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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之前传+正传+后传(三本全)_寐语者

_9 寐语者(现代)
  长谷川一郎的名字似细针入耳,令念卿眉头一紧,神色僵了一僵。
  这是谁也不愿提起的名字,是他险些铸下的最大过错;也曾是她梦魇中的毒蛇,时时伏在暗处,不知何时便会噬人。当年暗中操纵凶手,毒死于她有恩的秦爷,欲杀她灭口,欲置霍仲亨于死地的元凶,便是这个长谷川。
  他知道她忘不了,正如自己也无法遗忘从前过错。
  “我在日本与他结识,原本只知长谷川家族拥有庞大产业,直到那时才知,他所谓的小生意其实是军火。”薛晋铭坦然迎上念卿震惊目光,“后来长谷川经由我引荐,与我姐夫李孟元一同插手煤业与钢铁,打算以薛家产业为幌子,在北方秘密营造军工厂,以低价挤走德国人。起初我对长谷川提防未足,一心视他为友,险些铸成大错。”
  他黯然,“失去你,便是给我最大的惩罚……这代价足以抵偿从前过错。”
  念卿怔怔无言以对。
  “少年时读季直公《政闻录》,有感于储金救国之论——‘譬之树然,教育犹花,海陆军犹果也,而其根本则在实业”。工商界有识之士有感于此,既失望于政治受制于军事,则不如引曲线而兴实业,徐图强盛。”黯痛之色却从他脸上隐去,话音转,落地有声,熠熠光辉在他眼里灼燃,“若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工业军械,何以立足世界,何以抵御强敌?”
  他仰首而笑,眉宇间一派清朗,“我自问弄权不如家父,征战不及督军,那也总有一件事情可为!”
  念卿惊愕震动,终于明白他的深谋远虑。
  不在于贩卖军火,不在于谋势谋财,他要做的是——造军火,造中国自己的军火。
  第八记:夜深沉·雪纷霏
  “你杀猪啊,这么烫的水,烫到夫人怎么办!”许铮试了试侍从打来的水盆,扯了嗓子就吼,却听身旁扑哧一声笑——蕙殊板着的脸一时绷不住,被他这话逗乐。
  许铮这才反应过来,错了,间接骂到夫人头上去了。
  “笑什么笑?”许铮恼羞成怒,瞪一眼蕙殊,闷闷气恼。
  蕙殊也瞪眼打量他,冷不丁瞥见他袖口溅上的血迹,“是你动手打人?”
  许铮不理睬。
  “你就这样对待你们夫人的朋友?”蕙殊大怒,“你们简直是土匪、军阀、粗鲁……stupid idiot!”那被骂的人满不在乎,只是冷哼,“中国人讲中国话,少来唧唧咕咕。”
  蕙殊气结。
  “难道离了洋文不会说话?”许铮不屑之色更甚,若不是侍从重新打了温热水过来,还待呛上这大小姐几句。蕙殊却抢上一步接过水盆,“给我,不用你碍事!”
  这倒让许铮求之不得,不用侍候那讨嫌的公子哥,也省了再惹夫人不悦。当下退到门边,替这大小姐推开了房门。蕙殊端起水盆,正眼不瞧许铮,大步走过他面前——
  脚趾上突如其来的剧痛让许铮刹那面目扭曲,倒抽冷气。
  穿惯高跟鞋,想不到小硬方跟的杀伤力在此时得到发挥。
  蕙殊回头眨眼,朝许铮露出一个灿然笑容。
  见了房间里的二人,却让蕙殊顿时笑不出来。
  四少与霍夫人,一倚一立,相距咫尺,他望了她,她亦凝视他。
  静夜无声,灯影斜映,偌大的房间里除了他和她,彷佛再也容不下多余的人。
  蕙殊与许铮一时都呆在门口。
  霍夫人侧首,眼里存着些许恍惚,似刚刚从一场惊梦里醒来。
  “许副官。”她定了定神,再开口时已沉静如初,“时间不早了,你回去接了子谦,直接往车站与我会合。”
  许铮立正将靴跟一叩,“是,夫人,我这就派人去接!”
  “我要你亲自去。”霍夫人蹙眉,“傅家那边还不能全然放心,若有个万一,旁人应付不来。”
  “可是夫人……”许铮犹疑,“万一你独自在车站遇上变故……”
  霍夫人沉下脸来,皎皎眉目自有凛然气度,“没有可是,这是命令。”
  “是!”许铮咬牙立正,后退一步,将房门重重带上。
  蕙殊端着个水盆,一时间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看看四少,又看看霍夫人。
  只听四少低声问,“要走了?”
  霍夫人沉默,转身走向蕙殊,“劳烦你了,祁小姐。”
  见她伸手欲接过毛巾,蕙殊忙避开,“我来,我来就好。”
  霍夫人微微一笑,也不同她争,静立在沙发一侧,看她手忙脚乱绞干毛巾。
  四少额头伤口已清理过,所幸是皮外伤,血也已止住。可乍一看去,还是令蕙殊心惊肉跳,拿着毛巾不敢挨到他。四少笑起来,摸一摸自己脸颊,皱眉看手上的血,“这么脏。”
  蕙殊慌忙解释,“不是脏,我怕你会疼……”
  急切之下,一边说一边毛巾就按了上去,只听四少哎的一声,倒抽长长一口凉气。
  一双温软的手,及时接过了毛巾。
  “应该这样子。”霍夫人温言示意给蕙殊看,拿毛巾从内而外拭去多余血污,手势轻巧,小心避开了伤口。四少略仰了头,鬓发凌乱,灯光映着眼眸,在她双手之下顺从得像个孩子。
  霍夫人也不说话,将擦过的毛巾浸回热水,再绞干了,缓缓拭过他脸颊。
  “我钦佩你的意愿,只是现实沉重,有些事恐怕太过理想不能达成。”霍夫人语声轻缓,四少的目光却为之粲然。
  蕙殊听不懂,不知这没头没脑的,又是关于什么意愿。
  “我知道。”四少微笑,“艰难是必然的,但总强过畏难不前。”
  “南方,真的不能实现你的抱负么?”霍夫人叹了口气。
  “别的可以,这一项不能。”四少目光笃诚,“你知道的,南方有南方的弊病,眼下或许还未爆发,但东南叛乱已是引子。况且我想做的事,牵涉极大,首当其冲便是煤铁命脉。军工虽自前清就有,可多年来未见发展。那正是因为政府无能,矿业被军阀割据划占,难以调配!如今南方富庶在于商运,实业根基薄弱,资源恰是软肋,而北方则大有可为。佟公儒将出身,眼界不同常人,昔日士官学校诸多同窗都投效在他麾下,率先推行现代军事……”
  他本已失血疲累,讲到激越处,一时嗓音沙哑,说不出话来。
  蕙殊看在眼里十分难受,默然转身倒了杯水递在他手里。
  霍夫人却只是沉默。
  灯光将她侧颜映得极美,也极冷,似一尊毫无感情的雕像。
  她待他忽冷忽热,真正残忍。
  之前听闻她、好奇她,却从未厌恶她,连理应存在的嫉妒心也没有过。
  但这一刻蕙殊望着冷若冰霜的霍夫人,终于从心底生出一丝恨来。
  一个女人,怎能狠心至此。
  可她却又开口,语声轻微而明晰,“那么但愿你是对的,无论成败,我会支持你。”
  无法言传的光辉耀亮他整个人,似世间所有快慰都在顷刻降临。
  第一次在四少眼里见到这样的神情,连同方才的激扬卓然,令蕙殊惊怔,彷佛也是第一次看清这个名叫薛晋铭的人——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四少,也不是令她陌生的薛四公子。
  他便是他,宠辱偕忘,世无其二。
  眼前璧人般的一双,令她黯然,只觉自己是多余的存在。
  蕙殊悄无声退了开去,缓步退至门边,转身握上冰凉的雕铜门柄。
  “回来。”四少却出声唤住她。
  “记得方才你说不走的,现在反悔了么?”他语声里流露一丝笑意,似责问又似调侃。
  蕙殊心里有一种忿然情绪被激起,断然回头道,“我没反悔,我要留下!”
  “留下是什么意思?”四少笑起来,懒懒倚了沙发,对霍夫人诧异眼神也视若不见,“是愿意跟着我,但凭差遣,生死相随?”
  他竟在这种境地,说出这样暧昧的话来。
  霍夫人的目光凝在蕙殊身上,若有所思,眉头隐隐蹙起。
  但凭差遣,生死相随——这话在蕙殊心里盘旋了一遭,似星火所过之处燃起光亮。
  蕙殊抬头触上四少似笑非笑的眼,心里一线豁亮,莫非这便是他给她的考验。
  如果她不信他,就此放弃,返回南方,也就再不是他所需要的人。
  差一点,她也就真的放弃了。
  错综欣喜涌上心间,蕙殊不假思索,脱口道,“是的,我愿意。”
  “那好。”四少微笑,“你立刻收拾行李,跟霍夫人走。”
  “什么?”蕙殊几疑听错。
  霍夫人也错愕地望向四少。
  “念卿,你说过愿意帮我的。”他笑得狡黠,“劳烦你捎上这丫头,送她南下转去香港,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不待霍夫人回答,他又对蕙殊笑道,“你既愿意任我差遣,便乖乖随霍夫人走。她替你安排行程转往香港,待找到贝儿再与我联络。”
  蕙殊涨红了脸,“为什么你留在北平,却要我随霍夫人离开……你,你在戏耍我么?”
  四少没有答话,只是笑着看她。
  霍夫人轻声叹息。
  这令蕙殊的脸越发涨红,目不转睛只瞪住他。
  “此去香港不是让你去玩。”四少语声淡淡,目光却转向霍夫人,“从德国过来的货,一向是在香港中转,由经营船运的蒙家负责转运。蒙祖逊与我相交多年,十分支持我与南方政府的生意,日前他却遭遇船难,我怀疑与此次运往北方的军火有关。蒙夫人已经赶回香港,我在北平分身乏术,两头失去照应……因此,小七,我要你尽快与贝儿会面,接替她的工作,在南边与我接应。”
  原来蒙家与四少是这样的渊源。
  原来贝儿得四少照顾也并非偶然。
  蕙殊怔怔听着,太多隐秘骤然在眼前揭开,令她一时间回不过神。
  霍夫人沉吟片刻,颔首道,“好,南边你暂且放心,若有人暗中作祟,我定会追查出来……祁小姐交给我,你可以放心。”
  两人四目相对,也不再多言。
  能说的想说的,俱付与此刻无声。
  四少转而看向蕙殊,“小七,此去万难,你可做得到?”
  这就是一直以来想要的机会,想要有所作为的人生。
  真正要做决定的时刻,心中反而一片空明。
  蕙殊心里咚咚地跳,竭力用平稳的语声说,“我会竭尽所能。”
  此去行程辗转,一切从简,匆忙间只拣上必要的行李,华服美饰统统不要。
  来时两口大箱子仍不够装衣服和鞋子,此时离去,却只得小小一只提箱傍身。
  抛掉华而不实的物件,剩下的原来这样单薄。
  蕙殊提了藤箱,换上大衣,站在镜前打量自己。楼下传来汽车接二连三发动的声音,一道道车灯光柱打亮,刺破了凌晨窗外的黑暗,令她心室阵阵抽缩,有说不出的难受。
  就要走了,真的离去,再没有迟疑余地。
  蕙殊抚上门把手,低头静了一刻,将门轻轻打开。
  守候在外的侍从接过行李,“祁小姐请,夫人已等候多时。”
  蕙殊点点头,随他走下楼梯,待想起回头看一眼房间也来不及了。那门已被侍从带上,关在里头的记忆或许也是最后的懵懂。此去前路未可知,人生将从此转向何方亦不可知,唯一笃定的是——不能回头,亦不会回头。
  大厅里灯火灿亮,门外车子排得齐整,侍从立正守候在门旁。
  霍夫人拢一身黑貂绒披风,立在大厅正中,光亮铺洒她周身。
  单单不见四少,只有书房的门虚掩,灯光从里面透出。
  “他在里面。”霍夫人语声平静,听不出喜悲情绪,“我先到车里等你。”
  她转身走出门外,四名侍从随在其后,光灿灿的大厅里转眼只得蕙殊一人。
  他不送她么。
  蕙殊茫然想着,脚下似有千斤重,慢慢走到那虚掩的门前。
  抬手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反应,蕙殊屏息等了一刻,低低唤道,“四少?”
  里头仍是寂静,从门隙看进去,有个淡淡的影子被投映在地上。
  蕙殊喉咙里堵住,像进了沙子,将满腔话都堵住,好艰难才能开口,“我走了,我会用心做事,你多珍重。”
  良久,里边传来他低低语声,“你也珍重,我不送了。”
  蕙殊心口一紧,终是忍不住,将门轻轻推开一点——看见他面向壁炉一隅,独自负手而立,灯光将他影子拉得长而单薄,孤零零投在地上。
  身后窗外,隐隐可见门口的车子。
  他却并不回头,背对她离去的窗口,不知不闻不见。
  眼泪漫上来之前,蕙殊将门无声带上,转身而去。
  黑色座车停在门口,随行侍从戒备在四下。
  司机打开车门,让蕙殊坐进去。
  身侧的霍夫人拢着貂裘隐在阴影里,周身都是暗的,彷佛与夜色融作一起。
  车子发动,缓缓驰出门前林荫路。
  即将转弯的地方,蕙殊忍不住回头张望。
  那一扇亮起灯光的窗户后面,有个人影,渐去渐远渐模糊。
  “他会好好的。”霍夫人的语声此刻听来竟显得细弱。
  蕙殊说不出话,只有眼泪滑下腮边。
  天色将明,浓雾仍化不开。
  从晨雾中透出的站台灯火显得微弱可怜,却仍竭力将一点点橘黄微光聚起,去驱散无处不在的冷与暗。车子减速进入站台,入站口两侧警戒的列兵站得笔挺僵硬,枪支紧贴在身侧,目送车队从眼前驶过。
  从车窗里望出去,隐约看见士兵们木然的脸和身侧乌沉沉的枪支,比微弱的路灯更加无精打采。蕙殊默然瞧着,却听霍夫人说,“落雪了。”
  果真,车窗不知几时飘上米粒般的霰雪,一片星星点点的洁白。
  北平入冬的第一场雪在此时落下。
  “真的是雪。”蕙殊欣喜,旋又叹气,遗憾这雪落得太迟。
  霍夫人转脸看窗外,轻声道,“他们没有冬衣。”
  蕙殊一怔,再看路旁的士兵果真还只穿着灰扑扑的军单衣,打着绑腿,连长靴与棉衣都没有。
  料峭冬寒已笼罩北方大地,坐在车中披着大衣仍能感到冷意袭来,蕙殊简直不能想象单衣薄履站在外边的感觉。可这些士兵就真切站在眼前,一个个被车子掠过,被遗忘在严寒之中。
  “这太过分了,难道政府连配发棉衣的钱也没有吗?”蕙殊恻然,不觉皱起眉头。
  霍夫人仍是平静的语声,“北平政府的军需开支都花在钱庄与烟土上头去了,哪有闲钱给士兵发冬衣。”蕙殊哽住,愤怒与悲哀涌上心头,竟不知该说什么。
  “一支连棉衣都发不起的烟军赌将,要对抗佟帅那支全新装备的日式新军。”霍夫人转过脸来,彷佛是自言自语,“这场仗,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打完。”
  蕙殊心中震动。
  转眼间车子已驶上站台,前方停候的专列亮起红灯,车头喷出阵阵蒸汽,弥漫的白烟与雾气融在一起。十多米之外已看不清人面,只见影影绰绰的几人迎了上来。
  等在站台的侍从上前打开车门,在霍夫人倾身下车之极迅速低语了几句。霍夫人动作一顿,神色却镇定不改,回头看了蕙殊一眼,“祁小姐,你先随他上车,不必同旁人多话。”
  蕙殊明白她的意思,当即竖起大衣领子将面容挡了,随那侍从穿过站台登上专列。
  匆匆回头瞥去,见霍夫人从容站在站台中央,灯光映照她黑衣雪肤,微扬的下颌显出淡淡倨傲,似千军万马当前,也有她一身担当。
  那几人来到她跟前,言笑殷切,看似来送别的。蕙殊不认得这些面孔,彷佛只记得在傅府见过——当真是来送别,还是另有用心?她分辨不来,心中直觉,事情怕是不大顺利。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专列车厢壁上悬着挂钟,每一下滴答声都似敲打在心头。
  车厢内很暖和,蕙殊脱了大衣仍觉有些冒汗,也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
  几名侍从立在车厢门口,沉着脸色,没人同她说话。
  难道真是事情有变,今日已走不掉了么。
  蕙殊忐忑,片刻前是恋恋不舍离开,此时箭在弦上却又害怕走不掉。
  恍惚里觉得背后有巨口张开,有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
  猛然间火车鸣笛,轰然咆哮,震动沿铁轨一波波传来。
  那送行的几人终于退后肃立,两侧列兵同时立正敬礼。
  霍夫人缓步登上专列,在车门回头微笑致意。
  车门关闭,火车启动,徐徐向前驰去。
  就这么走了?
  许副官和那位霍公子呢?
  蕙殊迷惘,心知事情发生了不妙的变化,却茫然不知所措。
  霍夫人上车之后便只在自己的车厢里,并没有过来,她的车厢与蕙殊所在车厢相隔,中间有侍从守卫,门也紧闭着。
  蕙殊无奈,在车厢内不安地踱了几步,也只得闷闷坐下来。
  火车却是越驰越快,一路鸣笛,白色蒸汽从前方滚滚吹来。
  车窗外刷刷掠过高低起伏屋舍,渐渐不见屋脊,转入树丛田野。半空中凌乱霰雪也渐变作雪片飞舞,打在车窗上,清晰可见六出棱花……北方清晨的天空下,萧瑟原野扑面而来,苍黄大地即将被飞雪覆盖。
  铁轨哐当,敲得蕙殊心神彷徨,一时间霍夫人的身影与四少的面容交替掠过眼前……“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古句无端兜上心间,不知是映了谁的景。
  胡思乱想之际,火车摇摇晃晃,几时缓下来也不知道。
  待汽笛声响,蕙殊才惊觉火车竟停了。
  车窗外是茫茫原野,巨大堆土台上衰草杂乱,连个站台也没有,只有一条泥泞路通往远处一片破败屋舍。蕙殊跳起来,正欲问侍从到了哪里,为何停车——却在此时,惊见那泥泞路上尘土扬起,高低荒草丛中,有一辆汽车飞快驶来。
  [卷一?完]
  【卷二】一程归雁 致君缠绵
  第九记:茕茕影·怅怅思
  泥泞路已到尽头,车子在不远处停下。
  身后包厢的门也在同时滑开,神色忧急的霍夫人匆匆走出来,发髻挽起,褪去黑貂大衣,换回一身轻简衣装,婀娜中别具傲岸。她从车窗望出去,眉头紧蹙,“怎么只有一部车子赶到……派人下去接应,留心附近安全。”
  “夫人放心,这兵站已废弃好几年,平日没人往来。”侍从眼尖,蓦地看见车上有人下来,“您瞧,那不是公子嘛,还有许副官!”
  车里果真下来四个人,开车的就是许铮,其余两名侍从将一人左右簇拥,大步朝这里赶来。
  一队卫兵下了火车,迅速迎向他们。
  “许铮受伤了!”霍夫人语声一紧。
  蕙殊惊愕望去,见许铮捂着胳膊,半边袖子染红,不由大惊失色。
  片刻后只听得靴声橐橐,许铮当先一步跨进来,叩靴道,“报告夫人,属下完成任务!”
  “其他人呢?”霍夫人神色微变。
  许铮咬牙,“其余人,全部留下断后。”
  车厢内一片凝固般的沉默。
  良久,目光霍夫人从许铮脸上移到他染血的胳膊,再移向车窗外衰草连天,唇间喃喃吐出一句,“凶多吉少。”许铮抬头欲说什么,霍夫人已深吸一口气,断然道,“开车,叫司机全速行进。”
  “是!”侍从肃然立正。
  “让随行医生过来看看,许副官伤得不轻。” 霍夫人走近许铮,查看他伤势,却自始至终不曾理会许铮身后那人,仿佛根本没有瞧见那样一个人站在眼前。
  蕙殊的目光早已被那人牢牢牵引。
  尽管身披大衣,领子和长围巾将面容遮了一半,仍可见凌乱黑发下的挺秀轮廓、漆黑眉色和一双极大极黑的眼睛。这人身量很高,在左右卫兵的簇拥下,愈发显出清瘦。头发像是许久没有修剪,散在肩头,落拓里显出几分憔悴。
  他也一言不发看着霍夫人,眼睛生得秀美,睫毛浓密,目光却显出阴郁憔悴。
  心中隐隐已知道这人是谁,可蕙殊却不敢相信,这少年就是大督军霍仲亨的公子?就是传闻中骄横跋扈,令霍夫人颜面扫地的霍子谦?
  霍夫人却已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车厢。
  许铮忙出声唤住她,“夫人!”
  她漠然回过头来。
  许铮尴尬地顿了一下,不得不将霍子谦身上大衣掀起,露出被绑缚的双手。
  蕙殊呆住,全然想不到霍公子竟是被绑来的。
  霍夫人终于正眼打量这位霍公子。
  “这次怎么没跑掉,你不是很会逃么?”她审视霍子谦狼狈形状,语声冷漠,不掩讥讽。
  披在肩头的大衣滑落,只穿一身浅灰色学生装的霍子谦显得异常清瘦,被缚的手上骨节微凸,半垂的脸上,睫毛阴影深浓,目光也藏在阴影里不可分辨。
  他不回答也不看她,任凭她的目光刺在脸上,只是深深避让。
  看上去,他竟怕她。
  蕙殊就站在侧旁,离他很近的地方,清楚看得见他的表情。
  这霍公子,和外间说的全然不对,以往听来的流言和眼下所见恰恰相反——都说三年前霍公子大闹婚礼,对继母怀恨在心,可眼前这憔悴少年怎么看也不似强横之人,倒是霍夫人声色霍子谦侧过脸,低低咳嗽了两声。
  长围巾滑下去,露出他毫无血色的唇。
  弱者总是最易令人同情,蕙殊看在眼里,心中对霍子谦已生出一丝不忍。
  霍夫人皱起眉头,却什么也没说,只朝许铮点了下头。
  许铮会意,上前解开了霍子谦被缚的双手。
  就在许铮为他松绑时,霍子谦突然低声说,“对不起,我不知会连累这许多人。”
  霍夫人脸色略僵,仍是不动声色的冷淡,“你言重了。”
  霍子谦脸色苍白,缄默片刻,再一次说,“对不起。”
  “你无需道歉。”霍夫人目光复杂,看了他良久,终究淡淡道,“你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若说有,那也是对你父亲的亏欠,你唯一对不起的人只是你父亲。”
  霍子谦缓缓抬眼,迎上霍夫人目光,眼底泛起自嘲笑意,“父亲?您不说,我几乎忘了我还有个父亲。”
  “霍子谦!”霍夫人蓦然变了脸色,右手握紧,似极力克制着愤怒。
  许铮忙挡在两人之间,急急道,“夫人息怒,公子在北平受了不少苦,眼下还病着,先让他休息吧。”
  霍夫人含怒不语,冷冷颔首,令侍从将霍子谦带了下去。
  随行医生匆匆过来,许铮却不让他看自己伤处,执意让他先去瞧瞧霍公子的风寒。
  “犟什么,让你看就看。”霍夫人呵斥许铮,神色却关切,“跟督军学什么不好,学到这副死硬脾气!”许铮嘿嘿笑,只得老老实实伸出胳膊,冷不丁回头却瞧见夫人身后的蕙殊,脱口道,“她怎么在这儿?”
  霍夫人回头看蕙殊,又看看许铮,微微露出笑容,“祁小姐要随我们一同南下,路上辛苦,你多照顾她。”
  许铮瞪眼,给了蕙殊一个不知是怒还是笑的古怪眼神。
  蕙殊哼一声,不想理会这粗鲁讨嫌的人。
  原本脸色沉郁的霍夫人看见他二人的表情,眼底不觉有了一抹暖色。
  “祁小姐,你同我来。”霍夫人朝蕙殊点点头。
  她像长姊一样挽着她的手,掌心柔软,指尖微凉。
  这感觉令蕙殊又安心又紧张。
  霍夫人的起居车厢十分宽敞舒适,外间布置简单,像是个小书房。地上铺了柔软的地毯,门一关上便十分安静,只有铁轨规律的声音隐隐穿来。
  “祁小姐,我很高兴有你同路作伴。”她亲自取了瓷杯为蕙殊倒茶,娴雅亲切模样,就像在家中款待宾客的女主人,方才那紧张的一幕彷佛从未发生过。
  蕙殊端起茶来笑笑,寻思着,该不该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却见霍夫人在对面沙发坐下,抬手揉上眉心,似有些伤神。
  “夫人头疼吗?”蕙殊想起她一夜未眠,又操心了这半日……霍夫人却笑笑,微叹了一声,“方才很抱歉,让你见笑了。”
  蕙殊忙摇头,“不不,是我给您添了麻烦。”
  霍夫人凝视她,“祁小姐,北平的事情有些变故,这一路恐怕不会十分太平,晋铭让你随我南下,本来是为你安全着想,眼下却要连累你担惊受怕,真是对不住了。”
  “您言重了。”蕙殊迟疑片刻,还是问出心中担虑,“北平,到底出什么事了?”
  霍夫人望住她,神色淡淡的,只简略地说,“子谦逃跑,惊动了傅家,令老傅临时变卦,派人上来追截。幸好有许铮前往接应,没让子谦落在他们手里;车站上耳目众多,老傅不敢强行扣押我,只派人来说子谦出了意外,想骗我留下……如今我们强行离开,也算和姓傅的撕破脸皮,他必不甘心放走到手的人质,这一路上定会暗中阻拦。”
  蕙殊听得心惊,想不到方才竟是那样的凶险。
  可是霍督军夫人的专列,又有谁敢拦截。
  霍夫人仿佛是看穿她的疑惑,低低叹道,“南下必经的几站,都有小股军阀割据,他们往日虽不敢得罪外子,但北平一旦变乱,人心背向难测……为万全起见,我打算改道东行,先在平城与督军会合,随后送你南下。”
  (下)
  车窗外景致千篇一律,毫无起伏的原野,白的雪,黑的土,错横枯黄的枝条。
  漫漫路途本身已够乏味,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压抑和拘谨,以及某种无法描述的怪异氛围。在这趟飞驰而封闭的专列里,霍夫人的沉默、霍公子的阴郁、侍从的严肃与许铮的不友善,全都交融在一起,令空气都压抑得无法呼吸。
  没有人大声谈笑,连脚步声都必须放轻,一举一动都像在静夜中小心翼翼。
  每间起居车厢都是独立的,门一关起来,旁人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也不知道旁人在做什么,像是整个世界只剩你一个囚徒。门口和车厢走廊都有卫兵,侍从随时听候召唤,他们像看不见的影子,却又无处不在,随时随地有人关注你的动静。
  这滋味太难受,分明是暖和的车厢,却让人手足发僵。
  蕙殊伏在窗下,握一支笔,对着日记本涂涂画画,在纸上勾勒出一个身穿旗袍,体态婀娜的女子,脸上却空着没有五官,不知道该画成谁的样子。
  呆了半晌,蕙殊叹口气,将这一页撕下来揉掉。
  还是写点什么罢,自北上以来,遇到林林总总事情,太多出乎意料的变化,反而没有心思去想,日记本里空空如也,许久没有留一个字了。翻看之前的几页,时间还停留在北上之前,密密写着对颜世则的失望、对未来婚姻的不满、对贝儿的羡慕,还有不加掩饰的对四少的仰慕。再看自己写下的文字,蕙殊不禁面红耳赤。
  那时的忧愁、快乐与烦恼,不过是这些。
  想不到时隔未久,却已物是人非,那种心境已回不去了。
  “难道这便是成长?”
  提笔写下这一行作了开头,蕙殊顿住,一时不知该再写什么。
  “发生在北平的事情太多,我无从说起。从前的疑问不曾解开,又多了新的谜题。好似每个人都藏着秘密,Lily有秘密,四少有秘密,霍家的一切亦是谜……人怎么能背负这么多东西生活呢,那会多么痛苦。没有秘密的人更快乐,我不想有秘密,也不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霍沈念卿。
  蕙殊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这名字,“我常常想,卿是何人,她心中可会念着谁。若他那般深情仍不能将之打动,谁又能是她心底的人……会是那位神秘的将军吗?我实在好奇,第一次对另一个女子如此好奇。”
  停下笔,蕙殊眼前浮现那美艳得无暇可击的容颜。
  仿佛拥有两张脸的霍沈念卿,一面冷,一面暖;一面明,一面暗。
  若愿对你好,便是春风拂面;如若厌你,便如三九寒霜。
  是怎样的恩怨令她对霍子谦如此冷漠,以至于同在一列车上,也不闻不问不见。
  霍公子也一直将自己关在车厢里,起居全在里头,始终不再露面。
  医生说他风寒感冒,需要休息,除了送餐送药侍从也极少进去打扰。
  霍夫人则根本视他若不存在。
  多数时候,她也将自己关在车厢里,除了与许铮谈话,偶尔也同蕙殊聊些女人间的话题。她言谈优雅,反应敏捷,英文十分流畅,丝毫感觉不到风尘痕迹。而她身上有种不拘泥的磊落和女性的妩媚,又不同于寻常闺秀。
  但更多时候,她是个安静淡漠的人,总是一个人静静看书。
  蕙殊觉得,她并不快乐。
  难道她的将军并不爱她?
  还是因为她藏起了太多秘密,背负着太多负担?
  笃笃。
  敲门声很重,许铮硬梆梆的声音传来,“祁小姐?”
  蕙殊故意磨蹭了半晌才去开门。
  “夫人请祁小姐过去。”许铮站得笔挺,目光垂视地面。
  “好,我这便去。”蕙殊点头,转回桌前将日记本收起,顺势伸了伸懒腰,方才坐得太久,人也懒怠了。这动作看在许铮眼里,却以为她因不情愿去陪夫人。
  见许铮杵在门口瞪眼看自己,蕙殊伸了一半的懒腰便不好意思再伸下去。
  “夫人很喜欢你,你有空陪她说说话吧,反正你也是一个人。”许铮嘴角扯了扯,挤出个不自然的笑容。蕙殊错愕,不明白他突然冒出这话是什么意思。许铮有些讷讷,似乎唯恐她误会,又解释道,“这不是夫人的意思,我就是想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要不乐意陪她,夫人其实心地很好……”
  “我没有不乐意呀。”蕙殊笑起来,想了想又悄声道,“夫人待我很友好,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有点怕她。”
  许铮脸色也缓下来,“怎么会,夫人是很和善的。”
  “怎么没有女仆陪伴呢?”蕙殊奇怪地问,“难道她总是一个人?”
  “以前夫人身边有个桂姐。”许铮迟疑了下,“那是一直跟随她的管家,跟夫人是患难之交。半年前,夫人的车子被激进分子投了炸弹,里边只有桂姐一个人,夫人临时有事下车,桂姐却遭了难。那之后夫人很是歉疚,同新的管家也不再亲近。以往旧仆只剩一个萍姐,平日忙着照顾大小姐,不常在夫人身边。”
  炸弹、刺杀、死亡,这些事听上去如此遥远,却被他说得如日常三餐一样普通。
  这都是蕙殊闻所未闻的事,连想象都十分困难。
  大督军夫人霍沈念卿,出入有专列,随行有侍从,连总理府上也对她礼敬三分。她所过的日子,原该是风光八面,华奢气派的……然而想象那孑然一身的孤立,蕙殊只觉难受,脱口问道,“那她的亲人呢,难道连朋友也没有么?”
  许铮沉默,似乎不想多说此事,只淡淡道,“夫人有一个妹妹,不在身边。”
  哦,那个妹妹。
  蕙殊立时想起来,那个传闻被未婚夫当众悔婚的可怜女子。
  姐姐是这般风华,那妹妹应当也是美人,为何遭遇却这般不幸。
  蕙殊叹口气,说话间二人已走到霍夫人起居车厢外。
  许铮不再说话,侧身朝她点点头,示意她进去。
  已是黄昏时分,天色阴晦,车厢里提早亮了灯。橘色灯光从他侧面照过来,坚毅五官平添柔和,那双大而亮的眼睛里,带了孩童般的恳切。
  台灯斜照,霍夫人坐在桌旁,正伏案书写。
  “夫人。”蕙殊唤了一声,她似太过专注,并没有听见。
  蕙殊抬手敲门,她这才一惊抬眸,露出温柔笑容,“祁小姐,请进来。”
  “我打扰你了么?” 蕙殊歉然笑,看她似乎正在专注写着什么。
  霍夫人将一页纸笺随手折起,“没有,我只是在写信。”
  蕙殊忽起顽心,歪头笑道,“给督军的信么?”
  霍夫人垂眸笑了笑,“不,是给我妹妹写信。”
  “噢。”蕙殊略怔,看着霍夫人将那信纸折好,夹入桌上一本册子,却不小心从册子里落下薄薄一片东西。她尚未察觉,蕙殊已眼尖地瞧见,忙上前捡起,“您掉了东西。”
  是一帧照片。
  英武挺拔的男子一身戎装,气度威严,佩元帅剑与绶带,身旁倚坐着神态婉约的霍夫人,身穿繁绣旗袍,膝上抱着个洋囡囡似的孩子,孩子大眼睛乌溜溜盯着镜头,拇指还吮在嘴里。
  这样的三个人,这样的宁馨美好。
  “真可爱。”蕙殊由衷赞叹,被那小女孩儿牢牢吸引了目光,不舍将照片递回去。
  “她现在已长大了一些。”霍夫人微微笑着,眉梢眼角都是温柔,“是个淘气的孩子,当真见到你,她一定会头疼。”
  蕙殊叹道,“她真像一个Angel.”
  “每个孩子都是天使。”霍夫人亦笑。
  照片上的霍夫人妆容素淡,倚在那威严的男子身边,浅笑如初荷。
  真美。
  她应是幸福的吧。
  然而不知为何,另一个瘦削落寞的身影自心底掠过,蕙殊不禁想起霍子谦。
  如果每个孩子都是天使,那他呢,在继母与妹妹的光芒下,可还是他父亲的天使?
  “这一路很顺利,我们明晚就能进入安全地界,最迟后日傍晚抵达平城。”霍夫人倒了茶给她,回身在椅中坐下来,“我原先计划是从平城取道营港,送你走海路到香港,那是最快的法子。但方才接到电报,老傅与佟帅提早交上手,两边都开了火,眼下北平已经翻天覆地。”
  “那四少呢?”蕙殊惊得从椅中一跃而起,“他是不是还在北平?”
  霍夫人抬手示意她冷静,“佟帅一交手便占了上风,四少应当不会有事。只是你的行程恐怕又得有所变动,战事一起,我担心支持老傅的日本人会插手,走海路便不太平了。”
  “那不要紧,我可以改走别的路。”蕙殊急忙答道,“只要能快一点!”
  “我会尽力安排。”霍夫人沉吟片刻,“眼下诸方态势未明,我希望务必稳妥……”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急促敲门声打断,外头不知是谁,将门敲得又重又急。
  这令霍夫人脸色一沉,“什么事?”
  门外传来侍从的声音,“报告夫人,公子的情况不大好!”
  第十记:释夙怀·御风波
  半掩的门内人影幢幢,语声低抑,灯光从门缝里透出,在昏暗走道投下橘色的一线。
  蕙殊的鞋尖就比在这条线后,这是一条分界线,将她这不相干的外人挡在外边。
  霍夫人进去后再没有动静,医生和许铮也在里头,里面肃静得没有半分声响。
  也不知道情形究竟如何,看样子怕是霍公子病情加重。
  照理说风寒是最常见的病,就算霍公子身体单薄,也不至于有甚么危险。
  可是里头的悄无声息,令蕙殊心头莫名升起不祥预感和隐隐的担心。
  终于有人推门而出,却是许铮,他脸色难看之极,一向稳定的步态也流露仓促。
  蕙殊迎上去,“怎么样了?”
  许铮驻足看她,焦虑皱眉,“回去吧,这里你也帮不上忙。”
  不待蕙殊开口,他已大步流星走了,似乎有火烧眉毛的大事发生。
  这更令蕙殊彷徨难安,哪还有心思回去休息,又等了片刻,只听门内突然传来霍夫人急切呼声,“子谦——”
  蕙殊忍无可忍,一咬牙推门进去。
  眼前景象令她陡然呆住,只见霍子谦半躺在床上,被子掀起,身上白色衬衣已解开,肋下赫然有大片猩红。医生正扶住他身子,为他注射药物。霍夫人将他扶在怀中,唤着他名字,他却似一点力气也没有,身子沉沉滑下,令霍夫人扶持不住。
  “夫人,枕头!”蕙殊奔上前,抓起枕头垫在他后背,令他有所依峙。
  到跟前终于看清那伤口,似被利器所伤,皮肉翻卷,创面感染裂开,流出可怕的脓血。
  医生正准备清创,见她来得正好,便吩咐她在旁帮手。
  蕙殊又怕又紧张,机械地听从医生吩咐,转头不敢去看。
  只听医生说,“只差两分就伤及内脏,实在太险了!”
  他受了这样的伤,竟还打算逃跑,连日来更装作若无其事,连每天为他检查风寒的医生也没发现他身上另有外伤。
  蕙殊听得倒抽凉气,忍不住看向霍子谦。
  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尽是冷汗,一声不吭忍受着伤口痛楚。
  医生将伤口清理后简单包扎,洒上去的药粉,令他唇角微微抽搐。
  “子谦。”霍夫人低唤他名字,柔声说,“忍耐一些,很快就好。”
  他在她比臂弯中微微挣扎了下,想将她推开。
  她却轻拍他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婴儿。
  他安静下来,顺从地闭上眼不再抗拒,脸色惨白如纸,两颊却升起潮红。
  侍从送了热毛巾进来,霍夫人亲手替他擦去额头冷汗,扶他躺回床上。蕙殊这才瞧见床脚扔着一团乱糟糟皱起的绷带,上面血痕狼藉……难怪这些天来,他一直关在车厢内,自己胡乱包扎上药,以致旁人谁都没有发现。
  药瓶悬在床头,医生已为他手背插上吊针,药剂一滴滴漏下。
  霍夫人压低声音,不掩焦虑地问,“他发热越来越厉害,能坚持到医院吗?”
  医生也皱眉,“伤口感染必定引起发热,如果感染控制不住,发热会越来越危险。”
  她方要说话,却觉手腕一紧,竟被子谦抓住。
  他睁开眼,语声微弱而清晰,“我不去医院。”
  “傻话。”霍夫人放柔了语声,“你别再说话,好好休息。”
  他却发了急,狠狠抓紧她的手,喘息道,“我说了不去!”
  霍夫人叹口气,面对霍子谦的执拗,却显出一反常态的温软态度,对身旁三人轻声道,“你们先出去罢。”
  门被轻轻带上,房里只剩这一对名义上的继母与继子,却是年岁相差不多的两个人。
  念卿从他潮热汗出的掌心抽出手,淡淡道,“这由不得你,许铮已去安排,到下一站就去医院。”霍子谦唇上毫无血色,胸口一时梗住,说不出话来。
  “你想说什么我替你说,无非是怕老傅追上来,对么?”念卿看着他,目光里有一丝复杂的温柔,“你逞强隐瞒,是跟我怄气,也是怕我知道了送你就医,耽误行程被追兵赶上?”
  霍子谦抿紧双唇,苍白了脸,缄默不语。
  念卿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半晌,苦笑道,“你们这父子俩,连蠢起来也是一样的蠢。这三年来他想方设法找寻你,嘴上说只当你死在外面,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内疚。”她神色有些恍惚,“他那样一个人,什么都不能将他击倒,却只有你令他两鬓染霜……只因他是你父亲。”
  念卿转过头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眼底莹然水光,“每次我瞧着他早生的华发,总会想,何时才能从他心里拔去你种下的刺。”
  霍子谦闻言抬眼,眼底有深深震动,亦有不愿相信的茫然。
  念卿深深看他,“此次我来北平,唯一的心愿,只想替仲亨得回他的儿子。”
  “他不再憎恨我么?”霍子谦喃喃开口,目光如孩童般脆弱。
  念卿戚然笑了,“他何时恨过你?”
  霍子谦垂下目光,“他说永不原谅我。”
  看着他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睛,念卿半晌不能作声,心底记忆如黑色潮水翻涌……刹那间掠过眼前,是当日念乔凄惨情状、是仲亨的暴怒如雷、是子谦的冤屈憎恨目光……锁在唇间三年的话,终于脱口而出,“那并不是你的错,念乔的事……不能怪你。”
  短短的一句话,说出来,似用尽全部力气。
  霍子谦的脸色阵阵青白,也在瞬息间变了又变。
  念卿低下头去,深深藏起了脸上表情,语声却好似一触即碎的琉璃,“你并不知道她是我的妹妹,她却已知道你是仲亨的儿子……我不能恨她,亦不能怨你。”
  霍子谦嘴唇微颤,耳边有些蒙蒙的,只听着她说——
  “若说我对念乔有九分失望,仲亨对你便有十分失望;可我对念乔有十分内疚,仲亨对你却有十二万分内疚。我和念乔不再见面,仍每天写信给她,只是写完不会寄出;仲亨在我跟前鲜少提起你,从不承认思念你,可是……你知道么……”
  她的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他也再听不下去,颊上温热,泪水不知是何时滚落。
  火车渐渐减速,车窗外不时有灯光扫进白蕾丝窗帘。
  霍子谦蓦地抬头,“不要停车,我可以撑过去,半途停车一定会有危险!”
  念卿凝视他,眼神复杂,“既然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逃?”
  车速越来越慢,终于驶进站台,窗外灯光越来越亮眼,却也照得霍子谦的脸色越发苍白。
  他撑起身子,目光苦楚,“我不想拖累父亲名誉,他不该有我这样的儿子,就当我早已死在外面也好,何必再找我回去。”
  这番话似耗尽他力气,撑在床沿的双臂颤抖,霍子谦乏力跌向床边。
  念卿俯身去扶,他却负气将她推开。
  火车恰在此时停下,惯力借着一推之势,令念卿跌倒在地。
  “你……”霍子谦惶然张了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唤她。
  从前只肯唤她沈小姐或沈姨娘,即使那一声“沈姨娘”换来父亲掌掴,也抵死不肯松口。
  如今却要唤她什么呢。
  念卿扶了椅子缓缓站起,沉默抚平旗袍下摆。
  “子谦,别再任性。” 她并未生气,仍以容忍目光看着他,“你已是一个男人了,有许多事情等你去担当,没有人能代替你完成你的责任。”
  她的语声低切,却似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
  她是他名义上的继母,是霍仲亨的妻子,却也只是个柔弱的女人。
  在他闹出天翻地覆乱子的时候,她却以单薄之躯挡在风雨之前,为他收拾满盘乱局。她冠了他父亲的姓氏,一举一动无不对得起这个姓氏,他却截然相反,早将自己责任忘却一空。
  “你是霍仲亨的儿子,纵然逃过天涯海角也改变不了这事实。无论你做错做对,仲亨与我都将与你一起承担,无论你承不承认,我们终究是一家人。”
  她望住他,目光温暖,“所谓家人,便是祸福同当。”
  哪怕没有血浓于水,仍有福祸与共,她与他终是割不断的至亲。
  “如果您当我是家人,就听我这一次,不要停车,不要管我这点小伤!”霍子谦缓缓抬起头来,望定念卿,“眼下处境并不安全,夫人,请您尽快赶到父亲身边去!”
  念卿怔住,几疑自己听错。
  当日他被他父亲抽得死去活来,也不肯改口叫她一声“夫人”,认定霍夫人只能有一个,只能是他的生身之母。
  这是他生母临终的遗愿,也是那位夫人隐忍一生,满腔幽怨的最后宣泄——霍夫人只能有一个。她要世人知道,她坚守一生换来的名分,谁也不能抢去。
  在她死后,她要霍仲亨只能娶妾,不得续弦,任何女子都不能取代她正室的位置。
  当日子谦冷冷地站在他父亲面前,向他父亲道喜,又向念卿道喜。
  他说,姨娘大喜,子谦向姨娘道贺。
  回应他的是霍仲亨扬手一记耳光。
  随后的婚礼,他拒不出席,并对守候在外的报纸记者说,霍家不承认这门婚事。
  新婚次日清晨,他带着他生母的遗像来到新房外,将遗像供奉在大厅,等待姨娘在正室夫人灵前敬茶。仆佣被他的举动吓得不敢通报,大喜的婚房外面摆了偌大一幅遗像,这已非晦气所能形容。
  霍仲亨闻讯从卧房出来,盛怒之下,连睡袍也未及换,迎面一见子谦顿时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只叫人拿他的马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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