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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_22 托尔斯泰(俄)
  “妈妈,告诉我,您在粮仓里遇到了什么?”
  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微微一笑。
  “怎么啦,我已经忘了……”她说,“你们谁都去不成,是吗?”
  “不,我一定要去,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让我去吧,我一定要去。”索尼娅说道。
  “唔,如果你不怕,那没有什么,就可以去。”
  “路易莎·伊万诺夫娜,我可以去吗?”索尼娅问道。
  无论是做戒指游戏、做绳子游戏,或者做卢布游戏,还是像此刻这样聊天,尼古拉都未曾离开索尼娅身边,他用迥然不同的新眼光看待她。他好像觉得,多亏这副软木炭画的胡子,今天他才首次充分地认识她了。这天晚上索尼娅的确相当快乐、活泼而且漂亮,尼古拉从未看见她有过这副模样。
  “瞧,她多么漂亮,可是我却是个笨蛋!”他一面想道,一面望着她那闪闪发亮的眼睛和显得幸福的得意的微笑,这一笑使那胡子下面的面颊现出了一对酒靥。
  “我什么也不怕,”索尼娅说,“可以立刻去吗?”她站起来。旁人告诉她,粮仓在什么地方,她应当站在那儿谛听,然后就把一件皮袄递给她。她把皮袄披在头上,向尼古拉望了一眼。
  “这个少女多么迷人!”他想了想。“到眼前为止我一直在想什么啊!”
  索尼娅走到通往粮仓的走廊上,尼古拉说他觉得很热,急忙向正门庭阶走去。这幢屋子里挤满了人,的确十分闷热。
  户外仍然是停滞不动的寒气,仍然是一轮皓月,只是显得更加明亮罢了。光线是那么强,雪地上的星星是那么繁多,直教人不想抬头去仰望夜空。真正的星星反而不太显眼。天空里一片昏暗,异常寂寞,而地球之上则分外欢乐。
  “我是笨蛋,一个笨蛋!我直至目前还在等待着什么?”尼古拉想了想,他跑步走到正门庭阶上,沿着一条通往后门庭阶的小经绕过了屋角。他晓得索尼娅会到这里来。数立方俄丈的垛起来的木柴摆放在道路中间,被积雪覆盖着,可以看见木柴的影子,光秃秃的老菩提树的阴影交错在一起,它超过木柴并从侧面投射在积雪和小径上。这条小径通往粮仓。原木造的粮仓的墙壁和被积雪覆盖着的屋顶就像是用宝石凿出来的,在目光下熠熠生辉。花园里的一颗树喀嚓响了一声,后又鸦雀无声了。心胸呼吸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永恒的青春的活力和喜悦。
  女仆住房前面的台阶上响起了咯吱咯吱的步履声,被积雪覆盖的最后一级阶梯上发出响亮的回声,可以听见老处女的说话声:
  “一直向前走,沿着这条小径一直向前走,小姐,只不过别回头望!”
  “我不怕。”可以听见索尼娅回答的声音,她沿着一条朝向尼古拉身边的小径走来,她那穿着精致的短靿皮鞋的小脚,踩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索尼娅裹着一件皮袄向前走去。当她看见尼古拉的时候,她呆在离他两步路的地方,她看见他已不是她从前认识并在平时有点骇人的他了。他穿着一件女人的连衣裙,头发蓬乱,流露着幸福的、索尼娅未曾看见的微笑。索尼娅很快地跑到他眼前。
  “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可是仍然是原来的人,”尼古拉一面思忖,一面注视她那被月光照耀的脸蛋。他把他的两只手伸进蒙着她的头部的皮袄下面,搂住她,让她紧紧贴着自己,吻吻她的嘴唇,那两撇画在嘴唇上面的胡子发散着烧焦的软木的气味。索尼娅对准他的嘴唇中间吻了一下,抽出一双小手托住他的两颊。
  “索尼娅!……”“尼古拉!……”他们只说出这几个词。他们都跑到粮仓前面,之后各人从各人的台阶上下来,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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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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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他们大家离开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乘坐雪橇回去的时候,向来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对什么都注意的娜塔莎,给大家安排好了坐位,路易萨·伊万诺夫娜跟她,还有季姆勒都坐进同一辆雪橇,索尼娅、尼古拉和几个侍女坐在一起。
  在归途中,尼古拉已经不争先恐后地催马疾驰,而是平稳地驶行。在那神奇的月光之下,他不时地打量索尼娅,借着已改变一切的月色,从那用软木炭画的眉毛和胡子后面寻找他从前的索尼娅和现在的索尼娅,他已经下定决定永远不离开她了。他不时地打量,当他认得像从前一样的索尼娅和另外一个索尼娅、而且想到软木炭的气味夹杂着接吻的感觉时,他深深呼吸寒冷的空气,一面注视后退的地面和星光闪耀的天空,他觉得自己又置身于仙境。
  “索尼娅,你觉得舒畅吗?”他有时这样发问。
  “舒畅,”索尼娅答道。“而你觉得怎样?”
  在半路上,尼古拉叫马车夫把马勒住一会儿,他跑到娜塔莎的雪橇前面呆上分把钟,站在跨杠上。
  “娜塔莎,”他用法国话低声对她说,“你可要知道,我和索尼娅的事,已经决定了。”
  “你对她说了吗?”娜塔莎问道,她忽然高兴得容光焕发起来。
  “噢,你脸上画着胡子和眉毛,显得多么古怪,娜塔莎!
  你很高兴吗?”
  “我真高兴,真高兴!我已经生你的气了。我虽然没有对你说,但是你对待她很不好。尼古拉,这是一颗怎样的心啊,我多么高兴!我常常令人可憎,但是我一个人觉得幸运,索尼娅不在身边,我觉得不好意思,”娜塔莎继续说下去,“现在我真够高兴了,喂,你跑去找她吧。”
  “不过,等一等,你多么滑稽可笑啊!”尼古拉说道,他不时地端详她,他在妹妹身上也发现一种他前所未睹的新的、不平常的、令人神往的温柔。“娜塔莎,有几分神奇,是不是?”
  “是的,”她回答,“你做得真够出色。”
  “如果我从前看见她是现在这个模样,”尼古拉想道,“我老早就会问她应该怎样办,不管她吩咐我做什么事,我样样都会办好,那就一切称心了。”
  “你真高兴,这么说,我做得出色啦?”
  “咳,真出色呀!不久前我和妈妈为了这件事争吵起来了。妈妈说她要拉拢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我几乎要跟妈妈相骂了。我从来不让任何人说她的坏话,对她怀有坏的想法,因为她身上只有好的一面。”
  “真够出色吗?”尼古拉说,又一次审视妹妹的面部表情,想要弄清楚她是否说了真话,这时只听见他那双皮靴吱吱响,他从跨杠上跳下来,朝他自己的雪橇跑去。她仍旧是那个幸福的笑容可掬的切尔克斯人,她有一副八字胡子和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从貂皮风帽下面向四外观看,她坐在那儿,这个切尔克斯人就是索尼娅,而这个索尼娅想必就是他未来的、幸福的、爱他的妻子。
  小姐们回到家里以后,向母亲讲到她们怎样在梅柳科娃家里度过这一段时光,之后各人回到各人房里去。她们脱下衣服,但是没有抹去软木炭画的胡子,坐在那里,坐了很久,谈论自己的幸福。她们说到她们出嫁后怎样生活,她们的丈夫怎样和睦,她们会感到多么幸福。娜塔莎的桌上还摆着杜尼亚莎前夜给她准备好的几面镜子。
  “只不过在什么时候这一切才能实现?我恐怕永远都没法……假如能够实现,那就太好了!”娜塔莎说道,她一面站立起来,走到镜子面前。
  “娜塔莎,请坐,也许你能看见他。”索尼娅说。娜塔莎点燃蜡烛,坐下来了。
  “我看见一个有两撇胡子的人。”娜塔莎看见自己的面孔时说。
  “小姐,用不着发笑。”杜尼亚莎说。
  娜塔莎在索尼娅和女仆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个摆放镜子的地方,她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默不作声。她长久地坐着,从镜中观看一排逐渐消逝的蜡烛,她推测(根据她听见的故事来设想),在末了融入一个模糊不清的正方形的烛光中,时而瞧见一口棺材,时而瞧见他——安德烈公爵。但是不管她怎样想把一个最小的黑点视为人或者棺材的形象,她仍旧什么都看不见。她常常眨眼,从镜子旁边走开。
  “为什么别人看得见,而我却看不见呢?”她说,“喂,你坐下吧,索尼娅,今天你一定应该,”她说道,“只不过为我……今天我可真害怕啦!”
  索尼娅在镜子前面坐下来,装作一副照镜子的架势,她于是观看起来。
  “瞧,索菲娅·阿历山德罗夫娜一定能看见,”杜尼亚莎轻声地说,“您总是发笑。”
  索尼娅听见这些话,并且听见娜塔莎用耳语说:
  “我知道,她准能看见,因为她旧年也看见了。”她们大家莫约静默了三分钟。“一定能看见!”娜塔莎用耳语说,没有把话说完……索尼娅忽然移开她拿着的那面镜子,用一只手捂住眼睛。
  “噢,娜塔莎!”她说道。
  “看见吗?看见吗?看见什么呀?”娜塔莎托着镜子,喊叫起来。
  索尼娅什么也看不见,她刚想眨眨眼睛,站起来,这时她听见娜塔莎的说话声,她说:“一定看得见!”……她既不想欺骗杜尼亚莎,也不想欺骗娜塔莎,她坐在那里觉得难受。她本人并不知道,当她捂住眼睛的时候,她怎么会、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看见他吗?”娜塔莎抓着她的手问道。
  “是的。等一等……我……看见他了,”索尼娅情不自禁地说,尽管还不晓得,娜塔莎言下的他指的是谁,他指的是尼古拉,或者他指的是安德烈。
  “可是为什么不说我看见了?要知道别人都看得见啊!谁会揭穿我,说我看见了,或者说没有看见呢?”这个念头在索尼娅的头脑里闪了一下。
  “是的,我看见他了。”她说。
  “是个啥样子?是个啥样子?他是站着,还是躺着?”
  “不过,我看见了……本来并没有什么,我忽然看见他躺着。”
  “安德烈躺着?他病了么?”娜塔莎带着惊惶失措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望着女友,问道。
  “不,恰恰相反,恰恰相反,是一副愉快的面孔,他向我转过脸来。”当她说话的时候,她好像觉得,她看见了她说的那种情状。
  “喂,后来怎样,索尼娅?”
  “这时我没有看清楚,有一种既蓝而又红的物体……”
  “索尼娅,他在什么时候回来呢?我在什么时候可以看见他!我的天呀!我多么替他也替自己担心,为一切担惊受怕啊……”娜塔莎说道,她对索尼娅的安慰一言不答,躺到床上,熄灭蜡烛之后长久地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透过结冰的窗户,望着寒冷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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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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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诞节节期之后不久,尼古拉告诉母亲他钟爱索尼娅并且向她表白他将娶她为妻的决心。伯爵夫人早就发觉索尼娅和尼古拉之间发生的爱情,而且预料到他会吐露衷肠,因此她默不作声地听他说话,并且对她儿子说,他想和谁结婚就可以和谁结婚,不过无论是她还是父亲对这种婚事决不会为他祝福。尼古拉首次感到,母亲对他不满意,尽管她十分爱他,她也决不会向他让步。她态度冷淡,不朝儿子望上一眼,就派人去把她丈夫找来,当他来到后,伯爵夫人想在儿子面前简短地冷静地告诉丈夫是怎么回事,但她忍不住,懊恼得痛哭流涕并从房里走出去了。老伯爵开始犹豫不决地规劝尼古拉,想使他感到内疚,要他放弃自己的打算。尼古拉回答,说他决不能违背自己的诺言,于是父亲叹了一口气,看来他感到困惑不安,很快就停止讲话,到伯爵夫人那里去了。虽然他和儿子争吵,但是他常常意识到,他的事业受到挫折,因而在男儿面前犯有过错,儿子拒绝娶那个有钱的未婚女子,而挑选没有嫁妆的索尼娅,他不能因为此事而对他儿子表示忿懑,——只有这时他才更加鲜明地想到,如果不是事业受到挫折,对尼古拉来说,决不能指望找到一个比索尼娅更好的妻子,事业受到挫折只能归罪于他和他的米坚卡,还有他那不可克服的习惯势力。
  父亲和母亲不再向儿子谈论这件事,在这之后过了几天,伯爵夫人把索尼娅喊到身边,显现出她们二人都意料不到的残酷无情的样子,狠狠地责备外甥女引诱她儿子,责备她忘恩负义。索尼娅默默无言,低垂着眼帘,谛听伯爵夫人的残酷的话语,她不明白到底对她有什么要求。她愿意为恩人们牺牲一切。自我献身的思想是她珍爱的思想,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她没法明了,她应当为谁作出什么牺牲。她不能不爱伯爵夫人和罗斯托夫全家人,但是她也不能不爱尼古拉,她没法知道她的幸福取决于这种爱情。她默默无言,怏怏不乐,没有回答她的话。尼古拉仿佛觉得,他再也不能忍受这种情状,他于是去向母亲表白一番。尼古拉时而央求母亲宽恕他和索尼娅,答应他们结婚,时而威吓母亲,并且宣称,如果有人迫害索尼娅,他就要马上秘密和她结婚。
  伯爵夫人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冷淡的表情回答他的话,说他是个成年人,并说安德烈公爵未经他父亲同意贸然结婚了,他可以如法泡制,但她永远也不会承认这个女阴谋家是自己的女儿。
  女阴谋家这个词触怒了尼古拉,他抬高嗓门对母亲说,他从未想过她竟然强迫他出卖自己的感情,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就要最后一次说……但是他还来不及说出这句果断的话,母亲就凭他的面部表情看出他要说这句话,她惊惶失措地等待他开口,这句话也许永远成为他们之间的沉痛的回忆。他来不及把话说完,因为娜塔莎在门边偷听到了,她脸色苍白,神态严肃,从门口走进房里来。
  “尼古连卡。你在说废话,住嘴吧,住嘴吧!我对你说,住嘴吧!……”为了压住他的声音,她几乎在叫喊。
  “亲爱的,妈妈,这根本不是由于……我的心肝,可怜的妈妈,”她向妈妈转过脸来,妈妈觉得她自己濒临于痛苦,处于决裂的边缘,恐惧地望着儿子,但因她执拗,残酷斗争,所以她不想,也不能退让。
  “尼古连卡,我给你讲讲清楚,你走开——亲爱的妈妈,您听我说吧。”她对母亲说。
  她说的话毫无意义,但是得到了她渴望得到的结果。
  伯爵夫人忧悒地啜泣,把脸藏在女儿怀里,可是尼古拉站了起来,心惊胆战,从房里走出去了。
  娜塔莎着手调停,结果母亲答应不迫害不欺压索尼娅,而尼古拉答应不隐瞒双亲采取任何行动。
  尼古拉毅然决定,办妥兵团的事务以后,就离职回家和索尼娅结婚,尼古拉神情忧悒而严肃,与双亲失和,但是他仿佛觉得,他沉溺于热恋之中,遂于元月初动身回兵团。
  尼古拉离开之后,罗斯托夫家中比任何时候更忧郁了。伯爵夫人由于心绪不佳而害病了。
  索尼娅因与尼古拉别离,更因伯爵夫人禁不住会用敌对的腔调和她谈话,所以她觉得十分忧愁。伯爵已显得比任何时候更为忧虑不安,因为境况恶劣,所以不得不采取果断措施。他们务必出售莫斯科的住房和莫斯科近郊的领地,而为售出住房他们必须前往莫斯科。然而伯爵夫人的健康情况迫使他们将行期日复一日地推迟。
  娜塔莎轻松地、甚至愉快地熬过了她刚和未婚夫离别的孤寂的时日,现在一日日变得更加焦急和难以忍耐了。她原想把她那美好的时光用来和他谈情说爱,可是如今她却不为任何人将韶光虚度,这种思绪无止无休地使她难受。他的来信多半会引发她的怒气。如今她以全副精神关注他,而他在过真正的生活,观察那些他颇感兴趣的地方和新人物,当她想到这一点,心里就感到十分委屈。他的书信愈益有趣,她就愈益觉得懊丧。她给他写的信,不仅不能给她以安慰,反而被她视为索然无味的虚伪的义务。她不擅长于写信,因为她不能在信中真实地表达她惯于用那语声、微笑和眼神所表达的千分之一的情感。她给他写信,封封都一样,枯燥而乏味,她自己对它毫不重视,伯爵夫人多次替她改正草稿中的拼写错误。
  伯爵夫人的病体始终未见痊愈,然而他们已经不能推迟这次莫斯科之行了。务必要备办嫁妆,售出住房,除此而外,必须在莫斯科等候安德烈公爵,今冬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正住在莫斯科,娜塔莎相信,安德烈公爵已经到达莫斯科了。
  伯爵夫人尚且待在乡下,伯爵偕同索尼娅和娜塔莎,乃于元月底启程着往莫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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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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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德烈公爵在求娜塔莎为妻之后,皮埃尔并无任何明显的理由,忽然觉得不能继续过着从前的生活。无论他怎样相信他的恩主向他启示的真理,无论他怎样充满热情为之献身的内心修炼在开初使他心向神往的时日给予他多大的喜悦,——在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订婚之后,在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死去之后(他几乎是同时获悉这两件事),从前的生活魅力对他来说忽已消失殆尽。生活只留下一个框架:他的那幢住宅、一个姿色迷人的妻子——她现已获得某个要人的宠爱、他和彼得堡一切人士的结识以及枯燥乏味的、拘泥于形式的业务。皮埃尔忽然觉得从前的那种生活出乎意外地令人讨厌。他停止写日记了,避免与师兄师弟来往,又开始进入俱乐部,开始好酒贪杯,又与光棍朋友接近,他开始过着这种生活,以致伯爵夫人海伦·尼西里耶夫娜认为有必要对他严加指责。皮埃尔觉得她的做法是对的,为了不使她声名狼藉、皮埃尔动身前往莫斯科。
  在莫斯科,他一走进他那栋高古的住宅(它里面住着已经憔悴和正在憔悴的公爵小姐及许多家仆)的时候,在他驶过全城,刚刚看见那金镂袈裟前面的无数烛光的伊韦尔小教堂,看见那积雪未被车子压脏的克里姆林广场,看见西夫采夫·弗拉若克贫民区的马车夫和茅舍的时候,在他一看见那些无所希冀、足不出户地虚度残生的莫斯科老人的时候,在他一看见那些老太太,那些莫斯科的太太小姐、莫斯科的芭蕾舞和莫斯科的英国俱乐部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置身于家中,置身于平静的安身之处。在莫斯科定居,就像穿着一种旧长衫似的,温暖、舒适、不干净。
  整个莫斯科的上流社会,从老太太到小孩,迎接皮埃尔就像迎接一位翘盼已久的尸位以待的客人那样。在莫斯科的上流社会人士的心目中,皮埃尔是个至为可爱、仁慈聪颖、愉快、宽宏大量的古怪人,是个心不在焉的诚实待人的旧派头的俄国贵族。他的钱包总是空的,因为它对人人都是敞开着的。
  纪念演出、劣等彩色画、塑像、慈善团体、茨冈人、学校、募捐宴会、纵酒、共济会、教会、书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遭到他的拒绝;假如不是有两个向他借了许多钱的友人担任监护的话,他真会把什么都分给别人。俱乐部里,无论是宴会,还是晚会,少不了他。他一喝完两瓶马尔高酒,随便倒在他坐的沙发上,人们就把他围住,议论纷纷,争吵不休,笑话喧阗。无论在那里发生争吵,只要他露出和善的微笑,随便打个诨,就和事了。共济会分会的餐厅里假如缺少他,就显得烦闷,很不景气。
  单身汉的晚餐结束之后,他带着和善而甜蜜的微笑,屈从愉快的伙伴的请求,站立起来,和他们一同驶行,于是在青年人之间传来了激动的欢呼。如果舞会上缺少一个舞伴,他就走来跳舞。年轻的夫人和小姐之所以喜欢他,是因为他不追求任何女人,他对人人都同样殷勤,特别是在晚餐完毕后:Iarmant,il n’xe.①”大家都这样谈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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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他很有魅力,不像男性。
  皮埃尔是个退休的宫廷高级侍从,他很温厚地在莫斯科度过自己的残年,像他这样的人,莫斯科有几百个。
  如果说七年前,他刚从国外回来时候,若是有人对他说,他不必去寻觅什么,不必去臆想什么,他的轨道早已开辟,就永远注定不变,无论他怎么兜圈子,他将来不外乎是你所有处在他的地位的人那样,他听了之后真会胆战心惊。他是决不会相信这番话的,他时而一心一意地期望在俄国缔造共和,时而想当拿破仑,时而想当哲学家,时而想当战术家,当一个打败拿破仑的人吗?难道不是他有先见之明而且热烈地期望彻底改造缺德的人类,使他自己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吗?难道不是他建立学校和医院并且解放农民吗?
  但是他未能实现这一切,他当了一个不贞洁的妻子的富有的丈夫,一个爱吃爱喝、敞开身上的衣服略微咒骂一下政府的退休高级侍从,一个莫斯科英国俱乐部的成员,而且他还是一个人人喜爱的莫斯科上流社会的成员。他长久地不能容忍那种思想,说他现在正是七年前他极端蔑视的那种退休的莫斯科宫廷高级侍从。
  有时候他用那种思想来安慰自己,说他只是暂且过着这种生活,但是后来另外一种思想使他胆战心惊,有许多像他一样的人在进入这个生活领域和这个俱乐部时,满口是牙齿,满头是黑发,后来从那儿走出来时,牙齿和头发全都落光了。
  当他感到高傲的时候,他想到自己的地位,他仿佛觉得,他和他以前蔑视的那些退休的宫廷高级侍从迥然不同,那些人鄙俗而愚蠢,一味自满,安于现状,“而我直至现在仍然感到不满,仍然想为人类作一点贡献。”当他感到高傲的时候,他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我所有的同事也都像我一样拼命地挣扎,寻找一条新的生活道路像我一样,被那种环境的力量、社会和门第的力量,人类无力反抗的自然力量引导到我所走的道路上。”他在谦虚的时候说,在莫斯科住了一些时日,他已不再藐视那些和他共命运的同事了,而开始喜爱并尊敬他们,而且像怜惜自己那样怜惜他们了。
  皮埃尔不像从前那样每时每刻都感到绝望、忧郁而且厌恶人生,过去经常急剧地发作的疾病已侵入内心,每时每刻都在缠住他。“为什么?为了什么目的?这个世界上在发生什么事?”在一日之内他就有几次惶惑不安地问自己,情不自禁地开始缜密思考生活中的各种现象的涵义,但他凭经验也知道,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于是他赶紧设法回避它,他时常看书,或者赶着上俱乐部,或者到阿波隆·尼古拉耶维奇那里去闲谈市内的流言飞语。
  “海伦·瓦西里耶夫娜除开爱自己的身段,她不爱任何东西,她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女人之一,”皮埃尔想道,“但是人们都觉得她是智慧和风雅的顶峰并且崇拜她。拿破仑·波拿巴在没有成为伟人前一直被世人藐视,自从他变成可怜的丑角之后,弗朗茨皇帝却力求把自己的女儿许配他为非法的夫人。西班牙人用天主教神甫祈求上帝,深表感激之情,因为他们在六月十四日打败了法国人,而法国人也用天主教神甫祈求上帝,为了他们在六月十四日打败西班牙人而向上帝感恩。我的共济会的师兄师弟们以鲜血发誓,他们愿意誓为他人牺牲一切,可是他们不为贫民而捐献出一个卢布,他们施耍阴谋,唆使阿斯特列亚分会去反对马哪派的求道者,为一张道地的苏格兰地毯和一份连草拟人也不知道其内中涵义的、谁也不需要的文据而四出奔走。我们都信守基督教教规——恕罪、爱他人,为此在莫斯科建立了四十个教区的四十座教堂,可是昨天就有一名逃兵被鞭笞致死,在宣布极刑前,那个爱与恕的教规的执行人——神甫,叫那名士兵亲吻十字架。”皮埃尔这样想道,这种普遍的、已被众人公认的虚伪,不管他怎样习以为常,但是它每次都像一件新鲜事物,使他觉得诧异。“我明了这种虚伪和杂乱无章,”他想道,“可是我怎样才能把我明了的一切讲给他们听呢?我尝试过了,总是发现他们在灵魂深处也像我一样对一切了若指掌,只是想方设法不去看它罢了。这样说来,就应该这样!但是我藏到哪里去呢?”皮埃尔想道。他体验到他具有许多人的、尤其是俄国人的那种不幸者的能力:能够看出并且相信善与真的可能性,可是对生活中的恶与伪却看得过分清楚,以致不能认真地生活下去。在他的眼中,任何劳动领域均与罪恶和虚伪联系在一起。无论他想做一个什么人,无论他着手做什么事,罪恶与虚伪都把他推开,挡住他所活动的一切途径。但同时应当活下去,应当从事某种活动。在这些悬而未决的生活问题的压力下,真是太可怕了。为了忘怀这些问题,他浸沉于他所碰到的各种乐事。他经常进入形形色色的交际场所,纵情地饮酒,收购图画,建筑亭台楼阁,主要是博览群书。
  他经常读书,手边有一本什么书,就读什么书,回到家里以后,当仆人还在给他宽衣的时候,他已经拿起一本书来读,读书之后继而睡眠,睡眠之后便在客厅和俱乐部闲谈,闲谈之后继而狂饮,追求女人,狂饮之后继而闲谈、读书和纵酒。饮酒对于他愈益成为生理上的需要,同时也是精神上的需要。虽然大夫们都对他说,他长得太胖,酒对他的危害性很大,但是他仍旧好酒贪杯。只有当他本人都没有发觉他怎么竟把几杯酒倒进了他那张大嘴巴之后,他才觉得非常痛快,他才觉得他体内有一种舒适的温暖,他才温和地对待所有亲近的人,才愿意动动脑筋,对各种思想肤浅地发表意见,但却未能深入其实质。他喝了一两瓶葡萄酒以后,他才模糊地意识到,往昔使他不寒而栗的难以解决的生活难题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可怕了。在午餐和晚餐之后,他头晕脑胀,一边讲些空话,一边听人家谈话或者读书的时候他才不断地遇见自己身边的这个生活上的难题。但是他只是在酒瘾上来的时候,他才自言自语地说:“这没有什么。我会把它搞清楚的——怎么解释它呢,我已经有所准备。现在我可没有空闲哩,——以后我来全面考虑吧!”但是这个以后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到来。
  早上饿着肚皮的时候,从前的一切问题仿佛又显得难以解决,极为可怕了,于是皮埃尔急忙拿起一本书来读,每当有人来找他的时候,他就感到非常高兴。
  有时皮埃尔回忆起他所听到的故事,故事中谈到,士兵们作战时处于枪林弹雨之下,他们躲在掩蔽体内,这时无事可做,为了经受起危险造成的威胁,他们尽可能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皮埃尔仿佛觉得所有的人都是逃避人生的士兵:有的人贪图功名,有的人赌博成癖,有的人编写法典,有的人玩弄女性,有的人贪爱玩物,有的人骑马闲游,有的人跻身于政坛,有的人从事狩猎,有的人好酒贪杯,有的人国务倥偬。“既没有卑微人物,也没有高官显贵,横竖一样:只想巧妙地逃避人生!”皮埃尔想道,“只想不目睹人生,这种可怕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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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之初,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偕同女儿来到莫斯科。由于他的过去,由于他的智慧和独特的才能,特别是由于当时国人对亚历山大皇帝统治的热忱已经减退,还由于当时反法和爱国的思想倾向在莫斯科占有统治地位,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立即成为莫斯科人特别尊敬的对象,并已成为莫斯科政府中的反对派的中心人物。
  这一年公爵很显老了。他身上出现急剧衰老的征状:常常忽然入睡、对迩近发生的事体健忘,对久远的往事反而记得很牢,而且具有担任莫斯科的反对派首脑的稚气的虚荣,尽管如此,这个老者,尤其是每逢晚上就穿着一件短皮袄,戴着扑了香粉的假发出来饮茶,这时,只要一被人感动,他就断断续续地谈起往事来,或者更不连贯地、激烈地指责时弊,虽然如此,他仍能使全体客人对他怀有敬重之感。在来客看来,这一整幢旧式楼房,楼房中的偌大的穿衣镜、旧式家具、这些扑过香粉的仆人、这位上一世纪的固执而聪明的老者本人、他那崇敬他的温顺的女儿、貌美的法国女人,这一切构成了壮丽的令人悦意的景象。但是来客并没有想到,除开他们遇见主人们的两三小时而外,一昼夜尚有二十一、二小时,在这段时间,这个家庭正在过着家庭内部的秘密生活。在莫斯科,迩近的这种家庭内部生活对公爵小姐玛丽亚来说已经变得令她十分难受了。在莫斯科,她已经丧失了她的莫大的欢乐——在童山曾经使她精神充满的她与神亲们的谈话和孤独生活;她没有得到都市生活的任何益处和乐趣。她不去交际场所了,大家知道,她家父不让她独自一人外出,而他自己却因身体欠适不能出门,因此就没有人邀请她去出席宴会和晚会。公爵小姐玛丽亚对出阁这件事完全失望。她看见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流露着冷淡而凶恶的神情接待和送走那些偶尔前来造访的可以作为未婚夫的年轻人。公爵小姐玛丽亚没有朋友,此次抵达莫斯科,她对两个最亲近的朋友大为失望:其中一人是布里安小姐,公爵小姐原来就不能向她倾吐衷肠,现在觉得她十分可憎了,而且出于某些缘由,她开始回避她;另一个朋友就是朱莉,此人住在莫斯科,公爵小姐玛丽亚和她一连通过五年信,当公爵小姐玛丽亚和她重逢时,她觉得她完全生疏了。这时朱莉由于兄弟均已去世,已成为莫斯科最富有的未婚女子之一,她正处于社交界的极度欢乐之中。一些年轻人把她包围起来,她以为他们忽然赏识她的优点。朱莉处在社交界的秋娘半老的时期,她觉得出阁的最后时机已经来临,现在应该决定她的命运,否则就永远不能决定。公爵小姐玛丽亚每逢星期四就流露出忧郁的微笑,想起她现在没有什么人可以互通鱼雁,因为朱莉在这里,每星期和她会面,但是她的出现不能给她带来任何欢乐。她俨像一个拒绝娶那数年与其共度良宵的女人的老侨民,她觉得遗憾的是,朱莉在这里,她没有什么人可以互通鱼雁了。在莫斯科,公爵小姐玛丽亚没有什么人可以商淡,没有什么人可以倾诉自己的忧愁,而在这段时间内又增添了许多忧愁。安德烈公爵回家娶亲的日期临近了,他委托她让父亲作好思想准备这桩事不仅未能办妥,看来这件事反而给她搞糟了,一提及伯爵小姐罗斯托娃,老公爵就感到愠怒,他本来就时常心绪不安。公爵小姐玛丽亚近来又增添了忧愁,就是她给六岁的侄儿教课的事情。在她和尼古卢什卡的相互关系方面,她胆战心惊地发觉她自己也有她父亲那种容易动怒的性情。不管她有多少次对自己说,教侄子时不应该激怒,可是几乎每次当她执着教鞭坐下来教法语字母表时,她很想尽快地、轻易地把她自己的知识灌输给小孩,可是他心里害怕,亲眼看到他姑母就要发火了。每当孩子有点不用心,她就浑身颤栗,心里着急,怒气冲冲,并且提高了嗓门,有时抓着他的手,叫他站到屋角里去。当她叫侄子站到屋角里去了,她自己也由于凶恶的坏性子而大哭起来,尼古卢什卡也模仿她嚎啕大哭,未经她许可就从屋角里溜出来,走到她跟前,从她脸上挪开她那双被眼泪弄湿的手,安慰他姑母。然而她父亲经常对女儿大发雷霆,近来已经达到了残忍的地步,这也就最使公爵小姐感到苦恼。既然他强迫她夜夜作揖叩头,既然他揍她,强迫她搬柴、打水,而她连想也不会想到她的处境非常困难;但是这个疼爱女儿的折磨者之所以至为残忍,是因为他疼爱她而使他自己受折磨,也使她受折磨,他非但故意凌辱她,贬低她,而且向她表明,她在各方面都有过错。近来她身上又出现了一个最使公爵小姐玛丽亚感到苦恼的性格的特点,这就是他更加接近布里安小姐。在他接到儿子打算结婚的消息后,他脑海中开初浮现出一个开玩笑的念头:如果安德烈结婚,那末他就要娶布里安,很明显,这个念头使他感到心欢,公爵小姐玛丽亚仿佛觉得,为了侮辱她,他近来执着地对布里安小姐表示宠爱,而对女儿却表示不满。
  有一次,在莫斯科,老公爵当着公爵小姐玛丽亚的面(她仿佛觉得,她父亲在她面前故意这样做)吻了吻布里安小姐的手,把她拉到身边,很亲热地拥抱她。公爵小姐玛丽亚涨红了脸,从房里跑出去了。几分钟以后,布里安小姐走到公爵小姐玛丽亚身边,面露微笑,用她那悦耳的嗓音快活地讲着什么事情。公爵小姐玛丽亚连忙揩掉眼泪,迈开坚定的脚步走到布里安跟前,显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带着愠怒和冲动的嗓音向法国女人大声喊叫起来:
  “这真卑鄙,真下流,惨无人道地利用……软弱,”她没有把话说完,“您从我房里走开。”她喊道,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公爵没有对他女儿道出一句话,但是她发现,吃午饭的时候他吩咐先给布里安小姐传菜。午餐结束时,当小吃部主管按照原有习惯又先给公爵小姐递上咖啡,于是公爵勃然大怒,把手杖掷到菲利普身上,并且马上吩咐送他去当兵。
  “没有听见……我说了两遍啊!……没有听见呀!她是这一家的为首的人,她是我的最好的朋友,”公爵喊道,“假如你胆敢,”他发火了,大声喊道,第一次把脸转向公爵小姐玛丽亚,“胆敢再像昨天那样……在她面前放肆,我就要给点颜色你看,要你知道谁是这家的主人。你滚,我不想见你,向她陪罪!”
  公爵小姐玛丽亚为她自己,也为乞求庇护的小吃部主管菲利普向阿马利娅·叶夫根尼耶夫娜①和父亲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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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马利娅·叶夫根尼耶夫娜是法国女人布里安的俄国名字和父称。
  在这种时刻,公爵小姐玛丽亚的心中充满一种牺牲者的自豪感。在这种时刻,她所谴责的父亲忽然在她面前寻找眼镜,在眼镜旁边摸来摸去,没有看见;或者竟然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忘记得一干二净,或者伸出他那软弱无力的两腿,摇晃不定地走了一步,他回头望望,是否有人看见他那有衰弱的体态,或者更糟的是,用午餐时,在没有客人使他兴奋时,他忽然微微入睡,放开身上的餐巾,他那巍巍颤颤的脑袋低垂在餐盘上。“他太老了,太衰弱了,而我竟敢谴责他!”在这种时刻,她常怀着厌恶自己的神情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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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一一年,一位瞬即轰动一时的法国大夫居住在莫斯科,他身材魁悟,眉清目秀,像法国人那样讲究礼貌,莫斯科人都说他是一位具有非凡医术的大夫,他就是梅蒂维埃。上流社会的家庭接待他,不把他视为大夫,而把他视为与别人平等的人。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从前嘲笑医学,近来他接受布里安小姐的忠告,准许这位大夫到他家里来,现在已经和他混熟了。梅蒂维埃每个礼拜到公爵家里去一两次。
  公爵的命名日——圣尼古拉节,全莫斯科的人士都聚集在他的宅第门前,但是他吩咐不接见任何人,只宴请少数几个人,他把少数客人的名单交给公爵小姐玛丽亚。
  早上前来祝贺的梅蒂维埃,认为做大夫的nsigne①,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对公爵小姐玛丽亚这样说,于是就走进去见公爵。很不巧,命名日这天早晨,老公爵的情绪坏透了。整个早晨他在屋里踱来踱去,老是在找大家的碴儿,装作听不懂别人对他说的话,大家也听不懂他说的话。公爵小姐玛丽亚确实知道,每当他焦虑不安、低声唠叨,最后难免要狂怒起来,整个早晨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就像在一支扳开枪机的装上弹药的火枪前面,等待不可避免的射击似的。在大夫未来之前,早晨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公爵小姐玛丽亚放医生进来之后,便拿着一本书在客厅厅房坐下来,从这儿她能听见书斋中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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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违反命令。
  起初她听见梅蒂维埃一个人的说话声,继而听见父亲的说话声,之后听见两个人同时说话的声音,门敞开了,心惊胆战的、相貌漂亮的、头上蓄有一绺蓬起的黑发的梅蒂维埃的身影在门坎上出现了,公爵的身影也在这里出现了,他头戴睡帽,身穿长衫,现出一副由于狂怒而变得难看的面孔,一双瞳人向下垂。
  “你不明白吗?”公爵喊道,“可是我明白啊!一个法国的密探,波拿巴的奴隶,密探,从我屋里滚出去,滚出去,我对你说!”他于是砰然一声关上门。
  梅蒂维埃耸耸肩膀,走到布里安小姐跟前,她听见喊声,从隔壁房里跑来了。
  “公爵不太舒服,rveau.Tranquilliscz-vous,main.”①梅蒂维埃说,把一个指头放在嘴唇上,匆匆地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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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胆囊病,脑充血。不用担心吧,明天我顺路再来。
  从门后传来步履声和叫喊声:“这一伙密探,叛徒,到处是叛徒!我自己家里也没有片刻的平静!”
  梅蒂维埃走后,老公爵把女儿喊到身边来,于是向她大发雷霆。她的罪过是:把一个密探放进屋里来。他不是对她说过,叫她开列一份名单,凡是名单上没有的人,不得放进屋里来。干嘛要把这个坏蛋放进来啊!她真是罪魁祸首。“她在他身边,他不会有片刻的宁静,他不会宁静地寿终正寝的。”
  他说道。
  “不行,妈呀!分开,分开,这一点您要晓得,您要晓得!现在我不能再忍受了。”他说完这句话,便从房里走出去。他仿佛怕她不会想个法子来自己安尉自己,于是回到她身边,极力地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补充地说:“您甭以为我是在生气时才对您说出这番话的,现在我心平气和,我把这一点缜密地考虑到了,只有这么办,分开,您给您自己找个地方吧!……”但是他忍受不了,现出愠怒的样子,只有爱她的人才会这样,显然他自己感到痛苦,他晃了晃拳头,向她喊道:
  “哪怕有个什么笨蛋把她娶去也好!”他砰然一声关上房门,把布里安小姐喊到身边来,书斋中鸦雀无声。
  两点钟,六位被挑选的客人都乘车前来出席宴会。这六位客人说:大名鼎鼎的拉斯托普钦伯爵、洛普欣公爵和他的侄儿、公爵的老战友恰特罗夫将军,年轻的客人有皮埃尔和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他们都在客厅中等候他。
  目前来到莫斯科休假的鲍里斯,极欲结识尼古拉·博尔孔斯基公爵,他擅长于博得公爵的好感,使得公爵为他破例在家中接见单身青年。
  公爵的家不是所谓的“上流社会”,而是一个小圈子,尽管在市内默默无闻,但是受到它的接待令人感到无比的荣幸。鲍里斯在一星期前才明白这一点,那时候总司令在他面前邀请拉斯托普钦伯爵在圣尼古拉节赴宴,拉斯托普钦说他不能应邀。
  “这一天我总要到骨瘦如柴的尼古拉·安德烈俨奇公爵那里去表示敬意。”
  “啊,对,对,”总司令答道。“他近来怎样?……”
  午宴前这个小团体聚集在摆设有陈旧家具的高大的旧式客厅里,俨像法庭召开的一次盛会。大家都默默无言,即令在交谈,也把嗓音压得很低。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走出来了,他态度严肃,默不作声,公爵小姐玛丽亚比平素显得更娴静而羞怯。客人很不乐意地和她应酬几句,因为看见她无心去听他们谈话。惟有拉斯托普钦伯爵一人为使谈话不中断,他时而讲到最近的市内新闻,时而讲到政治领域的新闻。
  洛普欣和年老的将军有时也参加谈话。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谛听着,俨如一位听取下级汇报情况的首席法官,只不过有时候默不作声地或者三言两语地表明,他对下级向他汇报的情况已经知照。谈话的腔调听起来容易明了,谁也不称颂政治领域发生的事情。人们所讲的重大事体显然证实了各种情况越来越恶劣,但是,在讲述和议论任何事件时,令人惊奇的是,只要议论的内容涉及皇帝陛下,讲话的人就停下来,或者被人家制止。
  宴会间,谈话牵涉到最近的政治新闻:拿破仑占领奥尔登堡大公的领地、俄国送陈欧洲各国朝廷旨在反对拿破仑的照会。
  “波拿巴对付欧洲,就像海盗对付一条被夺去的海船一样。”拉斯托普钦伯爵说,把他说过几遍的话重述一遍。“各国国王的长久忍耐,或者是受人蒙骗,使人感到惊奇。现在事情涉及教皇了,波拿巴已经肆无忌惮地不害臊地试图推翻天主教的首领,因此人人都不吭声!唯有我们的国王一人对侵占奥尔登堡大公的领地一事表示抗议。既使那样,也是……”拉斯托普钦伯爵默不作声,他觉得他正处在不能继续谴责的边缘。
  “有人建议用其他领地代替奥尔登堡公国,”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说,“他叫大公们这样迁来迁去,就像我叫农夫自童山迁到博古恰罗夫和梁赞的领地去那样。”
  “Lc d’Oractèmirable。”①鲍里斯说,他恭恭敬敬地参与谈话。他所以说这番话,是因为他自彼得堡前来此地的途中荣幸地与大公结识。尼古拉·安德列伊奇公爵望了望这个年轻人,好像他想就此事对他说点什么话,然而他认为他太年轻,便转变念头。
  “我读过我方就奥尔登堡事件所提出的抗议书,这份照会的措词拙劣,真令我感到惊讶。”拉斯托普钦伯爵漫不经心地说,那腔调就像某人评论一件他最熟的事情那样。
  皮埃尔带着幼稚的惊讶的神情望望拉斯托普钦,心里不明白,为什么照会的拙劣措词会使他焦虑不安。
  “伯爵,如果照会的内涵富有说服力,文词上的优与劣,难道不都是一样?”他说。
  “Mer,oupes,cile d’yle.”②拉斯托普钦伯爵说。皮埃尔明白,照会的措词使拉斯托普钦伯爵担心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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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奥尔登堡大公以其惊人的毅力和镇静的态度忍受自己的不幸。
  ②法语:我亲爱的,拥有五十万军队,要想有优美的文笔,是很容易的。
  “看来,文人相当多了,”老公爵说,“彼得堡人人都会写,不仅会写照会,——还会编纂新法典。我的安德留沙在那儿为俄国编纂了一整册法典。现在人人在写嘛!”他很不自然地笑起来了。
  谈话停顿了一会,年老的将军咳嗽了几声,引起别人的注意。
  “请问您,是不是听到近来彼得堡举行阅兵式时发生的事件?那些新任的法国公使大显身手啊!”
  “怎么?说得对,我多少听到一点;他在陛下面前不自在地说了什么话。”
  “陛下叫他注意掷弹兵师和分列式,”将军继续说下去,“那个公使好像什么都不注意,而且他竟胆敢说,我们在自己法国就不注意这等琐碎事。国王没有说什么。据说,在以后的阅兵式上,国王根本不去理睬他了。”
  大家都默不作声,对与国王本人有关的这件事情,决不能发表任何议论。
  “放肆!”公爵说,“您知道梅蒂维埃吗?我今天把他赶出去了。他到过这儿,无论我怎样叫他们不要把任何人放进屋里来,可是他们还是让他来到我面前来。”公爵说,很气忿地瞟了女儿一眼。于是他讲述了他和法国医生谈话的全部内容,讲述了他坚信梅蒂维埃是个密探的原因。虽然这些原因很不充分,很不明显,但是谁也不去反驳他。
  吃完烤菜之后,端来了香槟酒。客人们从座位上站起来,祝贺老公爵。公爵小姐玛丽亚也走到他跟前。
  他用那冷漠而凶恶的目光瞟了她一眼,把布满皱纹的刮净的面颊凑近她。他的面部表情向她说明,他并没有把早晨的谈话忘记,他的决定像从前一样生效,只不过由于客人们在场,他现在不把这件事讲给她听。
  在他们走到客厅里去喝咖啡茶的时候,老人们坐在一起了。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更加兴奋起来,并且说出了他对当前的战争的见解。
  他说,当我们仍向德意志人寻求联盟,硬要干预欧洲的事务(蒂尔西特和约把我们卷入欧洲事务中)的时候,我们反对波拿巴的战争就会是很不幸的。我们用不着为奥国而作战,也用不着为反对奥国而作战。我们的整个政策重心落在东方,而对波拿巴,只要在边境用兵,推行坚定的政策,这样,他永远也不敢像一八○七年那样逾越俄国边境了。
  “公爵,我们怎么能够对法国人宣战啊!”拉斯托普钦伯爵说,“难道我们能够组成义勇军去反对我们的教师和上帝吗?请您看看我们的青年,看看我们的太太们。我们的上帝是法国人,我们的天国是巴黎。”
  他开始说得更响亮,看来要让大家听见他说话。
  “法国人的服装,法国人的思想,法国人的感情啊!看,您掐着梅蒂维埃的脖子把他撵出去,因为他是法国人,是恶汉,可是我们的太太们却匍匐在他面前。我昨天出席了一次晚会,那里的五个夫人中就有三个是天主教徒,在教皇的许可下,星期天她们要在十字布上绣花。可是她们几乎是光着身子,坐在那里,俨像买卖人的澡堂的招牌似的,不客气地这么说吧。咳,公爵,看看我们这样的青年,我要从珍品陈列馆里拿出一根彼得大帝的很旧的粗棒子,遵照俄国方式把他们痛打一顿,叫他们醒悟过来!”
  大家都沉默不言。老公爵脸上流露着微笑,一面谛视拉斯托普钦,赞成地晃晃脑袋。
  “喂,阁下,再见,祝您健康。”拉斯托普钦说,他以那固有的急促的动作站立起来,向公爵伸出手来。
  “亲爱的,再见,您的话像古斯里琴,叫我听得出神!”老公爵握着他的手,把面颊凑近他,他让他亲吻。其他人也随着拉斯托普钦站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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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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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爵小姐玛丽亚坐在客厅里,静听老年人的流言闲语,她对听见的话一点也不懂;心中只想到客人们是否正在注意她父亲对她的敌视态度。她甚至没有注意共进午餐时德鲁别茨科伊对她特别关心,向她献殷勤,他第三次到他们家里来访问。
  公爵小姐玛丽亚现出漫不经心的、疑惑的眼神,把脸转向皮埃尔,在公爵走出去以后,皮埃尔这个最后走的客人手里拿着一顶帽子,脸上微露笑容,走到她跟前,他们单独地留在客厅里。
  “还可以再坐一会儿吗?”他把那肥胖的身子懒散地躺在公爵小姐玛丽亚身旁的安乐椅上时说道。
  “啊,可以,”她说。“您什么都没有发觉吗?”她的目光仿佛这样说。
  皮埃尔在午餐后心情愉快。他两眼望着前面,悄悄地微笑。
  “公爵小姐,您老早就认识这个年轻人吗?”他说。
  “哪个年轻人?”
  “德鲁别茨科伊?”
  “不,不久以前才……”
  “怎么样,您喜欢他吗?”
  “是的,他是个招人喜欢的年轻人……您干嘛问我这个呢?”公爵小姐玛丽亚说,心里还继续想到今天早上她和父亲的谈话。
  “因为我观察到了:这个年轻人平时总是从彼得堡坐车到莫斯科来休假,其目的只是娶一个富有的未婚女子。”
  “您观察到了这种事吗?”公爵小姐玛丽亚说。
  “是啊,”皮埃尔面露微笑,继续说下去,“目前这个年轻人是这样活动的:那里有富裕的未婚女子,他就到那里去。我把他看得一清二楚。他现今踌躇不前,他要向谁发动进攻:向您进攻呢,还是向朱莉·卡拉金娜小姐进攻呢?Ièpres d’elle①.”
  “他常到她们那里去吗?”
  “是的,他常到那里去。您知道一种追求女人的新方式吗?”
  皮埃尔带着欢乐的微笑说,显然他怀有善意讥讽的愉快心情,正因为他有这种心情,所以他常在日记上责备自己。
  “不晓得。”公爵小姐玛丽亚说。
  “目前要取得莫斯科的少女的欢心,ut être mélancoli-que.Eèprè—lle卡拉金娜。②”皮埃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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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他很关怀她。
  ②法语:就应该抑郁寡欢。他在她面前显得非常抑郁寡欢。
  “Vraiment?①”公爵小姐玛丽亚说,她两眼望着皮埃尔的仁慈的面孔,不断地想到自己的痛苦,“若是我拿定主意,把我感觉到的一切讲给什么人听,我心里就会松快点儿。我恰恰愿意把这一切讲给皮埃尔听。他这样善良而且高尚。我希望变得松快一点。他给我出一个好主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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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是真的吗?
  “您愿意嫁给他吗?”皮埃尔问道。
  “哎呀,我的天啊,伯爵!有时候我愿意嫁给任何人。”公爵小姐玛丽亚突然出乎自己意料,带着哭泣的嗓音说,“噢,爱一个亲近的人并且感觉到……(她的嗓音颤抖地继续说下去)除开痛苦之外,你竟不能替他做什么,当你知道你不能改变这种情况时,你会多么难受啊。那末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他,但是我能到哪里去呢?”
  “公爵小姐,怎么了,您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是公爵小姐并没有把话说完,就放声大哭起来。
  “我不晓得我今天是怎么搞的。甭听我说吧,把我对您说的话忘掉吧。”
  皮埃尔的愉快心情已消失殆尽。他担心地探问公爵小姐,请她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说出来,向他倾诉自己的烦恼,但她只是再三地说,请他忘掉她所说的话,他不记得她说过什么话了。她没有什么烦恼,只有他知道的那种烦恼,即是安德烈公爵结婚一事有引起父子发生争执的危险。
  “您是否听到罗斯托夫一家人的情况?”为了改变话题,她问道。“有人告诉我他们不久以后会到这里来。我也天天在等待安德烈。我希望他们在这儿会面。”
  “他现在对这种事有什么看法?”皮埃尔问道,他言下的“他”指的是老公爵。公爵小姐玛丽亚摇摇头。
  “但是怎么办才好?到年尾只剩下几个月了。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我只希帮助哥哥摆脱刚刚会面时出现的窘态。我渴望他们快点回来。我希望和她合得来。您早就认识他们,”公爵小姐玛丽亚说,“您老老实实把全部实情告诉我,她是个怎样的姑娘,您认为她怎样?但是您得说出全部真相,您知道,因为安德烈冒着很大的风险,他违反父亲的意旨擅自行动,我希望知道……”
  一种模糊的本能对皮埃尔说,这些补充说明,加上要他说出全部实情的反复多次的请求,表示公爵小姐对未来的嫂嫂怀有恶意,她心里想要皮埃尔不赞许安德烈公爵的选择,但是皮埃尔道出了与其说是他所考虑到的,毋宁说是他心里觉得要说的话。
  “我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您的问题,”他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面红耳赤。“我根本不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姑娘,我怎样也没法分析她。她十分迷人。为什么我不知道,关于她的情形能够说的就只有这些。”公爵小姐玛丽亚叹了一口气,她的面部表情仿佛在说:“是的,这就是我所预料到的,我觉得害怕。”
  “她很聪明吗?”公爵小姐玛丽亚问道。皮埃尔沉吟起来。
  “我以为,她不聪明。”他说,“不过,她也挺聪明,她不让人家看出她是一个聪明人……不对,她很有魅力,没有什么别的了。”公爵小姐玛丽亚又不赞成地摇摇头。
  “啊,我真愿意疼爱她!如果您先看见她,就请您把我说的话告诉她吧。”
  “我听说,他们在最近几天内要来了。”皮埃尔说。
  公爵小姐玛丽亚把她自己的计划告诉皮埃尔,一当罗斯托夫家里的人抵达,她就与未来的嫂嫂靠拢,想个法子使老公爵和她混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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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鲍里斯要在彼得堡娶一个有钱的未婚女子,这件事没有办成。他抱定这种目的抵达莫斯科。在莫斯科,鲍里斯在两个最富有的未婚女子——朱莉和公爵小姐玛丽亚——之间踌躇不前。公爵小姐玛丽亚尽管长得难看,但是他觉得她比朱莉更迷人,他不知为什么不好意思去追求博尔孔斯卡娅。最近在老公爵命名日和她会面时,他试图和她谈情说爱,但是她对他说的话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显然她不想听他说话。
  与之相反,朱莉尽管具备有特殊的才能,但是她乐于接受他的追求。
  朱莉已经有二十七岁子。她的兄弟相继去世之后,她变得很富有了。她现在根本不漂亮,但是她想到,她不仅长得很好看,而且比从前好看多了。可是,以下两点却使她继续迷惘不解,其一是,她已经成为十分富有的未婚女子;其二是,她年龄越大,男人就认为她显得越可靠,和她交游时不会不承担任何义务,却遭到危险,因而也越发自由。他们都享用她的晚宴和晚会,充分利用在她家里聚会的颇为活跃的上流社会人士。十年前,男人害怕天天登门拜访,因为他们家里有个十七岁的小姐,担心损害她的名誉,同时也不愿意束缚自己,而今每天都可以大胆地去看她了,和她交际时,不把她视为未婚的女子,而把她视为没有性别的熟人。
  是冬,卡拉金之家在莫斯科是最令人愉快的、殷勤好客的家庭。除开招待客人的晚会和宴会而外,一大群人,尤其是男人每天在卡拉金家里聚会,深夜十一点多钟,他们进晚餐,在那里坐得太久,坐到两点多钟。舞会呀,游艺会呀,戏剧呀,朱莉不放过每次机会。她的服装总是最时髦的。尽管如此,但是朱莉似乎对一切感到失望,她逢人就说,她既不相信友谊,也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人生的任何欢乐,她只等待冥府的静谧。她学会了某个大失所望的姑娘的语调,这个姑娘仿佛丧失了心爱的人,或者受到了心爱的人的残酷无情的欺骗。尽管她没有发生这种事情,但是大家还是那样看待她,她自己甚至不相信,她遭受了许多人世的痛苦。这种忧郁的心情并没有妨碍她寻欢作乐,也没有妨碍那些常常到她家里来的青年愉快地消遣。每个经常到他们家里来的客人首先都对女主人的忧郁心情表示敬意,然后才参与文雅的谈话,跳舞,智力游戏以及吟打油诗的比赛,这是卡拉金家中风行一时的游戏。只有几个年轻人,其中包括鲍里斯,更加深入地体会朱莉抑郁寡欢的心情,她跟这些年轻人单独地、更久地谈论尘世的空虚,她打开几本纪念册,给他们看看,上面画满了悲伤的图案,写满了格言和诗句。
  朱莉对鲍里斯特别亲切,惋惜他过早地对人生失望,给予他以她所能给予的友情的安慰,而她自己遭受了许多人世的痛苦,她于是向他展开了一本纪念册,给他看看。鲍里斯在纪念册上给她画了两棵树,并且题了词:Arbesrustiques,vossombresrameauxsecouentsurmoilesténèbresetlamélancolie①
  在另外一个地方,他画了一座陵墓,并且题了词:
  Lamortestsecourableetlamortesttranqulle;
  Autrelesdouteursiln’yapasd’autreasile.②朱莉说,这真妙极了。
  “Ilyaquelquechosedesiravissantdanslesouriredelamèlancolie,③”她把引自书上的这个地方一字不差地念给鲍里斯听。
  “C’estunrayondelumièredansl’ombre,unenuanceentreladouleuretledésespoir,quimontrelaconsolationpossible.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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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农村的树木,你们那暗淡的树枝把昏暗的阴郁振落在我身上。
  ②法语:死亡拯救人生,死亡赐予安详;啊,没有另一个躲避痛苦的地方。
  ③法语:忧悒的微笑含有某种无穷无尽的魅力。
  ④法语:这是暗影中的一线光明,是忧愁和失望之间的细微差别,它说明慰藉的可能。
  鲍里斯为此给她写了以下一首诗:
  Alimentdepoisond’uneaBmetropsensible,
  Toi,sansquilebonheurmeseraitimpossible,
  Tendremélancolie,ensmeconsoler,
  Vienscolmerlestourmentsdemasombreretraite,
  Etmêleunedouceursecrète
  Acespleurs,quijesenscouler.①
  朱莉用竖琴给鲍里斯弹奏最悲哀的夜曲。鲍里斯给她朗诵《可怜的丽莎》,因为他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接连有几次中断了朗诵。朱莉和鲍里斯在大庭广众中相会的时候,二人的目光相遇,就像望见世界上唯一冷淡的、互相了解的人那样。
  经常到卡拉金娜家里去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和朱莉的母亲凑成牌局的时候,对朱莉的陪嫁,作了实际的调查(为朱莉出阁而陪送奔萨省两处领地和下城森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现出忠于天意和深受感动的神情观察那微妙的悲哀气氛,而这种气氛把她的儿子和富有的朱莉束缚在一起。
  “Tojoursfcharmanteetmélancolique,cettechèreJulie,”②她对他们那家的女儿说,“鲍里斯说,他只是在您家里,心灵才感到安逸。他多少次心灰意冷,而且深有感触。”
  她对朱莉的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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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有毒的希馔/损害着无比机智的灵魂,/假如没有你,我的幸福已成为泡影。/温柔的凄凉/啊,你来安慰我,/你来排除那阴暗的幽居的生活的痛苦,/把那秘密的甜蜜/混和着我所感觉到的簌簌地流下的眼泪。
  ②法语:我们的可爱的朱莉还是那么迷人和忧悒。
  “啊,我的亲人,我近来多么依恋朱莉,”她对儿子说,“我无法向你形容啊!谁能不喜爱她呢?她是个多么非凡的人啊!噢,鲍里斯,鲍里斯!”她沉默片刻,“我多么怜悯她的妈妈,”她继续说,“今天她把从奔萨送来的帐目和信札拿给我看(她们有个偌大的领地),她很可怜,全靠自己一个人,人家都欺骗她!”
  鲍里斯倾听母亲说话时,脸上微露笑容。他态度温和地嘲笑她那憨厚的狡黠,但是他仔细地听她说话,有时候向她询问奔萨和下城领地的情形。
  朱莉老早就在等待她那忧悒的追求者向她求婚并且愿意接受他,但是鲍里斯对她那渴望出阁的心情,对她的不自然的态度,内心怀有一种潜在的厌恶感,同时还害怕丧失真正恋爱的良机,这种恐惧心还在阻止他向朱莉求婚。他的假期快要结束了。他每天都在卡拉金家里消磨整整一天的时光,他每天暗自思量,他自言自语地说,他明天就去求婚。但是在朱莉出现时,他两眼瞅着她那通红的脸和几乎总是扑满香粉的下巴,她那被泪水沾湿的眼睛,她的面部表情已显示出她随时准备从忧郁的心情立刻转变为婚后幸福的不自然的喜悦心情,鲍里斯目睹此情此景,就不会开口说出一句决定性的话了,虽然他早在臆想中认为自己是奔萨和下城领地的占有者并把领地的收入排好了用场。朱莉看见鲍里斯犹豫不决,有时候她想到他嫌恶她,但是女人的自欺自慰使她立即感到高兴,她于是自言自语地说,他只是由于钟情而腼腆起来。但是她的抑郁寡欢开始转变成懊丧,所以在鲍里斯动身前不久,她就采取决定性的步聚。而当鲍里斯的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阿纳托利·库拉金正在莫斯科,自然是在卡拉金家的客厅里出现,朱莉不再抑郁寡欢,却变得十分快活,细心照料库拉金。
  “Mer(我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对儿子说,“ Prince Bls à Mire épouser Julie①。我很喜欢朱莉,我可怜她。我的亲人,你以为怎样?”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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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我亲爱的,我从可靠消息得知瓦西里公爵把儿子送来是想要他娶朱莉为妻的。
  鲍里斯受到愚弄,白白地浪费了一个月的时间,在朱莉身边完全陷于抑郁寡欢的气氛,心里觉得难受,并且看到在他想象中已经弄到手的、适当地派了用场的奔萨领地的收入已经落入别人手里,尤其是落入愚蠢的阿纳托利手里,鲍里斯一想到这些事情,就感到受了侮辱。他乘车前往卡拉金家,毅然决定去求婚。朱莉现出愉快的无忧无虑的样子,出来迎接他,心不在焉地讲到,在昨天的舞会上她觉得非常快活并向他问到他什么时候动身。虽然鲍里斯到她这里来是打算倾诉爱慕之情的,因此他存心装出一副温柔多情的样子,可是他竟然冲动得谈起女人的喜新厌旧来了,他说女人们都很容易从忧愁转变为欢乐,女人的心境只有取决于追求她们的男人。朱莉觉得受到了侮辱,她说,事实确乎如此,女人需要变变花样,如果总是老样子,人人都会感到厌烦的。
  “为此我可以奉劝您……”鲍里斯正要开腔,想对她说些讽刺话;但在这时候他心中产生一种令人屈辱的想法:很可能达不到目的,徒劳无益地离开莫斯科(他从未发生这种情形)。他讲到半中间便停顿下来,垂下了眼帘,不想去看她那令人厌恶的十分忿怒的犹豫不决的脸色,他说道:“我到这里来,根本不想和您争吵,恰恰相反……”他朝她瞥了一眼,为了弄清楚,是不是可以继续讲下去。她那愤怒的心情忽然消逝了,一双焦虑不安的,央求的眼睛带着迫切期待的目光逼视着他。“我总能想到办法,少和她见面,”鲍里斯想了想,“事情开了头,就得把它做完啊!”他突然面红耳赤,抬起眼睛望望她,并且对她说:“您知道我对您充满爱心!”再也不用多说了,朱莉的脸上焕发出洋洋得意和自满的光彩,但她迫使鲍里斯在这种场合把他心里要说的话一股脑儿向她说出来,说他很爱她,他从来没有像爱她那样爱过一个别的妇女。她知道,靠奔萨的领地和下城的森林,她就能提出这项要求,而且她已经得到了她所要求的一切。
  未婚夫和未婚妻不再提及那两株撒落着阴郁和凄清的树了,他们规划,将来怎样在彼得堡修建一座金壁辉煌的住宅、访问亲戚朋友以及筹备隆重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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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底,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偕同娜塔莎、索尼娅抵达莫斯科。伯爵夫人还在害病,不能启行,——但是决不能等待她复原;他们天天等待安德烈公爵回到莫斯科;此外,务必要购置嫁妆,出售莫斯科近郊的田庄,趁老公爵还在莫斯科的时候,让他认识一下未来的媳妇。罗斯托夫之家在莫斯科的住宅没有生火,此外,他们来到莫斯科后只作短暂逗留,伯爵夫人也不在他们身边,因此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决定临时住在莫斯科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阿赫罗西莫娃家中,她老早就向伯爵表示,她愿意殷勤接待他。
  深夜,罗斯托夫之家的四辆雪橇开进了旧马厩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庭院。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独自一人住在这里。她把女儿嫁出去了。她的几个儿子都在机关里服务。
  她待人总是那么坦率,在对任何人提出意见时,总是那么爽快,说话的声音洪亮,意志坚定,她仿佛以身作则,诚恳地责备别人的各种弱点、情欲和嗜癖,她不认为自己身上有这些毛病。大清早,她就穿上短棉袄,搞一点家务,之后,每逢节日去做日祷,日祷完毕后便去寨堡和监狱,她在那里从事什么活动,她不向任何人透露,在平日里,她穿好衣裳后,便来招待每天到她家里来的各个不同阶层的向他求援的人,然后用午餐,在味美而丰盛的午餐上,经常有三四位来客,在午餐之后打一圈波士顿牌,晚上叫人给她读报,给她读新书,她一边听,一边做针织活计。她很少破例驱车出门,如果出门,只不过是访问城里的高官显贵而已。
  当罗斯托夫一家人抵达的时候,她还没有上床睡觉,接待室的门上的滑轮嘎吱嘎吱地响起来,他们让罗斯托夫一家人和女仆从寒冷的户外走进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把眼镜拉到鼻梁上,头向后仰,站在大厅门口,显露出气势汹汹的严肃而暴躁的神态望着走进来的人。可以设想,她对进来的人不满,假如这时候她不忙碌地吩咐仆人们把来客分别安置好,同时把他们的行李一一放好的话,人们真会以为她立刻要把客人赶出去。
  “是伯爵的行李吗?拿到这里来,”她说道,指着那几只手提箱,但是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小姐们,向左转,到这里来。喂,你们干嘛要巴结!”她对几个丫头喊了一声,“热一热茶炊!——你长得更胖了,变得更好看了!”她拽着把脸冻得通红的娜塔莎的风帽,把她拖到身边来。说道,“嘿,觉得冷吧!快点儿宽衣吧,”她对正想走到她跟前来吻吻她的手的伯爵喊了一声,“你冻僵了,是不是?喝茶的时候,你把糖酒端来吧!——索纽什卡,bonjour①。”她对索尼娅说,她用法国话问好,突出她对索尼娅的略嫌藐视的、温和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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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你好。
  当大伙儿脱下外衣,旅行后整理一下自己的服装,走过来饮茶的时候,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依次地吻吻大家。
  “你们光临敝舍,并在我处下榻,我由衷地高兴,”她说道,“早就应该来呀,”她说道,意味深长地看看娜塔莎……“老头子在这里,他儿子一两天内就能回来。应该、应该和他认识一下。哦,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吧。”她补充一句,看了看索尼娅,那目光表明,她不想在她面前谈论这桩事。“现在请听着,”她向伯爵转过脸去说,“——明天你有何贵干?派人去把谁请来呢?把申申请来?她屈起一个指头,把那个哭鬼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也请来,两个人啦。她和儿子都在这里。儿子快娶亲啦!然后再请别祖霍夫,是不是?他和妻子也在这里。他躲开她,可是她乘马车来找他了。礼拜三他在我这儿吃了一顿午饭。啊,她们呢,”她指指小姐们说,“明儿我带领她们到伊韦尔小教堂去,然后我们顺路到奥贝尔·夏尔姆时装店去一趟。你们大概都要做新衣裳吧?不要拿我的衣袖来说吧,瞧,就是这个样儿!前几天,年轻的公爵小姐伊琳娜·瓦西里耶夫娜到我这儿来了,看看她,真吓人啊,她手上套着两个大圆桶。如今一日一个新式样。你本人要办什么事儿?”她把脸转向伯爵,严肃地说。
  “各种情形都凑在一起了,”伯爵答道,“要给姑娘们购买各式各样的衣服,这儿还有个买主,他要买莫斯科近郊的田庄和住宅。如果您能够开恩,我就要选择个时间到马林斯科耶去一天,把我两个小姑娘交给您照管。”
  “好,好,她们在我这儿万无一失。在我这儿就像在监护委员会里一样。她们该去什么地方玩,我就带领她们去,我可以骂骂她们,抚爱抚爱她们。”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她一面用她那只粗大的手触动一下她特别宠爱的姑娘和教女娜塔莎的面颊。
  第二天早上,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把两个小姐带到伊韦尔小教堂去,后来又把她们带到奥贝尔·夏尔姆太太那里去,她很惧怕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所以她常常亏本向她售出自己的衣服,只是想叫她快点儿离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差不多定购了全部嫁妆。她回家后,便把所有的人从房里赶出去,只留下娜塔莎一个人,叫她特别宠爱的姑娘坐在她的安乐椅上。
  “啊,我们现在谈谈吧。我祝贺你有个未婚夫。你已经找到一个棒小伙子!我替你高兴,他从小时候我就认识(她比划给她看,离地一俄尺那样高)。”娜塔莎高兴得满面通红。
  “我喜欢他,也喜欢他全家人。现在你听着。你要晓得,年老的公爵尼古拉很不想要他儿子娶亲。一个神经质的老人啊!自然,安德烈公爵不是毛孩子,他不过问也能顺利地办成这件事,不过违背家父的旨意进入家门总不太妙。一家人要和睦共处,亲如手足。你是一个聪明人,会应付自如。你要精明能干点,妥善地应付过去。这样,一切都会好起来。”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想到,娜塔莎由于腼腆而默默不语,但在事实上娜塔莎感到非常不愉快:大家干预她爱安德烈公爵这种事,在她看来,这件事与众人的任何事情迥然不同,按照她的观点,谁也不能理解它。她只知道并且爱慕安德烈公爵,他也爱她,最近几天内要来接她。她再也不需要别的什么了。
  “你要明白,我老早就认识他,我也喜欢你的小姑子玛申卡。小姑子是好争吵的妇女,可是这个小姑子连苍蝇也不会欺侮。她求我让她和你会会面。你明天和你父亲一起到她那里去,你要对她表示亲热,藉以博得欢心,你比她年纪更轻。你的那个人抵达后,你和他妹妹、他父亲都认识了,他们都很喜欢你。对不对呢?这样岂不更妙?”
  “那更好。”娜塔莎不乐意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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