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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_21 托尔斯泰(俄)
  尼古拉、他的马夫、大叔和他的猎人围绕野兽打转转,大声呼喊,命令猎犬抓野兽,每当那只豺狼向后蹲下来,他们就准备下马,每当那只豺狼抖擞精神,向那想必能够救它一命的森林走去的时候,他们就立刻向前驰去。
  还在追捕野兽开始的时候,丹尼洛就听见纵犬捉住野兽的喊声,他一个箭步跳到林边去了。他看见卡拉伊捉住豺狼,就把马儿勒住,以为猎事已经结束了。但当几个猎人还没有下马,那只豺狼抖擞精神,又在逃走的时候,丹尼洛便驱使他的栗色大马,不是向豺狼,而是迳直地向森林驰去,正如卡拉伊那样,截断野兽的去路。多亏这个方向对头,所以,当大叔的几只猎犬第二次拦住野兽的时候,他才骑着马儿驰到那只狼面前。
  丹尼洛默不作声地疾驰,左手中持着一柄拔出的短剑,像用连枷打谷似的用那条短柄长鞭抽打着栗色大马的收缩进去的两肋。
  一直到栗色大马在尼古拉身旁费力地喘气的时候,他才看见和听见丹尼洛,还听见身体倒下去的响声并且看见丹尼洛在猎犬中间趴在狼的屁股上,竭尽全力地揪狼的耳朵。很明显,无论对猎犬来说,对猎人来说,抑或对豺狼来说,现在一切都宣告结束。野兽惊恐地抿着耳朵,想方设法站起来,但是猎犬把它团团围住了。丹尼洛欠一欠身子,向前走一步,仿佛躺下来休息似的,他把整个沉重的身躯压在狼身上,同时用手一把抓住它的耳朵。尼古拉想刺杀它,但是丹尼洛用耳语说:“用不着,我们把它捆住吧。”他改变姿势,用只脚踩在狼颈上。他们把一根棍子塞在狼嘴里,把它捆住,仿佛给它加上了皮带般的勒口,之后便缚住它的两条腿,丹尼洛约莫两次拽着它滚过来,滚过去。
  他们流露着幸运而疲惫的脸色,把那只被活捉的大狼放到喷着响鼻、使人吃惊的马背上,许多只对它汪汪叫的猎犬伴随着它,把它运送到大家约定集合的地方。猎犬捉住两只小狼,灵狸捉住三只小狼。猎人们带着他们自己的猎物和故事聚集在一起,他们都走过去观看那只大狼,它低垂着它那前额宽大的脑袋,嘴里叼着一根棍子,用一对玻璃似的大眼睛注视着这群把它围住的猎犬和人。在众人碰碰它时,它那被捆着的两腿不住地颤抖,它惊恐而且随便地瞧着众人。伯爵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也骑马走来,碰碰这只狼。
  “哦!多么大的狼啊,”他说道,“大狼啊,是吗?”他问站在他身旁的丹尼洛。
  “大人,这是一只大狼。”丹尼洛连忙脱下帽子,回答。
  伯爵想起了他放走的这只狼和为此事曾与丹尼洛发生冲突的情景。
  “老弟,不过你生气了。”伯爵说,丹尼洛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羞怯地流露出天真、温顺而愉快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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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伯爵骑马回家去了。娜塔莎和彼佳答应立刻就回来。狩猎已延续下去,因为时间还很早。日当午,他们把猎犬放进长满茂密的幼林的峡谷。尼古拉站在茬地上,看见自己的全部猎人。
  尼古拉对面有一片绿色植物,他的猎人只身站在那一片榛子灌木林后的洼地里。有人把猎犬带走了,尼古拉听见他所熟悉的叫做沃尔托恩的猎犬追捕野兽时断断续续的叫声,其他的猎犬和它合在一起。它们时而停止嗥叫,时而又开始追赶。一分钟以后,孤林里传来追逐狐狸的叫声,整整一群猎犬聚集在一起,离开尼古拉,沿着沟岔朝绿荫方向追去。
  他看见几个头戴红帽子的看守猎犬的猎人沿着长满幼林的峡谷边沿疾驰,甚至还看见猎犬,他时刻等待狐狸从那边的绿荫中出现。
  那个站在洼地里的猎人开始出动了,他放出几只猎犬,尼古拉看见一只毛红、很短小、形状古怪的狐狸,这只狐狸擦挲着尾巴上的毛,沿着翠绿色的田野急急忙忙地迅跑。几只猎犬赶快向狐狸跑去。已经靠近它了,那只狐狸在这些猎犬中间弯弯曲曲地走,越来越密地兜圈子,摇摆着毛茸茸的尾巴。一只不知是谁的白犬奔袭过来,一只黑犬尾随于其后,混在一起了,几只猎犬屁股朝外地站成星状,身子微微地摆动。两个猎人骑着马向猎犬走来,其中一人头戴红帽,另一人是个外人,他身穿一件绿色的长衣。
  “这是怎么回事?”尼古拉想了一下,“这个猎人是打哪儿来的?这不是大叔的猎人。”
  几个猎人夺走了狐狸,他们没有把它系在马鞍上,久久地站在那里不动弹。那几匹马儿拖着长缰绳和那隆起的鞍桥,在他们近旁站着,几只猎犬趴在地上。猎人们挥动手臂,不知他们在怎样对付那只狐狸。正是从那里传来了号角——斗殴的信号。
  “这是伊拉金的猎人和我们的伊万闹起来了。”尼古拉的马夫说。
  尼古拉派马夫去召回妹妹和彼佳,慢步地驰向猎犬训练管理人把猎犬聚集的地点,有几个猎人向斗殴的地方疾驰去了。
  尼古拉翻身下马,在猎犬和向他驰近的娜塔莎及彼佳身旁停下来,等候斗殴了结的消息。殴斗的猎人带着系在马鞍后面的狐狸也从林缘后面驰至少爷跟前来了。他在远处就脱下帽子,尽可能恭敬地说话,但是他脸色苍白,喘不过气来,流露着愤恨的表情。他的一只眼睛被打伤了,可是他也许还不知道哩。
  “你们那里出了什么事?”尼古拉问道。
  “可不是,他要在我们的猎犬身边捉野兽啊!我那只灰色的母犬捉住了狐狸。请过来,讲讲道理吧!他要抢走这只狐狸啊!我就用这只狐狸把他打倒了。瞧,这只狐狸系在马鞍后面哩。你想要吗?”这个猎人一面说,一面指着短剑,大概他想象,他还在跟他的敌人说话哩。
  尼古拉没有跟猎人谈话,请他妹妹和彼佳稍等一会儿,他向敌对的伊拉金的猎人帮所在的地点疾驰去了。
  获胜的猎人骑马走到一群猎人中去,一些深表同情而又好奇的人把他围住,他讲述了他自己的功绩。
  问题在于,伊拉金与罗斯托夫之家发生争执,他竟然在按惯例属于罗斯托夫之家的地点狩猎,仿佛故意吩咐手下人驰到罗斯托夫之家狩猎的孤林,并且容许他自己的猎人在别人的猎犬身边追捕野兽。
  尼古拉从未见过伊拉金,但是他在见解和情感上向来就不知道中庸之道为何物,他光凭有关这个地主的横行无忌和暴戾肆虐就对他满怀仇恨,认为他是最凶恶的敌人。他十分忿怒而且激动地向他驰去,手中紧紧地握着一根短柄长鞭,已经作好充分准备,要向他的敌人采取最坚决的致人于死命的行动。
  他刚刚走到森林的阶地后面,就看见一个迎面向他走来的头戴一顶海狸皮便帽的很肥胖的地主老爷,他骑着一匹挺好看的黑马,有两个马夫伴随着他。
  尼古拉发现伊拉金不是敌人,而是一个特别想和年轻伯爵结交的、仪表堂堂的、令人尊敬的地主老爷。驰近罗斯托夫之后,伊拉金微微举起他那顶海狸皮便帽,并且说他对发生的事件深表遗憾,他就要吩咐手下人惩处那个容许自己在别人的猎犬身边追捕野兽的猎人,他请求伯爵和他结识,并且建议伯爵到他的狩猎场去狩猎。
  因为娜塔莎害怕她哥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所以十分激动地在相距不远的地方跟着他。她看见两个敌人友善地鞠躬行礼之后,便走到他们跟前。在娜塔莎面前,伊拉金把那顶海狸皮便帽举得更高了,他微微一笑,说伯爵小姐热衷于猎事而且容貌秀丽,久有所闻,真不愧为狄安娜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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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狄安娜是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和狩猎女神。
  伊拉金为了替他的猎人赎罪,坚决地请求罗斯托夫到一俄里路远的供他自己使用的山坡去打猎,根据他所说的话,那儿有许多野兔。尼古拉同意了,于是,扩大了一倍的猎人帮继续向前进发了。
  他们要经过田野才能达到伊拉金的那片山坡。猎人的行列渐渐排得整齐了。老爷们都在一起骑行。大叔、罗斯托夫、伊拉金悄悄地端详别人的猎犬,尽可能不让别人觉察到这点,他们激动不安地在别人的猎犬中间寻找自己的猎犬的敌手。
  伊拉金的猎犬群中有一只红花斑的纯种小母犬,身子略嫌矮小,但肌肉发达,有如钢铁,嘴脸清秀,有一对凸出的乌眼睛,它的优美尤使罗斯托夫为之震惊。他听说伊拉金的猎犬跑得很快,心里暗自认为这只秀丽的小母犬正是他的米尔卡的对手。
  伊拉金郑重其事地提到今年的收成,谈话谈到半中间时,尼古拉向他指了指他自己那只红花斑的母犬。
  “您这只母犬多么好看啊!”他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它跑得快吗?”
  “这只母犬吗?是的,这是一只良种母犬,它善于捕捉野兽。”伊拉金用冷淡的语声谈起他自己的那只红花斑的叶尔扎,他在一年前用了三户奴仆才向邻人买下了这只母犬,“那么,伯爵,你们的脱粒的粮食不能称道吧?”他继续说着已经开始说的话。伊拉金认为应当毕恭毕敬地回报年轻的伯爵,他于是把他的猎犬打量一番,选出了那只身段宽阔的引他注目的米尔卡。
  “您这只黑花斑母犬很好看——长得多端正!”他说。
  “是啊,还不错,会奔跑,”尼古拉回答。“我只希望有只大灰兔跑到田里来,我就向您显示一下,这只猎犬多能干!”他想了想,把脸转向马夫时,说有谁发现,即使是找到一只躺着的兔子,他就给谁一卢布赏钱。
  “我不明了,”伊拉金继续说,“别的猎人怎样妒嫉人家捕获的野兽,妒嫉人家豢养的猎犬。伯爵,我把我自己的情况说给您听吧。您知道,骑马走走,我觉得开心,您瞧,在路上遇见这么一伙人……真是好极了(他又在娜塔莎面前脱下那顶海狸皮便帽),要算兽皮嘛,我能够运回多少,这在我倒是不在乎的!”
  “对了。”
  “或者说,别人的猎犬,而不是我的猎犬抓住了野兽,会使我生气,其实我只是欣赏欣赏追捕野兽的情景而已,伯爵,是这么回事吗?以后我再来评说……”
  “捉住它,”这时候可以听见,有个停下来的灵狸看管人拖长声调大声喊道。他站在茬地里的小丘上,举起那根短柄长鞭,又拖长声调重复地说:“捉——住它!”(这一声喊叫和那举起的长鞭,意味着他看见了自己面前那只躺着的兔子。)“啊,他好像看见了,”伊拉金漫不经心地说,“也好,伯爵,我们去纵犬追捕一阵子!”
  “好的,要骑马赶到……怎么样,一同去吗?”尼古拉一面回答,一面瞅着叶尔扎和大叔的红毛鲁加伊,他一次都没有叫过自己的猎犬跟这两个对手较量较量。“如果它们真要把我的米尔卡的耳朵撕下来,那怎样啊!”他想道,一边跟大叔和伊拉金并排地向野兔走去。
  “大兔子吗?”伊拉金向那个发现野兔的猎人身边走去时问道,他不无激动地环顾四周,打着唿哨招呼叶尔扎。
  “米哈伊尔·尼卡诺雷奇,您怎么?”他把脸转向大叔,问道。大叔皱着眉头继续骑行。
  “我干嘛硬要过问呢?正当的事情,去干吧!——为了买一只猎犬,付出了你们全村的数以千计的卢布。你们衡量一下自己的猎犬吧,让我来瞧瞧!”
  “鲁加伊!看你的!鲁加尤什卡!”他补充一句话,情不自禁地用这个小名来表示他的温情和对这只红毛公犬所寄托的希望。娜塔莎看见而且感觉到这两个老头子隐藏在内心的激动,而她自己也随之激动起来。
  那个猎人扬起一根短柄长鞭,站在山岗上,老爷们缓缓地向他驰去,地平线上的几只猎犬从兔子身边拐个弯走开了,不是老爷们,而是猎人们也走开了。大家慢慢地,沉着地向前走去。
  “兔子头朝向何方?”尼古拉向发现野兽的猎人走近百来步,问道。可是那个猎人还来不及回答,那只灰色的兔子就预感到会有不祥之事,再也不卧在那儿,跳起来了。一群带系索的猎犬大声嗥叫,冲下山去捉野兔;几只未系皮带的灵狸从四面八方奔跑着去赶上猎犬捕捉野兔。那些慢步行进的猎犬看管人把猎犬赶在一起时,喊道:“站住!”灵狸看管人在放出猎犬时喊道:“捉住它!”他们在田野上奔跑起来。心平气和的伊拉金、尼古拉、娜塔莎和大叔都飞奔着,他们自己也不晓得要怎样奔跑,跑到何处去,他们只看见猎犬和兔子,提心吊胆,生怕看不见即使是一瞬间的追捕野兽的情景。他们碰到了一只跑得很快的肥大的兔子。它跳了起来,没有马上奔跑,而是竖起耳朵,谛听从四面八方突然传来的喊声和马蹄声。它不很快地跳了十来下,让猎犬追到身边来,最后选好了方向,了解到它会发生危险,于是抿起耳朵,使劲地奔去。它躺在茬地上,但是它前面有一片翠绿的田野,泥泞难行,那个发现兔子的猎人的两只猎犬离得最近,首先盯着看了看,窜了过去,但是隔得远,还没有走到兔子面前,那只伊拉金的红花斑母犬叶尔扎忽然从后面飞奔出来,离兔子只有一只猎犬的距离,它瞄准兔子尾巴,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它以为它把兔子抓住了,于是倒栽葱似地翻了个跟头。兔子拱着背,跑得更快了。臂部宽大的黑花斑母犬米尔卡从叶尔扎后面飞也似地跑出来,很快就赶上兔子了。
  “米卢什卡!我亲爱的!”可以听见尼古拉洋洋得意的喊声。米尔卡看起来马上就要袭击,把兔子抓起来,但是它赶到兔子面前,兔子跑掉了,它的打算落空了。灰兔摆脱了追捕。那只美丽的母犬叶尔扎又追上来,在那只灰兔尾巴上方伸出两只前脚,它好像是在打量一番,希望不出差错,要抓住兔子的后腿。
  “叶尔扎尼卡!我的亲姐姐!”可以听见伊拉金的怪腔怪调的哭声。叶尔扎听不懂他的哀求。就在他不得不等待它抓住灰兔的那一瞬间,灰兔霍地一转身,滚到翠绿的田野和茬地之间的界沟中去了。叶尔扎和米尔卡就像套在单辕车上的一对马,并排地追捕兔子;这只兔子在界沟里觉得更困难,猎犬不能很快地向它逼近来。
  “鲁加伊!鲁加尤什卡!正当的事情,去干吧!”这时候可以听见另一人的喊声,于是大叔的那只红毛驼背的公犬挺直身子、弓着背向前跑去,一直跑到头两只猎犬身边,后又跑在它们前面显现出令人震惊的奋不顾身的样子向那只兔子扑将过去,把它从界沟撞到田里,在泥深没膝的田里,公犬又一回拼命地鼓起力气,只见它背上粘满了污泥,和兔子一起飞快地滚下去。站成星状的猎犬把它围住了。俄而,大伙儿站在聚成一圈的猎犬周围。唯有走运的大叔一人翻身下马,把那野兔的小腿割下来。他轻轻地抖动着那只野兔,让血流出来,他惊惶不安地东张西望,不知如何措手脚,一面开口说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说些什么。“瞧吧,这是正当的事情,去干吧……瞧,这只猎犬……它在所有的猎犬中出类拔萃,无论是价值一千卢布的猎犬,抑或是价值一卢布的猎犬都比不过它——正当的事情,可以去干!”他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愤愤地环视四周,仿佛咒骂什么人似的,仿佛人人都是他的敌人,人人都会欺侮他,现在他才最后证实了自己是对的。“瞧,你们那价值一千卢布的——正当的事情,可以去干!”
  “鲁加伊,给你兔子的小腿!”他说道把那割下来的粘着污泥的小腿扔给它。“你得到应有的报酬——正当的事情,可以去干!”
  “它真累坏了,它一连三次独自追赶逃走的兔子。”尼古拉说,他既不听他人说话,也不关心是否有人听他说话。
  “这样拦截算啥!”伊拉金的马夫说。
  “只要一落空,任何一只看院子的狗赶上去都能捉住它。”就在这个时候伊拉金说道,他满面通红,由于狂奔疾驰和心情激动,他很费劲地喘气。正是在这个时候,娜塔莎不歇一口气,洋洋得意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使人觉得头嗡嗡地响。她这一声尖叫表示在同一时刻其他猎人在谈话中所表示的全部意义。这一声失叫令人觉得非常奇怪,假如在别的时刻,连她自己也不得不为这一声粗野的尖叫而感到害臊,大家也一定会觉得奇怪。大叔自己用鞍带把猎获的灰兔系在鞍后,灵活而敏捷地把它搭在马屁股后面,他这个动作仿佛在指责这些人似的,他这副样子就像他不愿跟任何人说话似的,他于是跨上他那匹淡栗色的骏马,疾驰而去。除他而外,大家都闷闷不乐,觉得受到很大的委屈,纷纷地四散,这之后过了许久他们才恢复了从前那种假装的冷淡。他们还久久地端详那只红花的鲁加伊,它全身沾满污泥,驼起背来,铁链条发出轻微的丁当的响声,表现出胜利者的泰然自若的样子,跟在大叔的马后向前走去。
  “当事情与追捕野兽无关的时候,那怎样呢,我和所有的猎犬一样。唔,可是在追捕野兽的那个时候,就够你瞧的!”
  尼古拉仿佛觉得这只猎犬的神色在这样说。
  过了很久,当大叔骑马走到尼古拉跟前和他谈话的时候,他感到非常荣幸,在这一切发生之后,大叔又理睬他,跟他谈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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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当伊拉金和尼古拉告辞的时候,尼古拉呆在离家太远的地方,于是他接受大叔的建议,留下猎人和猎犬,在米哈伊洛夫卡村大叔那里住宿。
  “既然您要到我这里来——是件正当的事情,来吧!”大叔说,“当然再好不过了;您看,天气很潮湿,”大叔说,“休息休息吧,让伯爵小姐乘轻便马车回家,”大叔的建议被接受了,派出了一个猎人到奥特拉德诺耶去要一辆轻便马车,尼古拉偕同娜塔莎及彼佳骑马到大叔那里去了。
  约莫有五个男仆——有大有小——跑到正门台阶上迎接老爷。几十个妇女,有大有小,有老有少,都从后门台阶探出头来观看驰近的猎人。娜塔莎这个骑马的小姐的出现,使得大叔的家仆的好奇心理达到那种程度,以致其中许多人并不因为她的出现而感到害羞,都向她跟前走去,看看她的眼睛并在她面前评论她,就像评论展览的怪物一样,怪物并不是人,它不会听见,也听不懂他们所说的话语。
  “阿琳卡,你瞧,她侧身骑马!她骑在马背上,下摆晃晃荡荡……瞧,还有小角笛哩!”
  “我的老天爷,有一把小刀!……”
  “瞧,她是鞑靼女人!”
  “你怎么没有倒栽葱似地滚下来呢?”一个最大胆的女人直截了当地向娜塔莎转过脸来说。
  大叔在他那长满草木的花园里的小木屋的台阶旁下马,朝他的家里人瞥了一眼,用命令的口气叫了一声,要闲人走开,为迎接客人和猎人做好一切必需做的事。
  大家都四散奔跑。大叔把娜塔莎从马鞍上抱下来,拉着她的手领她登上不稳的木板台阶。屋子并没有抹灰泥,墙壁是圆木制的,不太清洁,看不出住户存心把屋子弄脏,但并不显得杂乱。门斗里发散出新鲜苹果的气味,到处挂满了狼皮和狐狸皮。
  大叔领着客人们经过接待室走进一间摆有折桌和几把红交椅的小厅,继而将他们领进一间摆有桦木圆桌和长沙发的会客室,然后又将他们领进书斋,书斋里放着一张破沙发和旧地毯,墙上挂着苏沃诺夫、主人的双亲和他本人身穿军装的画像。书斋中可以闻到一股强烈的烟草味和猎狗腥味。
  在书斋里大叔请客人们就座,让他们像在家里一样安顿下来,他自己便走出去。鲁加伊的脊背还没有弄干净,就走进书斋,躺在沙发上,用舌头和牙齿把身子清理干净。书斋外面有一道走廊,可以看见走廊里的帘幕破旧的屏风。从屏风后面传来妇女的笑声和耳语声。娜塔莎、尼古拉和彼佳都脱下衣服,在长沙发上坐下来。彼佳把臂肘支在扶手上,立刻睡着了。娜塔莎和尼古拉默不作声地坐着。他们的面颊发烧,他们都觉得很饿,也很快活。他们互相瞥了一眼(尼古拉打猎之后认为没有必要在这间房里显示他这个男子比妹妹更加优越);娜塔莎向她哥哥使了个眼色,二人还来不及想到借口,忍耐不住,很快就哈哈大笑起来。
  过了片刻,大叔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卡萨金男上衣,一条蓝裤子,一双小皮靴。娜塔莎感到,她在奥特拉德诺耶带着惊异和嘲笑的神态曾经看见大叔穿的这一套服装,是一套真正华丽的服装,丝毫不次于常礼服和燕尾服。大叔心里也高兴,兄妹的嘲笑不仅没有使他生气(他连想也不会想到竟有人嘲笑他的生活),而且他自己也附和他们,无缘无故地大笑起来。
  “好一个年轻的伯爵小姐——好得很,真行!——我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小姐啊!”他说,一边把一杆长烟袋递给罗斯托夫,而把另一杆截短的烟斗习惯地夹在三个指头之间。
  “她骑马跑了一天,像个男子大丈夫,若无其事!”
  大叔进来之后不久,一个少女把门打开了——凭脚步声就可以明显地猜出她是赤着脚的;一个貌美的约莫四十岁的女人双手捧着一只摆满食物的大托盘走进房里来,她长得很肥,面颊绯红,双下巴,粉红的嘴唇看起来非常肥厚。她的目光和每个步态都流露着诱人的魅力,彬彬有礼和殷勤好客的热情,她环视客人,含着温和的微笑,毕恭毕敬地向他们鞠躬行礼。虽然她非同一般地肥胖,这就迫使她向前隆起胸脯和肚子,把颈向头仰,但是这个妇人(大叔的女管家)走起路来却异常轻快。她走到桌前,把托盘放下,用那双洁白而肥胖的手很灵活地把酒瓶、小菜和各种馔肴摆在桌上,把剩盘拿走。她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便走开,脸上堆着笑容站在门房,“瞧,我多么捧哩!现在你了解大叔吧?”她的出现仿佛在对罗斯托夫这样说。怎么能够不了解呢,非但罗斯托夫,还有娜塔莎都了解大叔,当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走进来时,他们都了解大叔皱起眉头、微微撇起嘴唇流露出幸福的洋洋自得的微笑所包含的意义。托盘里摆着草浸酒、果子露酒、腌蘑菇、乳清黑麦饼、鲜蜜、煮熟的丝丝响着冒气的蜂蜜、苹果、生核桃、炒核桃和蜜饯核桃。之后阿亚尼娅·费奥多罗夫娜端来了蜜糖果子酱、白糖果子酱、火腿、刚刚烤好的母鸡。
  这一切均由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经营管理、收集和熬制。这一切都发散着香气,都带有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的味道。这一切鲜美多汁,白净而清洁,带有欣喜的笑意。
  “伯爵小姐,请吃一点吧,”她一面说,一面给娜塔莎递上这,递上那。娜塔莎什么都吃,她仿佛觉得,这种乳清黑麦饼、这种芬芳可口的果酱、蜜饯核桃和烤鸡,她在任何地方从未见过,亦从未吃过。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走出去了。罗斯托夫和大叔共饮樱桃酒佐餐,一面侃谈过去和未来的猎事,提及鲁加伊和伊拉金的猎犬。娜塔莎两眼闪闪发光,腰板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听他们说话。她有几次想把彼佳喊醒,叫他吃点什么东西,可是他说些听不懂的话,看起来他还没有睡醒。在这个新环境中,娜塔莎心中觉得很快活,很舒畅,她只是害怕那辆轻便马车会过早地开来接她。就像人们在自己家中首次接待友人时常有的情形那样,在偶尔一阵沉默之后,大叔为回答客人们心中想问的话,便这样说:
  “瞧,我就这么活上一辈子……人一寿终正寝——正常的事情,行啦?——什么都化为乌有。干嘛要作孽!”
  当大叔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面部表情意味深长,甚至动人。罗斯托夫这时不禁想起他从父亲和邻人人那里听到有关大叔的好评。大叔在全省范围内享有最高尚最无私的怪人的美名。有人请他评判家中事,请他做个遗嘱执行人,把秘密讲给他听,推选他担任审判官或其他职务,但他总要坚决拒绝公务,秋季与春季他骑着自己那匹淡栗色骟马在田野里消磨时光,冬季在家中歇息,夏季在草木茂盛的花园中乘凉。
  “大叔,您为什么不在政府里供职呢?”
  “我做过工作,后来不干了。不中用了,实在是这么回事,算啦,什么事情我也弄不明白。这都是你们的事情,我不够聪明。至于说打猎,那就不同了,这是正当的事情,可以去干!请您开开门吧,”他喊了一声,“您为什么关起门来了?”走廊(大汉称之为走廊)末端的一扇门通向侍候地主狩猎的单身仆人住所,即所谓猎人的仆人住所。可以听见一双赤脚仓促地啪嗒啪嗒地走动起来,一只看不见的手打开了通往仆人住所的门。从走廊里开始清晰地听见巴拉莱卡琴声,显而易见,是个什么能手在弹奏。娜塔莎静听琴声已经听了很久,现在她走到走廊上,以便听得更清晰。
  “这是我的马车夫米季卡……我替他买了一把挺好的巴拉莱卡琴,我很喜欢听。”大叔说。大叔有个这样的规矩:他从狩猎归来时,叫米季卡在单身仆人住所里弹奏巴拉莱卡琴。
  大叔爱听这种音乐。
  “弹得多么好啊!真是太棒了”尼古拉带着几分不自觉的轻蔑的口气说,仿佛他不好意思承认,他觉得这种琴声好听。
  “什么太棒呀?”娜塔莎意识到哥哥说话的口气,便带着责备的意味说。“并不是太棒,而是富有怎样的魅力啊!”她觉得大叔的腌磨菇、蜂蜜和果子酒是举世最可口的食品,她也觉得这支曲子在这个时刻是音乐魅力的顶峰。
  “请您再弹一曲吧。”巴拉莱卡琴声一停止,娜塔莎就对着那扇门这样说。米季卡把弦调准,又铮铮地奏起芭勒娘舞曲,带有一串连续的滑音和变奏。大叔坐在那里,侧起脑袋听着,他脸上微露笑意。芭勒娘舞曲的旋律重复了百来次。一连调了几次琴弦,又听到悠扬悦耳的琴声,听众不感到厌倦,只想一次又一次地听他弹奏。阿西娅·费奥多罗夫娜走进来,把那肥胖的身躯靠在门楣上。
  “请问您想听吗?”她含着微笑(酷似大叔的微笑)对娜塔莎说。“他在我们这里弹得最出色。”她说。
  “这一段他弹得不对头,”大叔忽然间做出有力的手势说,“这一段要弹出一阵阵爆发的声音——真是如此——要弹出一阵阵爆发的声音。”
  “难道您会弹琴吗?”娜塔莎问道。大叔没有作答,微微一笑。
  “阿尼秀什卡①,你看看那把吉他的琴弦还好吗?隔了好久没有摸它了——真是如此!——荒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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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尼秀什卡是阿尼西娅的爱称。
  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迈着轻盈的脚步,乐意地走去完成主人吩咐她做的事情,她把吉他拿来了。
  大叔不看任何人,吹掉吉他上的灰尘,用那瘦骨嶙峋的手指敲了敲琴面,调准琴弦,坐在安乐椅上,纠正姿势。接着他摆出一点舞台姿势,略微向前伸出左手肘弯,握住吉他琴颈稍高的地方,向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使个眼色,开始不弹芭勒娘舞曲,先奏一声清脆而嘹亮的和弦,之后合乎节奏地悠闲自得地然而刚健有力地用那极慢的速度弹奏一支著名的曲子《在大街上》。含着庄重而愉快的节拍(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的整个身心都洋溢着这种喜悦),尼古拉和娜塔莎心中开始应声合唱这支歌曲的调子。阿西尼娅·费奥多罗夫娜脸红起来,用手绢捂着,笑嘻嘻地从房里出去。大叔认真严肃地刚健有力、音调纯正地弹奏这支歌曲,他以变得热情洋溢的目光望着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离开的那个地方。他脸上微微发笑,尤其是在弹得起劲,拍子逐渐加快,在弹奏一串连续的滑音的地方突然中断的时候,从他那斑白胡子的一边流露出更加得意的笑容。
  “好极了,好极了,大叔,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他刚刚奏完,娜塔莎就大声喊道。她从座位上跳起来,拥抱大叔,吻吻他,“尼古连卡,尼古连卡!”她一面说,一面回头望望哥哥,好像在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啊?
  尼古拉也很喜欢大叔弹琴。大叔第二次弹奏这支曲子。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的笑脸又在门口出现了,她后面还露出另外几张面孔……他弹奏着……汲那清凉的泉水,姑娘喊一声“你等一等!”他又灵巧地奏出一串连续的滑音,之后猝然停止,耸耸肩膀。
  “喂,喂,亲爱的,大叔。”娜塔莎用那哀求的嗓音哼哼起来,仿佛她的生命以此为转移。大叔站起来,仿佛他身上有两个人,其中一人对快活的人露出严肃的微笑,快活的人却很认真地做出一个幼稚的起舞动作。
  “喂,侄女!”大叔喊了一声,他向娜塔莎挥了挥那只停奏和弦的手。
  娜塔莎扔下披在她身上的头巾,向大叔面前跑去,她双手叉腰,耸耸肩膀,停步了。
  这个受过法籍女侨民教育的伯爵小姐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和怎样从她呼吸的俄罗斯空气中吸取了这种精神?而且从中获得了老早就应受到 PaBle排挤的舞姿?但是这种精神和舞姿正是大叔向她企求的、无可效法的、未经研究的俄罗斯精神和舞姿。她一停下来。就向大夥儿微微一笑,显得庄严而高傲、狡黠而愉快,尼古拉和所有在场的人最初都担心她做得不太对头,但是这种担心消失了,他们都在欣赏她呢。
  她做得恰如其分,而且是这样准确,完全准确,以致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立即把那条她非用不可的手绢递给她,透过笑声,阿尼西娅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一面瞧着这个苗条的风姿优美的伯爵小姐,而这个小姐显得陌生,她身穿绸缎和丝绒衣裳,而且很有教养,她竟擅长于领会阿尼西娅身上的一切,以及阿尼西娅的父亲、婶婶、大娘,每个俄罗斯人身上的一切。
  “嘿,伯爵小姐,——正当的事情,可以去干!”大叔跳完舞以后,面露愉快的笑意说。“啊,侄女呀!只希望给你选个呱呱叫的丈夫,——正当的事情,可以去干。”
  “已经选上了。”尼古拉微笑地说。
  “哦?”大叔疑惑地望着娜塔莎,惊讶地说。娜塔莎含着幸福的微笑,肯定地点点头。
  “还要提他是什么人呀!”她说道。但是她刚刚把话说完,她内心忽然升起了另一种思绪和感情。“当尼古拉说:‘已经选上了’这句话时,他的笑容意味着什么?他对这件事感到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好像在想,假如我的博尔孔斯基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而高兴,就决不会表示赞许的。不,他什么都会明白的。目前他在哪儿呢?”娜塔莎想了想,她的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但是这种表情只持续了一瞬间。“不去想它,也不敢想这件事。”她含着笑意自言自语地说,随即坐在大叔身旁,请他再弹点什么。
  大叔还弹奏一支曲子和华尔兹舞曲,然后就沉默片刻,咳嗽几声清清嗓子,又唱起他爱唱的猎人曲:
    ……黄昏瑞雪纷纷下……
  大叔像老百姓那样唱着,他天真地确信,一支歌的全部意义只在于歌词,曲调会自行产生,而孤单的曲调是不存在的,曲调仅只是为和谐服务而已。因此大叔无意中哼出的这种曲调,如同鸟鸣一般,也是异常好听的。大叔的歌唱使娜塔莎欣喜万分。她决定不再学拉竖琴,只要弹奏吉他就行了。
  她向大叔要一把吉他,立刻挑选了这支歌的和弦。
  九点多种,一辆敞篷马车、一辆轻便马车来接娜塔莎和彼佳,还派来三个寻找他们的骑马的人。一个被派来的人说,伯爵和伯爵夫人都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心里焦急不安。
  他们像抬死尸一样把彼佳抬到敞篷马车上,娜塔莎和尼古拉乘坐轻便马车。大叔把娜塔莎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怀着前所未有的亲情和她告别。他步行把他们送到桥头,他们要涉水绕过这座不能通行的大桥,他吩咐几个猎人打着灯笼在前面骑行。
  “亲爱的侄女,再会!”可以听见他在黑暗中喊了一声,这已不是娜塔莎从前熟悉的声音,而是歌唱《黄昏瑞雪纷纷下》的声音了。
  在他们驶过的村庄可以看到红色的灯光,可以闻到令人愉快的炊烟的气味。
  “这个大叔多么富有魅力啊!”当他们驶到大路上的时候,娜塔莎说道。
  “是啊,”尼古拉说,“你不觉得冷吧?”
  “不,我挺好,我挺好。非常畅快,”娜塔莎甚至惶惑不安地说。他们沉默好半晌。
  夜晚是黑暗的,潮湿的。看不见马匹,只听见它们在望不见的泥泞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这个童稚的敏感的贪婪地获取和领会各种生活印象的心灵中起了什么变化呢?这一切在这个心灵中是怎样容纳的呢?她快要驶到家门里,忽然唱起《黄昏瑞雪纷纷下》这首歌曲的调子,一路上她都在捕捉这个调子,最后她捕捉到了。
  “捕捉到了吗?”尼古拉说。
  “尼古连卡,现在你心里在想什么呢?”娜塔莎问道,他们都喜欢互相提出这个问题。
  “我吗?”尼古拉回忆时说道,“你要知道,最初我以为鲁加伊这只红毛公犬很像大叔,它若是人,它就会把大叔养在自己身边,不是因为大叔驰骋有素,就是因为他与人和衷共济,不然怎么会把他养在身边。大叔与人相处多么融洽啊!不是吗?喏,你以为怎样?”
  “我吗?你别忙,你别忙。对了,起初我认为,我们乘坐马车,心里想到走回家去,可是天知道我们在黑暗中会把车子开到哪里去,忽然我们来到一个地方,我们看见我们不是呆在奥特拉德诺耶,而是置身于仙境。之后我还以为……不,我想要说的就是这些了。”
  “我知道,那个时候你一定是在想他。”当娜塔莎凭尼古拉的嗓音认出他时,尼古拉微笑着说。
  “不,”娜塔莎回答,虽然她真的想到安德烈公爵,同时也想到他会喜欢大叔。“我总在回想,一路上我不断地回想:阿尼秀什卡非常好,非常好……”娜塔莎说道。尼古拉听见她的响亮的、无缘无故的、显得幸福的笑声。
  “你知道,”她忽然说,“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像现在这样幸福,这样平静。”
  “这真是废话、蠢话、无稽之谈,”尼古拉说,心里想了想:“我这个娜塔莎多么富有魅力!我不仅现在,而且将来也不会有像她这样的朋友。她为什么要嫁人?希望我和她永远在一起乘车闲游。”
  “这个尼古拉多么可爱!”娜塔莎想道。
  “哦!客厅中还有灯光,”她指着住宅的窗户说,在这潮湿的、给人以温柔感觉的黑夜,这几扇窗户反射出美丽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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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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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利亚·安德烈伊寄伯爵已辞去首席贵族的职位,因为这个职位的花费巨大。可是他的景况一直未见好转。娜塔莎和尼古拉常常看见双亲激动不安地私下商议,常常听见有关出售罗斯托夫祖遗的豪华住宅和莫斯科近郊的地产的传言。既已辞去首席贵族的职位,就毋须接待众多的客人,因此奥特拉德诺耶的生活较诸往年更清静了;然而这栋高大的住宅和厢房仍旧住满了人,家里仍然常有二十余人用餐。他们都是一些在家里住惯了的亲人,几乎全是家庭成员,或者是一些似乎必须在罗斯托夫伯爵家里居住的人。这些人中有乐师季姆勒及其妻子、舞蹈教师约格尔及其眷属、经年住在家里的老小姐别洛娃,尚有其他许多人:彼佳的几个教师、小姐们从前的家庭女教师、那些只认为住在伯爵家里比住在自己家里更舒适更有利的人。此时的光景与昔日不同,门前的车马稀少了,但是生活的进程与昔时无异,不如此伯爵与伯爵夫人就不能设想怎样继续活下去。猎事依然如故,而且尼古拉扩大了它的规模,马厩里仍然有五十匹马和十五名马车夫,命名日里仍旧馈赠珍贵的礼品,举行盛大的宴会,藉以款待全县的佳宾;伯爵家中照常打纸牌——惠斯特牌和波士顿牌,他让大家看见他发牌,天天让邻座赌赢几百卢布,而邻座则把同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打牌视为一笔可观的进款。
  伯爵经营自己的产业,就像陷入巨大的捕兽网那样,他竭力想要自己不相信他给缠住了,可是他每走一步,就给缠得更紧,感到自己既不能撕破把它缠住的网子,也不能小心地、忍耐地着手把它解开来。伯爵夫人怀有抚爱之心,她意识到她的孩子们都要破产,伯爵没有什么过错,他不能不像现在这样做人,因为他也意识到他和他的孩子们都要破产,所以他本人感到痛苦(虽然他把这一点加以隐瞒),她正在寻找有济于事的办法。从她这个妇女的观点出发,她的办法只有一套,就是叫尼古拉娶一个富有的未婚女子。她也意识到这是最后一线希望,假如尼古拉拒绝她给他找到的配偶,那么就要永远放弃改善境况的机会。这个配偶即是朱莉·卡拉金娜,她的父母都是极好的、道德高尚的人,从童年时代起,罗斯托夫一家人就认识她,现正因为她的最后一个兄弟已经辞世,她成为有钱的及笄的姑娘了。
  伯爵夫人直接给莫斯科的卡拉金娜写信,向她提出她的女儿和她儿子的婚事,并且获得她的同意的答复。卡拉金娜在回信中说她自己是同意的,但这件事完全取决于她的女儿的心意。卡拉金娜邀请尼古拉到莫斯科去做客。
  伯爵夫人有几次眼睛里噙着泪水对儿子说,她的两个女儿都已安排出阁,现在她的唯一的愿望,就是要亲眼看见他娶妻。她说只要办成这件事,她躺在棺材里也会安心的。后来她又说,她看中了一个极好的姑娘,要向他探问一下他对这门婚事的意见。
  在其他几次谈话中,她夸耀朱莉,并且劝他去莫斯科度假,快活一阵子。尼古拉心里猜测,他母亲的这几次谈话的用意何在,后来在一次谈话中,他使母亲说出心里话。她向他直言,目前改善境遇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他和卡拉金娜的这门婚事上。
  “如果我爱一个没有财产的姑娘,那又怎样呢,妈妈,难道您要我为着财产而牺牲情感和荣誉么?”他问她母亲,但不明白他提出的这个问题的严峻,他只想显示一下自己的高尚情操。
  “不,你不了解我,”母亲说,但她不知道怎样替自己辩护。“尼古连卡,你不了解我。我希望你活得幸福。”她补充说,并且感觉到她所说的不是实话,她已经现出窘态,她哭了起来。
  “妈妈,您别哭,您只要告诉我,希望这么办,您也知道,为了要您心地安宁,我可以献出我的生命,献出我的一切,”尼古拉说,“我可以为您牺牲一切,甚至牺牲自己的感情。”
  但是伯爵夫人不愿意这样提出问题: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作了牺牲,而她自己倒希望为他而作出牺牲。
  “不,你不了解我,我们不要谈了。”她揩眼泪时说道。
  “是啊,也许我真的爱一个贫苦的姑娘,”尼古拉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我要为财产而牺牲爱情和荣誉吗?我觉得惊讶的是,母亲怎么会对我说出这种话。因为索尼娅贫穷,我就不能爱她了,”他想道,“就不能回报她那始终如一的忠诚的爱情。真的,我和她在一起,比同什么朱莉这种玩物在一起更加幸福。我不能强制自己的感情,”他对自己说,“如果我爱索尼娅,对我来说,我的爱情比一切都更强烈,都更崇高。”
  尼古拉没有到莫斯科去,伯爵夫人不再跟他谈到结婚的事情,她很忧愁地、有时愤恨地看见她儿子和没有嫁妆的索尼娅越来越接近的迹象。她为此而责备自己,但是她不能不唠叨,不能不挑剔索尼娅,常常无缘无故地把她拦住,用“您”与“我可爱的”来称呼她。这个善良的伯爵夫人为此事而对索尼娅大发脾气,这个贫穷的黑眼睛的外甥女是如此温顺、仁慈、无限忠诚,对自己的恩人们怀有感激之情,而且如此忠贞、始终不渝、自我牺牲地钟爱尼古拉,对她简直是无可指责的。
  尼古拉在父母身边快要度完自己的假期。他们收到了未婚男子安德烈公爵自罗马寄来的第四封信,他在信中写到,如果不是在温暖的气候中他的伤口突然裂开,以致他不得不将行期推迟至来年年初的话,他早已在回归俄国的路上了。娜塔莎仍然钟爱她的未婚夫,仍旧由于这种爱情而感到安慰,她对生活中的一切欢乐依旧十分敏感;可是在娜塔莎和他离别的第四个月月底,就有一种她不能克服的忧愁开始一阵阵向她袭来,她在怜悯她自己,她觉得遗憾的是,她不为任何人白白地糟踏了时光,在这段时间她觉得她能够钟爱他人和被人钟爱。
  罗斯托夫家中笼罩着怏怏不乐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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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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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诞节节期到了,除开敷敷衍衍的午祷,除开邻人和家仆们的庄重而乏味的祝贺,除开人人穿上新衣裳而外,没有任何庆祝圣诞节日的特别的东西,在这无风的零下二十度的严寒中,在这冬夜的星光下,令人感到要庆祝这个节日的强烈愿望。
  节日的第三天,午膳后,家里人都各自回到房里。这是一天中最烦闷的时刻。尼古拉早晨骑马到邻居们那里去串门,此时他在摆有沙发的休息室里睡着了。老伯爵在他自己的书斋里休息。索尼娅坐在客厅的一张圆桌旁临摹图案。伯爵夫人按顺序把纸牌摆开。侍从丑角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带着那悲伤的面容和两个老太婆一同坐在窗前。娜塔莎走进了这个房间,她走到索尼娅跟前,看看她在做什么,然后就走到母亲跟前,默不作声地停步了。
  “你为什么走来走去呢?像个无家可归的人?”母亲对她说,“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他……现在,我立刻需要他,”娜塔莎说道,她的眼睛闪闪发亮,面露笑容。伯爵夫人抬起头,目不转睛地向女儿瞥了一眼。
  “妈妈,甭看我,甭看我,我就要哭了。”
  “坐下,和我坐在一起呆一会儿吧,”伯爵夫人说。
  “妈妈,我需要他。为什么就这样把我憋死,妈妈?……”她的语声猝然中断了,眼泪夺眶而出,为了不让人注意,她飞快地转身,从房里走出去了。她走到摆满沙发的休息室,站了一会,思忖片刻,便向女仆居住的房间走去。那里有一个老女仆对从奴仆那里跑来的婢女嘟嘟嚷嚷,户外的寒气噎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要去玩啦,”老太婆说,“无论什么事都各有定时。”
  “放开她吧,孔德拉季耶夫娜,”娜塔莎说道。“你去吧,玛夫鲁莎,你去吧。”
  娜塔莎准许玛夫鲁莎走开后,便穿过大厅向外间走去。一个老头子和两个年轻的仆人正在打纸牌。当小姐走进房里来,他们停止打牌,站了起来。“我要对他们怎么办呢?”娜塔莎想了想。
  “不错,尼基塔,请你走一趟……”(“我要派他去哪里呢?”)“是的,你到仆人那里去把一只公鸡送来;是的,米沙,你去拿点燕麦来。”
  “您吩咐我去拿点燕麦吗?”米沙欣喜地、乐意地说。
  “你去吧,快点去吧。”老头子再次地吩咐他。
  “费奥多尔,你给我拿一段粉笔来。”
  她走过小吃部时,吩咐生茶炊,虽然这时分根本不是饮茶的时候。
  管理小吃部的福卡是全家中的一个脾气最大的人,娜塔莎喜欢在他身上试试她的权柄。他不相信她的话,便走去问个明白。
  “这个小姐可真行!”福卡说,他对娜塔莎虚伪地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这个家庭中没有一个人像娜塔莎这样派遣出这么多的人,给他们布置这么多的事儿。她不能与己无关地望着这些人而不派遣他们到什么地方去做点什么事。她好像要试试他们之中有什么人会对她发怒,会对她生闷气,但是除开娜塔莎而外,人们并不喜欢执行任何人的命令。“我应该做什么事呢?我应该到哪里去呢?”娜塔莎在走廊中慢慢行走时这样思忖。
  “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我会生下个什么?”她问那个穿着女短棉袄向她迎面走来的侍从丑角。
  “你生个跳蚤、蜻蜓、螽斯。”侍从丑角答道。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老是说些同样的话。哎呀,我去哪里好呢?我怎么办好呢?”她两脚咚咚响地跑到约格尔那里去了,他和妻子住在楼上。有两个家庭女教师坐在约格尔那里,桌上摆着几盘葡萄干、胡桃和杏仁。家庭女教师正在谈论在什么地方居住比较便宜,在莫斯科,还是在敖得萨。娜塔莎坐了一会儿,她带着严肃的若有所思的表情听了听她们谈话,随即站起来。
  “马达加斯加岛,”她说道。“马——达——加斯——加。”她把每个音节清晰地重说一遍,她不回答肖斯小姐向她所说的内容,就从房里走出去。
  她的弟弟彼佳也在楼上,他和照管小孩的男仆在安放打算在晚上放的烟火。
  “彼佳,彼得卡①,”她对着他大声喊道。“把我背下楼去。”彼佳跑到她眼前,把背转向她。她跳到他背上,用手搂住他的颈顶,他一蹦一跳地背着她往前奔跑。“不,用不着背了——马达加斯加岛。”她从他背上跳下来,说道,就走下楼去。
  娜塔莎好像走遍了她自己的王国,试了试她的权力,她坚信,大家都服服贴贴,但她还觉得寂寞,于是走到了大厅,她拿起吉他坐在厨子后面昏暗的角落,开始弹出几个低音,弹奏她曾在彼得堡和安德烈公爵一同听过的歌剧中的短句。在别的听众看来,她用吉他弹奏的乐句毫无意义,但是这些乐音在她想象中却勾起许多回忆。她坐在厨子后面,把视线集中到小吃部的门里射出来的一道阳光上,她一面听她自己弹奏,一面回忆往事。她正处在回忆往事的状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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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彼得卡是彼佳的爱称。
  索尼娅拿着一只酒杯穿过大厅走进小吃部。娜塔莎望了望她,又望望小吃部的那条门缝,她仿佛觉得,她正在回想,有一道阳光从小吃部的门缝中射出来。索尼娅拿着酒杯走进去。“这情景和回忆不爽毫厘,”娜塔莎想了想。
  “索尼娅,这是啥调儿?”娜塔莎用指头拨弄一根粗粗的琴弦时大声喊道。
  “哦,你在这里呀!”索尼娅吓得颤抖了一下,然后说,她走到娜塔莎跟前,倾听她说话。“不知道。不是《暴风雨》吗?”
  她胆怯地说,害怕说错了。
  “唔,她还是像上次那样颤抖了一下,还是那样走到跟前来,畏缩地微微一笑,”娜塔莎想了想,“完全像现在这样……
  我想了想,她身上还缺乏什么吧。”
  “不对,这是《担水人》一曲中的合唱,你听见吗?”娜塔莎为了要让索尼娅能够听懂,便把合唱的曲子唱完了。
  “你到哪里去了?”娜塔莎问道。
  “去换一杯水。我马上就把图案描完了。”
  “你总是忙得不亦乐乎,可是我就不在行,”娜塔莎说道。
  “尼古连卡在哪里?”
  “他好像正在睡觉。”
  “索尼娅,你去把他喊醒,”娜塔莎说,“告诉他,我喊他唱歌。”她坐了一会儿,想想过去的一切意味着什么,她虽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但一点也不觉得遗憾:她心里又在想象她跟他在一起、他用钟情的目光凝视她的情景。
  “唉,他快点归来。我怕他不能回来啊!而主要是,我见老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以后决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了。他也许今天回来,马上就回来。他也许回来了,正坐在那个客厅里。他也许昨天就回来了,我竟忘怀了。”她站起来,放下吉他,到客厅里去。全家人、教师、家庭女教师和客人们都在茶桌旁就座。仆人们都站在桌子周围,可是安德烈公爵没有来,生活又跟以前一样了。
  “啊,是她,”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看见走进来的娜塔莎之后说。“喂,你坐到我身边来吧。”可是娜塔莎在母亲身旁停步,她环视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
  “妈妈!”她说道。“把他给我吧,给我吧,妈妈,快点,快点儿。”她又费劲地忍住,不号啕痛哭。
  她在桌旁坐了一会,听听长辈和也向桌旁走来的尼古拉谈话。“我的天呀,我的天,还是那些同样的面孔,同样的谈话,爸爸还是拿着一只茶碗,仍旧对着茶碗吹气!”娜塔莎想道,因为他们依然如故,所以她惊恐地觉得自己心中升起了一阵对全家人的厌恶感。
  喝完茶以后,尼古拉、索尼娅和娜塔莎都走到摆满沙发的休息室里去,都走到自己喜爱的角落,走到他们经常倾心交谈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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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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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否常有这种情形,”当他们在摆满沙发的休息室里坐下来,娜塔莎对哥哥说,“你仿佛认为,将来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一切美好的事情都已成为明日黄花?不是说令人愁闷,而是说忧郁,你是否常有这种情形?”
  “有,别提多么好啦!”他说,“我常有这种情形,一切都很称心,大家十分高兴,可是我忽然想到,一切令人厌烦,大家要去见阎王了。有一回,我没有出席兵团里的游园会,那里正在奏乐……我忽然感到厌烦……”
  “啊呀,这个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娜塔莎接着说。
  “当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情形。你总记得,有一次因为李子的事情我被处罚了,你们大家都在跳舞,而我却坐在教室里嚎啕大哭,这件事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时候我感到忧愁并且可怜大伙儿,也可怜自己,可怜所有的人。主要是,我没有过错,”娜塔莎说道,“你还记得么?”
  “记得。”尼古拉说,“我记得,后来我向你身边走去,我想安慰你,你要知道,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们都太可笑了。
  当时我有个木偶玩具,我想送给你。你记得么?”
  “你总记得吧,”娜塔莎若有所思地微笑,她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叔叔把我们叫到旧屋的书斋里去,暗得很,我们一走进来,忽然间有个人站在那里……”
  “黑人奴仆,”尼古拉含着愉快的微笑说完这句话,“怎么会记不得呢?直至目前我也不知道,这个人就是黑人奴仆,或者是我们做了一个梦,或者是别人对我们讲的。”
  “他这个黑人灰溜溜的,你总记得,可是他露出雪白的牙齿,他站着,观看我们……”
  “您记得吗,索尼娅?”尼古拉问道……
  “记得,我记得,我也记得一点。”索尼娅胆怯地回答……“我不是向爸爸妈妈问过这个黑人嘛,”娜塔莎说,“他们说,没有任何黑人奴仆。你不是还记得很清楚嘛!”
  “可不是,他的牙齿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多么奇怪,真像做过一个梦。我喜欢这个。”
  “你总记得,我们在大厅里滚鸡蛋,忽然有两个老太婆在地毯上打转转。有没有这回事?多么轻松愉快,还记得吧?”
  “是的。你总记得,爸爸穿着蓝皮袄站在台阶上放了一枪?”他们面露微笑,怀着回忆往事的喜悦心情,不是忧悒的老者的回顾,而是富有诗情画意的青春的回忆——他们逐一回想那些梦景和现实融为一体的久远的印象,不知为什么而感到高兴,不时地发出轻微的笑声。
  尽管他们有着共同的回忆,但是索尼娅像平常一样比他们落伍。
  他们回忆的往事中,索尼娅已经忘记许多了,而她所记得的往事在她心中也不会激起他们所体验到的那种感情。她只是竭力地效法他们,分享他们的欢乐。
  在他们回忆起索尼娅首次来到他们家中的时候,她才参加谈话。索尼娅讲到她害怕尼古拉,因为他的夹克上有几根绦带,保姆对她说,也要给她的上衣缝几根绦带。
  “我可还记得,有人对我说,你是在白菜下面出生的,”娜塔莎说,“我还记得,我当时不敢不相信,但是我知道,这不是实话,这也就使我感到尴尬了。”
  在谈话时,一个女佣从休息室的后门探出头来。
  “小姐,有人把公鸡拿来了。”那个女仆用耳语说。
  “用不着了,波利娅①,吩咐他们把它拿走吧。”娜塔莎说。
  他们在摆满沙发的休息室谈话,谈到半中间的时候,季姆勒走进房里来,他走到放在角落里的竖琴前面,取下那覆盖竖琴的呢子布,竖琴发出走调的响声。
  “爱德华·卡尔雷奇,请您弹奏一首我爱听的菲尔德先生的Nocturne②吧。”从客厅里传来老伯爵夫人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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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波利娅是佩拉格娅的小名。
  ②法语:夜曲。约翰·菲尔德(1782~1837)——钢琴家和作曲家,他以钢琴协奏曲和夜曲而闻名于世。1804—1831年间定居于彼得堡,讲授课程并举行音乐会。
  季姆勒弹奏了和弦,把脸转向娜塔莎、尼古拉和索尼娅,说道:
  “嗬,年轻人乖乖地坐着啊!”
  “我们谈论哲学问题吧。”娜塔莎说,她回顾片刻,之后继续谈话。此时的话题是梦幻。
  季姆勒开始弹琴。娜塔莎踮着脚尖儿一声不响地走到桌旁,拿起蜡烛,把它移开,就往回头走,静静地坐在原来的位子上。这间房里,特别是他们坐的沙发那儿很昏暗,但是一轮满月的银辉透过几扇大窗户照在地板上。
  “你要知道,我想,”娜塔莎向尼古拉和索尼娅身边靠拢一些,用耳语说,这时候季姆勒弹奏完毕,仍旧坐在那里,轻盈地拨弄琴弦,心中犹豫不决,就这样罢休呢,还是再弹点新花样。我想,“如果这样回想,再回想,总是这样回想,就会回想起在我还没有出世之前我所记得的事情……”
  “这就是灵魂的转生,”索尼娅说道,她一向学习成绩优良,什么都记得很牢。“埃及人相信我们的灵魂曾经附在牲畜身上,以后又会回归到牲畜身上。”
  “不对,你知道,我不相信我们曾经附在牲畜身上这种看法,”尽管已经停止了弹奏,但是娜塔莎还用耳语说话,“我的确知道,我们曾在某个地方是安琪儿,而且到过这个地方,因此我们什么都记得很牢……”
  “我可以加入你们一伙吗?”悄悄地走到他们跟前来的季姆勒说道,并且在他们身旁坐下。
  “既然我们曾经是安琪儿,那末我们怎么会降到更低的地方?”尼古拉说道,“不对,这不可能!”
  “不是更低,谁对你说更低呢?……为什么我知道我前世是什么,”娜塔莎以坚定的口气驳斥。“要知道灵魂是不朽的……因此,只要我是永生的,那末我从前也活着,永恒地活着。”
  “不过,对我们来说永恒是难以想象的。”季姆勒说,他流露着温顺而鄙夷的笑容走到年轻人跟前,但是这时候他也像他们一样低声而严肃地说话。
  “为什么说永恒是难以想象的?”娜塔莎说,“有今天,有明白,永无止镜,有昨日,有前日……”
  “娜塔莎!现在轮到你了。你给我唱个什么曲子,”这时可以听见伯爵夫人的语声,“你们为什么要在这儿坐得太久,就像一伙阴谋家似的?”
  “妈妈,我很不想唱。”娜塔莎说道,而且站起来。
  他们大家,甚至连年纪不轻的季姆勒也不想停止谈话和离开休息室的这个角落,但是娜塔莎站起来,于是尼古拉就在击弦古钢琴旁边坐下。像平常一样,娜塔莎站在大厅正中间,选了个最聚音的地方,开始唱一支她母亲爱听的乐曲。
  她说她不想唱歌,但在很久以前和此后很久都没有这天晚上唱得那样好。伯爵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和米坚卡在书斋里谈话,听到她的歌声,就像个急忙想去玩耍的学童快点把功课做完那样,给管家下命令时语无伦次,终于不吭声了,米坚卡也默默无语地听她唱,面露微笑地站在伯爵前面。尼古拉目不转睛地望着妹妹,和她一同喘息。索尼娅一面听着,一面想到,她和她的朋友之间的差距多么大,她怎么不能像她表妹那样令人倾倒即使有一点也好。老伯爵夫人坐在那里,流露出幸福而忧悒的微笑,眼睛里噙满泪水,有时摇摇头。也想到娜塔莎,想到自己的青年时代,她想到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快要办的这门婚事中有某种不寻常的令人担忧的东西。
  季姆勒在伯爵夫人身旁坐下来,合上眼睛,听他们说话。
  “伯爵夫人,不过,”他终于开口说话,“这是欧洲的天才,她没有什么可学的了,这种和善、温存、强而有力……”
  “噢,我多么替她担忧,我多么担忧。”伯爵夫人说,她忘记在和谁说话。她那母亲的嗅觉对她说,不知道娜塔莎身上的什么东西显得太多了,所以她将来不会幸福。娜塔莎还没有唱完曲子,面露喜色的十四步的彼佳跑进房里来,通知大家,说有一些穿化装衣服的人来了。
  娜塔莎忽然站住了。
  “傻瓜!”她对她哥哥喊道,跑到了椅子前面,倒在椅子上,号啕大哭起来,之后哭了很久也没有罢休。
  “妈妈,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是怎么回事:彼佳吓唬我了。”她说着,极力地露出微笑,但是眼泪籁籁地流,啜泣使她透不过气来。
  家仆们一个个化装成狗熊、土耳其人、小饭店老板和太太,既可怕,又可笑,随身带来了冷气和欢乐,最初他们畏葸葸地蜷缩在接待室里,然后互相躲在背后挤入了大厅,起初有点羞羞答答,后来就越来越快活,越来越和谐地唱歌、跳舞、跳轮舞,做圣诞节日的游戏。伯爵夫人认清了面孔,对着穿化装衣服的人笑了一阵子,便走进客厅里去。伯爵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坐在大厅中笑逐颜开,赞美玩耍的人。一些轻年人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半小时后,还有一个穿着鲸须架式筒裙的老夫人在大厅的其他一些身穿化装衣服的人中间出现了——这是尼古拉。彼佳化装成土耳其女人。季姆勒扮成丑角,娜塔莎扮成骠骑兵,索尼娅扮成切尔克斯人(有一副用软木炭画的胡子和眉毛)。
  在没有穿上化装衣服的人们宽厚地对他们表示惊叹、表示认不清庐山真面目、并且表示赞美之后,年轻人都一致认为装束十分美观,还应当到别人面前去展示一番。
  尼古拉心里想用他的三架雪橇运载着他们所有的人在畅通的大道上游玩一下,他建议随带十名穿上化装衣服的家仆去大叔那里走一趟。
  “不行,你们干嘛要使老头子难堪!”伯爵夫人说。“他那里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真要去的话,那就去梅柳科娃家。”
  梅柳科娃是一个遗孀,她住在离罗斯托夫家四俄里的地方,有几个不同年龄的孩子,也雇有几个男女家庭教师。
  “我亲爱的,好主意,”振作起精神来的老伯爵附和着说,“让我立刻化起装来和你们同去吧。我的确要使帕金塔打起精神来。”
  然而伯爵夫人不准伯爵走,因为他那条腿痛了好几天了。他们决定,伊利亚·安德烈耶维奇不去,如果路易萨·伊万诺夫娜(肖斯小姐)一定要去,那么小姐们都可以乘车到梅柳科娃家里去。一向胆怯、羞羞答答的索尼娅最坚决地央求路易萨·伊万诺夫娜不要拒绝她们去。
  索尼娅打扮得比谁都漂亮。她那用软木炭画的胡子和眉毛对她非常相称。大家都对她说,她很好看。她显得异常兴奋和精神充沛,这种情绪对她来说是不一般的。一种发自内心的声音对她说,或许是今天决定她的命运,或许是永远也不能决定,她穿上男人的服装,好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路易萨·伊万诺夫娜答应了,半个钟头之后,四辆带有铃鼓,铃铛的三架雪橇开到了台阶前面,滑铁在冰冻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娜塔莎头一个发出圣诞节狂欢的口令并以愉快情绪互相感染着,越来越热烈,当大家走到严寒的户外,彼此叫喊,互相呼应,谈笑风生,坐上雪橇的时候,狂欢情绪到达了顶峰。
  驿马驮着前二辆三驾雪橇,老伯爵乘坐第三辆雪橇,由奥尔洛夫的大走马驾辕,尼古拉乘坐私人的第四辆雪橇,由他那匹矮身量的、毛烘烘的黑马驾辕。尼古拉穿着一件老太婆的衣裳,外面披上束紧腰带的骠骑兵斗篷,拉紧缰绳站在这几辆雪橇的中间。
  天还很亮,他看见搭扣和辕马的眼睛在月亮下发出反光,这几匹马儿惊恐地望着那些在黑暗的台阶上的遮阳下喧嚷喊叫的骑者。
  娜塔莎、索尼娅、肖斯小姐和两个丫头坐在尼古拉的雪橇上。季姆勒偕同妻子和彼佳坐在老伯爵的雪橇上,化装的仆役分别坐在其馀几辆雪橇上。
  “扎哈尔,你先走吧!”尼古拉对父亲的马车夫喊了一声,但意欲乘机于途中赶到前面去。
  季姆勒和其他几个化装的人乘坐的老伯爵的那辆三驾雪橇上,滑铁好像冻结在雪上似的,咯吱咯吱地作响,不时地听见低沉的叮叮当当的铃声,雪橇开始向前移动了。两匹拉边套的马紧紧地贴近车辕,马蹄陷进雪地里,翻卷起坚硬得有如白糖似的闪闪发光的积雪。
  尼古拉跟在第一辆三驾雪橇后面出发了,其他几辆雪橇在后面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最初在狭窄的路上跑快步。当他们从花园近旁驶过的时候,光秃秃的树木的阴影常常横断道路,遮蔽明亮的月光,但是他们一驶出围墙,整个洒满月光的一动不动的雪原就像钻石似的发出灰蓝色的反光,从四面展现出来。前面的雪橇在行驶时碰到了一个坑洼,颠簸了一两下,后面的几辆雪橇也同样地碰到了坑洼,这几辆雪橇莽莽撞撞地打破禁锢着的寂静,开始拉开距离向前驶去。
  “野兔的脚印,很多的脚印!”在冰冻天气的冷空气中传来娜塔莎的说话声。
  “看得多么清楚啊,尼古拉!”可以听见索尼娅的说话声。尼古拉掉转头来望望索尼娅,他俯下身子凑近她,谛视她的面孔。那张和从前迥然不同的可爱的面孔从貂皮围脖下面显露出来,软木炭画的眉毛和胡子黑黝黝的,在月色映照之下似近又远。
  “这还是从前的那个索尼娅。”尼古拉想了一下。他从更近的地方看看她,微微一笑。
  “您怎么,尼古拉?”
  “没什么。”他说,又向那几匹马转过脸去。
  走上了平整的大路,路面给滑铁磨得锃亮,在月光映照之下可以看见纵横交错的马掌钉的印痕,这些马儿不自觉地拉紧缰绳,加快了步速。那匹在左首拉边套的马低垂着头,时而轻轻拉一下挽索。辕马摇晃着身子,动动耳朵,好像在发问:“现在就开始,或者是还早?”扎哈尔的黑色的雪橇在白皑皑的雪地上还可以看得清楚,但是它已经驶到很远的前方去了,低沉的铃声也渐渐隔远了。可以听见他的雪橇中传来的喊声、欢笑声和化装的人们的说话声。
  “喂,加把劲,亲爱的!”尼古拉喊了一声,轻轻地拉着一根缰绳,放开挥扬马鞭的手。只凭那仿佛迎面吹来的越吹越大的风声、拉紧挽缰和加速飞奔的拉边套的辕马的牵动,就可以明显地意识到,三驾雪橇何等迅速地飞奔。尼古拉回头望了一眼,另外几辆雪橇也赶上前来,扬起马鞭驱使辕马飞奔,雪橇中传来一片呐喊声和尖叫声。那匹辕马在轭下坚毅地晃地身子,没有考虑减低步速,于必要时情愿加一把劲,再加一把劲。
  尼古拉赶上了第一辆三驾雪橇。他们从一座山上驶行下来,已经驶到河边草地中轧宽的路上。
  “我们在什么地方行驶呢?”尼古拉想了想,“想必是在科索伊草地上。不对,这是个我从未见过的新地方。这不是科索伊草地,也不是焦姆金山,天知道这是个啥地方啊!这是个什么神奇的新地方。不管那是个什么地方啊!”他对几匹马大喝一声,开始绕过第一辆三驾雪橇。
  扎哈尔勒住马,把他那一直到眉毛上挂满霜的脸转过来。
  尼古拉撒开他的几匹马,扎哈尔向前伸出他自己的两只手,吧嗒一下嘴,也撒开他自己的马。
  “喂,少爷,沉住气。”他说道。几辆并排的三驾雪橇驶行得更快,疾驰的马儿飞快地变换脚步。尼古拉冲到前面去了。扎哈尔还没有改变向前伸出两手的姿势,微微地抬起他那只紧握缰绳的手。
  “少爷,不对头。”他向尼古拉嚷道。尼古拉让那几匹马向前飞跃,终于赶过了扎哈尔。马在疾跑时翻卷起微小而干爽的雪粒,撒到那些乘车人的脸上,他们身边可以听见繁密的铿锵的响声,急速地移动的马蹄和被赶过的三驾雪橇的阴影乱成一团了。从雪地的四面传来滑铁咯吱咯吱的响声和妇女们刺耳的尖叫声。
  尼古拉又勒住马,向周遭望了一眼。四下里仍旧是繁星闪耀的、完全沉浸在月光中的神奇的平原。
  “扎哈尔叫我向左边走,可是干嘛要向左边走呢?”尼古拉想道。“难道我们是驶向梅柳科娃家吧?难道这就是梅柳科娃的村庄吗?天知道我们在哪里驶行,天知道我们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过我们现在感到非常奇怪而且舒畅。”他朝雪橇里瞥了一眼。
  “你瞧,他的胡髭和睫毛全是白的。”一个坐在雪橇里的长着细胡子、细眉毛、样子古怪而清秀的陌生人说。
  “这个人好像是娜塔莎,”尼古拉想了想,“这是肖斯小姐,也许不是,这个有胡髭的切尔克斯人,我不知道她是谁,可是我爱她。”
  “你们不觉得冷吗?”他问道。他们不答话,哈哈大笑起来。坐在后面那辆雪橇上的季姆勒不知道在喊什么,也许是可笑的事情,可是他喊什么,听不清楚。
  “对,对,”可以听见有几个人一面发笑,一面回答。
  “不过,这是一座仙境般的树林,黑色的树荫和钻石般闪耀的光点互相辉映,还有一长排穿廊式的大理石台阶,神奇的建筑物的银顶,可以听见野兽刺耳的尖叫声。设若这真是梅柳科娃的村庄,那就更加奇怪了,天知道我们在哪里行驶,我们总算来到了梅柳科娃的村庄。”尼古拉想道。
  这真是梅柳科娃的村庄,一些丫头和仆人拿着蜡烛,露出愉快的面容跑到大门口。
  “这是什么人啊?”有人在大门口问道。
  “看看那些马,我就晓得,这是化了装的伯爵家里的人,”
  可以听见几个人回答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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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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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梅柳科娃是一个敦实的、精力充沛的女人,戴一副眼镜,穿一件对襟无扣的宽大的连衣裙,坐在客厅中,几个女儿围在她身边,她想方设法不使她们感到烦闷。她们正在慢慢地倒出蜡烛油,当接待室传来一些来客的步履声和说话声的时候,她们就望着几个走出去的人影。
  化装成骠骑兵、太太、巫婆、丑角、狗熊的人在接待室里咳嗽几声,清清嗓子,擦干净挂了霜的面孔,然后进入人们急急忙忙地点燃蜡烛的大厅。化装成丑角的季姆勒和化装成太太的尼古拉首先跳起舞来。那些被乱喊乱叫的儿童围住的化装的人,蒙着脸,改变了嗓子,在女主人面前鞠躬行礼,然后在房里叉开腿站着。
  “啊,没法认出来!是娜塔莎么!你们瞧,她像谁啊!说真的,像个什么人。爱德华·卡尔雷奇多么清秀啊!我认不出来。他跳得真棒!啊,我的爷呀!切尔克斯人扮得出色,说真的,索纽什卡扮这个角色多么合适。这又是什么人啊?唔,令人高兴!尼基塔,万尼亚,把这些桌子挪开。我们还安闲地坐着哩!”
  “哈——哈——哈!……骠骑兵,骠骑兵啊!她真像个男孩子,看看那双脚!……我看不清晰……”可以听见许多人的说话声。
  娜塔莎,梅柳科娃家里的年轻人最喜爱的人,和他们一同溜进那后面的房间里去了,在这里,几个少女的裸露的手从那敞开的门里接过一名男仆递来的她们所必需的软木炭、各种各样的长衫和男人的服装。过了十分钟,梅柳科娃家里的年轻人便和化了装的人们汇合在一起了。
  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吩咐给客人空出地方来,宴请主人和仆人,她没有取下眼镜,忍住笑,在那些化装的人们中间来回地走着,凑近他们,谛视他们的面孔,一个人也不认识。她非但不认识罗斯托夫家里的人和季姆勒,怎么也认不出她自己的几个女儿,怎么也认不出她们穿的她丈夫的几种长衫和制服。
  “这是谁的什么人呀?”她仔细望着化装成喀山鞑靼人的她的女儿的面孔,一面把脸转向家庭女教师,说道。“看来好像是罗斯托夫家里的什么人。喂,骠骑兵先生,您在什么兵团服役呢?”她问娜塔莎。“给土耳其人一点果子软糕吧。”她对那个拿着食品绕行一周的小吃部管事说,“他们的规矩不禁止吃这种食品。”
  有时候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望着这些跳舞的人,他们断然地认为只要化了装,谁也认不出他们。因此不觉得害羞;看见他们跳出古怪而且滑稽可笑的舞步时,她就用手绢蒙着脸,因为她这个慈祥的老太婆忍不住,笑出声来,所以她整个肥胖的身子不住地颤抖。
  “我的小萨沙,小萨沙!”她说。
  在跳完俄罗斯舞和轮舞以后,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让所有的仆人和主人聚在一起,围成一个大圈子,拿来了一枚戒指、一根绳子和一个卢布,做各种集体游戏。
  过了一个钟头以后,大家穿的衣裳都给揉皱了,凑乱不堪了。在那淌着热汗的、发红的、显得愉快的脸上,软木炭画的胡子和眉毛都给弄得模模糊糊了。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开始认出这些化装跳舞的人,赞美服装做得很雅观,尤其是姑娘们穿起来觉得合身。她感谢所有的人,使她快活一阵子。她邀请客人在客厅中宵夜,吩咐在大厅中宴请仆人们。
  “不,在浴室里占卜,这太可怕了!”吃夜宵的时候,那个住在梅柳科娃家里的老处女说。
  “那是为什么?”梅柳科娃的长女问道。
  “您去不成,要有勇气……”
  “我一定要去。”索尼娅说。
  “告诉我,这个小姐出了什么事?”梅柳科娃的次女说。
  “对,是这么回事,有个小姐已经到浴室去了。”老处女说,她拿走一只公鸡、两套餐具,她所做的正是理应做的事,她在那里坐下来。坐了一会儿,她只听见,忽然间有辆车子开来……一辆雪橇驶近了,铃铛和铃鼓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她听见有个人走来。那个人完全和人一样,好像是一个军官,走进来,坐在她身旁,拿起餐具用膳。”
  “啊!啊!……”娜塔莎惊骇万状,瞪起眼睛大声喊叫。
  “它怎么样,和我们人这样说话吗?”
  “对,就像人一样,什么都像人一样,他于是开始、开始规劝她,她本想应酬他,一直谈到鸡鸣破晓,可是她胆怯起来,简直胆怯得用手蒙住眼睛。他把她托起来了。好在这时候有几个姑娘跑过来了……”
  “唔,怎么要吓唬她们啊!”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说道。
  “妈妈,要知道您自己也占卜过……”女儿说。
  “在粮仓里怎样占卜呢?”索尼娅问道。
  “最好是现在就到粮仓里去,听听那里的响声。若是听到敲打得咚咚响,就是凶兆,若是听到装谷的响声,就是吉兆,否则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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