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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之前传+正传+后传(三本全)_寐语者

_11 寐语者(现代)
  念卿缓缓转过脸,望了近在咫尺的子谦,却似乎看不清他的脸。
  眼前惊人相似的眉眼,恍惚是仲亨的样子,忽远忽近浮动。
  遇刺。
  念卿一颤,耳边听着各种声音重又清晰起来,清晰得可怕,一字字都似针刺进身子,在心口溅开血花,锐痛冲出唇间——
  嘴却被掩住,被那瘦削颤抖的手紧紧掩住。
  子谦发狠地收紧胳膊,将念卿圈在臂弯不能动弹,冰冷手掌掩住她的嘴。
  一帘之隔就是那军官与四莲,里头稍有异动便会被发现。
  逼仄的马车,随车轮颠簸起伏。
  那军官岔开话头不再提起打仗的事,一路只顾言语戏耍四莲,颇有垂涎之意。四莲默不作声赶车,将那军官送到南街路口,离夏家已不远,斜前方即是教会医院所在。却听四莲“哎”的一声,“出了什么乱子,怎么医院被封了?”
  “昨夜里有要紧的犯人从医院跑了。”
  “难怪不让出城,这要等到几时才开门呀?”
  “真要打起仗来可不好说,要依我看,这仗八成也打不起来。”
  “真的么?”
  “你想啊,霍帅这一受伤,万一有个好歹,多少人盯着他地盘呢,谁还有心思抢咱们这破地方,你说是这理不是?”
  “您都说不打仗,那准没错,可要谢天谢地了!”
  被四莲这一捧,那军官得意洋洋,跳下马车还不忘趁势在四莲腰间捏上一把,“回去吧,等得空了找你听戏去。”待他转身走远,四莲牵强笑容消弭无踪,侧身望一眼车帘,默默掉转马车往夏家方向而去。
  总算一路无事,马车径直进了夏家后院,混在路人里随行保护的侍从都松了一口气。夏家铺子今日闭门,挂起了歇业的牌子。车帘掀起,念卿当先迈下马车,却不料一步踩虚,踉跄跌跪在雪地上。
  “夫人!”
  子谦与侧旁侍从都抢前来扶。
  她却攀了车辕,自己站起来,膝盖微颤也不让任何人搀挽。
  地上积雪盈寸,四下俱是白茫茫的,碎雪沾在她身上,容颜映了雪光,望之不忍,只恐人如薄雪,触之则化。
  十四记:蚌鹬争·父子隙
  夜里派出探查消息的一人也在夏家,与留守侍从会合,正担虑着夫人出城是否安全。
  不多时却见马车折返,夫人与公子默然下车,随行侍从个个脸色凝重。
  那三名侍从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夫人挡开旁人的搀扶,独自走向屋里。
  公子立在雪地里,低了头,修长身影孑然而立。
  打探到消息的侍从惴惴上前,朝念卿报告,刚得到的消息,正是佟孝锡占了北平,以武力遣散议会,逮捕若干官员,率部进驻总理府;更有传言称霍督军遇刺,背后亦是日本人与佟孝锡的操纵。
  听见佟孝锡这三个字,子谦愕然抬眉,念卿亦顿住脚步,本已惨淡的脸色更罩严霜。
  “竟然是他!”
  万万想不到,将佟大帅赶出的北平的人,竟是他亲生儿子佟孝锡。
  佟帅膝下长子与次子早夭,三公子佟孝锡却年少有为,自东瀛留学归来,跟随佟帅戎马征战,屡建功勋。早有传言称,日本人为佟帅提供的军事援助,便是三公子从中牵线。这位少帅在佟系声望日隆,外受日本人赞赏,内受少壮将领拥戴,一度传出他将接掌佟帅半壁江山的风声。直至近年佟岑勋与日本人渐生嫌隙,少壮亲日的佟孝锡也接连遭到弹压。
  外间早有佟氏父子不和的传言,一时谣传四起,甚而有说佟帅新纳的姨太太生下幼子,夺去佟帅欢心……豪门里真真假假,总有是非不断。可谁想到,一夜间父子反目,佟三公子竟当真动手夺权。
  一夜之间,北平兵变,佟孝锡逼得其父佟岑勋仓促兵败南下。
  此时的佟岑勋被人釜底抽薪,失去立足之地,只有从旁人手里抢夺地盘,才能东山再起。然而佟孝锡是早有准备,连晏城这弹丸之地也被他收编麾下,佟岑勋若不想父子相残,一路朝南败走,迟早要与霍仲亨正面交锋。
  这两人若是恶斗起来,半个中国都将不得安宁。
  可这两人若是联手,便是日本人和佟孝锡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
  这步步惊心一路,原是魑魅魍魉四伏,早已挖好的陷阱就等着她跳下去。
  念卿扶了门框,一时间倦极无力,心直往下坠——仲亨,此时此刻你在面临何等境地,你是否平安?子谦顾不得思索佟家父子恩怨,满心只剩一个念头——父亲遇刺的消息是真是假,万一父亲当真出事——这念头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一线动摇,便足以将他劈得魂飞魄散!
  那个不可一世,以为自己只手遮天,总想主宰他人命运的人,怎么能这样就倒下?
  “不可能!”子谦冲口而出,“那一定是假消息,他没这么容易被人算计,没人能是他的对手!”他大步来到念卿面前,脸颊因愤怒而涨红,肋下伤处牵动,也忘了痛楚。
  第一次听他以如此坚定语气提及他父亲,念卿抬眸,在他眼里看到全无掩饰的狂热崇拜。
  纵有疏离,也改变不了血浓于水,他心中的父亲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念卿倚门看他,泪光迷茫了眼前,看不清他年轻鲜朗的眉眼,但那坚毅目光定是与仲亨一样。她笑里带泪,“没错,那是骗人的,那样拙劣的谎话只有心藏鬼祟之人才会相信。”
  刺杀了霍仲亨,让佟岑勋抢去地盘一家独大,这不是日本人所乐见的结果,他们绝没有行刺的理由。北平兵变,佟帅南下,仲亨岂能不知这背后险恶陷阱。被逼到这关口上,佟帅就如一条燃烧的火舌,仲亨身后却是弹药库的所在。
  一旦点燃,炸毁的不只是两个军阀,那后果将不堪想象。
  可突然间横生枝节,霍仲亨遇刺受伤,一步乱子打破日本人步下的瞒天杀局。
  如此一来,谁也猜不到他究竟要做什么,就算谁都不信,明知遇刺只是一幕烟雾弹……那么,这烟雾弹是给谁看?他又是否确信妻儿果真落在佟孝锡手里?
  只有猎物,才会朝着陷阱一步步走进去。而霍仲亨不是,他一向是最好的猎人。他们将他当作一只被瞄准的野兽,只待扣动扳机。他却突然消失在视野里,不声不响,无形无迹。
  “佟孝锡现在定是慌了,因而不顾一切封锁铁路抓捕我们。”子谦一面笑一面咬牙忍着。
  四莲帮着念卿,正给他伤口换药,将绷带拆下重新包扎。
  还没长好的伤口火辣辣的疼,他硬是一声不哼,仰着脖子故作谈笑生风。
  这倔强德行和某人一模一样,念卿啼笑皆非瞧着他,想着仲亨年轻时候的样子,只怕如出一辙。心中不觉温软,颊上浮起嫣然。子谦忘了下半句要说什么,呆看她,忽觉伤处一紧。
  “喂,你!”
  四莲猝不及防被他抓住手腕,只听他嚷,“绑这么紧,这丫头想勒死我!”
  “不是,我……”四莲傻了眼,霎时间脸红耳赤,不知如何辩解。念卿也被子谦突转恼怒的样子吓了一跳,却听他哼声一笑,“轻点好么,我又不是粽子!”
  念卿忍俊不禁,四莲僵了一刻也扑哧笑出声来,趁机从他掌心挣脱。
  藏匿在夏家已是第五天了,有四莲里外照应,比预想中安全了许多。
  马车上那军官一番话已令四莲猜出几分内情,当时本有机会呼救的四莲,却以沉默保护了车中的念卿和子谦。既已同舟共济,念卿索性向她表明了身份。
  夏家是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平日里受惯兵痞恶吏的欺压,第一次见到这等大人物,却丝毫没有凌人之势。霍夫人雍容沉静,待人温和,早令四莲心生好感;伤病在身的霍公子,更激起少女悯柔之心。
  一连五日的戒严,令城中人心惶惶,要打仗的消息传遍街头巷尾,不能出城避祸的老百姓只好屯粮抢米,藏起家中细软财物,终日提心吊胆,不知哪一天就大祸临头……谁也没有闲心管他人闲事,夏家豆腐铺子突然歇业,终日门窗紧闭,看在街坊眼中也只当是避祸去了。
  念卿与子谦从医院逃走,引来一番搜捕,所幸只被当作霍夫人的随从,并未引起重视,军警找了两日不见踪迹也就不了了之。蕙殊和许铮被当作替身捕去,真正的霍夫人和霍公子就藏匿在他们眼皮底下,却没人注意到这毫不起眼的民宅。
  只有那姓田的军官偶尔上门滋扰四莲,引得一番虚惊。
  四莲颇为机灵,假称家中来了远房表哥和表嫂,表哥正在病中,不便有客打扰……起初那军官执意要进去查看,侍从藏在门后随时准备动手。念卿隔着门帘,和他打了半个照面,佯装咳嗽得厉害,拿帕子掩着嘴说,“我男人怕是得了痨病。”
  这句话令那人跨进门槛的一条腿,顿时收了回去。
  念卿在门帘后头装咳,咳得撕心裂肺。
  那人再也没有迟疑,避走犹恐不及。
  子谦在炕上蒙着头笑得直抖,见念卿一额冷汗地进来,故意学肺痨咳嗽,气得念卿扬手便要打他。虽是落难狼狈,担惊受怕的日子,倒生出患难与共的情分,令念卿与子谦平添默契。隔绝在两人间的尴尬往事,像是暂时淡去。
  外间战事一触即发,城中军警日夜戒严,逃出城去的希望一日比一日渺茫。
  除了等待转机与救援,再也无计可施。
  大雪初霁,天色放晴,屋檐下冰凌融化,雪水溅落窗台。
  寒冬天气呵气成霜,不觉已是第六天了。
  仍然没有转机,只有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佟孝锡在北平宣布自己就任陆军总司令,同时以总理府的名义任命其父佟岑勋为西北路巡阅使,调遣佟帅旧部驻防西北。这算是彻底截断了佟帅的后路,将他留在老巢的兵马也抽走。
  仲亨传出遇刺消息后,再无动静,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城中戒备森严,念卿再不敢派侍从外出打探消息,唯一的消息来源便是四莲。借着每日巡逻的机会,四莲设法找姓田的军官套取口风。
  姓田的虽是个下级军官,消息却灵通,北平专使昨夜抵达的消息第一时间由他传出。
  这是最坏的变故,不用说,定要来押送“霍夫人”去北平的。
  日本人和佟孝锡不会放心将如此重要的人质留在这鞭长莫及的小城,必要牢牢控制在手中,才可制掣霍仲亨。小城官吏没见过霍夫人真容,蕙殊与许铮暂且还能冒充,却未必瞒得过专使,即便暂时瞒过,到了北平也必被揭穿。
  要阻止他们将人带走,仅凭这几个侍从是绝无可能。
  若等蕙殊他们被押回北平,只怕羊入虎口,救援更难。
  仲亨的救援迟迟不来,等待,如此艰难。
  当年那一场豪赌,她不知胜算几何,以必输之心赌上身家性命。如今却不同了,再不敢想万分之一输的可能,再没有置生死于度外的勇气。仲亨有家国,而她有他、有霖霖、有太多眷恋与守护,从此再不能输。
  四莲一早出去找田伍长打探消息还未回来,只怕带回来的是更坏的音讯。
  若不出意外,北平专使今天就要将蕙殊和许铮带走。
  “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
  子谦忍无可忍,将挡在跟前的侍从一把推开,大步朝门口走去。
  两个侍从慌了,左右拦住他,子谦大怒挣扎,全不顾自己伤口刚刚长好。念卿立在檐下,不着急也不动怒,看着他对侍从大发脾气,只淡淡问一声,“你是救人,还是去送死?”
  子谦回头望见她一脸倦色,并未呵斥责难,那目光却令他感到十足狼狈。
  “总不能就让他们两个代替你我去送死,我宁肯自己去北平,也不想天天躲在屋里!”子谦急怒之下大声道,“他当他的缩头乌龟,我霍子谦不干这孬种的事!”
  “你说谁是缩头乌龟?”念卿语声蓦地拔高,犀冷目光直迫上来。
  气头上的话,想要收回也来不及了,子谦梗着脖子,只一声不吭。
  念卿走到他面前,直视他眼睛,“你敢再说这种话,立刻给我滚!”
  她竟叫他滚。
  他瞪住她,羞怒得忘了该如何反驳,舌尖像打了结,“我,我说错什么!他那么神通广大,为什么拖到现在也不管我们死活,他难道不是只顾自己……他什么时候管过妻儿,管过别人死活?我们像傻子一样天天等在这儿,他呢,他在干什么?我娘病得要死的时候他在干什么,我等他回来料理丧事的时候他在干什么?你以为他是什么情深义重之人……”
  他再说不下去,因为她浑身颤抖,脸色比雪地更白得怕人。
  念卿张着嘴,没有一个字可说,所以的话都像冰一样被冻住。
  能说什么,难道告诉他,他母亲病得快死的时候,他父亲也被政敌陷害,成了众矢之的,任漫天污水泼来,被人指着脊骨唾骂,却只能忍辱负重,与她演一出将计就计的美人计,造一幕沉溺温柔乡的假象,韬光养晦以图反击。
  能忍人所不能忍,不到万全时机绝不动手,一旦动手则无侥幸可言,这便是霍仲亨行事之风。只有她懂得,也只有她相信,万般绝望境地也不可动摇这信任。
  可是如何告诉子谦,如何能让他信,能让他懂?
  “你若不是霍仲亨的儿子——”念卿望定子谦,深深叹一口气,正欲开口之际,忽听侍从低呼一声,“夫人,你听!”
  轧轧,沙沙。
  有车轮碾过地面,汽车快速驶近,和许多人齐步奔跑的声音。
  就在门外,就从巷子的另一头,朝夏家这里逼近。
  一声尖利警哨蓦地划破寒冷清晨,随即起伏警哨声从巷子两边乃至院后响起,四下里一声声催命般包抄过来。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守卫在外的侍从甚至来不及示警,刹车声已响起在门外。
  子谦脸色剧变,将念卿往身后一推,朝侍从道,“带夫人走,快走!”
  前门处脚步声逼近,院门被哐哐捶得山响。
  有人高嚷,“开门!搜查逃犯!”
  侍从将前门死死抵住,然而后院门上也传来梆梆之声,外头的人已开始用枪托砸门。
  前后退路都已堵死,子谦一咬牙,夺枪在手,“我们分两头冲出去将人引开,你趁乱混在百姓里,先藏起来……”
  “没用了,他们是有备而来。”念卿截断他话语,“只剩这几个人,走不了了。”
  子谦望着念卿冷静得异样的面容,心陡然沉了下去。
  撞门声一下下传来,门后的侍从已快要顶不住了,薄薄一扇门板,被撞得就要裂散开来。
  她冰凉的手覆上他手背,握住他手中的枪,“别莽撞,子谦,把枪交给我。”
  她平静目光迫着他,手上一点点用力,从他手里抽出枪,“我不要你拼命,只要留得青山在,总有转机……你父亲一定会来救我们,你要相信他。”
  她转身看向门后惊恐的四莲,缓声道,“夏姑娘,我们走后,请设法把消息传扬出去,城中越多人知道越好,你就告诉他们,说霍沈念卿死了。”
  四莲一个激灵,“夫人你……”
  侍从与子谦却已然明白她的用意。
  这风声一旦在城中传开,一传十,十传百,迟早传入军队,传出城外。
  霍夫人死在晏城的消息传出,佟孝锡手中人质必被怀疑是假冒。
  子谦震动,想不到她烈性至此,宁肯让父亲以为她已死了,也不愿他因此受人挟制。
  念卿走到子谦身边,同他一起面向门口,“放他们进来。”
  訇然声里,院门被推倒。
  端枪的警察率先冲了进来,外头赫然是严阵以待的士兵,将这平民宅子团团包围。
  当先一个胖子穿着警察局长服色,大步跨进院来,身后跟着个戎装军官,帽檐压低在浓眉上,满脸的络腮胡子,负手往门口一站。警察局长欠身问,“专员,您要的是这几个人吗?”
  那军官冷冷抬眼,扬起马鞭朝念卿一指,“不错,把这几个要犯统统带走!”
  十五记:儿女痴·英雄意
  军警护送专员座车一路驶往站台,除了警察局长,并无别的官员前来送行。
  警察局长亲自将几名要犯押到,送专员登上列车,眼看列车徐徐驶出,总算长吁一口气。
  这天大的麻烦终于脱手,晏城又能太平些日子了。
  子谦与念卿被一前一后押进车厢。
  警卫执枪守在门外,络腮胡的专员负手踱了进来。
  他一步步走到念卿跟前,压低的帽檐下,目光灼人欲窒。
  念卿屏住了呼吸,也定定看他,发髻在押解途中狼狈散开,发丝凌乱拂在脸侧。
  他伸手替她掠起鬓发,指尖从她耳畔拂过。
  “混账!”子谦勃然大怒,猛然挥拳朝络腮胡专员脸上揍去。
  这一拳来的猝不及防,专员侧身闪避,却被子谦反肘击向颈侧。
  只听念卿一声惊呼,子谦乘势逼上,回环连踢,脚下横扫。
  “好身手!”专员喝一声彩,侧身沉肩,以肩头硬挨了凶狠一击,却反手扣住子谦胳膊,一个利落的侧抛摔将子谦抛向身后!
  “住手!”念卿的惊呼声里,子谦踉跄撞上车厢,将壁灯撞得哐啷跌落。
  络腮胡专员立即收手,俯身去扶他。
  子谦捂了肋下伤口,一声冷哼,猛然回身反踢,长腿回袭向对方头部。他身手彪悍,训练有素,这一脚的力道逼得那专员连退三步,错步站稳,仓促间一记手刀横斩,将子谦迫退。
  这专员竟是精擅格斗的柔道高手。
  子谦伤口牵动,一时气促,却见眼前有轻飘飘东西落下——大把的络腮胡子竟被拳风带落。“将门虎子,名不虚传。”专员朗声大笑,顺手将上唇胡子也揭去,露出英俊倜傥真容。
  虽已猜出是他,乍见之下,念卿仍心旌震动。再没有比绝处逢生、重遇故人的欣喜更可击溃勇气的堤防。她怔怔看他,目光迷离复杂,“真的是你。”
  “是我。”他微笑着摘下军帽,踏前一步,执起她的手,彷佛搭救公主的翩翩骑士,作势就要吻上她手背。念卿却抽出手,轻斥道,“晋铭!”
  薛晋铭放开了她的手,莞尔一笑,仿佛只是个促狭玩笑。
  她却觉察他握住她手的刹那,五指紧扣,掌心汗出。
  子谦立在一旁早已看呆,见这北平专员与继母意态亲近,当着他的面作出轻薄之举,顿时愤然喝问,“你是什么人?”
  薛晋铭回头笑看他,“我是好人。”
  不待念卿开口,他将手中军帽抛向子谦,笑道,“胡子是假,行头是假,我这专员自然也是假的。如果不出意料,真专员今日中午抵达晏城,我这出戏就算唱完了。”
  他话音未落,身后脚步声匆匆传来,伴着一个脆生生声音,“夫人,可算救回你了!”
  裹着厚长呢大衣的蕙殊一头闯进来,却被垂及地面的大衣绊得一个踉跄,险些撞在薛晋铭身上。薛晋铭伸手挽住她,“慌什么呢,小七!”
  已是严寒天气,行李又遗落在专列上,只得胡乱披一件四少的大衣,衣摆都快要扫到地面。蕙殊自己模样狼狈,见了面前一身民妇打扮,形容憔悴不堪的念卿,心头更是一酸。转头看霍公子,也比初见他时更加消瘦阴郁。
  “蕙殊!”念卿见到她,歉然动容,朝她低下头,“多谢你……”
  这郑重姿态反令蕙殊红了脸,忙伸手扶住念卿,“夫人客气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做。”
  “怎么没人谢我?”薛晋铭在旁闲闲插话,噙一丝玩味笑意。
  这神情看在子谦眼里,更添孟浪轻浮,毫不客气便是一声冷哼。
  念卿回望薛晋铭,也将子谦阴沉脸色看在眼里,脸上初绽的笑容为之凝结。
  尴尬的僵持只是一刹,念卿轻轻开口,“许铮呢?”
  蕙殊抢在薛晋铭之前脱口回答,“他赶去督军那里了!”
  念卿一惊,“仲亨,他在哪里?”
  薛晋铭沉吟看她,目光扫向车窗外,却是答非所问,“真的专使一到,就会发现我是假冒,到时北平必定四处通缉我们。这条路不太平,我们到下一站就改道走水路。”
  子谦冷不丁插进话来,声色冷冽,“我父亲在哪里,是谁派你的?”
  念卿抬眸,与薛晋铭目光相触。
  他沉默,眼神小心翼翼,唯恐损坏了最珍贵的瓷器。
  “他在哪里?”念卿屏住呼吸,语声低细得仿若游丝。
  他望着她,轻声道,“督军在医院。”
  遇刺消息是假,受伤是真。
  早在她动身前往北平之前,他已受伤。
  东南三镇叛乱,几股大小军阀展开混战,战事蔓延甚广。南方政府调动军队镇压不力,各路将领自起内讧,南面局势越来越失控。南方政府被迫向霍仲亨求援,请他调兵堵截叛军。
  这一战,却比预料中艰难。
  东南水患灾荒不断,匪乱四起,地方军政早已失控。
  叛乱军阀凭借地利之便,将政府军队打得晕头转向。那些烟兵匪将虽没有经受正规军的作战训练,却素来好勇斗狠,剽悍起来超乎常人。霍仲亨的部队被拖入胶着战局,初时交战,孤军深入敌境,竟连吃败仗,双方都死伤惨重。
  霍仲亨连下四道电令,又督促政府军支援,然而援军赶来途中遇袭,军械弹药被炸,困在半途束手无策。霍仲亨一怒之下亲自赶赴前线,鏖战半月,将叛军逼得节节败退。
  眼看胜局将定,敌方只剩苟延残喘之力,霍仲亨却在攻下叛军给养重镇之后,停止了追剿。外间揣测纷纭,有说他是故意留下小股叛军制掣南方,有说他接受叛乱军阀条件,收受重金,放了叛军一条生路,也有说他趁北方时局动荡,有意北上争雄。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叛军为了守住最后的给养重地,调集兵力殊死反扑,凭借居高临下山势,压制了一次次进攻。至夜久攻不下,士兵伤亡惨重。至战况最激烈时,霍仲亨亲临战场,身先士卒,指挥冲锋队士兵以血肉为盾墙,悍然推进。
  先锋队士兵奋不畏死,士气高涨,终于攻下城门,将叛军最后的巢穴摧毁。
  战场上枪炮不长眼,一枚榴霰弹落在阵前,炮弹碎片击入霍仲亨右胸。
  这消息被严密封锁,一旦传出,只怕牵动各方,引发新的动荡。
  也就在此时,一纸密电从北平发出——子谦落在傅家手里,佟傅之战一触即发,傅总理以联姻为名,邀请霍仲亨北上会谈。
  各方眼光都落在霍仲亨身上,谁能想到,叱咤风云的大督军此时却在一间小小医院秘密接受手术。他将这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悄然完成手术,悄然养伤,除了亲信将领与侍从,连其余部属也不知道,更遑论远在千里之外的念卿与许铮。
  身在家中的念卿,意外接到仲亨的紧急电报,让她以霍夫人的身份前往北平,与傅家周旋,设法救回子谦。这不是他第一次让她参与政治,却是第一次让她独立面对重大危局。
  那时只知他在前线分身乏术,却未曾想到事态已这样危急。
  迎着薛晋铭的目光,念卿骤然沉默,转身朝向车窗,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表情。
  唯有微颤的肩头,泄露了她的酸楚脆弱。
  他是她眼中无坚不摧的英雄,任何时候,都如山岳在前,守护他一心所系的家国、守护她头顶一方晴空……可这一次,他竟不懂得好好守护自己。受了那样的伤,仍以沉默继续守护,守护大局,也守护她的安宁泰然。
  “督军伤势稳定,应会很快复原。”
  薛晋铭凝望念卿背影,下意识抬手想要抚上她肩头。
  隔了万千距离,却似永远也触不到她,抬起的手终究只得缓缓垂下。
  子谦却抢上一步,愤然推开薛晋铭,劈面喝问,“谁告诉你的消息,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质问的是薛晋铭,目光却狠狠投向一旁的念卿。
  念卿不语,恍惚看着他俩。
  薛晋铭同样望着她,语声微哑,“我已见过督军。”
  子谦神色震动,“什么时候?”
  “三天前。”薛晋铭答得坦然,“与佟帅一起。”
  “你是佟岑勋的人?”子谦惊疑不定, “这不可能,佟岑勋还在南下途中,不可能与父亲……”
  他语声蓦然顿住,转头看念卿。
  局外局,谜中谜,即便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也难分真假虚实。
  子谦目光缓缓扫过薛晋铭英俊面容,耳边响起她方才唤他的名字。
  那段捕风捉影的风流往事,传得人尽皆知,连他也依稀记得一个名字——薛四公子。
  “子谦,不要无礼。”沉默良久的念卿终于开口,“四少是我的朋友。”
  念卿神色疲惫到极点,往日夺人心魄的神采荡然无踪,在一身民妇的打扮下,像失去光泽的珍珠。纵是如此,她低弱语声仍有不可抗拒之力,令子谦缓缓放开了薛晋铭,一言不发退开。
  念卿看着四少,唇间轻轻吐出一句,“多谢。”
  这样的疏离,连蕙殊听了也觉黯然。
  原本劫后重逢,蕙殊满心的欣喜却被霍子谦的敌意冻结,连霍夫人的神色也似拒人千里之外。却见四少整了整衣领,若无其事笑道,“我的差事就是接出二位,将你们平安送到霍帅手上。至于这份人情,往后佟帅自会找他讨还。”
  他笑得轻松,将涉险救人说成一份轻描淡写的差事,将这情份与她的谢意一并推得远远的。
  念卿侧过脸不看他,望了车窗外飞掠景物,“仲亨和佟岑勋当真会面了?”
  薛晋铭笑意敛去,转回郑重神色,“是的,出兵南下只是障眼法,佟帅一早秘密启程,赶来与霍帅会面。我本不知道你们困在晏城,是梦蝶传来消息,通知我北平已派人前来。她一手伪造专使印信,将专使动身时间拖延了半日,才让我有机可乘。”
  “专使是徐季麟?”念卿蓦地开口。
  “是他。”薛晋铭垂下目光,唇角有一丝笑,却笑得寂寥。
  这答案虽不意外,从他口中亲自得到证实,仍令念卿神色一黯。
  众叛亲离滋味他已早早地尝过,如今仅剩二三好友,原以为徐季麟是可信之人,又有表姻之亲,可再一次背弃他的仍是身边亲友。
  上一次是李孟元,这一次是徐季麟。
  念卿一时无言,望了他,目光莹然。
  薛晋铭却满不在乎笑笑,“政见不同罢了,男人么,割席断义也不算坏事。”
  割席断义是光明正大的绝交,可徐季麟骗取他信任,设下耳目监视,怎能不算坏事。
  他明知道是宵小之行,仍不愿对故友恶言相向。
  有嫌隙处,方见君子。
  念卿垂下目光,只恐在他面前流露半分不忍。
  然而他早已看见,看见她眼里的恻隐,以及深敛的忧切,竟是为他而生。
  “季麟他……也有不得已,他也同样受着监视。”薛晋铭沉默一刹,低声说,“真正想杀我的,是佟孝锡。”
  念卿一惊,从不知他与佟孝锡也有往来。
  薛晋铭却似不想多说此事,淡淡转了话锋,“眼下兵分两头,我来晏城接出你们,督军与佟帅已在秘密调遣兵力,一面牵制佟孝锡,一面合围北平。”
  他说得简洁,可这一起一落,一分一合,牵动的何止万千!
  一山难容二虎,何况是霍仲亨与佟岑勋这两个同样以强硬闻名的军阀。
  这二人早年结下宿怨,曾经为地盘争斗不休,最后一南一北各不相见,所持政见更截然相反。
  佟岑勋向来主张武力统一,不断吞并地盘;霍仲亨则反对内战,一直敦促南北和谈。佟岑勋公开讥笑霍仲亨英雄气短,当年在报纸上攻讦他迎娶名伶,最响亮便是佟岑勋的声音;霍仲亨则回斥其穷兵黩武,匪性难改,截断佟岑勋从南方贩运烟土的路子,令他蚀了一笔巨财。
  这两人迟早有一场恶斗,几乎是所有人认定的事。
  连佟岑勋也亲口说过,“霍仲亨的伪和平容不下我的真统一。”
  曾有报人调侃说,纵使有朝一日南北统一,佟霍二人也难化干戈为玉帛。
  谁料到跋扈一时的佟帅,会栽在自己儿子手里。
  这关口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也偏偏发生了。
  “这是仲亨的主意罢。”念卿轻吁一口气,露出淡淡笑容。
  她笑得沉静,疲惫容颜重又有了光彩。
  无需他回答印证,这等胸襟,只会是霍仲亨——是她所选择的那个男人,她心中独一无二的英雄。这等璀璨眸光,只有在提及他的时候,方闪动在她眼里。
  或许永远不会属于旁人。
  薛晋铭看着她,平静地答,“是。”
  当日兵变来得仓促,佟岑勋觉察异状已来不及布署。
  仓促之下,薛晋铭随佟部撤离北平,又受傅系与佟孝锡两头夹击,援兵被阻截在路上。
  被儿子从背后刺伤一刀,令佟岑勋气得旧病复发,半生跋扈,终究也已是英雄近暮。
  佟帅只当大势已去,万万没想这时候接到霍仲亨密电。
  以当时腹背受敌之境,假如霍仲亨伺机发难,他是绝无生机的。
  念卿淡淡笑,“就算仲亨要乘人之危,也不会平白便宜了佟孝锡与日本人。”
  薛晋铭也笑,“有共同的敌人便是朋友。”
  这句话,何其熟悉。
  刹那间惊觉时光流转,世事重叠,却早已物是人非。
  两人四目相对,都沉默下去,忘了要说什么,也早忘了如何说。
  良久,子谦的声音打破沉默,“佟岑勋性格多疑,他就这么容易信任父亲,立时投奔了他?”
  “这我不敢说。”薛晋铭笑笑,“看起来,霍帅倒是信任他的。”
  子谦抬眉示疑。
  薛晋铭笑得意味深长,“你们此刻不就在我手上吗?”
  蕙殊一惊,立刻转头看念卿,却见念卿笑容不改。
  “父亲不会拿我们做人质。”子谦冷冷道,“恐怕有人要枉做小人了。”
  薛晋铭挑了挑眉,蓦地低声笑起来,直笑得蕙殊莫名其妙,七上八下。
  “真是将门虎子,连说话神气都一样。”薛晋铭笑了半晌,终于正色道,“令尊说,他放心交托二位与我,让佟帅不必枉做小人。”
  十六记:烟花杀·烽火起
  这一路竟出乎意料的顺利,列车很快进入相对安全的地界,离码头已经不远。
  蕙殊望着车窗外渐渐擦黑的天色,回眸见霍夫人仍在熟睡中,虽然车轮颠簸,她却睡得深沉,浓密睫毛投下如扇阴影,遮去眼底憔悴痕迹。这几日也不知她是怎样撑过来的,若非疲累到极处,也不会一坐下来便睡着。
  蕙殊将大衣脱下盖在她身上,她在睡梦中蹙了蹙眉,并未醒转,只将大衣紧紧拥住。不知是否错觉,蕙殊彷佛觉得,她唇角紧绷的一丝浅纹舒展开来,脸颊贴了大衣呢绒,似有浅浅笑意。
  这大衣上还有着四少的气息,她也闻到了么?是这气息令她安心,还是梦中有了谁的慰藉?蕙殊凝视她良久,心中怅然,竟在这一刻涌起艳羡。
  此前纵有千百般好,她也不觉得有何可羡慕,不过是各有各的命运。可此刻,她却羡慕她有挚情如此。她爱她的良人,爱到连四少这般男子也不能动摇她的心,爱到身经百劫也要一往无前。
  这样的孤勇,又有多少人爱得起。
  颜世则,遥远得彷佛已褪色的名字,蕙殊努力回想他的脸,却只记得一点轮廓。
  四少,更遥远得如同星空,知道他越多,也离他越远。
  然而另一个人的坚毅眉目隐隐浮现,她不是没觉察,当他频频用灼热目光追逐她,又在她回眸时掩饰回避,她便明白他的心思了……许铮,这个呆头呆脑的人,起初曾觉得那样讨厌,如今却知他的忠义担当……蕙殊坐在窗下,不觉唇角带上浅浅笑意,任由心思纷纷扬扬。
  不知列车什么时候已停了下来。
  车厢门外脚步声近,霍夫人蓦然睁眼,不待蕙殊反应过来,她已一惊而起。
  来的却是四少,一身戎装齐整,抬手轻敲门框。
  “到站了?”念卿站起身来,大衣不觉滑落地上。
  “从这里下车已不远,我们改走小路到码头,列车继续走。”薛晋铭微微一笑,“这样安全,只是要辛苦你们。”念卿会过意来,空车入站实在是一出高明的障眼法,却又担心道,“夜里走小路安全么?”
  薛晋铭笑道,“许铮提早赶来探过路,备好了马匹,我们骑马过去。”
  “许副官?”蕙殊惊喜脱口道,“他不是赶去见霍帅了吗?”
  薛晋铭笑得促狭,“给你的惊喜。”
  蕙殊一怔,旋即面红耳赤,“惊喜什么,才不关我事!”
  念卿与薛晋铭相视,他的良苦用心,她自是明白的。
  许铮只身冒着危险,提早过来探定虚实,预备接应,却与薛晋铭一起骗她,假称是去见霍仲亨,只是不想她一早担忧罢了。
  念卿心中感动,不动声色捡起滑落的大衣,交还给蕙殊,“那就动身吧,事不宜迟。”
  蕙殊忙道,“夫人你穿着,我不怕冷!”
  但霍夫人只是摇头一笑,转身已走了出去。
  四少望着她背影,想着她倔强地不肯欠他分毫情义,连他的大衣也不肯穿……一丝苦笑泛起,唇边尽是涩意。
  下得车来,才知这趟短短路途的艰难。
  寒冬入夜,风似霜刃,路面已经积雪盈寸。
  蕙殊生长于南方,最是怕冷,被风迎面一吹只觉周身都被小刀子扎着,手足瞬时僵冷,恨不能缩成一团。在这样的夜里骑马穿行小路,霜雪湿滑,最是危险。
  不远处亮起灯光暗号,果然是许铮,连同少许士兵和马匹,早已等待在此。
  念卿踏着积雪迎上前去,不料脚下微微一滑,身侧立即有人伸臂来扶。她只道是薛晋铭,忙抽回手,抬眸却见是子谦。
  “你和我一道。”子谦不由分说握住她手臂,接过士兵递来的马缰,示意她先上马。
  “我会骑马。”念卿一笑,论骑术精湛,她实不逊于一般男子。但子谦握着她手臂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冷着脸又重复一遍,“和我一道。”
  念卿蹙眉。
  身后传来薛晋铭的语声,“许副官,劳烦你照顾祁小姐,我到前面领路。” 他大步上前,越过蕙殊和念卿,经过她身旁时驻足,低声道,“下雪路滑,让霍公子照应一下为好。”
  他说完也不停步,长靴踏着积雪,径直走到最前,翻身上马。
  蕙殊也被许铮拉上马背,靠上身后坚实胸膛,寒意顿减。
  念卿不再多言,利落地上马,娴熟身姿令子谦一看便放下心来。方才只担心她受不了路滑颠簸,夜里骑行不比得跑马场上踏青冶游,但看她标准的军人骑姿,不必说也知是谁的调教。
  马蹄踏雪,雪溅有声,一下下好似指尖拂过紧绷的弓弦。
  昏暗月色映了遍地雪光,透出幽蓝。
  一行马队悄无声息穿过崎岖小径,偶尔马蹄过处,震落道旁枯枝积雪。
  子谦迫使自己将精神力集中,不去注意萦绕鼻端的那一丝肤发暖香。但那隐约香气像在故意作弄他,总在松懈的瞬间袭来,令他烦不胜烦,下意识催马急行,嗒嗒嗒赶上前面,与薛晋铭并辔而行。
  “这一路会不会太过于顺遂?”子谦沉声开口,恰问出念卿与四少此时的忐忑。
  过了前面岔道口就进入城中,再往前不远就是码头,就看能否平安通过这最后一关了。按理说,四少冒充北平专使带走人质,不会这么快被识破,徐季麟到达晏城最快也是明早。
  薛晋铭放缓缰绳,对子谦低声道,“到了码头无论有什么事,你只需护送夫人离开,其余交给我和许副官。”
  念卿转头望了四少,话到唇边,却不知能说什么。
  转过路口,前方出现影影绰绰灯火,已能清楚望见码头。
  虽是深夜仍有力夫在忙碌搬运,大箱大箱的货物等着装卸落船,马队络绎不绝,趁夜将到埠的货物运进运出。工头不住吆喝警告,让搬运工小心箱中货物。数艘船上装运的都是烟花炮仗之类,时近年关,杂货商已开始为新年售卖的炮仗囤货。这东西最小气,既沾不得水又见不得火,一落水便报废,若溅上半点火星更是大祸。
  一行人混在驮货的马队里,悄然接近码头。
  子谦与薛晋铭交换眼色,暗自错开队列,悄无声息随着马队接近岸边。
  前来接应的船只不便靠近这码头,以防遭到盘查,唯有搭乘货船出去,到远处江面再换船。一早买通的货船正是左首第二艘,船上货已载满,船主远远见到许铮提灯打出暗号,忙放下搭板接人。
  看着霍夫人与霍公子先后登船,蕙殊稳一稳心神,扶着四少的手踩上那摇摇晃晃搭板。许铮从船头俯身来接引,伸手可及的距离,似乎一跃即过……蕙殊将手递向许铮,抬头瞬间,身后陡然枪声响起,连串子弹从后头飞来,火辣辣擦着耳畔,击在船头船身!
  许铮只差一线便可抓住蕙殊的手。
  然而船身摇晃,搭板错开,蕙殊一脚踏空,直跌入水中。
  寒冬腊月的河水刺骨扎髓,转瞬没顶,来不及呼救,冰水已从口鼻灌入,似万千小刀一起扎进来。耳边哗然水声、惊呼声、叫喊声,混杂在惊天动地的枪声里,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子弹嗖嗖横飞,射入水里激起串串旋流。
  蕙殊竭力蹬水,身上大衣湿透却像沉重的石枷,拖着她身子直往下坠。压迫的窒痛与刺骨的寒冷,令头脑瞬时空白,水中一片黑暗……蕙殊口中涌出气泡,肺里最后的氧气即将耗尽。
  一双手紧紧托上她腰间,托起她下沉的身体,往前方游去。
  蕙殊神智模糊,再无力气,长发飘散水中,一口气就要缓不过来。
  那人回过身,觉察她濒临窒息,猛然将她拽向怀中,冷冷嘴唇压上她的唇,温暖气流随之度入,从唇舌直送肺腑。窒息的痛苦为之一缓,近在咫尺的面容也终于看清。
  是许铮。
  他将她紧紧抱住,制住她本能的挣扎,不让她浮上水面。
  子弹带来的旋流密集穿过眼前,水面上硝烟弥漫,枪声响成一片,水下也被搅得混沌不堪。
  许铮带着她竭力朝前潜游,水下缺氧令蕙殊神智迷糊,只抓紧许铮的手,不敢松开半分。
  蓦然间,一声巨响突如其来,像炸雷落在江面。
  火光照亮水底,将江水映成血红,更掀起阵阵大浪。
  两人再也抵不住巨浪之力,被一起抛上江面,顿时眼前灿亮,急雨般星火漫天坠落,夜空亮如白昼。他们搭乘的那艘货船已变成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火光中爆出无数烟花,射上半空,夜幕中金蛇乱舞,银花火树,团团锦绣绽放,烟花烬化作七色星雨,纷纷坠落水面。
  这景象,美如末世,眩目惊心。
  船炸了。
  持续不断的爆炸声掩过了许铮的嘶吼,“夫人——”
  长官下令生擒,不许朝人放枪。
  追兵冲向码头,根本不知货船上装载着何物,便朝货船水面一阵乱枪扫射,吓得船工水手四散奔逃,或落水或躲藏,码头上一片惊恐尖叫,货物翻倒,任何船只也不得离开码头。
  眼见蕙殊落水,许铮跃入水中相救,搭板掉落,念卿与子谦被困船上……而装满炮仗烟花的货船周遭枪弹横飞,火星四溅!
  薛晋铭在岸上脸色剧变,顾不得闪避枪弹,立刻抢到岸边卸货处,与侍从夺下三只小木船,趁乱撑船靠向货船外侧。
  枪声响起的刹那,念卿被子谦合身按倒,双双匍匐在船头甲板。
  混乱中只听枪声震耳,弹片嗖嗖飞溅,隐约听见谁脱口喊出一个名字,“云漪——”
  念卿一震,挣开子谦,不顾一切探身到船舷外侧。
  小船上的薛晋铭朝她伸出手,“跳下来!”
  货船剧烈摇晃,船上水手船主已纷纷跳入江中,子谦与船上侍从开枪还击,将已追至岸边的追兵击毙。念卿回头推开子谦,“快离开这船!”
  “你和他走!”子谦不由分说,将念卿拦腰抱起,抛向小船上的薛晋铭,“带她走,我来断后!”
  念卿一句话都来不及说,身子急坠入那熟悉怀抱。
  惯力将两人一起撞倒,薛晋铭趁势将她护在身下,以自己身体为盾,紧紧护在她上方。
  侍从划动小船,如离弦之箭,在纷飞弹雨中划向江心。
  那船上的子谦与侍从也先后跃下,乘着后面两艘小船赶上来,一面开枪还击,将试图夺船追上来的追兵纷纷击倒。江面上连连有人中枪落水,有追兵,也有侍从。
  念卿仰头只见薛晋铭唇角紧绷,一滴汗从他下颌坠下,坠在她颈窝。
  “快划!”他喝令划船的侍从,语声因紧张而嘶哑。
  然而话音未落,一名侍从头部中枪,哼也未哼一声便栽倒,鲜血溅上甲板……这是片刻前还搀扶她下马的年轻侍从,跟随她一路北上,忠心耿耿。
  念卿死死咬住了唇,手指攥紧薛晋铭衣襟,直攥得指节发白。
  他却推开她的手,离开她身边,替上那死去侍从的位置,拿起桨继续划动小船。
  小船在如梭的弹雨里前行,后面的小船也渐渐追了上来,依稀可见子谦的身影。
  却不见蕙殊和许铮。
  念卿心惊,环顾四下,失声呼喊,“蕙……”
  下一个字已被吞噬在轰然巨响声里。
  货船爆炸了。
  火光瞬时将眼前耀成一片白炽血红,热浪扑面如炙,巨力将小船掀得上下颠簸。
  念卿几乎要被抛出船舷,薛晋铭紧紧扣住她手腕,狠命拽住她,不管不顾将她抱紧,任船身倾斜摇晃,火团如急雨坠落四周,只抱着她一分也不放松。
  货船上无数烟花炸起,星火飞溅,火药的浓烈气味呛得人无法呼吸,一身一脸都是烟花燃烬的细灰。念卿刚觉察到点点灼痛,头已被他按到胸前,他用胸膛为她挡住一切,连同那呛鼻的火药硝石味道,也被淡淡的男子气息掩盖。
  衣下透来暖意,和着一下下有力心跳,他的身体便如一道屏障,为她隔绝险恶飘摇。
  臂弯间方寸天地,宁定安好。
  念卿静静伏在他怀抱,与他一起抵御船下急浪翻卷,周遭火光灼烈,枪弹不长眼的横飞。耳中被各种声响震得瓮瓮蒙蒙,隐隐的,听见他又唤了一声“云漪”……语声如呢喃,于生死须臾间,脱口而出却仍是这个名字。
  十七记:只影来·向谁去
  货船上烟花爆炸,将码头上堆积的货物全部引燃,眼前一片火海,烈焰浓烟遮蔽了江面。追兵不得不狼狈退回,眼看着小船消失在江面浓烟之中,彷佛被地狱之火吞噬。
  爆裂声劈剥不绝,即使远在半里开外,徐季麟也从车中看得清清楚楚。
  火光透进车窗玻璃,映着他脸色铁青,眼角微微抽搐,汗珠滚下鬓角。
  望着远处骇人之景,旁边的警察局长早已目瞪口呆——谁也料想不到,那货船上满载的竟是烟花炮仗!为了生擒人质,下令只向船身射击,却恰恰点燃了这偌大的炸药库。火团熊熊,将货船炸得四分五裂,船上若有活口只怕也早变了焦炭。
  火势足足染了两个钟点才渐弱下去。
  派去搜索的士兵陆续回来报告,江面发现了不少焦黑残骸,身份不可辨认。
  徐季麟一语不发下车,望向浓烟滚滚的江面,良久,颤抖着手将烟斗点燃。
  烟雾喷出鼻孔,遮去他眼底的罪疚,代之是如释重负的轻快。
  从此世上再无薛四公子。
  既生瑜何生亮。
  最先投效佟大帅的人,是他徐季麟,一腔热忱为薛晋铭牵线铺路的也是他徐季麟。论才干资历,论身家手腕,他何尝输于此人。若说佟帅昏聩,放着良臣不用,偏将薛晋铭引为心腹,怪只怪老匹夫有眼无珠……然而那同床共枕之人,他待她如珠如宝,百依百顺,她却为这薄幸浪子而背叛他!
  这便怪不得他徐某人另谋高枝,择三公子而栖。
  亦怪不得枪弹无眼,生死无常。
  “这篓子可捅大了!”警察局长脸色发青,掏帕子抹着额头汗水,“徐专员,弟兄们都是照您吩咐办事,可这……长官那里,这可怎么交待?”
  徐季麟看他一眼,不紧不慢伸手入衣内,“怕什么,我有少帅手令。”
  警察局长闻言一喜,忙探头来看。
  迎上眼前却是一柄乌黑枪管,正正抵上他额头。
  枪响,血浆迸溅,警察局长圆瞪两眼倒在徐季麟脚下。
  徐季麟嫌恶地避开地上血污,将枪收起,抬脚将尸体踢下路边斜坡,直看着尸身滚向江边。
  身后警卫早已惊骇,个个呆若木鸡,只听徐专员冷冷道,“冯局长下令炸船,奋不顾身追击逃犯,不幸中枪身亡。你们可都看见了?”
  “没有看到公子,只有两个随从,都死了……”浑身湿淋淋的侍从喘着粗气,刚从水里攀上船来,“附近江面都找遍了,只剩码头那段,要不要再回去找?”
  许铮浓眉纠结,身上亦湿漉漉滴着水,嘴唇早已冻得乌紫。
  寒冬天气里呵气成霜,他却顾不得换下冰水浸透的衣服,狠狠一抹脸上的水,“你们跟我搭小船去找,这里不能再等,先送夫人去安全的地方,即刻就医,一刻也不要耽误。”
  许铮转身,看向甲板上的夫人和薛四公子。
  小船在爆炸的巨浪中翻覆,两人一起落水,所幸有薛晋铭舍命护着,夫人只是呛水昏迷,并未受伤。等候在远处江面接应的船只旋即赶到,将落水的众人救起。除去侍从伤亡过半,诸人都无大碍,祁小姐也只是在水下受寒过度,一时晕了过去。
  然而,找遍江面,唯独不见公子的踪影。
  夫人仍在昏迷中,薛晋铭用毯子紧紧裹住她,不停搓着她双手,令她身子回暖,唇上渐渐有了些血色。许铮知道她一旦醒了,不见公子,必然不同意开船。若再继续耽误下去,只怕更不安全,追兵仍有可能赶来。
  “薛先生,请代为照顾夫人。”许铮朝薛晋铭立正,脚跟一并,郑重点头。
  薛晋铭抬头,肃然颔首,“你多加小心。”
  他恳切目光令许铮感动,油然涌起歉意,之前诸多偏见,甚至鲁莽将他打伤……此时方觉愧疚。然而眼下不是多话的时候,铮铮男儿又何需言语作态。
  许铮踏前一步,坦然朝薛晋铭伸出手。
  这友善的握手却落了空,薛晋铭没有伸手,甚至目光也未落在他身上。
  尴尬之余,许铮也不以为意,原本是他鲁莽在先,薛四公子心高气傲,有所怪罪也难免。
  船已发动了,甲板的震感令夫人眉头一动,似要醒来。
  许铮看一眼蕙殊所在的舱内,毅然转身离船,带了几名侍从登上小艇,划向寒雾笼罩的江心。
  大船加速,江风渐急,甲板上侍从倾身提醒薛晋铭,“外头冷,让夫人进舱内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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