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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之前传+正传+后传(三本全)_寐语者

_7 寐语者(现代)
  蕙殊将面具留给颜世则,自曝秘密的一节,是她最担心的,却也不敢将此隐瞒。若只是赌气出走也是小事,可蕙殊性子太硬,不肯给自己留退路。待颜世则见了那面具,只当她和四少不清不楚,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相识日久,越发知道四少看似温润的性子底下,藏着莫测的阴晴。若是小七不知轻重,当真惹他着恼……贝儿心中忐忑,立时转了口风,“此番小七是莽撞了些,却也怪我,那晚不该存心捉弄,若不将颜少请上来,也不会生出这些事端。我原只想跟小七逗趣,不成想……”
  “既然不是好姻缘,断就断了罢。”四少搁下杯子,对蕙殊微微一笑。
  蕙殊这回眼泪真的掉下来,“四少……我其实……”
  “你先吃饭,过会儿到书房来。”他说罢起身,头也不回走出餐室。
  这早餐再美味,蕙殊又哪还吃得下。
  二女面面相觑,贝儿似乎不敢相信四少就这样原谅了小七的莽撞,事先想好了诸般手段,软缠硬磨来说服他。想不到他却赞同这逃婚之举。
  偌大城中,颜祁两家若要掀出一个小女子,易如反掌。
  如今能替小七收拾烂摊子的,也只有四少。
  站在书房虚掩的门前,蕙殊吸一口气,抬手敲门,听见里头温柔语声说“进来”。
  推门刹那,满室碎金扑面,阳光筛过梧桐树影,从落地长窗洒入,将个颀长身影投在地上。
  四少自窗前转过身来,平纹雪白衬衣,长直领系小温莎十字结,侧脸轮廓逆光,带了淡淡笑容。
  蕙殊怔怔看他,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四少叫她坐,她便坐下,双手交握于膝,默默看他倒茶;看他修长的手转动骨瓷描金杯子,涓涓水流注入,茶雾氤氲。蕙殊心中渐觉宁定,从未有过的安稳又迷茫。
  “你想好了,真的不要那个人?”他的声音沉静,透出平素少有的……少有的什么呢,蕙殊说不出这滋味,只觉有种无形力量,将她心头纷乱都压了下去。
  她注意到,他说的是“不要”,多么奇怪的用辞。
  “想好了。”蕙殊抬起眼,眼中有清明亦有惆怅,“他不是我想要的人。”
  真奇怪,四少眼里竟也有淡淡伤感。
  蕙殊讶异地看他,听见他又问,“但你仍希望,终有一日他能成为你想要的那种人,是吗?”
  她缄默,四少微微倾身,轻声问,“小七,是吗?”
  他眼里的伤感,似变幻出微弱期冀。
  蕙殊不能回答,是那样吗,她仍对世则存有寄望吗?
  否则何必留下那只面具刺痛他,刺醒他。
  然而退路已封死,哪里还能回头。他能不能成为她期待的人,都无关紧要了。
  原本未曾想过这么深、这么细,这一刻才觉深深怅惘,心口有莫名牵痛。
  世则,他不够好,待她却是很好很好的。
  蕙殊鼻端发酸,缓缓道,“也许是,我想做另一种人,不是七小姐,不是少奶奶。”
  这话脱口而出,是自己也未能料到的清醒和坦白。
  四少不作声。
  蕙殊咬唇沉默。
  她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哪怕哼一声也好,好过这样的沉默。
  可他没有一点反应,方才还噙着笑容,此刻神情却有些恍惚。
  蕙殊惶恐,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想过往后的打算吗?”四少终于开口,语声柔和。
  蕙殊略微心安了些,鼓起勇气答道,“我羡慕贝儿,可以做独立的女性。”
  她垂眼不敢看他表情,心里却有着一点小女子的有恃无恐,以她所了解的四少,绝不会拒绝一个女子的求助。四少果然笑起来,“贝儿一定私下告诉了你,我正需雇一名秘书。”
  蕙殊脸一红,索性大方承认,“我可以做得很好的,英文都没有问题,德文也会一些,没人比我更适合做你的秘书。”她微扬了脸,青春光洁的额头下,眼睛晶莹,流露新式女性独有的张扬自信。
  这神情,令他刹那失神。
  那个人,也曾眉目动扬,顾盼神飞。
  一言不发的四少看上去全然不是平日倜傥样子,这样的他,令蕙殊觉得陌生。
  她又急急开口,“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Lily能做好的事,我也可以!”
  四少叹口气,“你和贝儿不一样。”
  “为什么?”蕙殊睁大眼睛,立刻反问。
  四少微微一笑,“你应当知道,她不是我的女人。”
  蕙殊点头,心中黯然,想起贝儿颠沛际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贝儿所嫁的富商姓蒙,年长她十岁,听说也是极出色的男子。这段姻缘虽是财势交易,本也算不得差。新婚之初的Lily常写信来,言辞间满是小妇人的幸福自得。
  这段美满时光维持不到一年便结束,蒙先生在外头另结了新欢。
  贝儿个性尖锐,她的反击也来得惊世骇俗——蒙先生寻一个新欢,她便觅一个情人;他彻夜不归,她便欢宴达旦;他金屋藏娇,她便掷金豪赌。蒙家虽不算旧式家庭,也容不得这样的媳妇。蒙老夫人几乎被她气死,逼着蒙先生与之离婚。贝儿拿了丰厚赡养金头也不回离去,一度辗转南洋各地,沉溺声色,嗜赌如命……
  “若非遇着你,她如今也不知漂泊在哪里。”蕙殊低头,指尖抚过衣纽,“如今这样很好,她虽为你做事,又不依附于你,她有自己独立的意志,这正是我没有的。”
  “你说得很对,这些都对。”四少直视她的眼,“可是你忘记一件事,Lily是已离了婚的贝夫人,她如今跟在我身边,无需顾忌名分声誉,你却和她不一样。”
  蕙殊哑然望住他。
  “你若和她一样,便会被外间视作我的女人。”四少脸上有一分似笑非笑的自嘲神色,“做我薛晋铭的女人,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下)
  蕙殊为之震动,茫然地想,这算是回绝她么。
  四少神色隐有几分严肃,“蕙殊,一念之差或许改变你一生,负上这等印记,往后谁还能是你的良人?”
  他眼里的惋惜,令她心中委屈越发不可遏止,一句话想也未想便冲口而出,“做你的女人又何妨!”
  话音未落,悔意已生,蕙殊恨不能截了自己舌头。
  他淡淡看她,目光彷如杯中渐渐冷去的红茶,仅有的温度也氤氲而散,“你认为,无妨么?”
  蕙殊僵了片刻,侧过脸,不敢看他,“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她绝没有将他看成下作之人,也知他心底有一方不可触犯的禁地。她不过是同自己赌气,才说了这委屈负气的话……却未曾想到,对他已是冒犯。
  她亲眼见他取出那枚鸽血红宝石,与盒中坠子终于配成一双。
  那一刻他欣喜而神伤的表情,令她入目难忘。
  要怎样的深情,才能令一个人痴妄至此。
  当日则捧了那枚宝石给她看时,蕙殊一眼便怔住,惊怔于世事之巧,人世之小,万万想不到另半枚红宝石竟在他这里觅到。世则说,是个落魄旗人拿去典当,又被典当行转手卖入他珠宝行的。似这样的极品,连他也不曾见过。
  可蕙殊见过。
  另有枚几乎一模一样的鸽血红宝石,镶做泪滴似的链坠,她在四少掌心见过。世所罕有的成色,绝不会看错。那是前清宫廷流出的皇家珍物,原是硕大一颗冠饰,后来被切割为二,各自下落不明。当年四少购得半枚,请名匠嵌成链坠,以赠佳人。
  三年前,她还远在美利坚,那段风流公案只在后来听过影影绰绰传闻……霍沈念卿,如今听来是何等显赫的名字,却鲜少再有人提及“薛晋铭”三个字。
  旁人口中的传言,无不香艳出奇,光怪陆离。
  唯独在当事人口中说来,只是淡淡一句,“我忘了半枚石头是不祥的。”
  是的,爱情岂能一分为二。
  宝石是天地造化所成,每一种都有不同的灵性。红宝石是爱情的象征,寓意火热的爱。当年他送出那半枚坠子,竟不曾想到,那是遗失了另一半的残缺。
  那段往事,是旁人眼里是英雄美人的传奇,也是另一个失败者的不光彩笑柄。
  他却不避忌,亦从不否认对那位夫人的挚情。
  他不惜代价,到处寻找那鸽血宝石的另半枚;他容许贝儿和她的好奇,让她们看他珍藏的项坠;他设计各式西洋面具,只因那位夫人也曾这样戴过;他爱白茶花,曾在佳人鬓边簪,与它花语心有戚戚然……
  只是,他从不提起那个名字。
  霍沈念卿的名,是他口中的谜。
  壁钟滴嗒,从九点指向十一点。
  贝儿等得心焦,偷偷张望了五六次,四少书房的门仍是虚掩,里头偶尔有蕙殊低微语声,半个字也听不清。就在她忐忑不宁的时候,蕙殊拉开房门出来,沉默走下楼梯。
  贝儿心觉不妙,迎面便问,“怎样怎样,四少没答应吗,你有没有好好同他说,是不是讲错话惹他生气……”
  蕙殊打断她,淡淡道,“答应了。”
  “呀,那你还垮着一张脸!”贝儿闻言雀跃,“好极了,我就知道四少不会见死不救,这可太好了,往后有你做四少的秘书,我们又在一起了!”
  可是蕙殊不说话,脸上也没多少笑容,怅怅地似失魂落魄。
  贝儿皱眉,“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蕙殊勉强笑笑,“四少说,过几日你们要去北平,让我跟着一道。这一趟回来,如果还不后悔,便录用我做秘书;若是我后悔了,随时可以回家去。”
  她伫足,低头摩挲那楠木楼梯扶手,默了片刻,“Lily,我突然不知道了……”
  贝儿没做声,若有所思看她。
  “我不知道有没有做错。”蕙殊有些茫然,“我对他十分敬慕,但从未有过别样心思,也不敢有……往后选了这条路,旁人说什么我并不在乎,可是四少,他会如何看我,我又该如何待他。”
  走廊尽头长窗敞开,一阵风吹进来,彷佛是为了提醒她,携来花园里浓郁的白茶花香气。
  “Lily,你不会有这苦恼吗?”蕙殊叹口气,在楼梯最后一阶坐下,呆呆望向花园里无处不在的白山茶,“还是我太软弱,想得太多?”
  “我不苦恼。”贝儿看着她,目光复杂,“小七,我们不同。”
  “你也这么说。”蕙殊苦笑一下。
  贝儿碧绿的眼睛眯起来,像极了猫,“真的,小七,你还没有真的爱过。”
  蕙殊挑起弯弯的眉毛看向她,满眼询问。
  “对我来说,他是最好的朋友、伙伴,也是恩人。”贝儿淡淡地笑,“所以我不苦恼,我一点儿也不害怕爱上他,又得不到他——这却是你的苦恼,对吗?”
  蕙殊跳起来,“不是,我没有那样想。”
  “你真的没有一点儿喜欢他?”贝儿绿眼睛闪烁暧昧的光泽,“比颜更多一点的喜欢?”
  蕙殊的脸红了又白,再不作声。
  “不过这没关系。”贝儿微笑,眼底有过来人的了然,她挽起蕙殊,和她手牵手走进客厅,“你还有的是时间做决定,等我们从北平回来再想也不迟。”
  第三记:怎堪误·却相逢
  也不知四少用了什么法子,颜世则真的没有再找来云顶皇宫。
  祁七小姐的出走并没有惊动太大,或是颜祁两家碍于脸面,对外只说七小姐有事远行。
  蕙殊栖身于贝夫人的寓所,就在租界最繁华的玛嘉仑路,楼下是四少办公的贸易行。整条街上汇集银行商号,入夜灯红酒绿,是往日颜世则也常流连的地方。起初住在里头,蕙殊很是惴惴,唯恐被人寻到。然而一晃三五日过去,无人前来惊扰,反倒无端失落。
  “你说他们会不会压根就没找我,巴不得我走了,省得眼见心烦。”蕙殊以手支颐,心不在焉地玩着笔。贝儿不理会,自顾忙着,此去北平要打点的头绪极是繁杂。见她不应,蕙殊越发没趣,悄悄绕到她身后,张望桌上信函账单。
  “全是德文?”蕙殊凑近看,“我的德文生疏好久了,真麻烦,四少怎么尽和德国人做生意。”说着便伸手去翻那信函,却被贝儿一挡,手上翻了个空。
  “说了别乱看,好奇心害死猫。”贝儿利落地将信函收起,横了蕙殊一眼,“没事就回去收拾行李,咱们后天就启程了,往后可没人鞍前马后服侍,你得学着照顾自己。”
  可蕙殊似一块麦芽糖,笑眯眯粘在她身边,总有问不完的问题,赶也赶不走。她又是极聪明的,做秘书那点事,只半日就学会了,余下便是问东问西,对事事都好奇。
  “就知道你们有秘密,瞒着不跟我说,信不过我。”蕙殊半趴在桌沿,拖长声调,闷闷不乐,眼珠却滴溜跟着贝儿身影转。贝儿将要紧的文件一一清点整理,锁入提箱,连同四少惯用的水笔信纸也都细心带上……末了转身问蕙殊,“还有没有什么落下的?”
  蕙殊根本就没在意她收拾些什么,被问得一头雾水。
  贝儿抄起她身后桌上的印章,顺手敲她额头一记,“印章都不记得!就知道你丢三落四!”
  蕙殊捂着额头委屈呼痛。
  “做秘书不是难事,最要紧却有两条,一要心细……”贝儿话未说完就被蕙殊抢白过去,“二要口紧,不该问的话不问,对吧?我早记得了!”
  然而贝儿正色看她,“小七,你要真记得才好。”
  蕙殊哦一声,明白她言下所指,低了头不再多话。
  今早一言不慎,险些触了礁,想来还有几分心虚。
  她委实是好奇——四少年纪尚轻,虽出身北平望族,家道却已中落。如今在这城中,他不显山不露水,看似个寻常生意人。然而他手中财势究竟有多大,过从交往之人都是什么来头,却连贝儿也未必清楚。即便以云顶皇宫的排场,也不过冰山一角。
  自来此地不过三年,什么生意能有这般惊人利益?
  蕙殊出身富家,见惯飞黄腾达,却不曾见识过此等神通……何况如今乱世,一夜暴富或是转瞬破落,皆属平常。暗地里,蕙殊也曾揣测过,如今最赚钱的莫过烟土。
  这不是寻常人能做的买卖。
  滚子商、膏商、运商都是各有行会的,其中财雄势大者,莫不与各地军政勾结,尤以滇川为甚。北平政府虽有销烟令,却不过是做做样子;只有南方政府明令禁烟,向来严查厉惩。
  看四少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和烟土买卖扯得上关系。
  他身后谜团着实太多,用贝儿的话说,“知道早了,于你并无好处,该知道的时候自会让你知道。”
  正被蕙殊左一问句右一句地纠缠着问,门房却来通报贝夫人,说有客人拜访贝夫人。
  贝儿只道是裁缝行里送来了订制的裘皮大衣,此去北平也该是入冬时节,务必备上大衣,便叫蕙殊下楼去看看。
  门房领进来个衣冠严整的矮个男子,拄一支手杖,见到蕙殊,便摘下帽子欠身行礼。
  蕙殊上下打量,看他肤色黧黑,轮廓颇深,举止彬彬有礼,口音透着不中不洋的古怪。
  这人开门见山要见“蒙夫人”,令蕙殊吓一跳,立时便想起贝儿远在香港的前夫,莫不是那招人厌的蒙先生寻来了这里。
  “这里没有蒙夫人,你找错地方了。”蕙殊当仁不让拦在门口。
  那人欠身说,“我找一位名叫Lily Bell的女士,我是她从前的管家。”
  “亚福。”
  贝儿的语声从身后扶梯传来,莫名拔高音调,透出惊怔,“你怎会找来这里?”
  唤作亚福的男子抬头望见她,神色微变,冲口唤道,“太太!”
  这时蕙殊才从他身后敞开的大门,愕然瞧见外头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车门半开着,四少从里边转过头来,看见蕙殊,微微颔首示意她过去。
  蕙殊望一眼贝儿,急步来到车前,“四少,是你领那人来找Lily?”
  四少目光深敛,也不说话,只示意她上车。司机将车开走,也不顾贝儿,将她单独留与那人。蕙殊转头质问四少,“这是怎么回事,蒙家还找贝儿做什么,她早和姓蒙的没有关系了!”
  “她仍是蒙太太。”四少淡然开口,“离婚书上缺了丈夫的签字是无效的。”
  蕙殊愕然,“他没签字?他不答应离婚么?”
  四少没回答,默了片刻,才沉声道,“亚福来找贝儿是为传达蒙先生的遗嘱。”
  蕙殊震住,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蒙先生七天前出海,在南洋海面遇到飓风,至今下落不明。”四少语声很淡,却伸手覆上蕙殊手背,传递一丝安抚的力量给她。他掌心很暖,指尖却有些微的凉,“让贝儿单独待一阵,她不喜欢在人前流泪。之后你陪着她,我去安排,或许赶得上今晚往香港的班船。”
  蕙殊早已听得呆了。
  贝儿……她不是恨着那个朝秦暮楚的男人么,不是已离他而去么?
  许多话想问,却不知如何问,脱口而出却是傻傻的、无关轻重的一句,“她还去北平吗?”
  四少侧首看她,眼里有她看不懂的悲悯与温柔,“真是个傻丫头。”
  (下)
  “火车上的日子真真乏味,闷得人快要生锈。总算今日可得解脱,大约傍晚便能抵达北平。四少说晚间便可吃到德芳斋的珍珠丸子,那里的厨子是从前给王爷做饭的,想来你一定也喜欢……Lily,我真想念你,不知返家后一切可安好?”蕙殊停笔,叹了口气。
  指尖本已冷得不灵活,火车又摇晃,草草字迹难看之极。
  习惯了南方冬季的温暖,当火车北上,越来越接近北平,便开始感觉到严寒萧杀。车窗外景物飞逝,广袤大地一望无际,铁轨旁尽是笔直的杨树林,车窗上已呵气成霜。
  蕙殊起身呵了呵手,看表已是午后,这时间四少午睡该已醒了。
  到隔壁包厢门前,列车员立刻热心上前为她拉开了门——她与四少孤男寡女同行,虽是各住一间包厢,列车员却似认定他二人关系非浅,每每见她,总奉上暧昧的殷勤。
  听得动静,四少抬起眼来,窗外淡薄日光笼着他侧颜,眉峰鼻梁薄唇,被勾勒得分外鲜明。他闲靠在窗边看书,半敞了领口,领带也未系,手中拿着一本法文版的《La dame aux Camélias》[注:《茶花女》]。
  蕙殊不由好笑,“你们男子也爱这缠绵悱恻的调调吗?”
  他好似看得太过入迷,眉目间隐有迷茫,“为何她要拒绝他?”
  “拒绝才好,我顶顶厌恶那个Armand,这样的男子若是我也不要!”蕙殊不屑道。
  四少皱眉搁下书,“她那么聪明世故,却又固执。”
  蕙殊心念一动,蓦地想起书中的Margaret生就绝色美貌,引巴黎贵族争相追逐,在风月场上红极一时。因她随身的装扮总是少不了一束茶花,便得来茶花女的名号。
  那位夫人昔日恰也是倾城名伶,此茶花女,彼茶花女……似这般心心念念,果真入魔已深,走到哪里都不能忘却心口一抹晶莹雪。
  一时两人怔怔,都忘了言语。
  不知四少恍惚些什么,蕙殊却是满心缭乱,遐想那位夫人,又想起贝儿与蒙先生,只觉世间最误人,莫过一个情字。当日送别到码头,贝儿临去也不曾落泪,只是走得那样匆匆,连平日最要紧的首饰匣都遗下。替她收拾时,才在匣子底层发现那旧照片——原来蒙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贝儿依偎在他臂弯像足了一只碧眼波斯猫。
  此时想来,似颜世则那样平庸的男子,或许更可堪岁月消磨。
  当日四少说,小七,你迟早会生悔意。
  会么……火车猛然摇晃,突如其来的后耸令蕙殊立足不稳,整个人跌向窗口。
  四少眼疾手快将她拽入怀抱,自己也抵不住巨大冲力,同蕙殊双双摔在床铺上。远远传来铁轨哐当的巨响,随即火车停下,鸣笛声与敲钟声响成一片。
  待火车停稳,四少示意蕙殊镇定,探手到枕下,竟取出把乌亮的德造手枪。蕙殊惊呆,只见他趋近车窗查看动静,蹙眉良久,神色紧张凝重。
  外头脚步声急,旋即包厢门被敲响,是列车员在大声安抚乘客,“众位不必惊慌,前方遇上铁路管制,火车需暂时停靠……”
  四少将枪藏入衣下,拉开门截住一名匆匆奔过的列车员,“前面什么事情?”
  列车员苦笑道,“有专列到,车站到沿线一律管制,这往北平是常有的事儿,遇上了谁也没辙。您且放宽心,等管制过去吧。”
  这位乘客派头极大,打赏也大方,见他闻言面色不豫,列车员便凑近了低声道,“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物,专列来得仓促,还神秘得很。”说着往包厢内一瞥,列车员露出个暧昧笑容,连忙告退而去。
  蕙殊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仍躺在四少的床上,忙面红耳赤地站起来。
  四少并不将枪放回枕下,反而贴身藏好。
  他一介平民,却随身带枪,蕙殊看在眼里暗自心惊。
  四少也不解释,只淡淡道,“遇上管制也没办法,你回去休息,有事我会叫你。”
  他送她回自己包厢,出去时伸手在她胳膊轻轻一扶。
  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隔了衣物也那么暖人。
  蕙殊无端红了脸。
  回到包厢,重新在桌前坐下,欲提笔写完给贝儿的信,却发现一个字也写不出了。
  管制足足耗去四个钟点。
  非要遇上同大人物狭路相逢的逼仄,这才知特权阶层的可恼。
  总算火车到站,随着熙熙攘攘人群钻出站台时,天色已经黑尽。北平的冬天寒冷干燥,夜风兜头吹着,似小刀子刮脸。蕙殊从未尝过这般饥寒交迫滋味,在站台外张望半晌也不见来接人的车子,忍不住哀叹,“这可好了,连个接的人也没有,果真是谁也不惊动。”
  怪就怪他,来之前贝儿问北平那边如何安排,四少却道谁也不惊动。明明已到家门口,却一幅微服私访的派头,当时她便打趣说,四少也要来一出三过家门而不入么。贝儿还怪她多话,眼下可好,落得在寒风中受冻。
  她嘀嘀咕咕,四少也不辩解,只脱下大衣搭在她身上。
  大衣又长又暖,几乎把她整个人包裹进去。
  一辆车子无声驶近,夜色里也没有打灯,静悄悄就停在了身旁。
  蕙殊惊了一跳,就见车门打开,一截纤细的小腿从旗袍下伸出。
  裹着裘皮大衣,臂挽手袋的女子款款下车,几步走到四少跟前,立定了朝他上下打量。
  “好啊。”她哼一声,扬起手,作势欲打他,“没良心的,还算记得回来!”
  四少微笑捉住她手腕,“怎么嫁了人还是这副坏脾气。”
  “有好脾气也不会朝着你!”那女子脸一扬,站台灯光照见她凤眼粉腮,妩媚可人,一口脆圆京腔十分好听。
  四少摇头笑,“难怪人说徐总长什么都好,就是怕老婆。”
  “呸!”那美人啐他,转眸朝蕙殊一扫,似笑非笑,“薛四公子也什么都好,就是太好色。”
  蕙殊羞得无地自容,张口想要反驳,却听四少已淡淡笑道,“祁小姐是我的秘书。”
  他为她二人介绍,“这位是徐季霖徐总长的太太,胡梦蝶。”
  蕙殊了然,对她含笑点头。
  胡梦蝶与她握手,笑容里有一分不冷不热的疏远。
  司机安顿好了行李,上前欠身道,“二太太,可以走了吗?”
  胡梦蝶将四少挽了,“晋铭,你同我坐后面,有好多话,路上我慢慢儿跟你说。”
  “好,先去住处安顿下来,祁小姐累坏了。” 四少侧首微笑,“你我叙旧不急这一时。”
  “那怎么成,季霖已在德芳斋备下薄酒,等了你大半晚上。”胡梦蝶一面拉他坐进车子,一面嗔道,“我可记着你素日口味,你且尝尝,看这些年变是没变。”
  “自然没变。”四少的语声低沉带笑,“虽说世道在变,总有些人心未变。”
  “晋铭……”胡梦蝶语声一软,轻轻叹口气,“此番见着你回来,我这心里总算踏实了。”
  “这几年知道你同季霖兄都好,我也快慰。”四少淡淡笑。
  蕙殊在前座听着这番对答,半明白半懵懂,只觉两人语意都萧索,听来令人心酸。她是见不得这种场面的,便想岔开话头,令两人轻松些……却苦于插不进话,闷闷等了半晌,总算觑着个空,“徐太太,真不好意思,劳烦您久等。今晚也不知是什么要人来了北平,害火车被管制四个钟点,足足挨到这会儿。”
  四少接过她话头笑道,“天子脚下,要人往来频繁,这种事只怕三五天便有一起。”
  然而胡梦蝶不答话,静了片刻,才轻声问,“晋铭,你真不知是谁吗?”
  蕙殊一怔,良久未听见四少出声,忍不住转头看去。
  车子开得颇急,外边路灯不时扫过,将一片片光影投入车内,晃得人脸上也明明暗暗。四少的神色瞧不清楚,只隐隐见他薄唇一动,“霍督军?”
  “不,是霍夫人。”
  第四记:登粉墨·看飞觞
  “是她,这倒巧。”
  只得这五个字,似提起一个遗忘许久的旧人。四少语意淡薄,令蕙殊以为自己听错。回头想看清他神情,他的脸却匿在昏昏绰绰阴影里,似个没有喜悲的雕像。
  胡梦蝶也意外,怔了一怔,吁出口气,“嗳,可不是巧么。”
  她笑得不经意,却流露如释重负的感慨。静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开口,“当初真不值得,我早说过,你迟早要吃亏在女人上头。”
  四少笑笑,“陈年旧事,我不大记得了。”胡梦蝶哼了声,“她也算个有能耐的,只是你们薛家上上下下的嘴脸,倒叫人看了个透骨凉。枉你为李孟元尽心出力,却落得那般下场。”
  四少仍是笑,彷佛事不关己,“也不能全怪姐夫,他有他的难处,这两年他也过得不如意。”
  “说起他,真是薛家的孽障,你大姐怎么嫁了这样一个人。自被撤办以后,费尽资财各方疏通,如今捞个小官只图太平终老。”胡梦蝶的语意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奚落,“还有你那二哥、三哥越发不像话,一个滥赌,一个烧大烟……幸好还有你在。”
  “外头不是说么,薛家吃喝嫖赌俱全,老四就占着一个嫖字。”四少自嘲而笑。
  胡梦蝶却笑不出,长长叹了口气。
  蕙殊听得难过,心里亦转明白七八分滋味。
  到德芳斋已是晚上八时过了。
  听见包厢外脚步声至,里边已有人连声笑道,“晋铭,晋铭,可叫我好等!”迎出来的正是徐季麟,看他相貌清癯,风度上佳,却不是预想中官僚模样的徐总长。除却北方人的洪亮嗓音,更似个儒雅文人。
  四少与徐氏夫妇久别重逢,席间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徐季麟夫妇热络善谈,桌上也不回避蕙殊,可他们的话题蕙殊全然插不上嘴,只觉自己是个多余的外人,一顿饭吃得毫不知味。原以为四少风尘仆仆北上,见了徐总长必有要事商谈,可他三人从头到尾都在叙旧,絮絮问候别情,上至家中亲眷,下至狐朋酒友,尽是琐碎之事……甚至连那位夫人抵达北平之事也没再提及。
  私心里,蕙殊更愿意听他说一说这位霍夫人。
  四少却闭口不提,和胡梦蝶只说幼时趣事,和徐季麟只问故交近况。
  席间倒弄明白了胡梦蝶的来历,原来是薛家表亲,按辈分是四少的庶出姨母,年岁比四少倒小。她少年时寄居薛家,与四少情同姐弟,如今跟在徐季麟身边,出入官场交际,手腕十分练达。名分上虽是徐家二太太,大太太却早已故身,扶正是迟早的事。
  饭局过后,徐氏夫妇说要亲自送他们至住处。
  出了德芳斋,徐季麟走在前边,胡梦蝶当着他也不避讳,亲热地挽住四少胳膊,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蕙殊默不作声跟在后面。经过走廊时听着叮一声,缀在胸前的珍珠扣针脱落,滴溜滚到一间包厢的门缝边。
  蕙殊低头寻找,恰此时包厢门打开,里边人和她俱是一怔。
  那人定睛打量她。
  却是个年轻男子,衣着阔气,身姿挺拔,相貌也堂堂。
  蕙殊有些尴尬,“我……在找东西。”
  那男子低头看,眼尖地发现了扣针,俯身拾起来给她,温言道,“是这个吗?”
  蕙殊正要道谢,却听身后传来四少的声音,“小七?”
  薛晋铭折返来寻她,一抬眼见着那年轻男子,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怔,神情各有古怪。
  也只刹那僵持,四少淡淡点头,那人回之一笑,都没有开口。
  蕙殊一头雾水,被四少不由分说揽了,转身便走。
  楼梯处胡梦蝶已迎了上来,朝他们身后张望,“那人是谁,瞧着眼熟。”
  四少随口答,“不认得。”
  那人已回了包厢,方才匆匆觑得一眼,胡梦蝶着实觉得眼熟。
  “对了,好像是佟孝锡佟三公子!”
  四少漫不经心道,“是么,不像吧。”
  徐家这处闲置的别业,地方雅洁幽静,仆佣俱在。
  蕙殊所居的客房毗邻花园,从露台即可到苑中,夜里有风灯亮起,照见喷泉藤萝和秋千。别具一格的情调令蕙殊当即爱上,连连欣叹道,“这地方真美,住下来便哪儿也不想去了!”
  这愿望却未能满足,随后两日竟是走马灯似的转,从早忙到夜,一刻不得停歇,尽忙着饮茶看戏,酒宴舞会,以及种种风花雪月。
  阔别数年,薛四公子重回北平的消息仍激起小小哗然。
  尤其是在霍夫人只身抵达的同一日,薛四公子也不期而至,这实在不能不引来或暖或冷的目光无数。不知有多少人在猜测薛晋铭重返北平的目的,然而四少似乎只为拜访旧友故交,频频出入名流宅第,会友宴聚,除此也不见他做过别的事情。
  他所拜访的大多是政府要员,眼下时兴西式做派,宴毕之后,总是女士们一边享用茶点,一边谈些风月闲话;男士则在书房谈论他们自以为有趣的话题,不外乎官场风向,谁得势谁倒霉,谁个敛财有道,谁家后院起火,并不比女人间蜚短流长来得有趣。
  外面到处在打仗,里面却酒浓脂暖,俨然太平盛世。
  蕙殊从心底里厌恶这些虚假繁华的调调。
  四少却偏喜欢同这些人把臂言欢。
  蕙殊心中失望,又不得发作,每日里不得不笑颜相迎,做好秘书兼女伴的份内事。
  周旋在夫人们当中,她虽不及贝儿有天生的社交明星风度,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胡梦蝶将她介绍给诸人,只称她祁七小姐,旁人心领神会,理所当然视她为薛四公子的新女伴。她性情活跃,举止仪态、见闻谈吐都令夫人们满意。在她面前,夫人们也保持着微妙一致的默契,闭口不提霍沈念卿。
  但总还是有人漏出口风。
  只言片语间,蕙殊听得出北平名媛对这位大督军夫人的敌意。
  据说当初督军迎娶她为正室,北平霍家大为恼火,几位族公力陈族规家训,劝降沈氏为妾室。霍督军非但不听,更拒绝回北平成婚,也不邀族亲到场,径自举行了一场沸沸扬扬的西式婚礼,为一时之轰动。
  又据说,霍家大公子对这位继母恨之入骨,专程赶去大闹一番,惹出不少祸事。督军震怒之下,将大公子强遣出国。当年的闹剧至今说来还令人津津乐道。
  再又据说,这位出身风尘的霍夫人婚后依然出尽风头,在督军纵容下公开参与政治,与南方政要过从甚密……此番霍督军在前线督战,她却现身北平,来得如此张扬,着实令人瞠目。
  人人口中传来传去都是这据说二字,全然不知真假,也全不在意真假。
  这般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天过去。
  自踏入北平,四少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令蕙殊觉得无所适从。
  仪容还是四少的仪容,风度也是四少的风度,分毫不差。但究竟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只觉难以接受。那张熟悉的脸上,像罩了层逼真的面具,人前人后无暇可击。
  这里的人不大唤他四少,或称薛四公子,或呼其名。
  晋铭。
  蕙殊从未叫过那两个字,私心里,只觉四少才是他。
  一声“薛晋铭”,怎样听来都是疏离。
  他一次也不曾提起过霍夫人。
  往日隔了山重水远,仍记着念着,白茶花、红宝石无不是痴意,只恨不能将伊变作一道疤,印在胸口,不遗不忘;如今人来了,虽非近在咫尺,北平城也大不到哪里去。
  有心,自然得见。
  可他倒似彻彻底底忘了那个人,终日出入宴聚,自顾风月,不提起、不在意、事不关己。
  如果往日深情是做戏,那么戏台上最好的演员也不及他万一,那必定是同一个躯壳里栖宿着两个灵魂,一个是痴心至情的四少,一个是凉薄世故的公子。
  如果北平的风流是做戏,他又作与谁看?
  携美归来的薛四公子,有新欢相伴,一洗旧日落魄。
  等看旧戏新演的众人纷纷失望,原来果真郎无情妾无意,各自已陌路。
  蕙殊怅怅然,思前想后回过味来,难怪他肯带她北上。
  原先还想,难得不嫌她累赘。
  却原来,她是有用的。
  “七小姐,这发式您看还成吗?”
  女仆小心翼翼问话,蕙殊回过神,端详镜中自己一身中式褂裙,湖蓝底绣如意浅领长袄,美则美矣,却似出土老古董。女仆又取出对沉甸甸的玉扣耳坠,蕙殊顿时苦了脸,“就不能换副小点儿的吗,耳朵都要扯长了。”
  门边传来低低笑声。
  蕙殊转头,见四少含笑立在门口,闲闲负了手,穿一身湛青文锦长衫,领口露一线雪白衬缎,活脱脱就是戏文里走出来的浊世翩翩佳公子。
  第一次见人将长衫穿得这般儒雅好看,蕙殊不觉发怔,待他走近跟前才回过神来,匆忙掠了掠鬓发,“我……我这就好。”
  “我可不是来催妆。”四少笑着将一只朱红锦盒搁在梳妆台上,“这个收着,待见了傅老夫人,你来献寿。”
  小小一方锦盒并不出奇,蕙殊看一眼,迟疑道,“我去献寿,这不合礼数罢。”
  “怎么不合?”他挑眉一笑。
  她既不是他薛晋铭的什么人,又怎么好贸然替他在尊长跟前献寿。
  这层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却明知故问。
  蕙殊有些恼了,“平日做做幌子就算了,要到总理高堂跟前现眼,我可没这分量。”
  四少凝视她,静了一刻,却无愠色,“这几日委屈你了。”
  他将话一挑明,令她满腔委屈如被发酵,涨上来就收不回去。连日困惑都在心头结成一股郁气,蕙殊冲口道,“我不明白,你分明在南边过得好好的,为必要来北平看这些官僚脸色?难道我们大老远来到北平,就是为了吃喝玩乐,整日同这些人胡混?”
  话音落地,覆水难收,明知会触犯他,还是将这番话说了出来。
  蕙殊背抵妆台,低了头,眼圈泛红。
  等半晌不见他发作,抬眼却撞上他无奈目光,撞上他满目的黯然。
  “现在你所不能理解的事,未必就是错事。”他缓缓开口,语意透凉,“小七,你只需明白这一点,我虽不是君子,也未必如你所想的不堪。”
  蕙殊心里一滞,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呆呆看着他一言不发转身,青衫寥落背影,透出莫可言说的孤寂。
  傅老夫人身为总理高堂,八旬大寿却毫不张扬,仅在傅家祖宅设了寿宴,请的都是傅家里外亲眷,其余宾客婉谢,礼金一律不受。
  傅老夫人娘家姓杨,祖上自前清就是翰林,世代书香传家,门庭兴茂,亲眷众多。薛晋铭的母亲是她娘家表侄女,未嫁时与她多有亲厚,此番老太太知道四少回了北平,很是欢喜,再三嘱咐要叫他来赴宴。
  今日徐氏夫妇也随同前往,早早的就来等着四少。
  以傅家如日中天的声势,能借四少与老夫人这点渊源的光,徐季麟自然是求之不得。
  “傅老夫人明言在先,不许收一文钱礼金,谁若不听便不是她的子孙。”胡梦蝶笑道,“老太太是个清净人,可惜儿子不是什么好官。当着老太太不收礼,只怕转身要的更多。”
  “小蝶!”徐季麟从前座回头呵斥,“不要乱讲,总理官声也是随便议论的?”
  “不说就不说。”胡梦蝶撇了撇嘴。
  蕙殊见四少一直侧脸看着车窗外,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好自己寻思着找个话题,“听说傅家请齐了四大京班,那几大名角今日都要登台?”
  “是,老夫人没别的嗜好,一爱绣品,一爱听戏,咱们今儿也算有耳福了。”胡梦蝶心思玲珑,早将傅老夫人脾性喜好摸得清清楚楚。蕙殊这才明白过来四少送礼的苦心,那锦盒她已悄悄打开来瞧过,里面正是一幅素色绣品,却不知会不会太过寻常。
  车子往傅家驰去,一路开得甚急,转入刘家市口却猛然刹住。
  前方密密的人从,有男有女,参差高低不齐,列着齐整队伍朝这边过来,并肩挽臂轧断了路面。最前方的人拉开巨幅白布,上面粗大黑字触目惊心。后边无数横幅竖旗挥舞,纸页撒得漫天漫地都是,口号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道旁贩夫走卒纷纷走避,前头的车辆已经湮没在混乱人群中,进不得也退不得。
  徐季麟皱眉叫司机掉头,从胡同里绕道过去。
  胡梦随口抱怨了两句,不耐烦地取出烟来,对前面人群好似见惯不惊。
  蕙殊却诧异极了,“这是学生游行吗?”
  胡梦蝶嗯了一声,“闹了好些天了,还真没完没了……我说季麟,政府怎么就非不放人,天天让他们闹,烦不烦?”
  徐季麟冷笑,“你懂什么,这样轻易就放人,政府权威何存。”
  蕙殊听得好奇,往日只在报纸上看过,南方甚少有学生游行,就是工人罢工也是少见的。车子刚倒入胡同,前面的游行队伍已压过来了,近处清楚可以看见那些学生挥动的胳膊,与脸上激动表情。
  薛晋铭侧目看蕙殊,笑了一笑,“你很感兴趣?”
  “没有。”蕙殊讪讪收回张望的目光,“我就瞧瞧横幅上写什么。”
  白底黑字的横幅大多写着口号,如“严惩卖国政府”、“还我自由”云云,更多写着“抗议迫害学生领袖、要求释放郑庞陆三人”。
  “那三人被怎么了?”蕙殊瞧着那几个名字,难耐好奇。
  “关着,也没怎么。” 徐季麟冷哼,“这些混账学生,唯恐天下不乱,念过几个字就以为天下都是他们的,整日叫嚷民主自由,也不看看眼下是个什么烂摊子……老百姓要的是活命,政府要的是太平,几时轮到他们要什么民主?民主能顶吃还是顶喝?”
  四少一直缄默,这才接过话头,“民主是好的,我相信终有一日可获民主,但不是现在。你我有生之年,只怕都来不及看到。”
  徐季麟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胡梦蝶却插话道,“北平这位警备厅长也太无能,不如晋铭来做,以你往日手段,早将这帮混账学生赶得远远的,谁敢放肆!”
  蕙殊心头一跳,蓦想起那些传闻,据说他从前也是手段颇辣的,很镇压过一些激进学生。
  看他如今温文尔雅,又哪有半分辣手的样子。
  徐季麟在前座附和道,“早叫晋铭回北平来,他总不肯。”
  四少只是笑一笑,语声淡定无波,“我无意再入仕途。”
  赶到傅府正当时候,嘉客云集,寿宴将开。
  傅老夫人不喜新式做派,因而到场诸人均是喜气的中式衣装。
  放眼看去,长衫马褂、旗袍袄裙、貂绒裘衣,乍看似时光倒转,倒也富贵堂皇。
  蕙殊随在四少身后,一路穿堂入室,直叹傅家大宅之恢宏,连廊次第,院落重重,好似看不见头。胡梦蝶却对她悄声道,“薛家鼎盛的时候,比傅家一点不差。”
  可如今呢,胡梦蝶言下之意没有明言,只低低叹口气。
  蕙殊望了四少走在前面的背影,心底不是滋味,不知他走在此地会否心生怅然。
  世间事,果真起落如棋局,今日不知明日兴,明日不知他日亡。
  傅老夫人所在的春晖堂,里外喜气洋洋,来贺寿的亲眷后辈络绎不绝,几乎将偌大厅堂占满。大多偏房亲戚连近前的机会也没有,即便到了老夫人跟前也说不上几句话。
  傅老夫人却是一位矍铄可亲的老人,既无矜高之态,也无龙钟之形,银发素妆如仙妪。
  周遭的目光如影随形,自一踏进来,薛晋铭便被众人紧紧注目。
  蕙殊随他问安道贺,傅老夫人讶然打量,经身旁长媳提醒,才认出是晋铭。
  一别多年不见,老夫人让他近前,细细地看了又看,想起他早逝的生母不觉伤感。
  老太太睹人伤情,却被他一番话抚慰得笑逐颜开。
  这孩子不仅长得好仪表,谦和体贴也如他母亲一般。
  傅家大太太从旁瞧着,这声名在外的薛四公子,全然不似传言的那般轻薄,反倒进度有度,英华内敛。他所携来的女子,亦是落落大方,颇有名门气度。
  瞧见这一双佳偶,傅老夫人越发心花怒放。
  但凡老人总是最爱看到孩童与眷侣,孩童令人忘却时间无情,情侣令人忆起世间美好。
  蕙殊见机,亲手将寿礼献上,大太太方欲婉谢,那锦盒却已打开——
  大太太讶然低呼,“发绣!”
  “夫人慧眼,正是东台十全坊方蕉娘的绣品。”四少微笑而答。
  傅老夫人闻言惊了,身子不由自主倾前,“现今世上还存有方娘子的绣品?”
  四少笑而不答,将那小小一幅绣片展开,双手呈给老夫人。
  上边一朵墨色龙爪菊,鲜灵欲活,细看竟是用发丝绣成,细若睫丝,深浅光润。
  发绣本是绣中一奇,自明亡清兴,世间渐已失传。
  传闻最后一代发绣圣手,便是十全坊的方娘子。
  老夫人不待人扶,颤巍巍伸手抚上,“这是墨菊图,方娘子平生最得意的绣品,此后封针罢线,再无所传。”
  这样一份礼,老夫人自然是收下了。
  非但收下,更将自己腕上玉镯当场取来赠给蕙殊,对薛四公子的心意亦是赞不绝口。
  寿宴上,大太太受老夫人叮嘱,特地向傅总理引荐了晋铭与徐氏夫妇。
  傅总理事母至孝,见薛晋铭仪表言止非凡,又得母亲垂青,便改口以贤侄相称。
  这令徐季麟夫妇十分欣喜,蕙殊在一旁却是心烦意躁,脸上微弱笑意越来越绷不住。
  好容易捱完食不知味的寿宴,却还有连场的戏要看。
  傅家有专门的戏楼,园子里早已搭得金碧辉煌,堂前足足排开数十桌。
  四少的坐席被请到傅总理坐席左近,与一班显贵名流同在一处。各个贵宾的坐席间,以雕花屏风相隔,声可闻,影可见,左右都是大人物,令蕙殊越发不自在了。
  耳听得金鼓鸣锣,丝胡回转,台前彩旌翻卷,喝彩声里粉墨连场,福寿境中琼浆飞觞。
  这戏,总算是开唱了。
  第五记:金玉盟·将相和
  台上铿铿锵锵唱得热闹非凡,演的是龙凤呈祥,福寿成双;
  台下明来暗去,看的却是趋炎附势,盛衰炎凉。
  薛家本是没落门庭,一别数年归来的薛四公子却成了傅总理的座上宾。
  出入此间,哪有不懂看风头的人。
  台上戏还没唱完一出,这席间里已经来来去去好几拨人,或是来叙旧,或是来攀新……最妙的是傅家三姨太,听说老夫人赏了镯子给祁小姐,知四少又同老夫人娘家有亲,便殷殷地让人送来一碟冰糖梅子给蕙殊。
  胡梦蝶看蕙殊只会说谢谢,便代她对那丫鬟说,七小姐多饮了两杯,稍后酒劲缓过来,便亲自前去谢谢三太太。
  蕙殊心中叫苦,待丫鬟一走便朝四少垮下脸来,“别再让我同这些太太们缠了,个个都是人精,我应付不来的。”四少看向胡梦蝶,微微笑道,“既是你揽的,这人情还得你去还。”
  胡梦蝶睨他一眼,在他耳边悄声道,“这位三太太是总理的心尖肉,枕边风最厉害,偏生老夫人不喜欢她,嫌她是个戏子出身,这才上你这儿走门子,平常这三太太可傲气得紧。”
  四少笑了,眼梢略扬,“人家傲气,就不许我家傲气?”
  胡梦蝶杏眼一睁,“噫,你还摆上谱了?”
  四少和徐季麟同声笑起来,徐季麟指着四少,“晋铭一向护短,你又不是不知道。”
  蕙殊耳中盘旋着他那一声“我家”,兴许是他无心戏言,在她听来却是满心震动。
  然而耳边听得胡梦蝶“咦”的一声,“那不是傅夫人吗,她匆匆忙忙上哪儿去?”
  蕙殊闻言抬眸,见傅家大太太果真离开老夫人所在的女宾席位,领着仆从匆匆往前厅而去。
  老夫人和宾客都在,当家主母私自离席,这似乎不大得体。
  只过了片刻,却见傅总理也起身离开,往老夫人那儿去了。
  座中眼尖心活的不只胡梦蝶一人,很快宾客间嘈嘈切切,都觉出奇怪。
  老夫人的座席四下有屏风垂帘隔着,谁也瞧不见里边怎么了。
  有好事者暗自嘀咕,莫不是老夫人贵体违和……此时戏台上刚唱完一出《凤还巢》,今儿点的都是老夫人喜欢的曲目。下一出《贵妃醉酒》更是美不胜收,可惜座中已无人有心听戏。
  除了薛四公子。
  薛晋铭手中端一碗茶,指尖扣了茶盖,随着戏台上抑扬唱腔,一下下拨着茶面浮叶。茶雾氤氲袅袅,蒸得他眼神迷蒙,如醉如离。
  那台上正唱到: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
  那戏文,彷佛勾去他六魄三魂,除却粉墨台上水袖漫卷、佳人醉颜,似世间别无牵念。
  冬日天色阴沉沉的,刚过午后便暮云低垂,压得天空似要塌下来。戏楼里外早早挂起喜气的福寿灯笼,暖色光亮照得一切都软绵绵,似带上朦胧暧昧情致。
  台上贵妃掩袖衔杯,嗔一声李三郎,抛广袖,回流波。
  台下众人侧目,敛声屏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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