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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之前传+正传+后传(三本全)_寐语者

_8 寐语者(现代)
  非为杨妃惊艳,却是那廊前门外,仆婢挑起了垂帘,傅夫人伴着一位紫锦高领长袄,围银狐裘披肩的丽人款款而来。
  蕙殊想要看清她容貌,只觉那艳光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不待看得仔细,傅夫人驻足侧身,将她让入内间。
  影动珠帘曳曳,人若惊鸿,转眼消失于众人眼前。
  只那么错眼间,恍惚只见一个顾盼眼神,风神自若,秋水湛澈。
  紧随其后,是四名戎装侍从踏进门来。
  靴声沉沉,似风雪天开门扑入的寒风,与这一园子喜庆格格不入。
  几个傅家女眷随在二位夫人身后进了主间,四名侍从武官在门前左右肃立,连带着满园子暖亮的灯光都被这四人逼得黯淡下去,喜庆里渗入肃杀之气。
  寿宴依旧,然而静默里,左右喧哗都停了。
  只听戏台上贵妃依旧还在唱着,那一出粉墨悲欢并未因谁的出现而改变。
  蕙殊没有回头去看四少,不忍看,也不必看,再无需从他眉目间寻找答案。
  那样的风华,那样的身份,再不会是别人。
  檀板敲,丝竹啭。
  杨妃又唱:
  不觉来到百花亭。
  通宵酒,捧金樽,
  高裴二士殷勤奉。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袖底一紧,蕙殊低眸,衣袖被胡梦蝶轻轻扯了,似乎示意她去问四少什么。
  蕙殊不应,将脸漠然侧了过去。
  胡梦蝶纤眉拧起,想问晋铭是不是那人,又不敢开口。能令傅夫人亲自出迎,敢带着侍从武官出入总理家宅,又有这般惊人容华……除了那个人,还能是谁。
  再看四少,却依旧端着茶,连手指轻扣茶盖的姿势都没有变,目光专注于台上,整个人都沉在戏里,从头至尾不曾向别处看上一眼。
  屏风外有吴侬笑语,华服盛妆的三太太领着丫鬟拂帘而来,“我带了醒酒茶,来瞧瞧七小姐酒劲儿缓过了没有。”
  蕙殊忙起身道谢,碍不过她殷勤,只得喝了两口浓酽的苦茶。
  见四少听戏听得入神,三太太掩口笑,“薛四公子被贵妃娘娘勾去魂魄,连身边佳人也顾不得了。”胡梦蝶陪着她笑了几声,蕙殊却木无表情。正尴尬间,四少回首看向三太太,“夫人是吴地人氏?”
  她口音里带了几分吴语的婉转,却向来以自己乡音未褪为耻,听四少这样讲,脸色立时沉了。
  然而四少却说,“霍夫人也是吴越人氏。”
  “真的?”三太太喜形于色,“我正要去见她,原来是同乡,她可真真是大美人!”
  胡梦蝶蹙眉,看她神色不像故意嘲讽,寻思她到北平登台不久就被傅总理看上,那时晋铭已经远去南方,料想她是不知道从前那档子事。果然听她又说,“原来薛四公子也识得霍夫人,这可巧,不如祁小姐与我一同过去,老太太爱热闹,没准儿正想着祁小姐呢。”
  “我……”蕙殊没来由一慌,竟想不出什么话可推拒。
  他已代她答了,“也好。”
  蕙殊惊鄂回头,瞪了他,说不出话来。
  他微微侧脸,并不抬眼,唇角噙一抹笑,“去看看罢。”
  他如此得寸进尺,如明知那是她不甘愿的事,也全然不顾她的感受。
  ——你早晚会有悔意,这话,他也是说过的。
  蕙殊咬唇站起来,心中气恼委屈,一言不发随了三太太而去。
  (下)
  三太太急急往前走,唯恐错过了在大督军夫人跟前露脸的机会。
  蕙殊紧一阵慢一阵地跟着,怕走快了撞见,又怕走慢了被撇下。
  就要见到了,霍夫人霍沈念卿,爱白茶花与红宝石的女子,终于近在咫尺。
  一声“太太留步”,却将她二人挡在垂帘外。
  傅府总管事满面笑容,朝三太太欠身道,“老爷会见贵客,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去。”
  三太太脸色一僵,冷冷反诘,“任何人?那大太太与六小姐呢?”
  总管笑道,“在里头,老太太传的。”
  不管三太太如何恼怒,这总管似乎并不将她放在眼里,依然挡驾不放。三太太气得捏着手巾抽噎起来,“祁小姐,您瞧瞧,偌大个总理府就这般容不得我……”
  蕙殊尴尬无措,总管见三太太在这儿当口撒泼也慌了神,百般劝慰不听,又不敢硬拖她下去。
  却见帘子微掀,一个俏丫鬟探出来身,朝总管嗳了一声,“老夫人问,外边唱什么戏呢?”
  三太太与总管都不敢吱声了。
  那丫鬟看也不看三太太一眼,对总管低声道,“赶紧准备着,一会儿客人要走了。”
  总管愕然,“这就走,不用饭了?才坐下一盏茶的工夫啊!”
  “可不是么,老夫人也再三挽留,客人说还有要务呢。”丫鬟神秘地一笑,压低声儿道,“不过往后都是一家人了,还怕没机会一块儿用饭么。”
  总管喜道,“这么说,成啦?”
  三太太立刻插嘴进去,“什么事成了?”
  “瞧我这多嘴的,回头大太太该罚了。” 丫鬟掩嘴一笑,面上得色愈显,倒似故意说给她听的。也不待三太太说话,径自放下帘子折身入内。
  “六姑娘……”三太太转头看总管,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当真喜事近了?”
  总管嘿嘿一笑不答。
  “跟霍家?”三太太略提高声音。
  总管忙做个噤声手势,笑容却不减,“您还是回了吧,霍夫人一会儿就得出来了,难道您要守在这儿亲口问她?”
  三太太不说话,转身走了两步,险些一头撞在蕙殊身上。
  蕙殊伸手扶她,却被她紧紧抓住手腕,发狠似的攥着。
  “大喜,真是大喜了。”三太太咬着牙笑,齿缝里切出游丝细声,“霍公子、霍少帅……大太太总算找着个好女婿。六姑娘这一嫁,真给老爷太太争气!”
  “当真?”徐季麟将茶碗一顿,险些泼出茶水,“傅霍联姻,霍夫人是为这个来的?”
  蕙殊低头抿茶,“人没见着,只听老夫人身边丫鬟说的,三太太似乎也是这么说。”
  “那就错不了。”胡梦蝶笃定点头,“风声都放出来了,准是事情成了。”
  徐季麟搓手,眉头紧锁,“这……”
  “这是好事,两家结了姻亲,霍督军跟傅总理合作,从北平到华北,还不成了他们的天下!你跟傅总理,总算是跟对人了!”胡梦蝶喜形于色,然而目光往薛晋铭身上一转,旋即明白徐季麟为何皱眉,当下哈哈一笑,“人家是大人物,谁会计较那点陈年旧事。”
  四少亦是一笑。
  胡梦蝶琢磨着这话有些尴尬,便站起身来为他二人斟茶,一面将话头引向今天的戏。直赞那一出《贵妃醉酒》唱得好,不愧是名角儿,《金玉缘》也是极好……
  “都是好戏。”四少接过话音,若有所思地笑笑,“这最好的一出,还是《将相和》。”
  “有吗?”胡梦蝶随口问,“戏单上没见有这一出。”
  “都唱完了。”四少站起身来,拂袖掸一掸衣摆,似在自言自语,“戏听过了,我也回去了。”
  可蕙殊坐着不动。
  “小七?”四少微微皱眉。
  蕙殊坐得端端方方,毫不客气将他顶了回去,“我想听的戏还没开唱。”
  傅府宴罢,宾客鱼贯告辞出来,天色已黑尽。
  徐氏夫妇住在城中,与薛祁二人所居别墅相隔路远,便在傅府分道而行。
  司机在前面沉默开车,后座上蕙殊与四少也一言不发。
  “她走时,你是想去见她的吧。”蕙殊打破沉默。
  四少不语。
  “我不肯走,是不是很不识趣。”蕙殊笑笑。
  他平静地目视前方,缓缓道,“我若想见她,谁也阻拦不了。”
  蕙殊语窒。
  “对不起。”她咬唇,将脸侧向车窗,“当日贝儿说得很对,我太天真,想得太容易……这样的秘书,我终究做不来。”
  “好。”四少终于开口,“三天后,我离开北平,你回家去。”
  他的语声没有一丝波澜,也没有半点征询的意思,“季麟兄会派专人送你,若你想去找贝儿,也可请他安排。”
  “谢谢。”蕙殊挺直身子,伤心难过到极处,反而说不出话来。
  “我在北平的事情已办完,你协助得很好,是十分称职的秘书。”他淡淡侧颜,此刻看去冰冷得像雕像,原先的温柔全是假象,这才真正的他。
  “启程之日,你的薪资由季麟转交。”
  呵,原来还有薪资。
  蕙殊哑然失笑,当日她都忘了问他薪酬,忘了自己是被雇佣,还以为真的做了他的红粉知己。原来至头至尾,他仍是个商人,真正的商人。
  雇她来北平,仿佛只是为了陪他吃喝玩乐,并遥遥望一眼旧情人。
  车已在寓所前停下。
  司机拉开门,他下了车,伸出手来搀她。
  蕙殊猛地推开他,跑上前台阶,大步向寓所大门而去。
  门半掩着,里头灯开着,佣人并没有迎出来。
  一线橘色灯光从门隙里照出,投在门前台阶上,照亮倦客归家的路。
  是的,她只是客,这里不是家。
  蕙殊眼前模糊,泪水将光亮变得愈发朦胧,耳中听见他在后面唤了一声,似叫她站住。
  她越加快脚步,伸手便去推门。
  身后脚步声急,有人疾奔而来,猛然将她拦腰一圈,重重推向门旁。
  咔嗒金属声里,一柄乌亮的枪已在他手中,拔出上膛,对准门后。
  蕙殊醒过神来,惊觉往日仆佣见车到门口,都会出来迎接……今日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暖暖灯光亮着,前园里却安静得不同寻常,连花园里的小狗也没有叫。
  他挡在她身前,凝神戒备,下巴绷紧。
  里面寂静无声。
  他以目光示意她回避,枪口轻轻将门顶开一点,猛地转身,抬脚踢开房门——
  一个低柔语声从里面传来。
  “晋铭,别来无恙。”
  水晶吊灯照得客厅一片灿亮,深蓝天鹅绒沙发正中,端端坐着那惊鸿一现的女子。
  吊灯下细长的坠子被风吹得泠泠有声,细碎光晕在她身上摇曳。
  蕙殊有些目眩,在这境地,呼吸都变得多余。
  身旁没有声响,他似也屏住了气息,静静望住她。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只是他与她的。
  北平冬夜又干又冷的空气,吸一口也呛得喉咙生疼。
  终于,他先开了口,“霍夫人。”
  语声冷涩,竟不像是他的声音。
  霍夫人徐徐起身,立在摇曳光影下,遗世独立之姿,叫人不能直视。
  “把枪收起来。”她微低了下颌,显出婉柔姿态,语意却坚决。
  四少无声地笑,抬手做出投降姿势,并不将枪放下。
  二楼扶栏后面悄无声站出四名黑衣男子,目光锐利,手藏在大衣底下。
  蕙殊变了脸色。
  四少视若无睹,一步步朝她走去。
  霍夫人眉头微皱,一瞬不瞬看着他走近。
  他笑着举高双手,枪在手中彷佛只是一个玩具,“何必如此,我早已是你的俘虏。”
  说着,他一松手,将枪抛在她脚下。
  看着他脸上嘲弄笑意,霍夫人唇角微抿,目光幽然。
  四目相对,刹那凝峙。
  旋即她转过目光,看向他身后,朝蕙殊淡淡颔首,“祁小姐,抱歉,请到楼上稍事休息。”
  蕙殊明白这是要她回避之意,然而肩头却被四少稳稳揽住。
  “不必见外,小七是我的人。”他哂然一笑。
  蕙殊似被火星烫到,耳后热潮涌起。
  霍夫人面无表情,侧过脸,冷冷唤了声,“许副官。”
  走廊柱子后面转出个身穿黑色大衣的年轻男子,面容英俊精悍,以笔挺的军人身姿向她立正。
  “我有话与薛四公子商谈,你带祁小姐上楼休息。”霍夫人看也不看四少,语声透出不容回绝的强硬。
  “是!”许铮靴跟一叩,锐利目光转向蕙殊,“祁小姐,请!”
  蕙殊感觉到四少揽在她肩头的手一紧。
  霍夫人定定看他,似抑制着喜怒,语声平淡,“别和我针锋相对,我们不是敌人,从来不是。”
  “是么。”他语声冷漠,“为敌为友,一向是你说了算。”
  “晋铭。”霍夫人叹口气,眼眸深处有一抹忧伤掠过,“我原以为,你会信我。”
  第六记:心字缠·扣连环
  望着霍夫人忧伤如诉目光,蕙殊知道,这是对他最致命的征服,他必不能抵抗。
  果然,揽在她肩头的手缓缓垂下。
  四少默然片刻,低低道,“我信。”
  他又笑了,笑得轻慢而自嘲,“除了信你,我还能怎样。”
  但他并不放开蕙殊,反将她揽在自己身后,“小七不必留下,这里没有她的事,徐太太约了她今晚打牌,我这就让司机送她去徐家。”
  “你以为徐家就安全么?”霍夫人的语声透凉。
  蕙殊闻言错愕,觉察他手上又是一紧,掌心似有汗出。
  霍夫人俯身拾起他抛下的枪,拿在手上看了看,修长指尖抚过乌黑裎亮的枪身。
  “如今你手段通天,要钱有钱,要枪有枪,又回到北平来搅风弄雨。”她冷冷看他,“你以为这里当真没人清楚你的来路?在南边私贩军火也好,行贿政要也罢,好歹有人替你遮掩,眼下北平这烂摊子,你插手进来可曾想过后果!”
  往日种种疑惑电光般掠过眼前,蕙殊呆看四少,震骇得说不出话来。
  他竟然做的是这一门生意!
  军火买卖非同寻常,无论南北,一概严令禁止私人贩运,若有查获,就地枪决。
  难怪他行事隐秘,将人瞒得滴水不漏;
  难怪他总与德国人做生意,最大的军火商自然全在德国。
  难怪云顶赌场往来豪客如云,还有什么比军火更赚钱,又有哪里比赌场行贿洗金更容易。
  然而四少欠身一笑,像足了最忠诚的骑士,出言却犀利,“霍夫人若是为兴师问罪而来,薛某认罪便是。”
  霍夫人修眉一挑,怒意隐现。
  四少漫不经心地笑,“你若是为了傅家来做说客,我会令你失望。”
  “噢?”霍夫人深眸微睐,“何以见得我是为傅家而来?”
  “傅霍联姻,你我便是敌人。”四少敛了笑容,目光转凉。
  霍夫人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缄默。
  四少看一眼蕙殊,“祁小姐是我新雇的秘书,与这些全无关系,不必将她扯进来。”
  “那你呢?”霍夫人蓦然扬眉,隐有恼意,“你究竟知不知道——”
  她顿住语声没有往下说,将唇紧紧抿了,似极力克制着自己。
  蕙殊怔怔看她,全然不明白他们的针锋相对是为了什么。
  只听霍夫人再度开口,怒色已敛,只余无奈,“晋铭,你明知道眼下处境已十分危险。我来见你,不为做谁的说客,只是不想……不想看见你有事。”
  她这一句话,顿时令蕙殊心惊意寒,脑子似被泼过冰水般清楚起来。
  原来如此。
  他要她立刻离开北平,连反驳余地都不给。
  她却一味委屈生怨,全然不知危险正向他悄然迫近。
  什么敌友什么政局,她是不懂的,但有一样她明白——四少是回护着她的。
  一念澄明,恰如繁花开在心间。
  望了身侧沉默的他,蕙殊轻轻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明白干脆,“四少,我不走。”
  他闻言一怔,旋即皱眉,“小七,不要胡闹。”
  “你赶不走我的。”她倔强仰头,既然他有这份回护之心,她亦不会临阵退缩。
  “祁小姐,请先上楼去吧。”霍夫人叹了口气,对蕙殊平添一分和悦之色。
  副官许铮上前一步,朝蕙殊做了个请的手势。
  蕙殊不甘,缓步走向楼梯,回头又看向四少。
  跟在身后的许铮不动声色一扶,毫不费力将她带上楼梯,铁一般的臂膀令她半分挣扎不得。
  楼梯上脚步声与蕙殊的挣扎声远去,明晃晃的大厅里只剩彼此二人。
  他定定看她,耳边犹回荡着她方才那一句“我不想你有事”。
  “你以为我会有什么事?”他低低一笑,“怕我死在北平?”
  她眉头一皱,怫然侧过脸,不理会他口无遮拦的话。
  他深深望着她的眼,“我若死在北平,与你相干么?”
  她默然,转身走到通往花园的落地门前,背对了他,久久不语不动。
  那纤细背影同从前一样清瘦,或许她过得仍辛苦,风光背后自有别的不易。
  他凝望她,心底有一处隐秘情愫,被抽丝剥茧的拆开来,一丝丝,一层层,涩意蔓延至咽喉,至舌尖,想唤一声她的名,唤一声“念卿”,却早已忘了如何开口。
  她深深叹了口气,并不转身,背对他缓缓开口,“旁人生死与我不相干,你,与我一直都相干。”
  回旋心尖的一丝痛楚,猛然深陷,堪堪勒断了什么。
  不管是真相干还是假安慰,他总是愿意信她的。
  她蓦地侧首,听见楼梯上传来许铮的脚步声。
  “花园不错,领我看看你这园子可好?”她推开落地长窗,回首朝他微微一笑,径自步入花园。他略怔忡,默然跟了上去,随她缓步走入林荫深处。
  夜里寒风扑面吹散一腔纷乱,北平这时节也快下雪了。
  习惯了南方气候的人最是怕冷,念卿环住双臂,驻足在梧桐树下。他也未穿大衣,两人一时都有些瑟缩,不觉相视而笑。
  他打破缄默,“要不要拿件披风,烫一壶好酒,寻个背风处坐坐?”
  她笑了笑,“我只有几句话,说完便走。”
  “你的来意我明白。”薛晋铭怅然一笑,负了手,仰头看向冬夜萧瑟的天空,“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样。”他喃喃地,似在自言自语,“以为可以向你问一声好,坐下来,喝一杯酒,叙一叙闲话,听你说说故人,说说你的女儿。”
  她默然垂下目光,却听他低低唤了一声“云漪。”
  她抬眸。
  他失笑,“不对,该叫你念卿了。”
  念卿与云漪,是她的往世与今生。
  初相遇时,她是艳冠一时的“中国夜莺”,有个曼妙的名字,唤作云漪。
  洗去风尘之后,她以本来面目嫁入名门,成了霍督军的夫人,回复她本来的名字,冠以显赫的夫姓,叫做霍沈念卿。
  “总之都是我。”她以淡然一笑掩饰眼底的触动。
  他静了一刻,若无其事转过话头,“霍小姐可好?”
  她莞尔,眉目间平添恬柔,“她叫霖霖,两岁了,是个坏脾气的小姑娘。”
  “将门虎女?”他笑。
  “像极了仲亨的坏脾气。”她也笑。
  他深深看她,良久才又开口,“你看上去很累。”
  她笑了笑,神容坦然,“还好,尽我所能罢了。”
  说来这般轻松,那些聚少离多,形只影单,却不足为外人道。背后风风雨雨,多少是非人言,她只有一身担当。身为霍夫人,冠了那样显赫的姓氏,并非只有风光。
  这大半年来从未太平,东南军阀叛乱,不断滋扰中原,几个南北重镇一直在打仗。大督军霍仲亨已被北平晋为元帅衔,仍督察五省军务。东南战事原本已经趋已平定,两股溃败的叛军却得到日本人秘密支持,在胶东一带卷土重来,趁隙偷袭三镇。霍帅震怒,于数月前亲赴前线督战。
  此时北平风云变幻,正是叵测之际,却只得她一个人只身北上。
  三年时光不短不长,足够褪尽她的软弱,属于昔日名伶那一分命若浮萍的软弱。
  眼前已是见惯风波的霍沈念卿,脱胎换骨,却也风霜留痕。
  “念卿。”
  这两个字,从薛晋铭唇间低低唤出,似有陌生又有迷惘。
  念卿望住他,回以一丝浅笑。
  “他将你看守得如珠似宝。”薛晋铭看向远处隔门守望的许铮,那玻璃格子的落地门后,许铮笔挺伫立着,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这里。念卿笑了笑,“此次初到北平便遇上暗杀,也不怪许副官警觉。似你方才那样举着枪,他自然如临大敌。”
  薛晋铭若有所思看她,“你不信任他?”
  “当然信任。”念卿莞尔,“没人比他更忠诚……只是太过忠诚,有些话便不能被他听见。”
  风吹过头上树枝,枯叶簌簌,欲坠不坠,牵动心头起伏莫名。
  薛晋铭半侧了脸,自嘲而笑,“你我之间,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话?即便有,也早就传遍天下。”念卿深深看他,“过去的事,在你南去之日,我已释怀。”
  “我明白。”他颔首,喉间却有一丝涩然。
  “即便你不肯将我视作朋友,我们也不应是敌人。”她脸颊映着微弱月光,显出执拗的苍白,“倘若仲亨不帮傅家,倘若没有傅霍联姻,你还当我是敌人么?”
  笼在清寒月色里的远黛如眉、流波清湛,恰是她的容颜。
  眼前是她,亦不是她。
  信她,或不信她。
  竟两难。
  曾有一个名叫云漪的女子,狠狠骗过他,骗得他有苦难言,一败涂地;当她褪下名伶云漪的面具,换上霍沈念卿的嫁衣,又一次地骗他,骗他与她长相忘,不相知,再莫为敌。
  他一次次信以为真。
  然而总理府中,粉墨台下,霍夫人翩然而至,竟携来“傅霍联姻”的佳讯。
  始信命中有劫数,昔日今日,走到哪里总遇着这个劫。
  无需再分高低强弱,她来了,他便败了。
  这盘棋走得再高明再隐秘,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她。
  时隔三年,薛四公子卷土重来,豪绰慷慨不减当年,结交名流显贵,出入高官府第,一跃而为总理府上红人。这歌舞升平、衣香鬓影,瞒过了身边的蕙殊,瞒过了傅氏的耳目……觥筹交错,贿金赂银,本也是常情。
  旁人谁又想到,这金是金山,银是银海,贿的却不是小功名,赂的更不是小交情。
  区区一个薛四少,落魄公子,酒色之徒,谁又料到他有这般财力,所图是那等机心。
  三年蛰伏,韬光养晦,即便南边也少有人知道薛晋铭是何角色。
  然而,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
  他所作所为,瞒过所有人,亦瞒不过识他知他如沈念卿。
  私贩军火,她知道;
  行贿政要,她知道;
  以霍夫人的能耐,以傅霍联姻之亲厚,想必她已知道,此时正有大批军火绕过傅氏势力氛围,走海路,从南边北上,悄然运抵北方;也知道北平高官频频收受来历不明之重金巨资,内阁里人心动摇,流言四起。
  偌大的北平,正是卧虎藏龙,风雨欲变。
  内阁佟傅两系相争已久。
  傅总理是内阁之首,佟大帅为北方军阀之雄。
  二者夙怨深积,两相压制,互争长短。如今傅氏组阁,佟氏表面被压下一头,不能公然与政府分庭相抗;然而傅氏政府腐败,屡被弹劾,佟帅养兵蓄地,势力日渐强盛。
  一山难容二虎,傅佟之争愈演愈烈,终有一场恶战。
  三个月前,“弹劾总理案”轰动中外,连同国务总理、法务总长在内的傅系高官共六人被指涉嫌贪污、舞弊、挪用军需等数项罪名。参议院内对峙之势剑拔弩张,第一轮投票被佟系压倒,然而未等第二轮开始,接连两名议员被暗杀。
  血案震动一时,杀鸡儆猴之效立见,也将弹劾案拖延了足足两个月。随后第二轮投票不出所料,佟系惨败,诸多议员纷纷倒戈,参议院内尽成傅系天下。
  佟帅一怒之下以督察军务之名离开北平,傅系风光无双,提早弹冠相庆。
  虽如此,工夫仍需做足,定于本月的参议院决议仍然照旧举行。
  而此时,留在北平的佟系心腹,始终蛰伏未出的杀手锏——徐总长徐季麟也迎来了千里北上的薛晋铭。此时彼明我暗,以徐季麟为首的佟系人马悄然谋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兵不厌诈的佟大帅,也为这记“回马枪”压上重宝,势在必得——若再弹劾不成,屯驻数百里外的军队立刻开赴北平,以武力胁迫内阁下台。
  北方大小军阀七零八落,无人能与雄霸东北之佟帅相抗衡。
  除了,五省督军霍仲亨。
  犹记当日,烟雨相送。
  转瞬三年,再相逢却见傅霍联姻。
  永以为好之约,化作一场泡影。
  究竟是世事反复,还是命数无常。
  薛晋铭目不转睛地看着念卿,目光变幻远近。如今他竟已分不出她究竟是云漪、是念卿,还是霍夫人……重逢之悦,相见之伤,尽化作失落迷惘。
  既已窥破他北上用心,此刻她却说,永不为敌——这一次,她又是真是假?
  从前他会毫不犹豫地信她,被骗被瞒,甘之如饴。
  如今的薛晋铭却已不会轻易被一个女子的目光打动。
  风凉露重,在园子里立了许久,早已襟袖寒透。
  念卿双臂环住肩膀,自嘲地一笑,“我话已至此,你若不信,只当我多此一举罢。”
  薛晋铭一言不发。
  念卿黯然转身,却听他在身后低低说,“知道你抵达北平,我已做好最坏准备……至多,再输给你一次。”
  她驻足,静静回转身来。
  头顶枯枝落下横斜暗影在他身上,看不清眉目悲喜。
  念卿一声低叹,“这一次,你不会输给我。”
  “是么?”他凝视她的眼。
  “明日一早,我便与子谦离开北平,仲亨不会为傅家出一兵一卒,你愿意搅个天翻地覆也与我无关……我只愿你,平安珍重。”她语声淡淡,目光寂寂。
  他却震动,失惊之下脱口问道,“子谦?你是说霍督军的儿子霍子谦?”
  她笑,“不然还有哪个子谦。”
  薛晋铭错愕之极,“霍公子怎会在北平,他不是留洋在外吗?”
  “他一直就在北平。”念卿笑了声,神色里有深深疲惫与无奈。
  寒风吹得她两颊微微泛红,“留洋只是幌子,总不能让人知道他闯出祸事,离家出走。”
  她抬腕掠起鬓发,“子谦在外逃了三年,若不是这次落在老傅手里,我们至今不知他的下落。”
  薛晋铭已全然怔住,“落在老傅手里?你是说……”
  “没错。”念卿苦笑,“你大概听说过北平闹事学生里头,有几个被逮捕的名人,其中化名郑立民的,就是子谦。”
  第七记:往日意·今时痴
  那场传奇式的婚事轰动一时。
  有外电记者撰写了耸动而浪漫的新闻标题:“最有权势的将军与最美貌的女伶”——英文报章上纷纷用了“actress”这个词描述督军夫人的出身,国人则不会如此客气,原本“伎与妓”在时人眼里并没有明显的分界岭,女伶不见得比名妓高尚。诸多报章用辞暧昧,或有意或无意的“妓伎”不分,甚而添油加醋,附会了更多艳轶之色。
  不只霍夫人的出身饱受非议,霍公子大闹督军府与程氏悔婚的闹剧,也轰传街头巷尾。
  督军元配夫人所生长子,公然反对其父迎娶沈氏为正室,要求沈氏夫人以侍妾身份,在已亡故的霍夫人灵前敬茶。督军不允,称沈氏虽是继室,仍为合法妻子,与元配地位平等。岂料婚礼次日,霍公子竟将生母遗像堂而皇之供奉在大厅……督军暴怒,一顿马鞭将大公子抽得死去活来,险些闹出人命。
  经此一闹,喜气变了晦气,坏事接踵而至。
  数日后,霍夫人胞妹与富商程氏订婚,临到宴上,宾客云集,那程公子却临时悔婚,留下书信一封,连面也不露,不声不响就那么走了。程家不过是普通富庶人家,见得罪了权贵,慌不迭连夜迁走,家宅生意全都弃之不顾。程老夫人连气带吓,路上一病归西。
  这桩事虽被霍家压了下去,未经报章披露,市井之间依旧传得沸沸扬扬。
  孰真孰假,孰是孰非,外人并不关心。
  传入薛晋铭耳中,亦是意料中事。
  除却程家悔婚的变故,种种风波他是早料到的,她也是明白的。
  他曾看着一个名叫云漪的女子步步为营,却不能陪在念卿的身边,也不曾亲见她后来的风风雨雨。远在千里之外,听闻她种种消息,终究只是听闻。
  时至今日,亲眼见了,亲耳听了,英雄美人,风流闻世,谁说这不是一段锦绣奇缘。然则锦绣也是一针针织就,扎在指尖的疼,不足为外人道。
  昔日沈念卿为霍仲亨庭上舍生死,无悔无怨;霍仲亨为沈念卿一诺订三生,誓言如山,那是万千人共睹的传奇……然而褪去“霍夫人”名衔的光华,背后无非一份现世安宁,她所冀求的与凡人并无不同。
  她有一段不能见光的过往,却站在了一个光芒耀目的男子身旁。
  这一切,注定她要比常人付出格外多的艰辛方可承受。
  如同霍子谦曾那样羞辱于她,她却不得不为他赶赴北平,为他周旋于险恶漩涡。
  薛晋铭的目光久久凝固在她脸上,她的微笑与漠然,依然无暇可击。
  “值得吗?”他语声轻微,眼里失落不甘再难掩藏,“这就是你舍我取他,换来的委屈?”
  她怔怔看他,心中空茫,竟不觉察自己眼角有泪。
  蓦然间,他握住她的肩,将她紧紧拥入怀抱。
  他身体的温暖,带着似曾相识的熟悉,久远得像一场梦,遗落在岁月之外,苏醒于冥冥之中。
  “这一次,我会赢给你看。”他贴在她耳畔,低低地笑,“霍仲亨有家国之志,我也不是利欲小人……你且看着,这次我必然会赢!”
  念卿怔忡,被他眼里迫人光亮窒住。
  眼前月光一暗,炽烈的男子气息笼罩下来,他以微颤的唇封缄了她的呼吸。
  她身子颤抖得厉害,抬手抵住他胸膛,却挣不开他双臂的禁锢。
  辗转千里,失而复得,恍惚如在梦中。
  却不是梦,梦里不会有痛。
  一记脆声,伴着颊上火辣辣的痛,令薛晋铭清醒过来。
  念卿喘息着挣脱他双臂,唇上嫣红湿润,满眼惊怒,“你……”
  话还来不及说,身后靴声逼近,许铮已大步赶到,哒一声手枪上膛,乌黑枪管抵上薛晋铭额头。念卿脱口叫道,“许铮,别动手……”
  却已迟了半拍。
  许铮狠狠一扬手,枪托砸在薛晋铭额头。
  他竟不闪避。
  以他的身手,要避开这一击易如反掌。
  他却一动不动,仿佛被她扬手一记耳光掴得呆了,仍由血流下来,漫过眼前,将惨白月光也染红。耳边声音在一刹那飘远,隐约只听见她叫了他名字,“晋铭——”
  二楼转角房间,门被踢开,黑衣黑面的许铮踏进门来,指向瑟瑟发抖的管家,“你,出来!”管家面无人色,瑟缩摇头,“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许铮二话不说,将他揪了衣领拖出。
  关在一起的仆佣惊慌退缩,只有蕙殊挺身站了出来,“他是徐家仆人,四少的事情与他无关,我才是四少的秘书。”许铮冷眼看过来,将管家衣领拎起,“有谁知道纱布药棉在哪里?”
  蕙殊一怔,却听管家抖抖索索说,“纱,纱布没有……药棉有……还有……”
  许铮皱眉不耐,抬腿将管家踹个趔趄,“有药棉还不去拿!”
  蕙殊忙扶起管家,随他一同去储物间翻找。
  这房子无人常住,东西备得也不齐全,找半天只找出一瓶消毒药水和一小包药棉。
  许铮拿了就走,走出两步似想起什么,回身指了蕙殊,“你跟我下去帮忙!”
  一路跌跌撞撞奔下楼梯,被他拽进书房,蕙殊一抬眼,就见四少斜躺在沙发上,额头到衣领都是猩红痕迹,手从沙发边软软垂下。霍夫人俯身在沙发前,拿手绢为他捂着额头。
  可怕的鲜红色刺入眼里,蕙殊惊呆,“四少!”
  “夫人,东西找来了!”许铮语气尴尬。
  “消毒水给我。”霍夫人伸出手,指尖还沾着四少的血。
  蕙殊只觉一阵刺痛,眼里心里都被什么刺着,一时间顾不得别的,忙上前将药水递上。
  手绢一拿开,血又从他额头伤口渗出,蕙殊慌忙用手去捂,却被霍夫人拦住。
  “别碰伤口。”霍夫人接过药棉,沾了消毒水,修长手指将四少鬓发撩开,小心翼翼清洗。
  看她温柔举动,蕙殊不能相信是她将四少伤成这样。
  “有热水和毛巾吗?”
  蕙殊怔了怔,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
  眼前的霍夫人神色柔缓,全无凌人气势,一手还搭在四少手腕,细心探他脉搏。沙发上的四少侧了侧脸,似乎将醒未醒,垂下沙发的手立刻被霍夫人轻轻握住。她俯身唤他的名字,“晋铭?”
  他没有应声,侧脸被灯光投下淡淡阴影,睫毛的影子令英挺轮廓平添了柔和。
  晋铭晋铭,这二字被霍夫人吴语口音软软唤着,说不出的低回委婉。
  她的影子也被灯光投在他身上,恍惚看去,似耳鬓厮磨。
  蕙殊默然转身,推门出去。
  许铮正靠墙抽烟,一见门开,慌忙立正将烟扔了。
  却见是蕙殊,那脸色便又恢复铁青。
  蕙殊正眼也不看他,冷冷道,“里边要热水和毛巾。”
  许铮似欲发作,终究还是忍下去,转头冲一名侍从吼道,“去,打热水来!”
  这吼声隔了门也听得见。
  沙发上闭目躺着的薛晋铭悠悠一笑,“下手这么狠,我究竟哪里得罪过许副官……”
  念卿一怔,惊喜道,“你没事么?”
  薛晋铭睁开眼,瞳仁被灯光映得幽深,却不说话,只是望着她。
  “看来你早就醒了。”被戏弄的愠色从念卿眼底一掠而过,她松开他的手,“许副官出手莽撞,错责在我,冒犯之处望四少见谅。”
  淡漠神色令她双颊越显苍白,从那柔软唇间吐出的话语,带了刻意的疏离。
  薛晋铭无声笑笑,只贪恋她掌心的短暂温存,后悔不该睁眼。
  念卿蹙眉看他,忍不住问,“真的没事么?”
  他缓缓坐起,倚了沙发,歉然看她,“抱歉,是我冒犯了你。”
  月下庭前,那似真非真的一吻,迷乱仓皇的气息纠缠复又浮上眼前。
  “我不是有心,我……”他喃喃开口,却似不知该说什么。
  “我明白。”念卿微垂了脸,神色平静,喜怒哀乐深深敛藏。
  “你受的委屈已太多,为何还要这样辛苦?”他望定她,语声低缓,“我不记恨你当初的选择,但你要知道……你若过得好,我才甘心。”
  念卿动容,抬眼迎上他目光,良久不能言语。
  甘心二字听在耳中,勾起的却是当年旧话——彼时她说,薛晋铭,你不过是不甘心。如今他终肯承认了甘心,再不是从前自负的薛四公子。输赢得失从他口中坦然说出,却令她听得心酸,或许真是错怪他,以一句“不甘心”错杀了他昔日真心。
  即使是,错也错了,罢也罢了。
  念卿侧过脸,不忍再听下去。
  然而这一次他格外执拗,迫着她,听得清清楚楚,“从前非分之念早已断绝,你无需理会我,我也不会令你声名受累。”
  你只需,允许我爱你。
  这一句,是不能出口的卑微企求。
  她的身份与他的骄傲,不允许有这样的话语,哪怕只有两个人听见。
  往日万语千言不能述,到这一刻,咫尺相对,却更是说不得。
  那便不消说,就这样看着也是好的。
  念卿微侧了身,避开他目光,彷佛一个字也未曾听见,只淡淡道,“天一亮我便启程,你既执意留在北平,我也不能勉强。老傅不是善类,佟帅也非良主,你自己万事小心。”
  “姓傅的肯放你们就这么走?”薛晋铭眉头深蹙。
  她斜隐入鬓的眉,挑出淡淡笑意,“傅府寿宴上,那一出傅霍联姻的戏,自然不是白做。”
  薛晋铭恍然,“你答允联姻,以此骗得姓傅的放你们回去?之后又要怎么办,难道出尔反尔,公然背信悔婚?”
  念卿一笑,“我别无所长,只擅骗人。”
  薛晋铭挑眉,眼里忧色涌起,“倘若老傅不信你联姻的诚意呢?”
  “那也只好博上一博了。”念卿浅笑,说得轻描淡写,“我骗人的本事想来还是有几分罢。”
  薛晋铭痛心神色溢于眉间,“凭什么要你这样为他冒险,你一个小女子,既没有通天彻地之能,又不欠霍子谦一分一毫,他闯下的过错自去担当,与你何干!”
  念卿垂眸一笑,“怎么不相干,凭他是霍仲亨的儿子,也便是我的家人。”
  薛晋铭一时无言以对。
  “总之,明日子谦随我一走,任凭北平翻天覆地,仲亨都不会出一兵一卒,除非战事蔓延,祸及中原。你要投效佟岑勋,我也不能拦你,既然淌进了这浑水,往后你自己万事小心。”
  薛晋铭定定看了她半晌,眼里犀光闪动,“只要霍帅不插手北面,佟帅也不会捋他虎须。倘若傅家没有霍氏相助,九成胜算在我。待佟帅入主内阁,我自会让你知道,往日今日都没有错信薛某人!”
  没有鲜花着锦、没有软玉温香,眼前意气风发的薛四公子,铿然掷语的四少,烈血如火的薛晋铭……终究这才是真正的他。
  纵是念卿也不由为之动容。
  她久久凝视他,“我不知你为何这般信赖佟岑勋,不知你究竟图他什么,既然你有你的抱负,我亦不便多说……我只不想你再走错,不想你再受累。”
  薛晋铭抬眼,迎上她殷殷关切目光,看懂她眼底深深忧虑。
  ——佟大帅密谋倒阁,薛四公子出钱贿选傅系要员;佟大帅策动兵变,薛四公子绕过戒严从海路运送军火北上;佟大帅有人马有地盘,进可攻退可守,赢了可做大总统,输了仍是一方军阀。而你薛晋铭,如今再豪绰也不过是一介商贾。
  乱世为尊,怎样也轮不到商人。
  这是旦夕风云的世道,朝食醴酪暮食糠,谁也不知明日城头招展谁家王旗。赌上全副身家性命,若只为换去功名仕途……这旁人勘不破的镜花水月,你薛四公子仍还看不透么?
  她的无声质问,不着一字,俱写在眼底。
  良久,他垂下目光,平静开口,“这一潭水有多浑,我自然清楚。北边是烂透了,南边又未尝没有恶瘤在身。我弃仕从商,并非不识抬举,只是不再寄望政客救世,也不寄望军阀强国……当年家父将兄长们安置在军政要职,送我赴日学习军事,寄厚望予我……彼时踌躇满志,也曾立志以现代军事革除国内旧弊。”他语声一顿,浮起怅惘笑容,“可还记得你我初见时候,记得我那时的情状?”
  岂能不记得。
  一个醉卧花丛,抛掷千金为博红颜一笑;
  一个冷对权贵,泼酒掷杯拂袖扬长而去。
  念卿默然垂眸,唇角轻轻抿起。
  他不在意她的沉默,只是笑,语声里带了丝恍惚,“那时终日酩酊、寻芳买醉,既无心仕途,也惫懒军务,形同一滩烂泥。后来我曾想,倘若再早一些遇见你,譬如归国之初,还不曾失望愤懑、放浪形骸……那样,你会否另眼看我?”
  染了他血迹的手帕,被她捏在手里,绞缠在修长指间。
  他目光从她漠然眉目移到手上,静静瞧着,缓声说道,“当年一同自士官学校毕业的同窗,先后归国从戎,有的投身军阀麾下,有的靠祖荫升官发财,最不济的便与土匪豪强拼抢地盘……而我混迹政界,看似年少得意,除去风月酒色,却再也无所事事。如此日复一日,理想消弭,我并不甘心。当长谷川一郎秘密前来拜访时,我如遇救星,如蒙急援,恨未能早与他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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