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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_23 托尔斯泰(俄)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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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听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劝告,偕同娜塔莎乘车到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那里去了。伯爵怏怏不乐地准备出去访问,他感到害怕。他和老公爵最后一次相会适值征兵时期,当时他未能如数提供民兵,因此老公爵在回答他的宴请时,厉声呵斥他,他对这次会面记忆犹新。娜塔莎穿了一身华丽的连衣裙,她相反地感到心情愉快。“他们是不会不喜欢我的。”她想道,“人人总是疼爱我的。我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做他们希望我做的一切,因为他是父亲,我心甘情愿地爱他,因为她是妹妹,我也心干情愿地爱她,他们哪能无缘无故地不疼爱我呢!”
  他们驶近了弗兹德维仁卡街一幢古旧的阴森森的住宅,走进了外屋。
  “啊,祈祷上帝保佑吧,”伯爵有点开玩笑地、有点严肃地说,但是娜塔莎已经发现,她父亲走进接待室时慌张起来,他显得羞怯,低声地问公爵和公爵小姐是不是在家。仆役通报他们到达之后,公爵的仆役们之间出现了一阵慌乱。一名跑去通报的仆役在大厅里被另一名仆役拦阻,他们低声说着什么话。一个丫头跑进了大厅,也着急地说了些什么,提到了公爵小姐。后来有一个怒形于色的老仆役走来禀告罗斯托夫家里人,说公爵不能接见,公爵小姐请他们到她面前去。布里安小姐头一个走出去迎接客人。她分外恭敬地迎接父女二人,领他们去见公爵小姐。公爵小姐脸上泛起了一阵阵红晕,显现出惊惶不安的神色,她迈着沉重的脚步跑出去迎接客人,但是她徒然装出一副无拘无束的、待人周到的好客的样子。公爵小姐玛丽亚乍一看来不喜欢娜塔莎。她好像觉得她的装束过分讲究,显得快活而轻浮,很慕虚荣。公爵小姐玛丽亚不知道,在她尚未看见未来的嫂嫂之前,她因为情不自禁地妒嫉她的姿色、年轻和幸福,又因为忌妒她哥哥对她的爱情,所以她已经对她怀有恶意了。除开这种不可克服的反感,公爵小姐玛丽亚这时候还感到激动不安,当仆人通报罗斯托夫家里人来访的这一瞬间、公爵叫喊起来,说他无须乎会见他们,如果公爵小姐玛丽亚愿意的话,就叫她去接见好了,他不允许他们去见他。公爵小姐玛丽亚决定接见罗斯托夫家里人,但是她时刻担心,深怕公爵表现出乖常行为,由于罗斯托夫家里人的来访,他似乎显得非常激动。
  “可爱的公爵小姐,您瞧!我给您带来了我的歌手。”伯爵说,一面并脚致礼,一面不安地回头观看,好像他害怕老公爵会走过来,“你们互相认识了,我多么高兴,公爵老是生病,很遗憾,很遗憾。”他还说了几句一般的话,便站起来,“如果允许的话,我把娜塔莎留给您照管一刻钟,我到养狗场安娜·谢苗诺夫娜那里去一趟,离这里很近,只有几步路远,之后我来接她。”伊利亚·安德烈伊奇想出了这套外交手腕,其目的无非是给未来的小姑和嫂嫂留有谈话的余地(后来他把这桩事告诉她女儿),其目的无非是避免碰见他所惧怕的公爵。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女儿,但是娜塔莎明白父亲的恐惧心理和急躁情绪,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她为父亲而面红耳赤,因为面红耳赤而愈益气恼,她用她那大胆的挑衅的目光朝公爵小姐瞟了一眼,那目光仿佛是说,她是不害怕任何人的。公爵小姐告诉了伯爵,说她觉得很高兴,并且请他在安娜·谢苗诺夫娜那里多待一阵子,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于是就走了。
  尽管公爵小姐玛丽亚希望单独地跟娜塔莎谈谈话,她一面用那焦虑不安的目光投射在布里安小姐身上,但是布里安小姐还是没有从房里出来,她不改变话题,一个劲儿谈莫斯科的娱乐和剧院。娜塔莎的父亲在接待室里心慌意乱,局促不安,而且公爵小姐的腔调听来很不自然,娜塔莎因而感到受了侮辱,她觉得公爵小姐好像开恩似的接见了她。因此,什么都不能使她悦意。她不喜欢公爵小姐玛丽亚。她仿佛觉得她很不好看,既虚伪而冷淡。娜塔莎忽然精神萎靡不振,说话时带着不太客气的腔调,这就使得她和公爵小姐玛丽亚更疏远了。经过五分钟阴郁的虚伪的谈话之后可以听见飞快走来的步履声。公爵小姐玛丽亚的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房门敞开了,公爵戴着一顶白色的睡帽,穿着一件长罩衫走进来了。
  “啊,小姐,”他开口说,“小姐,伯爵小姐,……伯爵小姐罗斯托娃,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请您原谅,请原谅……伯爵小姐,我不知道。上帝明鉴,我不知道您光临寒舍,我穿这样的衣裳来看女儿了,请原谅……上帝明鉴,我不知道。”他很不自然地重说一遍,强调“上帝”这个词,那样令人不痛快,以致公爵小姐玛丽亚垂下眼帘站在那儿,既不敢瞧瞧父亲,也不敢瞧瞧娜塔莎。娜塔莎站起来,行屈膝礼,她也不晓得应该怎么办。唯独布里安小姐面露愉快的微笑。
  “请您原谅,请原谅!上帝明鉴,我不知道,”老头儿嘟嘟哝哝地说,他从头到脚把娜塔莎打量了一番,然后走出去了。在发生这种情况后,布里安小姐头一个想到了应对的办法,她开始说到公爵的身体欠佳。娜塔莎和公爵小姐玛丽亚沉默无言地面面相觑,她们沉默无言地面面相觑得越久,不说出她们应该说的话,她们就越发不怀好意地互相猜度。
  当伯爵回来以后,娜塔莎在他面前无礼貌地高兴起来,急急忙忙地离开;这时她几乎仇视那个年岁大的、干巴巴的公爵小姐,她会把她弄得狼狈不堪,关于安德烈公爵,她一言不发,和她在一块就这样待上半个钟头了,“要知道,我不会在这个法国女人面前首先谈到他。”娜塔莎想道。与此同时,公爵小姐玛丽亚也为这件事觉得难受。她知道她应该向娜塔莎说些什么话,但是她不能这样做,因为布里安小姐妨碍她,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谈起这桩婚事时心里就那么难受。当伯爵从房里走出去,公爵小姐玛丽亚便迈开疾速的脚步,走到娜塔莎跟前,握住她的一双手,沉重地叹一口气说:“等一等,我要……”娜塔莎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讥笑什么,她讥笑地瞧着公爵小姐玛丽亚。
  “可爱的娜塔莉,”公爵小姐玛丽亚说:“您可知道,我哥哥找到了幸福,我感到高兴……”她停下来了,觉得她在说谎话。娜塔莎发现她停顿一下,猜中了她稍事停顿的原因。
  “我想,公爵小姐,现在说这件事很不方便。”娜塔莎说,她表面上尊严而且冷淡,但是她觉得眼泪已涌向喉头。
  “我说了什么,我做了什么!”她刚走出房门,就这么想。
  这天他们等候娜塔莎出来吃午饭,等了很久。她坐在自己房里,像孩儿一样嚎啕大哭,她一面擤鼻涕,一面呜咽。索尼娅站在她身旁,吻她的头发。
  “娜塔莎,你哭什么?”她说。“你与他们何干?娜塔莎,什么都会过去的。……”
  “不,若是你知道,这多么令人气恼……正像我这样……”
  “娜塔莎,你别说,要知道你没有过失,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吻吻我吧。”索尼娅说。
  娜塔莎抬起头来,吻吻她的女友的嘴唇,把那被泪水沾湿的脸贴在她身上。
  “我不能说,我不晓得。谁也没有罪过,”娜塔莎说,“我有过错,但是这一切非常可怕啦。哎,他怎么没有来啊!
  ……”
  她两眼通红地出来用午饭。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知道公爵怎样接待罗斯托夫家里人,她假装没有发觉娜塔莎那种扫兴的脸色,在进午餐的时候她和伯爵与其他客人不停顿地、大声地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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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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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弄到了戏票,这天晚上罗斯托夫家里人乘车去看歌剧了。
  娜塔莎不想去看歌剧,但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对她分外热情,因此,她不能推辞。当她穿好衣服,走到大厅里去等候父亲时,她照了一下大镜子,看见自己长得标致,十分标致,这更使她感到忧愁,然而这种忧愁与爱的甜蜜和钟情混和在一起了。
  “我的天啊,假如此刻他在这里,我决不会像过去那样,蠢头蠢脑,畏缩不前,而是按照新的方式,大大方方地拥抱他,偎依在他怀中,叫他用那双常常看我的探索的、好奇的眼睛来看我,然后叫他笑出声来,像过去那样笑出声来,他那双可爱的眼睛——我是怎样地看他那双眼睛啊!”娜塔莎想道。“我与他父亲和他妹妹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爱他一个人,爱他,爱他,爱他的面庞和一双眼睛,爱他那男性的、天真的微笑,……不过,这时候最好不去想他,不想他,把他忘记,完全忘掉。我经受不了这种等待的煎熬,我立刻要大哭一场。”于是她从镜子旁边走开,克制住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索尼娅怎么能够这样稳定地、这样放心地爱尼古连卡,这样长久地、耐心地等待!”她想了想,望着那个也穿好衣裳、手里拿着折扇走进来的索尼娅,“不,她完全不同。我不能!”
  这时娜塔莎觉得自己是如此和善和温柔,她的爱没有得到满足,很少体会到她在爱别人,她现在必需、即刻必需拥抱她心爱的男人,而且把她充满内心的情话说出来,她也听他倾诉爱慕之情。当她在四轮轿式马车上坐在父亲身旁行驶、若有所思地望着冰冻的窗户上闪烁的灯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愈益钟情、愈益忧愁,她已经忘怀,她同谁一道向何行驶。罗斯托夫家的四轮轿式马车碰到了车队,车轮在雪地上缓缓地移动,发出吱吱的响声,驶近戏院门口了。娜塔莎和索尼娅撩起连衣裙,急忙从马车上跳下来,伯爵在几个仆役搀扶下走出来了,他们三个人便从走进戏院的太太、男人和卖广告的人中间步入厢座的走廊。从虚掩着的门后传来一片乐音。
  “Nathalie,eveux.”①索尼娅低声地说。剧场引座员恭恭敬敬地、急急忙忙地在女士们前面悄悄溜过,打开包厢门。门里的乐音听来更清晰。一排排坐着裸露肩头和臂膀的女士们的、灯光明亮的包厢闪现出来,池座中,男士的服装发出沙沙的响声,在灯光照耀下,引人瞩目。一位走进毗邻的厢座的女士用那女性的妒嫉的目光瞥了娜塔莎一眼。舞台上还没有开幕,奏起了歌剧序曲。娜塔莎弄平连衣裙,和索尼娅一同走过去,坐下来,一面环视对面的一排排灯光明亮的包厢。一种她许久未曾体验的感觉——几百双眼睛端详她那裸露的手臂和颈项的感觉,忽然支配住她心中喜悦、又不喜悦,勾起了一连串和这种感觉有关的回顾、欲望与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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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娜塔莎,你的头发。
  两位姿色出众的少女——娜塔莎和索尼娅以及在莫斯科久未露面的伯爵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吸引大家的注意。除此而外,大家模糊地知道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的婚约,大家知道自那时以来罗斯托夫一家人住在乡下,而且大家带着好奇的目光观察俄国最优秀的未婚夫之一的未婚妻。
  大家都对娜塔莎说,在乡下她变得比以前好看多了,这天晚上,因为她心情激动,所以就显得格外漂亮。她那充沛的活力和美丽的容貌,再加上对周围一切事物的漠不关心,这就令人感到震惊了。她那双乌黑的眼睛观看着一大群人,但却不寻找任何人,她那裸露到肘弯以上的纤细的手臂支撑在天鹅绒的厢座的边缘上,显然配合着序曲的拍节,不自觉地一开一合,把那张歌剧广告揉成一团了。
  “你看,这就是阿列宁娜,”索尼娅说,“好像她和母亲在一起啊!”
  “我的老天爷!米哈伊尔·基里雷奇长得更胖了!”老伯爵说。
  “你们看,我们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戴着一顶直筒高女帽啊!”
  “卡拉金家里的人、朱莉、鲍里斯和他们待在一起。现在可以看见夫婚夫妇了。”
  “德鲁别茨科伊求婚了!可不是,今天我打听到了。”申申走进罗斯托夫之家的包厢时说道。
  娜塔莎朝父亲看的那个方向看了看,看见了朱莉,她那粗壮而发红的颈上挂着一串珍珠(娜塔莎知道她脖子上扑满了香粉),现出幸福的样子坐在母亲身旁。
  在她们后面可以看见头发梳得又平又光的鲍里斯的好看的头,他脸上露出微笑,侧着耳朵靠近朱莉的嘴。他皱起眉头望着罗斯托夫家里的人,笑嘻嘻地对未婚妻说了什么话。
  “他们谈话我们,谈论我和他呢!”娜塔莎思忖了片刻,“他想必是在安慰未婚妻,使她忘记对我的忌妒。无缘无故地惴惴不安啊!我与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毫无关系,如果心中有数就行了。”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戴着一顶绿色的直筒高女帽坐在后面,她脸上流露着忠于上帝意旨的显得幸福而愉快的表情。他们的包厢里洋溢着一种未婚夫妇互相依恋的气氛,这就是娜塔莎所熟悉而且喜爱的气氛。她转过身来,蓦地回想起早晨拜会时蒙受的种种屈辱。
  “他有什么权利不愿意接纳我这个亲属呢?唉,最好不去考虑这件事,在他尚未抵达之前不去考虑它!”她自言自语地说,开始打量着池座里她所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面孔。多洛霍夫站在池座前面的正中间,背倚着池座栏杆,他那蓬松浓密的卷发向上梳平,穿着一套波斯服装。他站在戏院中众目睽睽的地方,心里知道他吸引着整个大厅的观众的注意,他自由自在,就像站在自己房间里一样。莫斯科的最杰出的青年聚集在他周围,看来他在他们之中,占有主导地位。
  伯爵伊利亚·安德烈伊奇露出笑意,向她指着她从前的崇拜得,轻轻地推一下脸红的索尼娅。
  “你认得吗?”他问道,“不知他是从哪里突然来了?”伯爵把脸转向申申说,“他不是去过什么地方吗?”
  “去过,”申申回答,“去过高加索,可是从那里溜走了,据说,在波斯某个享有世袭统治权的公爵那里当大臣,在那里杀了波斯王的一个老弟,唔,莫斯科的女士们简直发疯了!D Persan①,就是这么样的。我们现在说起话来离不开多洛霍夫,大伙儿用他来发誓,提起他,仿佛尝到鲟鱼肉似的,”申申说。“多洛霍夫和阿纳托利·库拉金,把我们的女士们搞得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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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波斯人多洛霍夫。
  一个身材高大的长得漂亮的太太走进了邻近的厢座,她留着一根大辫子,裸露出雪白而丰满的肩头和颈项,她颈上戴着两串大珍珠,她那厚厚的丝绸连衣裙发出沙沙的响声,她好久才在位上坐得舒服些。
  娜塔莎情不自禁地细瞧她的颈项、肩头、珍珠和发式,欣赏她的肩膀与珍珠之美。当娜塔莎第二次打量这个太太的时候,太太回头望望,她和伯爵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的目光相遇了,她向他点点头,微微一笑。她就是叫做别祖霍娃的伯爵夫人——皮埃尔的妻子。认识上流社会中一切人的伊利亚·安德烈伊奇把身子探过去和她谈话。
  “伯爵夫人,到了很久吧?”他说,“我准来拜访,我准来拜访,吻吻您的手。我到这里来办些事情,还把两个女儿带来了。据说谢苗诺娃的演技非常出色,”伊利亚·安德烈伊奇说,“彼得·基里洛维奇伯爵从来没有忘记我们。他在这里吗?”
  “在这里,他想顺路来看您。”海伦说并且仔细地瞧瞧娜塔莎。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又在原来的位子上坐下来。
  “漂亮,是不是?”他用耳语对娜塔莎说。
  “好极啦!”娜塔莎说,“真教人不能不钟情!”这时分可以听见歌剧序曲最后的和音,乐长的指挥棒敲响了,几个姗姗来迟的男人走进池座里入座,戏台上揭幕了。
  戏台上刚刚开幕,包厢和池座已经鸦雀无声,所有的男人,有老有少,或穿制服,或穿燕尾服,所有的女人在那裸露的身上戴着各式各样的宝石,他们怀着贪婪的好奇心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戏台上。娜塔莎也在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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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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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平的木板摆在戏台正中间,两侧是绘有树木的彩色硬纸板,后面是绷直搭在木板上的画布。一些系着红色硬腰带、穿着白裙子的少女坐在戏台正中间,一个非常肥胖的身穿白绸连衣裙的少女独自一人坐在矮板凳上,一块绿色的硬纸板贴在矮板凳后面。她们在唱着一支什么歌。当她们唱完这支歌以后,那个身穿白连衣裙的少女走到提词人小室前面,那个粗壮的腿上裹着一条紧身绸裤的男士,手里拿着一顶饰有一根白羽的帽子和一柄匕首,走到她跟前,两手一摊,唱起歌来。
  那个穿着紧身绸裤的男士曼声地独唱,然后她和唱。这之后两个人停止唱歌,开始奏乐了,那个男士开始抚摸白衣女郎的手,显然又在等待与她合唱时合着拍子独唱的部分。他们两个人合唱了这首歌,戏院中的全体观众都鼓掌喝彩,饰演恋人的一男一女,笑嘻嘻地伸开两手,鞠躬行礼,以示谢忱。
  从乡下回来以后,娜塔莎的心情还很沉重,她觉得戏台上的一切都很粗犷而且奇怪。她无法继续注视歌剧剧情的进展,她甚至不能再听音乐了,她只看见彩色的硬纸板、打扮得稀奇古怪的男男女女,在耀眼的灯光映照下做出奇怪的动作,一会儿说话,一会儿唱歌,她知道这一切必然是戏台上的表演,但是这一切如此矫揉造作、虚假而不自然,她不禁时而替演员害臊,时而觉得他们滑稽可笑。她环顾四周,注视观众的面容,在他们脸上寻找她心中固有的那种讥笑和困惑不安的感觉;但是所有的人都全神贯注地观看戏台上的表演。娜塔莎仿佛觉得,他们个个都表示虚假的赞赏。“想必应该如此!”娜塔莎想道。她时而逐个地打量池座里一排排抹了发蜡的脑袋,时而打量包厢里裸露肩头和臂膀的妇女,尤其是打量邻座的海伦,她完全袒胸露体,流露出宁静的微笑,目不转睛地望着戏台,觉察到明亮的灯光洋溢于整个大厅,一大群人使冷空气变得温暖了。娜塔莎渐渐进入她久未体验的陶醉状态中。她忘乎所以,不记得她是谁,她在什么地方,她面前在发生什么事。她一面望,一面想,那些古怪的不连贯的思想出乎意料地在她头脑中闪现。她时而想跳到厢座的边缘,唱那个女伶唱过的咏叹调,她时而想用折扇绊住那个坐在她附近的小老头子,时而想向海伦弯下身去胳肢她。
  在戏台上一片寂静、等待她开始演唱咏叹调的时刻,一扇通往罗斯托夫家的包厢那边的池座入口的门吱哑一声打开了,可以听见一个迟到的男人的步履声。“他就是库拉金!”申申用耳语说。伯爵夫人别祖霍娃含着笑容把脸转向走进来的男人。娜塔莎顺着伯爵夫人别祖霍娃的目光投射的方向看了看,看见一个异常清秀的副官,他带着自信而且毕恭毕敬的样子,走到他们的包厢前面。他就是她在彼得堡的舞会上老早就见过面而且记在心上的阿纳托利·库拉金。现在他穿着一套带肩章和穗带的副官制服,迈着稳重的雄赳赳的步伐向前走,假如他长得不清秀,假如他那好看的脸上不流露着和善的洋洋自得和愉快的神态,他的步伐就会令人发笑了。尽管他们正在表演,他还是从容不迫地、轻轻地碰着马刺和马刀,发出叮当的响声,他高高地抬起他那洒上香水的好看的头,从走廊的地毯上走过去。他看了看娜塔莎,走到他妹妹跟前,把那只手套套得紧紧的手放在包厢边缘上,向她晃了晃脑袋,指着娜塔莎,弯下腰来问了一句什么话。
  “Marmante!”①他说,显然是说娜塔莎,与其说她听见,毋宁说是从他的嘴唇的掀动她领悟了他的意思。然后他走到第一排,坐在多洛霍夫身旁,友善而随便地用臂肘推了一下别人阿谀奉承的多洛霍夫。他愉快地向他丢个眼色,微微一笑,他把一只脚搭在戏台前沿的栏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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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很,很可爱!
  “兄妹多么相像啊!”伯爵说,“两个人都长得清秀。”
  申申对伯爵小声地讲述库拉金在莫斯科的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娜塔莎所以细听,正是因为他讲到她charmante。
  第一幕已经演完了,池座里的观众都站起来,乱成一团了,有的人走来走去,有的人走出观众厅。
  鲍里斯走到罗斯托夫家的包厢,很平常地接受了祝贺,他微微地扬起眉毛,漫不经心地露出微笑,向娜塔莎和索尼娅转告他的未婚妻拟请她们出席婚礼之事,说罢便走出去。娜塔莎脸上流露着欢喜的娇媚的笑意和他谈话,并且恭贺她从前热恋过的那个鲍里斯的新婚之喜。在她所处的那种陶醉状态中,一切似乎都很平常而且自然。
  袒胸露体的海伦坐在她身旁,同样地也对大家微露笑容,娜塔莎同样地也对鲍里斯嫣然一笑。
  海伦的包厢挤满了人,她被池座那边的最显贵的、聪明的男人们包围住了,他们好像争先恐后地想向大伙儿表示,他们都是她的熟人。
  幕间休息时,库拉金和多洛霍夫始终站在前面的戏台边沿上的栏杆旁边,不时地望着罗斯托夫家的包厢。娜塔莎知道他正在谈论她,这就使她感到高兴。她甚至转过身来,好让他看见她的侧面,根据她的看法,她的侧面能够给人以良好印象,第二幕开始之前,皮埃尔的身影在池座里出现了,自从抵达莫斯科后,罗斯托夫家里的人尚未会见他。他满面愁容,自从娜塔莎上次和他见面以来,他变得更肥胖了。他不注意任何人,一个劲儿走到前排。皮埃尔看见娜塔莎,愉快起来了,急忙穿过一排排厢座,向他们的包厢走去。他走到他们跟前,用臂肘支撑在包厢边沿上,微笑着跟娜塔莎谈了很久的话。娜塔莎和皮埃尔谈论的时候,她听见伯爵夫人别祖霍娃的包厢里传来男人的语声,不知怎的她听出这是库拉金的语声。她回头一望,她和他的目光相遇了。他几乎是满面春风,用那温和的令人喜悦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她的眼睛,——她隔他这样近,这样谛视他,而且这样自信,认为他会喜欢她,但却和不熟识,这就仿佛令人感到诧异了。
  第二幕的布景是水彩画上的纪念碑,画布上的圆窟窿用以表示月亮,拉起了脚灯灯罩,他们开始吹低音小号,拉低音提琴,许多穿黑袍的人从左右两边走出来。人们开始挥动手臂,他们手中拿着类似匕首的兵器,后来还有一些人跑来,开始拖走那个原先穿白色连衣裙、现在穿蓝色连衣裙的少女。他们并没有一下子把她拖走,而是和她在一起唱了很久,然后才把她拖走的,有人在后台敲了三下金属乐器,于是大家都跪下来,唱祈祷词。这几幕的表演都被观众的欢呼声打断了几次。
  在这一幕表演的时候,娜塔莎每次观看池座,总看见阿纳托利·库拉金把一只手搭在安乐椅背上,端详她。她看见他已经被她迷住,觉得很高兴,并没有想到这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地方。
  第二幕表演宣告结束时,伯爵夫人别祖霍娃站起来,把脸转向罗斯托夫家的包厢(她的胸脯完全袒露),用她那戴着手套的手指把老伯爵招呼过来,她没有理睬那几个走进她的包厢的人,脸上流露出善意的微笑,并开始和他谈话。
  “请把您的几个可爱的女儿介绍给我认识吧,”她说,“全城都在宣扬她们,可是我竟然不认识她们。”
  娜塔莎站起来,向这个华丽的伯爵夫人行屈膝礼,这个出色的美女的夸奖使娜塔莎心里感到愉快,她高兴得脸红起来。
  “我现在也想变成一个莫斯科人,”海伦说,“您竟把珍珠埋在农村,真够害羞的!”
  伯爵夫人别祖霍娃论理应当享有迷人的女人的声誉。她可以非常轻易地、非常自然地说出心里没有想说的话,尤其是善于谄媚他人。
  “不,可爱的伯爵,请您允许我照顾一下您的几个女儿。但是我不会长期地待在这里。您也是如此。我尽力设法使您的女儿们快活一阵子。我早在彼得堡就听到许多有关您的情形,我很想认识您,”她对娜塔莎说,脸上流露着她常有的动人的笑意。“我从我的少年侍从——德鲁别茨科伊那里听到有关您的情况,您听说他要结婚了,——我也从我丈夫的朋友——博尔孔斯基,即是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那里听到有关您的情况,”她特别强调地说,用这句话来暗示她知道他跟娜塔莎的关系。为了更充分地互相认识,她请求他让其中一个小姐在歌剧演出的其余部分到她包厢去坐一阵子,于是娜塔莎往她那边去了。
  戏台上第三幕的布景是皇宫,皇宫中点燃着许多蜡烛,悬挂着一张张描绘那些留着髯须的骑士的图画。沙皇和皇后大概站在正中间。沙皇挥了挥右手,显然他胆怯,拙劣地唱了什么,然后在绛红色的宝座上坐下来。那个开初穿着白色连衣裙、继而穿着蓝色连衣裙、现在只穿一件衬衫的少女,披头散发,站在宝座旁边。她向皇后转过脸来,悲哀地唱着什么,但是沙皇严肃地挥了挥手,就有几个裸露着两腿的男人和裸露着两腿的女人从两旁走出,他们便一同跳起舞来。然后小提琴用那尖细的高音奏起欢乐的曲调,那些裸露着有几把粗大的两腿和消瘦的胳膊的少女之中的一人,离开了其余的人,走进后台,她把裙上的硬腰带弄平,从后台出来,走到戏台正中间,跳起舞来,她飞快地用一只脚拍打着另一只脚。池座里的观众都拍手叫好,然后有一个男人站在角落里。管弦乐队更响亮地弹起扬琴,吹起小号,只有这个裸露着两腿的男人独自跳起舞来,跳得很高,而且迅速地跺脚。(这个男人叫做迪波尔,他凭这种技艺每年挣得六万卢布。)楼下池座、包厢与顶层楼座的观众都拼命地鼓掌喝彩,这个男人于是就停了下来,面露笑容,向四面的观众鞠躬行礼。然后还有另外一些光着两腿的男人和女人跳舞,然后又有一位沙皇在音乐伴奏下呐喊着什么,于是大家又唱起歌来。但是忽然刮起了一阵暴风,管弦乐队中响起了半音音阶和降低的七度音和弦,大家都奔跑起来,又把在场的一人拖到了后台,幕落了,观众之间又出现了可怕的喧嚣声和噼啪声,大家的脸上都带着洋洋得意的神情,开始呼喊起来。
  “迪波尔!迪波尔!迪波尔!”
  娜塔莎已经不认为这是什么古怪的事了。她心里感到非常高兴,愉快地微笑着环顾四周。
  “N’est—’mirable—Duport?”①海伦把脸转向她,说道。
  “Oh,oui.”②娜塔莎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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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迪波尔惹人喜欢,不是吗?
  ②法语:啊,正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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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幕间休息时,海伦的包厢里有一阵袭人的寒气,门打开了,阿纳托利弯下身子,尽力不挂着别人,走了进来。
  “请允许我把哥哥介绍给您认识一下,”海伦说道,把视线从娜塔莎一下子转向阿纳托利。娜塔莎将她那好看的头越过裸露的肩膀转向美男子,微微一笑。阿纳托利在近处就像在远处一样十分俊秀,他挨着她坐下并且说,他很早以前就想获得和她认识的荣幸,在纳雷什金家举办的舞会上他有幸看见她,真使他永生难忘。库拉金和女人们在一起时比在交往密切地男人中间显得聪明得多,纯朴得多。他说话时大胆而且大方,娜塔莎感到惊奇而又愉快的是,在这个众人纷纷议论的人身上,不仅没有任何可怕的地方,相反地,他却常常流露着最天真的、快活的、温和的微笑。
  库拉金向她询及她对戏剧表演的印象并且讲到谢苗诺娃上次演戏时倒在地上了。
  “伯爵小姐,可要知道,”他说话时突然把脸转向她,就像对待一个老朋友那样,“我们要举办化装赛会,您应该参加,一定很开心。大家都在阿尔哈罗夫家里聚会。请您乘车来吧,说真的,好吗?”他说道。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面露微笑,目不转睛地望着娜塔莎的脸蛋、颈项和那裸露的臂膀。娜塔莎无疑知道他在赞美她。这使她非常愉快,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在场时她憋得慌,心里很难受。当她不望他时,她觉得他在细瞧她的肩膀,她不由地抓住他的目光,心里叫他莫如注视她的眼睛。但是当她望着他的眼睛时,她胆寒地感到,在他和她之间完全没有她和其他男人之间向来感觉到的那种羞怯的障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五分钟后她觉得自己和这个人未免太接近了。当她扭过脸去的时候,她害怕他从后面抓住她那裸露的臂膀,吻她的脖颈。他们说的是最平凡的事情,她觉得他们太接近了,她和其他男人从来没有这种情形。娜塔莎回头望望海伦和父亲,好像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但海伦正和某位将军谈话,对她的目光未予回答,父亲的目光无非是向她表述他经常说的那句话:“你愉快,我也就高兴。”
  在那难堪的沉默的一瞬间,阿纳托利用那突出的眼睛宁静地、不转瞬地望着她。为了打破沉默,娜塔莎问他可真喜欢莫斯科。娜塔莎问了这句话以后,涨红了脸。她经常仿佛觉得,她跟他谈话是在做什么有失体面的事情。阿纳托利微微一笑,仿佛是鼓励她似的。
  “开初我不太喜欢莫斯科,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什么会使这个城市变得令人喜爱呢?mmes①,不是么?可是现在我很喜欢它了,”他说,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伯爵小姐,您会出席化装赛会吧?您去吧,”他说,伸出一只手去摘她戴的一束花,又降低嗓音说:“Vlie.Venez,mtesse,eur.”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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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那就是容貌美丽的女人。
  ②法语:您将是最标致的。可爱的伯爵小姐,去吧,您把这朵花送给我作为保证。
  娜塔莎也像他那样没有听懂他说的话,但是她觉得,在他那不可理解的话语中包含有不太体面的意图。她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转过身去,好像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似的。但是她刚刚转过身去,她心里就想到他就在后面,离她很近的地方。
  “他现在怎么了?他感到腼腆?在生我的气了吗?要不要挽救一下?”她自己询问自己。她克制不住,回头望望。她朝他的眼睛直视一下,他近在身边,他的信心,他那温和而亲切的微笑把她战胜了。她直勾勾地瞅着他的眼睛,就像他那样微微一笑。她于是又胆寒地感到,他和她之间没有任何隔阂了。
  又开幕了。阿纳托利从包厢里走出来,他心平气和而且愉快。娜塔莎回到父亲的包厢,她已经完全屈从于她所处的环境了。她仿佛觉得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十分自然,但是她的脑海中一次也没有出现她从前想到的事情——关于未婚夫、关于公爵小姐玛丽亚、关于农村的生活,仿佛这一切都是久远、久远以前的事情。
  第四幕里出现了一个扮鬼脸的人,他一面唱歌,一面挥手,直到有人抽掉他脚下的木板,使他陷落下去为止。在第四幕中娜塔莎只看到这一个场面。有一件事使他激动,使她受折磨,而库拉金正是造成她心绪不宁静的人,她一直情不自禁地注视着他。他们从戏院出来的时候,阿纳托利走到他们跟前,并把他们的四轮轿式马车叫来,搀着他们上马车。他在搀扶娜塔莎时,握住她的肘弯以上的手臂。娜塔莎觉得激动不安,涨红了脸,她回头望了望他。他两眼闪闪发光,凝视着她,流露出温和的微笑。
  娜塔莎在回家后才清醒地考虑到她偶然遇到的一切,她突然想起安德烈公爵,觉得害怕,在大家从戏院回来,坐着喝茶的时候,她在大家面前惊叫一声,涨红了脸,从房里跑出去了。“我的天!我毁灭了!”她自言自语。“我怎能容许别人这样做呢?”她想道。她坐在那儿,坐了很久,她用蒙住自己的通红的脸,极力地使她自己认识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她既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能明白她意识到什么。她仿佛觉得一切都昏暗、模糊而且骇人。在那里,在灯光明亮的戏院的大厅里,迪波尔身穿一件金光闪闪的上衣,裸露着两腿,在湿漉漉的木板上用音乐伴奏跳舞,无论是少女们、老人们,还是裸露胸肩的脸上流露着骄傲而安详的微笑的海伦,都欣喜若狂地喝彩,——在那里,在海伦的身影出现的地方,这一切都很简单而且明了;但是目前她独自一人却认为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使我感到恐惧,是怎么回事?现在我受到良心谴责,是怎么回事?”她想道。
  深夜,娜塔莎只能在自己床上把她心里想到的一切讲给老伯爵夫人一个人听。她知道索尼娅有她严整的看法,她或则什么都不明白,或则很害怕她倾诉衷肠。娜塔莎独自一人竭尽全力地解说那个使她感到痛苦的问题。
  “我为安德烈公爵的爱情而毁灭了?还是没有毁灭呢?”她问自己,又带着聊以自慰的嘲笑回答自己的话:“我多么愚蠢,我为什么要问这种事呢?我究竟出一什么事?没有发生什么事。什么错事我也没有做,也没有招致这种是非。谁也不会知道。我永远不会再看见他了,”她自言自语。“显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安德烈公爵会爱我这样的人。但是他会爱我这样的人吗?唉,我的天,我的天!干嘛他不在这儿!”娜塔莎安静了片刻,但是后来又有一种本能仿佛对她说,尽管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尽管没有发生任何事,本能在对她说,从前她对安德烈公爵的爱情的纯洁性完全丧失了。她又在她的想象中重复她和库拉金的全部谈话,她脑海中浮现着这个俊美而大胆的人在握住她的手臂时的面孔、手势和温和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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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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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纳托利·库拉金住在莫斯科,他是父亲把他从彼得堡送来的,他在那里每年要耗费两万多块钱,而且债权人还要向他父亲索取同样多的债款项。
  父亲告诉儿子,说他最后一次替他偿付一半债务,只不过是希望他到莫斯科去做个总司令的副官,这个职位是他父亲替他谋求到的,而且希望他尽力设法在那里成一门好亲事。他言下要把公爵小姐玛丽亚和朱莉·卡拉金娜指给他看,作为物色的对象。
  阿纳托利同意后,启程前往莫斯科,住在皮埃尔家中。皮埃尔起初不乐于接待阿纳托利,但后来和他混熟了,有时候一同去狂饮。皮埃尔以借贷为名,给他钱用。
  申申恰如其分地谈到阿纳托利的情况,说他来到莫斯科后,竟把莫斯科的女士们搞得神魂颠倒,尤其是因为他蔑视她们,显然是他宁可喜爱茨冈女郎和法国女伶,据说她和法国女伶的头目乔治小姐的关系密切。丹尼洛夫和莫斯科其他乐天派所举办的饮宴,他一次也不放过,他彻夜狂饮,酒量过人,还经常出席上流社会举办的各种晚会和舞会。大们谈论他和莫斯科的女士们的几次风流韵事,在舞会上他也追求几个女士。但是他不去接近少女,尤其是那些多半长得丑陋的有钱的未婚女子,况且阿纳托利在两年前结婚了,除开他的最亲密的朋友而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两年前他的兵团在波兰驻扎时,一个不富有的波兰地方强迫阿纳托利娶他女儿为妻。
  阿纳托利寄给岳父一笔款项,以此作为条件,不久后就遗弃妻子,取得做单身汉的权利。
  阿纳托利向来就对他自己的地位、对他自己和他人都感到满意。他整个身心本能地深信,他只有这样生活下去,他平生从来没有做任何坏事。他不善于全面考虑他的行为会对他人产生何种影响,也不善于考虑他这种或者那种行为会引起何种后果。他深信上帝创造鸭子,使它不得不经常在水中生活,上帝创造他,他就应该每年挣得三万卢布,就应该在社会中经常占有最高的地位。他坚信这一点,别人观察他时,也相信这一点,他们不会不承认他在上流社会中占有最高的地位,也不会拒绝他借钱,他向在路上随便遇到的任何人借钱,他显然是不想归还他的。
  他不是赌徒,至少从来不希望赢钱。他不慕虚荣。无论谁心里想到他,他都满不在乎,而在贪图功名方面,他更没有什么过失。他所以几次惹怒父亲,是因为他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他嘲笑所有的荣耀地位。他不吝啬,任何人有求于他,他都不拒绝。他所喜爱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寻欢作乐和追求女性,依照他的观念,这些嗜好没有任何不高尚的地方,但是他不会考虑,一味满足他的嗜欲对他人会引起什么后果,因此他心里认为自己是一个无可指摘的人,他无所顾忌地藐视下流人和坏人,心安理得地傲岸不群。
  这些酒鬼,这些悔悟的失足男人,就像悔悟的失足女人一样,都有那种认为自己无罪的潜在意识,这种意识是以获得宽恕的希望作为依据的。“她所以获得一切宽恕,是因为她爱得多,他所以获得一切宽恕,是因为他玩得多。”
  是年,多洛霍夫在流放和波斯奇遇之后,又在莫斯科露面了,他还过着邀头聚赌和狂饮的生活,和彼得堡的一个老同事库拉金很接近,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利用他。
  多洛霍夫聪明而又剽悍,阿纳托利真诚地喜欢他。多洛霍夫需要阿纳托利·库拉金的名声、显贵地位和人情关系,藉以引诱富有的青年加入他的赌博团伙,利用他,玩弄他,但不让他意识到这一点,除开他存心借助于阿纳托利而外,对多洛霍夫来说,控制他人的意志本身就是一种享受、习惯与需要。
  娜塔莎库拉金留下一个强烈的印象。在看完歌剧回家吃夜饭的时候,他带着行家的派头在多洛霍夫面前评价她的臂膀、肩头、两腿和头发的优点,并且说他已决定追求她。阿纳托利无法考虑,也无法知道这种求爱会引起什么后果,正如他一向不知道他的每一种行为会引起什么后果那样。
  “老兄,她很美丽,但不是送给我们的。”多洛霍夫对他说。
  “我要告诉我妹妹,叫她邀请她吃午饭。”阿纳托利说,“好吗?”
  “你最好等她出阁之后……”
  “你知道,”阿纳托利说,“j’lles①,她马上就局促不安了。”
  “你有一次上了lle②的当,”多洛霍夫知道阿纳托利结婚这件事,所以这样说,“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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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我很喜欢小姑娘。
  ②法语,小姑娘。
  “啊,可一不可再!是吗?”阿纳托利说,他和善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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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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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歌剧后的第二天,罗斯托夫家里的人什么地方都不去,也没有人来看他们。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瞒着娜塔莎跟她父亲商量什么来着。娜塔莎心里琢磨,认为他们在谈论老公爵,打定了什么主意,这使她惴惴不安和受委屈。她每时每刻都在等待安德烈公爵,当天曾两次派管院子的人到弗慈德维仁卡去探听他是否抵达。他还没有来。她在目前比刚刚到达的头几天更加难过了。她不仅显得不耐烦,常常想念他,而且不愉快地回忆她跟公爵小姐玛丽亚和老公爵会见的情景,她莫明其妙地感到恐惧和焦虑不安。她心中总是觉得他永远不能回来,或者在他还没有到达之前她会发生什么事。她不能像从前那样独自一人心平气和地、长时间地想到他。她一开始想到他,他就在她头脑中浮现出来,而且还会回想到老公爵、公爵小姐玛丽亚以及最近一次的歌剧表演和库拉金。她的思想中又出现一个问题:她是不是有愧悔之意,她对安德烈公爵的忠贞是不是已被毁灭,她详尽地回想那个在她心中激起一种百思不解的可怕的感觉的人的每句话、每个手势和面部表情的不同程度的流露。在她家里人看来,娜塔莎比平常更为活跃,然而她远远不如从前那样安详和幸福了。
  礼拜天早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邀请客人们到她自己的教区圣母升天堂去做日祷。
  “我不喜欢这些时髦的教堂,”她说道,她因有自由思想而自豪。“到处只有一个上帝,我们教区的牧师文质彬彬、循规蹈矩地供职,光明磊落,就连助祭也是如此。唱诗班里响起协奏曲,还讲什么圣洁?我不喜欢,真是胡作非为啊!”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喜欢礼拜天,而且善于欢度礼拜天。礼拜六她的住宅就清扫、刷洗得干干净净,家仆们和她在这天都不工作,大家穿着节日的服装去作日祷。老爷在午餐时加馔,也施给仆人们伏特加酒、烤鹅或烤乳猪肉。但是节日的氛围,在整幢住房的任何物体上都不像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那张宽大而严肃的脸上那样引人注目,礼拜日她的脸上一贯地流露着庄重的表情。
  他们在日祷之后畅饮咖啡,在那取下家具布套的客厅里,仆人禀告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就四轮轿式马车已经备好。她披上拜客时用的华丽的披肩,现出严肃的神态,站立起来,说她要去拜访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公爵,向他说明有关娜塔莎的事。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走后,夏尔姆夫人时装店的女时装师来到罗斯托夫家,娜塔莎关上客厅隔壁的房门,开始试穿新连衣裙,她对这种消遣感到很满意。当她试穿那件还没有缝好衣袖、粗粗地缭上几针的束胸,转过头来照镜子,看看后片是否合身的时候,听见客厅里传来她父亲和一个女人兴致勃勃地谈话的声音,她听见女人的语声之后涨红了脸。这是海伦的说话声。娜塔莎还来不及脱下试穿的束胸,门就敞开了,伯爵夫人别祖霍娃穿着一体暗紫色的天鹅绒的高领连衣裙,面露温和的微笑走进房里来。
  “Ah,ma délicieuse!”①她对涨红了脸的娜塔莎说,“Charmante!②不,这太不像话,我可爱的伯爵,”她对跟在她后面走进来的伊利亚·安德烈伊奇说,“怎么能住在莫斯科,什么地方都不去呢?不,我决不会落在您后面!今天晚上乔治小姐在我那里朗诵,还有一些人也会来团聚,如果您不把您那两个长得比乔治小姐更美丽的姑娘带来,我就不想睬您了。丈夫不在这里,他到特韦尔去了,要不然,我打发他来接你们。请您一定光临,一定光临,八点多钟。”她向她熟悉的毕恭毕敬地向她行屈膝礼的女时装师点点头,然后在镜子旁边的安乐椅上坐下来,姿态优美地展开她那件天鹅绒连衣裙的褶子。她态度温和,心地愉快,絮絮叨叨地说不完,不停地赞赏娜塔莎的美丽的容貌。她仔细瞧瞧她的连衣裙,夸奖一番,她也炫耀她那件从巴黎买到的z 
  métallique③新连衣裙,建议娜塔莎也做一件同样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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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啊,我的惹人爱的姑娘!
  ②法语:真好看!
  ③法语:用金属罗纱做的。
  “不过,无论什么衣裳您穿起来都合身,我的惹人爱的姑娘。”她说。
  娜塔莎的脸上始终流露着欢乐的微笑。她受到这个可爱的伯爵夫人别祖霍娃的夸奖,觉得自己很幸福,简直是心花怒放,娜塔莎从前觉得她是个难以接近的骄傲的太太,她如今对她却很和善了。娜塔莎非常快活,她觉得自己几乎爱上了这位如此美丽、如此善心的女人。海伦也真诚地赞扬娜塔莎,想让她快活一阵。阿纳托利求她领他去和娜塔莎结识,她正是为了这件事才到罗斯托夫家里来。介绍哥哥和娜塔莎结识的念头使她感到可笑。
  虽然她从前埋怨娜塔莎,因为她在彼得堡夺走了她的鲍里斯,现在她不去想这件事了,她根据自己的看法,全心全意地祝愿娜塔莎幸福。她在离开罗斯托夫之家时,把她的被保护人叫到一边去。
  “昨天我哥哥在我那儿吃午饭,我们都笑得要命——他食不下咽,想到您时就长吁短叹,我的惹人爱的姑娘。u,us,ére①。”
  娜塔莎听了这些话,涨红了脸。
  “脸太红了,脸太红了,ma délicieuse!②”海伦说。“您一定要来。Selqu’un,ma délicieuse,ce n’oeBtrer.Si mêus êomise,Brait désiré utoBdépénAnui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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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他神经错乱,他的确爱您爱得神经错乱了。
  ②法语:我的惹人爱的姑娘。
  ③法语:如果您爱了什么人,我的惹人爱的姑娘,这也不是您足不出户的理由。甚至您是个未婚妻,我相信,您的未婚夫与其任凭您苦闷到要死,他莫如让您跻身于上流社会。
  “这么说来,她知道我是一个未婚妻,这么说来,她和她丈夫,和皮埃尔,和这个公平的皮埃尔谈论过并且嘲笑过这桩事了。这么说来,这不算什么。”娜塔莎想道。在海伦的影响下,娜塔莎觉得,原先好像很可怕的事情,现在看来又很平常,又很自然了。“她是个me①,这样可爱,很明显,她是全心全意地疼爱我的,”娜塔莎想道:“为什么不开开心呢?”娜塔莎想道,她瞪大眼睛,惊讶地谛视海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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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有权有势的夫人。
  午饭前,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回来了,她默默不语,那样子十他严肃,显然她在老公爵那儿遭到失败。她因为发生了一场冲突,显得非常激动,以致不能心平气和地述说这件事。她对伯爵提出的问题这样回答:一切都很顺利,明天再讲给他听。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打听到伯爵夫人别祖霍娃来访并且邀请她出席晚会的消息后便这样说:
  “我不喜欢和别祖霍娃交往,也劝你们不要和她交朋友,唔,既然已经答应了,就去消遣消遣。”她向娜塔莎转过脸来,补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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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把他两个姑娘送到伯爵夫人别祖霍娃那里去了。相当多的人出席了晚会。然而娜塔莎几乎不认识所有到会的人。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不满地发觉,所有这些出席晚会的人多半是以自由散漫而出名的男人和女士。一群青年人把乔治小姐围在中间,她站在客厅的角落里。几个法国人也出席晚会,其中一人自从海伦抵达此地后成为海伦的家里人。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决定不打纸牌,不离开女儿们身边,一当乔治表演完毕就回家去。
  阿纳托利显然是在门旁等罗斯托夫家里人进来。伯爵一走来,他立刻向伯爵问好,然后走到娜塔莎面前,跟在她后面。就像在戏院中那样,娜塔莎刚刚望见他,她就被那种徒慕虚荣的快感——因为他喜欢她而产生的一种虚荣心——控制住了,又因为她与他之间没有道德上的隔阂,所以她心中产生了一种恐惧感。
  海伦愉快地接待娜塔莎,大声地夸奖她的美丽的容貌和装束。他们抵达后不久乔治小姐就从房里走出来,穿上衣裳。他们在客厅里摆好椅子,坐下来了。阿纳托利把椅子向娜塔莎那边挪一挪,想坐在旁边,但是伯爵目不转睛地望着娜塔莎,在她身旁坐下来。阿纳托利坐在他们后面。
  乔治小姐裸露着两只粗大的有小窝窝的胳膊,一边肩膀上披着一条红色的披巾,走到安乐椅之间给她腾出来的地方,她停下来,姿势不自然。可以听见兴高采烈的低语声。
  乔治小姐严肃而阴郁地环视了一下观众,她开始用法语朗诵一首诗,这首诗中讲的是她对她儿子的非法的爱情。朗诵到某个地方她提高嗓音,朗诵到某个地方她庄重地昂起头来,低声细语,在某个地方停顿一下,瞪大着眼睛发出嘶哑的声音。
  “Adorable,divin,délicieux!”①可以听见四面八方的喊声。娜塔莎瞧着胖乎乎的乔治,可是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面前发生的事她全不明白,她只觉得她自己无可挽回地远离过去的世界,完全沉浸在令人可怕的疯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她没法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丑,什么是理性,什么是狂妄。阿纳托利坐在她后面,她觉得他离她太近,因此惊惶失措地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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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令人陶醉神妙,美不胜言!
  在初次独白之后,所有的人都站起来,围住了乔治小姐,向她表示自己喜悦的心情。
  “她多么漂亮!”娜塔莎对父亲说,她和其他人一同站起来,穿过一群人向女伶身边走去。
  “当我望您时,我不认为她更美丽。”阿纳多利跟在娜塔莎后面说。当她一个人能够听见话音的时候,他才说了这句话。“您非常可爱……自从我看见您,我始终……”
  “娜塔莎,咱们走吧,咱们走吧,”伯爵走回来叫女儿,“她非常漂亮!”
  娜塔莎不说一句话,走到父亲跟前,用疑惑得出奇的目光望着他。
  乔治小姐朗诵了几次后,便走了,伯爵夫人别祖霍娃请大伙儿到大厅里去。
  伯爵想走了,但是海伦央求他不要搞垮她的即兴舞会。罗斯托夫家里的人留了下来。阿纳多利请娜塔莎跳华尔兹舞,在跳华尔兹舞的时候,他紧紧握着她的腰身和臂膀并且对她说,她ravissante①,他很爱她。当她又和库拉金同跳苏格兰民间舞时,当他们二人单独待在一起时,阿纳多利一言不发,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她。娜塔莎感到疑惑,她是否还在做梦,梦见在跳华尔兹舞时他对她说了什么话。在跳完第一轮时,他又握住她的手。娜塔莎向他抬起恐惧的眼睛,他的和蔼的眼神和微笑中含有如此自信和温柔的表情,以致在她凝视他时她不能说出她应该向他说的话。她垂下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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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十分迷人。
  “您不要向我说这种事情,我已经订婚,我爱着另外一个人。”她急促地说……她朝他瞥了一眼。阿纳托利没有腼腆起来,他对她所说的话不感到难过。
  “您不要向我提到这件事。这与我何干?”他说。“我要说,我爱上您了,爱得发狂,发狂。您招人喜欢,难道归罪于我吗?……我们要开始跳了。”
  娜塔莎兴奋起来,心里又忐忑不安,瞪大了惊恐的眼睛,环顾四周,她仿佛觉得比平日更加快活。她几乎一点也不了解这天夜里出了什么事。他们跳了苏格兰民间舞和格罗斯法特舞,父亲就请她离开舞厅,她请求父亲让她留下来。无论她在那里,无论她和谁说话,她都觉察到他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然后她想到,她请她家父允许她去更衣室整理一下连衣裙,海伦跟在她身后,一边发笑,一边向她谈到他哥哥的爱情,之后在一间摆着沙发的休息室里又遇见阿纳托利,海伦溜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他们俩个人留在那里,阿纳托利紧握她的手,用那温柔的嗓音说:
  “我不能到您那儿去,但是我难道永远看不到您么?我爱您爱得发狂了,难道永远也不能?……”于是他拦住路口,把他的脸凑近她的脸。
  他那闪闪发亮的男人的大眼睛离她的眼睛太近了,使她简直看不见什么,她所看见的只是这一对眼睛。
  “娜塔莎?!”他疑惑地低声说,有个什么人把她的手握得很疼。“娜塔莎?!”
  “我一点也不明白,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她的目光仿佛这样说。
  热乎乎的嘴唇紧紧地贴着她的嘴唇,这时分她又觉得自己太放任了,房间里可以听见海伦的步履声和连衣裙的窸窣的响声。娜塔莎回头望望海伦,她满面通红,战战兢兢,现出恐惧的疑问的眼神向他瞥视一下,往门口走去。
  “Ut,ul, Dieu.”①阿纳托利说。
  她停步了。她希望他说这句话,如果这句话能够向她说明发生的事情,她就要回答他了。
  “Nathalie,t,ul.”②他老是重说这句话,显然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说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海伦走到他们跟前才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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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有一句话,只有一句话,看在上帝面上。
  ②法语:娜塔莎,有一句话,一句话。
  海伦和娜塔莎又一同走进客厅。罗斯托夫家里的人没有留在那里吃晚饭,便启行了。
  娜塔莎回家之后,彻夜没有睡觉;她爱过谁——阿纳托利还是安德烈公爵——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使她心里很难受。她爱过安德烈公爵,她清楚地记得她坚定地爱过他。但是她也爱过阿纳托利,这是毫无疑义的。“否则这一切会不会发生?”她想道。“既然在此之后我能够,和他告别时能够用微笑回答他的微笑,既然我能够容许这样做,那就是说我起初就爱他了。那就是说,他慈善、高尚而且长得英俊,不能不爱他。既然我爱他,又爱别人,那怎么办呢?”她自言自语,对这些令人可怕的问题得不到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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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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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随着操劳与奔忙来临了。大家都起床,开始活动、谈天,女时装师又来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又走出来,呼唤大家饮早茶。娜塔莎睁大眼睛,好像她要抓住第一道向她凝视的目光,焦急不安地环顾大家,极力地现出她平素常有的神态。
  吃罢早餐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这是她的最好的时光)在她的安乐椅中坐下来,把娜塔莎和老伯爵喊到身边来。
  “喏,我的朋友们,现在我把一切事情都考虑到了,我要给你们出个这样的主意,”她开始说。“你们知道,昨天我到过尼古拉公爵那里,唉,我跟他谈了一阵子……他忽然想大声喊叫,可是他压不倒我高声喊叫的声音啊!我把一切都跟他直说了!”
  “他怎么样?”伯爵问道。
  “他怎么样?疯疯癫癫的……他不愿意听进去,唔,有什么可说的,我们简直把一个可怜的女孩折磨到极点。”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我劝你们把事情干完,就回家去,到奥特拉德诺耶去……在那里等候……”
  “唉,不行!”娜塔莎突然喊道。
  “不,你们要去,”玛丽·德米特里耶夫娜说,“在那里等候。如果未婚夫以后到这里来,非吵闹不可,那时他和老头子面对面地把一切谈妥,然后再到你们那里去。”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立即明了这个建议是合乎情理的,于是表示赞成。如果老头儿心软下来,那就更好,以后再到莫斯科或者童山去看他,如果不成,那么就只有违反他的意旨在奥特拉德诺耶举行结婚典礼。
  “真是这样,”他说道,“我到他那儿去过一趟,并且把她带去了,我真懊悔。”老伯爵说。
  “不,为什么懊悔?既然人在这里,不能不表示敬意。得啦吧,他不愿意,是他的事,”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在女用手提包中寻找什么东西时说。“但是嫁妆准备好了,你们还要等待什么,没有准备齐的东西,我一定给你们送去。即使我舍不得你们,但是最好还是走吧。”她在手提包中找到她要找的东西后,便把它交给娜塔莎。这是公爵小姐玛丽亚的一封信,“她写给你的信。她真受折磨,一个可怜的人!她害怕你以为她不喜欢你。”
  “她真不喜欢我。”娜塔莎说。
  “废话,你甭说吧。”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喊了一声。
  “我谁也不相信,我知道她不喜欢,”娜塔莎把信拿在手上,大胆地说,她脸上流露着一种冷淡、愤懑而坚定的表情,这就使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更加凝神地瞥她一眼,而且蹙起了额角。
  “亲爱的,不要那样回答我的话吧,”她说,“我所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你写回信吧。”
  娜塔莎不回答,便走进自己房间里去看公爵小姐玛丽亚的信。
  公爵小姐玛丽亚在信中写到,她对她们之间发生的误会感到失望,公爵小姐玛丽亚在信中写到,不管她父亲怀有什么感情,她请娜塔莎相信,她不会不喜爱她,因为她是她哥哥选择的配偶,为着哥哥的幸福她愿意牺牲一切。
  “不过,”她写道,“您别认为我父亲对您怀有恶意。他是个有病的老年人,应该原谅他,但是他很善良,对人宽宏大量,他必将疼爱给他儿子带来幸福的人。”公爵小姐玛丽亚接着在信中提到,请求娜塔莎定一个时间,她和她能够再一次见面。
  娜塔莎看完信后便在写字台前坐下来写回信:“Chéincesse,”①她飞快地、机械地写了两个字就停下来。在昨天发生这一切之后,她能够再写什么呢?“对,对,这一切已经发生了,现在什么都不同了,”她面对这封写了个开头的信,心里这样想,“应该拒绝他?难道应该吗?这非常可怕!……”为了不去思忖这些可怕的心事,她走到索尼娅面前,和索尼娅一同挑选刺绣的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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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亲爱的公爵小姐。
  午饭后娜塔莎走到自己房间里,又拿起那封公爵小姐玛丽亚的信。“难道这一切已经完结了?”她想道。“难道这一切就会这么快地发生,而且毁灭了从前的一切?”她还像从前那样全神贯注地回想她对安德烈公爵的爱情,与此同时她又觉得她爱过库拉金。她维妙维肖地把她自己说成是安德烈公爵的妻子,想到在她脑际多次重现的、她和他共享幸福的情景,同时又想起昨天她和阿纳托利会面的详情,激动得满面通红。
  “为什么这二者不能兼顾呢?”她有时悖晦地想。“只有到那时我才会完全幸福,而今我得加以选择,二者缺少其一,我都得不到幸福。二者择其一,”她想:“把生的事告知安德烈公爵,或者向他隐瞒下来,同样是不可能的。然而对此人,并无丝毫损伤。难道要永远舍弃我和安德烈公爵如此长久地共享的爱情的幸福么?”
  “小姐,”一名女仆向房里走来时带着神秘的神情用耳语说,“有个人叫我把它交给您,”女仆递交了一封信。“只不过看在基督面上……”当娜塔莎毫不犹豫地、机械地拆开信封、正在看阿纳托利的情书时,女仆又这样说,娜塔莎一句话也没有看懂,她只懂得这么一点:这是她所爱的那个人的一封信。“对,她在爱他,否则怎么会发生已经发生的事呢?她手里怎么会有他的情书呢?”
  娜塔莎用那巍颤颤的手捧着多洛霍夫为阿纳托利写的充满激情的一封情书,她一面读着,一面觉得她从书信中寻找到她所体察到的一切的回声。
  “自从昨日夜晚起,我的命运已经决定了:或者我得到您的爱,或者我死去。我没有别的出路,”这封信的开头就是这样写的。然后他写道,他心里知道她的父母亲是不会把她许配给他——阿纳托利的。其中必有隐秘的原因,他可以向她一个人赤诚地倾诉,但是,如果她爱他,她只要说一个“是”字,人间的任何力量都不能妨碍他们的无上幸福。爱情能战胜一切。他将秘密地把她携带到天涯海角。
  “是啊,是啊,我爱他!”娜塔莎想道,她把这封信重读二十遍,在每个字里寻找某种特别深刻的涵义。
  这天晚上,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要到阿尔哈罗夫家里去,并且吩咐小姐们和她同去,娜塔莎遂以头痛为借口,留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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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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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索尼娅回来之后便走进娜塔莎的住房,使她感到惊奇的是,她发现她没有脱下衣裳,便在沙发上睡着了。阿纳托利的一封打开的信放在她身旁的桌上,索尼娅拿起这封信,就读起来。
  她一面读信,一面细看睡着的娜塔莎,在她脸上寻找可资说明她在读完信后产生的感想,可是她一无所获。面部表情是安详的、温和的、幸福的。索尼娅面色苍白,因为害怕和激动而颤栗,于是紧紧地抓住胸口,在那安乐椅上坐下,哭出了眼泪。
  “怎么我竟然看不出什么?这件事怎么会搞得过火?难道她不爱安德烈公爵了吗?她怎么能够容许库拉金这样做呢?他是一个骗子手和歹徒,这是十分明显的。如果尼古拉知道这件事,他会怎么样?可爱的、高尚的尼古拉会怎么样?她的面部表情在前日、昨日和今日都很激动、坚定、很不自然,原来竟是这么回事,”索尼娅想道,“但是她不可能爱他呀!大概她不知道是谁写的信便拆封了。大概她感到受侮辱。她不会做出这种事啊!”
  索尼娅揩干眼泪,走到娜塔莎跟前,又仔细地瞧她的面庞。
  “娜塔莎!”她说道,勉强听得见她的语声。
  娜塔莎睡醒了,看见索尼娅。
  “啊,你回来了?”
  她显露出她在睡醒之后常有的坚定而温和的神情拥抱女朋友。但在索尼娅脸上发觉困惑不安的表情之后,娜塔莎脸上也表现出困窘和怀疑的样子。
  “索尼娅,你看了信么?”她说。
  “看了。”索尼娅低声地说。
  娜塔莎脸上流露出一丝喜悦的微笑。
  “索尼娅,不,我再也不能瞒住你了!”她说,“我再也不能瞒着你了。你知道,我们相亲相爱啊!……索尼娅,我亲爱的,是他写的信……索尼娅……”
  索尼娅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注视着娜塔莎。
  “博尔孔斯基呢?”她说。
  “哎呀,索尼娅,哎呀,如果你知道我多么幸福,那才好啊!”娜塔莎说,“你不晓得什么叫做爱情……”
  “不过,娜塔莎,难道那一切都完结了吗?”
  娜塔莎瞪大眼睛望着索尼娅,仿佛不明白她在问什么。
  “怎么,你会拒绝安德烈公爵吗?”索尼娅说。
  “哎呀,你什么都不明白,你甭说蠢话,你听着。”娜塔莎怀着瞬息间的懊恼的心情说。
  “不,我不能相信这件事,”索尼娅重复地说。“我不明白。你怎么在一整年内爱着一个人,但又忽然……要知道你只见过他三次。娜塔莎,我不相信你,你乱搞男女关系。三天之内把这一切统统忘掉……”
  “三天呀,”娜塔莎说,“我仿佛觉得我爱他一百年了。我觉得在爱他之前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你不能明白这一点。索尼娅,等一等,坐到这里来。”娜塔莎搂抱她,吻吻她。
  “有人告诉我,这是常有的事情,你也许耳有所闻,但是我现在才体会到了这种爱情。这与从前截然不同。我刚一看见他,我就觉得他是我的主宰,我是他的奴隶,我不能不爱他。是啊,我是个奴隶!他有什么吩咐,我一定照办。你不了解这一点。我究竟怎么办呢?我究竟怎么办,索尼娅?”娜塔莎脸上流露着幸福而惊恐的神色说道。
  “不过,你考虑考虑,你干的是什么事,”索尼娅说,“这种事情我不能置之不理。这些秘密的情书……你怎么能够容许他干这种事?”她怀有恐惧和她那难以隐藏的厌恶心情说。
  “我对你说过,”娜塔莎回答,“我六神无主,你不明白这一点,我爱他!”
  “我决不会容许他干这种事,我讲给人家听。”索尼娅突然喊了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你怎么,就看在上帝份上……如果你要讲出去,你就是我的敌人,”娜塔莎说,“你是想叫我倒霉,你希望促使我俩分离。”
  索尼娅看见娜塔莎这种恐怖的样子,不禁为女友流出了羞耻和怜悯的眼泪。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道,“他对你说过什么话?
  为什么他不到家里来呢?”
  娜塔莎没有回答她问的话。
  “索尼娅,看在上帝份上,不要告诉任何人,别使我难受,”娜塔莎央求。“你记住,不能干预这件事。我向你坦诚地说出来了……”
  “但是为什么要保守这些秘密呢?为什么他不到家里来呢?”索尼娅问道,“为什么他不直截了当地向你求婚呢?既然真是这么回事,安德烈公爵岂不给了你充分的自由?可是我不相信这种事情。娜塔莎,你总想到了,可能会有什么潜在的原因?”
  娜塔莎用她那惊奇的目光望着索尼娅,看来,这个问题头一次在她自己头脑中浮现出来,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我不知道有什么原因,不过其中总有原因吧!”
  索尼娅叹了一口气,不信任地摇摇头。
  “如果有什么原因……”她开始说。但是娜塔莎猜想到她的疑惑的心情,于是惶恐地打断她的话。
  “索尼娅,不能怀疑他,不能,不能,你明白吗?”她喊道。
  “他是不是爱你呢?”
  “他爱我吗?”娜塔莎重说一遍,对女友头脑不灵活流露出怜惜的微笑。“你不是看过信吗?你见过他吗?
  “如果他不是高尚的人呢?”
  “他!……不高尚的人吗?但愿你能了解他!”娜塔莎说。
  “如果他是个高尚的人,他就应该表明自己的意图,或者不再和你见面;如果你不想这么办,我就来代办,我给他写信,我告诉爸爸。”索尼娅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没有他我不能生活下去!”娜塔莎喊道。
  “娜塔莎,我不了解你。你说什么呀!你想想父亲,想想尼古拉。”
  “我不需要任何人,除开他之外我不爱任何人。你怎么敢说他不高尚呢?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爱他吗?”娜塔莎喊道。
  “索尼娅,走开,我不想跟你争吵,看在上帝份上,走开,你走开,你知道我感到难受。”娜塔莎用那持重、恼怒而绝望的嗓音愤愤地喊道。索尼娅抽噎着痛哭起来,从房间里跑出去了。
  娜塔莎走到桌前,毫不犹豫地给公爵小姐玛丽亚写回信,花了整个早晨她也没有写完这封信。在这封信上她给公爵小姐玛丽亚简略地写到,她们之间的误会已经化除了,多蒙安德烈公爵宽厚待人,他在外出时赐与她自由,如果在她面前犯有过错,就请她原宥,不要把这一切记在心上;但是她不能做他的妻子。在这一瞬息之间她仿佛觉得这一切都是如此简单、明了,易如反掌。
  礼拜五,罗斯托夫家里人要到乡下去,礼拜三伯爵和买主一道到他的莫斯科近郊的田庄去了。
  伯爵启程的那天,索尼娅和娜塔莎应邀前往卡拉金家出席盛大宴会,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用一辆马车伴送她们去了。在这次宴会上娜塔莎又遇见阿纳托利,索尼娅发现,娜塔莎跟他说了什么话,她想不让别人听见,而在饮宴之时她显得比以前更加激动了。当她们回家之后,她首先和索尼娅谈起话来,想消除误会,这正是她的女友索尼娅所期待的。
  “索尼娅,你评论他时讲了种种蠢话,”娜塔莎用温和的声调开始说,那声调就像孩子们想得到夸赏时常用的声调一样,“今天我要跟他作一番解释。”
  “喂,怎么样?他到底说了什么?娜塔莎,你不会生我的气,我感到非常高兴。你把全部实话说给我听。他到底说了什么?”
  娜塔莎沉吟起来。
  “哎呀,索尼娅,你如果像我这样了解他,那就好了!他说了……他问我是怎样答应博尔孔斯基的。当他知道拒绝博尔孔斯基这件事以我为转移时,他感到非常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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