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路灯下,两个身穿臃肿冬衣的妇人转出巷口,手提竹篮,头裹花土布头巾,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此时夜色已浓,这片破败街巷多是烟馆私窑,入夜汇集了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各色人等。路面罕有女子身影,只有几个招徕生意的窑姐儿,绝看不到良家女子经过。
两名妇人低头穿过人群,与几名车夫擦肩而过。一个矮壮汉子回头瞥见那走在后头的妇人,步态细碎缓慢,粗圆腰身仍有几分灵活。汉子嘿嘿笑着上前,探手往那妇人腰臀摸去。还未触到衣角,那妇人蓦然有所警觉,冷不丁驻足回头——头巾下蜡黄的一张脸,竟布满无数大大小小黑痣,奇丑无比,吓得那车夫慌忙缩手。
走在前头的胖妇人赶紧回身拽走那丑妇,两人匆匆穿过混乱街头,专捡近路小巷左穿右拐,不多时便来到法租界与英租界交界的路口。先前穷街陋巷倒容易避人耳目,从这里一走出去却是堂皇大街,到处都有军警巡逻。码头距此不过十分钟脚程,却是最易出事的一段险途。“从左右两道都能到达码头,我们便在这里分路,到码头会合。” 云漪掩了掩头巾,留意到路口有巡警经过,忙侧身避到路灯后头。陈太惊疑道,“两人一起好有照应,为什么要分头?”云漪沉了默片刻,轻声道,“假如我没能赶过来,你记得我之前说的地方和暗号,找到冯魁武冯爷,他会安排你搭今晚的货轮离开。”
“你还想着督军,还想回头找他求情对不对?”陈太一把拽住她手腕,气得连声低斥,“到这关头了,你犯什么糊涂!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说好了避过这阵风头再回来救你妹子,怎么事到临头又来犯浑,把你自个儿赔进去也没有用处……”
云漪蓦地笑起来,头巾下只露出一双清亮眸子,“我没犯浑,也不会回头找谁。”陈太不信,扣住她手腕不肯放,想劈头一顿骂醒她,又怕招来路人侧目,一时急得掌心冒汗。
她的焦灼神色全都看在云漪眼里,云漪望住陈太,眼里暖意也渐浓——到底还有个人真心顾念她,生死同命的时刻也没有舍下她。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不必跟着搭进来,跟我一道只会有危险。”云漪微微一笑,反手握住陈太手掌,“何况我也有求于你,保你平安离去也算是帮我自己的忙。”
言下之意,她和她恩怨两清,各得其所,谁也不欠谁的情分。可她越是这样说,陈太越明白她的用心,越觉得亏欠良多。云漪似看穿她的心思,不待她开口便笑着说道,“我若有个闪失,请设法解救念乔……她没有罪名,也不至于连坐,需要疏通打点的地方,正好用上秦爷那笔钱。”她语气淡定,说得好似安排一场普通聚宴,却是将自己与亲人的性命安危相托。
饶是看惯生死聚散,陈太也陡然间说不出话来,隐忍良久才开口,“为什么偏就信我?”
为什么偏就信她?
只因,你我都再没有旁人可相信。
这话,在心里同自己说一遍即可,不能说出口,说出口便是血淋淋的疼。
云漪将头巾掩紧,答非所问地笑道,“时候差不多了,走吧。”
她转身,缓慢地走向左边岔路,步子虽细碎却仍平稳,不知是怎样的毅力才耐得住脚上伤痕累累的痛楚。陈太脱口唤道,“云……念卿!”云漪闻声回眸,静静看她,她却再不知要说什么。路灯下一左一右两条岔路,一旦分道踏上,从此是同舟共济,还是各自沉浮?
“我有名字。”静立片刻,陈太哑声说,“我叫桂珍,李桂珍。”原来这是她的名字,叫了许久的陈太,到此刻才知道她名字。云漪眼中微热,含笑唤一声,“桂珍姐,路上当心。”
入夜的码头依然灯火通明,四处都是工人在奔走搬运,巨大货轮已经停靠入港。
短短一段路,桂珍用不了十分钟已赶到约定的廊洞底下。到底是租界的地盘,到处是巡警与租界巡捕房的人,不时截住路人盘查。此刻城里怕是更加沸沸扬扬,想来督军已是动了真怒,找不到云漪,大有将全城掀个底朝天的势头。
桂珍藏身在暗处,不住焦切地张望路口,不知云漪走到了哪里。所幸那边路口没太多巡警,只有三两名警察守在路旁,见有年轻女子经过便截住查问,看得桂珍心头一阵悬紧。
又一对男女被拦下,那艳丽女子看似泼辣模样,对巡警的盘查万分不耐,张口呵斥道,“别碍事了,我是认得你们薛厅长的!”巡警一愣,非但没显出恭敬之色,反而立刻扭住那女子,往路旁的一部黑色车子带去。那女子惊叫挣扎,却被粗暴地按低了头,好让车内之人看清容貌。车子里光线昏暗,只隐隐瞧见个俊挺侧脸,冷冷一双眼睛扫过来。那女子本是个小有名气的红歌星,仅与薛晋铭有过模糊一面之缘,随口夸耀却被当作了云漪。她此刻吓得尖叫连连,慌忙求饶,却见车里那人略一摆手,便漠然转过头去。身后巡警立刻放开她,示意她可以走了。她恍惚觉出这人是谁,却不敢多看一眼,忙不迭回身朝男伴奔去。
一个臂挎提篮的妇人刚好通过了盘查,匆匆低头走过。她收势不及,堪堪撞在那人身上。她一个踉跄,那臃肿笨拙的妇人却立足不稳,重重摔倒在地。路旁巡警噗哧一声笑了,看着那粗笨妇人出丑而大乐。摔在地上的妇人缓缓爬起来,卑怯得头也不敢抬。那巡警越发有心捉弄她,上前一脚踢开她提篮,喝道,“头巾拿下来,遮遮掩掩见不得人吗?”
那妇人一僵,缓缓伸手撩开头巾,抬头将脸转向他。巡警顿时被那满脸的黑痣吓到,啐了一声,挥手道,“丑八怪,去去去!”妇人慌忙躬身,掩上头巾低头便走。
“站住。”一个冰冷而富磁性的声音蓦然从车里传来。
这声音似一根无形的针,传入耳中,直刺心底。抬眸已看到繁忙的码头灯火,不远处就是与陈太约定碰面的廊洞,不知此刻她是否在暗处眼看着一切……云漪闭了闭眼,缓缓转过身子。
巡警拉开车门,那人披了黑呢大衣,压低宽沿礼帽,徐步走到她跟前。云漪静静低头,除了自己的呼吸和他冰冷目光,再感觉不到周遭别的存在。那目光让她有一种凉丝丝的错觉,仿佛周身不着寸缕,被置于寒风之中。
“抬头。”他冷冷开口,那卑怯的妇人有些迟钝,呆了一刻才讷讷仰脸。这张蜡黄浮肿满是黑痣的丑脸,令他一阵烦恶,方才见她跌倒的样子,竟莫名想起那人的身姿,真真可笑。他自嘲地一牵唇角,侧首示意她可以走了。
云漪几乎不敢相信有如此侥幸,本已沉入谷底的一颗心险些跃出喉咙。转身一步步前行,冷汗凉飕飕湿了后背,每走一步都似踩在悬空的钢丝上,脚上伤口已痛到麻木。隐约听得身后车门拉开的声音,他似要上车离去了,云漪深吸口气,竭力镇静如常地前行,一点点远离危险,一步步接近生机……一只手陡然扣住了她的肩,将她整个身子狠狠扳转。
云漪跌入身后那人臂弯,一抬头迎上那人灼灼的眼。
这双眼犹比女子秀美三分,眼尾似凤目微扬,倜傥里带煞,阴郁里含情。
此刻他目光并未落在她脸上,却定定看向地上。云漪随他目光看去,心头一寒,顿知再劫难逃——出卖她的,原来不是这张脸,而是脚上渗出布鞋的血,在她走过的路上留下浅浅血印。
头巾被他反手扯下,一头卷曲黑发如瀑散覆。他冷笑,扳起她脸庞,拿头巾重重抹去。粗布头巾擦过脸颊,火辣辣的感觉似被人掴上一记耳光。云漪愤然挣扎,不肯让他碰到一分肌肤。他停了手,眯起眼来看她片刻,蓦地将头巾一掷,怒道,“拿水来!”
一个巡警飞奔到对面茶摊,抓起个大茶壶奔回来。他劈手夺过,将大半壶凉掉的茶水朝云漪兜头泼去……云漪闭眼侧首,任凭凉水泼面,眉睫尽湿,咬唇不吭一声。脸上化妆被冲成黄黄黑黑的水痕,顺着她脸庞淌下,露出底下瓷白肌肤。
隆冬寒风里,凉水打湿一头一身,臃肿的棉衣也被泼湿,冷得云漪微微发颤。他粗暴地拽过她,伸手去解她棉衣扣子。云漪挣脱,反手打开他的手,倔强扬起脸来,“我自己来!”
他看着她解开扣子,脱了湿透的棉衣抛在地下,只穿单薄的斜襟粗布衫裤,仍是乡下妇人衣服,湿漉漉的头发披散,脸上狼狈滴水,那神情姿态却似个不容侵犯的王后。
“四少,久违了。”云漪仰起脸,笑得冷峭艳冶,抛开了委曲求全,抛开了隐忍不发,将那层假面连同化装一起撕去,刹那间回复原形。
租界码头的秘密是她最后的退路,她一直保守得滴水不漏,连秦爷也被瞒了过去,偏偏薛晋铭却找来了这里。云漪被带上车子,既不反抗,也不挣扎,心尖上最后一点暖意也凉透,唇角却不由自主浮上笑容。两部车子一前一后驶离租界,繁忙杂乱的码头并无多少人注意这短暂混乱的一幕。
薛晋铭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身侧的云漪,见她竟然在笑,便一伸手勾起她下巴,迫她贴近自己,“故人重逢,令你这般开心?”云漪抬眸,似有片刻恍惚,旋即木然一笑,“我开心极了。”薛晋铭挑眉,捏紧她下巴,“听上去很牵强。”云漪仍是笑着,似乎浑然不觉他指上暗暗加重的力道,“你能找来这里,真让我惊喜。”她反应如此平淡倒让薛晋铭始料不及,他希望她发怒、反抗、哭叫,可是她只对着他笑。
她的态度刺痛了他,如同想起她以往一颦一笑的刺痛。薛晋铭将她肩头轻轻揽了,贴在她耳畔柔声说,“你这个样子,真不可爱,远不及你妹妹讨人喜欢。”
这一次,他如愿以偿看到她脸色刷白,身子甚至一颤,连声音也变了调,“你对她做了什么?”薛晋铭笑起来,抚上她湿漉漉犹带水珠的脸颊,“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黄毛丫头,她虽乖巧,还是不及你的风韵。”他的手放肆地滑下她颈项,修长手指停留在锁骨上轻轻摩挲。云漪没有挣扎,却闭上了眼睛,眼角有隐约泪光。
也只有这样才能触动她铁石心肠,令她对他的举动有所反应了……薛晋铭停了手,脸上郁色愈浓,再没有胜利者炫耀的轻狂。却听云漪幽幽开口,“是念乔让你来这里找我?”她问他话,却连眼睛也不屑睁开,仿佛他才是她的俘虏。薛晋铭心里越发如被针刺,恨不得让她陪他一起难堪愤怒,便恶意地笑道,“小丫头比你听话多了,实在是个好孩子。”
孩子,念乔真的还是孩子么?云漪苦笑,只觉舌尖喉咙无处不是苦涩……她知道念乔的脾气心性,从不敢将这秘密告诉她。每次联络冯爷,都只能利用单独外出探视念乔的机会,才能避开陈太和其他耳目,惟独不避讳的人只是念乔。她只说是探访朋友,念乔也从不多问。
念乔是那么天真的一个孩子,是她唯一的亲人。可原来,连念乔也不信任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疑心上她的行踪,默默记住了这地方的蹊跷。
这份疑心,究竟藏在念乔心里多久了,为什么她从不当面问她?她是怪她一直的隐瞒么……隐瞒,她又何尝愿意隐瞒!可她对母亲许下过誓言,也受着秦爷戒律的束缚,更不愿意将那白纸似的人儿扯下这趟浑水……白纸,如今的念乔果真还是白纸吗?
到底是姐妹,虽然同父异母,骨子里却有着一样的多疑。说是多疑,偏偏她又轻信了薛晋铭,竟被他套出话来。这苦心经营的计划,最终却坏在最信任的人身上。云漪黯然而笑,湿漉漉的头发滴下水来,越发冷意透骨,然而心尖上却隐约有什么渐渐回暖。
薛晋铭的手臂环上她腰间,一手探向她脚踝,欲检视她脚上伤处。云漪将脚一缩,冷冷格开他的手。“怎么突然端庄守礼起来?”薛晋铭眉梢一挑,眼光慑人,“当真从良了么?”
从良,云漪笑了,他不是口舌刻薄的人,想尽法子激怒她,羞辱她,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这么几句。从良没什么可笑,可笑的是,没有良人可从。
云漪按住心口,终于明白那微弱得几不可觉的一丝暖意是从何而来——带走念乔的人是薛晋铭,不是仲亨;纵然仲亨疑她、查她、跟踪她,至少不曾设下圈套给她,不曾眼睁睁旁观她的挣扎。退到最无望的底线上,仅仅这样,也是好的。
本以为是满盘皆输了,却在黯然认输的这一刻发现,还好,还不算最难看的输法。
【亦敌亦友】
两辆黑色车子在暮色掩蔽下悄然驶入西郊半山,直抵薛晋铭度假寓所。掩映在绿荫间的三层小楼,颇具南洋情调,居高临下远眺海滨。薛晋铭亲自拉开车门扶下云漪,看一眼她脚上的伤,不由分说将她横抱起来。这亲昵的姿势从前也是有过的,那时她并不厌恶,如今却生出强烈的排斥感。薛晋铭察觉了她的抗拒,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云漪蹙眉挣扎,薛晋铭低头看她,意味深长地笑,“我记得,你最擅长欲迎还拒。”这暧昧笑容令云漪越发难堪,索性冷峭一笑,“抱着霍仲亨的女人,令四少很有颜面么?”薛晋铭脸色一僵,加重手上力道,将她紧紧箍在臂弯。
上了三楼,薛晋铭抱着云漪大步走到尽头的房间,一脚踢开房门。门后响起一个女子的惊叫声,“谁!”云漪骤然一激,来不及看清房内是谁,已被薛晋铭重重抛在沙发上。
蓝丝绒沙发的柔软令云漪并未被摔痛,然而眼前的一切却似尖刀剜进心里。云漪撑起身子,看着这浓妆艳丽的少女,身上只披一件蕾丝睡袍,似个洋娃娃般站在床前,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天真纯善的妹妹。念乔分明才睡醒的样子,眼圈微红,梦里似乎哭过。她愣愣望住沙发上狼狈的云漪,呆了一刻才欢叫出声,“姐姐!”
云漪浑身发抖,她想象过无数次念乔身陷囹圄的狼狈凄惨,每次想起都心如刀割。然而此刻,她宁愿看到念乔镣铐加身,也不愿看到她这个模样。迎着云漪惊骇目光,念乔却似没事人一般欢天喜地扑过来,拳头胡乱捶打在云漪身上,“姐姐,姐姐,你吓死我了!”
云漪回过神来,一把拽住她手腕,将她从头看到脚,目光凝固在她颈间刺目的淤青上。这赫然是新近留下的吻痕,仿佛还散发着情欲气息——她最恐惧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薛晋铭,你……无耻!”云漪愤然望向那始作佣者,怒到极处,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薛晋铭闲闲倚在门上,非但不在意,反而朝念乔挑眉一笑。念乔愣了下,不悦地挣开云漪,“你说什么呀,四少是好人,你别乱发脾气,怪都怪你自己!”她扭头朝薛晋铭甜甜地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娇嗔,“姐姐她脾气不好,四少你别见怪!”
这灿烂笑容绽放在她脸上,竟比鲜血更刺目,云漪再也忍无可忍,反手便是一掌掴去,“你闭嘴!”这一巴掌掴得念乔呆若木鸡,白皙脸颊浮现红痕,眼里立刻蓄满泪水,“你打我?你还有脸打我?”她退开两步,捂了火辣辣地脸颊,尖声道,“我不怪你出卖程先生,不怪你替恶人做事,不怪你丢下我一个人逃走……你,你倒还有脸打我!”
听着她一声声控诉,云漪张了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整个身子都似浸入冰水里一般。薛晋铭见她脸色青白得怕人,再不忍激她,上前拉住念乔,“好了,你先出去,我有话和你姐姐说。”念乔气急,脱口叫道,“我没有这样的姐姐!”
云漪掩住了脸,再无力说话,也无力流泪。薛晋铭皱眉唤进侍从,令人将念乔带走。念乔不肯,愤愤然还欲质问云漪。侍从将她拖到门口,却不敢强扭她。挣扎间,念乔只觉肩头一痛,竟是薛晋铭冷冷按住她,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阴冷,比之原来的风度翩翩判若两人。念乔愣住,脱口顶撞道,“你干什么?”薛晋铭再无耐心哄她,漠然对侍从一挥手,“关到地下室去。”
念乔呆住,不明白温柔和亲的四少为何转瞬翻脸,却见姐姐脸色苍白地赶到门边,似要挡在自己身前,阻拦薛晋铭动手。然而她毫无力气,反被薛晋铭狠狠拽进怀中。念乔顿时惶恐后悔了,跺脚朝薛晋铭尖叫,“不许伤害我姐姐!”云漪望着她惨然一笑,薛晋铭却又回复了温柔表情,“放心,我一直很宠你姐姐。倒是你,再不乖乖听话,我就杀了你的程先生!”
程先生,这三个字好似咒语,令念乔止住了叫闹。云漪望着念乔被侍从带走,半晌才木然转头看向薛晋铭,而他正饶有兴味欣赏着她的神情。
原来程以哲也在他手里,那么当日勾结匪徒劫走犯人,真是薛晋铭监守自盗之举,他是真的与日本人狼狈为奸了;非但如此,他还以程以哲为饵,诱骗了念乔……云漪静静抬眸,凝视这丰神如玉的佳公子,唇角浮上一丝冰冷笑容。
这笑容和目光令薛晋铭如芒在背,他关上门,返身将她抵在墙上。云漪木然闭上眼睛,对他的举动再也无动于衷。她衣着单薄,头发依然湿漉漉贴着脸颊,倔强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也没有任何表情。薛晋铭原有满腔怒火,想了无数的法子激怒她,折磨她,却在亲眼看到念乔伤害她的时候,比自己被她伤害更难以忍受。原来,他遗落在她身上的心思,比自己想象的还多……薛晋铭良久凝视她楚楚眉目,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我说了不曾对她做过什么,你偏偏不信,我在你眼里,果真是如此小人?”
云漪睁开眼,颤声道,“可她睡在你家里,这副样子,颈上,颈上还有……”薛晋铭笑了,促狭地逼近她,“有什么?”不待云漪回答,他蓦然低头吻在她颈上。云漪愤然挣脱,扬手便要掴上去。“是什么,是不是这样?”薛晋铭不躲不闪,只笑着等待她的巴掌扇下来。
“我第一次见你,便被你泼了一身的酒,再被你打一巴掌又有何妨?”他淡淡笑着,目光款款。云漪颓然垂下手,心里蓦然兜上那句戏文——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云漪,你应感谢我。”薛晋铭重重叹了口气,“若不是我,这丫头早已落在长谷川手里!”
天色已经彻底黑尽,房里没有开灯,薛晋铭的面容渐渐隐入黑暗,再看不清他的神色。云漪与他沉默相恃片刻,伤处的疼痛令周身冷意越发不可抑止,肩头颤抖加剧。腰间蓦然一紧,薛晋铭将她拦腰抱了,大步走到床前。触及尚有余温的柔软枕头,云漪似被火炭烫到,从他臂弯中激烈挣脱!
“云漪!”薛晋铭重重按住她,无奈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床头台灯随之亮起,温暖的橘色光芒照着他侧脸,映着眼里的关切情意,竟似水光点点。云漪不再徒劳挣扎,倚着床头冷冷看他一举一动。薛晋铭小心脱去她血迹斑斑的鞋袜,一眼看见那道伤口,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满目尽是疼惜。侍从按他吩咐送来了药水纱布,他亲手替她消毒清洗,仔细涂上药水。云漪咬紧嘴唇,始终一言不发,痛得额上渗出微汗也不出声。薛晋铭蹙眉看着她这副样子,心中莫名涌起怒意,假若此刻换作霍仲亨,她还会这般逞强么……思及此,他手上不由加重,云漪忍痛一缩,慌得薛晋铭立刻俯身,低头细细吹气,好让伤口痛楚减轻。
那次她在舞池里崴了脚,他当众半跪下来,也是这样低头替她按揉脚踝……云漪转过脸,不再看他,可到底还是被触到了软肋,总是经不住旁人对她的好。
伤口虽深,好在没有伤及筋骨,薛晋铭替她包扎完毕,又拉过被子拢住她。云漪瞧出这主卧是他的睡房,立时想到刚才念乔的模样,蓦然伸手掀掉被子。薛晋铭一怔,不由苦笑,“这被子是新换的,除了你妹妹并没旁人用过,用不着嫌恶。”
他言语坦白,云漪倒也无话可说,只冷冷转过脸,漠然无动于衷。薛晋铭凝望她半晌,叹了口气,语声越发温柔恳切,“这么久不见,你难道没有话问我,不想和我谈一谈?”看她面无表情,全无反应的样子,薛晋铭知道她是抱定决心不给他任何机会了。
“既然你不说话,那我来说。”薛晋铭笑笑,转身在沙发上叠腿坐了,“念乔小姐在我家里住了几日,我就睡了几日书房。睡在我床上的女人,未必就是我的女人。”薛晋铭睨着云漪,笑意促狭,“只是平白多个大活人在家里,总免不了招风。若是我的女人,那就不奇怪了。至于那印子……很遗憾,经手人不是我,是那位程先生。”
先前念乔的反应已令云漪觉出蹊跷,想来另有隐情。薛晋铭这番话不论真假,至少和她的猜测也相符个七八分。云漪疲惫地开口,“程以哲是你劫走的?”薛晋铭爽快点头,云漪蹙眉沉默片刻,抬眸望向他,“薛晋铭,不论外头如何说你,我始终不肯相信,即便对着仲亨我也说过,你不该是那等奴颜卑膝,卖国求荣的人。”
她语声低微乏力,听在薛晋铭耳中,却已掀起心底波澜,良久起伏不已。先前的倜傥笑容渐渐敛去,他也静静回望她,郑重答道,“对,我不是。”
念卿心头略宽,望住薛晋铭缓缓露出一丝笑意,“但愿你是一个高尚的敌人。”薛晋铭握住她的手,“我们从来不是敌人。”云漪抽回手,唇角笑意敛去,转眼覆上霜色,“你若是仲亨的敌人,便也是我的敌人。”薛晋铭迎上她明澈眼神,不由苦笑。
到这一步,云漪也只得苦笑。
外头传言日本人指使薛晋铭,秘密劫走了程以哲等一干爱国志士,可她比任何人都明白,程以哲只是被她利用的棋子,对日本人没有太大价值。他们大费周章劫人,究竟目的何在?薛晋铭被推出来顶罪,似乎顺理成章,却又太过明显……若说云漪怀疑,是因她知晓内情,而霍仲亨的敏锐质疑则令云漪暗自心惊。
如今真相大白,却是一切颠倒过来。劫走程以哲的确是薛晋铭的杰作,却不是出自长谷川的授意,反而是日本人做了薛晋铭的幌子,至今都被他们一手扶持的薛晋铭蒙在鼓里。在日本人看来,程以哲曾披露过北平高官与日本商人勾结的内幕,手里极可能握有更多证据。薛晋铭将他逮捕,连番审讯却无结果。迫于舆论压力,强行灭口更怕激起民愤。谁知就在这当口程以哲突然被劫,若是劫囚之人从他身上得到更多证据,直接向国会提出弹劾,必将令不少人大祸临头,也令日本人在北平的经营落空。
这巨大的威胁自然令李孟元、方继侥等人坐立不安,在外界怀疑日本人的同时,日本人的怀疑目标却只能指向另一个人,那是唯一能在薛晋铭手里带走囚犯的人,也是一直与他们作对的人。
“就算除掉了霍仲亨,你也未必有资格取而代之。”云漪神色冷漠,言辞却似刀锋,“你瞒着主子两头挑拨,不惜让日本人对自己同胞下手,这就是堂堂薛四公子的气节!”薛晋铭脸色阴鹜,额角青筋隐现,“你错了,我没有主子,也没人配做我的主子。”
“薛家同日本人素有生意往来,我也有很多日本朋友,这是事实。大家一起做生意,没什么问题。至于要我听从长谷川的摆布,给倭人做奴才……”薛晋铭一顿,低声笑了起来,“他们也配么?只有我那不争气的姐姐,受了李孟元的挑唆,才晕乎乎投靠日本人,将一副家业都落在李孟元手里。外人只道薛家的男人都是绣花枕头,却不知老头子死前已被淘个精光,剩下不过是个空壳子。”
云漪默然,薛家近些年看似光鲜,势力的确大不如前,三个儿子只知奢靡玩乐,剩下女婿李孟元主持局面,原来骨子里也是早就烂了。倒是薛晋铭,竟令所有人都小瞧了他,云漪叹了口气,“好歹这几年让你韬光养晦,也没少了日本人的帮衬,如今总算等来机会,我先恭喜你了。”
她的嘲讽并未令薛晋铭难堪,他倾身望住她,柔声一笑,“不敢当,还是云漪小姐更胜一筹。若不是二贝勒投向长谷川,我硬吞下满口黄连,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来历……秦九是个人才,可惜再是老奸巨猾也不过兔死狗烹……”云漪蓦然抬眸打断他,“逝者已矣,秦爷再不堪也算是条汉子,你未必强过他。”薛晋铭也不恼怒,望住她眼睛缓缓道,“现在你或许厌恶我,总有一天,我会令你心甘情愿抬头仰望!”云漪摇头笑道,“我如何看你,并没什么要紧,你不过是不甘心!”薛晋铭一时愕然,待回过神来正要驳她,云漪却闲闲靠回了床头,“这些都是风月闲话了,四少辛苦了半天,有什么正事还是直说吧。”
满心炫耀被人堵在喉咙,没有比这更乏味的事情。薛晋铭不掩失望之色,“你的耐心变差了,好奇心也没有了,真不可爱。”云漪索性连眼皮也懒得抬,“是呀,你顺藤摸瓜找出念乔,神机妙算骗出我藏身之地,多么神奇;一个没用的书呆子,一个没见识的小姑娘,落在你手里竟变出这么多戏法,我应当好奇才是。”薛晋铭给她抢白得没话说,到底还是懊恼了,“牙尖嘴利,姓霍那人居然也受得了你!”云漪笑得眼眉弯弯,令他无可奈何,瞪了她半晌也只得相顾而笑……剑拔弩张的两人,一时倒真似至交老友,将生死恩怨都做了笑谈。
还是云漪先开了口,“说吧,要我做什么,第二次暗杀霍仲亨?”薛晋铭摊开手,“别错怪好人,那次是长谷川让二贝勒干的,方继侥做内应,不关我事。”云漪笑着点头,“对,你只是放火看戏,妄想坐收其利。”薛晋铭含笑看她,“我若真要你暗杀霍仲亨呢?”云漪一口干脆地回答,“我杀了你!”薛晋铭哈哈大笑,好一阵笑得说不出话。云漪等着他笑完,仰脸平静地笑笑,“你不用想了,我不在乎少活几十年,拿念乔来威胁也没用。”
【破釜沉舟】
“你唯一的亲人,尚不及那个男人的分量?”薛晋铭踱至云漪面前,笑容满是嘲讽,“痴情若此,可真不像你了。” 云漪笑得漫不经心,“无物似情浓,我为何不可痴情?”薛晋铭不答,目光如芒,似要看进她眼中,直钻入深心里去。
他笃定她在说谎。风尘红颜,苦守冰心一片,这戏码纵然演上无数遍,也不会在她身上上演。只因她和他是同样的人,他了解她远比任何人多。她每骗他一次,他便多了解她一分,她对他有多少欺骗,他对她亦有多少了解。“除却痴情呢?”薛晋铭索性单刀直入,“霍仲亨还给你什么好处,都说来听听。”
好处,云漪含笑回味这两个字,心头泛起丝丝苦涩。区区好处两个字,便将她和那人之间的种种都带过,嗔痴亲疏仿佛都作了玩笑。也罢,到这地步还有什么不能摊开。云漪撑了额头笑道,“也没别的好处,不过是留我一条生路。霍仲亨若在,我多半还有生机,他不在了,我同念乔都活不了。就算你放过我,他们也迟早要灭口。与其枉做小人,倒不如利落一死。”
她果真坦白至此,却令薛晋铭失望到极点。他久久盯住她,叹息道,“原来你到这时候,还指望着霍仲亨给你生路?生路明明就在眼前,你却宁可为他赌上性命,也不肯信我一次?”
云漪静了片刻,缓缓开口,“你给我的,不是生路,是另一个囚笼。”
“难道他给你的便是海阔天空?”薛晋铭冷笑,“云漪,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心里很明白,他能给你的,我一样不少也能给你;我能给你的,他给不了!”云漪愕然抬眸,有刹那的迷惘,忽而回过神来,顿时骇然失笑。可薛晋铭一脸肃容,没有半分玩笑意味,令她笑了半晌再也笑不出来……他指的是爱情,霍仲亨给不了,而他能给的爱情。
两人一时都静了下来,谁也不出声,似乎都被这不合时宜的突兀之念震住。薛晋铭目光灼灼,云漪侧头避过,颓然一笑,“你以为我需要这个?”薛晋铭笃定地迫视她,“你需要。”
在这般境地下讨论爱情,再没有比这更滑稽的,偏偏这滑稽,又让人笑不出来。云漪摇头,不愿再与他讨论下去,然而薛晋铭陡然拽住她手腕,将她揽了起来,“傻丫头,躲不过去的!不如我们来赌一把,看看你的英雄会不会来救美?”
云漪一惊,只听他笑道,“如果不出所料,霍仲亨这时已知道你的下落。”
租界码头是耳目繁杂之地,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抓走她,消息不出半个钟头便能传回霍仲亨那里,这也是云漪仅存的一线希望。薛晋铭似也看穿她想法,越发笑得狡猾,“我们就来赌,两天之内,霍仲亨会不会来救你。若他不来,算你输,便要答应我的要求;你若赢了,我从此再不出现在你面前。如何?”
云漪神色僵硬,抿唇不答,越发令薛晋铭觉得快意,“我的要求其实很简单。你放心,暗杀那等下三滥的事,从来不是我的做派。你若输了,仅仅只需在质询会上,露面十分钟,将你所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告诉内阁特派调查委员会,督军大人是如何接受色贿,如何与保皇余孽勾结,故意拖延战事,阻挠南北统一大业!”
薛晋铭每说一句,云漪脸色愈白一分,待他说出霍仲亨祸国殃民四条大罪,她连唇色都已泛白。沉寂片刻,云漪艰涩开口,“什么质询会,特派调查委员会又是什么意思?”薛晋铭笑容可掬地解释道,“因为战事延误,近日与日本外交纠纷迟迟未得解决,更有恶化趋势,内阁对此十分焦虑。数日前,总理下令组建特派调查委员会,亲自赶赴本省协助斡旋,同时调查一干官员相应责任……不只霍督军,连同方省长和我也在调查之列。而且,质询会是公正的,内阁两边派系各占一半人员,谁也偏袒不了谁。你只要说出事实,并没有什么艰难的,对不对?”
云漪不开口,垂着睫毛,似瞬间化作一尊瓷雕。
“只是几句话,不害人,不做恶。”薛晋铭的声音似梦幻般蛊惑,“从此你便脱离梦魇,有我陪伴在身边,永远保护你,宠你,不再让你蒙受半分委屈。”
云漪还是不开口,瓷白的脸庞隐隐透寒,没有了生气,连薛晋铭也瞧不出她是喜是悲。
“特派调查委员会的专列今晚就到,有他们在,我打赌霍仲亨不会轻举妄动,更不敢英雄救美。”薛晋铭笑容愈深,耐心愈好,“云漪,你一向大胆爱玩,这么好玩的事情怎能不同我赌?” 灯光暖暖照着她玲珑眉目,令他越看越爱,竟不忍移开目光……快了,很快她便将彻底属于他,这一点他笃定无疑。
云漪抬眸,眼底无波,笑容飘忽,“好,我赌。”
黄昏的时候下起了细雨,庭院里寒枝簌簌,青石小径被雨水润透,五色雨花石在路面嵌出精巧花形,越显晶莹可喜。一只不起眼的灰羽雀鸟掠过树梢,停在露台阑干。忽有轻细的笃笃声响起,惊得鸟儿扑棱了下翅膀,侧头朝声响处看来。露台的木门后面,云漪用指尖轻叩玻璃,专注地逗弄那只鸟儿,仿佛连有人推门走到身后也未察觉。
管家连唤了两声,她才回过头来,依然带着轻悄柔和的笑容。管家低咳一声,欠身说,“云小姐,您可以下楼了,四少在竹廊等您一起用晚餐。”云漪笑着点头,顺从地拿起外套,便要步出房门。管家忙将捧在手里的盒子打开,取出一套堇色繁花排绣旗袍,满脸堆笑道,“这是四少专程为您从瑞和斋订制的……”云漪一眼扫去,好一袭华衣,端的是美若云锦。见她笑着接过,毫无抗拒之意,管家这才如释重负地退了出去。
早听说这是个利害的主儿,连四少都吃过她不少苦头,可亲眼所见之下,管家只觉人言可恨——两天前,四少将她锁在房里,再也不闻不问,除了取送三餐,严禁任何人进出。换作寻常女子必是哭闹不休,可整整两天过去,这丽人始终沉静无声,比他所见过的四少身边任何一个女人都更温柔顺从。
开门声打断管家的胡思乱想,转头间,只觉眼前光亮骤盛。云漪已换上那身旗袍,素面未施脂粉,乌黑长发从双肩缭绕披散下来,对他懒懒一笑。管家呆了好半晌才收回魂魄,匆忙低头,径直在前领路,再不敢抬眼看她。
仿泰式建造的竹廊里,窗下蕉叶灯已点亮,隐约的檀香气息在深冬雨夜里氤氲出一派异域靡丽。薛晋铭看着云漪袅袅款款走来,含笑起身相迎,给她一个轻轻的拥抱。云漪并不回避,垂眸从容一笑。薛晋铭在她耳边低声问,“这两天过得好吗?”云漪点头,“好极了,谢谢你的款待。”薛晋铭凝视她许久,忽而一笑,不再多言。
二人落座用餐,每一道菜肴都用这个时令罕有的鲜花镶嵌,美得令人不忍下箸。云漪饶有兴致地品尝着佳肴,不时露出温柔笑颜,只是格外沉静寡言。薛晋铭也不多话,只替她斟上酒,
一面斟酒一面不经意笑道,“今天回来的路上遇着了霍督军。”云漪的手一顿,挟在筷端的玉兰片掉落桌上。薛晋铭笑吟吟另挟了一片在她碟里,“尝尝我家厨子的手艺,师从北平御厨,不容易请到的。”他笑看她,怀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希望在她眼底发现些许狼狈痕迹。可惜她是舞台上的“中国夜莺”,演技无与伦比。看她神色悠然,专注品尝玉兰片的美味,薛晋铭便又笑道,“督军好雅兴,正要去戏院捧那苏莲生的场子。”
“今晚演《良缘记》么,苏莲生的场子自然是要捧的。”云漪笑着点头,对近来红得发紫的昆曲名伶也饶有兴趣。薛晋铭却摇头叹道,“苏莲生也算美人,若比起顾青衣,却是庸常脂粉了。”他蓦然提及顾青衣这名字,令云漪一怔,却听他淡淡笑道,“有顾青衣陪着督军看戏,只怕是抢定了苏莲生的风头。”
顾青衣,苏莲生……这绮丽的名字似丝线缠绕心尖,渐渐收紧,勒入血肉。云漪默不作声,低头细细嚼那一片玉兰片,将万般滋味都嚼碎在其中,似连血带肉生生咽下。“我认得她。”她端起酒杯,漫不经心地笑,“她爱穿奇装异服,弹得一手好钢琴,却偏偏喜欢拉吓死人的二胡,我若是男人也会迷上这奇特女子。”
那是个风月场里的异类,比云漪更早成名的艳妓,在“中国夜莺”出现之前,已多年无人能与她争辉。直至云漪红极一时的当口,顾青衣才略减了锋芒。随后“中国夜莺”被藏入金屋,从风月场上销声匿迹,顾青衣重又艳帜高张,风头无两——原来是她,如今伴在霍仲亨身边,取代云漪位置的人,原来是顾青衣。
薛晋铭似笑非笑,“原来美人之间也会惺惺相惜。”
云漪笑而不答,将酒杯缓缓送到唇边,手腕没有半分颤抖,一如她神色的平静。薛晋铭也举了杯,朝她欣然扬眉,“对了,你还没有祝贺我赢得赌约。”云漪笑起来,爽快地仰头便喝,却被他蓦的扣住手腕,“借酒浇愁可以,但不许借我的酒,浇那人的愁。”
云漪唇角带笑,眸色如霜,“那人,谁是那人?”薛晋铭哑然失笑,“这是唱的哪一出?”话音未落,云漪一翻腕,半杯潋滟如血的美酒兜头朝他泼去,空杯扬手掷出,脆生生碎在墙上。
“戏子无情,唱哪出都是一样。”云漪倾身靠近薛晋铭,似笑非笑道,“四少用不着奚落人,不过是愿赌服输,换个主子而已。”
薛晋铭不说话,抽出餐巾缓缓拭去脸上酒迹,目不转睛地望住云漪。未待云漪有所回应,他猛然站起,凶狠地将她拖入怀抱,一伸手掀了桌布,连同餐盘呛啷啷掀翻一地。两人纠缠着跌倒桌台,暴怒的薛晋铭一反怜香惜玉之态,将云漪粗暴地推倒,俯身狠狠吮吻她的唇,一路吻下颈项。云漪不挣扎,亦不闪避,木然仍由他摆布。裂帛声里,他扯开她旗袍上整排银钮,滴零零溅落一地……狼藉的桌台上,仰躺着衣不蔽体的女子,长发凌乱披散在肩头胸前,黑发雪肤,如死凄艳。
薛晋铭停下来,定定俯身从上方凝视她,看见她睁大的眼睛,和眼里波澜不兴的空洞。他抚上她透凉的脸颊,紧贴她柔软的身体,眼里情欲的火焰却渐渐熄灭,终究只余哀凉。
“我知道你伤心。”他轻吻她额头,指尖抚上她赤裸的胸前,停顿在心脏的位置,“没有关系,这里所有的旧伤,我会一一修补起来。”薛晋铭深深叹息,俯身将脸埋在云漪耳鬓颈间,埋在柔滑清香的发丝里,似个温顺的大孩子。他温热呼吸拂在她耳畔,令她紧绷了两天两夜的心,终于软塌下去。她的眼泪滑落鬓角,渗到他脸上,他默默将她抱得更紧。
“我知道他不会来。”云漪轻轻地笑,笑得薛晋铭越发心酸,忍不住叹道,“那你还同我赌?”云漪眨眼,眨落泪珠点点,“不输光手里最后的筹码,赌徒总不会甘心。”
清晨,薛晋铭来到云漪卧房门前,见房门大开,云漪早早已梳妆完毕,静坐在沙发上等待。她一身黑衣黑裙,却化了冷艳的妆容,以掩盖脸色的憔悴和双眼的红肿,显然昨夜一宿未眠。
见到薛晋铭进来,她才收回恍惚神色,缓缓起身去取外套。薛晋铭拦住她,揽她在沙发坐下,眉心微微蹙起,似在斟酌语句。云漪疲惫地笑笑,“昨晚吩咐的话,我都已记下。”薛晋铭凝视她片刻,仿佛比她更忧愁,“可是云漪,有一件事,我总不放心。”
云漪静静等他说下文,却见他低头摆弄手里小小一个铝制盒子,自进门就攥在手中,仿佛很是要紧。云漪再看一眼那盒子,蓦然明白过来,在刹那间瞧见最真实的人心。不待他开口,云漪已笑着点头,“理当如此。”薛晋铭脸色稍缓,语声也温软下来,似笑实嗔道,“你骗我太多次,我防备你一次,算是从此两清,好不好?”
他眼神款款,真诚得令人不忍。云漪却笑起来,虽已是意料中事,听他当面说出来仍觉微微透凉。薛晋铭见她沉默,正欲再解释,却见她乖巧地点头,“好极了,给我瞧瞧是什么?”她劈手夺去他手中盒子,打开来却是两支药剂,一只针管,药盒上全是日文。云漪好奇地眨眼,“怎么用的?”薛晋铭翻过药盒,抽出底下的英文说明卡片给她看。
“incapacitating agents”,云漪蹙眉念出那拗口的词汇,“失能性毒剂?”
英文说明写得很详细,标明了药剂的功能和效应——注射后将对人的精神活动和躯体功能产生抑止效应,引起暂时的失能反应。比如肢体无力,体能迅速下降,行动缓慢;毒发中期会失去语言能力,表达不清,行动不稳,甚至昏迷。中毒后一小时内没有任何症状,随后逐渐出现反应,思维和行动都受到有效抑制。一般的失能性毒剂不会造成伤害或死亡,两小时内注射解毒剂,症状会迅速减轻,两天内可恢复正常,无后遗症。
云漪对着简单几行英文字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抬眸问道,“若是超过两个钟点呢?”薛晋铭看她神色如常,并无异样情绪,便柔声答道,“超过时间,解毒剂有可能失效,昏迷之后可能再也不会苏醒。”云漪点了点头,轻轻一笑,“这倒是很有用的毒药,科学真可怕,一面救死扶伤,一面发明出更厉害的东西来害人。”
此时若有旁人听到这二人饶有兴味的谈论,必然想不到他们讨论的毒药,稍后却是用在她自己身上。薛晋铭看一眼时间,离质询会开始还有两个钟点,便握了云漪的手笑道,“所以呢,待会儿你要乖乖听话,在我安排的时间内说完该说的东西,离开庭上便有人为你注射解毒剂;若是你淘气,又同我玩花样……”
云漪侧首一笑,“我还能玩什么花样,待会儿便是木头人一个,提线全在你手里……这世上,怕是再没有比四少更聪明的人了。”
【背水一战】
地下室的窗户只有一半露在地面,透进昏暗光线。储物间临时改做的囚室里,有着熟悉的香樟木味道。念乔蜷缩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尽力蜷紧身子仍觉得冷。隐约的樟木香气令她想起从前住在小巷阁楼的时候,姐姐总是在潮湿的屋角和柜底放上香樟木片。念乔将脸埋进被子里,闷头不愿再想,眼前却总晃过姐姐的笑脸,仿佛觉得她就站在旁边笑吟吟看着自己。
“傻丫头。”真的是姐姐的声音,念乔愕然抬眼,看见那熟悉又陌生的女子静静站在门边,黑呢长大衣和黑呢帽子将她从头到脚裹在神秘的黑色里,连脸上也覆着黑色面网,腮边缀着颗细小的血红宝石,闪耀着血泪似的艳烈。那一点殷红流转,光华却刺痛念乔的眼睛。
“还在生我的气?”念卿走到床前,伸手抚她头发,却被她扭头躲过。念卿僵了一下,依然替她抚平蓬乱的鬓发。念乔负气推开姐姐的手,闷头不吭声,却觉背后一暖,竟被念卿张臂抱住。她将她抱得那么紧,令她再也挣扎不了。念乔被她奇突的举动弄得很不自在,“你干什么,不要抱着我,我又不是小孩子!”念卿不放手,也不说话,越发令念乔心烦起来,“你有话就说啊!”念卿终于开了口,却是莫名的一句“对不起。”
她对不起她吗?念乔怔怔回头看向姐姐,想回答却不知从何说起,却听她低声说,“对不起,念乔,这一次我不能再照顾你。这世上仍有比你我生死更要紧的事,从前我做错过,如今不能再错。”念乔愕然张口,来不及说话,念卿已经起身退到门口,朝她微微一笑,“记得,如果有机会活下去,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
“等等我!”念乔慌了,赤脚跳下床已来不及抓住她。门被重重关上,姐姐的身影就这样断然消失在门外,脚步声一路远去,似抽走了念乔仅余的勇气。任是她再懵懂,也听出了姐姐话里的决绝之意。不祥的感觉似冰冷潮水涌上,令她感到被抛弃的恐惧——这一次,姐姐是真的要抛下她,不顾而去了。念乔无望地踢打叫喊了半晌,终于滑倒在地上,失声抽泣起来。当年母亲出走的记忆已经模糊,年幼的她尚不懂得真正的悲伤。直至这一次,她是真切明白了当年父亲的切肤之痛……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们可以这般轻松转身,留下背影似一把尖刀插在亲人心里。任她哭得声嘶力竭,外头也没有半分动静。念乔转头四顾,看着空荡荡的地下室,又一次泪如雨下。待她哭得累了,起身想蜷回床头,这才透过眼里泪光看见了床沿的信封,和上面熟悉的笔迹……
淡蓝色药剂被抽进针管,针头扎入苍白皮肤下纤细的青色血管,将药剂缓缓推注进去。云漪被薛晋铭揽在臂弯,温顺地伸出手,任由医师摆布。薛晋铭揽紧她,皱眉对医师说,“轻一些。”医师拔出针头,将棉团压在云漪手背,仔细看了看时间,“现在是九点十三分,药效将在十点十分至十五分发作。”薛晋铭点头,“很好,你陪着云小姐,务必照顾好她。”
黑色座车在一前一后两部车子护卫下,缓缓驶出半山寓所,朝城中而去。云漪一路上缄默不语,薛晋铭看她眼里有淡淡红丝,便揽她靠在自己肩头,柔声说,“小睡一会儿吧。”
云漪抬眸看他,虽不是第一次见他戎装的样子,却是第一次发现他穿这身浅灰银章的军服,确实英姿倜傥,分外好看。到这一刻,她却有些恍惚了,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厌恶还是欣赏这个人。他和她确是同类,彼此了解,彼此欣赏,连他做出这样的事情,她也可以理解。偏偏,她只是无法爱上他。若是她爱他,一切会不会不同?
这个问题,永远没有人知道答案。
她的目光令他心里又是喜悦又是难过,分不清是什么滋味。他避开她目光,小心地问,“不想睡吗?”云漪摇头莞尔,“不睡,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睡。”这话令薛晋铭眉头一皱,心里蓦然掠过阴霾。然而云漪神色如常,目光澄明,反倒令他无言以对。两人各自沉默下去,约莫半小时后,车子缓缓驶入一条偏僻的林荫道,停在一栋宏伟的欧式圆顶大楼背后。
“你在这里下车,从侧门进议政厅,他们会带你到安全的地方等候传召。”薛晋铭替她打开车门,关切叮嘱道,“进去以后不要乱走动,药效发作起来别怕,一切有我。”云漪看他一眼,点头笑笑,转头便要下车。薛晋铭猛地将她拽回怀里,不由分说吻在她唇上。云漪抽身挣脱,甩开他的手,径直推门下车。
他目不转睛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希望她能停下来,回头看他一眼。然而他的手下一左一右押着她走上台阶,那黑色倩影迅速消失在议政厅侧门,终究没有回头。薛晋铭默然片刻,挥手命司机掉头,绕小路去议政厅正门。附近区域已被警务厅下令隔离,以保证调查委员会出入安全。沿路商铺通通关闭,每隔百米便有荷枪实弹的警察巡逻戒严。看着车外一路部署,薛晋铭阴郁的脸上终于露出少许微笑。
德国造的精准大钟又滑过一格,肃穆的议政大厅里鸦雀无声,满堂政要高官云集。特遣调查委员会的八名官员坐在最显眼的首席,个个都将面孔绷做铁板似的,不善之色尽露。
方继侥以省长之尊和委员会赵主任对面而坐,身旁的座位却一直空着。离质询会议开始还差三分钟了,方继侥皱紧眉头看向对面的赵主任,见他脸上不动声色,手指却一下下叩在桌面,泄漏了心中焦虑不满。坐在下首的薛晋铭一反平日张扬,神色庄重沉毅。迎着方继侥惴惴的眼神,薛晋铭略挑了挑眉峰,回以莫测高深的一笑。
计划应该是顺畅的,可霍仲亨迟迟还未到场,任他再是倨傲也不至公然拂了委员会的颜面。方继侥素来审慎,越到了关键时刻,越觉忐忑不宁,额角不由有了汗珠。薛晋铭冷眼瞧着他掏帕子抹汗,暗笑文人无用,待收拾了霍仲亨,下一个便轮到他方继侥。
壁钟指针越过又一格,即将指向那刻度时,大门外响起了整齐震耳的叩靴声。门口两列卫兵齐刷刷立正敬礼。霍仲亨大步走进厅中,在门口振臂卸下披风交给副官,军服笔挺耀眼,襟前四枚勋章光辉眩目。在座中阶文官,平日鲜有机会近距离看到霍仲亨,乍一见他踏进门来,顿生窒迫感觉。薛晋铭的目光一直随他落座,挑衅之色,再也不加掩饰。他希望霍仲亨看懂他目中的藐视之意,并还以正面的迎击。然而霍仲亨目不斜视,唇角有淡定笑容,始终不曾向他这边略扫一眼,在今日这般场合下,反而有些心不在焉的疏淡。薛晋铭犹自咄咄,却见方继侥咳嗽一声,又掏出帕子来擦汗。这分神的刹那,只觉一道极锋锐的目光掠过,劈面顿生凉意。薛晋铭惕然回头,恰见霍仲亨侧目,与赵主任相视而笑,“开始吧。”
质询会的流程并不复杂,形式却相当繁琐。委员们事前已经就重大问题和相应官员做出调查问询,厚厚的报告书就摆在面前,今日这阵仗显然是有备而来。八名调查会委员分属于内阁两派,目的针锋相对,各怀鬼胎。薛晋铭身为警备厅长,负有直接责任,第一个接受质询。率先发问的委员态度尖锐,摆出了六项证据,直指薛晋铭渎职。然而紧跟着,便有别的委员明为质疑,暗中将问题焦点引开。待八名委员先后提问完毕,薛晋铭从容起身,针对各项质疑一一作答。他风度无瑕,言辞谨雅,态度温和坦诚,一番侃侃对答下来,饶是对立派别的委员也难对他萌生恶感。薛晋铭含笑扫视众人,见火候已差不多了,便低咳一声,正待抛出反客为主的一击,却听赵主任开了口,“薛厅长,我这里尚有一点疑窦。”
非但薛晋铭闻言一凛,连那八名委员也诧异侧目。赵主任是资历深厚的老好人,向来不管是非的中立派,所以才由他出任这主任之职,使两派势力平衡。他这时突然发难,令两派都措手不及,也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方继侥不停擦汗,手里帕子皱成一团。
“失踪嫌犯程以哲,是以诽谤政府、造谣滋事的罪名被捕,但迟迟未予定罪,薛厅长给出的解释是可能牵涉有幕后主谋。”赵主任面无表情地翻开一叠卷宗,“此案到此便搁置下去,不曾继续调查,薛厅长既然怀疑幕后有人主使,为什么又不予追究?”
赵主任此言一出,显然将矛头直指霍仲亨。方继侥大喜过望,心中暗呼侥幸,然而薛晋铭的面色却越发凝重起来。庭上诸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这赵主任究竟站在哪一头,这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底下窃窃人声四起,薛晋铭却缄口不言,锐利目光似要将那闲坐对面的霍仲亨穿透。到这时刻,霍仲亨仍是一派事不关己的泰然,只抬眼朝薛晋铭一扫,甚而流露淡淡笑意。薛晋铭本已暗自警惕,以他生性诡智,没有必胜把握,不会轻易祭出杀手锏。然而霍仲亨的态度早已激起他腾腾怒意,这一个轻藐眼神顿时成了浇向火堆的熟油。
“赵主任之言一针见血。”薛晋铭笑起来,目光冷冷掠过那八位正襟危坐的委员,停在赵主任脸上,“事实上,薛某非但全力追查了,也找到了重要证人,却也因这位证人的特殊身份,令调查无法进行,被迫不了了之。”
话音未落,薛晋铭悔意顿生,刹那间知道不妙——证人二字从他口中一出,对面的霍仲亨眼神态度立时变了,先前闲散态度犹在,一双眼里却是锋芒毕露,恰似出鞘之剑,捕猎之鹰。庭下已炸了锅,官场中人何等敏锐,顿时知道将有大变故发生。尤以方继侥最是紧张亢奋,恨不得站起来替薛晋铭说话。然而高手过招,进退只在刹那动念——薛晋铭已明白,他错失了先机,看错了霍仲亨。
纵是智者千虑,唯一拿不定的却是人心,薛晋铭是否已投向日本人,是谁也猜不透的。若他当真将云漪交到长谷川手里,届时覆巢之下,必无完卵;若他没有交出云漪,霍仲亨出手强夺,反有可能逼他投向敌方,无论如何都是投鼠忌器。是以霍仲亨按捺不发,以静制动,只等薛晋铭先揭底牌。
此刻薛晋铭想通这一点,为时已晚了。二人四目相对,霍仲亨一扫方才的轻藐怠慢,眼里甚至流露欣赏之色,却令薛晋铭后背霎时汗湿——他已知道了他的底牌,而他尚不知道这人手里藏了什么杀招!虽然赵主任已是霍仲亨的人,可他空有一个虚衔,余下八名委员却是大半已被笼络。孰胜孰败,倒也还未可知。薛晋铭掌心虽已汗湿,风度却分毫不减,傲然朝霍仲亨回以针锋相对的一笑。
庭上赵主任啪的一拍卷宗,令底下窃窃人声顿时息敛。
当庭之上,薛晋铭单刀直入,抛出程以哲诽谤案的源头,指出向程以哲提供消息之人,故意利用报界,误导舆论,攻击内阁。此人身份特殊,非但有高官为荫庇,更暗中投效满清余孽,为双方搭桥引线……如今此人已被拘捕,可当庭传召问讯。
眼前一片黑暗,自踏入侧门,云漪便被左右二人蒙上眼睛,一路沿楼梯下行,似乎步入了地下室。议政厅是方继侥的地盘,他们将她藏得如此隐秘,显然害怕被霍仲亨找到。寂静黑暗里,也不知过了多久,云漪渐渐觉得昏沉,疲倦得想要睡去……却听脚步声近,来人将她拽起来。云漪起身,忽觉脚下发软,险些跌倒。那人默不作声,强行将她扶出房间,一路前行。周身的虚软令云漪明白过来,药力已经起效了。仿佛走过了长长一段安静空旷的走廊,静得可以听见自己脚步回声。那人停下,在她耳边说,“云小姐,解毒剂在我这里,不必担心。”耳边听见沉重大门推开的声音,那人解开她蒙眼黑布,顿时光亮大盛。云漪下意识眯了眼,抬手去挡亮光,却觉手臂酸软,连抬手都要费尽力气。
待眼前适应了光亮,这才发觉有无数道目光直勾勾、亮刺刺汇集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又一次成为满堂聚焦的中心,仿佛重回光芒四射的舞台。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从前风月、眼下生死,竟是如此相似。云漪恍惚想笑,当真便迎着满堂目光,展颜而笑。
所有人都静了下去,因这一笑,忘了明枪暗剑,只觉芳华流倩。
满堂人丛之中,她一眼便看见他,仿佛一早知道他就在那里,从不曾远离。她竭力想要看清楚他的眉目神情,然而药效已令视觉渐渐模糊,眼前似蒙上浮动的灰雾。穿过众人目光,款款前行的女子,黑衣如谜,绰约如梦,仿佛去赴一场爱人的密约。然而脚下每一步都似踏在刀刃,力气在迅速流逝,从门口到庭上短短的一段,比生平任何一段路都走得艰难。可这艰难也是愉悦的,只因对面有他。
所有人都在看她,薛晋铭在看,霍仲亨也在看。这一身黑衣黑裙,看在旁人眼里是冷艳,是庄严,看在霍仲亨眼里却是别样的牵动。惊鸿一瞥的初见,黑袍下的修女,一切犹在眼前,此时恍然想来,当真是只若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这般时候、这般境地,她想对他说的话,已尽被前人道尽。霍仲亨猝然闭了眼,眼底有极复杂的神色一掠而过,再睁开时已回复深敛如潭。然而那真情流露的一眼,已被薛晋铭敏锐地捕到。
庭上人声尽敛,底下暗流汹涌、各自心头惊涛万丈,而壁上挂钟已指向预计的时刻。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时间拿捏地恰到好处,薛晋铭朝霍仲亨颔首微笑,终于送出最后一击。
赵主任脸色越发凝重,依照程序,首先核实云漪身份。在座诸人,几乎无人不识“中国夜莺”,即便不曾亲见,也是早早听闻过的。然而云漪开口第一句话,却令众人愕然,“我不是云漪,我的本名是沈念卿。”
这个名字,她终于可以亲口说给他知道。云漪微仰了脸,眼底笑意澄净,映入霍仲亨眼里却是隐隐牵痛。虽然早已查知她的本名,虽一直希望听她亲口对他道出,却想不到是在这样的境地。薛晋铭却已不耐,她叫什么本名都无关紧要,往后她只是他的云漪。他转头直视赵主任,方继侥也故作泰然地打个哼哼。赵主任无奈望向霍仲亨,只得沉下脸来,照章开始问询。
一个个质问抛出,所有的疑点都目标鲜明地指向云漪背后主使之人。
赵主任当庭众公示了薛晋铭提供的证物,正是当日云漪写给程以哲,揭发李孟元勾结日本商人的密函,也是诽谤政府案的消息来源。
“是我写的。”云漪一口承认。
“何人指使你发出此信?”
云漪坦然答道,“秦九。”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警备厅已查实,秦九亦非此人本名,其旧姓宁古塔,改汉姓为刘,本名刘正,世代为前清御前侍卫。云漪既承认为秦九效命,便是承认了与前清余孽有勾结。而众所周知,她曾先后是薛晋铭与霍仲亨的情妇,更是经薛晋铭而与霍仲亨相识。如今她身份暴露,连带着薛晋铭与霍仲亨也难以洗脱嫌疑,难免不是一丘之貉。
众目睽睽之下,赵主任铁青了脸色问道,“你先后接近政府要员,也是出自秦九的指使?”
所有人的目光皆转向了霍薛二人,饶是赵主任刻意模糊其辞,人人心头却已是雪亮。座中薛霍二人却都是面无表情,视众人目光若无物。云漪沉默了片刻,先前低缓的语声更见微弱,“秦九曾借我笼络警备厅长薛晋铭,薛晋铭随即将我转送旁人,与秦九并无瓜葛。”
一言定音,她终究做出了选择,按照他事前的安排,对答得分毫不差。
聪明如云漪,到底懂得省事度势,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向,适时投向真正的强者。薛晋铭笑了,以胜者姿态朝霍仲亨慷慨一笑,尽显赢家风度。至此胜负已分,生平快意,莫过扬眉雪耻之时。方继侥终于不再擦汗,笑眯眯只等看霍仲亨一败涂地。
满堂哗然之声再也压不下去,赵主任无计可施,再不能公然维护霍仲亨。偏偏霍督军此刻眼里只有那女子,目光一瞬不瞬望住她,看不出究竟是悲是怒,望之令人生凉。到这地步还不思反击,果真是英雄气短,红颜祸水……赵主任黯然长叹,明知下一个问题不需要再问,出于程序,还是得问上一遍,“薛晋铭将你转送何人?”
云漪缓缓侧首,看向霍仲亨所在的方向,目光迷茫幽远,似看向不知名的远方。药效已令她神智恍惚,眼前只有影影绰绰的一点轮廓。她没有看见霍仲亨眼里终于不加掩饰的悲哀,也没人看见他默默握拳的手。只要一句话,他便能阻止她说下去,阻止一切发生。
可是霍仲亨沉默,似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沉默等待她说出那一句,粉碎彼此最后的念想。
“薛晋铭想将我送给方省长。”云漪面无表情地开了口,语声冷漠迟缓,“我则借他献美计脱身,回归旧主手下。”
满堂俱寂,一时间没有人反应过来,只听她缓缓说道,“我自两年前奉命接近秦九,潜入梅杜莎俱乐部,明为秦九做事,实为监视前清余孽,获取秦九与内阁官员勾结之罪证。”
秦爷死在这个时候,便是给她最大的恩惠。
当日为了隐秘稳妥,秦爷动用一切手段,将她的过往痕迹抹杀地干干净净,仿佛世间从未有过沈念卿此人。唯一能证明她存在过的证据,只是念乔的存在。她是最重要的杀手锏,除了秦爷自己,再无人知道她的底细,连裴五与二贝勒也不明究竟。以秦爷的手段,原本连念乔也要一并抹杀,但留下念乔却是云漪和他交易的第一条件。于是秦爷妥协,为她造出一个全新的身份,有根有底,连许铮也曾信以为真。如今秦爷不在了,锁住她秘密的那口箱子永沉水底——她的名字、身份、来历,这一次终于由自己说了算。
云漪的声音微弱,传入每个人耳中,却似惊天炸雷滚过。她似乎每说一个字都极为吃力,却仍一字字清晰说道,“我是霍仲亨的人,从前是,一直是。”
【力挽狂澜】
一块通红的热铁浸入冷水,嗤剌剌激起大片水汽,却只激得那么一声,随即冰火交接的激烈尽化作乌有,恰似这满堂鼎沸之后,骤然陷入的死寂。在座诸人瞠目结舌,任谁也想不到事情竟发生如此逆转。都是混迹官场的老油子,失惊之余,已看明白这剑拔弩张的局面,眼下怕是要出事了。撞在这当口上,谁沾到边都是大祸临头,自是敛声屏息,个个恨不能将头缩进腔子里去。
方继侥也不擦汗了,一双眼睛盯着对面薛晋铭,似要瞪出血来。这便是他精心部署的杀手锏,果真够毒辣,事到临头反戈相向,就在委员会眼皮底下让她空手白刃地翻了盘。
沈念卿语不惊人死不休,“当日密函里提及内阁要员与日商勾结舞弊之证据,系有人暗中提供;劫囚案背后,也有人里外串通……蓄意陷害同僚;随后,督军遇刺,与此人亦有莫大关系;现今薛厅长已查知……程以哲等人下落……”寥寥几句话,拼着一口气说出来,念卿只觉冷汗如注,张了口再发不出声音,意识渐渐有些迷糊。话已至此,矛头算是彻底转向了不显山不露水的方继侥。
薛晋铭在这一刹那心思洞明,她口中的敌人原来不是他。
眼前一切开始晃动旋转……四少,你终究明白了吧。她笑一笑,想起薛晋铭那句话,“我们从来不是敌人”……当日仲亨遇刺,若不是有人里应外合,刺客必定混不进去。起初她是疑心过他的,直待他抓了她去,明明白白道出用心,明处的敌人反而不可怕了。既然不是薛晋铭,那么必是蛰伏在暗处,更危险的那人。
她答应他的赌约,答应上庭来作证,原来是早已抱定了主意,借这机会掀出那藏在暗处的人。她以德报怨替他开脱遮掩,无非是想将他推向霍仲亨。这般的处心积虑,这般的不管不顾,连生死也做了赌注,仅仅就为一个霍仲亨——薛晋铭只能笑,笑自己机关算尽、枉作小人,如今进退都是一场空。
一时间整个儿乱了套,事态变化全然脱离了控制,八名调查委员面面相觑,方继侥恨得脸色发青,豆大汗珠滚下脸颊也不觉察。
原来这女人脚踩两头,暗中替薛霍二人搭了桥,实则要对付的是他。好一个薛晋铭,难怪处处透出古怪,原来是打得这番主意,只怕想得也太天真了!方继侥眯起眼,松垮的眼泡越发让两眼细眯成一线,眼缝里却有冷芒一闪而过。他转头冷冷一瞥薛晋铭,却见他直勾勾望着那女人,只是笑,笑得异样奇诡。反观此时占着最大赢面,最该发笑的人,却没有半丝笑容——霍仲亨非但笑不出来,反而铁青了脸,蹙眉沉默,赵主任连问两遍的问话都不曾听见。
她就从容自若地站在那里,微仰了下巴,唇角噙一丝笑意,看也不看他一眼。
明知他不信任她,她便以决绝回敬他的猜疑;他预想到她的背叛,她便报之以不容回绝的坚持,偏要他承认她,站到她身边来,与她共同进退。他就知道,这刁钻的女人从不肯吃亏,连谁多爱谁几分也要讨价还价,任人摆布绝不是她的作派。旁人将她做为刺向霍仲亨的矛,她却变作他的盾,转身迎上身后刀刃,拼却微末之力搅翻这重重机关;如此不计后果、不惜代价,怕是将一切都豁了出去。
霍仲亨想笑,心中几番牵动,偏偏笑不出来。
早已下定决心原谅她,即便她做出再绝情之举,他都不在乎。不管她曾经为谁卖命,如今受谁操纵,只要将她抓回手里,她还是他霍仲亨的女人。可她此刻的举动,已全然不管不顾,一反往常的周密谨慎,举止说话透着说不出的古怪,令霍仲亨心中蓦然生出不祥之感。
“督军!”赵主任发了急,陡然提高声音,第三次重复问题,“请回答卢委员的提问,第一个问题是否属实?”霍仲亨总算注意到有人向他提出质询,大概已连问了两遍,令赵主任不得不出声提醒。见他回头,卢委员再一次问道,“沈念卿受你派遣一说,是否属实?”
霍仲亨眉头一蹙,不耐道,“还有什么问题,一并问完再说。”
卢委员僵住,见赵主任不置可否,只好继续问下去,“诽谤案中,诬告政府的密函来源据说是有人暗中提供,请问您事先是否知情,是否清楚系何人所为,可曾考虑过阻止此事?”这问题来得毒辣,赵主任刚要开口揭过,却听霍仲亨朗声笑了,“霍某身为军人,属下行事也属军务,行为正当与否自有军事法庭来过问,轮不到在这里摊开了说。你身为调查委员,不思督察行政,反来干涉军事,实乃大谬!”
众委员愕然失色,未料到霍仲亨如此强硬,质询委员反被他当场斥责。赵主任不失时机来打圆场,“督军所言极是,政务与军务本该分立,只是此番调查事关重大,务必请督军给予协助。”他话音未落,便听身旁方继侥失声大笑起来,仿若听见了最滑稽不过的笑话。
“原来今日请出督军,只为了协助?”方继侥笑得一团和气,目光如针似芒,“这可好哇,撇得好干净,既然正主儿都不在了,这质询会我看就做做样子得了?”赵主任拍了桌子便要发作,霍仲亨却毫不客气地笑道,“有你在,自然跑不了正主儿。”
看这二人是刀剑出鞘,不分生死不罢休,只怕委员会也要压不住了。赵主任暗自心惊,忙咳嗽一声,肃容叩了叩桌面,“证人一面之辞还需进一步审查,沈念卿,你所做证词关系重大,是非曲直来不得半点虚妄,千万想清楚了再签字!”
书记官执了簿笔上前,递到沈念卿跟前,然而她垂手不接,也不说话。书记官催促的声音恍恍惚惚听在耳中,念卿竭力想要抬起手来,却觉身子半分不听使唤,费尽全力终于抬起了几分,却怎么也抓不住那只笔……霍仲亨蹙眉定定看她,见她迟缓地抬了手,一点点靠近那支笔,手腕竟不住颤抖,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对了。霍仲亨猛地起身,来不及迈步已见念卿身子一晃,软倒下去。
满堂哗然,只见霍督军仓猝起身,险些掀翻了桌子。
坐在近侧的薛晋铭却已抢先奔到沈念卿身旁,俯身将她抱了起来。赵主任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霍仲亨,“不可冲动!”
然而方继侥的反应却比任何人都快,仿佛早有准备,就等着这一刻——不待赵主任发话,他已蹭地站了起来,将桌子重重一拍,“维持庭上秩序!”随他话音落地,左右侧门从外打开,两列整装佩枪的警卫齐刷刷奔进大厅,脚步整齐,行动迅速,显然早已预备在外头了。顷刻生变,满座都惊得呆了,只听赵主任惊怒呵斥,“方省长,这是什么意思?”
方继侥的神色已全然变了,似瞬间换上另一张脸孔,细密笑纹底下透出满满的倨傲,“乱什么乱,都给我坐回去,谁也不许妄动!”他此刻已全然不再理会赵主任,只将目光斜斜睃了霍仲亨,话却是说给薛晋铭听的。
“证人关系重大,需立刻送医急救。”赵主任厉声质问方继侥,“你阻挠证人送医,难道光天化日之下,想要当众灭口?”方继侥眼皮一翻,“证词还未签字生效,真伪尚无定论,赵主任就想一句话定了方某的罪么?”
念卿被薛晋铭紧紧搂着,身体已麻痹无力,连转动一下脖子也不能……可最后一分神智还在,依稀听见方继侥的话,似一盆冰水淋在头顶。难道拼却了所有,好容易走到这步,却要在他眼前功亏一篑?
“别怕,我在这里。”薛晋铭搂紧了怀里苍白的人儿,却见她睁着失神的眼睛,焦灼而艰难地望向身侧。他以为她在找霍仲亨,可顺着她目光看去,却是呆立在一旁的书记官。她一额都是汗,嘴唇微颤,依稀是在说“笔”,垂落身侧的手竭力想要抬起,却是徒劳。
赵主任被方继侥顶得无言以对,再看看身后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警卫,便已全都明白了——难怪方继侥有恃无恐,单看这一色的日造枪械,便知背后是谁在做他的强援。薛方两家已经联姻,薛晋铭自然是他盟友,虽是小小警备厅长,却控制着城中各处机要。
赵主任暗一咬牙,心下后悔不迭。当日是他力劝霍仲亨不可动武,劝他相信内阁,切不可授人以柄。眼下看来,他是全然错了,这世道已是武夫当国,谁抓住枪杆子谁便是赢家。然而如今悔之晚矣,霍仲亨的部队分驻三省,离本城最近的驻军也在远郊,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只怕今日是要折在此地了!唯一的希望,只看能否凭着委员会的面子,暂且压他一压,好歹还有内阁在后头……赵主任这里急出满头冷汗,霍仲亨却是一声冷笑,对眼前变故竟是视若无睹,依然迈步朝那女子走去。
“督军想做什么?”方继侥一步挡在他面前,满脸堆笑,故意瞪圆了眼睛,“难道还需鄙人再说一遍?即便督军怜花心切,总还是要顾及一下大局吧?”方继侥凑近霍仲亨,满怀快意地期待着对手暴跳如雷。然而冷不丁喉头一紧,竟被霍仲亨揪住领口,单手提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肥背粗腰的方继侥竟似个毫无反抗力的孩童,被拎得踮起足尖,脸色紫涨。“滚!”霍仲亨面无表情,唇间只吐出一个字,扬手便将他撂出三步开外,扑通坐倒在地。
所有人瞠目结舌,直到方继侥扶腰爬起,声嘶力竭地吼叫,“逮捕他!给我逮捕他!”两侧警卫这才回过神来,端了枪冲上庭前,却听薛晋铭抬头喝道,“站住。”
顶头长官的号令比省长的威望有力,警卫们原地立定,不再踏前一步。
霍仲亨与薛晋铭相隔不过两步,四道目光相交,虚空里似有金铁声划过……隔在两人之间的,却是陷入半昏迷的念卿,整个人似一株枯萎的兰草,斜倚在薛晋铭臂弯,长发如瀑垂落。
方继侥急了,一把夺过身旁警卫的佩枪,对准了霍仲亨,“晋铭,还不动手!”
霍仲亨回头,笑容里流露匪夷所思的神情,“你想同我动武?”
随他话音落地,竟有一种声音由远而近传来,隐隐震地有声,仿佛有什么逐渐逼近。起初人人皆被庭上变故震撼,大多不曾注意到外头动静,只有极少人细心察觉到了……不知是谁最先探头看向窗外,猛一声惊呼自庭下响起,“是军队!”
这一声喊,骇得众人心惊肉跳,坐在外侧的立时扑向窗边,不看不打紧,这一放眼看去——议政厅外广场上,黑压压都是军队!后头军车隆隆而至,枪炮架设森严,四下里荷枪实弹的士兵,穿一色深灰制服,整齐划一的步伐震动地面,似潮水般逼近大门。
有反应敏捷的已惊跳了起来,诸人再顾不得什么庭上秩序,乱纷纷慌作了一团。
方继侥倒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瞪了霍仲亨,怎么可能有军队,进出本省的通路都已被封闭,军队绝不可能从天而降!警备厅早早将他监视了起来,连日里只见他醉心风月,根本不曾调遣过军队……这绝不可能,一定是他使诈!
枪声骤响,方继侥朝天鸣枪,震住底下场面,朝薛晋铭和左右警卫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把人通通给我抓起来!”左右警卫迟疑,有人还在等待薛晋铭号令,有人终于端起了枪,对准霍仲亨与庭上八名委员。见有人带头,其余人也喀的拉动枪栓,纷纷举枪。
“方继侥你想造反了!”赵主任大怒,其余委员个个面如土色,有人抖抖嗦嗦打着圆场,直嚷着“冷静,大家冷静”。然而到这一步,方继侥的暴跳已不再令赵主任担心,反而是霍仲亨让委员们骇然失色——他果真调集了军队,就在委员会抵达本省的同时,霍仲亨一面拉拢赵主任、敷衍内阁、蒙蔽方继侥的耳目,一面暗中集结军队,以不可思议的手段突破了封锁,神不知鬼不觉地布下罗网,待得众人发觉,已然是兵临城下。
莫非他一早知道方继侥会发难,他又是从哪里调集来的军队,他这么大动干戈,仅仅是要对付方继侥,还是另有可怕居心……赵主任一头冷汗涔涔,惊觉这是个惊天的圈套,而他从一开始就已踏了进来,此时抽身已晚。
混乱场面下,惟独薛晋铭一个人对周遭视若无睹,只是俯身抱着沈念卿,目光专注在她一人身上。念卿已陷入半昏迷中,隐隐听得周遭大乱,听得有人惊呼“军队来了”……薛晋铭深深看着念卿,看她牵动唇角,露出淡薄笑容。
她知道会赢,他一定会赢,只因他不是别人,他是霍仲亨。
至此心中大石訇然落地,念卿放弃了挣扎,静静阖上眼睛,任由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自己淹没。最后朦胧的意识里,是薛晋铭紧紧抱着自己,不是他,不是仲亨。
一点泪光凝在眼角,顺着睫毛颤了颤,终究不曾坠下。
也罢,是谁都不重要了,这一生实在太累,她已懒得再睁眼了。
这一局棋,从第一步就输了——不是输给他,而是输给你。
“最能狠下心的人,原来是你。”薛晋铭望着她沉静容颜,一时恍惚,伸手去拂她颊边乱发。指尖还未触及,只听喀的一声响,乌黑枪管已抵在额际——侍立在霍仲亨身侧的副官许铮,一个箭步上前,拔枪指住了薛晋铭。
左右警卫慌忙将枪口转向许铮,方继侥惊跳起来,一见情势不妙,立即见风使舵地叫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一切交给委员会裁决!”
然而震地靴声已至,大门被轰然推开,身穿铁灰制服的正规军队如出鞘的利刃,凛冽无声,杀气腾腾。号令声里,上膛举枪之声整齐划一,乌黑枪口齐刷刷对准庭上警卫及诸人。饶是装备精良的警卫,在真正的军队面前也阵脚大乱——到这地步,寡众胜负已分,然而束手待缚终是不甘。方继侥眼角抽跳,汗水沿着额角蜿蜒似小溪,咬牙怒道,“霍仲亨,你当真目无国法了吗?方某堂堂省长,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就算委员会包庇你,内阁也不会纵容你胡来!”
“是么,那我们便来讲讲国法。”霍仲亨冷冷侧首,眼底锋芒毕露寒。全副武装的士兵橐橐而入,毫不含糊地包围了在场诸人。赵主任也僵住,慌忙劝止霍仲亨道,“督军息怒,内阁已将此事交由委员会查办,请督军信任在下,切莫冲动误事,武力终究不能解决问题……”
“武力不能解决,难道要温良恭俭才能解决?”霍仲亨的目光扫过畏缩在后头的委员们,却无一人敢与他犀利目光对视。他负手看向庭下众人,“军人外御敌寇,内镇奸邪,武力所及,同样是捍卫国法之威严。”
赵主任哑口无言,只得诺诺,其余委员也连连称是。方继侥见最后的退路已断,再无适才耀武扬威之色,颤声嚷道,“我是一省之长,有大总统亲颁的委任状,即便要办我,也轮不到你霍仲亨和赵知武!”
“我便办了你又怎样?”霍仲亨截过他话头,声色淡淡,并不如何狠厉,却令方继侥陡然打了个寒噤。只见他冷冷看向赵知武,“方继侥扰乱质询会、当众迫害证人、武力威胁调查委员、涉嫌勾结日商、渎职纳贿……数罪并举!赵主任,你说如何处置是好?”
赵知武张了口,汗涔涔地呆了半晌,一咬牙道,“应当停职拘禁,听候彻查。”
——特遣调查委员会当庭宣布,拘捕方继侥、薛晋铭及一干涉案官员,同时急电北平,获内阁紧急会议通过,由督军霍仲亨临时出任代省长。旋即,代省长霍仲亨宣布三省戒严,进入紧急状态,停止南北战事。南方当局于次日发布电文,谴责北平内阁包庇卖国官员,支持霍仲亨重审日商一案,彻查卖国丑行,并宣布暂停战事,联合三省,共建和平。
六(完结)
【浮生如斯】
融融暖意似羽毛刮在脸上,光晕浮动,有暗香萦绕。
冬日阳光斜照,窗帘被微风吹动,一下下搅动着光晕,将细密镂空的蕾丝纹样投影在粉白的墙壁上……窗外微风撩动树枝的声音,在这幽静午后格外清晰,间或有轻微的沙沙声传来。
是在梦里,还是另一场梦醒?
念卿静静睁眼,良久不敢动弹,不敢出声,分不清眼前一切是真是幻。这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地方,督军府的卧房。床头摊放着未看完的英文小说,银箔书签并没有夹进去……念卿闭上眼,重又睁开,眼前毫无变化。
像是睡了一场沉沉大觉,醒来一切如旧,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不曾有人死去、不曾有人背离;不曾心痛、不曾绝望;不曾有过步步惊魂,不曾有过生死离别。一切的一切,只是南柯一梦,是被唱片机跳掉的片断,唱针拨回去,又从头来过。
念卿缓缓坐起,一转头便看见了霍仲亨。
他就坐在窗前椅上,仰靠椅背睡着了,手边案几堆满文书,一纸电文飘落脚边。他睡得很沉,眉心一如往常的微蹙,睡容也透着疲惫。念卿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看他……房里很静,他的侧影英挺,在这阳光底下有种别样的宁定,令她蓦然生出劫后余生的酸楚。
轻轻下下床,赤足走过地毯来到他身边,念卿的脚步比猫更轻悄,舍不得将他惊醒。他全副军装穿得一丝不苟,在家中也半分不得松懈,累成这样也不肯躺下休息。她伸出手,还未触及他肩膀,泪水已簌簌落了下来……他究竟在这里守了多久,看这累累叠叠的公函电文,只差没把书房也搬来她床边。
这样睡不知他会不会冷,念卿心绪迷蒙,一时只想着找条薄毯给他盖上,抬步却踩到那张飘落的电文。她俯身去拾,不经意扫到上面的字迹——这是南边政府联合四省通告全国的电文,文中直斥北平内阁失政媚外,称霍仲亨乃国之肱股,实堪共和之表率云云……念卿怔忡地拾起电文,心底似有一扇门扉洞开,被光亮照进。她抬眸望向熟睡中的仲亨,指尖凉凉的,似捏着一块将化未化的雪。
他和南边算是结盟了么,或是早已有了默契?她朝夕与他相对,却毫不知情,只道他一心仍是向着北平。他果然是戒备着她的,往日种种,不知有多少是试探,多少是猜疑。念卿直起身子,木然将那电文搁回茶几。然而指尖骤然一缩,似被茶几上的信封烫到,那上面笔迹宛然,恰是她留给念乔的信。这信,落在他手里也不奇怪,想来是他救出了念乔……只是信封底下,还斜斜压着一份发黄的英文旧报纸。念卿颤着手将报纸抽出,翻过背面,赫然一道标题映入眼中,“中国养女谋杀案。”
耳中嗡的一声,缭乱光晕纷舞在眼前,周遭一切俱都在瞬间变暗。记忆的坟墓里似有无数藤蔓伸出,带着腐烂的气息将她紧紧缠绕。埋葬在万里之外的过去,最不堪回首的往事,就这样被翻掘了出来,晾晒在阳光底下,晾晒在他的眼前。
隐约有什么声响传来,霍仲亨心中牵动,蓦然睁开眼,“念卿!”
这个名字第一次从他口中唤出,低低的,带着不敢置信的小心和温柔。然而她没有反应,只是直勾勾看着他,面孔煞白得怕人。霍仲亨猛然起身,胳膊一下子带翻了桌上文书,哗哗散落一地……下一刻,她已在他怀抱中,被他紧紧拥住。
她睡了那么久,整整一天一夜还不肯醒来。起初看她晕倒在庭上,原以为是紧张所致,随即赶到的医生却发现她被注射了药剂。回想那一刻,薛晋铭被枪指住,却说出“没有解毒剂”——那是他生平最恐惧的时刻,恐惧到不能呼吸,每一吸气都觉刀刮似的痛。
“念卿?”霍仲亨低头看她,她却毫无反应。难道薛晋铭说谎,难道医生的诊断有错,那药剂仍旧侵害了她的神智……霍仲亨一时间心神大乱,慌忙抱起念卿放回床上,“说话,念卿你说话!”
医生已断定那不是毒剂,而是一种罕见的神经干扰药物,即使不经治疗,昏睡12小时后也会自然苏醒。可她这个样子,分明醒来了,却比昏睡时更令他惊怕。霍仲亨抓起床头电话立时要叫医生,却见念卿突然笑了,笑得苍白惨淡,却到底是恢复了活气。
“说什么?”她幽幽望定他,嗓音沙哑破碎,“你还想听我说什么?”
霍仲亨怔住,这才想起她方才紧紧盯着的英文报纸,和那封信。
“中国养女谋杀案?”念卿笑出声来,“你想听这个?还是听我母亲如何弃家出走,父亲如何潦倒病死,我如何杀人,如何……”话音一窒,她被霍仲亨狠狠揽进怀中,紧摁在胸口,迫得不能呼吸,只听见他激烈的心跳声,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整个世界再无其它。
她在他怀里簌簌发抖,呼吸艰难,似一只随时会碎裂的瓷娃娃。霍仲亨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原先有千言万语,此刻却唯有叹息。她是如此脆弱,任何触动对她都太锋利。她浓密黑发散覆下来,缭缭绕绕,缠住他的手指……霍仲亨阖目长叹,嘴唇轻轻落在她头发上,一路吻上鬓角,吻上额头。
他唇上的温暖,令她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剧烈颤抖。她的身子又软又轻,在他臂弯里似一株随时会折断的兰草。两个人就这样相互倚靠,耳鬓厮磨在冬日阳光之下,就这样永远相依下去也好。可她微弱地笑笑,终究打破这片刻宁定,“你看过那封信了。”
“对不起,我未能尊重你的私密。”霍仲亨握住念卿冰冷的手,低头吻在她指尖。
她是极审慎的人,即便留给亲人的绝笔信里仍对自己的身份只字未体,只将一段私隐家事告诉了妹妹——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父亲与外室的私情,令念卿的母亲弃家出走,从此流落异国。信函里看得出妹妹对她误解甚深,她并不辩解,却有一段话令他深深动容——“念乔,没有人甘愿流落风尘,但若在生存与清白之间选择,我宁愿活下去;而若生死与大是大非相悖离,我却不能够再错下去。”
在她写下这行字的时候,是泪如雨下,还是痛彻心扉……那个时候他却不在她身旁,纵是风云叱咤,却来不及为她擦去当时泪光,如今已不知能否追回她的原谅。
她究竟还隐藏了多少伤痛,一层层揭开都令他触目惊心。当初调查她的身份,查到秦九便再无线索可寻。直至顺着这封信里线索追查下去,才知当年远走异国的母女,竟又遭遇了更加可怕的灾难——谋杀,是什么会逼得一个未及18岁的少女涉嫌谋杀?
英文旧报纸上语焉不详,字里行间都是贬歧,用词极其恶毒。杀人少女的名字是玛姬,冠了洋人姓氏叫做汉弥顿,既不姓沈也不姓宋,从而避过了追查。幸而通过英国使馆查到了她母亲的身份,原来那位夫人也改了名字,夫姓便是汉弥顿。报纸上讲,所有人都认定玛姬是杀死那位雕塑家的凶手,证据却指向她的母亲,而她母亲也亲口认罪,令玛姬逃脱法律责罚,从此消失无踪。
霍仲亨深深看着怀中女子,这是他的念卿,对一只流浪猫儿也会温柔怜惜的念卿。可他知道,当生存与尊严面临威胁之时,那只拈花弹琴的手一样可以横刀相向。念卿笑容凄苦,“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定要看见我如此不堪,你才满意?”
“你在我眼里,始终有如初见。”霍仲亨闭上眼睛,不愿被她看见心底硬生生刮划而过的痛楚。却不知他这一句“有如初见”,轻而易举将她击溃,令她泪如雨下。念卿苍白手指紧紧抓住他的手,似溺水之人不肯放开仅有的稻草,“记不记得那天早晨,临上车的时候你问我……”
“我问你,是不是有话同我说。”霍仲亨接过她的话头,一字不差地说下去,“你只是笑,说很快就回来,晚上等着我回家吃饭。”他记得这样清楚,一个字都不曾说错。念卿笑起来,笑得泣不成声。霍仲亨叹息,手指抚过她鬓发,“傻丫头,我自然知道你有话想说……我也等你这些话,等很久了。”
很久,会比她更久么,等到终于可以开口,却忘记了该从哪里说起。
念卿惘然地想,那么多悲伤,那么多离乱,如何才能说得清楚,如何才能令他明白……霍仲亨似能看穿她的心思,“凡是关于沈念卿的,我都要知道,随便什么都好。”
念卿别过脸,不愿被他看见眼里泪光闪动,装作不经意地笑笑,“那么,从最老套的戏文讲起好不好?”霍仲亨微笑,“讲给老套的人听,当然好。”
老套,当真能老套又何尝不好。
老套的戏文里才子佳人总有花好月圆的结局,而现世男女,连这样的老套也不可得。
这一点,在她四岁的时候已然明白。那天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那病骨支离的女子抱着一个婴儿跪在她家门口,被大雨淋得湿透。父亲让她们进了门,母亲却把自己关在书房两天两夜没有出来。念卿也被关在自己房里,不许接近那病入膏肓的女子,奶娘说她患了痨病。果真没过两天,那女子便死在她们家里,留下那小小婴儿……父亲说,那是她的妹妹。
换作戏文里的苦情桥段,少不得心酸垂泪一把,换在自己身上却是欲哭无泪的悲酸。
母亲是那样硬气的一个人,念卿永远记得她说过,“原谅只得一次,再多便廉价了”。
自此之后,父母在人前依然相敬如宾,维持着两个家族的颜面,然而念卿再没有见过母亲真心笑颜。尽管如此,念乔却一天天长大,母亲虽不喜欢她,却也不曾薄待这可怜的孩子。
“念乔慢慢懂事以后,常常问我,为什么妈妈不喜欢她。”念卿眼里泪光晶莹,“她不知道妈妈已尽力而为。” 念乔的存在,便是背叛的铁证,母亲再伟大也无法真心喜欢上这个“女儿”。尽管如此,她还是恪守了与父亲的约定——念乔的生母临终前恳求父亲,永远不要透露念乔的生世,不让她知道自己有一个出身微贱的生母。
于是母亲认下了念乔做自己的女儿,答应永不说出这秘密。
“妈妈是最重信诺的人,她的承诺,我本该遵守下去。”念卿怅然而笑,或许旁人无法明白她和念乔有着怎样的感情。父亲后来沉溺鸦片,母亲的心早已不在家里,剩下两姐妹相互依持,念乔从学步学语到读书识字,都是跟在她身后,跟着她一起长大。
然而一分别便是七年,再寻回她时,她已不是当初的念乔。她已学会选择自己的立场,有了自己的爱恨喜悲。想起那日的一幕幕,念卿仍觉心头隐隐抽痛,“我终究不能替她打算一辈子,”
那个娇憨女孩只有匆匆一面之缘,虽知是她的妹妹,也无暇细看。霍仲亨缓缓点头,“你做得没错,至少她有权利知道自己的母亲,知道自己为何来到这世上。”念卿抬眸迎上他悲喜洞明的目光,一时忘了言语,心中如有温泉浸过。霍仲亨却蹙眉沉吟道,“那时是逊清末年,政局已乱,世道动荡,各家都有艰难之处。”念卿缄默片刻,低低说道,“我父亲不善经商,承袭家业之后,连番投资均失败……最可恨却是迷上了鸦片。妈妈因此搬出家门,带我住在别院。不久姥爷病逝,妈妈便只身回到家乡赴丧。”
岂知这一去,就此改变母女二人的命运,连带着念卿的一生也从此扭转。
【何许何处】
母亲曾经以为,留在被鸦片烟雾笼罩的家中,日复一日过着绝望的日子,无异于等死。于是赴丧途中,与汉弥顿先生在火车上的邂逅,便成了她唯一可见的救赎。念卿唇边有淡淡笑容,似水面涟漪漾开,“汉弥顿先生是在东方旅行多年的探险家,他在江南水乡的拱桥上偶遇我的母亲,于是爱上她,追寻她从江南回到这里。”
母亲最终决定抛下一切,跟随汉弥顿先生远走异国,不知需要多大的勇气。想来家中已再没有牵挂,只有小小的女儿是她无论如何也要带走的。当时她只十一岁,开开心心去乘船,却不知一走就是七年……初到英国的日子虽然新鲜美好,却并不快乐。汉弥顿先生同母亲结了婚,送她入读最好的学校,请来家庭教师教她英文、法文、声乐和钢琴。在乡间别墅里,她拥有自己的小马和骑师,可以自由地驰骋在牧场……然而小小女孩的心中始终记得,万里之外才是她的亲人,才是她的家。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爱同母亲说话,一度与母亲疏离如路人。
平静的生活只有短暂五年,随后厄运骤至,汉弥顿先生赴印度经商,因洪灾猝死在孟买,货物全部损毁。损毁的货物涉及巨额赔偿,汉弥顿先生的生意原本经营不善,欠下许多债务,濒临破产边缘。母亲变卖房产,只剩一贫如洗,不得不带着她迁入贫民区。
华人劳工的地位比黑人更卑微,混迹在伦敦东郊贫民区的各色穷人之中,一对华人母女要想生存下来,不是不可能,只是代价惨重而已。
她抬起手给他看,这只手纤细苍白,轮廓极美,只有凝神细看才能发现指间淡淡疤痕。
伤口或扭曲或斑驳,有割伤亦有裂伤,时隔数年疤痕仍未淡去。即便肌肤伤痕可以抹平,心上的痕迹却已不可磨灭。霍仲亨捉住她的手,轻轻握在掌心,似握紧她的过往和伤痛……这些旧伤痕他是注意过的,混迹风尘的女子大多出身贫寒,他只道是她幼年劳作的痕迹。
“这些不算什么。”念卿淡淡抽回手,依然笑着,语声却开始颤抖,“你知道真正屈辱是什么吗,不是饥饿,也不是冷……是,是……”她突然说不下去,毫无血色的嘴唇一直颤抖,似乎牵着他的心一起颤抖。她的瞳孔深邃,像碎裂的镜子,每一块碎片都照见自己的残忍。这一刻霍仲亨开始后悔,后悔到极致。
报纸上白纸黑字,写那中国养女的监护人,一位受人敬重的雕塑家,被一把刻刀割开喉咙,死在了自己的工作室里。当时只有他的中国情妇和情妇的女儿在场,苏格兰场逮捕了这两个女人,依据现场证据判定情妇是凶手,最终无罪开释了情妇的女儿——被那雕塑家好心收养的中国少女。尽管凶手当庭认罪,很快因伤寒死在狱中,可外界始终认为真正凶手是那名冷酷的少女。
“念卿,那些都已过去,与我们再无关系。”他的手指抚上她的唇,不让她再说下去。”
假如那个时候,那个少年,也对她说出这句话,或许此生将会重写。
那个金发灿亮,有海水一样碧蓝眼睛的少年,曾在五月的花海向她求婚,曾在月光下的旧仓库里和她狂乱纠缠。那时她是他导师的养女,常常去那工作室看望母亲。她固执地不肯将那位资助人唤作养父,尽管母亲早已是他公开的情妇和最美的模特。
十七岁的时候,她仍瘦弱苍白,并不够美丽。资助人却一次次要求念卿做他新的模特,总被母亲拒绝。那人的目光,越来越狂热地追逐在她身上,终于有一天,她悄悄去工作室约会,却没有见到那赴约的少年,只有资助人在等着她。他强行剥去她衣物,将她绑在工作台上……霍仲亨蓦然闭上眼,将她狠狠按在胸前,“念卿,别再说了!”
念卿不理他,自顾漠然讲下去,“我摸到一把刻刀,割断了绳子,他一拳一拳打下来,我死也不松手,他伸手来夺刀……我便,一刀扎进他脖子,割断了他喉咙。”
她不再说话,他也不语不动。
两人都静默了,连同渐渐西斜的阳光也一起凝固在冬日午后。就快到过年时节,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了,房间里早早生了壁炉,可还是令人手足发僵,从心底直僵出来。
仿佛过了许久,霍仲亨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念卿。”
他唤她,她也不答。
他将手指探进她浓密发丝,一下下梳过,这般小心轻怜,是他这半辈子从未有过的温柔。
“念卿。”他又唤她,贴在她耳边低声说,“不要紧,这些都不要紧。”
她仍然没有反应,他抬起她脸庞,却见她双目紧闭,泪水涟涟而下。霍仲亨再说不出话来,低头便吻了下去,将那温热哭咸的泪水一起吻去,舌尖心尖都是涩涩甜甜。念卿哽咽着想说什么,他却强横地封住她双唇,不许她开口。如同销毁那起案件与她的关联——残旧的一切,他要通通抹掉,再重新给她一个世界。
梳子握在手里微微发颤,梳了几次也不能梳起鬓旁散发。念卿放下梳子,怔怔望着右手出神。失能性药剂对神经的麻痹作用十分厉害,要过48小时才完全失效……仅只如此,并不会危及生命。他终于骗回她一次,骗得很彻底,也输得同样彻底。念卿默然握了梳子,梳齿戳在掌心的刺痛令心头牵扯稍觉缓和,眼前却挥不去那似笑非笑的面容。如今此人锒铛入狱,前一天还是翩翩佳公子,今日已成阶下囚。方继侥被捕之后,薛晋铭下令解除全城警察武装,随后交出了程以哲和念乔,二人都完好无损。仲亨是坦荡之人,对敌人也不吝赞赏,他说薛四少迷途知返,不失君子之风。
四少,念及这个称谓仍是温软,齿间呢喃似呓语。
萍姐已将念卿素日喜欢的几样首饰挑拣出来,见她还未梳好头,忙接过梳子替她绾拢发丝。自念卿醒来之后,萍姐欢喜不已,慌忙去给佛龛上香。半日里陪着念卿梳洗整理,萍姐一张嘴就不曾停过,恨不得将这几日里发生的事通通告诉她。督军和谁一起看戏赴宴、督军通宵达旦和将领们开会、督军守着她一天一夜、督军吩咐陈太在公馆照顾宋小姐……直听得念卿摇头苦笑。
此刻念乔已被安全接到公馆,有陈太在那边照看她,程以哲也已安然获释。那日与陈太失散之后,她被薛晋铭带走,而藏身暗中的陈太目睹一切,并没有独自逃走,反而冒险赶到督军府向仲亨报信,随后被仲亨送回公馆。听说念乔获救之后,情绪十分不稳,仲亨也将她一并送往公馆,由陈太照料。
自念卿醒来,还未有机会见到她们。仲亨曾问要不要带念乔来此,念卿却说不必。她还未想好如何面对念乔,面对一个全新的,已长大成人的念乔;或许此刻的念乔,也未准备好如何面对一个迥然不同的姐姐。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她,风暴并未停歇,相反却是刚刚开始;风暴中心虽然平静,一步之外却已是风云翻涌,剑拔弩张。
仲亨很忙,内外压力集于一身,想在她身边多待一刻也不能。念卿怅然笑笑,看一眼镜中妆容,却觉唇上猩红刺眼,显得肤色更加苍白。萍姐手巧,已用一枚珍珠夹子将她高髻绾起,衬上墨绿丝绒旗袍和银狐披肩,端的冷艳高贵——可这不是她想要的模样,她不要再被冠以艳妓之名。
一天之内,外界报章已连篇累牍将她写成爱国侠妓,写她深明大义,英雄红颜相得益彰。萍姐将报纸都拿给她看了,有些是真,有些是假,有真心褒赞也有含沙射影。念卿却再明白不过,假若仲亨败了,此刻报章的言辞想必是另一番光景。
尽管如此,每则报章仍不忘提及她昔日艳名,大肆铺排笔墨,渲染她的情事。云漪这名字,似长在肉里的符咒,怎么也揭不下来——不,沈念卿不是云漪,中国夜莺已是昨日风月,她再不需以万端风流取悦世人耳目,也不需强装出雍容高贵,靠珠玉遮掩苍白。
“不用了。”念卿抬手将绾好的高髻拆散,拿手帕擦去唇上猩红,对一脸茫然的萍姐莞尔笑道,“今天我不想化妆。”萍姐愕然,“可是晚上有宴会呀,许副官说是好大排场,督军吩咐要好好准备的……”念卿笑而不语,径直打开衣橱,取出平日绝少穿的一套衣服。
萍姐还欲劝她,却听凌儿在门外脆声叫着沈小姐。开门看时,小丫头竟抱着诺大一捧梅花,横斜枝条将自己小脸都遮住,细细声说,“有人送花来。”萍姐讶然接过,问她何人送花,凌儿睁大眼睛只是摇头。梅花,寓意坚贞和高雅——看似不经意插在竹篮里,却是少见的绿萼梅,扎得很是精致。念卿扫一眼花束,似乎并不关心,只笑着招呼凌儿过来。凌儿还未走近,跟在身后的花猫已趁机钻进屋里,弓身跳上念卿膝盖。
“赖皮的小东西!”念卿笑着揉揉花猫松软皮毛,这猫已算老猫了,却仍呼噜着仰面撒娇。萍姐在扎花枝的丝带上发现几个娟秀的蝇头小楷字,脱口念出“顾青衣”……念卿的手停下,却未抬眸,依然轻轻抚摸猫咪。萍姐皱眉将花搁下,不敢再多言,忙招呼凌儿出去玩。
念卿将猫抱到地上,淡然起身换衣,始终未看那花束一眼。
许铮对照着名单,仔细核实完来宾名录,再一次向霍仲亨汇报今晚宴会的筹备细节。今晚是代省长及大督军霍仲亨首次公开设宴,邀集政府要员、商界大亨、全城名流以及英美俄法德五国领事同时出席——选在这个时候设宴,一则抚定人心,另一则亦摆明是对北平施压、欧美干预和外界种种流言的高调回应。
兵变风波震惊全国,内阁为之色变。霍仲亨先斩后奏,与北平公开决裂,处决了行凶日商,迫令城中日本商会道歉,令日本人颜面扫地。一时间民众激越称好,奔走支持,同时却也忧心忡忡,一怕北平高压镇压,与霍仲亨兵戎相见;二怕霍仲亨野心过大,既已宣布三省戒严,下一步便是独立也不奇怪。如此一来,兵祸再起,其他诸省军阀必定效法霍氏独立,届时又将重现割据混战之祸。如今,霍仲亨是进是退,是战是和,已成内外关注之焦点。
今晚这一场盛宴,必是精彩无伦,更是每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许铮一丝不苟地汇报完毕,霍仲亨皱了眉头,有一下无一下敲着桌子,似乎心不在焉。许铮看不懂他心思,又不敢问,正自惴惴着,却听他问,“真要学洋人那套么,我怎么想怎么别扭!”许铮愕然,待反应过来他所指何意,竟扑一声笑出来。霍仲亨恼怒地瞪过去,不掩尴尬之色,许铮只得强忍笑意,“不别扭,怎么会别扭呢……”不待他说完,霍仲亨便不自在地挥手嚷道,“行了,就这么办了!还不去备车!”
天色已暗,时间差不多正好,霍仲亨换好正式军礼服,佩上织金绶带和勋章,腰间马刀佩剑佩枪俱齐,最后戴上雪白手套。一切就绪,许铮在门口请示可否出发。霍仲亨颔首,从容步出办公楼,至后楼大厅负手等候念卿。
楼梯上步履声声清脆,霍仲亨抬眼看去,见一个飒爽丽人亭亭走下楼梯,竟穿了全副男装,裁剪精妙的白色条纹小西服,既有英挺之气,又恰到好处地勾出曼妙身廓。她一头乌黑卷发齐齐梳拢向后,挽做简洁低髻。素颜不染脂粉,生就一段风流。
【占尽风流】
入暮,厅中华灯渐次亮起,扶梯顶上水晶吊灯投下璀璨光芒,将她婀娜身影映得似真似幻。霍仲亨凝望阶上的女子,心头却兜上初见她的幕幕光景,穿修女黑袍的她,华服耀眼的她,与眼前素面朝天的她……纷纷叠印在一起。有一种人是天生的明星,即使不施脂粉,隐于人群,也会有华彩从骨子里透出来。而他的念卿,恰是这般女子。霍仲亨欠身一笑,稳稳向她伸出手。她抿一丝笑意在唇边,并不将手交给他,语声亦清冷,“督军在等谁?”这话来得奇突,霍仲亨却没有半分迟疑,朗声清晰地回答,“我等的是沈念卿。”
随他语声落地,有纯澈光采从念卿眼底掠过,湛莹的眸子几乎夺去身后灯色。
不错,从此她是洗尽铅华的沈念卿,再不是浮华环绕的云漪。旁人不明白的心思,唯他能懂,唯有霍仲亨懂得沈念卿——男装素颜非为夺人眼目,只不过,是她挥别过往的一点心迹。
念卿笑了,款款步下阶梯,将手交到霍仲亨掌心,任他将她挽在臂弯。
副官许铮和侍从长郭培中俱是军服鲜亮,率六名高级侍从早已候在门外。霍仲亨座车的白底红字一号已换为黄底黑字一号[1],警戒车辆在前开道,侍从车辆随后,雪亮车灯齐齐打开,一行车队仪仗鲜明地驶出督军府。
这样的阵仗是念卿不曾见过的,往日她只同他出席非官方的交际场合,而正式宴会上,以她的身份是不合宜的。念卿静默下去,侧目看窗外景物飞逝,心绪无端迷离。手上忽觉一暖,被他紧紧握住,他的拇指从她光洁修削的手指上摩挲而过,竟停在了无名指上。念卿心上没来由一紧,回头看他,却见霍仲亨微阖着眼,似在深思又似心不在焉,并未看她一眼。
整天昏睡着,果真是睡迷糊了,竟想到哪里去了。念卿侧首一笑,仿佛觉得有沙子搀进身体里,粗砺地磨在某处,分不清是不是痛。下意识去揉眼,却觉出真有沙子,怕是从车窗外吹进来的。霍仲亨见她低头揉眼,便伸臂揽过她,俯身小心吹去沙子。念卿眼里红红,有泪水涌出来,霍仲亨一面笑着,一面拿手帕给她拭泪,那泪水几番拭去却又涌了出来。他顿住,抬起她下巴细细审视,见她眼里有泪,唇边却带笑。
“怎么回事?”霍仲亨眉头紧蹙,“又是什么惹你不痛快,不痛快就说出来,哭什么?”什么心思被他直来直去地嚷出来,都变成没意思了,念卿窒了片刻,不由笑起来。霍仲亨见她这样笑,越发不安,耐着性子问,“是想你妹妹,还是担心别的?”念卿抽出手笑道,“别胡猜,沙子迷了眼罢了。”霍仲亨看看她,转头闷声不语。车子拐过一个转弯时,他蓦然啊的一声。司机一惊,慌忙减速下来,见霍仲亨摆手示意无事,才又继续驶前。
霍仲亨挑眉笑看念卿,似终于猜透了极难的谜题,“你在气顾青衣那回事?”他就这么大大方方将顾青衣三个字提起来,倒叫念卿啼笑皆非,明知他想差了,却偏不否认,倒看他要说什么。霍仲亨哈哈大笑,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一紧,反倒问她,“既然知道这回事,为何不直接问我,你又不是那等小心眼的女人。”念卿哑然瞪了他半晌,终是无奈而笑,“你同什么人做什么事,总有你的道理,我又为什么要问。”
“嘴硬!”霍仲亨笑斥她,“我不信世上有全然不吃醋的女人。”念卿静了一下,淡淡笑道,“那么,等到新人换旧人那天,我再吃醋不迟。”霍仲亨摇头笑,将她揽得更紧些,“念卿,你的毛病就是心重,什么都不往好处想。”
仿佛果真是这样,许久以来,她已习惯了事先想好最坏的可能。念卿低头不语,良久才淡淡道,“你想偏了,顾小姐那回事我还真未细想过……当时只道是末路,也就无心理这闲事。”
霍仲亨沉默片刻,想说什么,却只叹了一声。原本,他没指望她怎样,也不认为她应当坚贞不二。尽忠效死是男人的事,小女子辛苦求存已属不易,是个男人便不该卷她进这浑水里受累。薛晋铭旁的还好,惟独这一件,他是不原谅的。
只是,他未想到,这个女人偏就坚贞不二,偏就肯为他舍命。他一直都看低了她,直到那一刻,他的念卿光芒四射,夺尽众人风采,比任何人都高贵。当她说,“从前是,一直是”……他便知道,倾此一生也不足以报她了。
“不,你不知道。”念卿平静地抬眸看他,迎上他深深目光,“你在那时,即便真的弃了我,也不要紧。我那样做,并不是为你。”霍仲亨目光变幻,温柔神色敛进深不见底的眼瞳里,却仍是笑着,“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四个字。”念卿轻忽地笑。
霍仲亨神色凝重,却听她柔声开口,“你说,志在家国。”
不是山盟海誓,不是你侬我侬,仅仅只是他的家国之志。
“好不好笑,我这样的人也肯认命赴死,却是为这样一个缘由。”她明眸微睐,自嘲地挑起唇角,笑容里透出深切的凉,“你都不曾有半些好处给我,若真是那样死了,到阴司里也被判官笑话,竟有这样奇蠢之……”这番胡话到底没能说完,便已给霍仲亨一手钳住了下巴,再也说不下去。他的面容冷冰冰,倾身俯近她,“我说什么你便信么?”
念卿呆了一呆,也是,“志在家国”不过是冠冕堂皇一句口头话。可她信,真的信,自始至终不曾怀疑。霍仲亨冷冷诘问,“或许我是欺世盗名之辈呢?”念卿说不出话,却决然摇头,眉目间尽是不肯伏低的倔强。他松开手上钳制,她脱口便说,“那我也信!”
他说什么都是可信的,他不是旁人,他是霍仲亨。纵是人皆负我,也总有一个人值得豁出所有去信上一回。不若此,人生岂非太过苍凉。仿如母亲遇着她的绅士,人人都会遇上那么一劫。而她的劫,便是他了。
霍仲亨眼里霜色融开,暖暖地看她,“还说不是为我?”
一语惊醒梦中人,兜兜转转到此刻,转念想来,谁说不是为他!换作旁人,说什么家国,说什么共和,只怕她也不肯信的。原来,她不似自己想象的凉薄,她爱他竟也这样多。
念卿这副怔愣神色落在霍仲亨眼里,却令他七窍生烟,几欲发作——什么冰雪聪明、七窍玲珑,原来她是这么个糊涂的东西,一直跟他拧着劲,假装未曾泥足深陷。都到了这地步,他肯俯首称臣了,她却还妄想全身而退!霍仲亨不动声色,语声越发醇和温润,“这些风波都过来了,往后你有什么心愿尽可以告诉我。上天入地,我总会为你办到。”
心愿,她的心愿……念卿震动,万般滋味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曾经无数次午夜梦回,或卑微、或奢侈、或渺茫的希望如潮水而至。偏偏到了今日,却只剩下无边惆怅。他掌心覆上她手背,含笑凝望她,“念卿,说你的心愿!”
“我的心愿……”她恍惚笑笑,终于记起很重要的事情,“对,我想从此自由自在,去我想去的地方,说我想说的话;和念乔一起回我们从前的家,把妈妈喜欢的院子再修起来。”她闭眼想了半晌,犹自喃喃呓语,“我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没有人认得我的偏僻山村,养很多猫和狗;或者,住在海边的屋子,春天的时候种下很多花……啊!”念卿猝然痛呼,被霍仲亨猛地攥紧手腕,抬眼见他面色铁青,一张脸上乌云密布,似有雷霆暴雨将至的征兆。
她说了半天的心愿通通都是乱七八糟,竟没有一句提到他,竟没想过要同他执手到老,却说什么自由自在,要去很远的地方……霍仲亨冷冷瞪住她,只觉这辈子都没这样失望愤怒过,正待开口时,车子却是一缓,稳稳驶入了灯火辉煌的迎宾道上。
华灯照耀,沿途警卫士兵立正向霍仲亨座车敬礼。远远已见灯火辉煌,宴会厅外满满的豪华轿车一字排开在草坪上,穿黑色燕尾服的侍从每三步一人侍立在侧,俨然升平盛世,繁华无边。车门开处,吴议长领着一众高官早已迎了出来。念卿将手递给霍仲亨,甫一站定,两侧隔栏外顿时有耀眼白光闪动。念卿下意识抬手去挡,却被霍仲亨一手揽住,不由分说挽住她步上大门台阶。
此起彼伏的白光闪得人眼花缭乱,被拦在远处的中外记者不顾一切想要靠近,纷纷高举了照相机朝他们掀动快门。如此场面念卿并不陌生,站在光环中央展示美丽羽翎与歌喉,本就是她的天赋。然而此刻站在霍仲亨身边,迎面一道道探究叵测的目光,却似丝网绊在足下,令她迟疑了步伐。霍仲亨觉察了她的凝滞,回身站定,迫着念卿与他一同直面镁光灯闪烁处。他奕奕目光环视四下,用只有她听得见的语声说,“往后,这便是你的舞台。”
念卿一震,仿佛重回初次登台的那刻,耀眼灯光穿透身体,直抵灵魂。
她的舞台,原以为永远只是一个人的舞台,不管有没有人喝彩,都要将一生一曲唱完。可是他来了,他在这里,他的肩膀、他的手、他的影子……无处不在。明灭闪烁的光芒里,念卿缓缓扬起脸庞,白衣皎洁,独立于霍仲亨身旁。戎装的督军雄姿英发,如伴木兰,如携红玉,端端是“美人如玉剑如虹”,一双璧人,占尽风流。
圆厅里翘首久候的众人为之目眩,纷纷让向两旁,向今晚的主角致意。
穹顶上流光溢彩的巨大水晶吊灯,照得四壁灿然生辉。置身此间,每个人都似镀上了一层光环,光影又织成面具,覆在千人如一面的谦谦笑脸上,如一出天衣无缝的表演。人群中不乏昔日熟悉面孔,念卿从他们面前一步步走过,目光掠过诸人,既不回避亦不驻留。惟独在看见顾青衣的一刻,脚步为之略缓。远远立在人后的顾青衣,衣饰素淡,毫不张扬,高挑身姿仍似寒梅独秀。
隔了人丛,二人目光交汇。
念卿凝眸,旋即微一颔首,唇畔笑容加深。
宴会是为庆贺霍仲亨就任代省长而举行,规矩上应由国民议会吴议长来主持。如今议会虽是个虚设,台面上却是少不得的。吴议长年过六旬,早年曾追随康梁,多年混迹政坛,一番欢迎辞讲得滴水不漏。既讨好了霍仲亨,又不失面子上的堂皇,时时引得掌声如沸,群情热忱之至。每有赞颂之语,左右便是一片附和之声。霍仲亨却只是含笑听着,神情似有所回应,又似全然未曾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