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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_20 托尔斯泰(俄)
  “啊,我的心肝,”他说,“我昨天原想对你说,今天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到你这里来。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我的朋友,我有所爱了。”
  皮埃尔突然沉重地叹一口气,他那沉甸甸的身体倒在安德烈公爵旁边的长沙发上。
  “你爱上罗斯托娃·娜塔莎,是吗?”他说道。
  “是啊,是啊,还能爱谁呢?我从来都不相信我会谈恋爱,可是这种感情把我压服了。昨天我受到折磨,很不好受,但我决不把这种痛苦推托给世界上的任何人。从前我未曾真正生活,现在我才刚刚生活,但若没有她,我就不能生活下去……不过,她会不会爱我呢?……在她看来,我太老了。你干嘛不说话?……”
  “我?我?我对您说过什么呢?”皮埃尔突然说道,他站起来,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我总是这样想的……这个姑娘是个这么珍贵的宝贝,这么珍贵的……这是个罕见的姑娘……可爱的朋友,我请求您,您不要自作聪明,不要犹豫不决,结婚吧,结婚吧,结婚吧……我相信,比您更幸福的人是不会有的。”
  “可是她呢?”
  “她爱您。”
  “请甭说废话。”安德烈公爵一面微笑,一面望着皮埃尔的眼睛,说道。
  “她爱您,我知道。”皮埃尔忿怒地喊道。
  “不对,听我说,”安德烈公爵说道,他一把抓住他的手,叫他停住,“你知不知道我处在什么境地?我总得向谁把这一切都讲出来。”
  “喂,喂,您说吧,我很高兴,”皮埃尔说,他的脸色真的变了,有一条皱纹舒展开了,他愉快地倾听安德烈公爵说话。安德烈公爵好像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新人物了。他的悲伤、他对人生的蔑视和绝望的心情在哪里了?皮埃尔是他敢于倾吐心情的唯一的人,于是他便把他心里要讲的话向他一股脑儿说出来。他时而轻松地、大胆地制订长远规划,他说到他万万不能牺牲自己的幸福去满足他父亲随心所欲的要求,他必将迫使他父亲同意这门婚事并且疼爱她,或则,未经他许可,也要办成婚事;他时而表示惊讶,对这种古怪的、陌生的、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感情表示惊讶,对那控制他的感情也表示惊讶。
  “如果有人对我说,我会这样热恋她,我就不相信他了,”安德烈公爵说,“这根本不是我原有的那种感情。对我来说,整个世界已分成两个一半:一半只有她,那里充满着幸福、希望和光明;另一半中没有她,那里充满着沮丧和黑暗……”
  “黑暗和阴郁,”皮埃尔重复地说,“对,对,这一点我是明白的。”
  “我不能不爱光明,对于这一点我没有过失。我非常幸福。
  你懂得我的意思吗?我知道,你为我感到高兴。”
  “对,对。”皮埃尔一面承认,一面用那深受感动的忧郁的目光望着自己的朋友。他觉得安德烈公爵的命途愈益光明,而他自己的命途就显得愈益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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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婚之事必须取得父亲的同意,为此安德烈公爵遂于翌日去看他父亲。
  父亲表面上显得很镇静,然而他的内心充满愤恨,他带着这样的神态接待了儿子,听取了他的禀告。在他的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任何人打算改变他的生活并在生活中引进任何新的东西,他都认为这是没法理解的。“不过,要让我合乎心愿地活到老死吧,往后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老头子对自己说。但是他和儿子打交道,他还是耍了那套他在紧急情况下所耍的外交手腕。他扯着一副镇静的腔调,全面考虑这个问题。
  其一,在身世、财产和名位方面,这门婚事并非美满的。其二,安德烈公爵已经过了中年,身体孱弱(老头子对这一点特别加以强调),而她却很年轻。其三,他不忍心把儿子许配给这个小丫头。其四,即是最后一点,父亲讥讽地望着儿子时说,“请你将这门婚事延缓一年,去外国走走,疗养一个时期,给尼古拉公爵寻求一位德籍家庭教师,这原来也就符合你的心意。然后,如果爱情、情欲、执拗脾气,真是大得很,你就娶亲吧。这是我的最后的叮嘱,记住,最后的……”公爵结束讲话时所用的口吻表示,无论什么事物也不能强迫他改变自己的决定。
  安德烈公爵清楚地看到,老头子指望,他的感情或者他将来的未婚妻的感情经不起一年的考验,或者他本人——老公爵在此以前去世,他于是决意履行父亲的遗志:求婚之后将婚期延缓一年。
  安德烈公爵在罗斯托夫家中呆了最后一晚以后过了三个礼拜便回到彼得堡。
  翌日,娜塔莎向她母亲说了心里话以后,整天等候博尔孔斯基,可是他没有来。第二天,第三天依旧如此,不见人影。皮埃尔也没有来,因为娜塔莎不知道安德烈公爵到他父亲那里去了,所以她没法说明他不赴约的原因。
  这样过了三个礼拜。娜塔莎不想到任何地方去,就像个幽灵似的,她觉得闲散无聊,闷闷不乐,在几间房屋里面走来走去,晚间她背着大家,悄悄地哭个不停,也不到母亲那里去了。她时常脸红,心里很激动。她仿佛觉得,大家都晓待她的失望,笑她,怜悯她。她内心的痛苦十分剧烈,兼以徒慕虚荣,备受痛苦,也就加深了她的不幸。
  有一回她到伯爵夫人那里来,想对她说些什么,但忽然哭起来了。她两眼流泪,就像一个备受委屈而不知道为什么遭到惩罚的小孩那样流泪。
  伯爵夫人开始安慰娜塔莎。开头,娜塔莎倾听母亲说话,突然她把她的话打断了:
  “妈妈,别再讲了,我连想也没有想,我不愿意想啊!偶然来了一趟,就不再来,就不再来了……”
  她的声音颤栗起来,险些儿要哭出声来,但又恢复了常态,心平气和地继续说下去:
  “我根本不想嫁人。我害怕他,现在我完全、完全安心了……”
  在这次谈话后的第二天,娜塔莎穿了一件旧连衣裙,她特别爱穿这件连衣裙,是因为每逢早晨它会给她带来欢乐,从这天早晨起,她又开始采用自从上次舞会后已经中断的原有的生活方式。她喝够了茶,就走进一间她特别喜欢的很聚音的大厅,她在这里开始做视唱练习。练完第一课之后,她在大厅的正中间停下来,把她特别喜欢的短句重唱一遍。她的歌声悠扬婉转,洋溢着整个大厅的空间,慢慢地消失,她愉快地倾听悦耳的音调(仿佛出乎她所意料),她忽然心旷神怡。
  “为什么想得太多,本来就很好嘛。”她对自己说,开始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在音响清晰的镶木地板上,她不是迈着普通的脚步,而是每走一步都把重心由脚跟换到脚尖上(她穿着一双她喜欢的新皮鞋),就像倾听自己的歌声那样,她愉快地倾听有节奏的脚跟跺地时发出的咚咚声和脚尖磨擦时发出的吱吱嘎嘎声。她从镜台旁边经过时,照了一下镜子,“瞧,她就是我!”在她看见自己时,她的脸部表情仿佛这样说。“啊,也还不错。我还不需要任何人。”
  仆人想走进来,收拾起大厅里的东西,可是她不放他进来,她又随手把门关上,继续踱方步。这天早上她又重新处在自我欣赏的状态:她喜爱自己,称赞自己。“这个娜塔莎多么俊俏啊!”她又用第三人称阳性的口吻谈论自己,“她长得漂亮,非常年轻,有一副银铃般的嗓子,她不会妨碍任何人,不过也别打扰她。”但是,尽管大家不去打扰她,她还是不能平静,而且她心中马上意识到这一点。
  接待室的大门敞开了,有个人问道:“在家吗?”接着传来了什么人的脚步声。娜塔莎在照镜子,但是她看不见镜子里的自己。她倾听接待室里的响声。当她看见镜中的自己时,她的脸色显得很苍白。就是他。虽然她从关着的门里勉强地听见他的语声,但是她仍然确切地知道是他。
  娜塔莎脸色苍白,惊惶失措,她跑进客厅里去。
  “妈妈,博尔孔斯基来了!”她说,“妈妈,这很可怕,这很讨厌!我不想……折磨自己!我究竟怎么办呢?……”
  伯爵夫人还来不及回答她的话,安德烈公爵就显露出忐忑不安的异常、严肃的样子走进了客厅。他一看见娜塔莎,就喜笑颜开。他吻吻伯爵夫人和娜塔莎的手,在长沙发旁边坐下。……
  “我们很久都没有机会……”伯爵夫人刚开始说话,可是安德烈公爵打断她的话,当他回答她的问话时,显然,他急着要说出他要说的话。
  “这些时日我没有登门拜访,因为我到父亲那里去了,我需要和他商谈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昨天深夜我才回来。”他望了娜塔莎一眼,说道,“我需要和您商谈一件事,伯爵夫人。”
  他沉默片刻后,补充地说。
  伯爵夫人沉重地喘口气,垂下了眼睛。
  “我愿意为您效劳。”她说。
  娜塔莎知道她应当走开,但是她没法这样做,好像有什么东西使她的喉咙憋闷得透不过气来,于是她毫无拘束地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瞅着安德烈公爵。
  “现在吗?就在这一瞬间!……不,不可能!”她想道。
  他又瞥了她一眼,这一瞥使她相信,她没有搞错,“对,现在,就是在这一瞬间要决定她的命运。”
  “娜塔莎,你去吧,我会叫你。”伯爵夫人用耳语说。
  娜塔莎用那惊惶失措的央求的目光望了望安德烈公爵和母亲,就走出去了。
  “伯爵夫人,我来向您女儿求婚。”安德烈公爵说。
  伯爵夫人满面通红,她没有说出什么话。
  “您的求婚……”伯爵夫人老成持重地开始说。他瞧着她的眼睛,默不作声。“您的求婚……(她觉得不好意思)我们都感到高兴,而且……我接受您的提婚,我觉得高兴。我丈夫也……我希望……不过,这将取决于她自己……”
  “当我得到您的同意的时候,我就告诉她……您同意我的求婚吗?”安德烈公爵说道。
  “同意,”伯爵夫人说,向他伸出手来,当他在她的手边弯下腰来的时候,她怀着既疏远而又温和的混合感情吻吻他的额头。她希望像爱儿子那样爱他,但是她感到,他是个外人,她认为可怕的人。
  “我相信我的丈夫是会同意的,”伯爵夫人说,“但是令尊……”
  “我把我的计划告诉我父亲,可是他将婚期延缓一年作为同意结婚的必要条件。我想把这件事说给您听。”安德烈公爵说道。
  “的确,娜塔莎还很年轻,但是——时间这样长啊!”
  “如不这样,就不行。”安德烈公爵叹口气说。
  “我把她送到您这里来。”伯爵夫人说了这句话便从房里走出来。
  “天哪,饶了我们吧,”她在寻找女儿时反复地说。索尼娅说,娜塔莎在卧室里。娜塔莎脸色苍白,坐在自己床上,用那冷淡的目光注视着神像,她飞快地画十字,低声地说着什么。她看见母亲,一跃而起,投入了她的怀抱。
  “妈妈,怎么啦?……怎么啦?”
  “你去吧,到他那里去吧。他向你求婚,”娜塔莎觉得,伯爵夫人冷淡地讲了这些话。……“你去吧……你去吧,”母亲流露出忧郁的责备的神色在那跑开的女儿身后说,她沉重地叹口气。
  娜塔莎不记得她是怎样走进客厅的。她走进门来看见他以后就停步了。“难道这个陌生人现在变成了我的一切了?”她问她自己,随即回答:“对,他是一切。对我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人才是最宝贵的。”安德烈公爵垂下眼帘,走到她跟前。
  “我自从初次看见您的那个瞬间,就爱上您了。我能够抱有希望吗?”
  他望望她。她那庄重而热情的面部表情使他大吃一惊。她的面容仿佛在说:“为什么要问?为什么怀疑那不能不知道的事情?为什么倾诉你那非言语所能形容的感情。”
  她向他近旁走去,停步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它。
  “您爱我吗?”
  “爱,爱。”娜塔莎懊恼似地说,她大声地喘了口气,接着又喘了口气,喘气的频率越来越大,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您哭什么呢?是怎么回事?”
  “啊,我很幸福。”她回答,透过泪水流露出微笑,她俯下身来偎依着他,思忖了一会,好像在问问自己,是不是可以这样做,然后吻了他一下。
  安德烈公爵握着她的一双手,注视着她的眼睛,他在自己心灵中没有发现从前他对她的爱情。忽然他心中有什么东西起了变化:从前那种富有诗意的神秘的情欲的诱惑不复存在了,只存有他对她那女性的、童稚的软弱的怜惜,对她的忠诚和信任的畏惧心理和由于他和她的永久结合而引起的沉重的愉快的责任感。虽然如今的感情不像从前那样明朗和富有诗意,但却显得更加严肃、更加强烈了。
  “妈妈有没有告诉您,婚期不能不推迟一年?”安德烈公爵不停地望着她的眼睛时说道。
  “难道这就是我,那个小丫头(大家都在这样议论我),”娜塔莎想道,“难道我从现在这一瞬间起就是妻子,和这个陌生的、可爱的、聪颖的、就连我父亲也敬重的人平起平坐了吗?难道这是千真万确的吗?现在已经不能把生活当儿戏,现在我已经是个大卜,现在我真要对我的一切言行负责,难道这都是真实的吗?是的,他向我问了什么?”
  “没有。”她回答,但她不明白他所问的是什么。
  “请您原谅我,”安德烈公爵说道,“但是您这样年轻,而我一生饱经风霜。我替您担心。您没有自知之明。”
  娜塔莎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极力地领会他的话语的涵义,可是她还听不懂。
  “无论这一年我怎样艰难,不能不推迟我的幸福生活,”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在这个时期您得信赖您自己。我请您在一年以后给予我幸福,但是您现在可以自由自在,我们的订婚保守秘密,如果您确实认为您不爱我,或者您爱了……”安德烈公爵含着不自然的微笑说道。
  “您干嘛这样说呢?”娜塔莎打断他的话。“您知道自从您首次来到奥特拉德诺耶的那天起,我就爱上您了。”她说,坚信她说的是实话。
  “在一年之内您将会认识自己的……”
  “整——整一年!”娜塔莎突然说,现在她才明了,婚期要推迟一年。“可是干嘛要推迟一年?干嘛要推迟一年?……”安德烈公爵开始向她说明推迟的原因,娜塔莎不听他的话。
  “不这样就不行吗?”她问道。安德烈公爵一言未答,但是他脸上流露出不能改变决定的表情。
  “这太可怕了!不行,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娜塔莎忽然开口说,后来又嚎啕大哭起来。“等待一年,真要我的命,这是不行的,这太可怕了。”她望望她的未婚夫的脸,望见他脸上流露着怜悯和困窘的表情。
  “不,不,我把什么都办妥,”她忽然忍住了眼泪,说道,“我非常幸福啊!”
  父亲和母亲都走进房里来,为未婚夫和夫婚妻祝福。
  安德烈公爵从这天起以未婚夫身份常到罗斯托夫家里来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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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举行订婚礼,博尔孔斯基和娜塔莎订婚的事亦未向任何人宣布,安德烈公爵坚持这样做。他说推迟结婚是他的过错,因此延期的全部重担都应当落在他身上。他说他永远要用诺言来约束自己,但是他不愿意束缚娜塔莎,给予她以充分自由。如果在半年之后她觉得她不爱他,她有摆脱他的权利,只要拒绝他就行。不言而喻,无论是双亲,还是娜塔莎,都不愿意听见这件事,然而安德烈公爵固执己见。安德烈公爵每天都到罗斯托夫家里去,但他不以未婚夫身份和娜塔莎交际。他称她为“您”,只吻她的手而已。在提婚的那天以后,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之间建立了和从前截然不同的、亲密的纯朴关系。他们好像直到现在才相互认识似的。无论是他,还是她都喜欢回想他们一无所有的时候彼此对对方的看法,现在他们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成为迥然不同的人了,那时是虚情假意,现在是纯朴和诚实。最初,家里人和安德烈公爵交往时都感到尴尬,他好像是个陌生世界里的人物,娜塔莎久而久之才使家里人和安德烈公爵混熟了,她而且很自豪地要大家相信,他只是像个特殊人物,其实他和众人,都是同样的人,她也使众人相信,她并不怕他,谁也不应该怕他。过了几天,家里人和他混熟了,不觉得拘束,他们于是乎在他面前采取原有的生活方式,他也参与他们家里的生活。他擅长与伯爵谈论产业,和伯爵夫人及娜塔莎谈论衣着,与索尼娅谈论纪念册和十字布。有时候,罗斯托夫家里人彼此之间,或者在安德烈公爵面前都对以下情形感到惊奇,这门婚事是怎样谈妥的,这种种征兆怎么会如此明显:安德烈公爵抵达奥特拉德诺耶、他们抵达彼得堡、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的相貌相似(保姆在安德烈公爵第一次来访时就注意到了)、一八○五年安德烈和尼古拉之间的冲突,还有已被家里人注意到的业已发生的事件的许多别的征兆。
  未婚夫妇在场的时候,这里常常充满着富有诗意的苦闷和沉寂的气氛。他们都坐在一起,常常默默无语。有时候大伙儿站了起来走开了,只剩下未婚夫妇二人,他们也默默无言。他们很少谈到自己未来的生活。安德烈公爵谈到这件事时觉得害怕和惭愧。娜塔莎有此同感,她经常猜透安德烈公爵所有的感情。有一回娜塔莎问起他的儿子。安德烈公爵涨红了脸,现在他常常满面通红,这一点娜塔莎特别喜欢,他说,他的儿子是不会住在他们一起的。
  “为什么?”娜塔莎吃惊地说。
  “我不能从爷爷那儿把他夺走,而且……”
  “我多么喜爱他啊!”娜塔莎立刻猜透了他的心思,她说,“但是我知道,您希望避免那种责难您和我的藉口。”
  老伯爵有时候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一面吻他,一面就彼佳的教育和尼古拉的职务问题向他求教。老伯爵夫人望着他们时,长吁短叹。索尼娅时时刻刻都害怕成为多馀的人,她竭力寻找走开的藉口,寻找让他们单独留下的藉口,这时候,他们并不需要她这样做。当安德烈公爵说话的时候(他讲话讲得很好),娜塔莎骄傲地听着;当她说话的时候,她又惊又喜地发觉,他以审视的目光端详着她。她困惑不安地问她自己:“他在我身上寻找什么?他借助目光能得到什么?如果我身上没有他藉助目光能够找到的东西,那么会怎样呢?”她有时候陷入她所固有的极度愉快的心境,那么她就特别喜欢倾听并且注视安德烈公爵发笑。他很少发笑,但是当他发笑的时候,他就笑得忘乎所以,在每次发笑之后,她都觉得她自己和他更加亲近了。如果即将临近离别的念头不会使娜塔莎害怕,那么她就是非常幸福的了。
  安德烈离开彼得堡的前夜,他把皮埃尔带来了,皮埃尔自从上次舞会以来,一次也没有到过罗斯托夫家里串门。皮埃尔看来惘然若失,感到难为情。他和他们家的母亲交谈。娜塔莎和索尼亚在棋桌旁边坐下来,邀请安德烈公爵下棋。他走到她们跟前。
  “您不是老早就认识别祖霍夫吗?”他问道,“您喜欢他吗?”
  “是啊,他是个好人,不过太可笑了。”
  就像她经常谈论皮埃尔那样,她讲起有关他的漫不经心的趣闻,甚至是一些针对他凭空虚构的趣闻。
  “您要知道,我把我们的秘密讲给他听了,”安德烈公爵说道,“我从儿时起就认识他了。他有一副金不换的好心肠。我请求您,娜塔莉,”他忽然严肃地说,“我要走了,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您可以不再爱我……唔,我知道,我不应该提起这件事。只想说一点,当我不在的时候,您无论发生什么事……”
  “会发生什么事呢?……”
  “无论有什么悲痛,”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索菲小姐,我请求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请他一个人指教,请他一个人帮助。他是个非常漫不经心而且可笑的人,不过他有一副金不换的好心肠。”
  无论是父亲或者是母亲,无论是索尼娅,或者是安德烈公爵本人都不能预见到娜塔莎和她的未婚夫的离别会对她产生怎样的影响。这天她满脸通红,十分激动,眼中没有噙着泪水,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做着极为琐碎的事情,仿佛不明了,等待她的是什么。当他告别时,最后一次吻吻她的手,她没有哭出声来。
  “您不要走吧!”她只是对他说了这句话,那嗓音使他考虑到他是否真要留下来,而且在此以后他长久地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的嗓音。他走了以后,她也没有哭,一连好几天都未曾啜泣,只是呆呆地在自己房间时。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有时候只是这样说:“哦,他干嘛走了!”
  但是他走后过了两个礼拜,使她周围的人感到意外的是,她突然从那精神病状态中清醒过来,变得像从前那个模样了,只不过精神面貌发生了变化,如同孩子在久病之后现出另一副面孔从床上站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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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儿子走后的一年之内,老公爵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的身体很弱了,意志力也衰退了。他已经变得比从前更易于激动,多半在公爵小姐玛丽亚身上发泄他那无缘无故的怒火。他仿佛极力挑剔她的各种弱点,尽量残酷地从精神上折磨她。公爵小姐玛丽亚有两种癖好,因而也就有两种欢乐:侄子尼古卢什卡和宗教,二者都是老公爵所喜爱的、用以进攻和嘲笑的题材。无论说什么,他总把话题归结为老处女的迷信和子女的娇生惯养。“你想把他(尼古卢什卡)变成像你这样的老处女,白费心机;安德烈公爵所需要的是儿子,而不是处女。”他说。或者在他和布里安小姐打交道时,他一面在公爵小姐玛丽亚面前问她,她可喜欢我们的神甫和神像,他一面开玩笑……
  他不断地、无情地侮辱公爵小姐玛丽亚,为了原谅他,他女儿甚至不能克制自己了。他难道会得罪女儿吗?难道她的父亲(她毕竟知道,他是喜爱她的)会不公平吗?而且什么是公平呢?公爵小姐从来都没有想到这个值得骄傲的词儿:“公平”。对她来说,人类所有的复杂的法则,可集中为一个简而明的法则,即是博爱和自我牺牲的法则,也就是那个怀有博爱之心为全人类而备受苦难的上帝本身传授给我们的法则。他人的公平或不公平与她何干呢?她自己应当蒙受苦难,热爱他人,而且她也这样做了。
  冬天安德烈公爵常到童山来,他很快活而温和,公爵小姐玛丽亚很久都没有看见他这副模样了。她预感到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对公爵小姐玛丽亚没有谈到任何爱情问题。安德烈公爵在动身前和父亲交谈,谈了很久,公爵小姐玛丽亚注意到他们俩个人在他动身前彼此都表示不满。
  安德烈公爵走后不久,公爵小姐玛丽亚在童山给彼得堡的朋友朱莉·卡拉金娜写了一封信,公爵小姐玛丽亚和姑娘们一样,平常也怀着那种幻想,即是希望朱莉·卡拉金娜嫁给她哥哥,这时候她的朋友正在为捐躯于土耳其的哥哥服丧。
    “亲爱的、温柔的朋友朱莉,悲恸看来是我们共同的厄运。
  您的损失是如此骇人,以致我只能向我自己说明,这是上帝的特殊恩赐,他因为爱您而想考验您和您的优秀的母亲。啊,我的朋友,宗教,唯独宗教,不用说,才能安慰我们,使我们摆脱失望的境地,唯独宗教能够向我们说明人类在缺乏宗教帮助下所无法理解的问题;为何目的、为何缘由那些善良、高尚、善于在生活中寻找幸福、不仅不伤害任何人,而且是对他人的幸福不可缺少的人竟会应召去见上帝,而那些恶毒的,毫无用处的危害份子,或者那些成为自己和他人的累赘的人却幸存于世。我所看见的永志不忘的第一个人的死亡——我那亲爱的嫂嫂的死亡给我造成了这种印象。如同您也问到人的命运那样,您那最优秀的哥哥为什么应当捐躯,我也同样地问到,丽莎非但没有危害他人,而且她的心灵中除了美好的思想而外,从来没有任何邪念,为何这个安琪儿竟会死去呢。我的朋友,这是怎么回事?你瞧,从那时起,已经度过五年了,我只凭我这微不足道的智慧就已经开始明白,她为何应当死去,这种死只是创世主的无限仁慈的表现,他的所作所为虽然我们多半不了解,但是这只是他对自己的造物的无限仁爱的表现而已。也许我常常这样想,她过分纯洁无瑕,宛如安琪儿,以致她无力承担母亲的义务。她这个年轻的妻子是无疵可剔的,她也许不能做个这样的母亲。而且目前她所遗留给我们的,特别是遗留给安德烈公爵的只有纯粹的怜惜和怀念。她在阴间里大概会获得我们不敢替自己希冀的那种地位。可是无须乎只论及她一个人,这种可怕的夭折尽管令人悲恸欲绝,但是这对我和对我哥哥都有极其良好的影响。那时候,在遭受损失的时刻,我脑海中不可能出现这个念头,那时候我怀着恐惧的心理撇开了这个念头,但是现在这个问题非常明显,而且无容置疑了。此刻我把这一切写给您看,我的朋友,只是为了使您相信那作为我的生活准则的福音书中的真理:如果上帝不同意,就连一根头发也不会从我们头上掉下来。而上帝的意志所依据的只是对我们的无限的仁爱,因此我们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福利。您问我们是不是在莫斯科度过来冬?虽然我有和您会面的愿望,但是我不想也不希望这样做。您会感到惊奇的是,波拿巴成了碍事的原因。这就是因为:我父亲的身体已明显地衰弱:他不能忍受反对的意见,渐渐地变得易于激怒。您知道这种激怒情绪多半是针对政治问题。一想到波拿巴竟与欧洲所有国君并驾齐驱,尤其是与我们的国君——
  伟大的叶卡挞琳娜的孙子并驾齐驱,他就不能忍受了!您知道,我对政治问题完全不关心,但是从我父亲的话语中,从他和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的谈话中我得知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大事,特别是知道人们对波拿巴致以敬意,仿佛在整个地球上只有童山不仅不承认波拿巴是个伟人,更不承认他是法国皇帝。我父亲不能忍受这等事。我仿佛觉得,我父亲所以预见到必将发生冲突,主要是由于他自己对政治问题的观点,也由于他那不论对谁都无拘无束地发表意见的风格,因此他不乐于提及前赴莫斯科的事情。由于不可避免的有关波拿巴的争论,他将会丧失他所取得的一切疗效。不管怎样,这件事一定能够很快解决。我们的家庭生活,除了安德烈哥哥不在家而外,仍然照旧。正如我在信中所写的那样,他近来有了很大的变化。在经受痛苦之后,他的精神面貌直至今年才完全复元。他变得像我小时候熟悉的那个样子了:和善、温柔,有一副无与匹比的金不换的心肠。我好像觉得,他明白,对他来说生命还没有终结。但是随着这种精神上的变化,他的体力很虚弱。他变得比从前更瘦了,神经更过敏了。我替他担心,但又感到高兴,他毕竟遵照医生们很久以前的嘱咐,出国去了。我希望出国治疗能使他复元。您要写信告诉我,彼得堡对他这个积极活动的很有学问而且聪明的年轻人有些什么言论。请您宽恕我这个亲属的自尊心,我对这一点从来没有生过疑心。
  他在这里对自己的农夫以至贵族,对人人所做的善事真是数不胜数。他到彼得堡以后,他所获得的只是他理应获得的一切。我感到奇怪的是,彼得堡的谣言老是传到莫斯科来,特别是一些不可信的谣言,正如您在信中写到的那样,其中包括一则有关我哥哥和娇小的罗斯托娃结婚的谣言。我不认为安德烈会同某人结婚,尤其是同她结婚。这就是因为:第一,我知道,尽管他很少谈到已故的妻子,但是这种损失造成的悲痛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了,以致他拿不定主意再娶,也不敢给我们的小天使找个继母。第二,据我所知,这个姑娘并不属于安德烈公爵所喜欢的女人之列,我不认为安德烈公爵会把她选为妻子,我坦率地说,我不希望他这样做。不过我聊得太久了,快要写完第二张纸了。再见,我亲爱的朋友,愿上帝把您置于自己神圣的、强而有力的保护之下。我亲爱的女友,布里安小姐,吻您。
  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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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爵小姐玛丽亚于仲夏接到安德烈公爵从瑞士寄来的一封意外的书信,他在书信中通知她一则可怕的、出乎意料的消息。安德烈公爵宣布,他和罗斯托娃订婚了。整封信都流露出他对未婚妻的爱情的喜悦和对妹妹的温情与信任。他写道,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恋,他现在才懂得生活,真正了解生活,他请求妹妹原谅,他到了童山,没有把决定订婚的事告诉他妹妹,虽然他向他父亲谈到这件事,但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是因为她会请求父亲同意这门婚事,假如达不到目的,就会使得父亲恼怒,父亲势必要向她发泄不满情绪,她就得遭到严厉的责难。不过,他写道,那时候这件事还没有最后决定,现在就不一样了。“那时候父亲给我一年的期限,眼看过了六个月,规定的期限满了一半,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定了。如果大夫们不把我留在这里采用矿泉水治疗,我本人就到俄国去了,可是现在我只得将归期再推迟三个月。你知道我,也知道我和父亲之间的关系。我不需要他的什么东西,我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永远是不依附任何人的,我们和他相处的时间也许不会太长了,但是在这个时候做什么违背他的意旨的事情,惹他发脾气,势必会损害我的一半幸福。我现在给他写一封内容相同的信,请你择定良机把信转交给他,并且告诉我他对这件事的看法,看看是否有希望,要他同意把期限缩短三个月。”
  在长时间的犹豫、疑惑和祈祷以后,公爵小姐玛丽亚把信交给父亲了。第二天老公爵心平气和地对她说:
  “给哥哥写信,在我未死之前,要他等一等……时间不会太长了,我很快给予他行动自由……”
  公爵小姐心里想反驳什么,可是父亲不让她开口,他的嗓音越抬越高了。
  “结婚吧,结婚吧,亲爱的……是个好亲属!……都是聪明人,是不是呢?富有的人,是不是呢?是的,尼古卢什卡有个好继母。给他写封信,即使明天娶妻也行。她当尼古卢什卡的后娘,我就来娶布里安!……哈,哈,哈,他没有后娘也呆不下去啊!只是要当心一点,我们家里不需要更多的妇女,让他娶妻吧,自个儿独立生活。也许你也迁到他那里去,是吗?”他把脸转向公爵小姐玛丽亚,说道:“愿上天保佑,挨挨冻吧,挨挨冻吧……挨挨冻吧!……”
  在这次发怒之后,公爵一次也不再提这件事了。但因儿子的意志薄弱,一种不露声色的懊丧在父女关系上显示出来了。在从前的嘲笑口实中,又增添了一个新话题——关于继母关于向布里安小姐献殷勤的话题。
  “我干嘛不和她结婚呢?”他对女儿说,“以后会有个挺好的公爵夫人!”近来使公爵小姐玛丽亚感到困惑和惊奇的是,她开始发现,她的父亲的确越来越靠近法国女人了。公爵小姐玛丽亚给安德烈公爵写信,说父亲怎样看待他的来信,但是她安慰哥哥,认为有希望使她父亲采取容忍的态度。
  尼古卢什卡和他的教育,安德烈和宗教,是公爵小姐玛丽亚的慰藉和欢愉;但是除此而外,每个人都应怀有个人的希望,所以公爵小姐玛丽亚在她隐秘的灵魂深处也潜藏着给她的生活带来主要慰藉的幻想和希望。神亲们——疯修士和云游派教徒瞒着公爵访问过她,给予她以可资慰藉的幻想和希望。公爵小姐玛丽亚的生活经历愈多,见识愈广,她就对那些在国土之上寻求享乐与幸福的人的鼠目寸光愈益感到惊奇;为了获得那不能获得的虚构的、罪孽的幸福,人们不断地劳动、受苦受难,互相争斗,互相危害。“安德烈公爵爱他的妻子,她已经死了。更有甚者,他还要把自己的幸福和别的妇女联系在一起。父亲并无此意图,因为他希冀安德烈能有更为优美、更为富裕的夫妇生活。为了获得昙花一现的幸福,他们互相争斗,受苦受难,互相折磨,损害自己的灵魂——永生的灵魂。而且我们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基督——即上帝之子已降临凡间,他对我们说,人生是短暂的人生,是一种考验。但是我们大家都把它抓住,想从其中觅得幸福。怎么竟没有人能够领会呢?”公爵小姐玛丽亚想道。“除开这些被人蔑视的神亲而外,没有人能够领会这个道理,那些神亲肩背行囊从后门向我走来,因为他们惧怕被公爵望见,他们不是害怕吃到他的苦头,而是为了使他不致于造孽。他们抛弃家庭、故乡,抛弃对人间种种福利的操心,穿着粗麻布衣服,改名换姓,无牵无挂地从一处漫游至他处,不危害任何人,而为他人祈祷,为驱赶他们的人祈祷,也为庇护他们的人祈祷,高于这种真理和人生的真理的人生是没有的啊!”
  有一个名叫费多秀什卡的云游派女教徒,五十岁了,身材矮小,禀性恬静,脸上长满了麻子,她光着脚,戴上枷锁,已经漫游三十多年了。公爵小姐玛丽亚特别喜欢她。有一天,在那点燃着一盏长明灯的昏暗的房间里,费多秀什卡讲她自己的生活史,公爵小姐玛丽亚的脑际骤然出现了一个念头,她认为唯独费多秀什卡找到了正确的人生之路,她也决定亲自去各地漫游。当费多秀什卡走去就寝的时候,公爵小姐玛丽亚思忖了良久,不管这件事看来是多么古怪,最后她拿定了主意:她要去各地漫游。她把她自己的意图只告诉一个忏悔师修士阿金菲神甫,忏悔师对她的意图表示赞许。公爵小姐玛丽亚遂以捐赠云游派女教徒礼物为藉口,给她自己储备了女教徒穿的全套服装、衬衣、草鞋、长身上衣和黑色头巾。公爵小姐玛丽亚常常走到珍藏的五斗橱前面,伫立着,犹豫不决,心里想,实现她的意愿的时刻是否已经来到了。
  她常常静听云游派女教徒们讲故事,她们那些普通的、在她们看来都是呆板的,在她看来却是充满深刻含义的言词使她十分激动,她有几次竟想抛弃一切,从家中逃走。她在她自己的想象中看见自己和费多秀什卡,她们穿着粗麻布衣服,持着手杖,背着行囊,在尘埃滚滚的路上行走;他们长途漫游时,心中已排除嫉妒心理,已排除人世的爱情和欲望,从一些主的仆人那里向另一些主的仆人那里走去,终于走到既无悲伤,亦无太息,只有永恒的欢乐和无上幸福的地方。
  “我来到一个地方,我便祈祷一会儿,还没有习惯这个地方,还没有爱上这个地方,我又向前走了。我一直走得两腿发软,躺下来,在某个地方死去,终于走到一个永恒的、享受安逸生活的环境,那里既无悲伤、亦无太息!……”公爵小姐玛丽亚想道。
  可是后来,她看见了她的父亲,尤其是看见了小科科,她的意愿渐渐打消了,她悄悄地哭着,心里觉得她是个罪人,她爱父亲和侄子,尤甚于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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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经上的传说指出,不劳动——无所事事是第一个人①在堕落之前享受无上幸福的条件。在堕落的人身上仍旧有游手好闲的恶习。但是,最厉害的惩罚却压在人类身上,这不仅因为,我们必须辛勤地劳动去挣到自己的糊口之食,而且因为,就道德品质而言,我们决不能游手好闲而又心安理得。怀在心里的声音说:我们无所事事势必有罪。如果人类能够到达一种境地,他无所事事,竟能觉得自己于人有益,而且又在履行天职,那末,他就发现了原始时代的无上幸福的一面。整个阶层——军人阶层享有这种天经地义的、不受指责的闲逸的社会地位。这种天经地义的、不受指责的闲逸,过去是,将来也是服兵股的主要诱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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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亚当。
  尼古拉·罗斯托夫饱尝到了这种无上幸福的滋味,一八○七年以后,他继续在保罗格勒兵团服役,他已经接替杰尼索夫,指挥一个骑兵连了。
  罗斯托夫已变成一个粗野的老好人了,莫斯科的熟人一致认为他的风度有点nre①,但是他却受到同事、部属和首长的爱护和尊敬,而且他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很满意。迩近,于一八○九年,他常在家信中发现母亲连迭的怨言,她说家境每况愈下,他应当回家,使年老的双亲能够得到欢乐和慰藉。
  尼古拉在读家信的时候,他心里感到一种恐怖。害怕家里人会把他从避开日常生活的混乱局面而生活在安静的环境中撵出去。他感觉到他迟早又要陷入生活的漩涡,那里是一片混乱,有许多事情要加以改进,管家人的帐目、争吵、阴谋诡计、人情关系、交际、索尼娅的爱情、求婚者的诺言。这一切极为繁难而又紊乱不堪,所以他总用他那冷淡的模仿古典书信的旧格调给母亲回信:开头写的是“MèAman,”②末尾写的是“éis,”③可是,他打算何时回家,他却矢口不谈。一八一○年,他接到几封双亲的来信,告知他有关娜塔莎和博尔孔斯基订婚的事情,因为老公爵不同意,所以婚礼要在一年后举行。这封信使尼古拉十分痛心,感到受了侮辱。第一,家里缺少了他最喜欢的娜塔莎使他觉得惋惜;第二,他从骠骑兵的观点出发,他心里感到遗憾的是,他们订婚时他不在面前,如果他在他们面前,他就会向这个博尔孔斯基表明,他和他结亲根本不是什么荣耀的事情,如果他爱娜塔莎,纵然未经乖戾的父亲许可,也是可以结婚的。他踌躇片刻,是不是要请个假回去看看未婚妻娜塔莎,但是这时候眼看就要举行大演习,他脑海中想到索尼娅,想到乱七八糟的事情,于是又延期了。可是就在那年的春天,他接到母亲瞒着伯爵写的一封信,这封信劝他立即回家去。她在信中写道,如果尼古拉不回去办理事情,那末整个产业都要拍卖,大家就得讨饭了。伯爵很衰弱,什么都信赖米坚卡,他太善良了,结果人人哄骗他,什么都搞得越来越糟。“看在上帝份上,我要向你恳求,如果你不愿意使我和全家人遭到不幸,你就马上回来吧。”伯爵夫人写道。
  这封信对尼古拉发挥了作用。因为他有平凡人的健全理智,所以这也就能使他明白,应该怎样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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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风度有点不雅致。
  ②法语:亲爱的妈妈。
  ③法语:您的恭顺的儿子。
  目前他应该启程回家,假如不退伍,也得请个假。为什么应当启程回家,他并不知道;午餐后睡了一觉,他吩咐给他备上灰色的马尔斯(战神),这是一匹许久没有骑过的、野性未驯的烈马,他骑着这匹累得满身大汗的壮马回家的时候,向拉夫鲁什卡(杰尼索夫的仆役还留在罗斯托夫身边)和几个晚上来访的同事宣称,他要告假回家。无论他想起来这是多么烦难和奇怪:在他还没有从司令部打听到他是否被提升为骑兵大尉(这是他特别想知道的事),或者在近来举行的大演习中他是否获得安娜勋章的时候,他居然回家去了,无论他觉得这是多么奇怪:在他还没有把三匹黑鬃黄褐色的烈马卖给讨价还价的戈卢霍夫斯基伯爵的时候(罗斯托夫打赌时说要拿到两千卢布才把这三匹烈马卖出去),他居然回家去了;无论他感到这是多么不可理解:为了使那些替波兰小姐博尔若佐夫斯卡娅举办舞会的枪骑兵为难,骠骑兵们也要为波兰小姐普沙杰茨卡娅举办一次舞会,而他竟要回家去,就不能参加这次舞会了,——他晓得他要从这个晴朗的美好的世界到那个荒谬绝伦的杂乱无章的地方去。一星期以后,他请准假了。不仅全团的骠骑兵同事,而且全旅的骠骑兵同事,每人都乐捐十五卢布给罗斯托夫举办一次舞宴,宴会上两个乐队奏乐,两个合唱队唱歌。罗斯托夫和巴索夫少校跳了一顿特列帕克舞;喝得烂醉的军官们把罗斯托夫抱起来往上抛,拥抱他,然后放下来;第三骑兵连的士兵们又一次地把他抱起来往上抛并且高呼乌拉!然后他们便把罗斯托夫放在雪橇上,把他送到头一站。
  如同常有的情形那样,从克列缅丘格到基辅的道路已经走了一半,罗斯托夫的思想仍旧停留在后头,停留在骑兵连队中,但是走了一半以上的路程之后,他忘了那三匹黑鬃黄褐色的烈马,忘了他的骑兵司务长,忘了叫做博尔若佐夫斯卡娅的小姐,他开始不安地问他自己,在奥特拉德诺耶将会发现什么,怎样去发现它。他越驶近家门,思家的感情就越强烈,比以前强烈多了(好像精神上的自觉也服从于引力与距离平方成反比的定律),在奥特拉德诺耶前面的终点站上,给了马车夫三卢布酒钱,他像孩儿一般,气喘呼呼地跑上住宅的台阶。
  与他期待的情形相比较,在迎接的狂欢之后,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不满情绪,(一切依然如故,我何若急着回家呀!)在这之后,尼古拉开始习惯于他们家中原有的生活。父亲和母亲还是那个样子,不过他们变老了一些。他们和以前不同的地方只是有几分焦急不安,有时候不和,这是以前没有的事情,尼古拉很快就知道,这都是由于境况不景气所造成的。索尼娅已经十九岁出头了。她再也不会变得更好看,她只能是这个样子,不会有什么更多的转变;就算是这样,也就很够了。自从尼古拉回来以后,索尼娅完全陶醉在幸福和爱情之中,这个少女那忠实的、坚定不移的爱情,真使他心旷神怡。使尼古拉感到惊奇的莫过于彼佳和娜塔莎。彼佳是个十三岁的大男孩,嗓子也变了,长得挺好看,心情愉快,有头脑,可是太顽皮了。娜塔莎的样子使尼古拉惊讶了很久,他一面端详着她,一面发笑。
  “完全不是那个样子。”他说。
  “干嘛,我变得丑了一点么?”
  “恰恰相反,不过架子太大了。公爵夫人啊!”他用耳语对她说。
  “对,对,对。”娜塔莎愉快地说。
  娜塔莎把她和安德烈公爵的爱情关系和他到达奥特拉德诺耶的情况讲给他听,把他最近写的一封信拿给他看。
  “怎么,你感到高兴吗?”娜塔莎问道。“我现在非常平静,非常幸福。”
  “我很高兴,”尼古拉回答,“他是个挺好的人。怎么,你很钟情吗?”
  “怎么对你说呢,”娜塔莎回答,“我爱过鲍里斯,爱过教师,爱过杰尼索夫,但是这种爱情根本不算一回事。我很稳重而且坚定。我知道,比他更好的人是没有的,所以我现在感到很平静而且舒适。完全不是原先那个样子……”
  尼古拉向娜塔莎表明,他对推迟婚期一年很不满意,但是娜塔莎凶狠地冲她哥哥骂起来,她向他证明只有这样做才行,违背父亲的意旨,走进他们的家庭是很愚蠢的,她本人也愿意将婚期延缓一年。
  “你根本,根本不了解,”她说。尼古拉不开腔了,他对她的看法表示同意。
  哥哥望她的时候,常常觉得很惊讶。她根本不像一个远离夫婚夫的钟情的未婚妻。她还和以前一样平和、恬静和快活。这就使得尼古拉感到惊讶,甚至使他对博尔孔斯基的凭媒娶亲持有不信任的看法。他不相信,她的命已经注定,尤其是没有看见安德烈公爵和她相处的情形。他总觉得这门拟议中的婚事有欠妥的地方。
  “为什么延期?为什么不订婚呢?”他想道。有一次他和母亲谈起妹妹的事情,他觉得惊奇,而且有点儿高兴,他发现母亲有时候在灵魂深处对这门婚事也持有不信任的看法。
  “你看,他是这样写的。”她把安德烈公爵的信拿给儿子看时说道,她怀着隐藏在心里的恶意,做母亲的对女儿未来的幸福的夫妇生活往往怀有这种嫉妒的感情;他写道,“他在十二月以前不能回家。究竟是什么事情妨碍他呢?想必是疾病?他的身体很虚弱。你不要说给娜塔莎听。你甭看她心里高高兴兴,她快要度过少女时代的末期了,但是我知道,每逢她接到他的来信的时候,她的心绪是怎样的。不过,上帝保佑,事事都会称心如意的。”她每次都说这么一句收尾的话,“他是个最优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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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古拉回来以后,初时他觉得心情沉重,甚至很苦闷。使他心里难受的是,他必须过问这些无聊的家务,而母亲就是为了料理家务才把他召唤回来的。为了更快地卸下这个重担,在他回到家中以后的第三天,他就怒形于色,问他上哪里去他也不回答,他皱着眉头,到耳房去看米坚卡,叫他把全部帐目摆出来。全部帐目是些什么帐目,胆战心惊的、困惑不安的米坚卡比尼古拉知道得更多。他和米坚卡的交谈、核查全部开销并没有延续很长的时间。在耳房的外间等候的村长、当选的代表和地方行政长官,流露着恐惧而悦意的神态,最初听见年轻伯爵的嗓音越提越高,说话的声音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然后听见一句紧接一句的可怕的咒骂。
  “强盗啊!忘恩负义的坏蛋!……砍死这条狗……不跟爸爸那样……你偷光了……”等等骂人的话。
  然后这些人仍然带着喜悦和恐惧的样子看见年轻的伯爵面红耳赤,眼睛里充血,一把抓住米坚卡的后脖颈,把他拖出来,在咒骂之间,他很轻巧地用腿和膝头顶住他的屁股,用力推他往前走,大声吆喝:“滚开,坏蛋!你这个鬼家伙不要待在这儿吧!”
  米坚卡拼命地从六级台阶飞奔下来,跑进了花坛。(这个花坛是奥特拉德诺耶的罪犯们所熟悉的避难的地方。那个喝得烂醉从城里走回来的米坚卡本人就是躲在这个花坛里的,许多躲避米坚卡的奥特拉德诺耶的居民,都熟谙这个花坛的庇护效力。)
  米坚卡的妻子和几个小姨子露出惶恐的神态从房门口探出身子向门斗张望,一只精美的茶炊正在沸腾,管事人的一张高床摆在那间房里,床上铺着用那短短的碎布缝缀的、绗过的棉被。
  年轻的伯爵上气不接下气,迈着坚定的脚步从她们身旁经过,没有注意她们,向住宅走去。
  伯爵夫人从几个婢女那儿立刻打听到耳房里发生的事,一方面,他们目前的景况应当好转,因而放下心来;另一方面,她非常担心儿子经受不起劳累,因而惴惴不安。她接连几次踮着脚尖走到他门前,听见他装一袋烟,又装一袋烟,不停地抽烟。
  第二天,老伯爵把他儿子喊到一边,含着胆怯的微笑对他说:
  “我的心肝,你知不知道,你无缘无故地发了一阵火!米坚卡把什么都讲给我听了。”
  “我知道,”尼古拉想了想,“在这个愚昧的世界里,无论什么事我永远都不明白。”
  “他没有把这七百卢布记在帐上,你就生他的气了。要知道,他把这七百卢布记在转欠页上,而另外一页你就没有看了。”
  “爸爸,我知道他是个坏蛋,小偷儿。我干过了,就算干过了。如果您不希望我这样做,我就不再跟他说什么了。”
  “不,我的心肝,(伯爵也感到困窘不安。他觉得,他是他妻子的地产的蹩脚主管,他对不起他自己的儿女,可是他并不知道,要怎样去加以改进。)不过,我请你来管理家业,我太老了,而且……”
  “不,爸爸,如果我做了使您不愉快的事,就请您原谅,我没有您那样内行。”
  “这些农夫、金钱、转欠页上的帐目统统见鬼去吧,”他想道,“我早就懂得,怎样折起纸牌的一角押上赌注,可是过页转帐的事,我一点也不懂得。”他自言自语地说,从那时起他再也不过问家业了。只是有一回,伯爵夫人把儿子喊到面前,告诉他,她有一张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二千卢布的期票,她问尼古拉,他想怎么办。
  “原来是这么回事,”尼古拉回答,“您对我说,这件事取决于我,我不喜欢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也不喜欢鲍里斯,不过他们和我们要好,而且他们的生活很贫苦。那就这么办好了!”于是他撕了这张期票,他这种做法使得老伯爵夫人含着欣喜的泪水大哭了一顿。在此以后,年轻的伯爵不再过问任何家事了,他兴致勃勃地开始干一件对他说来还是新鲜的事情——犬猎,老伯爵正以巨大的规模从事犬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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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已是初寒时节,早晨的严寒封住了被秋雨淋得乌黑油亮的土地,秋播作物的幼苗长得茂盛,一条条被牲口踩得变成褐色的越冬麦地、淡黄色的春播作物的麦庄和红色的荞麦地,和那茂密的秋播作物分隔开来,呈现着一片绿油油的颜色。八月底,群山的顶峰和树林在秋播作物的黑土田地和麦庄之间犹如绿色的孤林,这时在鲜绿的越冬作物中间,已经变成金光闪闪的和鲜红的孤林。灰兔的毛已经落了一半(正在换毛),一窝窝的小狐狸也开始向四面八方走去,小豺狼已经长得比狗更大了。这是狩猎的最佳时节。热衷于狩猎的年轻猎人罗斯托夫的猎犬,不仅长了膘,而且获得了信任,于是猎人全会上决定让猎犬休息三天,九月十六日远行,这次狩猎从橡树林开始,因为林中有一个未被惊动的狼窝。
  九月十四日的情况是这样的。
  猎犬整天呆在家中,天气很冷,寒风刺骨,但从傍晚起天空布满乌云,暖和起来了。九月十五日清早,年轻的罗斯托夫披上了一件长衫,向窗外望望,他一眼望见,比这天早上更适宜于狩猎的天气是没有的了:天空好像在融化,风停了,天幕向地面拉下来。在空气中移动的唯有尘雾或者是晨雾中悄悄落下的细微的水珠。花园中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透明的水珠。滴在刚刚落下的叶子上。菜园的土地犹如罂粟,非常润湿,变得更黑而有光泽,在不远的距离以内,和阴沉而潮湿的雾幕融成一片了。尼古拉走上被雨淋湿的污泥满地的台阶,这里发散着枯萎的树木和猎犬的气味。那只黑腿的臀部宽大的母犬米尔卡,睁开它那乌黑的凸出的大眼睛,一看见主人便站起来,向后伸了个懒腰,像只灰兔似的躺在那里,然后突然一跃而起,对准他的鼻子和胡髭舔了一下。另外一只牡灵狸在花园中的一条小路上看见了主人,把背弓起来,向台阶飞也似的奔去,它翘起尾巴,开始蹭那尼古拉的腿。
  “好啊。”这时候可以听见无可模拟的猎人的呼唤声,呼噜声中既含有最深沉的男低音,又含有最尖细的男高音。猎犬训练管理人和狩猎长丹尼洛从墙角走出来了,他头发苍白,满面皱纹,剪了个乌克兰式的童化头,手里执着一根短柄长鞭,流露出一副唯独猎人才有的独立活动和蔑视尘世中一切的表情。他在老爷面前摘下切尔克斯高顶帽,鄙夷地向他望了一眼。他这种轻视的神情没有使老爷觉得受侮辱,尼古拉晓得,这个藐视一切的高踞于一切的丹尼洛,毕竟是他的仆役和猎人。
  “丹尼洛!”尼古拉说,畏葸地觉得,在他看见这种狩猎的天气、这些猎犬和猎人时,一种难以克服的狩猎的欲望支配着他,就像一个钟情的男人在他的情妇面前竟会忘怀原有的各种打算一样。
  “大人,有什么吩咐?”他用那副由于呼唤猎犬追捕野兽而嘶哑的嗓子,发出执事长的男低音,问道,他皱着眉头并用两只闪闪发言的乌黑眼睛看了看默不作声的老爷。“怎么,顶不住了吗?”这两只眼睛仿佛在说。
  “好日子,是吗?追捕野兽,跑一趟,好吗?”尼古拉用手搔着米尔卡的耳根,说道。
  丹尼洛不回答,眨了眨眼睛。
  “天拂晓时,我派了乌瓦尔卡出去打听一下,”沉默片刻后他用那男低音说道,“他说过,母狼迁移了,迁到奥特拉德诺耶禁伐区去了,还在那里不住地嗥叫。(迁移所指的就是他们二人都知道的那只母狼和几只狼仔迁进了奥特拉德诺耶森林,这座林子离家有两俄里之遥,这是一片范围不大的林地。)”
  “那就应当到那里去,是不是?”尼古拉说,“你跟乌瓦尔卡一同到我这里来。”
  “随您吩咐,好吧!”
  “等一会儿再喂猎狗吧。”
  “是的。”
  隔了五分钟丹尼洛和乌瓦尔卡站在尼古拉的一间大书斋中。尽管丹尼洛的个子不很大,但是在这个房间看见他,欲会给人造成这样一种印象,如同你看见一匹马或是一头狗熊站在家具和人类生活所必需的设备之间的地板上。丹尼洛本人也有这样的感觉,像平常一样,他站在紧靠房门的地方,尽量低声地说话,不移动脚步,以免打破老爷的安静,他想尽量快地把话说完,走到广阔的户外去,从天花板底下走到露天地里去。
  尼古拉问完了话,并从丹尼洛那儿打听到猎犬都还不错(丹尼洛本人也想动身了),于是他吩咐备马。但是丹尼洛刚刚想要走出去,娜塔莎就迈着急促的脚步走进房里来,她没有梳头,也没有穿好衣裳,只披着保姆的一件大连衣裙,彼佳和她一起跑进来了。
  “你要去吗?”娜塔莎说,“我还是知道!索尼娅说你们是去不成的。我晓得,今天这样的日子非去不可了。”
  “我们要去了,”尼古拉不乐意地回答,他打算认真地打一次猎,今天他不想把娜塔莎和彼佳带在身边。“我们要去了,可是要猎获的只是豺狼;你会感到枯燥无味的。”
  “你知道,这是我的最大的乐趣,”娜塔莎说,“这很不妙,他本人要去猎狼,吩咐人家备马,可是他不向我们吐露半句话。”
  “俄国人不可阻挡,我们去吧!”彼佳喊道。
  “你本来就不能去,妈妈不是说你不能去么。”尼古拉把脸转向娜塔莎说。
  “不,我要去,我一定要去,”娜塔莎坚决地说,“丹尼洛,吩咐给我们备马,要米哈伊尔把我的一群猎犬带去好了。”她把脸转向狩猎长说。
  丹尼洛觉得他呆在房里有点儿失礼,很难受,但是对他来说,要和小姐打交道岂非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垂下眼帘,赶快走出来,好像这件事与他无关,总得想个啥法子,省得无意中伤害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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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伯爵一向经营大规模的狩猎业,现今他把一切业务转交给儿子管理,这一天,九月十五号,老伯爵快活起来,也想亲自去狩猎。
  过了一个钟头,所有参加狩猎的人都来到台阶的近旁。尼古拉露出严肃认真的样子,表示现在哪有闲工夫去料理琐碎的事,娜塔莎与彼佳正在和他讲话,他却顾不得这么许多,便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他把参加狩猎的各个小组察看了一遍,先行派出一群猎犬和猎人前去围猎,他就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顿河种马,对他自己的一群猎犬打着唿哨,经过打谷场,向通往奥特拉德诺耶禁伐区的田野出发了。伯爵的马夫牵着老伯爵骑的一匹叫做维夫梁卡的白鬃白尾的枣红色骟马;他本人乘坐一辆轻便马车径直地向兽径驰去。
  猎犬共计五十四头,由六名猎犬训练管理人、看管猎犬的猎人带领。除开主人之外,有八名灵狸看管人,由他们带领四十多头灵狸,这些灵狸连同主人的几群猎犬,约计有一百三十头猎犬,二十名骑马的猎人,都朝着田野的方向出发。
  每只猎犬都认识主人,知道自己的名字。每个猎人都知道自己应做的事情、围猎的地点和他所承担的任务。大伙儿刚刚走出菜园子,就停止说话,寂然无声,有条不紊地、从容不迫地沿着通往奥特拉德诺耶森林的大道和田野拉长距离,散开了。
  马群就像在毛皮地毯上行走那样,沿着田野前进,当它们走过大路时,偶尔踩进了水洼,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雾霭弥漫的天空,仍旧不知不觉地、不疾不徐地向地面拉下来;天空中一片沉寂,而且和暖,无声无息。有时可以听见猎人的唿哨声,马的响鼻声,或者是离开原地乱走的猎犬刺耳的吠声。
  当他们走了一俄里左右的时候,有五个带着猎犬的骑士从那雾霭中出现,他们向罗斯托夫的那帮猎人迎面走来。一位精力充沛、胡髭斑白、五官端正的老人在前面骑行。
  “大叔,您好。”当那老人驰近尼古拉时,尼古拉说。
  “正当的事情,走吧!……我本来就晓得。”大叔开腔了(这是罗斯托夫的远亲,不富裕的邻人),我本来就晓得,你忍不住了,你就去打猎,好得很。正当的事情,走吧!(这是大叔爱说的俗话。)你马上占领禁伐区,其实我的吉尔奇克向我禀告了,伊拉金一家带着一帮猎人盘踞在科尔尼克;正当的事情,走吧!他们会从你们鼻子底下端走一窝狼仔的。”
  “我也要到那里去,怎么,我们把猎犬合在一起吧?”尼古拉问道,“把猎犬合在一起……”
  他们把猎犬合成一大群了,大叔和尼古拉并辔而行。娜塔莎骑马走到他们跟前,她裹着头巾,那张兴奋的脸孔、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从头巾下面露出来了。彼佳、猎人米哈伊尔、保姆派来照应她的驯马师,都不离寸步地陪伴着她。彼佳不知为什么而笑,为什么鞭打自己的马,不住地拉缰绳。娜塔莎熟练而自信地骑在一匹黑色的阿拉伯马上,用一只可以信赖的手毫不费劲地把马勒住了。
  大叔用不赞同的目光望了望彼佳和娜塔莎。他不喜欢把嬉戏和打猎这件严肃认真的事情混为一谈。
  “大叔,您好,我们也要走。”彼佳喊道。
  “您好,您好,可是别把猎犬压坏了。”大叔厉声地说。
  “尼古连卡,多么好看的猎犬‘特鲁尼拉’!它认出我了。”
  娜塔莎谈到她那只心爱的猎犬。
  “第一,特鲁尼拉不是普通的狗,而是一只公猎犬。”尼古拉想了一下,严肃地朝他妹妹瞥了一眼,竭力地使她感觉到,在这个瞬间需要保持他们之间的距离。娜塔莎明白这一点。
  “大叔,您不要以为我们会阻碍他人,”娜塔莎说,“我们要待在原地不动。”
  “伯爵小姐,这很好,”大叔说,“不过别从马上摔下来,”他补充说,“正当的事情,走吧!可是您没有什么可以扶手的东西。”
  在莫约一百俄丈远的地方可以看得见奥特拉德诺耶禁伐区这座孤林了,数名猎犬训练管理人快要走到这个地方。罗斯托夫和大叔终于议定从那里放出猎犬,并且指定娜塔莎站在那个决不能跑动的地方,于是他朝着围猎的方向走去。
  “喂,贤侄,一只大狼由你来对付呢,”大叔说,“说好啦,别追失了。”
  “碰上什么算什么,”罗斯托夫回答,“卡拉伊,走吧!”他喊了一声,这一声召唤用以回答大叔的话。卡拉伊是一只难看的、一身乱毛的老公狗,它因单独地捕获一只大狼而闻名。
  大伙儿各就各位。
  老伯爵知道他儿子在狩猎之时火气很大,便赶快驶来,省得迟到,在猎犬训练管理人还没有走到围捕的地方,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就已经乘坐两匹乌雅驾的马车,欢天喜地,红光满面,腮帮给震得不住地颠动,马车驶过翠绿的田野,到达留给他的一条兽径。他弄平皮袄,装备好猎用的工具,骑上他那匹像他一样毛色斑白、膘肥光滑,驯顺善良的“维夫梁卡”。马车已被送回原地。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虽然并非醉心于狩猎业的猎人,但是他却熟谙狩猎规章,他驰向灌木林边沿地带,在那儿停步,他用两手将缰绳左右分开握住,在鞍子上坐定,觉得自己准备就绪,面露微笑,向四周环顾一下。
  名叫谢苗·切克马尔的仆役,老猎人,但是身体变得很笨重的人站在他身旁。切克马尔用皮带牵着三只勇猛的,但是也像主人和马一样肥大的捕狼的猎犬。两只未系皮带的很灵的老狗在地上躺着。伯爵的另外一名马夫站在百步以外的树林边缘上。米季卡是个无所顾忌的骑手和入迷的猎手。伯爵依照老习惯在狩猎前喝了一银盅猎人喝的烧酒,就着一点小菜喝了半瓶他喜欢喝的波尔多酒。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由于骑马和饮酒已经有点脸红了,他的眼睛蒙上薄薄一层湿气,显得分外明亮,他裹着一件皮袄,骑在马鞍上,那副样子就像打点他这个小孩去游逛似的。
  那个消瘦的两颊深陷的切克马尔弄好了他自己的事情,不住地瞅着主人,他和主人和睦相处已有三十年了,他明了主人的愉快心情,等待他跟他愉快地谈话。还有个第三者(看来他是个有学问的人)从树林后面小心翼翼地走来,他在伯爵后面停步。此人是个髯须斑白的老头,他身穿女人的外衣,头戴高顶帽,这就是名叫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的侍从丑角。
  “喂,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向他递了个眼色,用耳语说,“你只会把野兽轰出洞来,丹尼洛要给你个厉害瞧。”
  “我本人……不比别人笨……”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说。
  “嘘!”伯爵发出嘘嘘声后又把脸朝着谢苗。
  “你看见娜塔莉娅·伊利尼奇娜(娜塔莎的尊称)么?”他问谢苗。“她在哪里?”
  “她和彼得·伊利奇(彼佳的尊称)站在扎罗夫草地附近。”谢苗微露笑容说。“也是女子,打起猎来可很出色。”
  “她骑起马来,你会感到惊奇,谢苗……怎样?”伯爵说,“即使是男人也不过如此!”
  “怎么不令人惊奇?非常勇敢,非常灵活!”
  “尼古拉沙(尼古拉的爱称)在哪儿?在利亚多夫斯克高地上吗?”伯爵用耳语问道。
  “是的,老爷。他知道他该呆在什么地方。他擅长骑马,我和丹尼洛有时候也感到惊讶。”谢苗说,他知道怎样才能使主人满意。
  “他很会骑马,是吗?骑在马上是啥样子?”
  “真要画张图画来说明一下!前几天他从扎瓦尔津斯克草地跟踪追逐一只狐狸。他开始越过许多障碍,多么可怕啊——一匹马值得一千卢布,而骑手是无价之宝!这样呱呱叫的小伙子哪里去找!”
  “哪里去找……”伯爵重复地说,显然他感到遗憾,谢苗竟然很快就把话说完了。“哪里去找,”他说道,一面撩起皮袄的下摆,一面取出鼻烟壶。
  “前几天他在日祷后从教堂走出来,胸前戴满了勋章,米哈伊尔·西多雷奇……”谢苗还没把话说完,就听见沉寂的空中清晰地传来两三只猎犬追捕野兽的嗥叫和别的猎犬的随声吠叫。他低下头,倾听起来,现出威吓的样子,沉默地向伯爵暗示。“跟踪找到狼窝啦……”他轻言细语地说,“有人带领着大家干脆在利亚多夫斯克高地追捕去了。”
  伯爵忘了收敛起脸上的微笑,向他前面的副林带远眺,手里拿着鼻烟壶,并没有闻它。紧接着犬吠之后,可以听见丹尼洛用以追狼的低沉的角笛声;另一群猎犬和头三只猎犬走在一起,于是听见猎犬时高时低地吠叫,其中夹杂着别的猎犬的特殊的呼应声,这一声声呼应就可作为追捕豺狼的吠声的标志。猎犬训练管理人已不催促猎犬追捕野兽,而是发出口令,叫猎犬抓住野兽。在这一片呼唤声中,尤以丹尼洛时而低沉、时而刺耳的呼声清晰可闻。丹尼洛的声音仿佛充满整个森林,从森林后面传出来,响彻了遥远的田野。
  伯爵和他的马夫沉默地倾听几秒钟,深信猎犬已分成两群,其中一群为数较多,嗥叫得特别厉害,它们渐渐走开了;另一部分猎犬沿着森林从伯爵身旁疾驰起来,在这群猎犬中可以听见丹尼洛催促猎犬抓住野兽的喊声。这两队猎人追捕野兽的喊声汇合起来,抑扬婉转,但是这两种喊声都渐渐离得远了。谢苗叹了一口气,俯下身子把绊住小公犬的一条腿的皮带弄平,伯爵也叹了一口气,看见自己手中的鼻烟壶,把它打开来,掏出一撮鼻烟。
  “向后转!”谢苗对越过森林边沿的公犬喊了一声。伯爵颤抖了一下,扔掉鼻烟壶。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翻身下马,把鼻烟壶捡起来。
  伯爵和谢苗望着他。忽然间,追赶野兽的喊声一刹那传到近边来了,这是打猎时常有的情形,仿佛吠叫的一张张狗嘴和丹尼洛催促猎狗抓住野兽的喊声快要在他们面前出现。
  伯爵回头一望,从右面望见米季卡,米季卡瞪大眼睛瞧着伯爵,举起他的帽子,把另一侧的前方指给他看。
  “你来卫护吧!”他喊叫起来,那嗓音听来他憋了很久,以致这个词不禁要脱口而出。他于是放出猎犬,向伯爵那个方向疾驰去了。
  伯爵和谢苗从森林边沿疾驰而出,从左面望见一只狼,这只狼有点儿摇摇晃晃,悄悄地从他们左边跳到他们所站的森林边沿。几只凶恶的猎犬尖叫了一声,挣脱了皮带,从几匹马的脚旁向豺狼飞跑起来。
  狼暂时不跑了,就像患了咽喉炎那样,笨拙地把它那前额高的头转向猎犬,仍然有点儿摇摇晃晃,突然跳了一两下,躲进森林边缘不见了。就在那个时刻有一只、又一只、第三只猎犬发出啼哭似的哀鸣惘然若失地从对面的森林边缘跳出来,整整一群猎犬沿着田野,沿着豺狼穿过(跑过)的地方跑起来了。紧随猎犬之后,榛子灌木分开了,丹尼洛那匹栗色的、由于出汗而变得乌黑的马出现了。丹尼洛没有戴帽子,露出蓬乱的白发,通红的脸上淌着热汗,他缩作一团,微微向前俯着身子,骑在长长的马背上。
  “我来呼唤猎犬抓住野兽,我来呼唤猎犬抓住野兽!……”他喊道。当他看见伯爵的时候,他的眼中闪出了电光。
  “啊!……”他向伯爵举起短柄长鞭,威吓道。
  “放走了狼啊!……什么猎人啊!”他好像没有跟局促不安的胆战心惊的伯爵交谈,对伯爵怀恨在心,用力鞭挞一下栗色骟马那凹陷的汗湿的肋部,跟在猎犬后面疾驰去了。伯爵仿佛受到惩罚似的,站立着,向四下张望,竭力地露出微笑,藉以获得谢苗对他处境的怜惜。但是谢苗已经不在那里了;他骑马绕过灌木林,截捕豺狼,不让它走进森林中。灵狸看管人也从两旁拦截野兽,但是这只狼经过灌木林走了,没有一个猎人截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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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尼古拉·罗斯托夫站在原地伺候野兽。他凭猎犬追捕野兽的吠声的远近,凭他所熟悉的猎犬的吠声,凭猎犬训练管理人的喊声的远、近与声高,他就能够感觉到那座孤林里发生的情况。他知道,在这座孤林里面藏有狼崽(幼小的豺狼)和大狼(老豺狼),他知道猎犬已分成两群,他们都在某个地方用猎犬追捕野兽,而且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很顺遂的事情。他时时刻刻等候野兽走到自己这边来。他做过几千次不同的推测,认为野兽会怎样跑出来,从哪个方向跑出来,他怎样用猎狗追捕野兽。但是希望代之以绝望。他好几次向上帝,祈祷,希望有只豺狼向他走来,他怀着那种强烈而真诚的感情做祷告,正如人们为了小事而极度激动时祷告一样。“唔,你只要,”他对上帝说,“为我办成这件事!我知道你很伟大,请求你做这件事真是罪过;但是看在上帝份上,做一件好事,叫那只大狼钻到我面前来,叫卡拉伊当着向那边观察的‘大叔’的面,拼命地咬住大狼的喉咙。”就在这半个钟头以内,罗斯托夫用那紧张而不安的、逼视的目光千次地打量森林的边缘,一些别种幼树夹杂在山杨树中间,上面耸立着两颗稀疏的橡树,他还注视着被雨水冲掉边缘的沟壑以及右面那座灌木林后依稀可辨的大叔的皮帽。
  “不,这种运气是不会有的,”罗斯托夫这样想,“得付出多少代价!这种运气是不会有的!无论是打牌,抑或是作战,我总是处处倒霉。”奥斯特利茨和多洛霍夫鲜明地而又匆匆地在他想象中交替地闪现。“只希望在该生能有一回捕获到一头大狼,我再没有更大的欲望了!”他想道,一面注意听,一面注意看,开头向左边,后来又向右边张望,同时倾听追逐野兽的声音的各种细微差别。他又向右边望望,而且望见有一样东西沿着荒漠的田野向他迎面跑来。“不,这不可能!”罗斯托夫想了想,深深地叹气,就像某人在完成他长久期待的事情似的。最大的幸福实现了——而且是那么简单,无声无色、毫无颂扬地实现了。罗斯托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种疑心延续了一秒多钟。这只狼向前跑着,跑着,吃力地跳过了路上的车辙。这是一只老狼,背部斑白,吃大了的肚子有点发红。它从容不迫地跑着,很明显,它坚信没有人会看见它。罗斯托夫屏息地望望猎犬。它们有的躺着,有的站着,没有看见豺狼,什么也不明白。老卡拉伊转过头来,呲起发黄的牙凿,生气地找它身上的跳蚤,咬它自己的后腿。
  “我来呼唤猎犬抓住野兽,”罗斯托夫噘着嘴唇,用耳语说。猎犬都抖抖铁链,跳起来,竖起耳朵听。卡拉伊搔搔后腿,站起来,竖起耳朵听,轻轻地摆动一下那垂挂着的像毡子一样的尾巴。
  “放?还是不放?”当豺狼离开森林向他面前跑来的时候,尼古拉自言自语地说。忽然狼的脸色全变了,它看见一双大概从未见过的朝它凝视的人的眼睛后,哆嗦了一下,向猎人微微地转过头来,停步了。“向后转或是向前走呢?哎!反正一样,向前走!……”显然它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向前冲去,它不再回顾,迈着轻盈、疏阔、不受拘束,但很坚定的步子,跳过来了。
  “我来呼唤猎犬抓野兽!”尼古拉怪声喊道,他那匹骏马独自向山下拼命地跑去,越过一个又一个水坑,拦截那只狼,几只猎犬赶过了骏马,更迅速地疾跑。尼古拉即未听见自己的喊声,亦未感觉到他在疾驰,他既未看见猎犬,亦未看见他疾驰而过的地面,他只望见那只狼,它加快跑的速度,不改变方向,沿着凹地迅跑着。头一个在那野兽近旁出现的是叫做米尔卡的黑毛白花、臀部宽大的猎犬,它渐渐接近那只野兽,更加接近了,更加接近了……瞧,它追上野兽了。可是这只狼稍微斜着眼睛看看它,米尔卡并不像平时那样加一把力气,而是忽然翘起尾巴,用两只前脚支撑在地上,站住了。
  “抓住那只野兽!”尼古拉喊道。
  红毛柳比姆从米尔卡后面跳出来,动作迅速地向狼扑去,咬住它的大腿(后腿),但在这一瞬间,它却惊惶地跳到旁边去。那只狼蹲了下来,牙齿碰得磕磕响,又站起来,向前跑去,所有的猎犬和豺狼相距一俄尺,跟在后面跑。
  “它跑掉啦!不,这不可能。”他一面想道,一面用嘶哑的嗓音继续喊叫。
  “卡拉伊!抓住它!……”他用眼睛寻找那只老公犬时大声喊道,它是他的唯一的希望。卡拉伊豁出了它这只老狗的全身力气,尽可能挺直身子,不住地盯着那只狼,很费力地窜到狼的侧边,截断它的去路。但是豺狼跳得快,猎犬跳得慢,这样看来,卡拉伊是打错了算盘。尼古拉从自己前面不远的地方看见了那座森林,那只狼一跑到那里,就会溜走的。几只猎犬和那个几乎迎面驰来的猎人在前面出现了。还有一线希望。一只来自他群的、尼古拉认不得的长身量的黑褐色的小公犬,从前面飞也似的窜到狼跟前,几乎把它撞翻了。那只狼出乎意料疾速地抬起身子,向黑褐色的公犬扑过去,咬了它一口,牙齿碰得磕磕地响了一下,公犬的肋部给狼撕开了,身上鲜血淋漓,发出尖声的惨叫,倒了下来,将头埋入土里了。
  “卡拉尤什卡(卡拉伊的爱称)!我的爷!”尼古拉哭着说。
  老公犬的腿上的毛纠结成团了,多亏那只狼已经停步了,老公犬便去拦截它的去路,已经走到离它五步远的地方。狼好像预感到会发生危险,斜着眼睛看看卡拉伊,把尾巴藏在两腿中间,藏得更深了,接着它加快速度跳开了。但在这时候,尼古拉只见卡拉伊采取了行动,——它霎时扑在狼身上,和狼一起倒裁葱似的滚进了它们前面的水坑。
  尼古拉看见那几只在水坑中与豺狼搏斗的猎犬,它们的身子下边露出了豺狼原灰毛,它那条伸得笔直的后腿,它抿着两耳,喘不过气来,显现出惶恐的样子(卡拉伊掐着它的喉咙),就在这个时刻,尼古拉看见这一情景的那个时刻,是他一生中的最幸福的时刻。他已经扶着鞍桥,要下马刺杀这只豺狼,忽然野兽从这群猎犬中间探出头来,接着它伸出两只间脚,踩在坑沿上。豺狼的牙齿咯咯地响(卡拉伊没有去掐它的喉咙),它用后脚一蹬,跳出了水坑,夹起尾巴,又复挣脱了猎犬,向前走去。卡拉伊竖起背上的毛,大概是碰伤或是被咬伤,费很大力气才从水坑中爬出来。
  “我的天!为了什么?……”尼古拉绝望地喊道。
  大叔的猎人从另一边疾驰而来,截断豺狼的去路,他的几只猎犬又把野兽拦住了。又把它包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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