道:“我这就去帅府,把好消息告诉大帅。”话音落处,更用警示的眼神给了王大宝一个提醒,叫他切切不可再胡乱说话。
卢东篱的好消息,并不能让范遥高兴,在军队中至高无上的权利遭到冒犯,这种羞辱感,让他很难宽宏大量地为国家而感到高兴。
所以他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也就理所当然了:“风劲节如此自作主张,便有功劳,也不值一提。军纪被他败坏,若不重处,此后,还有人遵守军令吗?”
卢东篱向四下看看,见所有的下人早就知机地溜了个精光,当即笑笑:“大帅,且听我一言。”
可惜,范遥的心情极度不好,实在没心情听他卢东篱来表示任何意见:“卢大人,你是天使,本帅也动你不得。今日立下大功,卢大人自管回朝请赏便是。本帅如何治军,却不是你卢大人可以置评的。”
卢东篱一笑道:“大帅若执意如此严惩,下官自是无可奈何。只是下官回京之后,若据实相报,风劲节之罪,固然难逃,但于你范大帅,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范遥微微一震,不再说括。他以往仗着天高皇帝远,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对上头随意欺瞒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现在一个堂堂钦差就站在自己面前,这件事真闹大了,就算他求到九王那里,怕也遮掩不住的。
以大赵对武将管制之苛,风劲节无命而调兵,就是立下再大的功,他也有权随意处置,朝廷断然不会追究。
只是要问他风劲节为什么无命调兵,追究起来,竟是他范遥见事不明,当机不断,白白贻误军机,逼得风劲节不得不抗命了。
若真是这么直报上去,卢东篱一来是文臣,二来是钦差,有便宜行事之权,没准会有重赏,风劲节当然逃不了重处,而他范遥自己,怕也少不了老大一场没趣,皇上的斥责文书,肯定会很快送过来。
虽说有九王爷撑腰,不至于贬官去职,但是让皇帝和百官留一个极不好的印象,这对他将来的仕途,只百害而无一利了。
卢东篱见他动心,这才笑道:“大帅若不介惫,请听听下官的意见,若是即能薄惩风劲节,又可保全大帅的颜面,大帅又何必定要追究他这么一个小小武夫呢。”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返京
风劲节以雷霆手段平息了漠沙族人的变乱之后,就在漠沙族暂住了下来,一来让重伤的士兵可以第一时间治疗伤势二来,也可以稳定局面。
他温言安抚漠沙族的族长和所有长老们,对他们恩威并施,却也广泛听取大部份漠沙族人的不满和要求,答应为他们设法。
连日漠沙族举行大宴,款待于他。他好久不曾喝酒,这一番倒也把酒瘾给勾了起来,一个人拼倒了漠沙族族长,长老,外带知名勇士几十人,犹自不畅,还要抱了酒,跑到外头来,混在最低等的族人之间,同他们拼酒,说笑,畅谈。闲来还比摔跤,比腕力,比刀法,来者必应,又百战百胜。
沙漠上的部族,性情豪爽,崇拜勇士。风劲节少年时曾在沙漠上行商多年,各部族的习惯、喜好,无不了然于心,做为一个成功的商人,投人所好的本领,只要他施展出来,还真没几个人能不被他打动。
几天下来,他在漠沙族就有了极高的威望,下层的族人全都喜欢他,族中有名的勇士也都佩服于他,而族长和长老们对他则是有敬有畏。
在打下这么坚实的基础后,又确定他需要的谣言已在沙漠传开,陈国与漠沙族的关系必被破坏,他才带领人马,动身回飞雪关。
漠沙族长亲自写了血书,向赵王表示忠诚,又派出高贵的长老,做为使者,随队同行。外加上漠沙族人奉献了大量的骏马、毛皮、骆驼、香料,做为献给赵王赔罪的礼物。陈国使者的人头则装在金盒里,而使者的从人都被绑了,全部押送回去。
大队人马回到飞雪关后,范遥并没有大发雷霆,他甚至没有见风劲节,只是派人好生夸奖了一番战士们,并赏所有参战的士兵,一人一斤酒。
在边关上,军中一向禁酒,一般只有庆功宴,或是喜庆节日时才会开禁,这种赏赐也算是主帅认同了士兵的功劳。
低层的士兵要求是极卑微的。得到这样的奖赏,就已经欢天喜地了。
而对风劲节则无赏无罚,连招呼也不打一下。
不过,风劲节自己却没有半点惊异。当日强留了卢东篱下来,有一部份也是为了今日回城可以无灾无难。留下卢东篱,他能算气得七窍冒烟,也必会去为自己想办法奔走周全,以他的身份,范遥总要给点面子的。可要带了他走,回关的时候,范遥大升军帐,大谈军法,众目所视之下,卢东篱要想硬拦,只怕一不小心,反而把事情弄僵了。到时大元帅下不了台,他这小将军的性命就堪忧了。
既然事先就布了这一着看似奇险,但绝对有效的棋,他自然心安理得。大元帅不理他,他还乐得清闲呢。回城之后,把公事一交,直接回自己的住处。
他是打算洗个澡换身衣裳,就扑到床上去睡个天昏地暗,可惜啊,一推开门,就瞧见里头大大方方坐着个不太合时宜的客人。
他挑挑眉,走到桌边坐下,懒洋洋打个呵欠:“有事就快说,没事就让我好好歇一会儿吧。骑马一路赶回来,一身骨头都快散了。”
卢东篱哭笑不得。我还没气你打晕我呢,你倒来嫌我碍事。他心中气闷,偏又不得不忍了气说:“如今的情形,你就不觉得奇怪。”
“有什么可奇怪的,你这几天留在关里,总得干点事吧。”
卢东篱叹口气,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范遥答应不再追究你,但是你的所有功劳都被一笔抹杀了。”
风劲节不以为然:“以我的出身,立功再多,也升不到哪里去,功劳被抢了就抢了,不算什么大事。不过,被抢走的,不止我一个人的功劳吧?”他笑望卢东篱,“以你的身份,这次的大功,没准能让你大大开上一级呢。”
卢东篱只是笑笑:“你的事范遥如要追究,我就以钦差的身份把整件事上报朝廷,他自己也难逃失职之罪。如今,我已与他联名写了奏折,内容就是他如何当机立断,斩杀陈国使者,扬国威于异族的事,我自己也以钦差的身份极赞他的功绩,这折子递上去,他的赏赐是断然少不了的。”
风劲节淡淡问:“折子递上去了?”
“他已经召集全关将士,公开宣布了整件事,说你们这支队伍是受他的秘令去漠沙族的。在这之后,我就与他一起,以六百里加急把折子送上京了。”
风劲节哈哈大笑:“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你要他当众宣布,把这件事确定下来,以后就不好改口再对我行军法,他要你在我回来之前先把折子递上去,怕的就是你当面一套,回京之后说的又是另一套。”
卢东篱苦笑叹息,神色有些怅然:“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竟会欺君。”
风劲节漫不经心地道:“欺君的事多着呢,被发现了才叫大罪,没被发现,就是大功。”
卢东篱摇摇头不说话,身在官场日久,越来越明白,很多事必须妥协,只能低头,越来越明白,原来公道不是一定会实现的,原来好人并不是总有好报的。
可是,这种事看在眼里,总是悲凉,这种事,身在其中,永远都不能习惯。
为国立功的人,反而要谨小慎微地讨好昏庸无能之辈,才能勉强自保,才能有机会,继续为国家做事,这种现实,实在叫人光只想一想,就痛彻心肝。
风劲节却没他这么多愁善感,伸个懒腰笑道:“你事情交待完了,交待完了就回去吧,我要叫小刀给我打水洗澡。”
卢东篱愕然道:“你……”
“要不,你陪我一块洗,我也没问题的……”风劲节笑嘻嘻道。
卢东篱急忙站起来往外就跑,行出几步,身后传来风劲节那永远懒洋洋的腔调:“漠沙族人日子也不好过,想投陈国,也事出有因。这几日我在那里住下,让亲兵记录了他们的很多要求和困苦,你回京之后,有机会就对皇上说一说吧。要人家替我们出力,我们总不能对他们太不好。”
卢东篱驻步庄然应了一声,忽又想起一事,回身道:“这件事,大宝、小刀,还有那些敬重你的将士们,怕是心中都会为你不平的……”
风劲节无所谓地挥挥手:“放心放心,我会处理的。有什么不高兴不痛快,让他们在我这里,说说笑笑骂骂,喝口茶,把一切矛盾扼杀在内部,绝不让他们在全军传扬开来,绝不影响军心士气就是。你还有什么操心的事要交待,一次性说完吧。”
卢东篱苦笑着赶紧跑出去,仰头看看满天明亮的阳光,无可奈何地摇头。
亏自己还事事放在上,特意来找他解释说明,敢情他却是根本没把任何一桩天大的事放在心上,真是个……混账!
数日后,卢东篱终于启程回京了。来的时候,他带来了大笔送给边关将帅的赏赐,而回去的时候,则带着漠沙族三名长老,十几个陈国使者的随从,一颗人头,一封血书,以及几十车的漠沙族贡品。
范遥亲率众将为他送行,如此正式的仪仗规矩之下,卢东篱自是一句私话也没机会同风劲节说,只以眼种遥遥作别,便上马离去了。
看到钦差大人一行人马渐渐远去,范遥脸上送行的礼貌笑容徐徐敛去,回眸扫视众将,冷厉凶狠的眼神在风劲节脸上停了下来:“回府升帐,军中的事,本帅要好好调派一番。”
一众将领担忧的眼神大多射向风劲节。
风劲节却满不在乎,只转头,遥遥望了一眼已经快看不见的钦差队伍。
卢东篱还是太善良了,亏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居然对人心险恶还是认识不够。就算他万分小心,事先让范遥当众宣布军令,把私自出兵定性为奉令出征,可是他还是忘了,人在屋檐下的道理,顶头上司要给手下穿小鞋,有的是办法。就算定不了死罪,找你的麻烦那还不容易。
他微微一笑,眼神里的懒散疲惫和冷漠森然同样藏得无人可见,悠然转过马头,随众回关去了。
卢东篱回京之前,奏折就已经到了皇宫,赵王一见大悦,宫中开盛宴相贺,等到卢东篱回京献俘,赵王更是无限欣然。
多年没打过大仗的赵国,难得有这种风头盛事,整个京城都兴高采烈,张灯结彩。
漠沙族长老的觐见、请罪、奉上礼物,这一系列事情,都让赵王极度欢喜。
虽说折子上并没有说卢东篱的功劳,但即逢此盛事,赵王对他自然也是印象大好,赏赐同样少不了。卢东篱屡以无功不敢受赏而辞,赵王也不加理会。
卢东篱乘机上奏,称漠沙族人生活艰辛,为绝陈人之念,宜厚加安抚赏赐。
赵王允之,亲自下旨,不但恢复往年下赐给漠沙族人的财物,并且再加三成。
漠沙族长老,感激叩首直至额头出血,更令得赵王自觉是圣天子威加四海,感觉好得要命。而京城一派欢欣气象,满朝上下,无不欢喜,很快就议到了对范遥的赏赐上了。
他做为一方边帅,立此大功,当然要重重得赏。
最后议定是官升一级,但仍驻定远关,掌一切边事。赵王亲自下旨嘉许,并载于邸报,通传全国,令各处边帅,以此为楷模。
其外的金银财物,珠宝锦缎等赏赐更是数不胜数。
卢东篱对此一直只沉默相对,绝不出言反对,只是在议定对范遥之赏后,出面为出征的将士请赏。
赵王心情正好,顺口问一句出征的将军是谁,得知是风劲节,觉得有些耳熟,有臣子提醒这就是那个打陈军的商人,他才点头:“嗯,此人虽是商贾,却也有为国之心,倒也该赏。”
君王表了态,下面的官员自也随声附和,很快,有关风劲节以及所有参予战事的士兵,都拟了赏出来,当然与范遥所得相比,轻微了许多。
赏踢即出,就要挑选官员,代天子押运赏赐以及代表皇上去宣读嘉奖诏令了。
赵王在朝堂上问哪一位臣子愿去,卢东篱心中不由一动,出班自荐。
本来,他连续两次以钦使身份去边城并不太妥,但这会子赵王心情正佳,见谁都顺眼,听什么话都顺耳。见卢东篱自荐,也不由点头:“也好,卢爱卿即曾逢此盛事,自然比旁人更请楚此战的详情,所有将士,功劳大小,你心中也自尽知,由你来代表朕颁下赏赐,亦合情合理。”
就这样,卢东篱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续两次,以钦差的身份前往定远关。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当他再次来到定远关时,风劲节已经不再是将军了。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被贬
卢东篱再至定远关,范遥依然领众将相迎,依然大排酒宴,依然笑脸相对,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看到有关风劲节的赏赐也只笑答:“风将军又押粮去了,待他回来见了重赏,想必也是高兴的。”
卢东篱心中颇为失望,有意再找王大宝暗中问一问,奈何有了上次的教训,范遥把他的住处,就安排在自己的卧室附近,门口派了两三队亲兵巡卫,美其为保护钦差大人,把他的房子看得一只蚁子也飞不进。
卢东篱要到哪里去,身后必然跟了一串范遥的心腹。其他的将士们,自是退避三舍,谁也不敢靠近过来,惹大帅不高兴了。
卢东篱如此拖延了数日,一直不曾见风劲节回来,问范遥,范遥只说卢东篱来的时候,风劲节正好刚走,等他回来,至少还有十多天呢。
卢东篱身负钦命,自然不能长留,犹疑再三,只得动身离去。
范遥自然是敲锣打鼓,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老远。
卢东篱的钦差仪仗行出百余里,到了一处村镇,他下令全队暂停前行,又让手下去弄了一堆假胡子,小心地贴满了半张脸,倒把容貌遮掩了一大半,再换了平民服饰,备了一匹马,随便弄了几样货搭在马上,一个人复又转回定远关。
因无战事,定远关并不禁止通行,一天下来,也总会有十来个行商进出关防。卢东篱不顾手下的劝阻,匹马只身,来到定远关外。
关前的士兵自然要上前来盘查一番。卢东篱本来还提心吊胆,惟恐露出破绽来,可一见过来的士兵里带头的那个十夫长,竟是一张熟面孔,想也不想凑过去就低声唤:“大宝。”
王大宝愣了一愣,抬眼怔怔望他。
卢东篱再次压低嗓门:“是我!”
王大宝眨眨眼,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我的那个天啊……
在认出卢东篱的那一刻,他几乎没失声惊呼出来,好在警醒得早,急忙大声笑起来,以掩饰这一刻的慌乱:“原来是你啊,怎么也想起出关做买卖了。”
四周士兵看卢东篱靠近王大宝说话,已经觉得他们象熟人了,这时也都笑道:“王头,是你的朋友吗?”
“是啊,是我老乡啊。。”王大宝哈哈笑着,“正好我要交班了,先到我那歇歇去,跟我说说家乡的事。”
说话间就领了卢东篱往里去。
其他的士兵当然不会再去追究盘问,任他们畅行无阻。
王大宝带着卢东篱,三转两转,到了无人之处,又四处打量一番,见确实没有第三个人在附近,这才敢叫出来:“卢大人,你怎么会……”
卢东篱低声道:“我觉得不对劲,一直见不到风将军,又被范遥看守得十分紧密,连想找你或小刀问问都没机会,我想怕是有事发生,所以就回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王大宝,心中更觉惊疑,记得上次相见,他还是百夫长,怎么现在,竟变成十夫长了。
王大宝面现愤然之色:“卢大人,别提了,范遥那个黑了心的家伙,你和风将军把功劳全让给他了,可他还要记恨我们。你一走,他就升帐传令,平白无故把所有和风将军亲厚的下级官员们降了好几级,我就是这么给降成十夫长的,这倒也罢了。风将军,风将军他……”
卢东篱一阵心悸:“他怎么了?范遥把他怎么了?他是将军,官职也不算低,除非是犯了军规,范遥也不能伤他性命的……”
王大宝咬牙切齿:“要羞辱一个人,何需伤他性命,他硬说风将军办事不利,直接把他从将军,降到……”他呼吸急促起来,猛然握紧拳头,“降到伙房去了。”
卢东篱脸色一白,半晌才道:“是要把他投闲置散,只令他管理全军饮食吗?”
王大宝想要叫,却又不得不忍气低声,每一个字都象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卢大人,不是让他坐冷板凳,是把他直接降成了伙头兵啊……”
那么低沉的声音,听在耳边,如雷炸响。
卢东篱摇摇欲倒地后退了两步,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听在耳边,他却依然只能用不敢置信的眼晴望着王大宝。
伙头兵?永远不能立功,永远无法晋升,永远永远和锅铲炉灶为伴,在军队中地位只与马夫相当,任何士兵,都可以对之呼喝斥责的低等兵。
卢东篱觉得自己就是做梦也无法把这三个字和风劲节联系在一起。
仿佛就在昨日,那个眉眼间总是布满不羁与肆意的白衣男子,还傲然地对他说:“世间只有死罪之风劲节,却无旁坐之风劲节。”
那个连旁坐侧席这种天经地义之事都不肯的风劲节,那个把杀身之罪也视做等闲的风劲节,怎么可能会去忍受这样的羞辱。
因为要准备全军的饮食,定远关的厨房大得出奇,一排的大锅大灶,无数的炭火柴木,隔着老远,热气就熏得人退缩三舍,待到靠近,更觉汗流浃背,再加上到处都是腻人的油烟味道,更加让人感觉极不舒适。
正好快到晚饭时间,厨房里正忙得不可开交,王大宝扯直了声音喊:“将军……”
“这厨房里哪来什么将军,说过多少遍了,不想害我就给我少喊两嗓子。”正在煮一大锅菜的风劲节顺手拿袖子擦了一把汗,转过脸来,忽得一愣,怔了一会,才笑道:“你不是走了吗?”
卢东篱紧跟在王大宝身后,怔怔望着大厨房里的忙乱和拥挤,怔怔看着风劲节转头微笑。
那个在他心目中,永永远远,穿一身亮眼的白衣,用那懒散而随意的眼神看着世界,叫无数美女陪伴在身边,肆意奢华享受人生的男子,穿着伙头兵的粗布衣服,全身都带着油烟味道,那么随意地用因为干活太久染了油污的袖子擦汗,却浑没在意有些焦黑的东西,沾了半张脸。
这样地狼狈,这样地卑微,然而,他转眸而笑时,眼神依旧明亮夺目,笑容仍旧灿然明朗。
可是,为什么这一刻,心头的愤怒会如此激切地涌上来。为什么这一刻,他想要仰天长啸,问这人世,怎能不平至此。
那是为国连续两次立下大功的人,为什么,得到的报答只能是这样的屈辱。
大厨房里的伙头兵都在忙,也没有人多注意卢东篱。就算有人看到他,也不会把这个满脸胡子,一身风尘的人,和高高在上,他们根本没什么机会看到的钦差大人联系起来。
只风劲节一眼就认出他来,见他脸色不对,忙把手里的活随便塞给身旁一个人,快步过来,笑道:“怎么又回来了。”
他瞧着卢东篱那满嘴的胡子直乐,伸手想揪一下,忽又想到自己满手都是油,忙又缩回手在围裙上擦一下。这样的动作,他做来也同样洒脱从容,一点也没有身份忽变的拘束卑微。
卢东篱铁青着脸望着他:“你知道我来了,这么多天,怎么都不来找我?”他几乎是用一种痛恨的眼神死死盯着风劲节。
如果这个武功据说高得吓死人的家伙敢回答说是范遥看得紧,找不到机会,他一定直接一脚踹过去。
风劲节失笑:“还不就是怕你这副样子吗?注意风度啊,你读书人几十年修身养性的功夫,我怎么好让你一下子在我身上就破功了呢。”
真是好笑话啊!
卢东篱想笑,却笑不出来。他只静静打量风劲节此刻的样子,却不知道自己连眼神都是颤抖的。良久才一字字道:“不要再做了……”
“什么?”
“不要再在军队待下去了,离开这里吧。天大地大,有的是自由自在的地方。”
风劲节笑出声来:“你开什么玩笑呢,我都被归入军籍了,哪里由得我说走就走的。除非大帅肯为我除籍,你说他会肯吗?”
卢东篱平静地说:“我去找他。”
风劲节眼神一动:“上次你用功劳,来换我的安全,这次你打算用什么,来换我的自由?”
“他不只恨你,也一定很恨我,只是他拿我没办法罢了。我去见他,只要他答应为你除籍,我就辞官,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他的眼神里一片苍凉疲惫,似乎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理想,在看到风劲节一身粗衣,在这闷热的厨房里服贱役时,就一起崩塌了下来。
国事已颓废至此,为什么他们还要如此执着。既然所有人都不在意,他们又何必在意,既然国家不肯爱护忠臣,他们又到底为什么,这般死忠到底。
风劲节终于不再笑了。
不管身处什么劣境,他都不在意,不管面对什么难关,他都漫不经心,然而,这一刻,他到底,笑不出来了。
这个男人,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不知是傻还是蠢,这样固执地,自讨苦吃地想要为国为民做一些事。
抛开富贵,不计得失,不论毁誉,不问成败。他也曾是天子身边近臣,却只为了想替百姓做点事,官被贬得越来越小,最后做个七品县令,替人平冤决狱,挺身担当,却还被官员和百姓都视做贪墨之辈。
这么多的委屈,这么多的冤辱,他也从容对之,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平,官职一迁再迁,一贬再贬,他的反应,不过是在每一任上,尽心尽力,做好所有份内份外的事。
他从不曾因自己的得失遭际而心有挂碍,更不曾因为任何阻碍打击而改变志向,如今,却只为了,一个朋友受到的屈辱,如此愤怒,愤怒到甚至要把他多年的理想,多年的努力,就此轻掷。
风劲节叹了口气,轻声道:“东篱!”
卢东篱怒目望他,在他有可能做出任何劝慰之前,冷冷道:“我决定了。”
他决定了,风劲节应该是那个穿着华贵的白袍,依红偎翠,饮酒作乐,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的自由之人,绝不该困身于这永远弥漫着烟雾油污的伙房,受这等屈辱。
风劲节再次叹气,就算是他,也不敢在这个固执书生如此盛怒时去劝他。
他只得苦笑:“好好好,你决定了就好。只是,你总不能现在顶着这张脸去见他吧,太不成体统了,更何况……”他把声音压到只彼此可闻,“万一他动了恶念,害了你的性命,全天下的人,可还以为钦差大人已经离开了呢。你真要找他,等明天回去带齐全部人马,大锣大鼓弄得路人皆知地回来找他。这样,他才不敢妄动,现在嘛……”
他抬头望望外头的天色:“天也晚了,你先住一夜吧。明天你想干什么,都由你。”他扭头又对王大宝吩咐道:“大宝,你们几个兄弟委屈一下,挤一晚吧,给我腾个空房间出来,今晚我们老朋友要一起抵足而眠,聊上整夜呢。”
他现在是最低等的伙头兵,当然不再有单扫的房间,要想安静地和卢东篱说括,就得要别人替他腾房子了。
好在,下层的士兵大多敬仰他,就算贬了他到伙房,也没谁真敢对他呼呼喝喝。就算是伙房里头,上至管事,下到烧柴的,其实也没谁真敢叫他干活,倒是他自己不肯闲。被贬到伙房的第一天,全军上下还在替他担心呢,他已经笑嘻嘻换了衣裳,拖了伙房里手艺最好的师傅教他烧菜。
他做人的规矩,从来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他可以是最好的商人,最奢华的富豪,最神奇的将军,也曾做过最了不起的神医,最博学的翰林,最无敌的元帅。
不过说到做饭做茶的手艺,他倒还真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经此一事,人家为他难过,他倒欣喜,趁机又学一门本事,以后自夸的时候,可以给自己加上名厨这一封号了。
卢东篱为他心痛入骨,他自己其实是真没把这当一回事。他也知道象卢东篱这样的君子,自己受了委屈倒无妨,最见不得朋友受屈,忠良被害,碰上这事,必是要挺身而出,大大发作一番的。他就是怕卢东篱气得不管不顾闹起来,所以才故意不见卢东篱,只想拖到他离开算了。没想到,这迂夫子居然聪明了,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当官时,常这么化了妆去微服私访。前脚钦差大人走了,后脚居然直接就出现在厨房里。
此刻他也只能想办法先将卢东篱稳住再说。好在厨房里本来就忙碌嘈杂,他说话的声音又刻意放低,倒是不虑被人听了去。
而王大宝等士兵们都敬他若神明,腾房子的事,自然也是吩咐一声就行的。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真相
因为风劲节还要忙厨房的事,只得先把卢东篱劝出来。王大宝和一帮兄弟一商量,不止是腾出一间房,而是替他们腾了整个院落出来,照王大宝的话说,就是:“卢大人,这地方够宽敞,你就是和将军在这里一起拍着桌子骂某些混账的娘,咱也保证,没别的闲人能听得到。”
卢东篱在院子里闷闷地等了半晌,到了晚上,风劲节才带了几坛酒,几盘菜回来了。
就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把酒菜摆开,他笑道:“在伙房做事,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偶尔可以假公济私,自己开小灶,吃得比我当将军时还好呢。而且当将军的时候要以身作则,不能喝酒,当伙头军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偷点儿酒喝,天不管地不究,别提多自在了。”
他笑着替卢东篱斟满了酒:“来啊,尝尝我的手艺。”
卢东篱一语不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你不必劝我。”
“我没打算劝你啊。”风劲节笑着陪饮了一杯:“忠心耿耿替国家做事,却受到这样的苛待,换谁能不生气。你要能把我从苦海中救出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倒是你自己,就这么放开,你甘心吗?”
“又有什么不甘心的,国事颓废至此,见不平而不可诉,遇不公而不能究,反要迎合权贵,逢迎奸党,这种日子……”卢东篱愤然又饮尽一杯酒。
“是啊,”风劲节拍着桌子喊,“我是打了胜仗的将军,却被整治成这样。而举国军队,又有多少人是和我一样,功劳被上司抢光,还处处受到压制呢?”
“我一心一意,想为百姓做些事,可是却只有三分的精力可以办事,另外七分精神要忙着四处做好人,忙着应酬大小官员,忙着讨好所有人,我……”卢东篱眼中有的不知是醉意还是悲意。
风劲节一边陪着喝酒,一边陪着骂街:“看看我们国家的防务都成什么样了,举国上下,几无可战之兵,可用之将。我到了这里,费了多少心思,才勉强把城防搞好一些,把军队训练得象话一些。不过,算了,迟早要被那些什么也不懂的元帅把这么点可怜的家当全败光,我不如早早地离开,眼不见为净罢了。”
“国无强敌而国恒亡,古人之言,确有至理。”卢东篱惨淡一笑,“我们的国家太久没有受到外敌的侵扰了。君臣全不思危,施政随心所欲。但见己身之利,不见百姓之哀。表面上,国家仍是太平安然,其实积弊已深,一旦暴发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元帅花天酒他,享尽富贵,将士铁甲寒衣,受尽薄待,事世如此不公,真有战事,又叫他们怎么甘愿挺身为国而战?”
“从入仕途以来,我做过多少官,自己都数不清了。做翰林时,整天陪着皇上饮宴写诗,看着皇上大造崇文馆,大修园林盛景,民间的哀声半点也听不到。”
“陈国已虎视眈眈,而我们却还总是幻想着没有战事,不受侵略的岁月永远继续下去。不知道哪一天敌人几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时,我们的皇上和元帅们,是不是还想着,这只是在做噩梦。”
“我当知县时,看到的是为官者滥用权利,为吏者肆意欺诈,百姓敢怒而不敢言。我做学政时,看到的是科场的黑暗腐朽,大部分士子们只知皓首穷径,而不通治世时务。我在河监任上时,曾见过无数诡异的帐册,说不清的帐目,总有巨额的银两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一层层关节中。然而,上上下下,没有人在乎,也没有人追究。我主掌刑名之时……”
卢东篱已经有了些醉意,一边饮酒,一边慢慢地历数自己历任已来所见之不平不公。
风劲节朗笑道:“军中官中何尝不是一样,你可知道我们的范大帅,暗中吃了多少空头军饷,你可知道,负责军队后援补给的几个郡县官员年年都发大财,你可知道下层的士兵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其实都已经有些醉意了。
卢东篱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清风劲节的话,只是醉意沉沉地自顾自说下去:“我终于可以进入朝廷,参于国事,可我看到的全是文怡武嬉,所有人都只知安于逸乐。我见到那么多不公之事,却不能挺身而出。这个官场是一个密密麻麻,层层重叠的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原来自以为心地光明,自以为性情正直,自以为站在正义的立场,其实什么也不是。原来,这个世界,会做人远远胜过会做事,原来……”
他慢慢地放下杯子,怔怔地望着风劲节,眼中的醉意尽去,只余悲凉。
风劲节只静静凝视他,至此,才微微一笑,轻轻道:“我不会走。你也不会走,是吗?”
卢东篱默默地望着风劲节,良久,良久,才缓缓地点头,有一点晶莹徐徐自眼角滑落。
他以为他的愤怒已至极限,他以为在看清楚世界如此黑暗,光明如此微弱之际,终可以看破,终可以放手,却原来,还是意难平。
如果不是风劲节浑若无事,引他说出如许心中积愤,如果不是风劲节借着酒意,历数军中隐患,也许,他真的会义愤地同范遥说个一拍两散,放弃一切,然后在以后的无数岁月中后悔。
卢东篱不会离开朝廷,风劲节不会离开定远关。
正因为国事维艰,所以不可以放弃,正因为边关危险,所以不能够袖手。
纵光明的希望如此渺茫,却总不可以放弃去追寻。
官场若是个烂泥沟,一滴水的力量再微薄,也依然可以略略冲淡其中污垢。就算国家的希望微乎其微,能救得一人总是一个,能帮得一个,就是一个。
拍拍桌子甩手不干,有何困难,袖手自寻安乐,实在太过轻松。
遥远传说中,有位圣人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可是,正因为道不行,方需有人挺身而出,直面担当,再难再苦,终究放不开,弃不得。
然而,他这样怔怔望着风劲节,清楚得了悟彼此会做的选择,却依旧无声地落下泪来。
这么多年的修身养性,抵不过,这一刻满心的痛楚。这么多年的历任官场,看过的一切悲凉,忍下的一切愤怨,在这一刻尽情倾诉出来,痛极伤极也恨极。
纵然明白自己的前路,自己的选择,到底意难平!
风劲节微笑,轻轻伸手拍拍他的肩,眼神温柔而了解。然而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再次为卢东篱斟满了酒,看着卢东篱一饮而尽,自己笑着陪饮一杯。
这一夜,他们在一起,说了很多话,这一夜,他们在一起,喝了很多酒。
这一夜,他们拍桌子骂人,这一夜,他们愤诉国事日非,这一夜,卢东篱醉倒在石桌之前。
风劲节慢慢地放下酒杯,眼眸中的醉意渐渐淡去,直到一片冰冷的潇索徐徐浮上眉间。
他的眼神几乎是有些冷酷地低头看着醉倒于地的卢东篱。良久,良久,才轻轻道:“卢东篱,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只是在利用你。”
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洒了他一身,映进他眼眸深处,那无限清寒的往事中。
我是个喜欢思考,喜欢听故事的人。我喜欢看历史书,史册上的死亡杀戮,翻覆血泪,在我看来,就是一出出精彩的好戏。史书上总会有坏蛋,有昏君,还有忠臣。
那些忠臣真是了不起啊,他们刚直耿介,他们一介不取,他们敢挺身担当国事,他们敢直言顶撞君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是人间传奇中的正面人物。
直到后来,人类的价值取向忽然变了。人们忽然开始看不起那些为国为民的家伙了,人们开始笑话他们是圣人,他们的道德太高太洁太过求全,太让俗人不能接受。人们说做他们的妻子儿女好可怜,人们说,这想道貌岸然的家伙,不过是为了一己之清名,却害惨了身边的亲人。
人们开始不再觉得,为国为民有多么了不起,相比一个人为了救全国百姓而挺身而战,人们更觉得,为了妻儿奋斗才真正温馨感人。
人们要求血肉丰满,人们要求传说中的英雄必须有弱点,有局限,有私念。
因为我们其实都只是小人物,因为我们自私,我们冷漠,我们每个人心底里都有着黑暗,所以,我们才不愿天天仰望伟人吧?所以,我们才对遥远历史上的忠臣义士们指指点点,加以非议吧。
因为我们冷酷,我们残忍,我们卑劣,所以,我们不能相信人的思想境界可以这样高,所以,我们就开始不断置疑史书,认为那些记录,有太多的虚假,太多的伪饰,太多太多存天理灭人欲的手法。
曾经在很长一段历史中,人类历史上,对英雄对忠臣义士,对道德完人的批评一浪高过一浪。
当然,在我的时代,这一切也已成为历史,我们的生活太完美,完美得,就连反思历史的欲望都已经没有了。
只有我,还是喜欢看书,还是喜欢看以往的故事,还是喜欢思索一些奇特的事。
我也常常会想,为什么会有那种人呢,尽忠职守为国家付出一切,哪怕被国家苛待辜负一次又一次,也不肯放弃。
在我们的世界,早就不会有人说,为了国家,需要牺牲谁的话,因为以国家为名而牺牲民众的利益,也一样是犯罪。
为什么会有那种人呢,为了完全不影响自己利益的不当政令,抬着棺材去上书,在我们的世界中,民众们连向政府提意见的热情都早已消亡。
为什么会有那种人呢?被流放,被关押,被酷刑相待,为了一个理念,仍然誓死不屈。在我们的世界,政府教育人民,尽可能好好地保护自己,在自己受到伤害时,为了保全自己,即使是做一些伤害别人的事,人们也会体谅,绝不追究。
为什么会有那种人呢?自己身为高官,却天天豆腐白菜,妻儿老母跟着自己甘守清贫,每天为其他百姓可以安居乐业而操劳。哪怕最后获罪,抄家被斩,家中抄出的财物,也往往贫乏得不值一记。
而我们的世界,人们只会皱着眉头指责,这种官员不是人,只是圣人,当他们的妻儿好可怜,自己的妻儿尚不能保证他们过好日子,凭什么来兼爱世界众生。
我们常常指责,我们总是怀疑,我们总是认为,那些人物太完美,太高尚,太不象真人,太不可信,所以面对这样的人,我们不必惭愧,不必自责,不必努力去学习。
我们只是自私的,简单的,普通的,小人物。
我们的生话平凡简单,所有人都要学习,都要考试,都要通过自己的毕业模拟,而我的选择是……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论题
我的选择是“忠臣”,老师笑我说,这是很笼统,也是很取巧的题目,只“忠臣”二字题目太大了,其实从任何角度,都可以分出很多细小的题目,然后才来作文。
其实我对忠臣义士,对人性中如此完美的光明面,有着太多太多的不解,绝不是一两篇论文,一两个微小的角度可以讲明的。
但限于规矩我只好随便选了个细题,即“忠臣的抉择”。一个忠正的臣子,,在人生道路上,总要做各种各样的抉择吧,像我这样的凡人,根本无法理解,人怎么能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生命、幸福、快乐,而为了一些无干的人与事去付出,他们的价值观到底是什么?
限于规则,所有人的论题都必须由自己亲身体验,所以,我决定做忠臣。
所谓文死谏,武死战,要当忠巨好象很简单,可我却又不想这么落入俗套中,想要挑一个最不用面对大是大非大义抉择的臣子身份,于是,第一世,我是御医。
我以为当一个医生,只要治病就好,很简单的身份,很简单的工作,哪里用埋没良心,哪里用挣扎抉择。
然而,原来真正的宫廷远比史书更可怕,原来,想当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也不得安生。
皇宫里的女人们一个个斗得你死我活,表面上贞洁娴淑,暗中杀手频出。要让某些人无声无息地死去,要让某些胎儿,无声无息地失去,要让某些孩子,无声无息地天折,这一切,离不开御医的配合。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对血腥杀戮阴谋残酷,而所有的一切,都藏在后宫绮丽繁华的表象下。
在种种利益和权势的逼迫之前,我的选择能是什么呢?
我尝试在这其中苦苦周旋而不去害人,或不成为别人害人的工具,我尝试不要违背良心,不要伤害性命,我尝试尽可能在微薄的权力下救护别人。
其实,这不能算是做忠臣,我做的一切,不是因为尽忠于皇帝,而只是忠于一个人最起码的良知和是非之心……
看,就算象我这样的人,也还是有点良心的,不是吗?
然则,这样不识时务的我,努力了一次又一次之后,在某一次宫中贵人无故中毒之后,被莫名其妙当成下毒者揪出来,下了狱之后,却又在严刑拷打逼问口供之前莫名其妙地暴毙,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而那些,我曾救、曾护、曾宁死不肯加害的人,不管对我伸一次援手,为我说一句话,也同样是理所当然的。
在那个深深宫禁里,保护自己尚无余力,谁又还能保护别的人呢。
好吧,第一世,我看到了后宫的残忍,又早就知道前朝的险恶。那第二世,我就两个地方都避开,每天只负责观察星星,这种事总不用埋没良心,面对艰难的选择吧?
然而,皇帝要找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以前和他抢皇位的前任太子的麻烦,要我说,天边划过一颗流星,是因为苍天对前任太子失德的震怒。我真是瞠目结舌,如此简单的天文现象,他们硬生生能弄出无比诡异的政治风波来。我的选择该是什么,忠于君主还是忠于内心的良知?总之,在我沉默不语的时候,别的钦天监已经赶紧照着皇帝的意思上报了。在以后就是一连串的风波,株连被杀者近两万,我也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小案子牵连下,丢了官,下了狱,然后就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知道了古人爱在天意上做文章,我的第三世就决定当个翰林好了,一个陪在皇帝身边,只同他吟诗作画,陪酒侍宴的帝王清客。
后宫争斗与我无关,前朝权争与我无涉,我只要做一个名动一时的才子,以清名而独善其身就好。李白和司马相如看不起、不肯安份待着的职位,我做得快活自在。倒要看看,这么一个清闲职位,又能有什么要命的选择落下来。
然而,原来这个世界,果然有人处就有是非,竟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尽的。朝中权力纷争,左相一派为了打击性子忠正耿介的御史,出尽恶毒手段。奈何那御史行事极为方正,又清廉自守,竟无半点把柄可以让人抓到。
左相遂取了御史平日写的诗,让人一字字掰开揉碎了找忤逆的证据,之后再向上举报,又因为我文名甚重,便要我做证,称那诗中确有反意。
我自然不肯做这样的证。然而,这是身为忠臣,对国家对皇帝尽忠吗,不不不,我只不过是觉得,这种文字狱太过荒唐可笑,不肯让自己涉身其中罢了。甚至忍不住为御史说了两句分辨的话,以我在文坛的身份,从正常角度解释诗词。
可是,原来,在官场上,朝廷中,没有什么可笑的事情不会发生,没有什么荒唐的事,不被视为正常。
所有参予审查的官员,都承左相意旨行事,找不到证据,光说一句,你笔下没写,但你心中一定有想,“意动”二宇,竟也是杀身之罪。亲身经历,才知道,原来张汤以“腹诽”定臣子之死,秦桧以“莫须有”决英雄之罪,徐有贞以“意欲”断于谦之亡,景帝竟可以拿到阴间造反的理由,逼死周亚夫,原来这一切都是完全正常且合理地。
当然,我做为曾经为意图谋反的御史辩护过几句的人,也逃不过同党的罪名被杀。
那三世的小人物,我做得实在郁闷极了,第四第五世时,干脆就一世做大将军,一世直接当到丞相,可算是出将入相,位极人臣了。
然而地位这么高,当起忠臣,自然也就死得更壮烈更悲惨了。
第四世的大将军,手握兵权,又难免功高震主,更连连立下不赏功,叫哪一个皇帝放心得下来呢?
手下劝我起兵造反时,我倒是真正做出了一个忠臣必然的选择,军队是国家之器,岂可因私利而引发国家内乱?
在那之后的诛杀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了。
至于第五世,结局倒不是太惨,至少不是被皇帝杀死的。做一个忠臣,做一个好人,我选择了用什么方式来运用我手中的权力,这就毫无悬念了。
当然耿耿诤谏是免不了的了,与邪恶做斗争是少不了的了,替百姓主持公道更是缺不了的了。
于是,今天不让皇上广选秀女,明天不许皇帝大建宫室,后天要求肃清贪官,大后天又宰了四五个强抢民间的恶少,大大后天,跳起来,把皇帝想加税的意旨给封驳了回去。
于是乎,把皇帝、大臣,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得罪光了。
御史们开始联名参我专权擅断,朝中掀起对抗我的公议。最后我不得不请辞相位,闭门待罪。
之后又屡遭贬谪,流放于荒凉之地,我于凄风苦雨之间,忍受贫病之苦,受小吏凌辱折磨之时,朝中民间,也并无一人,为我奋然而起,出手相助。
也许曾有几年,我还被人记得,还被人称道是好人,是忠臣。然而,三秋一过,世人便将我忘怀了。
我死的时候,冷冷清清,尸体被一拓薄土盖着,几次风雨之后,就露了出来,被野狗拖去了。
我历了五世,以五种不同的身份做出了对于人生的选择,也接受了结局。
教授认为我很称职,也许不是特别出色,但模拟做得中规中矩,没有犯什么错,一切的选择,一切的做为,都极为符合我所要扮演的人物。
是啊,和那个行事过于极端的轻尘,以及万事不经心,从来不努力的阿汉相比,我和小容这种认真听话的好学生,到哪里去求啊。
当时除了象张敏欣这种选题特别容易的同学,论文已经通过之外,我和小容算是模拟得最顺利的人了,基本上教授已经示意我们,下一世只要不出大差错,论文百分百通过了。
然而,我已经疲倦了。我不明白教授的要求怎么会这样低,我的论文真的可以算好吗?
我所有的模拟真的完全表现出忠臣的选择了吗?
我真的是忠臣吗?
我可以在面对生命威胁时选择保护其他人,我可以在遭受权力压迫时,依旧不肯冤诬他人,我可以为了国家大局,而不惜毁灭自己,我可以为了保护百姓而甘于承担意料中的悲惨下场。
但是,那不是因为我伟大,不是因为我勇敢,不是因为我高尚,只是因为,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我不是忠臣,我只是完美地去完成一个角色扮演游戏。在游戏中我受到的任何伤害都不会影响现实中的我。
不担心失败,不害怕打击,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去保持自己的良心,去维护所谓的正义,有什么了不起呢?
这样的我,怎么算是忠臣,又怎么可能真正了解忠臣的选择。其实无论是我,是轻尘,是小容,甚至是阿汉都一样,无论我们的选题如何,无论我们是成功还是失败,完成度到底如何,我们也不可能真正地了解,我们想要研究的现象。
在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所谓的模拟,所谓的考试,其实不过是一场热闹的笑话,一次无聊的游戏,完全没有任何现实意义。
不过,既然制度如此,那么,就顺着游戏规则玩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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