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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为王》作者:顾雪柔【番外全】

_13 顾雪柔(现代)
  程光武:“还有个事儿请少爷的主意,舅爷不敢开仓,问少爷怎么说。”
  游淼道:“开仓做什么?”
  “赈灾。”程光武解释道:“雨下了两个月,扬州各地,流州南边,连苏州也被淹了,百姓的田地全没了,安陆成了汪洋,淹得剩个屋顶,不知道饿死了多少人……”
  游淼简直难以置信,说:“这么严重?!”
  “五十年难遇的大水。”张文翰说:“我前几日也听人说了。”
  游淼这才明白到严重性,看来自己的水车还是扛得住的。
  程光武说:“舅爷派了几条小船,把附近村庄的人都引到山庄里来了,就在东边山下让他们搭棚子住着。口粮的事舅爷不敢拿主意,才让我上京来问。”
  游淼道:“就是这么个理儿,不能见死不救。你回去告诉小舅,粮食留够咱们自己山庄吃一年的,剩的开仓煮粥,分给他们吃。”
  李治烽说:“我回去一趟罢。留光武在这伺候你。”
  游淼说:“你回去……嗯……不成,回去得多久?”
  游淼不太想让李治烽走,李治烽却道:“水车我也建了的,四条铁榫插进机关里,先把它停了,旁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做,黄老头说过,江水涨到线上时,用这么个办法就不会被冲坏。”
  当年制水车的时候,木轮会随着水位上涨,但在崖壁上也有个顶线,水要是淹过那个顶线就有可能坏。游淼又说:“要这么也扛不住呢?”
  李治烽说:“那就把水斗都给卸了,水退后再装上去。”
  这话点醒了游淼,游淼说:“对,可是……”
  “殿试前我回来。”李治烽说。
  今日是七月初三,到八月初五的殿试有一个月出头,游淼既不想让李治烽离开,又不想。
95、卷三 满江红
  “对了。”张文翰道:“少爷考得怎么样?”
  数人这才想起这事,游淼真不知道是该哭好还是该笑好。
  “能点个贡士罢。”游淼道:“别的就不知道了。”
  李治烽一边换衣服出来,一边笑道:“自然能点中的。”
  游淼道:“你先别忙着走,来得及么?”
  李治烽说:“快马加鞭,走北路,少歇多跑,十天能到,正是夏季,没有风雪。”
  程光武道:“我就是走北路过来的,到处都是游荡的胡人,太危险了。”
  游淼道:“要么你走南路吧,沧州穿山过去。”
  李治烽:“我是犬戎人,他们不会难为我。”
  这话一出,数人才想起李治烽的身份,李治烽又说:“走了。”
  “等等!”游淼追着他出去,说:“你看着点事,小舅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别急着上京,既然回去了,把事都办完了再来也行。”
  李治烽一点头,骑在马上,游淼抬着头,被刺眼夏日晒得睁不开眼,说:“要真能点了进士,我多半得在京中留到来年开春,你不用着急。”
  李治烽:“嗯。”
  游淼眉毛抽了抽,要再说点什么,李治烽高大的身影却挡住了阳光。
  接着李治烽俊朗身材在马上轻轻一翻,双脚夹着马腹,侧翻下来,玩杂耍般躬身,低头到游淼面前,于他唇上蜻蜓点水地一吻。
  游淼被逗得乐了。
  “我去把水车修好。”李治烽勒转马缰:“驾!”
  马蹄声响,李治烽离开太学,一路上了长街,扬尘而去。
  李治烽回去后的第二天,京城终于下起了暴雨,连太学里也淹水了,等放榜的书生们撩起裤脚在院子里涉水,还有脱得光溜溜的,在雨里洗澡。
  游淼抱膝坐在廊下看雨,屋檐下的雨水连着串,天地间哗啦哗啦白茫茫的一大片。李治烽也不知道到哪了,游淼心想。
  走北路下江南,要经过延边城与正梁关,不知道他穿过茫茫塞外时,是怎么一个心情。如果是游淼,兴许会驻马关外,怔忪片刻,策马回家去。他会想回家去看一眼么?都将自己的余生托付在自己身上了?
  茶香氤起,张文翰道:“少爷,喝茶罢。”
  游淼说:“今天嘴淡,倒是想喝点绿茶……李治烽!”
  程光武出来,说:“少爷。”
  游淼哭笑不得,叫惯了嘴,一时改不过来,又说:“把架子上的碧雨青峰拿来。”
  两人正相对喝茶,游淼又问道:“文翰,咱俩要能都点中贡士,这下整个江南,就都不敢小瞧咱们家了。”
  张文翰笑道:“少爷去年捐了十万斤粮食,又让李治烽回去开仓赈灾,扬州早就没人敢小看少爷了。”
  游淼摇头笑笑,说:“我那老爹和便宜哥哥,这会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闲话片刻,外头又有马蹄声响,一沉厚男子声问道:“借问声,游子谦住这里么?”
  游淼只觉那声音依稀有点熟悉,坐直了朝外头道:“我在!哪位?”
  来人与院外翻身下马,戴着顶斗笠进来,站在院中看游淼,一身武将装扮,身穿铠甲,腰佩长剑,左手按在腰间,右手将斗笠稍稍抬起些。
  “聂将军?!”游淼惊了,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快请快请。”
  来人正是聂丹,朝游淼缓缓点头,说:“聂丹今日被召回京,正要去兵部一趟,听闻游贤弟入京会考,顺便过来讨杯茶喝。”
  聂丹如今官居从三品朔南招讨使,武德大将军,以一己之力拒胡人于塞外,大名如雷贯耳,院里的书生们纷纷出来,见这不得了的人。
  张文翰让出位置,连声道:“大将军请。”
  聂丹过来坐下,斗笠还滴着水,游淼知道聂丹早已知晓自己与赵超交好,已将他视作自己人,要掏茶叶,聂丹却说:“不用重泡了。”
  游淼便用泡过的茶倒给他,说:“聂大哥怎么突然回来了?北方战事如何?”
  聂丹低声道:“北方无事,正想问你,你能从兵部侍郎的儿子处打听到消息么?”
  游淼说:“过几日我去打听,大哥请。”
  游淼把茶递给他,聂丹一口喝了,说:“再来点,渴。”
  游淼见他风尘仆仆,这才明白,聂丹应当是一路从北边过来,马不停蹄的,进京城一口水还未喝,什么事这么严重,要把主将单独大老远地召回来?
  游淼心事重重,问:“聂大哥怎么知道我住这儿的?”
  聂丹道:“五月三殿下给我写过信,说了你的事。”
  游淼点头,换了个茶碗,满满地给他倒了一碗茶,聂丹都喝了,又说:“七月初七,若有空,愿意到我府上来喝杯酒不?”
  游淼一怔,继而无数个念头转过脑海,遂知道聂丹有话想对自己说,爽快道:“行。”
  聂丹点点头,起身走进雨里,出外翻身上马离开,廊下举子们几乎全跑出来张望,又跟着出去,目送聂丹离开。
  “游子谦!”有人来问道:“那就是聂将军?”
  “对啊。”游淼笑道。
  “你怎么认得他的?”又有人问:“他可是大英雄啊!”
  “我……”游淼想起前事,哭笑不得道:“我三年前在城门口和他吵了一架,就这么认识了。”
  游淼初时还不怎么待见聂丹这人,起初只是无感,后来才得知聂丹原来在京师时官职就已是六品城卫军点校,负责城防的武官。亲自查商队时,狗眼不识泰山的应该是游淼才对。
  而后听闻聂丹被调去延边抗击胡族马贼队,屡建奇功,便生出几分敬佩,在这三年中,聂丹又浴血奋战,官职节节攀升,如今塞外胡族未形成大规模入侵,全赖他在镇着。就连孙舆对他的评价也甚高,说他用兵不循常规,自成章法。
96、卷三 满江红
  七月初七,上聂丹府去做客,游淼心里几个主意在互相打转,李延派系既然提防着赵超,生怕他咸鱼翻身,便也说不得要捎上与赵超站一派的聂丹。说不定聂丹被临时调回京城,就是李丞相的主意。
  那么聂丹今天回来,先到太学里来了一趟,就瞒不过官府的耳目,游淼心里约略有了主意,想了一下午,翌日早起雨停了,便让程光武备车,朝丞相府里去。
  车过长隆西箱,京城雨过天晴,空气清新,路边的蝉又呱噪起来,游淼到了丞相府,直接就进了后门,守门小厮竟然还认得他,躬身道:“游少爷早。”
  游淼点头,径自穿过后花园进去,丫鬟见了游淼微微一福,不知道什么来历,游淼到李延房外要推门,丫鬟却变了脸色,忙道:“少爷,这不可乱来……”
  游淼:“哎——走开走开——”
  说着把门一推,绕过屏风就去闹李延,从前游淼过来找李延时大家都是少年,游淼有时在厅里等,有时等得不耐烦了就进他房里闹,钻他被子揉他,揉得李延不得不起来。
  时隔数年,游淼来了,也朝李延身上一骑就去掀他被子,边掀边闹道:“起来起来!都什么时辰了还睡!”
  李延伸手来挡,游淼却朝他被子里钻,倏然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叫。
  “老爷——”
  游淼竟是忘了李延已经成亲的这事,被窝里还睡着李延的老婆!
  李延彻底醒了,吼道:“你这小混账!”
  三个人滚成一团,游淼脸色煞白,忙不迭将被子推开,跑下床,踉踉跄跄撞倒了屏风,稀里哗啦一通响,逃了。
  李延起来追,捞到个铜碗,哗啦啦破窗甩了出去,当的一声砸游淼脑袋上。
  半个时辰后,游淼嘿嘿笑揉脑袋,李延黑着脸,两人坐在厅堂上。
  李延之妻唐氏换好衣服出来,倒是长得甚美貌,有大家闺秀的气质,见游淼时并不尴尬,只略略低头便算见过礼。
  “来见过你嫂子。”李延没好气道。
  游淼忙道:“嫂子好。”
  唐氏笑了笑,李延又朝妻子说:“淼子小时候闹我闹惯了。”
  唐氏道:“不碍事,知道你们哥几个感情好。”
  李延道:“你吃早去罢,不用伺候了。”
  唐氏嗯了声,带着丫鬟退了出去,游淼又说:“你媳妇漂亮,哪儿娶回来的?我怎么就没见这么好看的呢?”
  李延瞪着游淼,说:“有话快说,别尽拍马屁。”
  游淼想了想,说:“聂丹昨天来找我了。”
  “哦?”李延漫不经心道:“说了什么?”
  游淼答道:“让我七夕上他家去。”
  李延颇有点不能相信,说:“怎么连聂丹都看上你了?!”
  游淼道:“我也想不能罢,他看上我做甚么。”
  李延:“那家伙媳妇不是早死了么。”
  游淼:“兴许他想娶我填房?”
  李延:“……”
  游淼不禁好笑,李延想了想,说:“聂丹那厮不好惹,有军功,你去就是,他让你做甚么你就先听着。我猜他知道赵超和你翻脸了,想设个席,让你俩把话说开。”
  “啊!”游淼缓缓点头,心道李延你聪明的,连这都能猜到。李延给游淼挟了块卤鹅让他吃,又说:“那家伙也不全护着赵超,你听就是,假意跟赵超说说,不计前嫌就完了,本想派你个侍郎……这么说来,倒是有别的事让你去做。”
  “什么事?”游淼问。
  李延道:“我想想再说罢,你少来几趟,不可来得太勤了。”
  游淼哭笑不得道:“我这才来一趟呢,上来蹭点吃的……”
  李延:“你一散银票就是说千的,还缺这几顿吃的?”
  游淼说:“别人手艺没你府上的好。”
  李延道:“成了,我遣人给你送吃的去,你安分点别老往我这儿跑。”
  游淼说:“你非要我说个清楚?上门不就想见见你么?要么以后你亲自给我送吃的过来罢。”
  李延瞪着游淼,半晌不吭声,游淼知道李延那脾气就吃这套,嘴上虽老没事找事骂他,心里却是疼他的,不禁得意笑笑。
  “耍滑卖乖这套给我藏好了……”李延的声音压得极低:“明年开春,我要让你进御史台……”
  游淼心中一凛,不敢相信地看着李延。
  “五年后你就是御史中丞。”李延一字一句道:“懂么?这位置不是谁都能坐的,那几个家伙全是烂泥扶不上墙,家里也都在做官,须得避嫌不能坐,你的滑头给我收收,清高点儿,装也得给我装个刚正不阿的样子出来。”
  “懂。”游淼马上点头。
  御史中丞是什么官职?游淼震惊了,李延竟是想扶他当专管弹劾百官,肃清朝纲的监察大夫!天启朝自上至下,有一套严格的百官监管体制,最低的监察御史纠弹地方官,知州见了御史都得客客气气。
  游淼师从孙舆,孙舆是个刚正不阿的大儒,曾任参知政事,这么说来,游淼只要装出一副清高模样,殿试中得了皇帝喜欢,极有可能遂了李延的意。将御史台换上了自己人,李氏便能真正地在朝中呼风唤雨,无人敢搦其锋芒了。
  “游、子、谦!你不是小孩了。”李延揪着游淼的耳朵,小声在他耳畔吩咐道:“吃完就快给我滚!”
  游淼笑了起来,李延道:“还笑!出了这门,不许再去外头笑!”
  “好。好。”游淼板着脸道。
  李延想安插人进御史台,确实用游淼是最好的选择——其余党羽家里全在朝中当官,只有游淼并无裙带关系。而他师从孙舆,这也是极有利的一步。
  李延的野心太大了,依附太子不够,估计还想接他老子的位当丞相。而李延若是当了丞相,想必未来就是让游淼弹劾与他作对的臣子,将人挨个贬回家去种田……
  “对了。”游淼假装想起一事,又小声问:“聂丹不是在守边疆吗?怎么又回来了。”
  李延说:“那厮军功太大,不好收拾,太子说动陛下,想让他享几年福,兵部就把他先召回来,再打发他去守陕北,换了人驻延边。”
97、卷三 满江红
  游淼问:“换了太子的人么?”
  李延看着他不说话,游淼便心神领会,不再多问。
  李延却哭笑不得道:“小爷,你让我怎么扶你,照你这么个问法,上朝还不让群臣吃了啊。”
  游淼忙道:“好好,我不开口,吃饭行了罢。”
  当天吃过后游淼便回了太学,心底反复盘算,也不想读书了,困时便在廊下倚着瞌睡。
  李治烽一走,游淼想找个人靠着也没办法,当即浑身不舒服,拿眼瞥程光武,又觉得不太好意思,只好算了。
  这是游淼三年半里,第一次和李治烽分开,这才两天时间,就已经不习惯得很,虽然平素李治烽在身边也很少说话,但有个人,就觉得说话做事有点底气了。
  才放晴半天,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下得人心里毛毛的。
  “李治烽。”游淼发了会呆,抬头道。
  程光武道:“少爷。”
  游淼哭笑不得道:“对不住,光武,我叫惯了没法改口。”
  程光武道:“少爷有什么吩咐。”
  游淼想了想,想不起来刚想使唤李治烽做什么,只得道:“算了,没事。”
  游淼静了会,又问:“光武,你去江城府了么?那里淹成什么样了?”
  程光武说:“码头全毁了,船都没地方靠岸。”
  游淼心道也真够糟心的,当初就该和李治烽一起回去,颇有点后悔,但李治烽肯定觉得一路劳顿太累,回江南十来天,再回京十来天,马车要走一个多与的路程,快马十天跑完,游淼身体再好也吃不消,况且中途还得放榜,还得等殿试……
  “少爷,喝茶。”张文翰摆开茶具笑道。
  游淼把脚从廊椅上挪下来,懒懒道:“你倒是整日里云淡风轻的。”
  张文翰笑道:“少爷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这几天愁的都看不下书了,还得去点状元呢。”
  游淼笑了起来,说:“不是发愁,是李治烽没在身边,不太惯,看不下书。”
  张文翰洗杯,搅茶叶,笑着说:“人么,一个陪着一个,成双成对的,哪天要走了个,真是心里缺了块似的。”
  游淼:“嗯,有理。你向来是一个人过,怎么也想到这个?”
  张文翰说:“我爹早些年里去了,我娘一个人天天坐着,儿呐儿呐地叫,没过几年,也去了,那会我就在想,俩人在一起久了呀,这命就是连着的……”
  游淼想了想,说:“可我娘去了,我爹怎么还大鱼大肉,醉生梦死的呐。”
  这话一出,连张文翰也尴尬了,游淼笑着说:“不跟你插科打诨的了,那是你爹和你娘相爱,那才是夫妻,我爹不爱我娘,自然就无所谓了,巴不得悍妻早点去了的好呢。”
  “快别这么说。”张文翰笑着给游淼沏茶,恭敬捧给他。
  游淼又说:“老伴老伴儿嘛,全看谁对谁上心,不上心的,陪着再久也不成,还是两看相厌。”
  张文翰不敢接话,只是笑,游淼说着说着,似乎有点触动,他看着雨水,便想到家里的情形,想到李治烽,又想到他的水车,颇有点想把摊子一撂,回家去了。
  但透过那蒙蒙的雨水,又仿佛窥见了江南的连场大雨与汪洋,百姓遭了灾,房屋都被淹了,小船在水上穿梭来去,若没有游淼的粮仓赈灾,不少人就得饿死淹死了。游淼叹了口气,张文翰说:“听说朝中还在争论,今岁要拨粮下去赈灾,却迟迟不批。”
  读书人最爱议政,张文翰天天去书阁,自然也听到同窗议论,大多是针砭时弊之言,游淼没好气道:“要点粮跟要了命似的,当年高丽催军饷催得哭爹叫娘的,如今江南受灾,不知道要过多久。”
  “是啊。”张文翰又叹息道:“等到粮食拨下去,赈灾的银两到了,只怕都要入冬了。又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
  游淼点点头,想起临行前孙舆寄予他的重托,心怀又敞了些。
  数天后,七月初七,雨停了。乞巧节京师出游者众,红男绿女,都在河边成双成对,游淼前去聂丹府上赴约,马车停在正门外,掏了点银钱,打发程光武自去闲逛,便朝府里去。
  聂丹府外站着两个兵,院子里杂草丛生,显是多年没修过了,大门敞着,游淼打过招呼迈进去,在二门外揣着袖子道:“聂大哥!”
  “聂大哥!”
  聂丹一身粗布长袍出来,见游淼道:“菜未好,先喝杯茶。”
  游淼笑道:“你随意,别管我。”
  游淼从袖中取出一盒茶,放在花园里石桌上,聂丹转身又去厨房忙活,游淼见桌上摆着一副粗陶茶具,便自己沏茶喝。
  “李……”游淼意识到身边没人了,又只好出去找马车,把车里的一坛酒拎进来。
  “聂大哥。”游淼道:“有酒碗么?”
  聂丹在灶间揭锅盖,说:“那边坛子旁。”
  游淼拿了几个酒碗,对着灯光看,全是灰,聂丹说:“好几年没回过京了,家里没收拾,贤弟勿怪。”
  游淼忙道:“没有没有。”
  聂丹把菜放进去蒸,出来终于歇得一会,和游淼喝酒,看着他不说话,眼中带着笑意。
  游淼眉毛动了动,注视聂丹,看到他手腕上带着愈合后的刀伤,比起几年前容貌也有所变化,大漠的风沙磨人,这几年里,聂丹被晒得皮肤黝黑,容貌已有点显老了。
  “当年我知道,你是不待见我的。”聂丹喝了口酒,淡淡道:“怎么忽然又大哥大哥地叫,这么亲近了?”
  游淼:“那是我当年小孩子气,聂将军大人有大量,还请恕过。”
  聂丹这么一说,游淼便不好朝他套近乎,聂丹却以碗轻轻一碰,与游淼碰了酒碗,说:“从前的事,都别往心里去,你若不嫌弃,依旧唤我一声大哥。”
  游淼又笑了起来,说:“聂大哥。”
  这话倒是无半点作伪,聂丹家徒四壁,为人刚直,游淼从前也从孙舆处有过耳闻,确实是真心敬佩他。
98、卷三 满江红
  他也知道聂丹今天叫他来,是有话想对他说,如果没有料错,应当是有关赵超。李延以为聂丹会摆酒让他和赵超和好,但赵超和自己根本就没翻脸,和好自然也就无从说起,说不定这些事,赵超都写信告诉了聂丹。
  现在就等看聂丹怎么说了。
  果然聂丹沉吟片刻,而后道:“三殿下找过你了。”
  “是。”游淼略一点头,他不知赵超与聂丹关系如何,说话会说到何种程度,自然也不能贸贸然开口。
  聂丹说:“高丽一战,本非他所错,归其咎,有一半是因为朝中派系钳制……听闻你自己山庄不大,却在江南捐了十万斤粮食,这碗酒,是聂大哥敬你的。”
  游淼领会其意,忙谦笑道:“应该的,读书不就是为了报效国家么?”
  聂丹缓缓点头,又说:“贤弟宦途无量,莫怪大哥有话说得自来熟了。来日须得铭记本心,读了书,得为国出力才好。”
  游淼明白了,聂丹叫他来,也不是说想教训他,站在报国的立场上,确实有点担忧游淼被李党拉去,想必赵超也曾在信里朝聂丹说了些话。这些当兵的最是直性子,不会与朝中文官勾心斗角,却一心为了天启朝强盛,而在前线奋勇杀敌。
  游淼道:“愚弟一定谨记,大哥,来,喝。”
  两人空腹喝酒,喝了几口,聂丹英武脸庞上醉意上涌,说:“三殿下在京中也是气闷,你们见过面了,他从小便没什么伴儿,你得空可多与他走动,当然,读书还是要务。”
  游淼嗯了声,发现聂丹为人甚正,也不怎么风趣,与他聊天喝酒若都是你来我往的说正话,倒是十分无趣,难怪在朝中不讨好。
  聂丹又示意他稍等,回入厨房里看菜,端得菜出来摆好,摆了两双筷子,游淼便知赵超不会来了。
  但聂丹却说:“贤弟慢用,大哥失陪一会。”
  游淼莫名其妙,聂丹却离开后院走了,游淼对着一桌子菜正要动筷子时,侧廊里又来了个人,正是赵超。
  “久等久等……”赵超拿着个油纸包过来,说:“黄昏时去了兵部一趟,被拖住了。”
  游淼见是赵超,便笑道:“聂大哥呢?做这么一桌子菜又不来吃。”
  赵超道:“他有事,别管他,咱俩吃。”说着又去把院门关上,七夕节,围墙外传来笑语,美酒入杯,树下挂着盏灯,散发出温黄色的光,映着两人,一桌菜。
  “我托人去打听了。”赵超说:“恰好李延也去打听,你的卷子批了贡士,只等放榜。八月初五可就要殿试了,你预备好了么?”
  游淼神色一亮,虽说他也觉得会试能考上,听到这消息时却还是开心得很。
  “怎么个预备法?”游淼问。
  赵超苦恼道:“我不读书,就读了几本兵法,怎知道?你趁着这月去书阁里看看书罢。”
  游淼乐了,赵超端杯道:“来来,哥哥敬你一杯,点个状元回来。”
  两人碰了杯,游淼却在想别的事,片刻后开口道:“李延前几日召我去,我把聂大哥请我来的事告诉他了。”
  赵超眉毛一扬,想到了什么,继而眼里带着笑意:“聪明,你这步棋下得妙!”
  游淼叹了口气,说:“李延想让我殿试后留京,安排我入御史台。”
  赵超神色一凛,喃喃道:“这厮胃口倒是大啊。他没这能耐,贤弟,要进御史台,得靠你。”
  游淼道:“怎么说?”
  赵超沉吟片刻,一脚踩在石凳上,晃悠晃悠坐着,筷子朝游淼点了点,小声道:“不是他把你安插进去,是他想拿你去讨我父皇的好。你父母不在朝中当官,又是前参知政事孙舆的学生,你若点中三甲,让你去当监察御史,外放个三年五载,调任回京,擢个御史大夫,十年后升任御史中丞……到了那个时候,李家父子是想参谁就参谁,看谁不顺眼就参谁了。”
  这和游淼推测的一致,他缓缓点头,说:“那么我顺着他?”
  赵超说:“你就顺着他,太好了,李延有这打算,就说明他其实也提防着我皇兄,你先听李延的,待得明年开春进了御史台,再私底下朝我皇兄搭线,听他的。我那皇兄虽对我不怎么样,人却是奸得很。到时你坐稳了这位置,就不用再依附李延,听我皇兄的,你可和他合力扳倒李党,事儿就简单了。”
  “那你呢?”游淼又问:“什么时候想法调你出京去?”
  “不急。”赵超说:“聂大哥正在想办法,你先保住自己,别太心急,中秋殿试后,我父皇会摆酒,到时你不管是不是三甲,都必定有份出席,到时我教你几句话。”
  “首先父皇会问你是哪里人,家境如何,对不对?父皇和你说开了话,你就将话题朝那上头引,怎么说,我还得再想想,务求让他想起我娘当年待他的好来、”
  游淼一点即通,他和赵超对视良久,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神色。
  那瞬间游淼说不出的心酸,他俩的命运几乎是共通的,赵超的身世也和自己差不多。
  赵超自嘲地笑了笑,说:“过节不说这些了,喝酒,来,吃。”
  游淼嗯了声,两人挟菜开吃,游淼也饿了,风卷残云地把菜吃了个精光,赵超又问:“李治烽呢?”
  “回去了。”游淼说:“家里发大水,他是管家,我小舅一个人打点不过来。”
  赵超说:“荆州和流州死了几万人,朝廷还迟迟不拨银粮,文书在户部卡半天。”
  游淼道:“也没钱了罢。”
  赵超:“国库是没几个钱了,钱都在那几个重臣手里呢,跟你厮混一处的平家,李家,秦家,各个家里都几十万存银。”
  游淼无奈摇头,赵超道:“怎么老说这些伤心事,不是家事就是国事的,罢了,今天外头不宵禁,我带你听曲儿去,走。”
99、卷三 满江红
  乞巧节天上银河如带,穿过京城的长河满是浮灯,人间情侣成双成对,赵超与游淼沿途逛到千秋桥上,桥下篷船缓缓摇过,船上的琴声传来。
  游淼趴在桥边朝下看,一时间京城的繁华尽数远去,他只是怔怔看着浮灯,随着河水一荡一荡。
  “想什么?”赵超与他并肩趴在桥栏处。
  游淼喃喃道:“没想什么。”
  这景象本身便恍如一场梦,游淼在那一刻,脑子确实是放空的,眼里倒映着满河的灯火。游淼看着灯,忍不住问:“你娘她……对你好吗?人怎么样?”
  赵超满不在乎道:“很小的时候我娘就去了,记不得。”
  游淼又问:“你爹对她好么?”
  赵超说:“当皇帝的,哪有从一而终的?给她好吃好住就算不错了。你老子呢?待你娘如何?我记得你信上提起过,也不咋滴。”
  游淼点了点头,他忽然在河畔发现了一个身影,那是聂丹。
  赵超搭着游淼的肩膀,把他朝身前抱了抱,说:“以后你就跟着我罢,我不会像我爹那样三心二意……”
  游淼心中一动,侧头看着赵超,在他的眼里发现了一股奇异的神采,赵超笑道:“等咱们成家了,各自娶个媳妇,但依旧还在一起……”
  游淼忍不住笑道:“三殿下,你开玩笑了。”
  赵超正色道:“我说认真的。”
  游淼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他知道赵超的意思,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男风一道于天启朝盛行,游淼从小便知此事,达官贵人有断袖之好,也实属寻常。当年他和李延便有这么点意思,自得了李治烽后,游淼颇有点食髓知味,连娶媳妇的事也不想了,每天与李治烽相伴,成日被他宠着,就像小夫妻一般,自有一番旖旎日子。
  但也只有李治烽才懂他,游淼也不想再去招谁惹谁,平日里开开玩笑倒是无所谓,要真脱了衣服上床去,跟赵超行房,像自己和李治烽那么做,游淼心里就说不出的尴尬。和李治烽赤裸相见已习惯了,对着别的人,怎好做那事?绝不可能。
  这辈子有个李治烽陪着就够了。可如今赵超正儿八经地这么说,反而有点与他定情的感觉,游淼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个表露心迹法,不由得有点尴尬,正在想要如何回绝他,赵超却依旧笑吟吟地看着他,说:“那年元宵夜,你站在灯市里看灯,我骑着马从灯市口过来,无意中看到了你,一看就惦记了好几年呢。”
  游淼脸上有点发红,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赵超却似是十分欣赏他这模样,不住撩拨他,游淼道:“别……别这么说。”
  他看着桥下河畔的聂丹,心有所想,岔开话题问:“聂大哥在那里做什么?过去看看他?”
  “别。”赵超制止了他,说:“聂大哥在悼念他的媳妇。”
  游淼忽有所感,问:“大嫂去世了吗?”
  赵超看着远处聂丹,若有所思道:“好几年前的事了,他和大嫂就是七夕的时候,在万水桥前认识的,后来成婚了,大嫂怀孕,聂大哥被临时征调上沙场打鞑靼人,结果她在京城,难产,儿子也没保住,人也死了,临死前一直叫着聂大哥的名字,半年后他才回的京,媳妇孩子都没了。”
  游淼眼睛湿湿的,赵超又在他耳畔说:“后来每年七夕,只要能回京师,他都会到这儿来。”
  游淼似乎看到多年前,一个女子乘着船慢悠悠地划过桥下去,在聂丹所站之处上岸,他伸出一只手,在岸边等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游淼又想起了在家里的李治烽。
  繁灯夺霁华,戏鼓侵明发。
  桥下灯光倒影粼粼,也不知道李治烽现在怎么样了,大水退了不曾,如果退了水,应当是和乔珏在树下乘凉喝梅子酒。不,那家伙应当不会闲得纳凉……只怕现在已经在回京的路上。若是这时有他在旁,应当是静静站着,什么也不说。
  若这时候有李治烽陪着,估摸着一转身,人就没了。
  再一转身,又在背后出现了,拿着个花灯,一截蜡烛给他,让他下去放河灯。
  游淼笑了起来,李治烽总喜欢给他买些奇奇怪怪的,把他当小孩般宠着哄着,自己也恰恰好就吃这一套。
  “笑什么?”赵超诧道。
  “没什么。”游淼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赵超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游淼都没听进去。
  赵超说:“晚上来我府上睡罢?”
  游淼道:“不了,我得回去。”
  赵超先是一怔,继而点了点头,说:“方才说的话,听进去了?”
  游淼笑笑说:“三殿下。”
  赵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眉头微微拧起,游淼想到聂丹,又想到李治烽,那些年里,或许聂丹常常悔不当初,应多厮守些时候。而这些时日中,李治烽一离开了自己,三年来游淼方第一次意识到他的重要。
  游淼说:“我心里……嗯,有人了,我回去了。”
  游淼转身就走,赵超愕然,喊道:“游子谦!等等!”
  游淼没入了桥后的车水马龙之中,周遭的喧闹都仿佛离他远去,他没有听到赵超在背后喊他。
  物色旧时同,情味中年别。
  七夕夜,流萤布满国子学僻院,六七成考生都出去了,剩张文翰与另一名学生在树下纳凉,见游淼回来,张文翰便起身伺候,过来给他换袍子。
  游淼:“光武呢?”
  张文翰:“不是送少爷去将军府上了吗?没一起回来?”
  游淼一拍脑袋,自嘲道:“这可走晕头了。”
  那喝茶的学生笑道:“外头有什么玩的?”
  “红男绿女。”游淼笑道:“灯河如昼,花花世界,锦绣京师。”
  张文翰打趣道:“少爷怎不多玩会儿再回来。”
  游淼一哂道:“没意思,没人陪,不好玩。”
  游淼进了房内,张文翰拿了点钱,出去打发人朝将军府送信,让赶车的程光武回来,游淼洗了个冷水澡,头发湿漉漉的也没擦,见程光武回来了。
  程光武揣着袖子,笑道:“少爷玩得不尽兴么?看来管家不在还是不成。”
  游淼笑笑,不说话,突发奇想,提笔蘸墨,想写封家书。
  夜渐沉静下去。
  人散市声收,渐入愁时节。
  举子们纷纷的都回来了,外头又是好一阵喧闹,程光武进来赶了蚊子,将窗纱拢好,给游淼理蚊帐,见游淼一直对着张空白的宣纸发呆。
  “少爷。”程光武说:“夜深了,早点睡罢。”
  “唔。”游淼手边摆着的一杯茶已凉,他还是头一次写家信给山庄,想写几句,却又不知该怎么给李治烽说话,想到就好笑,他俩自打认识了,这些年里就形影不离,平时话也不多,奈何这鱼雁传书的调调儿?
  写了几句,又总觉得不合适,写来写去,连游淼自己都尴尬,直到夜半,实在说不出什么来了,索性笔走龙蛇,一句“想你了,快点回来”。
  再把信封封上,让程光武翌日去寄,便笑着上了床。
  一夜辗转反侧,游淼心里忽然有种悸动,胯间那物隔着一层贴肉薄裤不住摩挲,半睡半醒里又梦见李治烽在亲吻他,便有股热潮于心底涌动,不受控制地淌了出来,翌日起来,裤裆里冰凉透湿的一片,只好红着脸让程光武去洗。
100、卷三 满江红
  雨停了,外头蝉又开始兹兹兹地叫了起来,三天后的七月初十放榜,京师人头攒动,游淼早知自己会试得中,便不甚在意,唯独张文翰中没中,游淼倒是有点关心。
  “少爷!少爷!”程光武风风火火地进来,张文翰正在与游淼下棋,两人抬头,张文翰马上便笑着说:“恭喜少爷!”
  程光武道:“少爷和张二,都点中贡士了!”
  游淼一听就乐了,朝张文翰比了个大拇指,说:“这下咱俩可以收拾收拾,一道去殿试了。”
  张文翰乐道:“这是老天知道少爷上殿少不得有人陪呢,文翰也是沾了少爷的光。”
  两人哈哈大笑,游淼生平能有这么一个朋友,也是幸甚,程光武又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游淼,说:“乔舅爷的家书,少爷快写信回去报喜罢!”
  游淼心中一凛,马上道:“谁送来的?”
  却是一名叫摇光的小厮来了,在外头站着,斯斯文文的,话却甚少,躬身道:“给咱家少爷贺喜。”
  游淼取钱赏了光武与摇光,虽说是自家人,此事也要得个彩头去的,游淼边拆信边朝摇光招手,吩咐道:“过来说说,家里怎么样了?”
  摇光脾气与李治烽相似,平日不叫到时便安安静静站着,有话便说,没话不吭声,不开玩笑,一派淡定神色,在众小厮中也最得游淼欢心。此刻他一身风尘仆仆,显也是路上累狠了,过来给游淼与张文翰洗杯,斟茶,说:“家中诸事还好,上月发洪水时,水车险些坏了次,管家保住了。”
  游淼边看信边听摇光解释,大水淹了大半个扬州,幸而江波山庄安然无恙,李治烽回去得及时,否则水车便要折断被冲走了。虽说如此,那水车也被冲垮了小半,链条散了,沉在江底。李治烽正在带人打捞。
  下雨积的水,乔珏带人忙了三天三夜,将水从水渠中引走,当初江波山庄建造时请的高人工匠便早有预备,水渠不仅能供水,还能排涝。这么一说,游淼心头大石终于放了下来。
  他看完乔珏的信,却发现里头还有一张,随手抖开,却是不禁莞尔。
  游淼的家书才出去三天,此刻估量还没到江波山庄,李治烽的信却是先一步来了,内里是李治烽的亲笔,字写得破落肃杀,力透纸背,显是平时极少写字的原因,寥寥数行,内容是:“家中事情未完,马上便回,想你想得心急如焚,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更不知与何人说,见信如面,照顾好自己,锋。”
  游淼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越想越是好笑,自己提笔写信,虽自诩才高八斗,却搜肠刮肚,写不出几句像样的话来。而李治烽却刚刚好相反,满肚子话,空受文才所限,绞尽脑汁不知如何表达,当真是好笑。
  张文翰看游淼不住乐,便打趣道:“我看看?李兄弟说的什么?”
  张文翰一看也是大笑,敲着茶杯高唱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游淼笑得肚子疼,拦着他抢信,笑道:“不不,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还回来!快!”
  这一下数名学子更是哄笑,张文翰心情正好,与游淼逗乐半天,有人打趣道:“可是游夫人家书来了?”
  游淼带着笑把信折好,收起,嗯了声,也不解释,便进房去了。
  那天游淼拿着李治烽的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心想再过几日待他上京来了,等殿试一过,便带他去转转。八月十五总能到了罢,等天子宴请群臣时,正好也领他进皇宫去,见见世面。
  八月初十殿试,还有一个月。游淼得了信,便打醒精神,每天去藏书馆里翻书。
  多了个摇光伺候,与程光武两人,总算够忙活了。会试一放榜,未中榜的学子便纷纷回去,一时间国子学里冷清了不少,大多数举子都想着得个功名,点到贡士便可止步了。而留下来认真应考,准备殿试的,都自有一番抱负。到得八月初十那天,李治烽还未回来,游淼便带着摇光前去应试。
  殿试考题乃是当今天子御笔亲题,只考策问,黎明入场,点名行礼。考生黑压压在养心殿前站了一地,点过名后便由侍郎领到各自位上。
  游淼心里颇有点七上八下,李治烽没有来,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似的。
  策问启卷,游淼心中一凛,竟是谈的边疆之事!
  游淼忍不住抬头看场内贡士,所有人脸上尽数现出惊讶之色,策问乃是会试中最后一环,出题者为天子,而策中求问,显是天子问政于民之意,要就此事而发表自己的看法,综合平生所学,给出自己的答案,是为“对策”。
  游淼设想过许多次考题,孙舆也谈过策问,通常是就民生,辖制,廉政等事出题,有于小处入题,小中见大,也有从天下入题,再深入浅出的考题先例。
  然而谈及边疆战略,却是游淼万万想不到的,如今胡人于塞外肆虐,较之数年前更严重了许多,或许天启帝出此题,也是一个危机信号。
  说到边疆,游淼自信在这么多考生中,对边疆战事了解得在他之上的,只怕不多。
  但更令他为难的是,要不要说实话?三年前与赵超的书信往来,从孙舆处学到的兵法,却有颇多地方是不好谈,甚至不能谈的,只因这些都太敏感,极其容易就会触到天子乃至朝中大臣的那根弦。
  游淼抬眼看看周围,又看殿上,重重叹了口气。
  殿试的题目似乎昭示着游淼的未来,或许冥冥之中,真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从犬戎人李治烽到三皇子赵超,到孙舆所教导,以及自己的报国之志。都与边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日渐升起,将金辉洒向养心殿上的琉璃瓦,光彩夺目。
  游淼把心一横,提笔写下“善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起了头,一笔一划都十分端正,字字推敲,句句斟酌。
  日上三竿,个个汗流浃背,汗水滴落在纸上,游淼所坐之处还是一棵树下,摇光慢慢地捐风,一副悠闲淡定的模样。
101、卷三 满江红
  及至午后,日渐西斜,游淼也越写越慢,最后,他沉吟半晌,把宣纸揉了,从清晨起写到现在的文章被团成一团,扔到树下。周围的考生已有不少写完的,纷纷愕然看着游淼,继而都像发现了新奇物事般笑了起来。
  游淼又取来一张纸,写下八字: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这一次他写得很快,字迹不似先前那般工整,内里却尽是孙舆教给他的东西,却没有遵循孙舆的那一套,而是提到数年前的高丽一战,提到犬戎族,再毫不留情地指出国之策略,朝廷派系互相牵制,隐隐有影射李党,责备天子行政的意味。
  日暮时,鼓声咚咚咚三响,考官过来收卷。游淼走在最后一个,落寞地离开了皇城。
  残阳如血,他的身影在石砖地上拖得老长。
  摇光收拾东西,跟在游淼身后。
  游淼伸了个懒腰,长出了口气,笑了笑。
  “不行咱们就回家去罢。”游淼说:“到了这一步,我也没甚念想了。”
  当天游淼回去,张文翰还问了游淼怎么写的,游淼把自己的对策详细给张文翰说了一次,张文翰的脸唰的就青了。
  “少爷。”张文翰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少爷也真够胆量的!”
  游淼只觉十分乏味,说:“管他的呢。”
  他心里清楚得很,第一个策题明显是最好的,既迎了李宰的意,又合了天子的心。善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朝中上下,不都是打着和为贵的心思么?孙舆也说过能臣一个,足拒百万雄兵。然而孙舆所说的是要战!先把胡人打服气了再议和,善战者不屑战,而非惧战,这些与李延的爹所做的事,却又是天差地别。
  到了这种时候,要令边疆稳住,只能开战。游淼一想到赵超败得那么惨就心里冒火。而他与李治烽相伴数年,从李治锋所述,也能略知一二,诸胡之中,以鞑靼人最狠,汉人给他们送钱,送帛,鞑靼是不会感恩戴德的,只会觉得汉人怕了他们。
  必须以强硬手段打压边疆闹事的胡人,同时恩威并施,才有可能换回百年的安定。
  随它去罢,游淼索然无味,回来喝了两杯茶,头昏昏的,也吃不下,说:“我去睡会儿,不吃晚饭了。”
  游淼口干舌燥,在床上躺到半夜,额头滚烫,叫地上睡着的摇光倒水,程光武始觉不对,进来试了他额头,色变道:“只怕是中暑了!快去请大夫!”
  摇光吓了一跳,毕竟他跟着游淼的时日最短,也不似李治烽般细心,一个不注意,连游淼中暑了都不知道,忙连滚带爬地起来,连夜出去请大夫。游淼脸色发白,连汗都出不来,果然是殿试时流汗过多,劳心竭力,耗神甚剧,又忘了喝水,秋老虎下中暑了。这么在床上一躺,就是躺足了三天。
  “李治烽回来了没有?”游淼第二天醒来,虚弱问道。
  摇光带着大夫来复诊,答道:“回少爷,这会管家兴许在路上了。”
  游淼没力气道:“还不来……”
  大夫开了几贴药,张文翰吓得够呛,忙出忙进的,又要揍跟的摇光,游淼忙摆手示意不用怪他,喝了点去暑气的药后光饿着,一口气便渐渐地顺了。外头又听有人来访,程光武便道:“我家少爷中暑了,正躺着呢。”
  游淼闭着眼,耳朵里却听见了,问:“谁?山庄里来人了么?”
  程光武进来道:“丞相府派来的人,说请少爷去喝酒。”
  游淼连答话的力气都欠奉,就这么躺着。夜间又服了次药,方渐渐地好了些,却依旧有点胸闷,躺着起不来,入夜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是让坐树下,怎么还被晒中暑了?”李延的声音道:“帐子揭开些,别闷着。”
  李延冰凉的手来探游淼的额头,说:“能用点粥不?我看是饿的,起来试试。”
  游淼吁了口气,李延亲自来扶,游淼头晕眼花,喝了几口粥,舒服了。
  “暧——”游淼道。
  李延哭笑不得道:“看吧,饿得没力气,暑气早退了。”
  这时李延反倒不和游淼插科打诨,游淼恢复了点力气,接过碗,自顾自喝粥,心里一点心思转来转去,忽想起策论时差点就弹劾李家父子了,可别被他知道了才好。
  游淼要找点话来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李延嘲笑道:“怎的这般经不住。”
  “哎。”游淼道:“谁知道京城这日头,从前住京师时也没见这么毒的日头,回江南了又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是得勤练武,搁下几个月了。”
  李延说:“我叫人炖点参汤送来,你连着喝几天参汤就好了,过几天中秋还得进宫,别再出去闹腾。”
  游淼想起殿试的事,知道李延自有门路打听消息,看来中榜了,不定还能中个登科进士,便问道:“怎么样?”
  李延正要说,外头却听程光武道:“三殿下。”
  李延先是一愣,继而奸滑地朝游淼笑了笑,动了动眉毛,游淼点头示意他会应付,李延便拍了拍游淼的手,起身一整衣袍,说:“走了。”
  李延出去,赵超揭帘子进来,两人恰恰好打了个照面。
  赵超笑了起来,俊朗无俦,说:“李延?”
  李延拱手一揖,笑道:“三殿下。”
  赵超:“我来看看游子谦,再坐会?”
  李延忙道:“父亲让我前去礼部跑一趟,正巧路过,就来看看淼子。”
  赵超若有所思点头,李延又彬彬有礼告辞,赵超笑着看他离去,转头过来坐下时,又变了一副脸色。
  游淼心道这群人当真是变脸跟翻书似的,说变就变,既无奈又好笑,赵超耳朵又不易察觉地动了动,确认李延走远了,蹙眉问:“怎么中暑了?跟的人做什么吃的!”
  游淼道:“是我自己没注意,现在好些了。”
  赵超伸手来摸他额头,游淼吃下粥,力气恢复了些,说:“来做什么?”
  赵超:“不做什么,听说你病了,就来看看你,他来做什么?”
  游淼好笑道:“他应当是想教我说点什么话,被你一来,他就只好走了。”
  赵超想了想,说:“我也去了一趟礼部,没打听着。你殿试入二甲了?”
  游淼茫然道:“他也没说,只让我好好把病养着,中秋那天好进宫赴宴。”
  赵超了然:“那就是中进士了。”
  两人唏嘘不已,游淼叹了口气,本来是高兴事,怎么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连个一起高兴的人都没有,尚不如上次中解元的时候呢。
  赵超莞尔道:“这不是好事么?老唉声叹气的做什么?”
  游淼自嘲道:“我也不知道。”
  赵超拍拍膝头,说:“我说点故事你听。”
  那夜房里点着油灯,外头淅淅沥沥,又下起雨来,雨声滴滴答答,将游淼胸闷一扫而空,空气清新了不少。二更时,外头有宰相府的人提着食盒参汤送过来,游淼便狼吞虎咽地吃了,精神百倍。
  赵超拣了些塞外的风情与他说,也不再提七夕那天的话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又恢复了那自然的朋友之情。
  游淼听着听着便犯起困来,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赵超便过去把被子给他盖上,起身走了,轻轻地带上了门。
102、卷三 满江红
  数日后,游淼脑子清楚了些,喝着参汤,回想起那晚上李延和赵超来看他,刚好碰上的一幕,不由得出了一背冷汗,暗道好险好险。
  这一次在殿试上,游淼也不知道自己是被太阳晒昏了头,还是一时冲动,居然写下这么篇策论!简直就是明着在找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如此内容,却又歪打正着,同时合了两边的意。
  李延要的是什么?不就是要个能和李党撇清关系,能当御史大夫,什么都敢说的人吗?自己的策论不仅骂了李党,还把天子也骂了进去,李延只会以为他是故意这么写,丝毫不会疑他。
  赵超要的是什么?不就是有个人帮他在父皇面前说话……游淼越想越是庆幸,那天殿试场上脑袋发昏,这么一路写下来,除了老妈在天上眷顾,再没有其他解释了。当真是官运亨通的兆头,这么想起来,连自己都忍不住赞叹运气好。
  当天殿试放榜,却是考官亲自上门,捧着皇榜前来宣读。
  “御笔钦点——”
  “流州沛县人士,游淼游子谦,父游德川,母乔氏——”
  “一甲探花郎!蒙赐天恩!”
  游淼呆住了,哗一声整个国子学炸了锅,学子们纷纷奔走相告,无数人涌到僻院,争先恐后来一睹探花风采,考官笑道:“还不快快谢恩!”
  游淼忙回过神,下跪谢恩。
  考官又抖开一张黄榜,念道:“扬州安陆人士,张文翰,字墨怀,赐同进士,三甲传胪,蒙受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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