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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之前传+正传+后传(三本全)_寐语者

_12 寐语者(现代)
  薛晋铭一直怔怔低头看着怀中的念卿,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忙将她小心抱起,然而起身之际却似脚步虚浮,一个踉跄摔倒在湿滑的甲板上。
  “念卿!”他慌忙伸手摸索怀中的人,唯恐将她摔着。
  身旁侍从本欲上前搀扶,见他这个样子,顿时呆住——薛四公子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目光却是茫然,夫人好端端在他臂弯,他却慌乱摸索着她头发脸庞,彷佛已看不见她。
  清晨天色还未完全亮起,第一缕阳光从医院走廊长窗照进来,将一个淡淡影子投在地上。
  护士放轻脚步走近,在这纤削女子身后站了片刻,她仍未察觉,只透过一扇病房门上的玻璃,静静凝望里面。
  走廊静极,冷清清,空落落。
  隔了一层毛玻璃,里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她却就这样一动不动看着。
  年轻的护士心有不忍,轻轻咳嗽一声。
  她回转身来,容颜仍苍白,却比夜里见着更多一分艳色。
  “病人该加药了。”护士轻声说,端了手中药盘,示意她挡住了门口。她歉然侧身,将房门轻轻推开,看着护士走进去,拉开病床前半掩的帘子……护士觑着医生不在,回身朝她点了点头,暗示她可以进来。
  她略迟疑,缓缓走近,步子轻悄无声。
  病床上的男子沉沉睡着,夜里刚做了手术,麻醉药力还未过去。
  护士将吊瓶的药水换过,悄然打量眼前这对男女——夜里手术仓促,来不及看清男子样貌,此刻白色纱布覆在眼上,遮去他眉眼,只露出下半张脸来。细看之下,只见他薄唇柔和,鼻梁英挺,轮廓鲜朗,想来应是风采绝佳的美男子……这样的一个人,若失去了眼睛,再难见光明,该是何其残酷。
  护士忍不住叹了口气。
  对面女子闻声抬眼,眸似流波,睫毛微颤,探询而忧虑地望住她。
  如此美好的一对男女,上天也应怜见。护士终究年轻心软,忍不住摘下口罩,低声道:“手术做得很及时,只要运气不太坏,他应当能恢复过来……”
  “郁文。”医生严厉语声从门口传来,制止了她的话。
  名唤郁文的年轻护士惶恐低头,见医生快步走进来,对那女子说话却极为恭敬,“病人现在还不宜探视,您也需要休息,请您先回病房去。”
  那苍白沉默的女子点了点头,仍目不转睛看那沉睡的男子,良久才转身离去。
  郁文送她出来,缓步跟在她身后,想说些安慰的话,又不知如何说起。
  “他会瞎么?”她却淡淡开口,语声空洞。
  “我想,不会。”郁文的语气并不笃稳。
  那女子侧身回眸看她。
  在这样的目光下,似有一种无形窒迫,令郁文喃喃道,“角膜灼伤不算严重,但现在还不好说,要等上四五天,等拆了绷带……”
  “到时如果看不见,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再看见了?”她语声缓慢,每个字都说得格外清晰。
  郁文迟疑片刻,默默点头。
  她便不再说话,径自朝前走去,脚步越走越快,几乎令郁文跟不上她。
  眼看到了走廊尽头转梯,郁文忍不住提醒,“您当心!”
  话音未落,却见她已绊上阶梯,一个踉跄跌跪在地。
  郁文慌忙去扶她,她低了头,肩头微微颤抖。
  “太太您不要担忧,先生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的。”郁文婉言劝慰。
  她只是哽咽。
  郁文怔了怔,蓦地记起,这一行人半夜匆匆入院,似乎身份隐秘,却惊动了院长连夜赶来。当时曾听得随从尊称这女子为夫人,却唤那男子为四少,想来并非夫妇。
  “对不起,我弄错了。”郁文忙道歉,心下难捺好奇,“他是您的兄长?”
  “他……”这美丽非凡的女子抬起脸来,泪眼恍惚,语声却凝住,“他是……”
  竟不知,该说是谁。
  孰亲孰友,是他非他。
  兜兜转转这么些年,他为她抛却所有,换一身孑然,到如今伤痕累累,却仍旧不是她的谁。
  五日,好似一生也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等待。
  等待,也似一生也未经历过如此无助的煎熬。
  四少的眼睛还能不能看见,就在明天拆开纱布的刹那可知。
  生平从不曾求过神佛上帝,可当不远处教堂钟声敲响,黄昏倦鸟掠过屋檐,伫立在走廊尽头的蕙殊不由自主两手交握胸口,遥遥向天祷告。
  在这样的时刻,或许也只有神的力量,可救人于苦难,恩赐仁爱于众生。
  四少、子谦、许铮、夫人……他们都不应再遭受这不公正的厄难。
  这一路相伴,总算踏入平安之地,却失去子谦与许铮的音讯,两人生死未卜,四少又伤重,只剩她与夫人守在这医院,一天天等着更好或更坏的消息传来。
  尽管这里已是霍帅所辖之地,夫人却未表明身份,院方只知是大人物到来,竭尽殷勤周全,却绝想不到是霍夫人亲临——因为此时,从晏城到北平,从报纸到街巷,到处都在沸沸扬扬传言着一件大事:霍仲亨夫人遭遇毒手,在北方遇袭而死。
  不管是佟孝锡下的手,还是佟岑勋做的恶,这桩血案总归算在佟家父子头上。
  霍帅多情举世皆知,只怕冲冠一怒为红颜,血债终需血偿。一时间,北方六镇风声鹤唳,皆传霍仲亨即将兵临城下,与佟帅血刃相见。北方各镇大小军阀无不心惊,各自拥兵戒备,皆知这场恶斗一起,半壁江山又将重新洗牌,不知何人终得笑到最后。
  转眼间,暮色四合,天又黑了。
  蕙殊缓缓转身,走过静谧长廊,远远便听见断续乐声。
  跳针划过唱片,乐声滑出,却是一支悠扬的小步舞曲。
  曲声轻快愉悦,好似岁时逆转,恍然令人置身阳光绚烂的午后,薰衣草起伏,蜂鸟盘旋,野莓子的藤蔓从姑娘的裙边伸过。
  乐声正从四少的病房传出,隐约间杂着女子笑语,“好了好了,可算调好了!”
  蕙殊推开虚掩的房门,见护士郁文正俯身调弄着一台老旧的唱片机,窗边椅上,四少含笑侧耳听着,霍夫人陪在他身侧,笑意清浅。
  清冷的黄昏,蓦然有暖意如春。
  彷佛不是在病房,也没有了伤病忧虑,只有朝朝暮暮好时光,如花美眷,笑向檀郎。
  “蕙殊来了。”霍夫人抬眸瞧见她,莞尔道,“你瞧郁小姐找来什么好东西。”
  纵使笑靥如花,也掩不住她眼睛底下淡淡阴影,那是彻夜不眠所积的淤暗。这些天来,她越发消瘦了。蕙殊勉强笑笑,在那唱片机上一摸便是一手积尘。郁文有些不好意思,“放了许久的旧家什,想不到还能听呢。”
  “这礼物真难得。” 四少笑语温柔,“多谢你,小郁。”
  郁文的脸红似晚霞。
  蕙殊懵然看她,又转头看霍夫人。
  霍夫人俯身在她耳畔轻声说,“今天是他的生辰。”
  蕙殊脱口惊呼,“啊,原来是今天!”
  四少低笑,“小七打算送我什么?”
  蕙殊顿时窘迫,看着他微微侧首,唇角半扬,促狭里不掩倜傥的神情。
  翩翩人如玉,斜雨不须归。
  任何磨难也磨不去他与生俱来的洒脱,无论身经何事,他总是笑着。
  心中痛楚再不可遏止,蕙殊低声道,“我只有一件礼物……”说着,倾身上去,环住他颈项,嘴唇温柔落在他脸颊。
  他一怔,旋即扬了脸,轻轻回吻了她的额头。
  眼泪坠下之前,蕙殊抽身退开,强忍泪意笑道,“生辰快乐。”
  “谢谢,你也要快乐。”四少微笑。
  蕙殊的泪落下,悄然转身,退出门外。
  郁文不知何时也已离去。
  只剩念卿,静静在他身后。
  他并不回头,语声似笑非笑,“还有神秘礼物么?”
  身后并无回应,她缓缓转到他面前,宛声开口,“但凡我做得到,但凡是你想要。”
  他唇畔笑容凝住。
  暮色转浓,光影渐消,两道影子一同融入初降的黑夜。
  老旧的唱片机兀自转着,转完了一支支舞曲,又在黑暗中响起了华美的华尔兹。
  他淡淡笑了,“那么,你欠我一支舞。”
  三年前那一场精心设计的舞会,成全了英雄美人,成全了旷世佳话,亦成全了她的决绝转身。唯独抛下了最初的舞伴,忘记了那一支舞本该是他的。
  夜的华尔兹,两个人的纠缠。
  念卿闭上眼睛,泪水湿了眼睫,“是,我记得那支舞。”
  她伸出手,将指尖交于他掌心。
  他缓缓起身,将她的手一点点握住。
  她翩然倚入他臂弯,他扶在她腰间的手,轻轻,似托住薄雪一片。
  舞曲声响起,华美乐章如水流淌,在这没有灯光的狭小房间,他执了她的手,她牵引他舞步,旋身、回转、进退……错身间忽远忽近,形影里且翩且跹。
  一曲悠扬,百折千回;
  指尖心上,乍暖还凉。
  谁的气息萦绕耳畔,谁的鬓丝幽香如兰。
  华尔兹的乐曲似一幅柔软丝绸铺开在深浓的夜里,将黑暗房间变作开满繁花的幻境,令光芒四洒,令时间凝止;回旋的舞步,引领彼此飞翔,共此黑暗之中,越过咫尺天涯,终得相拥。
  十八记:雪初霁·晴方好
  一曲小行板华尔兹犹自低回,门外匆匆靴声已踏破旖旎。
  外面侍从隔着虚掩的房门,大声道,“报告夫人,有消息到!”
  念卿停下舞步,静默于黑暗中,没有应声。
  不知从何时开始,最惧怕就是突如其来的这声“报告”,每每听到,总是变故接踵而至。
  掌心中她的手紧了一紧,薛晋铭沉默放开,任她缓缓抽身,转向门口,一步步走了出去。
  只听侍从的声音亢奋铿锵,“刚刚接到的消息,督军与佟帅联合发表宣言,声讨伪内阁,拥立被佟孝锡驱逐出北平的洪议长为代理总理!同时会师沧州,先头部队北上,即将兵临北平!”
  所有人都在提心吊胆,以为佟霍之战即将爆发之时,这个消息算不算石破天惊;
  害怕这场战事带来乱世倾覆的人,会不会如释重负,振奋庆幸;
  在暗中等待鹬蚌相争,以期渔翁得利的人,是不是当头一棒,悔不当初。
  这些,都不要紧了。
  念卿缓缓倚上门边,心中恍惚,一时间只明白一件事——这么久,这么迟,终于他要回来了。再一次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她身边来,如同每一次离去,每一次归来,携一身征尘,携半世倥偬。如同她总在等待,无论多累多远。
  “督军……还有别的消息么?”念卿软声问,喉咙里哑哑的,想问仲亨的伤好得怎样了,想问他人在哪里,可他的名字到了唇边,不觉换成“督军”。
  他不是她一个人的良人,不只是她的仲亨。
  满心关切温软的话语,便再说不出口。
  “有,还有好消息——公子找到了!”侍从的振奋溢于言表,“听说公子受了伤,好在没有大碍,许副官已护送公子回南方就医,督军正派人前来接夫人,大概明天就能到了!”
  念卿怔忪脱口,“明天?”
  这两个字也清晰传入薛晋铭耳中。
  天亮之后就是明日。
  分离,来得猝不及防。
  得不到时固然伤怀,方才刹那,错觉梦想成真,转头被一声“明日”惊醒,怀中果然空空如也……黑暗中似有凌迟加身,比骤然发觉目不能视的那一刻更痛百倍。
  他看不见她,连门外语声也听不到,只隐隐觉得有光从门外照进。
  她要走了,心底有个惶惧的声音在说,她要离去了,或许明日之后再也见不着她的容颜,再挽不住掌心片刻温软!她的笑、她的眉、她的眼……薛晋铭蓦地转身,“云漪!”
  推门而入,映入眼里,便是这情形。
  念卿呆了,看着他转身在黑暗的空气中揽了个空,手僵在半空,人也僵了,唇也微张,俊秀侧脸被一线灯光映得苍白,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陷在绝望的泥沼里静静等待沉没。
  “我在。”她轻轻开口,应了那个久已尘封的名字,“我在这里,我不走。”
  她知道他听见了侍从的话,上前扶了他,淡淡地笑,“明天还等着看你康复,我怎会走。”
  可是明日之后呢。
  他亦笑了,并没有问出心底的这句话。
  只是他唇角笑容,比话语更易读懂,念卿垂下目光,已来不及将泪水忍回。
  一点微温的泪落在他手背,转瞬变凉。
  “总算皆大欢喜,还哭什么。”薛晋铭笑起来,不着痕迹地推开念卿,“叫小七来,快把许铮的去向告诉她,省得她长吁短叹,担心无缘报答救命恩人。”
  “小七心里的人是你。”念卿低声道,“你明知道,又何必将她往旁人身边推。”
  薛晋铭缄默片刻,“不是那样的。”
  念卿良久不语,终究低叹一声,“晋铭,错过一次无妨,若一再错过未免可惜。”
  “你这不算将我往旁人身边推么?”他反唇相讥。
  这一问,窒得念卿再不作声。
  他顿时生悔,放柔了语声道,“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尚未遇着中意的人,况且……当年辜负洛丽,她虽然音讯杳无,我与她的婚约还是在的。”
  方洛丽,这久违的名字,连同那如花丰妍的笑靥重又浮上心间。
  一句辜负,又岂能道尽当年家国官场恩怨。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恍惚忆起往事,忆起那些共历的时光,只觉流年暗转,变换惊心。
  念卿亦黯然,“方小姐一点音讯也没有么?”
  薛晋铭略迟疑,唇角浮起苦笑,“最后一次寻到她行踪,是在北平……世界说小也小。”
  “怎么?”念卿诧异扬眉。
  “她与佟孝锡在一起。”薛晋铭缓缓道。
  震惊到极处,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念卿只怔怔瞧着他脸上自嘲笑容。
  “她、我、佟三,本就是旧识。”薛晋铭平静地笑笑,“我与佟三在日本便是同窗,不过他当时用了化名叫金易,旁人不知他是佟家公子。他比我先认得洛丽,是她裙下不二之臣。当年佟帅刚刚发迹于北方,声名不大好听,方家因此瞧不上佟家。”
  旧京华,旧风流,曾经显赫一度的薛家与风生水起的方家,如今都零落颓败。
  佟氏却成一时之豪雄。
  “那你与佟家……”念卿喃喃问得半句,欲言又止。
  “佟孝锡与我反目,并非全为洛丽。他本就争强好胜,与他父亲政见不合,一味与日本人交好,视长谷川为师为友。即便没有洛丽的怨隙,我们也做不成长久的朋友。”
  他说得平淡,神色不是不落寞,到底也是同窗热血,一起走来的朋友。纵使如今成殊途,未尝没有同归之志。念卿不忍再听他提起前事,转念想来也已明白个七八分。
  佟家父子反目得这样快,恐怕与佟帅倚重薛晋铭不无关系。
  “世上本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没有永远的敌人。”念卿柔声道,“你并没有错。”
  有伊这一句,万般错,又如何。
  薛晋铭微笑,覆上她手背,“就算我从此成了废人,一无所有,所幸还能剩下些朋友。”
  念卿一颤,“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无论用什么法子,我一定要找大夫医好你!”
  他叹口气,牵起她双手,将她指尖按上自己蒙眼的纱布,“若你真有好心,就再帮我做一件事。”
  念卿觉得不对,想缩手却被他牢牢握住。
  “帮我拆开。”他深深微笑。
  念卿倒抽一口凉气,“晋铭!”
  “拆开!”他仍是微笑,语气却强硬得令人窒迫,“如果没有瞎,我要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你;如果我瞎了,也要最后一眼看到你!”
  “不行。”她语声哽咽。
  一次次从她口中听过拒绝的话,有过愤怒、有过决绝、有过无奈,只这一次孱弱无力。
  薛晋铭笑容加深,“但凡你做得到,但凡是我想要。”
  念卿的手不可抑制地发抖,却无力挣脱他的掌心,指尖触到纱布的纹理,像触摸着针尖刀锋。
  “快揭开,我想看你。”他笑得轻快愉悦,微微欠身,让她可以踮起脚尖够上他的高挑。
  纱布缓缓松脱,一层一层揭起,剩下最后的薄纱。
  念卿屏住呼吸,指尖极轻,从他浓眉一掠而过。
  他微挑的眼角如凤尾,密而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一线。
  “晋铭。”念卿握住了他的手,唯恐他不知她在何处。
  “嗯。”他应了声,蹙起眉心,眼眸一动不动地看她,彷佛看着无尽空洞。
  念卿再也受不住,猝然闭上眼,心如万针攒刺。
  “哭得像个兔子,真难看。”
  他慢悠悠开了口,看着她惊喜睁大的眼,恶作剧般微笑,“早知你这个样子,我就不看了。”
  他的眼睛漆黑深邃,望进去,像坠入无底湖泊。
  那最深处的漩涡缓缓扩大,漫过双足,漫上腰际。想退后已动弹不得,眼看着碧蓝的水涌上,潮汐逼近,漩涡卷住双腿,温柔地将她曳向水底……
  “不!”
  念卿一个激灵醒来,茫然睁大眼,胸口竟真有溺水般的窒迫。
  缓缓拥衾坐起,喘息仍急促,心跳不可平息。
  怎会得来这样诡谲的梦,念卿按上额头,只觉头痛欲裂,天旋地转。
  窗外天色已蒙蒙发白,一夜浓醉未褪,竟想不起是怎样回到房间的。
  太久没有放任地喝过酒,以她这般酒量,竟也醉得人事不知。
  昨夜因子谦脱险、仲亨起事、晋铭复明,三桩喜事突然而至,在彷徨等待了太久之后,巨大的喜悦令人欢欣若狂。晋铭执意让蕙殊找了酒来,定要与她不醉不休。他伤后不能饮酒,便由蕙殊代饮……念卿揉着额角失笑,想不到祁七小姐酒量惊人,简直是天生的女中豪客。
  想来蕙殊也醉得不轻,只怕这时还在酣睡。
  念卿有些不放心蕙殊,起身略作梳洗,连大衣也未披,松松绾起头发,便去敲隔壁房门。走廊上的警卫却说,祁小姐一早出去了。
  “这么早去哪里?”念卿愕然。
  “薛先生说要看梅花。”警卫立正回答,“祁小姐陪同他一起。”
  这两人……念卿微怔,不觉失笑。
  医院后园有大片梅林,这几天已绽开初蕾,夜里风过,暗香潜入窗牖,引得晋铭昨晚就想寻芳而去,想来这几日早已闷得不耐。晨风穿过走廊吹得鬓颊生凉,念卿转身回房,想披了大衣去寻他二人。
  指尖触上门柄,宿醉昏沉的脑中蓦然有一线清明,刹那念动如电。
  “晋铭!”念卿一震,转身奔下楼梯,匆匆穿过两栋小楼间的连廊,朝四少所住的病房奔去。这西侧的小木楼是临时隔出来,只住了她与蕙殊,以保障安全。四少独自住在东楼病房,他虽未明说,她却知道是出于避嫌之心,他为人考虑向来周全……木楼梯被踏得咚咚作响,念卿一口气奔过迂回走廊,直奔到病房门前,将门猛地推开——
  藏蓝窗帘被风微微吹动,空荡荡的房间里,洁白床单一尘不染。
  枕上抚得平整,正中一只猩红丝绒小盒,玲珑醒目。
  剧跳的心在这一刻陡然沉了下去,念卿缓缓走近,将丝绒小盒拿起,打开。
  比猩红丝绒更深艳的,是静静躺在盒中的一对鸽血宝石。
  那艳绝光采,世无其二,是真正会夺去人心的魔魅。
  似曾相识,却又前所未见。
  病房的门被推开,护士郁文进来,见念卿神色不对,便笑道,“别担心,他们下去散步了。早晨空气好,多走走也是好的。”
  “走了多久?”念卿颤声问。
  郁文怔住,“有一会儿,今天薛先生起得格外早……”
  她话音未落,只见念卿发足奔出门去,头也不回奔下楼梯,薄呢裙角扬起在楼梯转角。走廊上的守卫慌忙追上去,急声唤着“夫人”、“夫人”。
  郁文自惊愕里回过神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忙追到窗口张望。
  积了一夜雪的院中,落梅飘洒,清晨阳光淡薄。门里门外依然守卫森严,梅林中却没有人,整个院里都不见薛先生与祁小姐的身影。郁文退后一步,心下震动,升起不妙之感。
  念卿追出医院,不顾侍从呼喊,一口气追到数百米外,追出巷口,追上行人渐多的街上,直至再也跑不动……地上积雪渗入单靴,浸湿了裙摆。茫然驻足四顾,念卿急促喘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寒风刮进喉咙,似刀子剜割。
  几个侍从一路惶恐跟着,不敢劝阻,不敢问——这二位都是夫人的朋友,行动自由不受限制,守卫只道他们是在巷口散步,谁也未想过阻拦盘问。
  “有谁看见他们走的?”念卿抚胸急喘,“往哪边去了?”
  侍从们面面相觑,有人惴惴道,“大约是往右边走的,码头也是这个方向。”
  念卿立刻吩咐备车,任凭侍从阻拦,只二话不说,上车便催司机往码头赶去。
  车轮压得一路冰屑四溅,阳光渐渐透过层云,被雪地一映,更是白茫茫的刺眼。
  那一方小小盒子仍紧扣在掌心,念卿一言不发,直觉眼睛干涩刺痛,也不知是不是被阳光晃的。车子风驰电掣赶到码头,远远的,已见着大小船只进进出出,入目尽是繁忙景象。
  船来船往,离别送行的人群拥挤岸上。
  眼前种种似曾相识,仿如昨日重现。
  侍从跳下车,拉开车门,却见夫人静静坐着,身姿端正,眼望着前方的码头,似乎并无下车的意思。侍从试探问,“夫人,要不要下令封闭码头?”
  这里已是霍仲亨所辖地界,莫说封闭一个码头,就是拦截江面,将所有已开出的船只追回也不是难事。夫人若想追回那两人,只需一声令下,实在不必亲自追来。
  可是夫人缄默,一动不动望向前方江面,目光恍惚,唇角抿紧。
  他口口声声仍唤着云漪;
  他送回这遗落已久的宝石;
  自始至终他是最清醒的人,从不曾遗忘各自身份,亦不曾期望逾越,甚至不愿令她两难。
  有彼一人,她又能再做甚么?
  无非是,放手后退笑对。
  便让往昔种种皆随他去,有情无情终需断绝。
  念卿低头,将丝绒盒子握在掌心,一点点攥紧。
  侍从唤道,“夫人?”
  她闭了闭眼,缓缓摇头。
  “您的意思是,放他们走?”侍从迟疑问。
  夫人侧脸向内,彷佛带了一丝笑,轻声道,“回去吧。”
  侍从愕然,看着她漠然神色,与方才失魂一般追出医院的样子,彷佛竟是两个人。
  车子缓缓掉头,原路返回医院。
  路上夫人再未开口,微阖双眼似睡着一般。
  直至侍从轻声唤道,“夫人,接您的车已到了。”
  念卿睁开眼,见已到了医院,门前已有四部黑色车子静静停着。
  从大门到门廊都肃立着全副武装的卫兵,远远望去,满目肃然。车子长驱直入,所经过处,卫兵依次敬礼……似是无声提醒,提醒她记起自己的身份,记起冠在名字之前的姓氏。
  檐前枝头积雪已融化,滴下的水令到处泥泞狼狈,如同她扫上泥污的裙摆与湿漉漉的鞋袜。
  车停稳,念卿踏上门前台阶,迎着身侧目光,一步步朝楼上走去。
  侍从跟在身后想说什么,念卿抬手止住他,满面疲惫,“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她推开虚掩的房门,转身将门带上,低头以额抵门,良久一动不动。
  这一路离散惊魂,等了这许久,总算是要走了,就要去到良人的身边,做回众人瞩目的霍沈念卿……可心中空茫茫,究竟是遗失了什么,为什么觉察不到欣喜。
  不是薛晋铭——念卿清楚地知道,不是因为他,不是因为负疚。
  那是遗失了什么,是睡在心底的另一个自己么?不是云漪也不是霍夫人,仅仅是她自己,再也做不回的自己。从前只能以云漪的名字求生,往后只能以霍夫人的身份存在,唯独不是念卿。
  不能有自己的悲喜,不能有自己的离合,哪怕仅仅是想对一个朋友的挽留,对一个知己的酬偿,也不能了……太多事于她都是不能做,甚至不能想。
  从前、如今、往后,都不能了。
  念卿缓缓挺直后背,转过身,一如既往地抬起头,迫令自己坚定。
  便在抬眸的刹那,空气凝结,时间停止。
  她看见他,静静负手立在窗前,一袭黑色大衣,轩昂身形,如渊停如岳峙,不知在身后站了多久,一直这样看着她,彷佛已看了许久。
  【卷三】兵以弭兵 战以止战
  十九记:笑缱绻·语铿锵
  长窗在他身后敞开,阳光斜照进来,檐下雪已化了,滴水溅湿窗台。
  风携暗香,拂起她鬓发纷扬。
  霍仲亨一言不发望着她,看她衣衫单薄,低绾的发髻散开,裙摆也扫上污迹,一身的狼狈憔悴;看她两肩越显瘦削,脸庞也苍白;看她眼底氤氲,雾茫茫似笼上烟霭。
  这是他珍之惜之,原该捧在掌心的女子。
  这是他立下誓言,愿为之遮风蔽雨,使之再不受累的娇妻。
  此刻她却狼狈站在他眼前,受尽波折,心力交瘁。
  念卿眨一下眼,眨去睫上凝结的霜气,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可眼前愈发模糊,愈发看不清,只一片水雾弥漫,朦胧里见他走近,挺拔身躯将身后光也遮住,大衣里露出深青色军服,胸前满满的勋章灿亮。
  这勋章与他宽阔胸膛,便是她所能见的一切。
  咫尺相望,目光深浅,缠绕心头的那些忧、那些虑,连同漂浮的心绪,都在这一刻沉下去,悲欢喜怒各自落回原位。只因这一人,有他的地方,一切便不同了。
  相对无言,不同于静默的宁定,窗外吹进的风里也似有了暖意。
  外头融雪正寒,她却连大衣也不穿,就这么瑟瑟站在他面前。
  霍仲亨脱下大衣,严严实实将她裹住。
  厚呢大衣格外软和,犹带他的体温。
  “冷不冷?”他问。
  念卿摇头,喉咙里哽住,说不出话。
  他用手背贴了贴她冰凉脸颊,低头看见她湿漉漉的鞋子,浓眉皱起,二话不说抱起她放到沙发上。然后俯下身,握住她足踝,将鞋子脱了抛到一旁,再脱下雪水浸湿的袜子,用温暖大手拢住她冰冷双脚。
  “冻成这样还说不冷?” 霍仲亨抬眉,目光里有一丝责备之色。
  念卿说不出话,只定定望着他为她暖足的双手。
  “冻傻了么?” 霍仲亨好笑地瞪她,起身想去倒杯热水来,衣袖却被陡地拽住。
  “你要走?”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涩,目光紧紧望住他。
  霍仲亨点头,来不及说话,就见她似一只被惊吓的猫儿,起身扑进他怀里。
  “不许走!”她手臂环着他脖子,赤脚着地,仰头直视他的眼,“不许你走,再走我就恨你,一辈子恨你!”她咬着唇,将下唇咬得发白,手臂环得他几乎窒息。
  霍仲亨本想抽身透口气,却已不由自主将她紧紧拥住。
  她那么瘦,在他怀中微微颤抖。
  “不单我要走,你也要跟我一起走。”他叹口气,将她抱得更紧,低头在她耳际轻轻一吻,“不然,霖霖怎么办,我怎么办?”
  念卿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环紧他,任凭泪水滑落。
  “这么大的人还哭?”他低声笑,而她一脸的泪,顺势就要蹭在他襟前。
  “你看你,怎么跟霖霖一个德性……”霍仲亨哭笑不得,伸手掠起她鬓旁发丝,“别哭了,如果你不想蓬头垢面见人,还有半个钟的时间梳妆打扮,再迟就赶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念卿茫然问。
  “今晚代总理就任晚宴,我来接了你,晚上可得赶回去。”他笑得轻松,眼底却有红丝,显然是连夜赶来,倦色难掩。
  “你重伤初愈,怎能这样辛苦奔波……”念卿心酸,抬手抚上他胸膛,感觉指尖下传来有力心跳,再舍不得将手移开。他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唇上,沉沉唤一声,“念卿。”
  她柔声应了,抬起眼来深深看他。
  此刻却换他说不出一个字来,惟有环紧双臂,将此生至宝屏息守护。
  “守护么,起初是源赖朝讨伐源义经时设立的官职,至镰仓末期便成了独裁一方的守护大名,同如今的军阀异曲同工……”
  “打住打住,这都扯到哪里去了,谁问你这个守护。”蕙殊听得昏头转向,挥手打断四少滔滔不绝的话语,“我问的是守护这个词在拉丁文里的来源!”
  “你没说不能回答别的来源,我没答错便算赢。”四少笑得狡黠。
  蕙殊跳起来,“哪有这样耍赖的,怎样都能扯赢,不算不算!”
  甲板上风吹得急,冷不丁将她围在颈上的丝巾吹走,飘飘落向甲板另一端。蕙殊哎呀一声,顾不得和他争辩,忙追了上去。丝巾落在地上,蕙殊弯身,却见一双黑色高跟鞋映入眼里。穿高跟鞋的黑衣女子将丝巾拾起,递了过来。
  “谢谢。”蕙殊微怔,见眼前女子容色姣好,风姿绰约,一身装束从头到脚都是黑色。
  “这海风最是烦人。”她朝蕙殊笑笑,身边并无同伴,似很乐于攀谈。
  蕙殊同她寒暄了两句,心中挂着四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那是您先生?”黑衣女子随她望过去,问得有些唐突。
  蕙殊摇头笑笑,一路上早已习惯被人这样问,也懒于解释,趁此说了声抱歉,匆匆转身回去四少身边。原本在玩一个互相考较的游戏,此时海上风急,眼看云层阴沉,将有雨至。
  蕙殊提议回舱里再玩,四少点头而笑,缓缓从椅中起身。
  蕙殊伸手去扶,他挡开她的手,拿起椅旁手杖,准确地绕开脚下障碍。
  看他行走在前,姿态依然潇洒,只是步履慢些,若非十分留意,谁也看不出是个半盲的人。
  那场烟火将他眼睛灼伤,医院里治疗仓促,未能令他完全复明,两眼只可模糊见物,往后也不知能恢复几成目力。蕙殊默然跟在他身侧,竭力不去想这问题,权当他一切如常……只是心中苦涩,自那夜得知他并未复明,更配合他演上一出戏来瞒过霍夫人,这苦涩滋味便如深刺扎入心底。甚至对霍夫人也生出一丝不可理喻的怨怼,明知道他所遭厄运并不能怪在她身上,她若知晓真相,怕是最痛心之人……可如今说什么也无用了。
  抑或那些都不要紧,蕙殊只希望,此去香港能让四少远离乱世纷纭,寻得好医生,将眼伤养好。到那里有贝儿,有他的红颜知己,但愿能令他忘却烦恼。
  蕙殊叹了口气,不经意间,似觉身后有所异样。
  她回头,见那黑衣女子立在甲板栏杆边,正一瞬不瞬望着自己和四少。
  强烈的光线晃动在脸上,念卿迷迷糊糊醒来,周身软绵绵没有力气,伏在他怀中舍不得睁眼,喃喃问,“到哪里了?”
  “已经到了。”霍仲亨语声温醇。
  念卿一惊坐起,茫然看向车窗外,果真已是暮色四合,灯色树影不断朝后掠去,前方明晃晃已可见灯火辉煌的所在。车子已足足开了大半日,分明才一合眼的工夫,竟然已经到了。她 “我以为刚睡着,竟睡了这么久?”念卿抬手拢起鬓发,眼底犹有初醒懵懂。
  “你太累了。”霍仲亨这才动了动肩膀,将僵麻的手臂收回,看向她的眼里满是怜惜。
  一路上她枕着他胳膊睡得安稳,他揽着她一动不动,唯恐将她惊醒。
  念卿望住他,原本他才是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此刻却依然身姿笔挺,任何时刻都保持军人的威仪,从无丝毫懈怠。
  彷佛真是个铁铸的人,永远不知疲倦。
  但她知道他不是。
  “最累的是你,什么时候你才能承认自己是个会累的凡人?”念卿叹口气,倚回他怀抱,鬓发摩挲着他颈项。霍仲亨低声笑,“不是凡人,难道现在我是鬼?”
  念卿啼笑皆非,“胡说!”
  话音未落,车子猛地急转,念卿身子一倾,被霍仲亨紧紧按倒座位,旋即被他覆身护住。根本来不及看清,只觉前方不远处一个白影落下,尖锐的刹车声里,司机反应迅疾地将车打向道旁,险险刹住。
  急雨般枪声响起,震得耳中嗡嗡,彷佛就在身边方寸之地。
  旋即光亮大盛,四下强光灯依次打开,随行警卫车辆呼啸赶到,皮靴踏地,枪械上膛,各种声响纷至。念卿挣扎坐起,却被霍仲亨捂住眼睛,他强行将她按在怀中,不许她看见前方景象。
  “报告督军,前方路障已清除,未发现危险目标。”车门外传来侍从官的声音,随之有大队士兵匆匆跑步上前,荷枪护卫在座驾前后,隔绝了两侧道路。
  霍仲亨沉声问,“那是什么?”
  “是……一幅标语。”
  念卿闻言一怔,亦松了口气,原来是虚惊。
  霍仲亨皱眉,“拿过来。”
  侍从立刻取来那白色的一团,已被打得满是弹孔,破碎不堪,方才那阵枪响是卫兵们将标语当作袭击物体,开枪射击,将其打成筛网一般。念卿凝眸细看,依稀辨认出上面鲜红如血的几个大字,“内战相煎……泣血……何时止,同根相残……”标语是写在巨幅白布上,从道旁一栋三层银行的顶楼用长杆挑出,算准霍仲亨座车经过时放下。
  卫戍警察已冲上那栋楼,封锁搜查。
  “给我叠好。”霍仲亨一言不发将标语看了看,交到念卿手上,转头命令侍从官,“抓到嫌疑分子不要刑讯,先看起来。”
  “是!”侍从官立正,复又压低声音,“督军,前面有记者被惊动,要不要驱逐?”
  念卿皱眉看向前方,在军警隔离之外,此起彼伏的白光闪烁,正朝这里涌来。
  霍仲亨无动于衷,挥手让车直接开过去。
  这里已进入戒严区域,前面就是临时内阁所在的办公楼,位于山脚林荫道尽头,看上去平平无奇,今晚却是冠盖云集,吸引中外无数目光汇聚——只因北方军政界首次与北平公然决裂,分庭抗礼;两大水火不容的割据派系首次携手同盟,霍佟二人摒弃前嫌,一致针对受日本操纵的无能内阁和再三挑起事端的好战势力。
  代理总理的匆忙上台,虽没有实权,却竖起了一杆号召大旗。
  只是这杆大旗,左右有一狮一虎,握在两大权势军阀手中——究竟是真义举,真正气,还是假借家国之名,行吞并之实,借机铲除旧内阁势力,这是谁也不敢妄下断言的。
  佟岑勋虎视眈眈由来已久,霍仲亨布署周密来势汹汹。
  两人本有宿怨,缔盟却来得突然,如同谁能料到佟系自起内讧,父子反目。
  北平城里驻防的部队正是佟岑勋往日最赏识的精锐少壮,如今指挥着这批精锐对抗他的,正是他亲生儿子。这边厢看似宿敌化怨,那边厢父子却是否真要你死我活,莫说外界揣测纷纭,就算念卿也暗自忐忑,不敢想这一步走得对是不对。
  虎毒不食子,佟岑勋真能狠下心来清理家门么,即便他真的不顾自己儿子死活,摆在他面前的却是滔天权势,一山难容二虎,他与仲亨谁又肯多让一步。
  这些疑虑不是没有盘旋心间,只是她不愿想也不愿问。
  看着车窗外越来越逼近的辉煌灯火,浮华绚丽如她前半生的舞台,却是他风头浪尖的战场,亦是她将一生追随辗转的地方。无论他去往何方,惊涛万丈或是静水深流,于她皆是一样。
  念卿回首看着身边之人,露出浅浅笑容,手指将他掌心紧扣。
  车门开处,华毡铺地,明灯高照。
  无数镁光灯闪耀,白光刺目,却已是习以为常。
  念卿垂眸避开强光,将手交到霍仲亨手中,缓缓起身下车。
  强光顿时闪成一片光海,照见墨绿丝绒旗袍下的纤细足踝,一段小腿修长匀亭。
  探身而出的女子盈盈站定,仰首间修眉入鬓,眸若琉璃,笑隐两颐。
  霍沈念卿,这便是那个风流美人,一代艳伶。
  佟岑勋与众人迎出门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艳光四射之景。
  一身戎装的霍仲亨臂挽佳人,威仪里平添风流,英武中更显轩朗,果真是璧人无双。
  佟岑勋负手站定,也不上前去抢他风头,只冷眼瞧着,鼻子里哼一声,“得瑟个啥。”
  外头那些记者像是疯了,镁光灯对准这二人猛烈闪耀,不顾军警阻挡,只顾往前冲挤,南腔北调、此起彼伏、或中或洋的声音乱成一片,有问霍仲亨几时开战、有问临时内阁是否支持南北和谈、还有问傅霍联姻是真是假……正在佟岑勋嗤之以鼻时,却听一个声音大喊道,“霍夫人不久前遭遇暗杀,请问您对卷入政治阴谋有何看法?”
  倚在霍仲亨臂弯的美人闻声驻足,回头看向声音来处。
  一时间连天喧哗都静了,闪光灯悄然放低,众多记者一面张望是何人发问,一面屏息等待霍夫人的反应。霍沈念卿回转身,静了片刻,含笑开口,“我并没有卷入政治阴谋。”
  她的笑容温婉从容,放开挽住霍仲亨的手,走下一步台阶,站在记者们面前。
  “您是说,并没有遭遇到传闻中的暗杀?”有记者反问。
  “暗杀是有的,这没什么奇怪。”霍夫人回答得轻描淡写,那记者反应却机敏,顺势追问,“这么说你经常遇到威胁,这是否因为树敌太多,有许多人对您或督军不满?”
  霍夫人微笑,“督军有没有招人不满我不知道,在我看来他是个好人。而我只是个女人,是个两岁孩子的母亲,我拿不起枪也做不来官。若问杀了我有什么好处,恐怕是没有的。但总有人见不得安宁太平,连一介女流也下手暗杀,此等恐怖卑劣手段,只会酿成伤痛,令原可成为手足朋友的人再起仇怨,自相残杀……希望看到这个后果的人,我虽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这绝不是政治阴谋,政治是政客的把戏,与平民百姓无关;但若仇怨再起,祸害的绝不是二三政客,而是殃及民众、殃及国家,这便是对吾国吾民的阴谋!”
  华灯映亮她云髻素颜,黑丝绒旗袍下的身影,是东方女子最柔美的风姿,也恰是这柔软唇间,吐出令男儿易色的铿锵之言。
  霍仲亨屏息凝视念卿,不禁神驰。
  若说当年的她,是舞台上的熠熠钻石,那么今日伊人,已是一轮皎皎素月。
  提问刁钻的记者被霍夫人一语震慑,哑然不知如何回应,身后镁光灯似也忘记了闪烁,众多记者都静了下去……片刻无声,却有一个清晰掌声在身后响起。
  霍仲亨回首,见那第一个鼓掌之人正是佟岑勋。
  众人仿若大梦惊醒,四下掌声纷起,响成一片。
  乍见久闻其名的佟岑勋,念卿含笑欠身,却掠过一丝讶然——煊赫的军礼服穿在光头微胖的佟大帅身上气派十足,但见他举手投足间,仍是一派大大咧咧的随和,与霍仲亨的军人风度大相径庭。
  这个人身上并没有传闻中的跋扈之气,倒似个从大宅子走出的乡下豪绅。
  在她审视他时,佟帅笑眯眯也将念卿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转头对霍仲亨哈哈一笑,“姓佟的从不服人,只有两件事上,算你霍某人比我有本事!”
  霍仲亨笑而不语。
  众多记者闻言兴奋,伸长头颈只恐漏听一字。
  佟岑勋伸出两个手指头,“一是养儿子,一是讨媳妇!”
  众人一愕之下,哄然大笑。
  周遭哄笑声打破微妙坚冰,耀眼的镁光灯模糊了视线,佳人风华夺去了众人注意的焦点……唯有霍仲亨与佟岑勋淡淡相视,各自眼中机芒都逃不过对方眼睛。
  这看似粗俚的一句戏言,既曲折示好,巧妙恭维了霍仲亨夫妇,又是自嘲解围,将佟孝锡兵变之事淡淡带过。那本是佟岑勋最忌人提及的痛处,却也是无论如何也回避不开的要害。
  眼下如何处置佟孝锡,打还是不打,这是佟帅的软肋,亦是霍仲亨的难题。
  从霍夫人风姿中回过神来的众多记者,此时已将目光转向今晚真正的主角,一时间人声高涨,喧杂又起,一声声追问如急雨如落炭,镁光灯闪得念卿看不清咫尺间仲亨的表情。
  一直缄默的霍仲亨却在此时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件叠起的物件,朝佟岑勋笑道,“承蒙佟兄谬赞,在下动身仓促,两手空空而来,只得借花献佛,以这份薄礼转赠佟兄。”
  话音落,他振臂一扬,那满是弹孔的标语布幅展开在众人眼前。
  人群哗动,后面的记者拼命挤近想要瞧个清楚,周遭官员也大感惊诧,眼见那支离破碎的布幅上墨迹宛然,一时却辨认不出写些什么。佟岑勋走上前,两手叉腰看了半晌,一字字念出来,“内战相煎,骨肉泣血……何时止,同根相残……何时休。”
  霍仲亨直视他,“方才来的途中,有人冒死将这幅字送到我手上。”
  四下无人作声,无数道目光汇聚在那破碎的布幅上。
  “内战相煎何时止,同根相残何时休。”他缓声重复佟岑勋刚刚念出的字句,将布幅双手递出,“这份大礼,霍某愿与佟兄共享。”
  佟岑勋定睛看他良久,抬手接过。
  刹那间人声如潮起,镁光灯齐齐闪动,将夜空耀得亮如白昼。
  二十记:同安乐·共忧患
  印刷不甚清晰的照片刊登在报纸头条,一打开便撞入眼里,是两大军阀戎装并肩而立。
  蕙殊叹口气,久久盯着照片,却是左侧不起眼处,那个站在霍仲亨身后的女子身影。
  照片里的她微微仰首,专注凝望,彷佛全世界的光彩都只在她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报纸下方刊登有她的小幅照片,和那布满弹孔的标语布幅。
  当日蕙殊将报纸一字一句读给四少听时,他坐在窗前椅上,静静听着,没有言语,连一丝一毫动容也没有。只在她读完后,接过报纸搁在膝上,就着窗外斜阳光亮,低头久久看着……
  这已是几日前的旧报纸了,他却一直放在枕边,叠得齐齐整整。
  “小七?”贝儿的声音从门廊传来,“慢吞吞小姐,你还没找着那本书吗?”
  “找着了!”蕙殊忙将报纸放回原处,拿起书匆匆走出门外。
  清晨阳光穿过藤蔓,将金色光斑洒在四少一尘不染的白衬衣上,身侧黑衣黑裙的贝儿挽着低髻,正将调好的红茶递给他。蕙殊扬起手中书本,“是这本诗集吗?”
  贝儿回头看了一眼,“哎呀,不是这本。”
  四少侧首笑了笑,“不要紧,诗集也一样。”
  贝儿笑着起身,“那好,让小七陪着你,我先去忙了……午间约了林医生,你可别忘了。”
  “不是安德鲁医生吗,怎么又来个林医生?”蕙殊诧异插话。
  “安德鲁引荐这位林燕绮小姐,说是位极出色的眼科大夫,治愈过战时许多伤患,今天是特意请她看看四少。你替他记着这事,别又跑出门去!”贝儿语速飞快,一面说一面已戴好帽子面纱,俯身在四少面颊俏皮一吻.
  蕙殊还来不及细问,她已风风火火转身离去。
  “越来越像个当家主母了。”蕙殊望着她背影咋舌。
  四少微笑,眉心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怜惜。
  自从蒙先生失踪,至今生死不明,家中唯他一个独子,母亲年事已高,若非贝儿及时赶回,偌大家业只怕已溃乱成一盘散沙。回到香港的贝儿独撑大局,亲自掌管生意,同时派人继续搜寻,不放弃寻找蒙先生下落。蒙老太太经受失子之痛,卧病不起,也全靠贝儿照料。婆媳间多年怨隙,消弭在相依为命的情分里。
  蕙殊与四少的到来,令苦苦支撑的贝儿仿如得见亲人。
  然而再次见到贝儿,时隔不到半年,蕙殊只觉她容貌依旧,眼底却平添风霜。回想起在云顶赌场的时光,三人言笑晏晏,彷佛仍是昨日。如今贝儿寡居,四少眼伤,彷佛人人都面目全非,唯独蕙殊自己,还不曾改变。
  真的不曾改变么。
  四少语声打断蕙殊的恍惚,笑着问她,“拿的什么诗集?”
  蕙殊呆了一呆,拿起诗集看看,“《吉檀迦利》,从哪一首念起呢……”
  四少摇头笑,“不必念了,这本早已记得烂熟。”
  “啊,那我再找本小说来念给你听……”蕙殊伤脑筋地想,有什么小说没读给他听过。他却淡淡开口笑道,“你和贝儿的心思,我知道。”他笑容平静,“你们不想我关注报纸上的事情,找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想我忘记烦恼……你真相信我会忘么?”
  蕙殊怔怔说不出话来,喉咙似被堵住。
  他一字字道,“我迟早要回去,你们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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