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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为王》作者:顾雪柔【番外全】

_25 顾雪柔(现代)
  他想到唐晖拄着一把竹杖,漫无目的走在荒野中时,就忍不住地心酸。
  “不管怎么样。”游淼说:“回来了就好,朝中正缺将材,多了你,一切就好办了。”
  唐晖反问:“你觉得我如今,还能带兵么?”
  游淼没有回答他,只是低声道:“先歇会儿罢,唐大哥。聂将军说过,世间之勇,不是一死了之,自杀毫无意义,是要想,怎么活下去,还得活得好。活着比死难多了。”
  说毕游淼便离开了帐篷。
  深夜里,游淼与李治锋躺在帅帐内,外头风呜呜地吹,粮食已散完,明日就要回茂城去了,回去后又是一大堆事要处理,游淼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特别不踏实,只抱着李治锋呆呆出神。
  “你若被剜去双眼,生死一线。”李治锋忽然道:“让我拿什么去换,我都只得换。”
  游淼知道李治锋听完唐晖那段话后也颇有感触,喃喃唏嘘道:“自古忠义难以两全,确实这样。”
  李治锋又问:“若我为你连累了整个天启,害死了几十万人,你也会像唐晖那样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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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样。”游淼想了想,反而乐了:“咱们跟他们又不一样。”
  李治锋略带着点疑惑,游淼道:“舍身取义,杀身成仁,读书人讲究的,不就是个气节么?先生说了,修道信佛也好,读书万卷也好,都在于修身养性,让人该拼的时候拼一把,真到了无法左右的境地,也不能怕死。”
  李治锋又问:“若真到了这地步呢?”
  游淼想了想,若因为李治锋,而不得不背叛天启的话呢?
  “说不得。”游淼认真道:“也只好跟着你去浪迹天涯了,但我的心里,一定会非常难受,毕竟这是从小就被教导的,为国为民,苍生仁爱……摒不掉。”
  李治锋点点头,两人便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当夜过后,翌日众人便启程回茂城去。途径扬州府等地,辗转入城时,涂日升被关在收押战犯的囚车内,双手套上了枷,被一队兵士押着,行过闹市。
  谢权为此与游淼剧烈争执过一番。
  谢权:“怎么说也是个汉子,游大人本可不必如此折辱于他。”
  游淼只是淡淡道:“他自己也愿意的,不是么?”
  谢权叹了口气,说:“他愿意归他愿意,可这……”
  游淼一哂摆手,拍了拍谢权的肩,说:“我有计较,你听我的罢,这么做,不是为了折辱涂日升,而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
  谢权不明所以,然而随着平叛军入城,经过街道时老百姓夹道观看。人山人海,指指点点,却无人朝涂日升痛骂。也未有人投掷石头,或是鸡蛋烂瓜烂菜等物。
  “这就是叛军头子!”有人大声道。
  涂日升戴着枷,还朝两道得意洋洋地微笑。
  “是啊。”涂日升朝他们礼貌点头。
  如此一路游街到了茂城,官员家眷夹道而来,有迎接李治锋得胜归来的,有听到消息,特地来看涂日升的。刚进午门内,涂日升便被接管,带走。当天游淼让李治锋回去整顿部队,自己则与谢权进了书房,私底下禀报赵超。
  赵超听完谢权的汇报后,没有惊喜,也没有赞许,只是点了点头。
  “你先出去罢。”游淼朝谢权道,谢权便点头,躬身退出。
  赵超本能的知道游淼有话朝他说,毕竟谢权汇报的时候,游淼一言不发,而他看看平奚,游淼却阻住平奚,朝两人道:“唐晖回来了。”
  那话给赵超与平奚造成了太大的震惊,乃至游淼都有点后怕了,告诉赵超这件事,确实是经过他深思熟虑的,这一路上,游淼都在思考这件事。也与李治锋反复商量过,两人一致认为,不管是为了天启,为了赵超,还是为了唐晖自己,这件事都绝对不能瞒着。
  要找个地方给唐晖住着,养他一辈子固然简单,毕竟游淼家大业大,别说多养一个,就算再养几百个唐晖,也绝对够吃了。然而唐晖活着的目地是为了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抱负与理想,从唐晖的所作所为,可以明显地知道,他始终仍是抱着报国的理想。否则唐晖根本不会来见游淼,也不会回来。
  游淼说完这件事,书房里赵超与平奚都久久不发一言,游淼沉吟不语,在书房内踱步,意思是你们看着办罢,我无权决定。
  直到书房外叩门,侍卫道:“李翰林求见。”李延进来了,赵超与平奚才回过神。
  李延表情诧异,先是揭襟单膝跪地,叩见赵超,又朝游淼道:“恭贺游大人得胜归来。”
  游淼点点头,李延见三人都没有说话,便站到一旁,规矩而立。赵超叹了口气,说:“拟文书,明日早朝上封赏李治锋,游淼你的赏赐就算了……”
  游淼略一点头,赵超又道:“朕本来还有件事想问,但唐晖既然还活着,此事便只好往后搁……”
  李延听到这话时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朝游淼望来。
  平奚道:“此事至关重大,唐将军如今在何处?”
  “臣已吩咐部下,将他送去政事堂。”游淼说:“若陛下传他,这就去将他带来。”
  赵超却摆手道:“不忙,朕还没想好。”
  书房内又恢复肃静,赵超道:“唐晖活着一事,是怎么回来的,又是何时回来的,为什么没有死,万万不可朝外宣扬,此事若提前泄露出去,谁说的,朕就砍谁的脑袋。”
  三人忙躬身应了,游淼听到这话,就知道唐晖的前途不会太惨,赵超要他们为此事保密,必然是打算再次启用唐晖了。
  “臣还有一事。”游淼又道。他心知此刻须得趁热打铁,必须连带着涂日升的事,也一并求到情。游淼一开口,赵超便算到他内心所想,问:“涂日升?”
  “是,陛下,涂日升并无反心。”游淼大胆道。
  “这还不算反心,什么算是反心!”赵超倏然怒道:“是不是要亲自杀进皇宫里来,活捉了朕才算反心!”
  游淼蓦然被这么一吼,登时吓了一跳,李延与平奚忙使眼色,示意他不可再说,游淼却蹙眉,硬着头皮道:“陛下,涂日升为的也是江州,夷州的百姓能吃上一口饱饭……”
  “罢了。”赵超冷冷道:“此事我自有计较。”
  游淼看着赵超,忍不住又道:“陛下,此刻乃是用人之际,涂日升自知必死……”
  赵超冷冷道:“我说,够了,游子谦。”
  游淼只得缄默,赵超又道:“都下去罢。”
  平奚与李延退下,游淼站着等赵超再说句什么,孰料赵超却道:“你也退下。”
  游淼有点意外,暗道方才或许是触了赵超的逆鳞,然而此刻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躬身退出了书房,御花园里,平奚与李延正在交谈,等他出来,游淼满脸忧色,行止匆匆出来。
  李延正等着游淼,上前道:“你答应了涂日升,饶他性命?”
  游淼道:“没有。”
  平奚安慰道:“那便罢了。”
  李延附耳小声道:“不要再在陛下面前提涂日升之事,你跟了他这些年,还不知道他何处是逆鳞?”
  游淼不得不点头,他确实清楚,以赵超其人,什么都好说,就是不能提到谋逆,叛军,甚至皇位上的事,一提说不定就要翻脸。带着大军出征前,赵超就已经对涂日升这厮表现过反感,当初那咬牙切齿的神情,恨不得押回来后就当场处决。
195、卷四 减字木兰花
  然而涂日升对于天启来说,其人的象征性十分重要。毕竟这是赵超掌权后第一次面对叛军,处理此人的态度,直接关系到以后会不会还有农民起义军,又或是朝廷与百姓的关系。
  罢了,既然一时走不通,只得押后再谈。反正涂日升一事至少还能拖个三五天。想到这里,游淼又朝李延问道:“陛下似乎还有点什么事要说,你知道是什么事么?”
  李延答道:“此战一结,开春就要朝北方用兵了。派人去前线当监军。”
  平奚道:“本来的计划是李治锋打头阵,但这样一来,就得让前线聂丹退守扬州。现在唐晖归来,说不得作战计划还需有变。所以凡事都只得先搁着。”
  游淼点头,三人便在皇宫后门散了,游淼回政事堂去过夜。
  当夜,一名小厮来报,宫中来了人,游淼此刻正在给唐晖治伤,唐晖一回来,游淼不敢声张,只援请了茂城中出名的医生,开了几副药,外敷的内服的,一并预备着,唐晖背上的疮都烂得生了蛆,要割去坏肉,再涂上膏药。唐晖只闷着,一声不吭,游淼便小心地挑开疮,上药。
  外头侍卫敲门,游淼前去一开门,却在月光下与赵超打了个照面。游淼蓦然一惊,赵超眉头深锁,低声道:“在外面等。”
  游淼只得点头,赵超便进了房,随手带上房门,游淼起初听得房中唐晖一声“陛下。”便悄无声息。
  赵超与唐晖低声交谈了许久,断断续续,声音压得甚低,游淼约略能从那只言片语中猜到两人对话的全部内容。无非是赵超的安抚,告诉他回来了就好,但语气中仍是带着责备的。
  他让唐晖将功折罪,并会安排诏告天下,告知文武百官与一众百姓,唐晖宁死不屈,又被鞑靼人剜去双眼,如今归朝,将血战报国。接下来还有地砖的轻响——是唐晖磕头,捣在砖地上的声音。游淼只是安静听着,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赵超在说这些话时,内心想的都是什么?他的声音如今充满威严,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三殿下。
  那年的唐晖鞍前马后,几乎就是赵超手下最得倚重的武将了,聂丹不在朝中,赵超的一应命令,都由唐晖代为施行。说对赵超忠心耿耿,绝不为过。游淼本以为赵超的反应是抱着唐晖痛哭一场,又或是给他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怒而斥责他从前种种。
  但无论怎么猜,游淼都猜不出现在赵超带着威严的语气。他知道唐晖归来,赵超有悲痛,有欣喜,有愤怒,然而这些情愫,赵超居然都把它们压住了。
  不多时,赵超推门出来,游淼不发一语,推门进去。
  赵超:“做什么?”
  游淼低声道:“给唐大哥上药。”
  赵超:“稍等会,朕有话与你说。”
  游淼便又关上了门,跟着赵超到庭院里去。
  明月中天,银光千里,赵超今日穿着便服,然而一身黑色龙袍,在如水的月光中,更显冷酷。
  赵超斟酌许久,说:“你在生朕的气。”
  游淼叹了口气,他知道赵超这么说,已有低声下气朝他道歉之意,他事实上也是在给赵超脸色看,无论如何,得给他个台阶下。
  “臣不敢。”游淼低声道。
  赵超看着游淼,游淼在这月光下,略略低着头。
  “你与李治锋在一起,有几年了?”赵超忽然问道。
  游淼不知道赵超为什么会突然问到这个,与李治锋在一起,几年了?这个问题,就连游淼自己都没认真去算过。从十六岁那年开始,也是这么一个深秋,那天刚下过雪,自己穿过长隆巷,朝李丞相府里去……便见着了后院里正挨打的李治锋。
  十六岁那年下江南,仆人小厮都遣散了,只有一个李治锋跟在身边……在扬州呆了三年,三年后举仕。二十岁时点了个探花郎,如今满打满算,已是第五年的光阴。
  “五年了。”游淼道:“五年前这时候与他认识的。”
  赵超看着政事堂里的池水,水里一轮明月,出神地说:“李治锋求过我一件事。”
  游淼沉默不答,赵超又道:“他和聂大哥为我收复中原,我便派兵助他,一统北疆犬戎,扶持他为犬戎王,再让你跟着他走。”
  游淼嗯了声,赵超自言自语道:“你们都心怀报国报民之念,收复河山后,一个两个就要走了。”
  游淼问:“聂大哥也要走么?”
  赵超转过身,说:“下次看到他的扇子,你便懂了。”
  游淼笑笑,赵超又道:“到时候,剩我一人,孤零零地坐在朝廷里,我有时便在想,做这么多,有什么意思?”
  游淼不敢接话,他知道赵超也只是发发牢骚,毕竟谁能弃了责任不管的?每个人肩上都有自己的责任。赵超比谁都更清楚这点,他愿意跟着赵超,而不是太子,便是因为赵超这人像棵不屈服的野草,无论狂风骤雨也好,他总是能挺着。那股坚韧与不屈的武人气概,不言弃的决心,是太子所没有的。
  “明年开春。”赵超转身道:“仍然是你监军,聂大哥守江南,李治锋的兵朝中原南部的苍草山推进。你负责一边与鞑靼开战,一边尽最大的努力,与氐,匈奴和谈。”
  游淼眯起眼,说:“陛下,我想另外举荐一人。”
  赵超略有点意外,眉头动了动,游淼道:“新法未稳,开春后必定有更多接踵而至的动荡,江南士族的事解决,如果臣前去监军,这场战至少要打上一年。政事堂中便剩下唐博坐镇。”
  赵超缓缓点头,喃喃道:“是,倒是朕没想到这一节……你不能走,变法虽已颁布,来年还有诸多事要做。你觉得谁可以去?”
  游淼道:“李延可以去。”
  赵超迟疑片刻,游淼又道:“他的父亲死在鞑靼人手里,他比江南士族子弟更有谈判权。如果你想用李治锋为主帅,那么李治锋可以牵制他。”
  两人正说到一半,忽听脚步声响,孙舆从前院经过,见赵超来了,颇有点诧异,游淼忙躬身行礼,孙舆点头。
  赵超嗯了声,说:“朕回去想想。”便辞了孙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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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卷四 减字木兰花
  赵超走后,游淼朝孙舆微一鞠躬,孙舆低声问:“谁在里头?”
  游淼附耳将唐晖之事说了,孙舆的反应正如游淼所料,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只是说:“你看着办罢。”
  游淼问:“先生如何想?”
  孙舆点点头,没有多说,几声咳嗽便要离开。游淼以为他责怪自己越权了,忙扶着孙舆经过回廊,说:“当时事急,学生来不及送书回茂城……”
  “不……咳咳!”孙舆忙摆手,拍了拍游淼的肩,点头。
  游淼松了口气,孙舆竭力道:“你……做得很好……自己能拿主意,就不用……问先生……咳!”
  游淼复又紧张起来,问:“先生生病了?”
  “风寒。”孙舆又咳了几声,示意无妨,嗳了口气,说:“前些日贪嘴,吃了寒凉之物,是以有咳嗽。”
  游淼点头,说:“我送先生回房。”
  孙舆年逾古稀,身体渐撑不住了,昔年监军时又惹下过病根,游淼问过伺候孙舆的老仆,得知并无血痰,便放心了些。又让穆风明日去铺子里寻些温补的药来给孙舆吃。
  当夜游淼仍旧给唐晖治了伤,唐晖低声道:“子谦,哥哥一进京城是拜你所赐,如今陛下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仍是得你力荐……”
  游淼心中难过,安慰道:“唐大哥,客气话不可多说。”
  唐晖点头道:“哥哥知道你也不需多说个谢字,但大哥给你担保,只要一天我还有命在,便会在沙场上战到最后一刻。不让你和三殿下蒙羞。”
  游淼叹了口气,知道赵超决定启用唐晖,此事是比留他一命更大的恩情,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数日后,第一场雪来了,扬州境内少有如此漂亮的雪,今年冬雪来得颇大,一夜间纷纷扬扬,河流封冻,屋上黑瓦,路上树梢,尽是雕栏玉砌的雪景,孩童们嬉笑打闹,在街边玩雪。
  政事堂内,一众给事中呵着热气。
  “瑞雪兆丰年。”唐博翻阅奏折,漫不经心道:“但愿来年会是个好收成。”
  游淼想了想,说:“根据往年江波山庄的气候,今年应当不会再大旱或是大涝了。”
  孙舆惹了一场风寒,一连数日都有疾在身,今日好不容易去一趟早朝,还未归来,赵超在朝廷上未曾征询文武百官意见,便将涂日升收入天牢,不斩,也不提。算是一个折中的方案。这天午后,吃毕午饭,政事堂难得的折子都批复完毕,给事中们便纷纷溜出去看雪景。
  小厮穆风带着请帖进来,游淼接过便问:“李治锋呢?”
  穆风道:“将军回山庄去了,怕水车结冰冻裂,正领着人在上新漆。”
  游淼又问:“长江封冻了没有。”
  穆风道:“回少爷的话,长江如往年,不封冻。”
  游淼放心了些,打开请帖看了一眼,见是谢徽的折梅帖,腊月里梅花盛开,谢家在扬州的一处园子,距扬州城三里开外,素有江南第一园之称。料想除了游淼,还请了不少青年才俊。
  “李治锋有帖子么?”游淼又问。
  穆风道:“将军也有一封。”
  游淼心道既然两人都请了就去罢,回厅堂内时,将帖子扔在案前,唐博经过看了一眼,毫不意外,笑道:“游兄也接到梅园的请柬了?”
  游淼点头,笑吟吟道:“看来谢尚书的宴会,请的人可不少呐,唐兄也去么?”
  “不不。”唐博忙道:“腊月初八,只有未婚男子会去梅园,我们成家了的,都会回家喝一碗腊八粥。”
  游淼登时大窘,心道原来是这个意思,谢徽也太有闲情逸致了点,还帮江南士族子弟做媒。但仔细想想,当年在京城不也是如此?上元夜男女成双成对,也是这意思。奈何自己与李治锋已私许了终身,这会去也是尴尬,不去又不成。只得去应付一下。
  时至腊八当天,雪还未化,旧雪上又添了新雪,过午起来时,李治锋便在政事堂外等候,骑马带着游淼进了谢家。
  满园内梅花开得郁郁葱葱,花香扑鼻,游淼刚进去,便被一群文官子弟争相问候,游淼只得敷衍点头,皮笑肉不笑地打打招呼。李治锋则依旧是那模样,一副冷淡面孔。
  梅园内亭台楼阁,做得甚是精致,一草一木,假山竹林,都十分讲究。游淼转了一圈,只觉无非也是这样,便朝李治锋笑道:“没咱们园子宽敞。摆设也是一般。”
  李治锋道:“江南还有不少园子,比之这里尚且不如。”
  背后谢权哭笑不得道:“游大人,是你家里住的沈园,才觉这园子一般……”
  游淼十分尴尬,忙给谢权打哈哈过了,谢权倒是无所谓,说:“江南冬天景致,梅园就是鳌头了。”
  “嗯。”游淼道:“还是做得很精致的……”
  游淼与李治锋随意游玩,见来人皆是些单身的,大部分也都不认识,平奚、李延、秦少男、林洛阳等昔时故交好友都已成了家。在外人眼里,自己与李治锋之间,须是瞒不过有心人。但纵是如此,江南风雅士人倒是尚可接受,只将游淼与李治锋当做玩在一处,成家总归要成的。
  奈何赵超不管,当然也没人管得着游淼。谢徽有意将侄女儿说与游淼成亲,今日一天便满园子地找游淼。好不容易找到游淼了,却发现游淼与李治锋二人正在园子东北角挖一个什么东西。
  谢徽看得嘴角抽搐,游淼与李治锋兀自还在交谈。
  李治锋:“你先找他讨要,这么就挖主人家的东西……”
  游淼道:“哎没关系,先挖了起来,否则咱们不熟这园子,一离开便找不着地方了,他肯定得给。”
  谢徽咳了几声,游淼吓了一跳,回身时忙笑道:“谢大人。”
  谢徽点点头,游淼与李治锋穿着一身华贵袍子,手上却都是泥。游淼朝谢徽道:“我想朝谢大人讨这棵茶花。”
  游淼指指泥地里,那茶花与其说是花,更不如说是一棵杂草,被一众牡丹挤在中间,早已枯得半死不活,冬天里又遭了霜,可见谢徽家中园丁也不知这是什么,便扔在角落里,任其自生自灭。
197、卷四 减字木兰花
  若不是游淼问,谢徽也看不出这株是什么花,哭笑不得道:“游大人既喜欢,遣个下人,掘了出来送过那边庄子里去就是。怎么还亲自动手?”
  “不妨不妨。”游淼笑着摆手,手上全是泥,几个女孩在谢徽背后笑得花枝乱颤,谢徽稍稍侧过身,说:“璜儿,过来见过游大人,李将军。”
  带头的女孩行了礼,游淼忙回礼,谢徽又道:“这是我大哥的独生女谢玉璜,唐家的三姑娘柳明,堂舅的侄女敏儿……”
  女孩们纷纷朝游淼与李治锋笑笑,李治锋不惯与女眷见面,一群女孩子又推来搡去的,令李治锋难得地脸红了一瞬,僵硬点头。
  这一下女孩们更是笑得厉害,谢徽回身,女孩们便纷纷抿着嘴。谢徽道:“游大人,前院里来了客,老夫正有事……”
  游淼会意,便道:“谢大人请去忙就是。”
  谢徽欣然道:“如此便请两位,带她们去写意亭。”
  游淼点头,便过来接手这一群女孩,她们对游淼与李治锋都甚好奇,尤其对李治锋的青睐甚至更在游淼之上,游淼只是嬉皮笑脸,吊儿郎当地与众女扯话。年纪最大的谢玉璜便开口朝李治锋道:“将军怎么看上府上这棵茶花了?”
  “这是海外品种。”李治锋道:“当年东瀛送到京中,京中气候不宜栽种,一并十棵。只剩这一棵了。”
  众女纷纷点头,有人便惊讶道:“都听说李将军会打仗,没想到还会品茶。”
  李治锋脸上微微一红,指指游淼道:“他教的。”
  这一下众人又笑了起来,游淼咳了一声,意思是你好歹也打点官腔,别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李治锋却会错了意,问:“不对么?是你方才说的。”
  游淼自己都把不住,一阵大笑。
  转过回廊,进了写意亭内,只见公子哥们都坐在亭内,一见游淼与李治锋,便纷纷起身行礼。毕竟来梅园的少年才俊们,官职都不大,多为从六品上下,而游淼与李治锋这种三四品的大员,年过二十还未成婚的情况极其罕见,是以谢权在座,诸人都得恭敬称他一声“谢大人”。游淼与李治锋一来,便成了除谢徽以外,官职最大的。
  “各位随意。”游淼笑道:“不须顾及我等。”
  李治锋小声在游淼耳边说:“要对诗?我不会。”
  游淼道:“待会我写个你去对。”
  若是换了从前,游淼说不得要出出风头,出风头的结果就是惹人妒忌,白眼相对,唇枪舌剑一番。然而到了眼下,自己和一众少年郎对诗,反而又没什么兴致了。对倒了人,独抢风头,反而像在欺负十五六岁的小孩儿,胜之尚且不武。只得陪他们笑一笑,凑个场子。
  游淼与李治锋一来,满亭女孩的话都奔着他俩去了,先前见过的便好奇地问着问那,没见过的则好奇问女伴们李治锋的战迹。一时间所有人讨论的话题都落在他们身上。
  一名少年笑道:“游大人,今日联诗,就请大人牵个头如何?”
  游淼笑道好好好,知道众人要拍他马屁,心中不免索然无味,便道:“我起个“梅香雪苑凝碧华”的初句,各位联诗不得用到此句中任一字,这便请罢。”
  游淼一出句,众人便都哄笑,没想到游淼会出个这么难的,然而出都出了,只得硬着头皮联下去,但刚开始不多时,谢徽便匆匆进了亭中,说:“游大人,李将军,朝中传唤,有急事,这边请。”
  游淼心道谢天谢地,来得真及时,便与李治锋抛下这么一亭子人,走了。
  三个时辰后,游淼才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
  确实非常震撼——五胡派出使者,进扬州了。
  正殿内一片混乱,谁也想不到匈奴人会在此时派出使者来,而负责接待的李延,已在偏殿内陪同。赵超临时召集群臣,游淼是到得早的,此刻孙舆等人还未到。
  平奚把一封聂丹的军书交给游淼,游淼看完以后又递给李治锋,李治锋看完后递给谢徽。
  殿内站了一地人。
  “匈奴人要联合我们。”赵超说:“攻打鞑靼人。聂将军的意思都写在军报上了,此事宜早不宜迟,众卿认为如何?”
  殿内没有人回答,都在思考这个联盟决议对于天启来说的重要性。
  “臣恐怕有诈。”唐伩毕恭毕敬道:“其中内情,决不至于这么简单。”
  “能有多不简单?”游淼站在一旁,莞尔道,又看了殿外一眼,孙舆来了,群臣纷纷点头为礼,赵超吩咐人搬来椅子,让孙舆坐。
  唐伩道:“五胡诡计多端,决不能信!”
  游淼道:“我倒是觉得,匈奴此刻前来议和,确实是先前一系列事情发展出的必然结果。”
  游淼忽然发现自己总是和以唐伩为首的江南士族作对,每次唐伩说个什么话,自己就要出口去反驳他,反驳得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然而该说的话终究要说,孙舆不说,游淼便不得不说了。游淼知道每次自己朝上开口时,这么一群人心里全在骂娘,就连平奚李延等人,说不定都嫌他太烦。可谁不是这样?有的话藏头露尾,不如索性都说开的好。
  赵超鼻子里唔了一声,显是有点拿捏不定。平奚道:“聂将军想联合匈奴抵御鞑靼,这一战打起来,若有匈奴相助,足可将鞑靼打得落花流水。”
  “那么对方的条件怎么办?”林正韬冷笑道:“就此将粱西一带割让给匈奴?”
  殿上无人吭声。
  游淼见大家都在想一样的事,索性又说了出来:“可以说话不算话的嘛。”
  这句话一出,众人都哭笑不得,游淼道:“怎么?各位大人不正是这么想的么?只是我先说出来了而已。”
  殿上的气氛仿佛微妙地变了,先前还十分凝重,至此一转,倏然就像是一场闹剧,就连赵超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泱泱上国。”林正韬冷冷道:“出尔反尔,你的脸还要不要了?”
  游淼淡淡道:“当初士人南逃之时,并无甚么泱泱上国,两百年的延边合约,不过也是一张废纸。”
  “出尔反尔可以。”孙舆终于开了口:“但依老夫所见,就要将鞑靼与匈奴彻底打残。”
198、卷四 减字木兰花
  殿内又静了,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跟匈奴能有什么信誉好讲?当初正梁关外延边城合约,定的可是两百年互不侵犯。该打的时候也没见胡人客气了,信誉都是一张纸,要打时随便都能找到借口开打,关键是在于局势。
  若误判局势,必将有亡国之难,是以赵超才犹豫,与匈奴联合,不知要何时翻脸,如何翻脸。
  “让匈奴使者过来谈谈罢。”赵超下令道:“先传虎威将军进殿,再召见匈奴使者。”
  殿内一时沉吟不语,片刻后李治锋来了,什么也没问,朝侧旁一站,李延带着匈奴使者进殿。赵超避到屏风后,只有孙舆接待使者。使者在旁说了许多,又递给孙舆文书,游淼接过,那使者甚是倨傲,李延带的一名学士便为他翻译。
  使者叽里咕噜,书生翻译道:“匈奴单于丘就却,愿借路予陛下,让天启军兵发中原……”
  李治锋冷冷说了几句胡人语,殿内便静了。
  那使者一看李治锋,似有点畏惧,李治锋又上前一步,漫不经心抽刀,殿内皆大惊,李治锋随手将刀架在使者脖子上。注视那使者。
  使者不住打颤,游淼忙使眼色,殿内无人敢拦。
  “李将军。”有人忙道:“不忙动手,他说的什么?”
  李治锋一双眸子牢牢锁定使者,说:“他让咱们去打贺沫帖儿,匈奴两不相帮,借路费是黄金三万两,丝帛千匹,粮五十万石。”
  “你说的什么?”游淼低声问。
  李治锋道:“我说,问丘就却一声,出来之前,他没告诉过你,贺沫帖儿曾败于我父亲剑下?若不愿出兵,就别怪我与聂将军先灭匈奴,再灭鞑靼。鲜卑人的军队,就是你们的下场!”
  使者低声说了几句,李治锋又冷冷斥责他,使者方点头,李治锋将剑回入鞘内,不再言语。
  这样一来,场内局势登时逆转,孙舆沉吟片刻,缓缓道:“你让他回去禀告单于,若要联盟,两不相帮是不可能的。除非你们匈奴部不相信聂将军能打败贺沫帖儿。”
  “而贺沫帖儿是否会败,则关系到宝音王后与小王子继任一事。”孙舆又道:“单于若诚心愿谈,便请拿出点诚意来,你既是单于座前重臣,便不妨多盘桓数日,我会再派人送信去。”
  翻译将这话说与那使者听,使者目光闪烁,没料到自己被扣下了,看看殿内众人,又看李治锋,显然唯一惧怕的只有李治锋。不得不点头。
  侍卫将那人带下去,赵超复又出来,与众臣商议片刻后退朝,等待匈奴的第二次送信。这一次,游淼知道孙舆有十足的把握了,事关国家存亡,孙舆既然出面,也不再有自己出谋划策的机会,便全部交给孙舆去管。
  当天游淼下来,进了军营里。冬天日短夜长,大部分士兵无所事事,烤火等过年,李治锋一身戎装,坐在火盆前正发着呆。
  “在想什么?”游淼道。
  “想你。”李治锋倒是直言不讳。
  游淼便笑了,说:“只怕你又要出征了。”
  李治锋点点头,一指帅帐上的地图,游淼过去看,见都是聂丹定好的进攻路线,针对鞑靼的前锋已安排好了,上面插着帅旗“李”。李治锋道:“聂大哥想北上,与鞑靼人来一次决战,趁机收复中原南部。”
  “他打得太快了。”游淼不无担忧道:“就算赵超想战,只怕粮食也不够吃。”
  李治锋没有说话,伸手,游淼便过来,坐在他身上,两人静静依偎着。李治锋问:“唐晖还能打仗么?”
  “我不知道。”游淼喃喃道:“不清楚他是怎么说的。但翰林院正等到了机会,要拟旨昭告天下,说匈奴人放回了唐大哥。”
  李治锋嗯了声,游淼想起赵超昨天的话,忽然笑道:“昨天三哥忽然问我,咱俩在一起多少年了。”
  “五年。”李治锋淡淡道。
  游淼莞尔道:“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李治锋答道:“他舍不得你,怕我把你带走了,又不得不放手。”
  李治锋这么一本正经地回答游淼,游淼反而有点尴尬起来,他想起赵超从前待自己的那些情谊,确实有那种意思。然而,自从游淼三番两次拒绝赵超,或是婉转,或是直白,赵超碰过壁,便不再提那事。游淼本觉得赵超也是很识趣的,逾界的事,不会再做,没料李治锋还明白。
  游淼道:“就算是,他也不会再让我做什么,你可以不用在意。”
  “他这人心里藏着事。”李治锋道:“不说。藏得很深。谁待他好,谁待他不好,他都记得。”
  游淼隐约有点不安,但李治锋却转了话头,不再提赵超,说:“要出征了。”
  “是啊。”游淼无奈道:“这次多半得打很久,要与你分开一段时日了。”
  先前两人虽一文一武,却还常常见面,毕竟都是在茂城里,然而明年一开春要北征,只怕李治锋一去就是好几个月,北伐动用的人力物力,绝非平叛突袭等几场小战可比,怕就怕旷日持久,谁也走不开,抽不了手。
  一月后,赵超与匈奴单于丘就却达成合约,匈奴借马予天启,由李治锋统帅。并让出祁山腹地,容李治锋通行,来年春季,天启则派聂丹与李治锋,唐晖三路兵马,分左右翼与中锋,合击贺沫帖儿驻扎于山中的五万鞑靼铁骑。
  游淼万万没想到赵超竟是如此孤注一掷,连唐晖也派了上阵。但赵超既然相信唐晖,自己便不再多说什么。而数名文臣就一个瞎子将军能不能带兵,更是吵翻了天。最终以黑布蒙着双眼的唐晖弯弓搭箭,一箭射出午门外,正中猎猎飞扬的御林军旗,朝臣方安静了。
  聂丹选择四月出兵,四月正是整个中原地区的雨季,清河水流将暴涨,而祁山进入雨季后,地形将满布沼泽,将对贺沫帖儿的骑兵造成极大的牵制。初春,江南各地春雨绵延,终于一扫年前的旱况,雾雨迷蒙中,李治锋整兵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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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游淼无法再随军,开春后孙舆身体每况愈下,风湿咳嗽,春来病发,政事堂内,民生,政务都以游淼为主,唐博为辅。孙舆也渐渐不再上朝,游淼肩负着变法后整个江南的一切事宜。
  然而庆幸的是,农民各得其地,都从州县处领到了种子前去耕种,江南一地未有大的变故。
  李治锋出征前特地回了次山庄,游淼也暂且放下手头的事,与他相守了数天。
  换作平时,游淼是丝毫不会放在心上的,毕竟李治锋在他的心里就是一个不败的战神,无论何时何地,打什么人都能得胜归来。
  然而这一次,他要去面对的人是贺沫帖儿。
  虽有聂丹坐镇,李治锋也并非三军主帅,但贺沫帖儿乃是塞外武尊,更是李治锋小时便已成名的赫赫大将。更重要的是,他的武威始终压着犬戎。若说李治锋平生有什么爬不过去的山,那么贺沫帖儿就是唯一的一座。
  游淼喃喃道:“我真的放心不下你。”
  “你留在茂城。”李治锋如是说:“你在朝中,比陪我出征能帮上的更多。”
  游淼叹了口气,这几天里他帮李治锋收拾好了出征的东西,两人并肩坐在江波山庄里,坡顶的树下,依偎在一处看山下绿油油的平原,以及躬耕的佃户们。今年春天,整个江南必定都是一片好收成,不会再饿死人。
  游淼总是放不下心,又问:“聂大哥有几成把握?”
  李治锋难得地笑了笑,说:“这话你问第十次了。”
  游淼哭笑不得,李治锋又道:“你坐镇朝中,此战必胜。”
  游淼只得点头,他也知道自己不能随军出征,否则朝中一旦无人,便容易出事,李治锋在外率军,而朝廷上也将是他游淼的战场。
  “这个给你。”游淼左思右想,解下颈中的玉佩,亲手戴在李治锋的脖子上,李治锋嗯了声,搂着游淼,亲了亲他。
  山庄后春风吹来,金灿灿的油菜花田地,看得人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在突破泥土生长出来。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游淼喃喃道。
  “狭路相逢勇者胜。”李治锋低声道。
  游淼明白了,会心一笑。
  翌日,大军开拔,却是秘密离开了扬州城,赵超甚至没有来送,李治锋带兵一走,整个扬州兵防便换上了新兵,由平奚筛出将领,暂时统帅,以免消息走漏,被鞑靼人发觉。
  这个春天里,孙舆的病情有所好转,已能坐镇政事堂。
  四月初三,江南下了第一场雨,游淼不住默祈,幸而没有发大水,这一年只要收成平安,便是老天对天启最大的恩赐了。
  “报——”兵部派人将军报递入政事堂,游淼接过第一封军报时心里都在发抖。
  唐晖、聂丹与李治锋各有一份军报,分别送进兵部、宫中与政事堂,游淼先看大军动向,得知唐晖率领的御林军与李治锋率领的扬州军,都已抵达祁山下,与聂丹的北伐军大部队汇合。
  唐晖主掌天子战旗,乃是代赵超亲征之意,李治锋则独自进入匈奴军城内,连夜带出了两千匈奴骑兵。
  这是赵超与匈奴单于达成的密议,当然,对外匈奴是决计不敢说出合兵攻打鞑靼的,只能伪装成天启军,暂且归入李治锋麾下,协同作战。这两千匈奴骑兵的作用便是负责游击突袭,专杀贺沫帖儿的巡逻军。
  游淼匆匆看完军报,又看李治锋的家书,上面写着“一切安好,夜夜念你。”八字,便心头放下一块大石,进宫与赵超商议。
  数名文臣与平奚,赵超正在制定计划,要通知聂丹下一步行动,却被游淼力劝,这个时候,先将战局交给聂丹,什么都不要说,让他自行抉择。
  半月后,雨季来了,天降暴雨,聂丹与唐晖的部队第一次与贺沫帖儿短兵相接,于夜晚突袭。
  军报上朝时,满朝哗然,赵超瞒得实在太好,仍有不少官员未知就里,游淼听到信差跪地,报出军情时,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耳中仍是“天佑我帝”等话。
  “军粮不能拖。”游淼道:“今年定然是个好收成,须得马上送粮上前线。”
  数月后,军粮已开始紧张,赵超发下征召令,最后征收了七千石粮食。游淼要谢徽再开仓,谢徽却告诉他没了。
  “去年赈灾。”谢徽道:“今年又分发予佃户,存粮都用完了。”
  “那便开国库,朝百姓买。”游淼道:“能买多少是多少。不够就先赊着。”
  时间一月一月地过去,眨眼间过得飞快,已是八月,距离三月李治锋出兵,已将近半年时间。赵超这一次几乎倾举国之力,动用了将近八万人,聂丹又以奇兵制胜,兵无常则,用兵无端,只与贺沫帖儿打了数仗,便将兵力退回,回守祁山。
  将近四个月时间按兵不动,整个江南一地早稻收完收晚稻,尽数填进了军粮里,要养八万兵马,拖一天,就是一天的军粮。
  朝中人心开始不稳,议论聂丹的行军路线,大臣们三番两次要求赵超,询问聂丹下一步如何,若不打,便撤回军队。否则朝中粮食已无以为继。
  而再拖下去,就要过冬了,此战不决,拖到明年开春时,必将耗尽江南的粮草。这些议论,全被赵超一力顶住。
  “聂将军正在等。”游淼已不是第一次解释这个了。
  林正韬道:“等什么?等粮食吃完?从春天等到入秋,雨季已过,还要等什么?”
  游淼道:“我不知道他等什么,军报上也未说,只道等待良机。”
  谢徽道:“游大人,我明白聂将军的作战方式,但如今粮草实在是耗不起了,再支撑下去,顶多只能撑到腊月。”
  游淼道:“到明年早稻收成了,又可撑个半年。”
  朝中大臣已没了游淼办法,谢徽又道:“游大人,三月与鞑靼人开战,现在是十月,已过了足足七个月。余下粮草,只够吃到腊月。再不归来,士兵便将错过开春的屯田……等待早稻收成,又要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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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都知道,都知道。”游淼无奈道。
  赵超每天上朝都要面对这么一堆问题,文武百官吵吵闹闹,全在说粮草,从去年的三月份一直拖到现在,不光是鞑靼,就连朝廷上都被拖成了疲兵。
  每次早朝议到此事,都是悬而未决,赵超几次要催聂丹速战,最后都被游淼拦住。
  这夜月上中天,又是深秋,游淼辗转反侧,扯过一张纸,写下四字:何日开战?想想又将它揉了,扔进水里。
  “少爷。”长垣在外头低声道。
  游淼马上抬头,知道长垣会在这时候叫自己,必然是前线来了消息,还是大事,忙道:“前线有什么消息?”
  长垣推门进来,带来一名兵部官员,官员又让出身后一名士兵,说:“游大人,平尚书让下官带他过来,是征北军的将士。”
  那人游淼认不得,料想是扬州军的队长,信使进来便道:“游大人,虎威将军派我回来问,军粮怎么还不到?前线快顶不住了。”
  游淼只得道:“你回去告诉李治锋,我也没办法,催了几次,户部也在竭力调粮,这几天就发过去了。”
  信使又说:“还有御寒的衣物,弟兄们没有衣服穿,顶不住严寒,没法打仗,不少人手脚都冻裂了。”
  游淼道:“已让户部筹备了,你们再等几日,还少一万四千件袄子未缝好,缝好了便送过去。”
  信使又道:“虎威将军手下还养着两千匈奴军,自己人好说,就怕匈奴人等不得,方才已往兵部跑了一趟。平大人说要等明日早朝才能提这事,出来前虎威将军吩咐小的,若兵部解决不了这事,就只能来政事堂找您了。”
  游淼知道李治锋要派信使来催粮饷,催御寒衣服,定是已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沉吟片刻后朝长垣道:“长垣,你带着这位兄弟上山庄去,让乔舅爷留够咱们自己过冬的粮食,剩下的全送上前线。我再写个条子,你带回去兵部,让平奚手头有多少衣服,全部先发出去,陛下问起,我担全责。”
  朝廷指望不得,只好自己掏腰包先垫着了,游淼叫苦不迭,只求聂丹能一战告捷。
  当夜,游淼心思忐忑睡下,直到四更时,信使却又折返,隔着窗户说:“游大人,睡了吗?”
  游淼迷迷糊糊爬起来,那信使一身风尘仆仆,满脸倦色,单膝跪地,说:“弟兄们感谢游大人救命之恩……”
  游淼忙把他扶起来,说:“应该的,不用这样。”
  信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恭敬呈予游淼,说:“这是李治锋将军的家书,方才急着问粮,给忘了,大人恕罪。”
  游淼接过,让信使歇一晚,信使却连茶也来不及喝一口。脚不沾地,匆匆就走了。游淼站在房中,一时间百感交集,忽而院里又有人来传,说孙舆醒了,召他过去。
  孙舆这些日子里睡得不实,游淼是知道的。孙舆虽表面不说,但心里压着事,朝廷百官都在急,他比朝中所有人更急。眼下看来,唯一不急的,就只有游淼。游淼对聂丹与李治锋的信心接近盲目,但孙舆的眼光看得比他更远,也更广,若此战不决,因此而引起的一系列后果,足够拖垮整个天启朝。
  游淼披上外袍,进了孙舆房内,孙舆躺在榻上,问:“有军报?”
  游淼知道闹出这么大动静,孙舆必定是醒了,那信使来而复返两次,孙舆才召他过来,恐怕事情有变。
  “前线催粮。”游淼说:“带来一封李治锋的家书。”
  孙舆唔了声,又嗳了声,咳了几下,游淼要上前去扶,孙舆却摆手示意不用,又吩咐道:“老眼昏花,看不清字了,你念来给先生听听。”
  游淼就着房中灯光,拆开信,喃喃道:“子谦。”
  “聂大哥正在设法布陷,此刻已到危急之时,弟兄们可省着点吃,但匈奴军粮草不可断。”
  “贺沫帖儿十分精明,几次交战,都不愿将部队尽数撤入山中。导致我们难以实施突袭计划。上月初五,唐晖抓到一名鞑靼探子,审问后得知,鞑靼可汗已到弥留之际。贺沫帖儿急于抽身,我们一致决定,就算不进攻,也要拖着贺沫帖儿,不能让他回去。”
  “格根王子面临胡日查死后的王位争夺,王位战势必是一场混战,贺沫帖儿越是焦急,就越容易露出破绽。聂大哥等的就是他的破绽。匈奴已派出使者,前往大安城,为宝音王后设法取得王位。而一旦贺沫帖儿自乱阵脚,我与唐晖将绕过祁山,实施突击,聂大哥风干物燥之时,将放火烧山。”
  “我兄长已从鞑靼人处得知我在天启任职,犬戎部或将南下与五胡争夺中原。若犬戎入关,可能……生变。”
  游淼担忧地看孙舆,心道这真不是个好消息。孙舆神情平静,吩咐道:“接着念。”
  游淼:“若一切到了无可挽回之际……我只能……只能……”
  孙舆:“只能什么?”
  游淼没有再念下去,孙舆道:“信使来时,还去过何处?”
  游淼茫然摇头,孙舆又道:“告诉李治锋,前线军情与进攻计划,不可写进家书中,以防内容泄密。”
  “是。”游淼点头道。
  孙舆吩咐道:“先去歇息罢。”
  游淼叹了口气,李治锋的报信并未带来什么好消息,至关重要的,是犬戎人之事,五胡、鞑靼还不够,又加了个犬戎部,简直是一团乱麻。
  当夜游淼辗转未眠,到得天明时分,小厮便过来叫醒,说是孙舆让他上朝去。朝上倒是未说别的事,只是又就着粮草拉锯半天,游淼将自己的仓都揭了底,余粮交给兵部,补上前线。但聂丹的部队口粮还未解决,军粮远远不够。
  惯例的吵了一早朝,散朝后游淼跟着赵超回御书房,告知犬戎人即将南下一事,赵超却云淡风轻地答道:“知道了。”
  那句话登时令游淼警觉起来,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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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超是早就知道了么?他还有别的信息渠道?抑或是昨夜,信使带来的家书已被兵部翻看过?
  游淼想出言试探,赵超却不再回答,说:“你马上回政事堂去,为聂将军批下粮草。这是过冬前最后一批了,不管够不够吃,江南都拿不出粮了。”
  当天忙了足足一日,而前线每次回来的消息俱是按兵不动,直到腊月再来。
  游淼看着李治锋给他的家书出神,最后他没有读给孙舆听的几句,李治锋是说:“若我大哥当真南下,加入争夺中原的战斗,战局势必产生不可扭转的颓势,就连聂大哥也将无力回天。我或将回来,带你远走高飞,亦可战死沙场,待你一句答复,见信回告”
  游淼苦笑,回来带我远走高飞,李治锋的兵马能弃,带着他流浪天涯,但聂丹的兵马不能弃,江南的百姓也无处可逃。主帅李治锋若阵前一撤,鞑靼人再压上来,一切休矣。
  然而李治锋与聂丹的军队已到强弩之末,无法再面对犬戎人的这支生力军,若鞑靼联合犬戎,战局将更为不堪设想。游淼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扭转不了的颓势,终于也只得朝老天默默祷祝,祈求在天上的母亲能护佑他的一生,与他在前线浴血奋战的爱人。
  这是他与李治锋相识的第六个年头。
  每一天,游淼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他知道赵超也心里有数,现在一切就只能交给老天爷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游淼随军情附上,笺中只有一句诗:恩爱两不疑。
  尽数交给李治锋去打算罢,要逃也好,要死也好。逃的话,自己随他一起逃。为国捐躯的话,不过也就是空屏灯影流光宝剑,山庄中一剑的痛快。来生唯愿不再生于乱世,安安稳稳,过点小日子,几亩薄田,来得安静淡然。
  送出信后,游淼反而镇定下来,毕竟这一次,所有人都尽力了。
  腊月在不知不觉中过去,每一天都是煎熬,赵超深锁的眉头,就没有解开过。
  腊月廿七,傍晚时分,赵超召游淼进宫。游淼正在政事堂里与唐博吵过一场,原因是唐博与众给事中要封还延年问斩的圣旨,坚持要斩了涂日升。游淼不顾阻拦,强行将文书发给刑部。
  不多时宫里便派人来传,游淼进了宫,见赵超一身毛裘,站在院中,细细碎碎的漫天飘雪。
  赵超瘦了,两眼凹陷下去,双目无神,脸颊瘦削,鬓畔竟是已有了稀稀落落的白发,游淼也被这场大战折腾得甚是憔悴。然而任何人都可以抱怨,唯独他与赵超无法抱怨,毕竟当年一力主张开战的是他们,力排众议让聂丹北伐的也是他们。
  大家都会说,将此事交给千秋万代后的子孙评判,然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一战若无功而返,只怕天启距离彻底灭国已不远了。
  游淼站在赵超身后,许久后,赵超叹了口气,说:“把他们召回来罢。”
  “陛下。”游淼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不能退了。”
  自打进了腊月,朝中反而再没有人反对北伐,所有人都知道,要么胜,要么死。现在再撤回来,只会招致鞑靼军更猛烈的反扑。
  “当初朕不该如此草率。”赵超疲惫道。
  “陛下!”游淼蹙眉道:“事已至此,再说又有何益?!”
  赵超转身,注视游淼道:“这事不怪你,毕竟这是所有人都无法料到的,但现在,你得听我的,子谦,让聂大哥归朝,一切都还来得及。”
  游淼缓缓摇头道:“来不及了,陛下。”
  赵超蹙眉道:“聂大哥是不知道朝中有多艰难,再拖下去,连老百姓都没有饭吃了!再打胜仗,江南生灵涂炭,又有何用?!民间已在说朕穷兵黩武,春天马上就要来了,再不让士兵回乡屯田,一开春,饿死的人又是数以万计!”
  游淼坚持道:“陛下,有时候胜负,就在那么短短几天……”
  “没有用。”赵超喃喃道:“朕带过兵,你期望聂大哥能在严冬季节打胜?孙武复生也不可能,我知道他的套路,他要拖到来年开春,继续拖下去,要么拖到胡日查死,要么再拖一个雨季。召他们回来,耗不起了。下旨罢。”
  游淼道:“要下,陛下自己下,我不敢写。”
  “你……”赵超气得发抖。
  游淼却低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聂大哥不会接旨的。”
  赵超按捺不住怒火,朝游淼大吼道:“那就让他把朕最后的这点家底都交代在祁山罢——!”
  游淼知道赵超的情绪已绷到了极点,顶不住压力,不与他争论,只是在一旁安静站着。
  “传李延入宫。”赵超朝侍卫吩咐道。
  “陛下!不可拟旨!”游淼焦急道。
  赵超疲惫至极,将外袍解开朝地上一扔,倒在书房椅上,闭上双眼,任凭游淼怎么恳求,只是沉默不睁眼。
  半晌后李延来了,看了游淼一眼,又看赵超,大约猜到是君臣相争,也不开口,便规规矩矩站在一旁。两个人,陪着赵超站了整整一夜,后半夜上,赵超睡着了,轻轻地打着鼾,游淼将袍子给他披上,示意李延可以走了,两人便一起退了出来。
  李延低声问:“怎么了?”
  “要拟圣旨召回聂将军。”游淼关上门,低声道。
  李延叹了口气,无奈摇头,与游淼一起出宫。
  又过三天,赵超的情绪时好时坏,索性再不听前线的事了,游淼则天天为着军粮发愁,要怎么样才能凑够给他们吃的,上次将所有的资源全部押上。最后的时限已快到了,顶多再撑个二十天,聂丹不退兵也必须退兵。
  那天新雪初化,算一算,也是自己回到江南的第六年了。
  政事堂外停了辆马车,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来见我甥儿呢。”
  游淼的愁绪短暂地一扫而空,忙匆匆迎出去,只见乔珏先下车,牵着一个女孩儿的手,笑道:“淼子,小舅看你来啦。年夜饭,总得和自家人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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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孩儿下了马车,游淼便大叫一声二姐,冲上前去,女孩儿正是游淼的一个远房二表姐。当年乔家老太爷有三房,乔璋与乔珏,乔珂儿这家乃是二房。江州另有一门长房。长房嫡子名唤乔玮,三代单传只一独生女。后来江南遭了瘟疫,江州乔玮染病没了,乔次女乔蓉的奶娘便为她卖了田地与茶庄,过来投奔乔璋。乔蓉小时候常与游淼在一处玩儿,青梅竹马的时候过得甚是快活,然而乔蓉非是白氏所出,寄人篱下,免不了常遭白眼,后来乔珂儿便为其拾掇家财,转至乔璋母舅家另一处庄园里住着。
  长期以往,乔蓉便与这边不常往来,自由自在地,倒也乐得快活,当年乔珂儿病逝后,乔蓉还来凭吊过,哭得甚是难受,又与游淼有过一段姐弟之情,是以多年后再见,彼此都十分唏嘘。
  乔蓉笑道:“这可当了大官儿啦,淼子。姐都认不出你来了。”
  游淼不好意思地笑笑,拉着乔蓉的手,一时间心中感慨万千,又不知从何说起,倒是乔珏笑吟吟地在一旁说:“蓉儿在江州呆着横竖也无事,我便想让她住到山庄里来,咱们茂城的酒楼刚开,有事也好让她来往打点。”
  游淼知道乔珏这意思,是想让乔蓉过来住着,当然可以,忙笑道:“行行,表姐想来住多久都成。今天居然是年夜了,要不是你们说,我都忘了。”
  乔蓉抿着嘴笑道:“这可好久没和你喝过酒啦,淼子,听说你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什么时候来楼里陪姐姐喝次?”
  游淼不禁唏嘘,自己自打回到了江南,亲戚之间倒是几乎不走动了,游汉戈这个哥哥在户部,也从来没问过近况。游家的堂亲住在泉山别院里,游淼也没去探望。公务一忙起来,竟是焦头烂额,这次乔蓉来了,自当作陪,便回去交代了点事,说是探访亲戚,告了半天假,与乔珏,乔蓉朝着茂城的楼里去。
  乔珏早前就在茂城置办了一处临街的铺面,在天子脚下做生意,整个江南自然是无人敢和游淼抢地段的。不仅地契得批,各个关节该让过的也都得顺着乔珏的意,一年里乔珏颇费了点心思去装潢,名唤“墨烟楼”,专供达官贵人吃饭,饮茶与闲聊议事所用。
  虽是酒楼,但酒楼也分三六九等,墨烟楼背对茂城后的运河,又有三艘大的画舫,装潢所用,大多为风雅之物,去了纸醉金迷之物,唯以竹帘,古琴,木几木案,自成一片天地,画舫上还种着从江波山庄内移过来的墨竹与茶花。处处力求风雅。
  游淼在茂城里当官将近两年,这才有时间第一次来看自家的酒楼,心道这样也好,没事喝喝茶,听听琴,乔蓉又是江南美女,坐在竹帘后,俨然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做派,免得像个老板娘成天拿个算盘,呼来吒去的一副铜臭样。
  “这好地方。”游淼道:“一日能进多少银子?”
  乔蓉笑道:“瞧你说的,银子银子,成天就知银子。还没开张呢。”
  游淼哭笑不得道:“姐,小舅,你们不知道,在朝中当官,最缺就是银子。”
  乔珏道:“你看淼子,别人当了官,都是朝家里拿钱,就咱们家两袖清风的,还得朝官府里填钱,没见过这样的。”
  乔蓉和乔珏拿游淼取乐一番,游淼只是无奈唏嘘,又道:“表姐你不来,我早也该去看你,只是公务实在太多……”
  乔蓉反而安慰道:“你认真做事,上不愧皇天,下不负百姓,当个好官,自然就承你的心意了。”
  乔珏亦笑道:“可不是么,现在游家乔家,都倚仗着你,你不走亲戚不打紧,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能把陛下吩咐的事儿办好。都该是咱们自家亲戚来看你,帮着你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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