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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之前传+正传+后传(三本全)_寐语者

_4 寐语者(现代)
  香闺情浓的画境倏忽已远,风雨阴霾扑面而来。
  霍仲亨皱眉仰靠椅背,心境陡然转暗,眉宇间隐隐透出杀气。
  一段林荫路,一扇铁花门,似乎隔开两个天地。小楼犹是温柔乡,外间却已是黑云压城、山雨欲来。云漪脸上笑容幽幽敛去,转身走过大厅,高跟鞋在漆光鉴人的地板上敲出清脆声响。
  他宁肯每日晨昏往返奔波于官邸和此间,也坚决不肯让她踏入督军府。那里终究才是他真正的领地,不像这行宫般的小公馆,来去全凭一时兴致。
  不管如何迷恋,他仍在戒备,仍在顽固抵抗着她的入侵。
  陈太指使着佣人们打扫房间,见云漪上楼,忙迎了上来,问还要不要继续为督军准备客房?云漪侧眸,见她一脸暧昧笑容,便也回之暧昧一笑,“当然不用。”看着她婀娜转身而去,陈太暗暗在心中啐了一口,真是个天生的狐媚子。
  
  客厅里电话忽然响了。
  陈太还不怎么习惯这刚装上的洋玩意,每次接听电话总是一惊一乍。云漪刚走进书房,就听楼下传来陈太惊乍乍的尖嗓门,“云小姐,云小姐!”云漪本就心烦,听她大呼小叫更是不悦,心里却有些莫名发紧,下意识想到秦爷的阴沉眼神。却听陈太噔噔跑上楼,推门便嚷,“我就说吧,你那宝贝妹子又惹事了!”
  竟然是念乔学校打来的电话,说念乔昨夜企图偷跑出校,被舍监发现拦下。念乔竟当场和舍监大闹,扬言要退学,气得舍监将她锁起来。今天一早校方便打来电话,通知宋念乔的家人前去办理退学手续。陈太一口气说完校方的意思,忙不迭冷笑道,“阿弥陀佛,这下退了学也好,我这把老骨头伺候大小姐你一个也够了,可经不起她这么折腾。”
  云漪只觉头痛欲裂,无心理她闲言闲语,匆忙抓起手袋外套便走。陈太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凉凉地说:“督军吩咐这几日不要出门,被他知道怕是不好吧!”只见云漪背影一僵,猛地驻足回头,幽冷目光刺得陈太下意识往后一退。
  “做戏做足,不管你背后主子是谁,只要在这里一天,就得一天听我的差遣。”云漪冷冷逼视陈太,脸上却带着三分笑意,“莫说赶走一个管家,就算失手杀了人,也未必有人能办得了我!”陈太面色如土,牙齿咬得死紧,到底没有发出格格的打颤声。
  一路赶往学校,陈太再不敢多说一个字,直到车子停在校门口,才转头看向后座的云漪,畏缩地问:“还是我单独去吗?”云漪低头打开手袋,将一只小小的丝绒盒子递给陈太,面无表情地说,“你去见舍监,请她出面求情。我单独去见念乔,你不必跟着。”
  “只打点这么些,恐怕……” 陈太看一眼那丝绒盒子,有些忐忑,却见云漪掉头推门下车,漠然丢下两个字,“足够。”陈太难捺好奇,忍不住将丝绒盒子打开一线,偷眼觑去,只见红光流转,格外耀眼,竟是硕大一枚鸽血红宝石。
  学校盖得很气派,一名年轻女教员在前引路,云漪随她穿过一道道拱廊,终于来到一间单独锁禁的宿舍门前。女教员回头上下打量云漪,放低声音问,“你是宋念乔的家人?”见云漪点头,女教员叹息道,“真可惜,她是我教过的学生里,最有音乐天赋的。”
  说话间,她已打开门锁,侧身让过,“领她回宿舍收拾下东西,舍监还等着你们了结手续。”
  “多谢你。”云漪向她欠身一笑,径直推门进去。
  狭小的寝室里,迎面就是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念乔蒙着被子,侧脸向内,大白天仍在酣睡。
  云漪一言不发地站在床边看了她许久,缓缓走近,猛地一掀被子。念乔尖叫,翻身爬起来,抓了枕头便向云漪打去。云漪也不闪避,任由枕头胡乱打在身上脸上。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念乔满脸泪痕,眼睛早已哭得红肿,只穿件单薄的睡衣跪在床上,连哭带叫地撒泼。云漪蓦地张臂将她抱住,用尽力气将她抱得很紧,“乖,不要哭,姐姐在这里。”
  这句话陡然令念乔安静下来,小时候每次惹祸被妈妈骂,姐姐总是护住她,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只要听到说“姐姐在这里”,便什么也不怕了……念乔呆了一刻,终于伏在云漪肩上放声大哭,“你好久都不来看我,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让我自生自灭去了……”
  一时间,伤心委屈全都涌上心头,念乔索性将压在心里的话统统吐出,“这鬼学校我再也不念了,我受够那些阔小姐冷言冷语,尽管让她们走这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云漪默默听着,心如刀割,却是无言以对。她岂会不明白这人眼的势利,念乔无钱无势,没个来头,又是半路插班在这里,自然是要遭人冷眼的。“可是,世上哪有尽如人意的地方,不管在哪里,总有委屈。只看这委屈背后,有没有更值得争取的东西。”云漪沉沉叹息,一面拿手绢拭去念乔脸上泪水,“忍一时委屈,图的是锦绣前程,你要知道……”
  “不,你不明白!”念乔愤然打断她的话,“你不知道她们都说我什么,那些话有多难听,你根本想象不到!”见姐姐蹙眉不语,念乔再也忍不住,冲口说道,“她们背后说我来路不明,不晓得是被哪家蓄养的……”
  云漪手上一颤,良久不语,缓缓绞紧了手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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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念乔怎么哭闹,云漪始终不开口,待她自己发作够了,仍只若无其事地笑道,“我还有事,不能久留,校方那边我会打点。”念乔正待开口,却见云漪拿了手袋起身,根本不给她置喙反驳的余地,“别的事情我都随你,只退学这一桩,你是不要想了。” 看着姐姐坚定冷傲的面容,念乔真正恼了,“我是你妹妹,不是你的附属品,我也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个体,我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不要用亲情的名义行专制之事!”
  云漪已走到门边,闻言僵然回头,怔怔望住念乔。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僵了半晌,云漪靠在门上颓然笑了,瘦削肩头微微塌下,似再也撑不起太多负累。念乔有刹那错觉,似在这美艳面孔上看见了苍老的影子……她一呆,方才只顾伤心激动,这才注意到姐姐今日的不同。
  迎上念乔疑惑目光,云漪下意识伸手抚上脸颊,想挡住她的探究眼神,却是徒劳——早上匆忙赶往学校,顾不上仔细乔装遮掩,只在旗袍外匆匆罩上宽大外套,戴上软边帽子微微遮了脸。然而帽檐内垂下的卷曲发绺,明艳照人的眉目,外套里隐隐露出的旗袍刺绣领子,全都看在念乔眼里,与她往日的面目形象大不一样。
  不只这番打扮,连同云漪今日的神情举止,都让念乔隐约觉出异样……姐姐这一阵子都销声匿迹,不来学校看她,也从未让自己到过她工作的洋行,甚至不知她租屋处究竟在哪里。念乔并不笨,只是从未将姐姐往坏处想过,然而少女的敏感心思就像盛满水的碟子,平端着毫不打紧,一旦倾斜,覆水尽倾,再无法遮挡收拾。
  “念乔,我不想再同你吵,有些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但不是现在!”云漪黯然微笑,转身拉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
  隐约听见姐姐和门外的人说了什么,脚步声便沿着走廊远去,念乔呆了呆,一咬牙追出门去,却被门外的女教员厉色拦住,说禁闭尚未取消,不许踏出房门。念乔情急挣扎,不经意间,却看见舍监与那名富态的胖夫人已经候在不远处的门廊下——她认出那位胖夫人,分明是姐姐上次介绍的阔太太,姐姐假称她是自家姑母,托了她家先生的情面,才令校长同意自己入读。只见胖夫人一脸笑容,谦卑地迎上姐姐,连一向傲慢的舍监也显得态度谦和。而姐姐的背影一反以往拘谨,显出一种难以描述的风韵和傲气,竟似换了一个人。
  
  【乱世飘萍】
  
  舍监亲自将云漪送出来,一扫往日高傲之色。看她黑发碧眼,不过四十来岁模样,听说是有华俄混血背景,陈太心下很是不屑。车子开出学校,陈太这才将贿赂舍监,说动校长地经过细细说来,一面讨好地同云漪笑道,“那等混种女人一看就不入流,正经女子哪个肯同洋人厮混,生个混种出来真真丢脸!”云漪笑一笑,脸色愈冷,陈太也不知说错了什么,只得嗫嗫缄口。
  车子突然刹住,二人身子急倾,陈太正要破口骂那司机,却听一阵震耳呼号声,夹杂着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胡乱响起,左右车子纷纷往道旁避让,街头瞬时乱成一团。
  “严惩肇事凶手!查办卖国官僚!声援正义报人!”但见街头转角处转出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黑底白字大横幅高擎过街,当先几名男学生举了扩音话筒一路高喊游行口号,跟在后头的女学生们挥舞手中小旗,将传单散发给道旁路人,鼓励更多行人加入到游行队伍中去……眼看那百余人的学生队伍越来越壮大,将整条马路堵得水泄不通,传单漫天飞舞,呼喊声一遍高过一遍,震得人耳中发蒙,心尖子都揪紧。陈太惊惶失措,忙催司机快走快走。可车子哪里还动得了半分,眼看游行队伍越避越近,那横幅旗帜上的字已清晰可见,甚至能看清领头学生激愤的面容……陈太眼尖地看见队伍里有人高举几块牌子,上面画着扭曲夸张的人头像,寥寥几笔竟也画得传神,当先一幅画的是“公子打手”,接着是“祸国官商”、“汉奸长官”、“财色军阀”,分别影射了薛晋铭、李孟元、方继侥与霍仲亨四人。
  陈太心惊肉跳,偷眼去看云漪,却见她目不转睛望着那游行队伍,神色淡漠如常,全然无动于衷,只是脸色愈发苍白了几分。假若那些人认出这部车子,认出车里的女人……陈太悚然不敢想象,忙按住云漪,叫她伏低身子避一避。云漪一言不发,蓦地挣开她,推门便要下车。陈太大惊,死命将她拖住,不知她几时生出这般蛮力,险些拖她不住。云漪嘴唇发抖,掌心汗湿,苍白脸颊浮起愤怒的潮红,刹那间脑中一片混乱,再想不起别的,只知道他们弄错了,他们错怪了仲亨,他们怎能这样的侮辱他!那财色二字刺痛她的眼,像钢针戳在脊背,提醒她是祸水的事实……哪怕世人都误解他,只有她懂得,只有她看到了真实的他!她要说出来,将事实说出来,仲亨不是什么“财色军阀”,他是真正的男子汉,是她心中敬重爱慕的人!
  然而她挣不开陈太粗实有力的双手,虽用尽力气也是徒劳。陈太那双骨节粗大的手像枷锁似的困住云漪,将她牢牢困在后座。陈太喘着粗气劈头叫道,“你是疯了还是想送死!”
  我是疯了,必然是疯了……云漪绝望地笑出来,一早知道是徒劳,并没有机会给她反抗,即使冲出去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声音,不会有人相信她的话。就像车子淹没在浩荡人流中,就像她的声音被震耳欲聋的口号盖过,就像手握重兵的霍仲亨面对人言误解也只能沉默……乱世惊涛里,一切都微不足道。
  游行队伍从车窗外浩浩荡荡地走过,有传单被贴上车头车窗,振奋挥舞的手臂隔着玻璃从云漪眼前晃过……陈太不由分说按下云漪的脖子,强迫她低头伏在椅背,唯恐被人认出是军阀霍仲亨的情妇!
  脸颊贴在冷硬的椅背,脖颈卡在陈太有力的手掌中,云漪不再挣扎,顺从地闭上眼,保持着这屈辱狼狈的姿势,任由泪水纵肆。
  游行队伍还未过完,警笛尖哨又已响成一片,闻讯赶来的警察开始堵截驱散游行队伍。激愤的学生手无寸铁,许多人手挽手并肩前行,单凭血肉之躯向棍棒迎去。勇气终究难敌勇力,警哨声响起,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游行队伍,转眼间哭叫惨呼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司机觑准人群空隙,踩足油门冲出重围,夺路飞驶……不止那一处,沿路又遇上几处小规模的示威,道路交通近乎瘫痪,商店纷纷关门停业,满城都似一只被捅坏的蜂窝。
  
  车子驶入僻静林荫道,终于自混乱冲突中逃离出来,不再听到那揪心糁人的口号。陈太掏出手绢来擦汗,瞟一眼身旁苍白的云漪,见她脸颊泪痕已干,漠然垂首坐着,眼眶还泛着微微的红。陈太虽不是什么人物,这风月场上的世故倒也见得多了,只瞧云漪方才那疯癫模样,已明白这女子到底是动了真心。陈太素来不喜欢云漪,甚而嫌憎她的张狂,此时却忍不住悄声唠叨,“做这行最忌一个情字儿,多少红倌都是毁在这上头!”
  说了这话,陈太便有些后悔,料定云漪会反唇相机。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云漪只侧首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柔笑意,隐约有感激之色,倒令陈太不安起来。正欲讷讷找话,车子已缓速驶入路口,陈太松口气,“阿弥陀佛,总算平安回来了!”
  话音未落,猛然一声巨响,车窗玻璃伴随着嚓啦脆声绽裂四散,无数碎玻璃渣如霰飞溅,劈头盖脸打在三人身上。陈太尖叫,只觉脸上颈上火辣辣的痛,似被无数小刀划过!
  “伏下!”云漪开了口,声色依然镇定,一面拉起外衣遮住头脸,一面将陈太按低。司机惊骇之下,车子已熄了火,只见路旁不知何时冲出十余名学生打扮的高壮男子,手持棍棒砖石向这里冲来,其中一人竟举起个铁皮桶,里头点燃了火,似欲砸向车头!
  司机大骇,仓促间发动车子,却见去路已被那些学生手挽手结成人墙堵住,立时惊出满身冷汗!却听云漪在身后断然道,“冲过去!不要停!”迟疑的刹那,又一块石头砸上前挡风玻璃,大块玻璃喀嚓尽裂,司机一咬牙,猛踩油门——
  车子轰然冲向前方,眼看就要撞上路中央的人墙,却听有人大喊一声,人墙立时溃散,众人四散奔逃,车子险险擦着一人衣角冲过,将那人掀翻在地,直滚了好几转。
  “他妈的臭婊子!”叫骂声里,有人抛出点燃的铁皮桶,轰然砸中车子尾部,撞出巨大凹痕,车内云漪和陈太也被撞向前座,只看见后面一片火光浓烟。陈太撕心裂肺地尖叫,满脸都是碎玻璃划出的血迹,惨状可怖。司机猛踩油门,一路飞驰,直冲入公馆铁门,方才堪堪刹住。
  
  云漪扶着陈太跌跌撞撞下车,全未察觉自己也是鬓发散乱,颊边淌下触目血痕。司机到底是跟随秦爷的人,迅速恢复镇定,忙叫人锁上铁门,命所有男佣守在门口,不让暴徒闯入。
  女仆们慌忙扶云漪和陈太进了客厅,一面找来药箱,一面打水帮她二人清洗。陈太伤得不轻,满脸都是血痕,也幸好有她替云漪挡过了碎玻璃,只有零星几点划到云漪脸颊手背。万幸脸颊的伤口浅细,倒是手背上一道深深血痕,也不知是玻璃划的,还是在哪里挂蹭的。
  正忙乱间,忽听外面一声巨震,铁门被砸得哐啷啷乱响,火光阵阵腾起,打砸叫骂之声不绝。
  女仆们惊骇尖叫,陈太已是面无人色,云漪甩下毛巾,快步走到窗后,一眼便望见院子里的火光浓烟。那些人已追到这里来,将门口团团围住,不断投掷石块和点燃的铁罐进来。仆人们慌忙扑火,一面扑打火苗,一面躲闪四下横飞的石块,已有人被砸得头破血流。
  有女仆战战兢兢问要不要报警,陈太略缓过劲来,见着情状又惊又怕,抬手一耳光甩在那丫头脸上,气得说话结巴,“报报,报什么警,当然是通知督军!快去摇电话!不知死活的兔崽子,动手动到秦……动到姑奶奶头上!”
  小丫头捂了脸立刻飞奔去摇电话,却听云漪冷冷叫道,“回来。”
  “不用通知督军。”云漪放下窗帘,转身对仆佣们挥了挥手,“都出去帮忙,这里没有事了。”众人面面相觑,连陈太也愣住,直待云漪沉下脸色,眼看要发火,这才忙不迭退出去。陈太尖声问,“你犯什么糊涂,人命关天还不通知督军!秦爷再有办法,这一时半会哪里顾得来!”
  云漪却泰然坐下,拿起剪纱布的剪子把玩,脸上浮起古怪笑容,“有人精心安排这出戏给督军看,哪里用得着我们去通知。”陈太瞠目,“什么意思?”
  “你瞧那些人真像学生么?”云漪眼底有光芒闪过,“穿了学生装还是从头到脚的痞气,身手这般利落,哪是毛孩子可比?先前只砸车不伤人,眼下硬闯进来也不难,反倒客客气气堵在门口扔石头放火,这么点手段,在您看来不嫌嫩了些么?”
  给她这么一说,陈太也回过味儿来,却被她最后一句讥诮得脸色青白。云漪冷眼觑着陈太神色,心里倒越发笃稳,相信这一幕至少不是秦爷的筹划——原本云漪心头第一个疑心的就是秦爷。除了他,旁人轻易不会知道霍仲亨金屋藏娇的地方;而秦爷一直处心积虑想要搅混这潭水,若能借此激怒霍仲亨,逼他向学生发难,加剧民众对军阀内阁的反感,自然会令秦爷满意。可是细细想来又不对,外界虽不知道霍仲亨与内阁正在对峙中,秦爷却是最清楚不过,此时若逼霍仲亨与内阁站到同一阵线,长远看来,对秦爷的大计有害无益。
  “你是说,外头那些人只是吓唬咱们,不会真的冲进来?”陈太头脑灵活,颇有些历练,立时便想到,“这是摆明嫁祸给那帮子学生,好叫督军跟他们过不去!谁这么大胆子?”
  云漪还未回答,只听电话铃声响起,陈太忙忍着伤口疼痛,蹒跚去接起来,果然是从督军府打来的。那头是许副官,语气镇定关切,只说督军已经知道公馆的事,问云小姐有无大碍。
  陈太回头朝云漪看去,顿时手上一颤,惊得摔落了话筒——只见云漪拿了那剪刀,毫不犹豫就往自己手背伤口划下去,已经止血的伤口顿时豁开,直撕裂到腕处,鲜血汩汩涌出,伤口几乎纵贯整个手背!
  “喂喂?”摔落的话筒里传来许副官焦灼的声音,陈太呆呆被云漪的目光驱使着,捡起话筒颤声答道,“云小姐受了伤……”
  “伤得怎么样?”许副官追问。
  “流了很多血,伤势,伤势……”陈太一紧张,再度结巴起来,电话那头立即挂断,挂断前匆匆留下一句,“我即刻赶到!”
  陈太挂上电话,回头望住云漪一手鲜血,只觉手脚发软。那血还在不断涌出,顺着手指滴在地板上,转眼已是触目惊心的一片猩红。云漪脸色苍白,咬了嘴唇,却垂眸看着伤口微微地笑,仿佛那不是伤在自己身上,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叫他们不用扑火了,烧多少是多少,让它烧吧。”云漪一双幽幽的眸子盯了陈太,盯得她背脊发凉,心中生出不妙之感。
  片刻之后,两辆军车呼啸而来,围堵门口的暴徒闻风而逃,荷枪实弹的士兵跳下车去追击,另一辆车径直驶到门前。来的不只是许副官,而是霍仲亨本人。
  映入霍仲亨眼中的小公馆已经一片狼藉,庭院里四下腾起火光浓烟,花木焚毁,门窗玻璃尽被打碎,满地都是玻璃碎片。当他冲进滚滚浓烟,踢开大门,只见云漪瑟缩在大厅沙发旁的角落里,似一只惊恐的猫,长发凌乱披散,苍白脸颊犹带血痕,环抱双肩的手上满是鲜血,身上也是血污斑斑。
  霍仲亨耳中只觉轰然一声,似有什么狠狠撞上心口,从深心里传来重重椎击的回响。
  他竟从不知道,有一种痛,分明没有挨到皮肉,却也似剜心一般酷烈。
  “你来了。”云漪茫然抬眸看他,身子蜷缩得更紧,却露出一丝笑容。
  他定定看她,一个字也说不出,猛地将她拦腰横抱起来,转身大步冲出房门。
  霍仲亨抱着云漪上车,命令副官立刻去医院。
  云漪弱声挣扎,往日红润柔软的嘴唇因失血而苍白,“我不去……会被人看见……”
  霍仲亨低头看她,听她在这样的时候还记挂着自己不能见光的身份,越发心如刀割,惊觉自己对她的残酷。怀中人竟是如此单薄纤细,他仿佛一伸手就能折断,同样也能伸出手将她好好呵护起来。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丢弃她在凄风冷雨中,冷眼看她能结出怎样奇丽的花朵,给他锦绣的人生再添一抹艳色。
  原来自己竟是这般冷酷可耻。
  霍仲亨抱紧了云漪,俯身在她耳边缓缓说道,“那就让他们都看见,我们再不必闪躲!”
  
  【福兮祸兮】
  
  什么是赢,什么是输?云漪一直以为,用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的利益,便是赢。
  那什么是福,什么又是祸?这一点云漪却没有想过,或许能够活着,就已经是福。
  看起来,她赢得了多么漂亮的一场。
  霍仲亨的专车载着她光明正大驶入督军府,英俊的副官陪伴在侧,一路护送她穿过层层戒备、守卫森严的岗哨,终于踏入堂皇庄重的督军官邸。往后,这里将成为她的新家,拥有自己的房间和座车,有自己亲自挑选的仆人。无论这个“家”是不是真的属于她,至少眼下,终于有了一方安全的屋檐替她遮蔽风雨。
  督军府的管事殷勤备至,指挥着新雇的仆人里外张罗,忙着安置云漪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子。许副官陪她略略看过了整栋房子,最后来到她独立的卧房。三楼面南的房间,宽敞明亮,没有过多的花饰摆设,却有一个极大的露台,可以俯瞰整个花园。
  许副官问云漪是否满意,言辞恭谨,似已将她视作这里的女主人。云漪走到屋子中间,静静站了一会儿,回首微笑道,“很好,我很喜欢。”
  的确,已经足够好,只是云漪却欢喜不起来,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惆怅。许副官退了出去,让她稍事歇息。站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央,云漪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手背伤处裹了绷带,还有隐隐的痛。医生说伤痕太深,多半要留下疤痕。云漪伸出双手,迎着窗外照进的阳光,不觉叹息……这就是代价么,不,并不是一道伤痕的代价。
  门上敲响,萍姐在外面轻声问,“云小姐,您带回的猫要怎么办,是不是栓起来?”
  云漪开了门,见新来的女仆萍姐怯生生站在门口,抱着一只脏兮兮的花猫不知所措。猫咪原本瑟缩在萍姐怀里,见了云漪,咪呜一声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里流露出依恋和茫然。
  公馆遇袭之后,云漪并没有再回去,只在医院休养了两天,直到今日才出院。许副官遵照霍仲亨的安排,先接云漪回公馆那边收拾了行李衣物,便直接送到督军府。小公馆里的仆佣已经遣散大半,只留陈太和几个工人守屋。整栋华丽精巧的房子里,属于云漪的私人物品不过是一些书、一些衣服和她收藏的那些刀。陈太太眼巴巴跟到门口,云漪却没有让她随行的意思,只吩咐她守着屋子。正要上车的时候,一只花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冲着云漪喵喵地叫。
  云漪认出是厨房养的猫儿,却见它浑身赃兮兮,似乎饿了两三天。陈太上前撵猫,被云漪拦下,直抱怨说原先养猫的厨子已经遣走,现在没人有工夫理它,撵了算了。
  那猫儿平时都待在厨房和花园,偶尔被云漪看到,总会拿肉脯喂它,想来它便记住了这人是对它好的……猫狗是有灵性的东西,谁对它好,谁对它不好,心里清楚得很。
  可是人呢,贵为万物之灵,却已渐渐失去了最本能的判断力。
  看着那猫儿怯怯的样子,云漪心中一软,俯身向它伸出手。花猫迟疑了下,嗅着她指尖,慢慢将脖子蹭过来,偎依在云漪脚下。
  即便是一只猫,也有机会重新选择自己的命运。
  “云小姐?”萍姐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云漪的怔忪。云漪回过神来,抚了抚花猫背脊,“不用栓着,就在院子里搭个窝,随它自在。”萍姐担心道,“要是跑了怎么办?”
  云漪一笑,“那也随它。”
  萍姐讪讪地应了一声,捉摸不透她的心思,也不敢多问,便老实地抱了猫儿退出去。
  “记得先帮猫咪洗澡。”云漪笑盈盈倚在门上,心境不觉明朗起来。
  世间万物总有强弱,在这飘摇乱世里,云漪或沈念卿是不折不扣的弱者,只能依附着强者生存;然而在一只猫的眼里,她却是它的全部世界。一个更弱小的生命因她的保护而存在,想到这一点,云漪蓦然感动,心中生出别样温柔。
  深夜,霍仲亨归来,悄然推门,以为云漪已睡着。却见壁炉前的躺椅里,长发散覆的女子抱着膝上花猫,正低声同猫说话。壁炉火光映上她柔美侧颜,照亮她唇角笑意盈盈。
  看着这样的一幕,霍仲亨舍不得移开眼睛,更舍不得推门将她惊动。
  他静静站着,听见她低声对那只猫说,“……你被丢掉过几次?厨娘说你也是捡来的,这次差点又变野猫。也许哪一天,我也会被丢掉呢……不过没关系,不管我到哪里,总会带着你一起,再不会丢掉你。”
  云漪低头笑着,轻挠猫脖子上松软的毛皮,心里满是温柔。
  忽听那温醇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管我到哪里,总会带着你,再不会丢掉你。”
  猫儿警觉地跳下地,躲进了床底。
  云漪静了一瞬,缓缓转过身来,尚未看清霍仲亨的表情,眼里已涌上泪意。
  
  袭击公馆的“流氓学生”被当场抓住了几个,过后却一口咬定无人指使,经查也确实是学生身份。这让霍仲亨大为光火,明知道背后另有主谋,却毫无凭据。恰在这敏感关头上,霍仲亨突然逮捕了数名学生的消息立刻掀起轩然大波,外界不知究竟,一致谴责军阀霍仲亨残暴镇压爱国学生。
  审问之下,那几个学生终于承认是被人收买,混同一班流氓寻机闹事,却怎么也问不出背后主谋是谁……想来几个小喽啰,所能知道的也不过如此。
  其实幕后主谋是谁,霍仲亨与云漪心中各自都有些分寸。
  对方嫁祸给学生的目的很明显,正是为了激怒霍仲亨,令他做出镇压学生之举,将群情激愤的矛头转到他身上。非但拖了他这大靠山下水,也缓解了薛方等人蒙受千夫所指的窘境。只要霍仲亨不再从中作梗,悄然释放了日本凶手,北平内阁也能大大松一口气,不再担心因此得罪日本人,被撤走幕后援助资金。
  而在霍仲亨看来,云漪本是北平内阁安插在他身边的人,如今因他而背叛,自然会被北平内阁趁机下手铲除。想到云漪被袭击的一幕,仍令他后怕不已。然而云漪隐瞒了最重要的一点没有告诉霍仲亨——事后回想,当时袭击座车的人本有机会除去她,却没有下手,似乎还刻意避开了她,并未令她真的受到伤害。
  除了秦爷,云漪对旁人并没有半分价值,杀了她只会更加激怒霍仲亨,更易令他们达到目的。但是对方对她,却似乎格外的心慈手软。
  这一点疑惑,在云漪心里渐渐勾勒出一个人的影子。
  关押数日之后,霍仲亨下令释放了闹事学生,不再追查此事。
  云漪也暗暗松了口气,只要仲亨不趟进这浑水就好。至于旁人爱怎么打,爱怎么闹,都与她无关。她的喜悲祸福,如今都紧紧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就让那些机关算尽的人暗地咬牙顿足好了,偏就不遂他们的愿,不上他们的钩。
  初入督军府的彷徨已消失,云漪很快适应了女主人的新身份。
  起初没有了陈太整日盯在身边,还有些不习惯。如今的贴身女仆萍姐是云漪自己选的,性子温和质朴,可惜年纪轻轻守了寡,还带着个五岁的小女儿,叫做凌儿。
  见到凌儿之前,云漪一直以为自己是讨厌小孩的。安静乖巧的凌儿却让云漪改变了想法,每次看着花猫和凌儿在后院玩耍,总让她觉得安慰,相信世上仍有着澄净与美好。
  外边讽刺霍仲亨好色荒淫的声音从来没有停歇过,云漪更是早已沦为无耻荡妇,人皆唾弃。
  然而就在一片唾骂声里,霍仲亨开始公然和云漪出双入对,再不回避世人耳目。
  起初的惊诧之后,唾骂的声浪似乎也并未高到哪里去。骂的人依然在骂,看热闹的依旧在看,切齿愤恨的依然在恨……惟独身为流言主角的两个人,反而泰然自若,两情相悦正当时。
  现在云漪和霍仲亨几乎是形影不离了。督军府被一个中庭花园前后隔开,前面是霍仲亨署理公务的地方,后面小楼才是私人住所。云漪一般不去前楼,偶尔没有外人在时,会坐在霍仲亨书房,静静看书陪他;有时霍仲亨坐在窗下,与下属同僚谈话,不经意间转头,总会看到中庭花园里有个懒洋洋的女人抱着猫在晒太阳。
  霍仲亨常常庆幸,庆幸在自己老去之前,终于尝到热恋的滋味……任外间风雨飘摇,一墙之内,却只是他和她的世界。
  公馆那边修整好之后,云漪偶尔会回去看看,有时也将陈太叫到督军府来交代些杂事。霍仲亨取笑她贪新不厌旧,既舍不得旧管家,又非要换一个新女仆,真是不可理喻。云漪只是笑而不答。
  什么时候想见陈太,什么时候带话给秦爷,现在都由云漪说了算。陈太要想见到她已很难,更遑论监视。秦爷对此虽无可奈何,却也乐于看到云漪住进督军府,这意味着她能接触更多更核心的情报。云漪并不是冲锋过河的小卒子,而是他手中放长线、钓大鱼的饵,只要线在手里,她终归是跑不掉的。
  秦爷的手段,云漪很明白,也毫不意外地收到了他的小小警告——念乔因为违反校规被罚一个月不得离校回家,也不得接受探访。
  
  傍晚陈太应约来见云漪,女仆见陈太是常客,便直接带她进去。到了厨房外面,却见云漪正跟着萍姐学做菜,系了围裙,挽起头发,脂粉尽卸的一张素面满是笑容。往日同在一起,竟从没见她这样笑过,陈太隐隐觉得这一刻的云漪似乎不再那么可厌。女仆进去传话,云漪回头见陈太已到门外,便匆匆迎出来,连围裙也没有摘。
  念乔被禁足在学校一个月,家人不能探访,云漪反而松一口气。这样至少保证念乔不会到处乱跑,老老实实留在学校更为安全。“这阵子外面越来越乱,每天都在打啊砸的,你也尽量少出门吧,没有必要的事情不用过来。”云漪和颜悦色,倒让陈太有些不习惯,轻咳一声说,“你那妹子也实在不懂事,放她在外面迟早惹出麻烦。老爷子这么做,倒也是为你好,你莫怪他。”
  在督军府说话做事都需十分谨慎,为免隔墙有耳,云漪与陈太约定了暗语,老爷子自然是指秦爷。提起这人,云漪一时沉默下去,脸色阴晴不定,隔了半晌才淡淡问陈太,“你跟着老爷子也有十年了吧?”陈太微怔,喃喃道,“不只,十五年都不只了……”
  云漪有些意外,侧目看陈太,见她也不过四十来岁光景。若是十五年前便跟着秦爷,那也是正当芳华之年。细看陈太面容,虽已臃肿发福,眉目却仍算得端正细致。云漪默然垂眸,心下牵动,转过万千滋味……彼此相处时日不短,却从不知道她底细来历。只知她被称为陈太,又一个假扮的丈夫,却不知她真名实姓,夫家是谁。寻常女子似她这般年纪,早已在家相夫教子,若没有坎坷身世又岂会在秦爷手中效力。
  云漪无声叹息,看了下时间已不早,便起身从抽屉里取了厚厚一叠钱交给陈太,“念乔虽在学校里,也难保不会惹是生非,我能做的便只是尽量打点周全……你在那边也少不了花销,若有短缺便跟我说。”在钱物上,云漪毫不悭吝,那日疏通舍监便是一块红宝石出手。陈太接了钱,心知云漪好意,嘴上却也不说什么,只起身告辞。
  平日都是女仆送客,今日不知为何,云漪倒亲自送了她出来。陈太越发讪讪不安,随口找了些家常闲话,两人边说边走到门前,却见霍仲亨刚刚下车,一身军服严整,披了黑呢风氅,大步走进门来。
  “今天倒回来得早。”云漪笑语盈盈迎上去,霍仲亨原本神色沉肃,抬目见了她,眉心皱痕立时舒展,微笑着站定,朝她张开双臂。两人竟旁若无人地相拥在一起,叫陈太在旁边尴尬不已,忙悄无声地退了出去。
  霍仲亨低头打量云漪,见她腰系围裙,鬓发略见蓬松,不由大笑,“倒也有几分厨娘派头。”
  云漪也不恼,扯下围裙反手往他身上系去,“来,陪我去做饭!”
  “岂有此理!” 霍仲亨啼笑皆非,闪身便躲,说什么也不沾那条女人穿的围裙。云漪存心捉弄他,不依不饶追在身边。霍仲亨被追到楼梯底下,走投无路,猛一转身将云漪拽进怀抱……
  
  【危城惊梦】
  
  “夜里风凉,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霍仲亨步出露台,从身后将云漪环住,发觉她一双手凉冰冰的,便抓起来拢在自己掌心。云漪也不回头,只静静靠在他胸前,无声叹息。他察觉出她郁郁寡欢,扳过她身子细细打量,望进她幽深眼底,“在我身边,你仍不开心。”
  云漪一怔,却见他神色认真,素来从容坚定的眼神里竟有几分空落。这眼神刺得她心口抽紧,急急张口欲辩解,却被他伸指按在唇上。他指头有多年握枪留下的浅茧,抵在她柔嫩唇瓣上,恰似那灼热眼神烙进她心底。
  “云漪,永远不要敷衍我。”霍仲亨语声里透出浓浓寥落,“我有很好的耐心,可以慢慢等下去,我还不算太老,还有时间慢慢打动你的心……”这话让云漪想笑,眼眶却莫名热了,不由叹道,“我的心早已被你占去。”
  霍仲亨微微一笑,“被督军占去,还是被霍仲亨占去?”夜风簌簌吹动栏外树梢,寒意透进袖底,云漪的笑容凝住。他却似无心一句笑言,并不等待她回答,只将她紧紧揽入怀中,“进来,外边太冷。”
  这一夜,云漪久久不能入睡,不时从朦胧里惊醒,总觉心神不定。每次醒来第一个念头,便是找寻霍仲亨还在不在身边,幸而他宽大手掌总是握着她的手,即便睡梦中也不曾放开。这令云漪稍稍安心,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渐渐坠入梦境。
  梦里又弥漫着伦敦冬日湿浓的大雾,灰蒙蒙遮蔽了一切,看不清前方是大路还是悬崖,隐约有可怕的轰鸣声逼近,似火车呼啸而来,将要迎头碾过……云漪想逃,双脚却被藤蔓卷住,那黑色藤蔓里盛开着巨大的白色花朵,花蕊中是一张张惨白的人脸,其中骇然有母亲、父亲、秦爷……云漪尖叫,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声音,渐渐连视觉和听觉也模糊起来。轰隆隆的呼啸声逼近了,死亡的气息里竟夹杂着幼年家中蔷薇花的香气。最后的意识里,她想起念乔,想起仲亨,想起还有极重要的话没能告诉他,可尖利的呼啸声已逼近,像一把刀穿透了身体!
  云漪猛地坐起,大口急促喘气,惊觉汗透全身。霍仲亨也惊醒过来,立刻抱住她,一面柔声安慰,一面打开床头台灯。也不知是灯光还是他的体温驱走了恐惧,云漪缓过劲来,紧紧抓住他的手,想起梦里来不及告诉他的那句话,一时竟震动得不能言语。
  突然间,电话铃声大作,在午夜里突兀响起,令人心神惊跳。
  霍仲亨立刻到沙发旁接起电话,只听了片刻,脸色已转为铁青。云漪心中砰砰乱跳,想来必是出了大事,一身冷汗还未止歇,心口再度悬紧,掌心又渗出汗来。昏黄灯光照在霍仲亨脸上,映得他面容半明半暗,目光里陡然有杀机夺人。
  “立刻调集驻军,监视警备厅与领馆,切不可引发冲突。我即刻赶到方继侥处。”霍仲亨简短下达指令,挂了电话便迅速穿衣。云漪立刻追问出了何事,霍仲亨转头看她一眼,淡淡道,“没什么大事,你睡觉。” 整个督军府都已被惊动,灯光渐次亮起,门口警卫处传来急促跑步声,间或有军犬低沉呜咽。云漪哪里还能睡下,披了衣服就要下床,霍仲亨大步走过来将她按回枕上,不由分说在她额头一吻,“听话,我去一趟就回来,不会耽搁很久。”
  云漪待要挣扎,霍仲亨已从枕头下取了佩枪,转身便要离去。
  “仲亨!”云漪一把抓住他,话到嘴边却哽住,只觉指尖发凉,嘴唇发颤。
  霍仲亨心里挂着事情,一时不耐,“又怎么了?”
  云漪怔怔松了手,黯然垂眸,“没事,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霍仲亨微皱了眉头,似乎想说什么,顿了一顿,却还是匆忙转身走了。
  
  天亮时云漪才得知究竟,昨晚凌晨时分,关押在警备厅看守所的相关犯人突然被连夜转移,主要有几个领头闹事的学生和与警察发生冲突的工人代表,其中最重要的一名犯人却是当初以一篇惊世报道披露内幕,震动政坛内外的《新报》主笔程以哲。
  转移犯人的命令由警备厅长薛晋铭临时下达,事先并无上峰指令。警备厅押送人犯经过领馆区路卡,被驻防军队发现。驻防军官没有接到霍仲亨的指令,不予放行,双方发生争执。混乱中,突然有两辆货疾驶而来,迎头冲撞关卡,车上跳下一队武装精良的黑衣人,公然持枪劫持犯人,将程以哲在内的七人带上了货车。
  警察与驻军被迫开火,虽然当场打死四名歹徒,却仍被对方抢走了犯人。激烈枪击发生在领馆区附近的繁华之地,虽是夜深人静,消息仍如火星溅上油蓬布,一夜间传遍全城每个角落,酿成滔天风波,熊熊怒火迅速席卷了街头巷尾、学校码头、军政机要……
  从督军府三楼的露台上,已能望见四下腾起的浓烟火光,不知是聚众游行的人群又在焚烧示威,还是军警为躯散人群而设的路障被烧毁。虽未亲见,已能想象那群情暴乱的怒潮,是何等可怕!云漪不忍再看,反手甩上房门,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程以哲这个名字,连同这人的面容原本已变得模糊,随那短暂的假身份一起丢弃在记忆深处。此刻得知他突然被劫,生死难料,那久久潜伏心底,几乎已被忽略的一丝罪疚竟似被惊醒的春蚕,开始啃咬着云漪的心,一下下唤起从前记忆。仿佛尘霜凝结的冻土之下,露出了残红痕迹,那终究是曾经美好过的……
  当日利用他手中之笔披露内幕,陷他于囹圄之地,她虽也愧疚难安,却并未惶恐过。只因她知道,只要还在霍仲亨眼皮底下,便没有人敢乱来。即便落在薛晋铭手里,他也罪不致死,顶多皮肉吃些苦头,迟早会开释出狱。但云漪万万没有想到,竟有人当街袭击军警,冲击驻军关卡,从警察手里劫走犯人,这分明是公然挑衅霍仲亨,更将政府颜面彻底践踏。
  程以哲不过是个普通报人,对于政客没有任何价值,歹徒将他劫去到底有何目的?谁会冒此大险将他劫走?谁又有本事将劫持计划安排得天衣无缝?是谁如此斗胆包天?又是谁能这般神通广大?
  一连串的疑问逼得云漪掌心渗出冷汗,背脊不住发冷……长久徘徊在危险边缘,已练就她生存的本能,对逼近身边的危机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触觉。这一次的恐惧,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迅疾、诡谲而强烈!可是云漪不愿相信,尽管心底直觉已隐隐指出了方向,却仍不愿相信那呼之欲出的答案。
  那锦衣翩翩的身影,倜傥温柔的笑容,不由自主浮现在她眼前,愈想起那人待她的好处,愈想起那人可能干下的恶行,背脊上便似有细针刺着一般。
  
  偏巧在这关键时刻,又与秦爷失去了联系。霍仲亨一走,云漪便立刻拨了电话给陈太,命她立刻与秦爷取得联系,探问秦爷的意思。她猜测那帮歹徒的身份有两个可能,一是日本人插手了,一是受人差遣的黑道人物所为——前者是她最不愿面对的,后者则是不幸中的万幸。秦爷在道上人脉甚广,若是道上朋友所为,秦爷必定知道风声。而陈太接了电话之后立刻去见秦爷,出去了大半天都没有音信,云漪已经拨了许多次电话过去,都说陈太还未回来。
  外面暴乱四起,陈太一个人出去也不知是否安全,云漪深悔大意。督军府前调派了重兵驻守,防止愤怒群众冲击,云漪也被困在府里寸步不能离开。尤其令她担心的还有念乔,拨了电话去找舍监,一直也找不到人,早上拨过去只说学校紧急召集开会,午后电话竟一直无人接听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一夜之间乱了套,一切都脱离了原位!
  而她唯一的浮木,这个时候也不在身边。
  想起霍仲亨,越发令云漪揪心,他自半夜匆匆离去,已一整天没有消息。副官来过电话,只转达他的口令,吩咐督军府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焦灼中,不觉已到黄昏。暮色下的城市仿佛暴风雨暂时退去的海面,显出些许宁静,却不知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还潜伏着怎样的危机,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掀起更大的风浪。
  天色暗了下来,饭厅里摆好了晚饭,却迟迟不见云漪下楼来。萍姐发了急,早饭午饭都是送到楼上,却几乎没有动过筷子,又原样退回来,令她又忧又急。凌儿坐在小板凳上,怯怯望住萍姐叫了声,“妈妈,我饿了。”萍姐回头,看见女儿可怜巴巴的眼神,心里蓦然一动。
  电话拨过去,公馆那边的女仆又一次回答说陈太还没回来。云漪心神大乱,将电话重重甩上, 颓然跌坐回沙发,将十指紧紧交握,强抑双手的颤抖。外面有人轻轻敲门,云漪烦躁地脱口斥道,“什么事?”
  外头传来轻细稚气的声音,“我是凌儿。”云漪怔了怔,一面起身开门,一面想着萍姐管教严厉,怎么会让凌儿擅自跑上楼来……门开处,却见瘦小的凌儿小心翼翼端着托盘,上面盛着香气扑鼻的一盅汤,怯生生说,“云小姐,妈妈说你该吃饭了。”凌儿尖削小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透出五岁女孩不应有的懂事和早熟,刹那间击中云漪的心,令她心口发热,眼中潮润,恍惚想起来自己和念乔的童年。
  
  面对餐桌上丰盛菜肴,云漪勉强张口,食不知味地咽下,转头看看坐在身边的凌儿正吃得心满意足,不由搁下筷子莞尔一笑。诺大的餐桌上只有云漪和萍姐母女,显得格外冷清。平日仲亨大多在家吃饭,有他在身边,从不觉得这餐厅如此空旷。萍姐被云漪强行留下来一起吃饭,周身都不自在,倒是凌儿吃得十分开心。
  看着云漪细心地拿餐巾擦去凌儿唇边饭粒,笑容恬柔,萍姐忍不住笑道,“云小姐喜欢孩子,往后可有得你烦心的。”云漪抬眸一怔,没有反应过来,却听萍姐扑哧一笑,“您这么年轻,往后爱养多少公子小姐都行,只怕到时孩子多了,叫你烦都烦不过来……”这寻常的一句玩笑,听在云漪耳中,却令她痴痴呆住。
  孩子,她和霍仲亨的孩子么?是呵,世间男女一旦相悦相亲,自然是要结鸳盟、修恩爱、生儿育女、共偕白头的……这原是男女间再寻常不过之事。而对于云漪,这却是她想都不曾想过,连做梦也不曾奢望过的。莫说白头到老,若能相守多一些时日,已令她欢欣不尽。
  看着凌儿,云漪一时恍惚,隐隐有一分隐秘而本能的渴望在心底苏醒。外面突然有了动静,士兵跑步敬礼的声音里,隐约有汽车驶近……云漪跳起来,转身飞奔出大厅。
  
  【一诺成痴】
  
  霍仲亨自车上下来,军装外披着黑呢风氅,挺拔身影仿佛与身后夜色融在一处。他走得极快,将副官甩在身后数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云漪奔进大厅,一眼瞧见他,脱口叫道“仲亨!”他驻足抬目,略略露出一线笑容,向云漪张开左臂,“我回来了。”
  这淡淡四个字立即令她一颗心落回原处,似一切都有了着落。云漪扑进他怀里,紧紧环住他脖子,如往常般亲昵,却察觉他身子微微一僵。她是何等敏锐的心思,立刻放开他,迎着大厅明亮的灯光仔细看去,发现霍仲亨脸色有些不同寻常的苍白。尤为怪异的是,他没有张开双臂拥抱她,仅用左臂将她揽住,右臂却一直藏在风氅底下。云漪想也不想,立刻伸手去掀他风氅,却被霍仲亨扣住了手腕,
  “跟我上楼。”他低低开口,眼底仍有笑意,不由分说将她揽在身侧往楼上走去。云漪也不坚持,默默随他进了卧室,待房门关上,霍仲亨这才自己脱了风氅。云漪脱口惊呼,但见他右臂灰色军装上泅开大片暗褐颜色,分明是血迹!云漪刹那间变了脸色,嘴唇发颤,虽没有惊叫出声,却已是满眸惊痛。霍仲亨笑了下,疲惫地坐进沙发,“帮我脱掉衣服,叫许铮和医生上来,不要惊动其他人。”
  云漪点头,一句话也未多说,转身就开门出去。霍仲亨见她背影步履从容不乱,心中不由掠过一丝阴影……常言道“关心则乱”,可她看来却并无多少慌乱的样子,不知是她性情冷静若此,还是并不关心?抑或是,她一早知道他会受伤?
  霍仲亨皱眉,越发觉得臂上伤处火辣辣疼痛。之前没来得及妥善处理,只草草包扎,此时伤口牵动,血已浸透纱布,渗出衣服外面。不知是伤痛还是什么,莫名令他一阵烦躁,扯开衣扣便要脱了外衣。
  “别动!”云漪脱口急叫,推门进来刚巧看见霍仲亨的动作,忙奔到他身边,将手中托盘重重搁在案几上,盘里水杯猛然倾溅。她又慌忙伸手去扶,水已洒出来一半。霍仲亨静静看着她一举一动,目光深邃平静。云漪将半杯水递到他手里,强作镇定地笑道,“医生这就上来,很快。”霍仲亨嗯了一声,仍是目不转睛看着她。云漪拿起剪刀,咬唇看向他臂上伤处,“我要把你衣服剪开,血已经粘住,不能硬脱。”霍仲亨点头,倾身靠过去,十分配合地伸出手臂。云漪深吸一口气,“如果碰疼了,你告诉我。”
  “好。”霍仲亨微笑,看着她屏息拿起剪子,从伤口上方斜剪下去,小心地剪去半截袖子。她动作轻柔娴熟,手腕很稳,并没有弄疼他。可她自己倒将下唇咬得发白,好似如临大敌。底下伤口已经简单包扎过,云漪一看便皱眉,“怎么弄得这样潦草!”
  霍仲亨还未回答,医生和许副官已推门进来。
  
  医生拆开草草包扎的绷带,云漪一看那伤处,便知是枪伤,心下顿时一紧。先前处理得潦草,没能完全止血,医生不得不对伤口重新进行清洗。霍仲亨受伤之事不能走露风声,当下只有一个医生,没有护士从旁协助。医生正有些犯难,云漪却熟练地接过药箱,“我来帮忙。”
  伤口所幸不深,弹头已经取出,只是一般外伤。霍仲亨皱眉看一眼伤口,笑着说,“这准头也差得太远,换许铮来开这一枪,至少能打中这儿。”他指一指自己右胸,满不在乎地看向许铮。这话叫许铮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一时间哭笑不得。云漪本就惊魂未定,听见这话顿时恼了,当着旁人也忍不住叱道,“说什么混话!”霍仲亨瞪她一眼,“你专心点,别给医生帮了倒忙!”
  分明他是伤患,一条胳膊还交在人家手里,却依然神气十足,自顾发号施令,没有半点身为伤病员的自觉——云漪和医生对视一眼,均露出无奈地表情。伤口处理地很顺利,医生固定好最后一条绷带,赞许地对云漪点头,“云小姐可以成为一名专业的护士了。”云漪赧然,抬头却迎上霍仲亨锐利的目光,刚浮上唇角的笑意不觉凝住。
  “您谬赞了,我只是在教会医院帮过忙。”云漪不动声色地垂眸,笑着接过医生递来的几样药物。霍仲亨立刻站起来,试着挥动手臂,医生急忙说不可。云漪送了医生出去,顺便收拾了满是血污的衣服绷带,交给萍姐妥善处理掉。许副官留下来,恭然等待霍仲亨示下。可等了半晌,却只见霍仲亨蹙眉出神,一句话不说。许铮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却蓦然说,“再给我说一次,你当时调查之后怎么说的。”
  许铮一愣,立刻明白是指对云漪的调查,“云小姐的背景,据属下两次调查,并无重大可疑……”霍仲亨不耐地截过他话头,“你说她身世简单,无亲无故,少年时受人资助,一直混迹在风月场。原先并不出众,后来被薛晋铭收留,捧作了交际花,专与洋人们周旋……是不是这样?”
  “是,属下查到的情况就是这样。”许铮低声回答,神色有些尴尬,调查督军情妇的背景原本就是一件尴尬的事情。霍仲亨良久沉默,令他更觉忐忑,忍不住问道,“督军,您难道是怀疑……”
  “我没怀疑任何人。”霍仲亨皱眉,冷冷扫他一眼,“你这草率的毛病总是不改,难成大器!”
  许铮不敢再接话,却暗自狐疑他为何在此时问起云漪。早先督军已两度调查过云漪,一次是刚刚收了她在身边,一次是接她入住督军府之后。两次都是许铮亲自查的,结果如他预料的一样,云漪只是一颗身份低微的棋子,身世背景也同戏文中的风尘女子,看似花花绿绿,底下却是一片惨淡的空白。也因这份空白,而干净可信。在许铮看来,这真是应了红颜薄命的老话。这些日子她在督军身边的一言一行,许铮也暗自看在眼中,若说这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都是假象,他实在不知世间还有什么是美好的……门外脚步声近,云漪送了医生已折返,推门见霍仲亨与许铮正在说话,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
  “云漪,你进来。”霍仲亨叫住她,对许铮略一抬手,“去吧,不要漏了风声,其余就照我在车上说的办。”许铮忙一叩靴跟,行礼告退。走到门边与云漪擦肩而过,他匆匆一眼瞥去,见她眼眶泛红,显然是哭过的。许铮暗自叹息,反手将门带上。
  
  霍仲亨将遇刺经过简单告知云漪,只拣几句要紧的说了,讲得轻描淡写。
  薛晋铭擅自转移犯人,却那么凑巧地引来神秘歹徒当街劫持,这无论如何都令他摆脱不了通敌渎职的嫌疑。此事不知因何泄漏出去,矛头直指薛晋铭勾结日本人,企图灭口行凶——程以哲率先捅出了内幕,难保不会知道更多的秘密,对此最忌惮的便是薛晋铭和日本商团。他离奇遇截,自然是薛晋铭嫌疑最大。警备厅和议会厅门前一早被愤怒的示威人群包围。军警严整以待,随时准备强行镇压。连方继侥在内的大小官员都不愿在这个风口上出头,面对议会大厅前的请愿人潮,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薛晋铭更是称病避入郊外别墅,连面也不露。霍仲亨见此情状大发雷霆,在紧急召开的军政会议上痛骂各级官员,迫令方继侥与他一起出面安抚请愿群众。
  两位最高军政长官一起出现在议会大厅前,群情为之沸腾,请愿口号震天。霍仲亨当众承诺,必将维护法政之尊严,决不姑息为恶之徒,尽快解救被劫诸人。这三项承诺令请愿群众大感振奋,虽未完全信任,局面总算开始好转。请愿学生代表要求与霍仲亨当面坐下来协商,正式递交请愿书。霍仲亨慨然同意,让五所学校的学生代表一起进入接待厅等候。
  霍仲亨先返回楼上结束了会议,只带了贴身侍从步入接待厅,岂料一名装扮成学生的男子突然跳起来向他开枪。枪响之后,现场一片混乱,方继侥等人闻讯赶来,却见霍仲亨安然无恙,而一名学生被击毙在地。为了不再节外生枝,令请愿者与政府矛盾激化,霍仲亨隐瞒了伤势,立即关闭现场,全面封锁消息。
  那暗杀者经检查发现,中枪之前已经咬碎嘴里的氰化钾丸,服毒自杀。这显然不是一个狂热的激进学生,而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当时那一枪原本是不会失手的,只是他没算到霍仲亨走入接待厅时,并没有走在最前面,而是许铮当先一步。许铮推门,那暗杀者立刻跃起来,却发现目标不对,再瞄准后面的霍仲亨已慢了一步。只这么一瞬的误差,却是生死立判。
  云漪听到这里,冷汗已湿透背心。
  
  霍仲亨本已疲累,讲了这些话更觉得口渴。云漪递上杯子给他,看着他喝完,却不说话,只咬唇看他。霍仲亨抬眉,哑然失笑,“看什么,我没缺胳膊没少腿。”云漪脸色黯淡,唇上也没有多少血色,一双眸子漆幽幽地看了他半晌,却说出一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话,“我在想,假若那颗子弹真的瞄准了……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不如为我殉情!”霍仲亨嗤笑,只觉女人的思维真是不可理喻,好端端去想他身后的打算。云漪自己也笑起来,缓缓伏在他膝上,仰起头来看他,“殉情,大概是不会的,我最怕死了。”霍仲亨哼了一声,掌心仍是暖暖抚上她脸颊。她眨眼笑,“不过,你若不在了,我就自由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霍仲亨又皱了眉,正要斥她胡说,却听她低声笑起来,笑得眼泪簌簌而落,温热的一滴滴,不断打落在他掌心。
  霍仲亨的手僵住,因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能笑得如此绝望。
  这样的云漪令他一下子觉得心慌,慌得不知说什么好。宽慰、哄劝、安抚是那么容易的事,可当你的心真正被触动的时候,那些都没有用了。他只得静静看着她,不劝也不哄,只用一只左手笨拙地替她拭泪。她的泪不停,他的手指也就一直流连在她脸颊……
  过了良久,霍仲亨低声抱怨,“还要哭吗,我手都酸了。” 云漪抓住他的手,将嘴唇覆在他掌心,自唇间吐出模糊的一声叹息,“仲亨,我不要自由了。”
  “也好,我关你一辈子便是。”霍仲亨笑起来,将她揽进怀抱。
  ——他不会懂得这句话对她意味着什么,云漪笑着闭上眼睛,心中终于踏实笃定。
  
  【针锋相对】
  
  书房里咣一声巨响,什么东西被重重砸在门上,又乒碰滚了一地。萍姐端着药正要敲门,被这声响吓得倒退两步。“我来。”身后传来云漪的声音,萍姐回头见云漪穿一身素白旗袍匆匆而来,含笑接过她手中托盘,低声说,“你去忙别的。”萍姐如释重负地应声退开,却见云漪笑容底下难掩憔悴脸色,似乎一夜都未睡好。
  “仲亨,是我,你该吃药了。”云漪垂首敲门,等了一阵没反应,正要再敲,却见霍仲亨来开了门。云漪细细看他脸色倒是平静如常,没什么异样,可再看他身后地上,电话机已摔了个四分五裂。“这是干什么呢?”云漪皱眉看他一眼,将药搁在桌上,俯身去捡那一地碎片。霍仲亨一手将她拽起来,苦笑道,“还捡什么,整个烂透的东西,砸了算了。”
  云漪愕然,只见霍仲亨缓缓坐回椅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头,“我这里费尽力气在调解,眼看安抚有所成效,那帮蠢材倒尽会火上浇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往后都靠这些个酒囊饭袋做事,只怕真要国将不国了!”云漪听得一阵揪心,忙问怎么回事。霍仲亨叹息道,“方继侥下令关闭全城所有学校,师生一律停课,不得私自聚集。”云漪一震,惶然变了脸色,“这不是存心逼得学生造反吗!”
  霍仲亨煞费苦心安抚下来的局面,因为省长方继侥一道禁令,终成徒劳。不论为了什么理由,关闭学校都是倒行逆施的专制之举,只会将本已尖锐的矛盾逼向白热化的爆发。“禁学令”一宣布,便接连爆发了学生和警察的两起流血冲突。连一些愤怒的教员也加入到学生的抗暴行列中,拒不离开讲台,一致抵抗警察封校。校方迫于两边压力,一时也无从应对,各所学校接连陷入失控局面。越来越多的学生冲破警察阻拦,涌上街头,再度引发大规模游行抗议……
  霍仲亨接获消息,当即怒不可遏,失手将电话机砸了个粉碎。云漪此刻才明白他之所以说出“砸了算了”,必然是心中失望之极……他虽是一方军阀,骨子里仍有深重的儒将之风,不到不得已,不会妄动干戈。而这一地砸烂的碎片,只怕不只是电话机,而是他对方继侥,乃至北平政府仅存的一线期望。
  然而此刻,云漪已顾不得揣摩霍仲亨的心思,心中尽被焦虑填满。
  禁学令一下,各个学校必然乱成一团,念乔被关在学校原本尚可放心,程以哲的消息不至于那么快传到她耳中,即便她知道了也无可奈何。可如今学校已乱,一旦失去管束,以念乔的冲动激烈还不知会闯出怎样的祸事!一时间云漪心乱如麻,偏偏在霍仲亨跟前又不敢表露半分。陈太到今天还没有消息,已让云漪心里有了最坏的打算。假若陈太有个不测,与秦爷那头的联系便是断了。
  若是从前,只巴不得有机会摆脱秦爷和陈太,可如今这条线一端连着念乔的安危,一端系着她自己的隐秘,若果真毫无预兆的断了,只怕比身受钳制更糟糕。更何况,云漪此刻又添了另一重惊虑——
  暗杀霍仲亨的那名杀手一时还未查出真实身份,然而昨晚霍仲亨说到遇刺经过时,最令云漪惊骇的不是枪击发生之时,而是听说刺客吞服了氰化钾自尽!当时云漪耳中轰然一声,只觉血脉鼓荡,冷汗尽出……氰化钾,这曾是最令她恐惧的死亡代名词。
  裴五亲自教她藏匿毒丸,教她选择什么时机服毒,那情形还历历在目!
  手上冷不丁被他温暖宽厚的手掌握住,云漪一惊,却听霍仲亨柔声说,“你这两天脸色很不好,外面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要想得太多,还轮不到你操心……一切有我。”
  一切有我,这四个字连同他的声音、他的眼神、他掌心的温度,全都汇集成一股暖流,从她心间汹涌而过,似破闸的洪水,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已冲出唇间。
  云漪清醒地听见了自己颤抖的声音,听见自己冲口说出,“仲亨,救我……”门上笃笃敲响,突兀的响动令云漪惊跳起来,仓皇回头去看,却没来得及看清霍仲亨的表情。
  这短促有力的敲门声显然是许铮,而许铮一般不会这么莽撞地直上二楼敲门。
  “报告督军,徐厅长登门求见。”门外许铮顿了一下,沉声道,“随行还有一位日本商团代表,山田先生。”
  
  前楼会客厅里,陈设疏朗大气,四壁不挂寻常字画,只悬着一幅巨大地图。许铮将徐惠甫一行三人引领落座,告知督军稍后便到。徐惠甫态度谦和,放下副厅长的架子,亲自向许铮介绍两位日本客人。却不料许铮一脸肃色,全然不苟言笑,令徐惠甫一时尴尬无比。那两名衣冠楚楚的日本商人倒是神色泰然,只顾四下打量,并不将这冷遇放在眼里。
  为首的山田一郎身材矮胖,脸上一团和气,确是谦逊随和的商人模样。随在他身后的那人瘦削沉默,唇上胡髯修剪得格外整齐,拄了手杖站得身姿笔挺。这标准的军人站姿倒引起了许铮的注意,两人目光相触,恰似刀锋相映……门外脚步声近,许铮一叩靴跟,立正行礼,座中三人也忙起身,徐惠甫抢前一步,满面堆笑地迎上霍仲亨。
  两个日本人摘下礼帽,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徐惠甫一眼望见霍仲亨,心下暗自钦叹,平日见惯他军装威严的模样,今日却是一身藏蓝长衫,飘然走来,气度雍容不凡。霍仲亨朝两名日本人略略颔首,含笑落座,神色间有些漫不经心的倨傲。
  徐惠甫忙向他介绍,山田一郎是日本商团特遣代表,曾在中国经商多年,对中日两国商贸多有推动。山田一郎连连谦辞,自称对霍督军威名仰慕已久。霍仲亨含笑聆听,目光却从山田一郎移向他身侧的瘦削男子。那人抬目,与霍仲亨的目光飞快一触,立即垂下眼皮。
  “这是我的商团顾问,东京帝国大学的长谷川博士。”山田立即欠身介绍,十分懂得察颜观色。霍仲亨“哦”了一声,颇有兴味地笑笑,“我钦佩有学问的人。”长谷川谦逊地笑道,“不敢当,将军经世济国,才是真正的大学问。”听长谷川的中国话异常流利,隐约带着京味儿,霍仲亨越发有了兴趣,问他是否到过北平。长谷川笑言曾在北平居留数年,谈及北平往事如数家珍,从正阳楼的蒸大螃蟹谈到八大胡同的风流事,倒有颇多共识之处。徐惠甫与山田也不住附和称是,一时间四人谈笑风生,顿有投契之意。
  霍仲亨的友善态度,大大出乎徐惠甫的预料,连山田也觉意外。瞧着话头渐渐热乎,时机也差不多了,长谷川端起茶盏小啜一口,将瓷盖轻轻叩了叩。山田一郎低咳了声,端正地站起来,朝霍仲亨深深一鞠,“大督军,近日鄙国商团屡遭暴徒滋扰,声名蒙受诬构,幸得贵国军警出面维护,鄙人谨代表大日本国商团向贵国政府致以诚挚谢意。”徐惠甫与长谷川皆凝神等待霍仲亨的反应,然而霍仲亨似乎没有回应之意,只闲适地靠了椅背,静待山田一郎说下去。见此情状,山田略有些局促,只得继续说道,“贵国政府法制严明,相信对于近日纠纷已有妥善处理,鄙国商团一向尊重法纪,全力配合贵方调查。如今事态已经明了,薛厅长年青有为,已将滋事之徒缉拿,对此鄙人深表感激。同时也希望尽快结案,及早释放我国同胞。”山田说完,长谷川也缓缓起身,再度向霍仲亨鞠躬。
  霍仲亨的笑容一点点加深,看在徐惠甫眼里却觉背脊凉意渐浓。
  “我尚不知此案已经水落石出,山田先生倒是如此笃定。”霍仲亨淡笑两声,目光扫过徐惠甫僵住的笑脸,“不是说劫囚案尚待调查吗?”徐惠甫忙点头,“是是,薛厅长正全力侦缉劫囚匪徒,相信不日即可告破……”霍仲亨闻言不置可否,气氛一时僵冷下去。
  打死中国警察的寻衅浪人至今被关押狱中,日本总领事几次三番要求移交人犯,由日本人自行处理,北平政府默许之下,方继侥也立刻妥协,却不料在霍仲亨这里卡住。他不肯放人,方继侥也绝不敢同那枪杆子硬碰。此事已引起全国关注,北平政府迫于舆论压力,不敢公然下令,私下施压却被霍仲亨尽数顶了回去。日本方面恼羞成怒,逼迫亲日内阁,无论如何要在英美插手之前平息此事。内阁只得层层逼迫下来,从李孟元到薛晋铭,再到方继侥,最终还得搬动霍仲亨这块顽石。日本人最终按捺不住,派出商团代表亲自与霍仲亨会面,而这牵线引荐的苦差便落在倒霉的徐惠甫头上。
  徐惠甫连连递了眼色给山田,对方却视若无睹,逼得他只好又说,“督军,如今两国商贸往来密切,民间纠纷事小,影响了两国通商事大……此前山田先生曾与方省长会晤,省长也认为民事纠纷与外交……”霍仲亨将手中茶盏重重一顿,瓷盖被震跳起来,脆声跌落。山田一惊,徐惠甫的后半截话也就此吓了回去,只有长谷川不动声色地望向霍仲亨。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撤下去!”方才还笑意温煦的霍仲亨,转眼已是面罩严霜,为一杯茶水大发脾气。一直沉默站在他身后的许铮立刻端起茶盏退了出去,霍仲亨怒色未霁,起身走到壁挂的巨幅地图下,负手而立。余下三人面面相觑,不知他这突兀之举究竟有何深意。僵持片刻,霍仲亨徐徐转过身来,唇角浮起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最近总是发火,到底是年纪大了,见不得一丁点不顺眼的东西。”
  他似有意无意加重了“东西”二字,令徐惠甫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霍仲亨叹了口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随他手指之处,正是那幅巨大的世界地图。他张开手掌,按在那一块广阔的中国版图上,语声饱含了复杂的情绪,“我们中国人认为,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如今家里蟊贼横行,欺我家人,这小小纠纷不除,我岂有闲情与邻人斗鸡走狗?”
  霍仲亨话音掷地有声。
  其余三人的脸色各呈精彩,或青白或涨红,抑或阴沉沉紧绷。恰在这是,门上轻敲两下,应声而开。山田一郎回头看去,眼前顿觉有光华亮起。但见那手托茶盘的女子袅袅而来,亭亭似幽兰空谷,一袭象牙白旗袍简约素雅,鬓簪一枚珠片兰花,米粒大的粉色珍珠串成蕊芯,随着她纤长睫毛一起轻颤。
  这便是那著名的美人了……山田一郎心神摇曳,又听得她柔声说,“仲亨,你的茶。”那声音柔宛入骨,说话间她旁若无人地走到他身边,仰脸一笑,非但山田的目光再难收回,连徐惠甫也好一阵失神。
  “你几时抢了萍姐的活儿?”霍仲亨虽然皱着眉,神色语气却俱是温柔,当着人前也不避嫌。他两人含笑相对,恰似月下花前一双璧人。云漪转过身子,朝被打断了谈话的男士们歉然一笑,目光似不经意扫过,蓦然凝顿在长谷川脸上。
  “长谷川先生?”云漪挑眉微笑,眸光晶亮迫人。
  “万分荣幸,又与您见面了。”长谷川抬起脸来,唇角露出一道深刻笑纹,尖削的鹰勾鼻下仁丹胡微微耸动,“在下的真名是,长谷川健二。”这熟悉的笑容令云漪觉得眼底微微刺痛,似一根细针扎在心底绷紧的弦上……梅杜莎纸醉金迷的那个夜晚,狂乱失措的程以哲,锦衣翩翩的薛晋铭,笑容阴冷的长谷川,连同随之而来的种种变故……那是“中国夜莺”最后一次公开登场。云漪的目光变幻,笑容更冷,而她脸上每一个微妙的变化,都清晰映入霍仲亨眼里。“既然是老朋友,那就一起坐下聊聊。”霍仲亨朗声一笑,示意云漪坐下。长谷川提云漪拉开椅子,朝山田比了个手势,笑看向云漪,“上次匆匆一晤,云小姐天人之质,令在下钦叹不已。此次冒昧登门造访,略备了一份小小礼物,补上前次的见面礼。督军应该不会见怪吧?”山田忙从随身提箱中取出一只小巧锦盒。霍仲亨看了云漪一眼,颔首微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听他这么说,云漪越发似笑非笑,慵然支颐道,“老人常说西洋人的玩意是奇技淫巧,这东瀛的宝贝我倒不曾见识过,想来也别有奇趣。”这话着明赞实贬,听得山田一阵尴尬,长谷川却面不改色,含笑将那锦盒打开,推到云漪面前,“希望云小姐会喜欢。”
  云漪垂目扫去,隐隐笑意凝在唇边。
  那盒子里,并不是什么稀罕奇巧的玩意,只是一枚古拙的龙纹玉扳指。
  霍仲亨却流露一丝诧异之色,那扳指虽形态朴拙,却是年头久远的皇家珍物。原本这价值连城的物什也算送得出手,可拿这样的俗物送云漪,指望靠钱财打动她,却是太过愚蠢了。看那长谷川像是心机极深之人,怎会想出这么一个蠢主意。霍仲亨转念看云漪,见她微垂浓睫,眼波深敛,伸手合上那锦盒,缓缓笑了一笑,“很好,我很喜欢。”
  
  【一触即发】
  
  珍宝献美人,瞧这手笔显然是有备而来。霍仲亨会心一笑,不由想起来张仪使楚与郑袖献谗的典故来——看来日本人将他当做了好色怀王,将云漪当做了佞姬郑袖。想来倒也有趣,却不知献给他这怀王的又是什么异宝。长谷川倒也爽快,转向霍仲亨低低一笑,“督军方才所言,令鄙人深感钦佩,所谓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确是至理。只是,以督军之雄才,若只安于一间斗室,未免也太委屈了。”
  “依博士所见,如何才不委屈?”霍仲亨笑容不减,眼中有锋锐一闪。长谷川却笑而不答,转头看向墙上地图,手指沾了茶水在案几上勾勒出淡淡几笔,赫然竟是东南五省版图——饶是云漪也脸色骤变,难掩震骇。虽早知列强虎势眈眈,却不料小小日本野心竟猖狂至此。
  那东南五省地域广博,物资丰饶,一直是军阀派系争夺之地,疆域犬牙交错,与霍仲亨势力范围多有接壤。其他诸系军阀在霍仲亨的牵制下,未敢大肆扩张,而霍仲亨也从未主动挑起纷争,使得东南五省相对太平。如今日本人秘密支持北方军阀,借派系混战之机,已暗中将手脚伸向东北。如今看来,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已盯上了东南沿海,而霍仲亨则是他们意欲扶植的又一个傀儡。
  冷汗悚然而出,已分不清是惊是怒是惧。云漪强敛心绪,目光移回那锦盒,复又移向霍仲亨。长谷川与山田一郎满面笑容,也在翘首等候他的反应。座中六道目光齐齐投在霍仲亨脸上,紧张、谄媚、期待皆有。然而良久沉寂,霍仲亨目光半垂,凝视那茶水画出的版图轮廓,脸上没有半分表情。诺大的会客厅里只有窗纱在微微拂动,阵阵冷风从未关好的窗缝吹进来,十二月的南方到底还是冷了。云漪望着霍仲亨喜怒莫测的侧脸,突然有些透不过气来,身上一阵阵发冷,从脚底窜起的寒意再也压抑不住……仿佛感应到她的心思,霍仲亨浓眉微抬,两道清寒目光突然落在她身上。
  刹那间,云漪脸上血色尽失,目光中有什么东西盈盈欲碎。
  霍仲亨转头,再不看她一眼,拂袖将那茶水画出的痕迹抹去。这一拂袖,令长谷川与山田神色大变,却见霍仲亨站起身来,眉心微蹙,唇角有冷冷笑意,“二位既知斗室难容丈夫之志,却拿这巴掌大块地方做人情,也不嫌小气。”山田骇然倒抽一口冷气,长谷川亦惊疑不定地望住霍仲亨,听他这口气竟有鲸吞之狂意,远远超出他们对此人的估计。
  霍仲亨负手而立,朗声笑道,“话不投机,二位请!”厅门应声而开,许铮大步走到两名日本人身后,彬彬然颔首示意。云漪也随之起身,静静让到一侧。长谷川脸色变幻不定,山田张口刚要说话却被他扬手制止。方才的谦逊之态已然无存,长谷川健二微微昂头,终于与霍仲亨正面对视,眼中锋芒尽显,“那么,敢问督军志在何方?”
  “志在家国。”霍仲亨长衫飘飘,丰神磊落,万般沧桑,半世倥偬,尽付朗朗一笑间。在他目光之下,长谷川脸色阵阵青白,之前咄咄傲色再也无存。
  “告辞。”长谷川低头一鞠躬,不顾山田欲言又止之色,猝然转身而去。云漪蓦然开口,“长谷川先生,您忘了重要的东西。”长谷川转身一僵,目光如锥一般落在云漪脸上。云漪傲然回视,微笑道,“宝物已鉴赏过了,君子不夺人所好,您请收回。”长谷川的目光在她和霍仲亨之间游移片刻,脸上缓缓露出笑容,“这可真是太遗憾了。”
  他加重了遗憾二字,听在云漪耳中,似刀刃划过冰冷瓷面。
  许铮送他二人离去,反手将厅门合上。
  云漪缓缓转身,一双眸子定定望住身后的霍仲亨。他负手背窗而立,面容逆了光线有些看不真切,然而她感觉到他的目光,感觉到那不动声色之间洞烛人心的力量。
  此时此刻,这目光才是最令她恐惧的存在,甚至超过那枚龙纹扳指带给她的恐惧——那是秦爷从不离身的御赐之物,是隆裕皇太后当面赏下的恩典,是他一生中最引以为傲的荣光。
  打开锦盒的一刹那,云漪已知道,秦爷出事了。
  
  霍仲亨一言不发走到云漪跟前,捉起她的手,察觉她指尖冰冷,掌心俱是汗水。云漪偎进他怀抱,紧紧攥住他的手,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他觉察到她身子紧绷,似极力压抑着什么。霍仲亨轻抬起她下巴,柔声一笑,“这样就吓着了,真没用。”云漪飞快抬眸,脸上戚色一掠而逝,转瞬换上轻俏笑容,“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嘴上说着不怕,那攥在他掌心的指尖却是冷得沁人。霍仲亨紧了紧她的手,脸上不动声色,扶了她在沙发坐下。这是一个敢在他面前夺枪的女人,若说区区两个日本人一席话便能将她吓成这样,霍仲亨是绝不会相信的。他凝神审视她苍白面容,突然出其不意地问,“你对薛晋铭了解多少?”
  骤然听得这个名字,云漪一颗心险些冲出喉咙,他竟在这个时候问起此人……刹那间,云漪心中无数念头电闪而过,隐约有个声音焦切催促,说呀,告诉他,全都告诉他!眼下不是最好的机会么,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秦爷如今已顾不着你……顾不着,真的顾不着么?
  纷乱思绪里跳出秦爷模糊面容,隐隐与长谷川阴冷笑容重叠在一起,令她悚然而栗。
  那扳指怎么会落在日本人手里,秦爷和长谷川难道真的搅在一起,还是说,长谷川已经控制了秦爷?可秦爷背后还有更厉害的主子,那位神通广大的二贝勒难道也与日本人串通了?如此一来,念乔岂不是也落入日本人手中?长谷川分明是在警告她,她的主子已落在他手里,她亦得听从他的差遣。如果昨日行刺仲亨的杀手,果真是秦爷的人,那便是出于日本人的授意!日本人……一手安排暗杀,一手以重利相诱,仲亨果然已成他们眼中之钉?
  无数可怖念头纷涌而至,迫得云漪无法呼吸,胸口仿佛梗着一柄冰冷锋利的刀刃,稍有动弹就会刺入心脏……她还不能动,情势一切未明之前,轻举妄动只会让危险提早逼近。
  或者再赌一次仲亨的信任?不,她不敢……相隔不过月余,督军府朝夕相对的恩爱已蚀去了她的狠劲。她再不能像当日一般,豁出一切去夺枪,拿性命赌他的信任。那时她还不怕输,而现在怕了。万一他不相信,不原谅,又该怎么办?
  比起被仲亨怀疑和厌憎,她宁愿独自面对十个百个长谷川的威胁。
  她这里惊涛骇浪满心挣扎,而霍仲亨也在凝神审视她神色变化,静待了半晌,仍看她恍惚怔神,终于忍不住唤她,“云漪,我在同你说话。”云漪心念已定,再无挣扎犹疑,缓缓抬眸望定他,笑道,“我总得想一会儿啊,许久不提这个人,我都快忘了。”霍仲亨摇头笑,“没良心的东西,总还是待你好过的。”
  没良心的东西,云漪一怔,恍惚记得那个倜傥温柔的人也曾在她耳畔这样说过。这话若换作旁人说来,必少不了拈酸之意,惟独从霍仲亨口中轻描淡写说出,却是一派自如。以他的磊落性情,自不屑计较这些,也从不介怀她的过往。云漪明白他,便也坦然一笑,“是,薛公子待我是不错的。”霍仲亨颔首示意她说下去,云漪沉吟片刻,由衷说道,“你问我对他了解多少,这很难回答。若是单以一个女子眼光来看,他相貌风度无可挑剔,为人知情识趣,十分令人心仪;若是以我的立场看来……”
  “如何?”霍仲亨目光深邃,隐隐含笑。云漪暗自思量了下,提醒自己不可说错说漏,此时在他眼里,她还是薛晋铭的棋子,受着那人的利用。她怅然一笑,“即便是你问我,自始至终,我也并不认为他是恶人。”这话确是云漪肺腑之言,对霍仲亨也无需遮掩。
  霍仲亨静静凝视她,目光越发深邃了几分,看不出是喜是恶。云漪娓娓说道,“薛晋铭早年东渡求学,自然与日本人亲厚。可他出身世家,自恃清高,人品风骨虽不见得高明,但也不至于龌龊下流。外间都说他奴颜卖国,我却总有些不信……有时我在想,磊落如你,也受人言之累,那薛晋铭又会不会是被人误解,会不会也有他的苦衷?”
  霍仲亨久久不作声,云漪虽是坦然,却还是有些忐忑。此时为薛晋铭说话,一半出自她真心,一半也出于利弊权衡……薛晋铭与日本人是否真有勾结,她一直是怀疑的。此时就算她不说出来,他也自会有所判断。
  霍仲亨看了她许久,朗声一笑,目中流露激赏之色,“云漪,我没有看错,你果真是一块瑰宝。”云漪错愕,旋即红了脸颊,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你和我想得不差,看来真有灵犀一说。”霍仲亨望住她,若有所思道,“我虽然不喜欢薛晋铭这公子哥,却也不信这全盘乱子都是他弄出来的。如你所言,他还未折堕至此,也不够厚颜辣手。我想他是受人利用,被人推到前头当枪杆子使了。若真是如此,必有人躲在暗中两头挑拨,趁乱渔利!”
  随着话音落地,霍仲亨雪亮目光也落在云漪脸上,令她周身血液仿佛凝固于瞬间。
  “这……”云漪抬眸迎上他目光,无瑕可击的笑容及时浮现,娇嗔道,“被你一说,好似处处都是阴谋,越想越怕人了!我不要管,总之有你在,什么薛晋铭、长谷川……都与我不相干了!”这一招四两拨千斤,不着痕迹带过了他的话头。而她的话,如同她的笑颜,都恰到好处地叩击在他心坎。霍仲亨深深动容,将她紧揽在了怀中。
  “仲亨……”云漪仰头攀住他脖颈,在他颈上浅吻轻啄,喃喃道,“外头这样乱,你千万不能再出事,我再不要看到你受伤流血……答应我!”
  “我答应。”霍仲亨闭了闭眼,将她抱得更紧。
  二人静静相依,耳鬓交接,于沉寂间聆听彼此心跳。
  风浪里,唯有这一个宁定踏实的怀抱,仿佛可以容纳你我一生。
  良久,云漪微微垂眸,手指抚上他长衫的扣子,细细声唤他,“仲亨,这两天我老是心神不定……听萍姐说城南有个庙里菩萨很灵,明天我想去拜一拜,求个平安,好不好?”霍仲亨失笑,“你平日信洋派,这会儿又想求菩萨,分明是病急乱投医!”云漪委屈嗔怨,“若不是你整天叫人提心吊胆,我好端端干什么乱投医!”霍仲亨嘿嘿笑,“好好好,明天让许铮陪你去。”
  就这么轻易得到了机会,云漪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试探地再问一遍,“明天我一早就去?”霍仲亨点头,“好,不过不能乱跑,许铮要一同去。”
  
  次日清晨,霍仲亨一早出发去视察驻军营防,近日风波不断,四面驻军不断往城中增调,以备应急镇暴之需。云漪也随着他早早出发,由许铮陪同着上了另一部车。霍仲亨亲自替她拉开车门,温言笑道,“早去早回,不要贪玩乱跑,当心许铮回来告状!”他言语宠溺,仿若将她当作小孩子,许铮也在一旁嘿嘿地笑。云漪仰脸望着他,心中绵软而微酸,不由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他深深看她,“有话同我说?”
  是,我有千言万语同你说……但不是现在。云漪静静地笑,放开了手,踮起足尖在他脸颊一吻,“我很快回来,晚上等你吃饭。”霍仲亨笑着点头,目送她的车子发动,徐徐驶出督军府。南方冬天的清晨格外阴冷,郁郁不见阳光,风中捎来潮湿的雨意,寒气丝丝沁人,铅灰色的浓云密密堆叠到天边,恰如霍仲亨眼底一略而过的阴霾。
  一切都如她的计划,甚至超乎预料的顺利。踏入城郊静云庵,云漪心跳渐渐加快,到这一步已是箭在弦上了。敬香礼佛完毕,云漪捐了一大笔香火,请师太单独辟出一间禅室,让她在佛前静诵经文,祈求平安。许铮因是男客,只得在庵堂前守候。念诵一遍完整的经文差不多要费上四个小时,中途不得间断打扰。许铮前脚退了出去,云漪立即买通师太从庵堂后门溜走。师太这种事情见得多了,收了香火钱也不多问——富家小姐太太私会情郎,敬香礼拜是最稳妥不过的借口。
  云漪奔出庵堂后门,拦下黄包车直奔念乔学校,看时间堪堪已过了八时。车夫被她催促着一路急奔,云漪捏了手绢不住拭汗,恨不得让车轮生出翅膀。这一路往返时间掐得刚好,只求一切顺利,务必在午时之前赶回庵堂,不能令许铮发现有异。
  学校门口果然已被封闭,学生概不允许私自进出,家人探视也必须获得学监许可。所幸是洋人开办的贵族学校,此间学生多出身富家高门,进出监视也不若其他学校严格。云漪衣饰华贵,风致绰约,见者不敢怠慢,直接引了她去见学监。
  那中俄混血的精干妇人正在训斥两名年轻教员,云漪焦急之下顾不得礼节,不等通报便迈进门内。学监转身一看,方要发火,却见云漪掀起了面纱。那两名年轻女教员不曾见过云漪,乍一见她美貌,不由讶然歆羡。学监一脸盛气凌人的表情却在刹那间凝固,瞪眼望住云漪,似被惊吓住了一般。云漪踏前一步,急急道,“夫人,我是宋念乔的姐姐,我……”话音未尽,却被学监厉声打断,“宋念乔退学了,早已不在学校,这里不欢迎外人,请您离开!”
  耳边似一声霹雳乍起,云漪骇然失声道,“退学?你说她退学了?”学监脸色涨红,用力挥了手臂嚷着,“请你出去!这里不欢迎外人!”两旁的女教员看得呆了,从未见过矜持傲慢的学监如此暴躁失态,对待眼前女子仿若仇人一般。那女子愣在原地,脸色瞬时苍白,模样楚楚堪怜。学监转头朝身后教员尖叫道,“赶她出去,给我赶她出去!”
  两名女教员硬着头皮上去,刚一挨到那女子瘦削胳膊,便被她重重摔开。云漪一步逼近学监面前,攥住她手腕,厉声急问,“念乔去了哪里,谁给她办的退学?什么时候的事?”学监被她凌厉声色骇得脸色青白,神色越发慌乱,半晌才吃吃道,“前,前天就退了……是她姑父差人来办的,当时就接……接走了!”
  
五、
  【危若朝露】
  
  学监的话还未说完,衣襟骤然一紧,被云漪攥住,“你就这样让她被人带走?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不会让任何人接近她,你和他们串通了骗我!”学监一个踉跄被推倒在椅上,慌乱摇头否认。见她如此失态,云漪已知事情远非念乔被带走那么简单,学监必然知道了什么,否则不是惶恐如此。可她一早是被秦爷和云漪买通的人,谁又会无缘无故胁迫于她?
  两名教员目瞪口呆,见那美艳女子愤然迫住学监,似一只被激怒的母豹,周身都散发着危险。而学监一反往日跋扈之态,被逼得惊惶不已,连连退缩。其他教员闻声而来,只听学监一叠声地尖叫,“来人,把这疯子赶出去,快赶她出去!”众人不由分说将云漪拖开,学监狼狈脱身,头也不回奔上楼梯,似被恶魔追在身后。
  任凭云漪如何恳求,教员们都不肯开口,谁也不愿提及宋念乔的名字。
  恍惚走出教务楼,云漪失神地扶了墙壁,脚下阵阵发软。回想学监的话,那带走念乔的“姑父”似乎应是秦爷,可念乔早已被秦爷监视起来,若是秦爷要带走她,不必等到三天前才动手。如今已不担心秦爷带走念乔,怕只怕带走念乔的人不是秦爷!
  早知如今害得念乔下落不明,还不如一早向仲亨坦白,纵然仲亨不肯原谅,也不至于迁怒无辜的念乔……云漪颓然捂住脸,从未如这一刻般强烈地痛恨自己。说到底,不过是她怯懦自私,舍不得拿仅有的生机去试探一个男人的心。
  “宋小姐?”云漪闻声一惊,回头见一个年轻女教员站在廊下向自己招手,面容依稀有些熟悉。云漪走过去,警觉地驻足在三步外,凝眸审视她。那教员看看左右,一把将云漪拉进廊柱背后,“我见过你,上次在禁闭室……念乔是我的学生!”云漪恍然记起来,情急问道,“你知道念乔的去向?”女教员压低嗓音,“念乔的事情有些古怪,学监亲自给她办的退学,我们都不清楚底细,只知她退学得十分突然,并且……”
  “怎样?”云漪惶急地抓住她,“你可曾看见是什么人将她接走?”女教员迟疑了下,惴惴道,“是几名男子,我没看得真切,但念乔一直在挣扎,不肯同他们上车。”云漪心头似有刀刃划过,咬唇隐忍半晌,蹙眉问道,“在那之前,可曾有特别的人找过学监?” 女教员茫然摇头,再问也说不出究竟。云漪只得感激一笑,“我知道了,多谢你!念乔的事请不要再和任何人说起,即便有人问你,也不可多说!”她语意郑重,一时将女教员骇住,呐呐说不出话来。云漪颔首告辞,刚转身走出门廊,女教员蓦然叫住她,“对了,念乔退学的前一天,学监去过一趟警备厅!”
  云漪脚下一绊,僵然回头,缓缓问,“你确知是警备厅?”女教员笃定点头,“是,封校令发布之后警备厅害怕学生闹事,一直监视学校,那日传召了各校的学监,仿佛是有新的训令……学监那天一早出去,到晚上都不曾回校,第二天一来就给念乔办了退学。”
  “警备厅……”云漪喃喃重复这三个字,肩头竟簌簌发抖。女教员忙要扶她,她却猛一转身,直往校门外奔去,连一声告辞的话也忘了说。也不知道这对神秘的姐妹究竟招惹了什么麻烦,女教员捂住胸口,这才觉出忐忑后怕。转身退回走廊,女教员甫一抬头,恰瞧见学监立在楼梯阴影底下,满面阴沉地盯住自己。
  
  云漪一口气奔出学校,拦下黄包车直奔秦爷的居所。原先恨不得插翅飞出此人掌心,却不料有朝一日真的飞了出去,却发现秦爷掌心之外,只是另一个更大更黑的囚笼。冷风扑面吹来,周身汗水湿透了衣服,凉凉贴在背上,寒意直透骨髓。云漪环住双肩,迎着扑面寒风,反而渐渐镇定下来。如今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不管念乔是不是落在日本人手里,要杀要剐总要弄个明白。这纠缠复杂的四方势力,霍仲亨、日本人、北平内阁、秦爷……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究竟谁同谁勾结,又是谁在眈视着谁?
  远远到了路口,云漪吩咐车夫放缓步子,却不在门前停留。经过那陈旧的宅子,云漪拉下面纱从车蓬里望去,只见门窗紧闭,庭园空寂无人。从外面看不出任何异样,墙上斑驳依旧,只是爬山虎的藤蔓更见枯黄。那三楼的小露台连接着秦爷的书房,窗帘依然密密遮着,一如他平日厌恶光线的习惯。
  云漪在下一个转弯处下来,在路边叫住个卖报的小孩,叫她到那栋房子跑一趟,就说是上门卖报的。过了片刻,小孩一脸失望地跑回来,直嚷着家里没人,拍了好一阵门也无人来应。云漪翻过那孩子的小手一看,脏兮兮的掌心有一层新蹭的灰,可见那房子是真的无人居住了。否则以裴五的洁癖,不会容忍门窗一天不做清洗。云漪拿一块银元打发了那孩子,不敢在路上多做停留,匆匆避进路旁的绸缎店,佯装低头挑选衣料。
  秦爷和裴五都离开了这里,陈太也不见踪影,照此看来,必是出了大事,以至于仓促间转移藏身之地,甚至来不及和她联系……云漪心中渐渐有了个囫囵的轮廓,隐约觉出方向。
  “本店有新到的花色,您瞧瞧这款可好?”店伙计一眼瞧出云漪身家阔绰,殷勤地陪在左右,不住推荐货品。云漪敷衍地点头,却被那伙计不由分说引到镜子跟前,将一块时髦的葛呢料子往她身上比划,“您瞧你瞧,这颜色可衬您的肤色了!”云漪失笑,她根本不曾撩起面纱,没露出半点肌肤,这伙计也恭维得太不高明。云漪往镜子里扫了一眼,转身便要走出店门,然而眼角余光所及,却蓦然凝顿在镜子一角——镜子映出对面街角的路灯,灯柱下有个灰衣男人正探头朝店里张望。
  
  “唉唉,您这是做什么!”伙计见云漪骤然退后两步,那块昂贵衣料脱手落地,竟被踩成一团,顿时心疼得直嚷。云漪背抵了柜台,从镜子里仔细一看,岂止路灯下有人,那卖花摊子旁边也蹲着一个壮汉,另一个戴毡帽的车夫正靠在路边的黄包车上假装等客,目光却时时瞥向店里。这三人分别堵在左右前方,成品字形截住了去路,似一只张开的布袋,只待她钻进套里……纵是千般小心,到底还是露了行迹,此时一只脚已踏进陷阱。
  死亡并不是第一次逼近,那霉烂阴森的死亡气息她还记忆犹新……云漪闭了下眼睛,只觉阵阵空茫,没有恐惧,也没有惊惶,只有那一双深邃目光定格在心底。
  “把这些衣料包起来,我都要了。”那女子蓦然开口,伙计以为自己听错,愕然抬头望去,却见她摘下缀着面网的宽边帽子,乌黑卷发掩映下,一张面容美艳惊人。她随手点去,将店里所有料子都要了。伙计惊讶得话也说不顺溜,只是愣愣点头,却听她说,“送三份样料去督军府,就说请姓云的小姐来店里收货。”
  一听督军府,惊得伙计手也颤了,那女子蹙眉催促,“差三个人分头送去,马上去!”伙计忙说店里送货的学徒只有两人,不够人手。云漪一时也顾不得了,只求能将线索送回霍仲亨手上,令他知道她遇袭的时间地点。
  待送货学徒一走,云漪转身指向街上,“将余下的料子全部烧掉。”伙计大惊失色,莫不是今天遇着了疯子,忙拦住她,“太太,这当街纵火要吃官司的!”云漪也不多说,将厚厚一叠钞票拍在柜上,“你只管烧几匹布,出不了大事,出了事也有督军府顶着!”伙计望着那叠钞票咽下口水,心里琢磨着督军府三个字,又惴惴打量云漪的容貌气派……外头三个盯梢的似已察觉异样,戴毡帽的男子开始朝绸缎店靠近,探看里头动静。云漪发了急,将手袋里钞票钱物一股脑倒在柜上,“你去不去?”
  外头那人刚蹩到店门口,忽然听伙计高声叫道,“让开,让开,全都让开!”只见两个伙计抬了几大匹布料奔出来,一人提着油壶,将上好的衣料往大路中间一扔,哗的泼上油,不待众人反应过来,火苗已轰然腾起,大堆布料转眼被点燃,黑烟滚滚而起。四下顿时惊乱一片,路人纷纷尖叫躲避,推搡奔走。时下世道正乱,到处在焚烧日货,人人提心吊胆,一见这阵势更是风声鹤唳,满街乱成了一锅粥。
  “不好!”那人一把摔了毡帽,只见烟火滚滚的混乱街头,绸缎铺眨眼间被人流淹没,哪里还有云漪的影子。三人恍然明白中计,立刻发足追赶,一路排开人丛,从两面包抄上去。
  云漪混在人丛中奔跑,不敢回头张望,蓦然听见前头响起警哨,巡警已闻讯赶来。云漪大喜过望,拼命往前奔去,忽然身子被人撞得一歪,高跟鞋应声折断,将她重重摔在地上。“在那里!”后头有人发一声喊,立时发现她踪迹,三人越众追逼上来。云漪强忍脚踝剧痛,挣扎着爬起来,前方已望见巡警身影,两辆车子正朝自己驶近。
  身后三人越逼越近,云漪一咬牙踢掉鞋子,赤足向前奔去,每一步都似刀割般疼痛。
  “云小姐!”前方车上跳下几名军人,为首一人赫然是许铮!恰在云漪怔神之际,枪声已响,子弹从身后飞来,打中身旁店招灯牌。云漪伏倒在地,一时间枪声大作,巡警开枪还击。许铮蓦然朝云漪大叫,“小心!快躲开!”云漪抬头,只见头顶被击中的灯牌轰一声连着电线倒了下来——
  
  原来死亡来得如此轻易,兜了那么久,走了那么远,还是来到终点。
  云漪霍然闭上眼,被一股猝力朝后猛拽,肩背在地面磨得火辣的痛!惊呼未及出口,已被一只汗浸浸、凉瓦瓦的手捂住了嘴。那人拖住她就地一滚,耳边轰然巨响,碎片四溅,灯牌四分五裂地砸在两人身前,堪堪只差几寸。
  侥幸捡回一命,惊魂还未回窍,那人一把拽了云漪,不由分说推进身后小巷。云漪跄踉两步,正欲挣扎,却听那人急急开口,“快跟我来!”云漪一震,不敢置信地望向此人,这舍命从灯牌下救出她的人,竟是失踪多日的陈太!纷乱军靴声逼近巷口,许铮的声音传来,“云小姐,云小姐,你在里面吗?”
  灯牌残块连同一地狼藉堵住了狭窄巷口,许铮带着人在外面焦急探问,一时进不了巷子。云漪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此时她只需出一声,便能回到许铮那里,回到仲亨身边……然而眼前的陈太身形佝偻,头脸裹在葛呢围巾下,只露出几绺灰白头发,额头鲜血迸流,是方才为救她而撞伤。“跟我来,我不会害你!”陈太大口喘着气,一手扶了墙壁,一手来抓云漪。
  “秦爷叫你来的?”云漪往后一缩,警觉地退开两步。陈太伸出的手僵住,身子颓然靠住墙壁,嘶声说,“秦爷……死了。”
  短短四字如一声晴天霹雳震得云漪魂飞魄散。
  最顽固的秦爷、最危险的秦爷、本事通天彻地的秦爷、控制着她生死进退的秦爷,就这样一句话就死了、没了、不在了。心神恍惚间,只听着许铮在巷外一声声地喊,指挥人手移开巷口障碍……云漪身子一晃,被陈太死死拽住,“这边,跟我来!”
  掉头之间,陈太头巾滑落,露出狰狞的半边脸颊,皮肉翻卷,尽是血红扭曲的伤痕。这一眼,令云漪周身血液凝结。许铮的声音近在咫尺,退回那一头太平无事,迈向这一头则是触目惊心的真相。云漪一咬牙,挽住陈太手臂,随她跄踉奔进小巷深处。老旧街巷纵横交错,一个岔口拐向另一个岔口,仿若巨大的迷宫,转瞬间吞没了二人身影。
  
  破败的老巷深处,一片花花绿绿的招牌沿路挑出,整条巷子挤满了野妓私寮,桃红春香的靡艳字眼题写在灰腻腻的牌子上,明白昭示着每层楼上的营生。陈太的藏身之所就是这间散发着霉烂气息的旧屋,墙角裂缝处渗出黄褐水印,隔壁隐隐传来女人的高低尖叫和床板支嘎摇晃的声音。陈太关上房门,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云漪,让她坐在床沿。一路上不要命的赤足急奔,云漪双脚已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尤其脚踝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不知是被什么割伤。陈太熟练地撕下一块床单,俯身跪在云漪跟前,将她双脚捧在自己怀里。云漪愣愣望住陈太,见她端起桌上凉茶替自己冲洗伤口,复又低头,用嘴去吮她脚踝的伤处。
  云漪慌忙缩脚,一把拉住陈太,“别这样!”陈太仰头回答,“伤口有碎渣子,长进肉里要发烂的,得赶紧吸了。”见云漪还是摇头,陈太顿一顿,低声说,“我没病,不脏的。”
  半日里惊恐万状,云漪也镇定如常,却因这一句话,陡然红了眼眶。
  “你的脸怎么了?” 云漪拉起陈太,看着她脸颊狰狞伤痕,颤声问,“谁伤了你?”她这一句话,问得陈太瑟瑟发抖,原本丰满壮实的身形竟在短短几日里迅速佝偻。迎着云漪焦切目光,陈太一歪身跌坐床沿,肩头抽搐,大颗大颗眼泪从她皮肉翻卷的脸颊滚落……
  秦爷被裴五在烟泡里下了毒,死在霍仲亨遇刺的当天。
  恰在当时,陈太照云漪的吩咐来找秦爷,赫然撞见他摔在床下,周身青紫,身边人都被裴五支走。秦爷一生以忠君为傲,宁死不肯听命于日本人,碍了二贝勒的大局,终究令主子起了杀心。那毒药令秦爷七窍流血,惨状可怖,陈太欲送他急救已来不及了。秦爷临死说出原委,让她转告云漪,二贝勒勾结日本人,将要对霍仲亨下毒手。然而还未等他咽气,裴五已闯进来发现了陈太,秦爷急中生智在陈太耳边大叫一声,“别告诉这畜生!”
  便是这句话保住了陈太的命——裴五以为秦爷临死交待了什么秘密,便将陈太关起来严刑拷打,没有立即杀她灭口。秦爷暴毙,手下人对裴五多有疑心,并不服他管束。陈太是跟随秦爷多年的旧人,她被裴五拷打,更令底下人愤愤不平。当晚裴五外出,两名看守趁机放了陈太,随她一同逃出,各自奔命而去。
  陈太逃来此处藏匿了两日,不知外面风头如何,也不知云漪是否被裴五控制,更不敢轻易露面与她联络。直至打探到外面消息,得知督军并未遇刺,却仍不敢贸然寻找云漪。
  “于是你便乔装潜匿,每日在秦爷住处外头打探,看我会不会找来?”云漪望着陈太,一双漆幽幽的眼里蓄满泪水,声音也在发颤。陈太咬牙点头,“你若不投靠裴五,便一定会来找秦爷问个究竟……何况你妹子并未落在裴五手里,想来你也不会受他要挟。”
  云漪霍然盯住她,“你确定念乔没有落在裴五和日本人手里?”陈太立刻点头道,“那晚裴五用刑逼我,一则要我说出秦爷临终遗言,另一则便是问念乔的下落……听他的意思,你妹子一早已被人接走,他以为是秦爷动了手脚。”云漪脸色发青,眼神恍惚,唇畔却浮起一丝惨淡笑意。陈太忙解释道,“你放心,绝不是秦爷,秦爷从未叫我……”
  “我知道不是秦爷。”云漪竟笑起来,眉梢眼角透出寒意丝丝,“不是秦爷、不是裴五、不是日本人,你说是谁?”陈太一震,双眼陡然睁大,“这,不可能……”
  余下只有两个人有这能耐,不是薛晋铭,便是霍仲亨。
  这实在令人太过震骇,陈太尚未回过神来,却见云漪拿起那刚撕下的床单条子,一下下裹在脚上伤处,咬唇也不吭一声痛。陈太忙拦住她,“不能这么裹,伤口还没弄干净!”云漪拂开她的手,面色已平静如常,“我得回去了。”陈太倒抽一口冷气,“就这么跑回去送死,沈小姐,你疯了么!”
  “你叫我什么?”云漪手上一顿,怔怔抬眸望过来。陈太一时黯然,别过脸沉默片刻,“秦爷死前还有一句话,他说答允过你的事绝不食言,往后你自去远走高飞,换回原本的头脸,世上再无云漪此人。”
  
  【满盘皆输】
  “——从此世上再无云漪此人。”
  救她、逼她、教她、害她、成全她……统统都是这人所为,如今人死灯灭,是恩是怨都已无从说起。云漪怔怔听着陈太的话,心头像被小钝刀子一点点剜着,分明在痛,却没有血可以流。恍惚里,有个模糊的声音渐渐浮现,渐渐清晰……“念卿,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把我和这里的一切都忘掉,就当你已再世为人!如果你忘不掉,我死后必不能安息!” 母亲凄厉的语声,是她挥不去的噩梦,永远如影随行。云漪闭眼,缓缓捂住耳朵,却不知要往哪里躲藏才能避开这铺天盖地的回忆。
  所谓远走高飞、改头换面,这是母亲临终的愿望,是秦爷给她的允诺,也是她梦寐以求的解脱——就像壁虎断尾求存,舍弃生命的某一部分,拖着支离破碎的残躯继续前行。
  陈太哽咽劝道,“秦爷还留着笔钱给你,存在老地方,够你用上大半辈子……如今到了这一步,也别再争什么意短情长,凭你单枪匹马也救不出你妹子。姐妹一场,人各有命,你也算对得起她了!往后远走高飞,活一个是一个,总好过两人抱在一起死。”
  云漪久久低头,沉默间不辨悲喜,仿佛化作石雕木刻。细碎的沙沙声打在窗上,外头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阴沉了整日的天色终于黑尽。云漪抬头看一眼窗外,见褪色的花布帘子被风吹得翻卷,不由低低叹道,“天都黑了……你怎么办呢?”陈太怔了怔,才省得她是在问自己。
  “没什么怎么办,半辈子都过来了,到这把岁数怎么也要撑到老。” 陈太黯然苦笑,仿佛为了回应她的话,那残破的窗棂喀一声似要被风吹掉,却依旧摇摇晃晃坚持着。
  最卑微残败处,往往生出最坚韧的生机,她同她都是如此。云漪默了片刻,抬眸打量这间房子,瞧见床头旧木柜上那帧发黄的小像,圆润青春的女子笑得分外动人,眉目依稀熟悉。“这是我从前住的地方,若没遇着秦爷,我多半还做着这趟营生。”陈太一口说了出来,并无半分避讳。云漪亦不作声,只默默握住陈太粗砺的手。夜色终于吞尽了白日最后一丝光亮,屋里彻底暗了下来,两人也再看不清彼此面目表情,不知这一刻各自是笑是泪。
  
  “该点灯了。”陈太摸索着站起来,却被云漪按住,黑暗里只听她语声紧促,平静里透出万分疲惫,“别点灯,这里已不安全,我们得趁天黑离开。”陈太心头一惕,想起这一路仓惶奔来难免引人注意,的确已不能久留在此。可她二人身单力微,一时间又能逃到哪里去——外头已是满城风雨,只怕到处都是军警和裴五的暗哨,贸然出去只是自投罗网。
  “这里是什么地界,离法租界码头有多远?”黑暗里云漪冷不丁开口。陈太愕然,不知云漪何来这样一问,迟疑片刻,只回答说不远。云漪沉默,恰此时窗外路灯亮起,有微弱昏黄光线照进来,映出她淡淡轮廓,似一座神秘冰冷的雕像。陈太不知她在想什么,上前轻拍她肩膀,想叫她不必害怕。却不料云漪蓦地抬头,脸上竟是一片晶莹水光,映着点漆般瞳眸,凄凉得叫人心碎,“我曾同他说,我不要自由了……如今看来,还是自由好,自由比什么都好。”这话全无头绪,陈太听得一头雾水,只知她说要自由,便叹道,“这节骨眼上还谈什么自由,能保住性命已是阿弥陀佛!”
  云漪微仰了头,一字一句笑道,“只要到了码头,就有自由。”
  陈太一震,惊疑不定地望住云漪,“你,另有门路?”
  黑暗里,云漪的眼睛似猫一般莹莹照人,“门路是没有的,退路却有一条。”
  一直以来,明知脚下危崖孤悬、恶浪滔天,也只得闭眼朝前走,停不了也逃不掉。
  可是闭着眼,不等于真的盲眼。
  垄断烟土生意的潮州帮一向与洋人勾结,货船直接从英法租界码头走私,借着洋人辖区的庇护,令中国税司莫可奈何,渐渐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纵容租界码头的烟土走私成了一个庞大而隐秘的产业。底下操纵这项生意的,已不仅仅是烟土商,黑白两道势力交错混杂,官、商、匪互有牵连,委实是最浑的一趟水——莫说陈太,只怕连秦爷也不曾想到,云漪竟有胆子找上潮州帮,暗地以重金笼络,同帮派头目达成交易。
  听着她款款道来,陈太一时恍然,恍然里又透出凉澈。原以为她们姐妹生活清苦,只是云漪故意装出来的寒酸,怕在人前露了底细。以她往来恩客的豪绰,随便一份珠宝礼物都足以令她们锦衣玉食。却想不到,她将钱都花在了这个地方,舍下大本钱,买来活命的退路。
  一个小小女子,竟有这样的心机城府,从不曾等待谁的恩赦成全,只不动声色地锻炼羽翼,一旦翅膀长硬,便要远走高飞。秦爷困不住她,霍仲亨也未必留得住她。
  只是人算永远不如天算,还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准备周全,一切已经天翻地覆。枉自苦苦忍耐,总没机会从秦爷眼皮底下救出念乔;等到秦爷倒下,念乔却又失去了踪影……那一条看不见的链子始终栓在云漪身上,谁握着链子彼端,谁就握住了她的羽翼。
  陈太怔忪良久,闭目苦笑,“你比我聪明太多。”
  聪明么,聪明又有什么用。
  云漪怅然抬眸,也只能无声苦笑。若是当真聪明,又怎会一厢情愿。那日她说,“仲亨,我不要自由了”——他不会懂得这句话对她的意义,唯有云漪自己明白,那一刻,她曾真的愿意放弃。
  假如今天没有跟踪而来的许铮,她会不会依然愿意放弃?
  恍惚间,云漪笑出声来。母亲有前车之鉴,秦爷有惨例在前——你永远不知道主子什么时候会翻脸,也不知道男人什么时候会变心。更何况,这朝夕相对、同床共枕的男人,或许从未对她交付过真心,如同她也不曾对他摊开过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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