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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

_11 狄更斯(英)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又对着火炉呆呆地望起来。
  “你告诉我你尚有别的不愉快的原由,这表现出你高尚的气质。我还想问一下,你所说的是真的吗?”
  “的确是真的。”
  “皮普,难道我给你帮忙只是帮你朋友的忙吗?给你的朋友帮忙已经定了,难道我就不能帮帮你本人的忙吗?”
  “我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谢谢你提出这一点,更要谢谢你问我的语气这般美好。不过,我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她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环视了一下这枯萎了的房间,想看看哪儿有纸笔。四处都没有找见。于是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黄色的象牙簿,上面镶有金饰,现在已失去光泽,又从吊在她脖子上的失去光泽的金盒子中拿出一支铅笔,在象牙簿上写着什么。
  “你和贾格斯先生之间的友谊现在仍然很好吗?”
  “很好,昨天我还和他一起吃饭呢。”
  “你可以凭这个到他那里去取款,然后你可以随意地为你的朋友帮忙。我这里没有现款,不过,如果你不希望让贾格斯先生知道这件事,我可以叫人把钱送给你。”
  “谢谢你,郝维仙小姐;我愿意到他那里去取这笔钱。”
  她把她已经写好的字据读给我听,写得直截了当、干净利落,而且显然地是为了避免别人对我的怀疑,以为我接受这笔钱是为了自己。我从她手中接过象牙簿,她的手又颤抖了起来;在她从脖子上解下那根系着铅笔的链子交给我时,她的手颤抖得更厉害。她在做所有这些事时,一眼也没有瞧过我。
  “这小簿子的第一页上就是我的名字。如果你什么时候能在我的名字下面写上‘我原谅她’这几个字,即使我这颗破碎的心早已化为尘土,我还是要请你写上!”
  “哦,郝维仙小姐,”我说道,“我现在就可以写。人都有过伤心的错事;就是我的一生也是盲目从事及不可原谅的一生。我还要别人来原宥我,来批评我,又怎么会抱怨你呢?”
  她刚才一直没有正视我,现在才第一次转过面孔来望着我;使我大为吃惊的是她这时跪在了我面前,对着我举起合着的双手,这简直使我惊骇万分。我想在她这颗可怜的心还处于童稚时期时,她一定是常跪在她母亲的脚前向上天祈求的。
  眼看这一位生满白发、面孔枯瘦的老人竟然跪在我的脚下,这使我全身颤抖起来。我请求她站起来,伸开双臂去扶她;可是她只是抓住我的一只她能够抓得着的手,并且把她的头倚在我的手腕上,悲伤地哭了起来。从前我从来没有见她流过一滴眼泪;现在我无言地俯身看着她,心中暗想,让她痛哭,哭去她深藏在心中的痛苦,也许对她倒有益处。她现在已不跪在地上,而是跌坐在地上。
  “哦!”她绝望地叫道,“我竟做出这种事来了!我怎么做出这种事来了!”
  “郝维仙小姐,如果你的意思是指你已经伤透了我的心,那么我的回答是,那没有什么,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会爱她。她现在结婚了吗?”
  “结婚了。”
  这本是没有必要的问题,因为这座凄凉的宅邸中新添的一层凄凉情意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我竟然做出这种事来!我竟然做出这种事来!”她搓着双手,把自己的白发弄得乱七八糟,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句话,“我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我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问题,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的心。她做了一件严重的令人伤心的事,按自己的模型塑造了一个敏感的无辜女孩,因为她自己怀着狂乱的怨恨,情感被别人玩弄,自尊心受到伤害,她就要让这个女孩长大成人后为她报仇雪恨,我对这些都知道得太清楚了。然而,她把自己和白日的阳光隔离,她把自己和一切事物无限地隔离;她孤独地生活,她把自己和成千上万自然而有益的事物隔离;她的整颗心都在孤独地沉思,因而扭曲损伤,这和世上所有违背了上帝安排的人一样,都一定、必然地得到这种后果。对于这一点我同样知道得很清楚。因此,我能毫无同情地看着她吗?她如此在毁灭中得到惩罚,虽生于人间而又感到深深的不安、无限的悲伤,不仅无用反而把自己弄得疯疯癫癫,像所有的这一类人一样;忏悔又有何用,懊丧又有何用,感到自己没有价值又有何用,这种希奇古怪、徒然荒唐的事除掉给人世间带来祸根以外,还能带来什么?
  “直到那一天我听到你对她所说的话,我看到你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当年的心情,我这才悟出自己竟然做出了这种荒唐事。我竟然做出这种事来,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重复了二十次,五十次,她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郝维仙小姐,”等她伤心的哭诉停止之后,我对她说道,“在你的心中,在你的良心中不必为我顾虑而难过,你应该想一想埃斯苔娜,因为你使她走向错误之途,你使她的善良天性歪曲。如果你能做一点什么,能挽回哪怕一点儿什么,你最好还是尽量去挽回为佳,这比你懊悔一百年要好得多。”
  “你说得很对,我知道。不过,我亲爱的皮普!”这时我发现她一丝新的情感,那是一种真心诚意的女性的同情,“亲爱的皮普,你相信我:她第一次到我这里来时,我本意是救她脱离苦海,免遭像我一样的厄运。最初我只是如此,没有想到别的。”
  “太好了,太好了!”我说道,“我希望是如此。”
  “但是她慢慢长大起来,眼看就长成一个美人了,我对她的教养也就变了,走上了另一条路。我夸奖她生得漂亮,给她戴上珠宝,如此地教育她,用我自身的例子作为前车之鉴,告诉她该怎么办,结果我攫走了她整颗心,而换上了一块寒冰。”
  我不得不说道:”‘最好还是留给她一颗自然的心,即使这颗心受了伤,破碎了,也比不自然的心要好。”
  郝维仙小姐听了我说的话,满怀迷惑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又大声嚷道,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她为自己会做出这种事对我解释性地说道:“你要是知道我一生的遭遇,你就会对我有一点儿同情,对我就会有一点更好的理解。”
  “郝维仙小姐,”我尽量用温文尔雅的语调答道,“我可以说我了解你的一生遭遇,而且在我刚离开乡下时我就了解了。我一直怀着很大的同。请听讲你的身世,我不仅了解你的身世,而且了解你的身世所产生的影响。我想,以我们之间的交往,我是不是可以提出一个关于埃斯苔娜的问题?当然不是关于她现在怎么样,而是关于她过去的情况,她刚刚来到这里时的情况。”
  她还是坐在地上,两条手臂搁在破烂的椅子上,头倚在手臂上。在我说话时,她一直望着我,然后答道:‘你说吧。”
  “埃斯苔娜是谁的孩子?”
  她摇着头。
  “你不知道吗?”
  她又摇着头。
  “是贾格斯先生把她带来的还是派人把她送来的?”
  “他把她带来的。”
  “你能否告诉我她的详情呢?”
  她十分小心谨慎地低声对我说:“我把自己关在这所房屋里一个时期后(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时间,你看这里所有的钟表都不走了),我告诉贾格斯先生,我想要一个小姑娘,一方面抚养她,一方面疼爱她,并且可以使她免遭我的命运。在我和这个世界隔绝之前我就在报纸上读到过他的名字;我便请人去找他,要他到我这里来为我处理事务,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告诉我他愿意为我寻找一个孤儿。一个晚上他来到我这里,带来一个女孩,当时她正睡着,我便叫她埃斯苔娜。”
  “我想问一下她当时几岁?”
  “两三岁吧。她对于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是一个孤儿,由我收养的。”
  于是我确信那位管家婆就是她的母亲,我不需要证据就可以得出这个结论。我想,无论是谁都会看出,这其中的联系非常清楚,而且一眼就能看出。
  我们这次见面到此为止,没有必要再延长下去,因为延长下去也没有什么可做的。至于赫伯特的事,愿望已经达到;至于埃斯苔娜的事,郝维仙小姐已经把她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了我,我能给她的安慰也说尽了,没有更多的话可说,我们便告别了;我们就这样告别了。
  我走下楼梯进入自然的新鲜空气当中,此时正是暮色苍茫。我告诉那位刚才我进来时为我开门的老妇人,说我现在不麻烦她开门,在离开这里之前,我准备在里面走走逛逛。我似乎有一种预感,我再也不会来到这里,何况这即将消逝的白日之光正适合于我在此作一次最后的凭吊。
  这里堆放着许多荒废了的酒桶,多少年前我曾踏在桶上行走。自从那以后,又经历了多少年的雨水浸蚀,那些原来竖立的酒桶都已腐朽,变成了小小的沼池和河塘,于是我向荒废的花园走去,围着园子散起步来。我绕到我曾和赫伯特比试本领大打出手的地方,绕到我和埃斯苔娜曾经散步过的地方。现在一切都是那么寒冷疏远,那么孤独寂寞,那么荒凉凄苦!
  我绕回来时走的是制酒作坊的那条路。我走到花园尽头的一个小门处,把生锈的门闩拔开,从此屋穿过,到了对面的那扇门,从那里走出去。这扇门可不容易开,木头因受潮膨胀已松动,门闩和插销处已对不上,门槛上都生出了一片菌类植物。出门后我又回头张望了一番,霎时间,童年时代的联想又一次在心灵中奇怪地复活,在幻觉中我突然看见郝维仙小姐正吊在屋子的大梁之下,形象的逼真强烈,令我站在大梁之下全身上下发抖。我很快意识到这原来是一个幻觉,但我已经站在了大梁之下。
  在这个地点,在如此的时刻,真令人伤感,幻觉给我带来无限的恐惧。虽然这一切都瞬时即逝,然而在我走出打开的木门时,这仍然使我感到一阵无可名状的畏惧。我记得那次埃斯苔娜令我伤心之后,我就是站在这扇门旁乱揪我的头发。从这里我走到前院,心中踌躇着究竟是去叫老妇人开门让我离去,还是再到楼上去一次,看看郝维仙小姐是否和我刚才告别时一样平安无事。我终于采取第二个方案,直接走上楼去。
  我走到刚才告别的屋子,窥视了一下屋中,看到郝维仙小姐坐在紧靠着壁炉的破烂椅子上,后背正朝着我。于是我便想离去,就在这时,我刚把头缩回,就看到一团火光突然蹿起;同时,她惊慌叫喊着向着我这边奔来,一团炽烈的火裹住了她的全身,火焰向上直蹿,几乎有她两个人那么高。
  我当时穿着一件双层披肩的大衣,在手臂上还搭着另外一件厚呢大衣。我连忙把大衣脱下,朝她冲过去,将她扑倒在地,把两件大衣都盖在她的身上,又从桌子上拖下了那块大桌布,也盖到她身上。这一拖连同桌上所放的一堆破烂东西以及寄居在这里的一切丑陋的东西全给拖了下来;我们就像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在进行着殊死的搏斗,我把她盖得越紧,她越是狂乱地叫喊着,想挣脱出来。当时我对于这一切情况全无感知,既没有想到,也没有可能知道,直到事情结束后才晓得。等我悟到时,我们正躺在大桌子旁边的地板上,仅仅在一霎时之间,她刚才穿在身上的那件褪色旧新娘礼服已随着火光而变成了一块一块火绒,飘飞在烟雾之中了。
  然后我望望四周,看到惊慌失措的甲虫和蜘蛛在地板上四处奔逃,仆役们气喘喘地奔来,在门口就惊叫着。我仍然用尽全身气力压住她,好像压在一个企图逃跑的犯人身上一样;其时我已丧魂落魄,不知道被压的人究竟是谁,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扭打,不知道她被火舌卷住,也不知道火已被扑熄,最后见到曾经是她结婚礼服的片片火绒从空中落下,犹似一片黑雨,降落在我四周,我才有所领悟。
  她已失去了知觉,我也吓得不敢动她一下,甚至不敢碰她一下。我一方面派人去找医生,一方面仍然按住她,因为我有一种毫无道理的幻想(我也许是有这种想法吧),认为只要我一放手,火又会燃起把她烧化。等到外科医生带着助手赶到,我才站起身来,这时才发现我的双手也被烧伤,这使我大为吃惊。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烧伤的,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感觉到。
  经过医生检查之后,断定她是严重烧伤,不过这关系不大,烧伤并非无救,最主要的危险是神经性休克。在外科医生的指导下,她的床垫被搬到了这个房间,让她躺在了这张大长桌上,因为这么一个场所正适合医生当作手术台对她进行包扎等护理。一个小时之后我再去看她,她睡在大桌上,正是我曾看她用手杖指着,并且曾亲耳听到她说是她死后停尸的地方。
  虽然她身上的结婚礼服已被烧得毫无痕迹,可他们告诉我,她仍然保持着她身上那可怕的新娘般的神态。现在,医生们用药水棉花裹住她直至喉头,又用一块宽宽松松的白布盖在了她身上,然而她的那副幽灵般的神态仍然忽隐忽现地表现出来。
  我问了仆役们,才知道埃斯苔娜正在巴黎,医生答应我立刻就写信给她,由下一班邮车带去。至于郝维仙小姐的家属就由我来通知,我只准备告诉马休·鄱凯特先生,并且由他决定究竟通知谁。第二天,我一回到伦敦便让赫伯特去处理这件事。
  头一天晚上我留在她家时,郝维仙小姐曾神志清醒地谈到发生的这次事故,其活跃程度令人感到反常;到了午夜,她开始口出胡言,然后又逐渐无数次地用又低又严肃的声音重复说着“我竟然做出这种事情!”“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我原来是想让她脱离我曾遭遇到的这种不幸苦难。”“拿起铅笔在我名字下面写上‘我原谅她’!”这三句话的顺序她一点也不颠倒,最多这个句子或那个句子中漏掉一个字,但是她不会补上另外一个字。她总是空下了一个字,然后接着就说下一个字。
  因为我留下来对他们也无用,而且家里的事情正压在我心头,所以我十分焦急,十分担忧。尽管她一直说着胡话,可还是无法抹去我心中所想的事情。这天晚上我便决定,第二天乘早班驿车返回伦敦。我可以先走一两英里路,出了镇再登上马车。第二天一早六时,我俯身用我的嘴唇碰了一下她的嘴唇,就这时她还在继续说着:“拿起铅笔在我名字下面写上‘我原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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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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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双手当夜就换过两次绷带,一早起来又换了一次。我的左臂从手直到胳膊肘这部分烧伤得很严重,上半部分伤势则比较轻,可是整个臂膀都很痛;不过当时的火势朝这个方向发展得很猛,没有造成更大损伤,倒是不幸中之大幸。我的右手不像左手烧伤得那么厉害,几个手指都能够活动。当然,右手也缠上了绷带,不过比起左手和左臂来却是方便得多了。整个左臂因为用绷带吊着,大衣只能像个斗篷似的披着,松松地搭在肩上,在脖子里扎了一下。我的头发也着了火,幸好没有伤到头脸。
  赫伯特专程去汉莫史密斯看望了他的父亲后,便赶回我们住的地方,诚心诚意地整天侍奉着我。他是最好心肠的护士,非常按时地解下我的绷带,把它泡在准备好的清凉药水浸液中,然后再替我包扎好,非常耐心,动作非常轻柔,使我深深地感激他。
  起先,我安静地躺在沙发上,发现要想摆脱大脑中出现的明亮火光,是十分困难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的。我大脑中总是不断地出现人们的奔跑声、吵闹声、迎面扑来的刺鼻的烧焦气味。只要我一打盹儿,就会被郝维仙小姐的呼叫声惊醒,好像她正向着我奔来,头上蹿起高高的火焰。这种心灵中升起的痛苦比所经受的任何肉体上的痛苦要难熬得多。赫伯特一看到我这种情况,便尽最大的努力来控制我的注意力。
  我们两人中谁都不提起那条小船,但是我们都在想到船。显而易见,我们虽然嘴上避开这个主题,但是我们却无须签约而一致同意要使我的双手恢复其功能,最好是能在几个小时之内恢复,而不能拖上几个星期。
  我看到赫伯特的时候,第一个问题就是问他河滨的那个人是否一切都好!他的回答是肯定的,态度也表现出十分的把握,而且看上去心情愉快,仅此足够,不必再谈论下去了。一直到白天慢慢地消逝,等到赫伯特给我换绷带已不能依靠天光,只有借用炉火的光才行时,他才又不自觉地提到上面那件事情。
  “汉德尔,昨晚我和普鲁威斯坐在一起消磨了两个小时。”
  “克拉娜到哪里去了呢?”
  “不要谈这个可爱的小东西了!”赫伯特答道,“她整夜都上上下下为了那个凶神打转转。只要她一离开,他就拼命地敲地板。我看他不会再活多久了。他一会儿要朗姆酒加胡椒,一会又要胡椒加朗姆酒,我看他敲楼板的机会也不会多了。”
  “赫伯特,到那时你们就该结婚了?”
  “如果不结婚,我又该把这个可爱的小东西怎么办?你把臂膀放在沙发背上,我的老兄。我就坐在这里,给你把绷带解下来。你不会有什么感觉,等我全部揭下来时你都不会发觉。我刚才正谈到普鲁威斯,汉德尔,他现在的脾气可改进多了呢,你知道吗?”
  “我早就对你说过,上次我看到他时就发现他温和得多了。”
  “你的确说过。他真的温和多了。昨天晚上他谈了很多,又告诉了我更多的关于他个人的经历。你记得上次他提到过有一个女人给他带来麻烦,但他一提到就不再讲下去了吗?——我弄疼了你吗?”
  他的话使我猛惊了一下,倒不是他解绷带时弄疼了我。
  “赫伯特,我已经忘掉这件事了,你现在一谈起,我就想起来是有这回事。”
  “好吧!这次他又提到他经历中的这件事,这段经历在他一生中是很狂乱的。我给你讲讲好不好?否则你会心烦的。”
  “你一定要讲清楚,一个字也不能少。”
  赫伯特俯下身子,离我很近,仔细地看着我,仿佛我的答话过分匆忙,又显得焦急,他几乎应付不过来似的。他摸了一下我的头,说道:“你的头脑清醒吗?”
  “十分清醒,”我说道,“告诉我普鲁威斯所说的话,亲爱的赫伯特。”
  赫伯特说道:“看来这条绷带倒是挺不错的,现在来换上这条清凉的——一开始要注意,它会使你冷得缩回膀子,我亲爱的老朋友,不是吗?不过一会儿你就会感到舒服的。那个女人似乎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喜欢争风吃醋的女人,一个爱报复的女人;汉德尔,她的报复心可重呢,可以说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
  “登峰造极到什么程度?”
  “杀人。把绷带扎在你皮肤的敏感地方,你嫌凉吗?”
  “一点儿不感到凉。她是怎么样杀人的?她杀的又是谁?”
  “其实从其行为上看,并不能构成如此可怕的罪名,”赫伯特说道,“不过她确实为此事而受审。贾格斯先生为她辩护,也正是这次辩护使贾格斯先生出人头地,使普鲁威斯第一次知道他的大名。被害者是一位比她更有力气的人,她们两人发生了一场打斗,是在一间牲畜棚里。谁先动手打人,是否打得公平,或者是否打得不公平,这些都值得怀疑。不过打的结果是不容怀疑的,人们发现被害者是被双手掐死的。”
  “这个女人被定罪了吗?”
  “没有定罪,她被无罪释放——我可怜的汉德尔,我碰疼了你吗?”
  “你的动作再柔和没有了,赫伯特。是这样吗?还有呢?”
  “这位无罪释放的女人和普鲁威斯有过一个孩子,普鲁威斯特别喜欢这个孩子。就在我刚才讲到的那个晚上,那个她用双手掐死她所妒忌的那个女人的晚上,她曾到普鲁威斯的住处去过,发誓非要杀死这个孩子不可,因为这个孩子是归她所有的,她要让他永远再也看不见这个孩子。然后,这个女人就消失了。现在你这条烧伤严重的臂膀已经扎好吊好了,弄得妥妥帖帖,还剩下这只右手,这就更好办了。我宁可在弱光下给你包扎,也不能在强光下包扎,因为在弱光下,那些可怕的水泡我看不清楚,我也就会稳妥地包扎。我的老兄,你没有感到你的呼吸有些异样吗?你好像呼吸加速了。”
  “也许是加速了,赫伯特。那个女人讲话算数了吗?”
  “这就成为普鲁威斯一生中最黑暗的时期,因为她真的杀了那个孩子。”
  “那就是说普鲁威斯认为她实现了誓言。”
  “这当然了,怎么,我的老兄,”赫伯特用惊讶的语气答道,又一次俯下身子很近地望着我,“这都是他所说的,我再没有其他的消息了。”
  “当然是再没有了。”
  “再说,”赫伯特继续说道,“至于他是对这孩子的妈妈好呢,还是对孩子的妈妈不好,普鲁威斯可没有说。不过,她和他曾风雨同舟、同甘共苦了四五年,就是他在这个壁炉边所说过的。他似乎对她颇有同情之心,对她也很体谅。因为唯恐自己会被传上法庭为杀死孩子一事作证,并因此而判她死刑,所以他躲避起来。尽管他为孩子的死十分地痛心,照他自己的话说,那时他什么人都不见,也绝不愿到庭,所以开庭审判时,关于两个女人因妒忌相争一案仅含糊其辞地说是为了一个叫做艾伯尔的男人。无罪释放之后,她便消失了,他也就从此失去了孩子和孩子的妈妈。”
  “我想问——”
  “我的老兄,待一会儿再问,我就讲完了。那个恶棍康佩生,那是个无赖当中的无赖。他当时完全知道普鲁威斯避开众人,也知道他避开众人的原因。康佩生便以此来折磨他,逼着他干越来越重的活,使他日子过得越来越穷。显而易见,从昨晚的谈话中可以看出普鲁威斯和康佩生之间不共戴天之怨仇就是如此结下来的。”
  “我想知道,”我对他说,“赫伯特,我特别想知道,他告诉你的事究竟发生于什么时候?”
  “特别想知道?让我来想一下,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他说‘约摸二十年前,几乎在我刚和康佩生搭档时,就发生了此事’。在乡村公墓遇到他时你几岁?”
  “我记得是七岁左右吧。”
  “嗨,他说,这事发生后三四年他就遇上了你。一看到你便引起他对自己小女儿的思念,她死得那般惨,她和你的年纪差不多。”
  “赫伯特,”沉默了一会儿,我匆忙地说道,“你就着窗外的光看我清楚,还是就炉火的光看我清楚?”
  “就炉火的光。”赫伯特向我靠近了些答道。
  “你看着我吧。”
  “我是在看着你,老兄。”
  “摸一摸我。”
  “我是在摸,老兄。”
  “你可以不必担心,我没有发烧,昨天的事故也没有使我的头脑紊乱,明白吗?”
  “是的,是的,亲爱的朋友。”赫伯特说道。他审视了我一会儿后又说:“你有点儿激动,不过你很正常。”
  “我不知道我很正常。我得让你知道,我们窝藏在河边的那个人就是埃斯苔娜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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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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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如此满怀热情地追查并证明埃斯苔娜父亲的身份,究竟是抱着什么目的,我自己也说不清。但不久你们就会明白,等到有一个比我更为智慧的人指明问题之后,这个问题在我心里才有了一个清楚的轮廓。
  但是,赫伯特和我作了这次具有重要意义的谈话之后,我就怀着满腔的热情与信心,一定要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而且要趁热打铁,刨根问底。我得去看一下贾格斯先生,从他那里得到事实的真情。我这样做究竟是为了埃斯苔娜的缘故,还是为了那个我极其关心并要进行保护的人,想让他也了解这么长时间以来和她有关的罗曼蒂克的迷团,我也不知道。也许第二种可能更接近于事实吧。
  当时我难以抑制住自己的心情,当夜就想要到吉拉德街去。赫伯特劝我说,要是我这般着急地去,我就可能病上加病,身心交瘁,何况那个逃犯的安全都要依靠我,我只有耐心行事,不能急躁。我明白其道理之后,他又反复地对我说,不管怎样,明天我再去贾格斯先生那里也不晚。我这才收心,保持心中的平静,一方面由他为我疗伤,另一方面安心地待在家中。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起出发,在吉尔茨普街和史密斯菲广场的拐角处分了手,他向城里走去,我则转向小不列颠街。
  贾格斯先生和温米克先生每隔一个阶段就要对律师事务所里的账目进行一次清理,核对各种单据,把账目整理清楚。每逢结账时期,温米克便带着账簿和票据到贾格斯先生的办公室里去,同时楼上的办事员中就有一个下来,坐在外间办公室里办公。这天早晨我看到楼上的一位办事员坐在温米克的座位上,便知道他们在结账。贾格斯先生和温米克在一起,我并不感到有什么不方便,这也可以让温米克听一听我和贾格斯先生的谈话,而且我的话一句都不会连累到他。
  我的胳膊上吊了绷带,大衣松松地披在肩头,就是这样,我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虽然昨天我一抵达伦敦,便寄给贾格斯先生一封短信,告诉了他发生的这次事故,但现在我得向他详详细细叙述始末。这样的描述倒使我们的谈话既不干巴巴,又不那么生硬,更不像以前那样每句话都要有凭证。在我叙述这次事故时,贾格斯先生还是老习惯,站在壁炉之前听我讲。温米克则背靠在椅子上,瞪着我,双手插在他的裤袋中,一支笔横插在他那张邮筒式的嘴巴之中。那两个蛮横的头像在我心里老是想插手事务所的事,现在也似乎满脸火气一般,在考虑着现在他们是否闻到了火的味道呢。
  我的叙述完了,他们的问题也提完了,我这才把郝维仙小姐那个凭证交给他们,领取给赫伯特的九百英镑。在我把象牙簿递给贾格斯先生时,他的双眼又向深眼窝中缩进去了一些,但他立刻就把簿子递给了温米克,让温米克开支票让他签字。温米克在开支票时,我看着他写,而贾格斯先生也看着我。他脚登擦得很亮的皮靴子,抖动着双腿,同时保持着自己的平衡。“皮普,真遗憾,”他在支票上签好字后递给我,我把支票放进我的口袋,这时他说道,“我们没有为你做些什么。”
  我答道:“郝维仙小姐也善意地问过我,她是不是也帮我点什么,我感谢她的好意,说不用了。”
  “每个人应当了解自己的事情。”贾格斯先生说道,同时我看到温米克的嘴唇形成了“动产”的字样。
  “假如我是你,我就不会对她说‘不’这个字,”贾格斯先生说道,“不过,每个人都最了解自己的事。”
  温米克带了责备的口气对我说道:“每个人最休戚相关的事就是‘动产’。
  我想现在是该提出问题的时候了,这个问题一直深藏在我的内心,于是我对着贾格斯先生说道:
  “先生,我确实也向郝维仙小姐提出过一个问题,请她告诉我关于她领养的女儿的一些情况,她把她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了我。”
  “她真的告诉了你?”贾格斯先生把上身弯下来看着他的皮鞋,然后又直起身体,说道,“哈!假如我是郝维仙小姐,我想是没有必要全部告诉你的。不过,每个人的事自己最了解。”
  “先生,对于郝维仙小姐领养女儿的情况,我比郝维仙小姐本人了解得更清楚。连她的母亲是谁我都知道。”
  贾格斯先生探询性地望着我,又重复了我的话:“连她的母亲是谁都知道?”
  “就在三天前我还见到过她的母亲。”
  “是吗?”贾格斯先生说道。
  “先生,其实你也见到的,就在最近你还见到她的。”
  “是吗?”贾格斯先生又反问道。
  “也许我对埃斯苔娜身世的了解比你知道得还要多呢,”我说道,“我还认识她的父亲。”
  贾格斯先生听了我的话,神色之间略略表现出吃惊的样子,但是他很稳重,一点也不慌张;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表现出了一点凝神注意的样子,就从这些我可以断定他并不知道谁是她的父亲。昨天晚上赫伯特叙述了普鲁威斯的话,说他避开任何人时,我就怀疑到这一点。因为当初普鲁威斯还不是贾格斯先生的客户,四年左右之后他才来找贾格斯先生为他办事,而且他也不需要向他供出自己的身份。这之前我还没有把握说贾格斯先生不了解其中情由,而现在我已经十分有把握了。
  “皮普,那么你认识这位年轻女士的父亲喽,是吗?”贾格斯先生说道。
  “是的,”我答道,“他的名字就是普鲁威斯,是新南威尔士的普鲁威斯。”
  我说到这些话时,只见贾格斯先生也惊了一下。这只是轻微的一惊,并不容易被觉察出来;他极力地掩饰自己的吃惊,而且马上就消失了痕迹。但是,不管他怎么样掩饰自己,甚至掏出手帕来掩饰自己,他确实是吃了一惊。至于温米克在听了我的话后是什么反应,我无法说出,因为我尽量不去注视他,以免让贾格斯先生用他那犀利的眼光从中看出破绽,发现我们之间有什么尚未公开的来往。
  贾格斯先生想用他的手帕捂住鼻子,手在半路上时却停住了,非常冷静地问道:“皮普,普鲁威斯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个事实呢?”
  “他没有提到这个问题,”我说道,“他根本没有提到过这个问题,他一点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还活在人间,也不敢相信她活着。”
  这一次,他那块有重大作用的手帕不起作用了。我的回答太突如其来了,贾格斯先生的手帕没有完成通常的表演效果。他把手帕放回到口袋,两条臂膀交叉在一起,非常严肃地注视着我,脸上却一点也不动声色。
  接着我就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还告诉了他我是怎样获知的。当然我也很注意,虽然有些事我是从温米克处听来的,我都说是郝维仙小姐告诉我的。所有这些我都是非常小心谨慎的。一直等我说完了我该说的话,并且和贾格斯先生的目光默默相对了一会儿后,我才把眼光转向温米克的方向,这之前我没有看他一眼。此时我发现温米克已经拿开他邮筒式的嘴里的那支笔,正凝神地望着他前面的桌子。
  “嗨!”贾格斯先生终于说道,他移步到放着票据的桌子旁边,“温米克,皮普先生来的时候,你核对到哪一笔账目啦?”
  但是我不甘心就这样被他们置之不理,这时我的心情激动起来,甚至有些愤慨,我要贾格斯先生心怀坦白些,对我要豪爽些。我提醒他要注意我曾经徒然地怀抱着多少希望,它们在我的内心深藏了多么久,而现在终于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我向他暗示自己随时会有危险,这使我灵魂焦虑不安。我向他表明,我对他无比信赖,没有任何东西向他隐瞒,希望他应像我信任他那样地信任我。我说,我没有责备过他,我没有怀疑过他,我没有不信任过他,但是我要从他那里得到事物的真相。如果他问我,我为什么要得到事物的真相,为什么我有权利来获得事物的真相,我会对他说,虽然他并不关心我所做的这可怜的梦,但我那么真诚地爱着埃斯苔娜,爱得那么长久,却失去了她,只留下一人孤独地了此余生,所以,即使现在,凡关于她的事情对我来说,都比这世界上的其他事情更贴近,更亲切。我发现贾格斯先生仍然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一点声色不动,看来他是顽固不化,对我的请求无动于衷,于是便转身对着温米克说道:“温米克,我知道你是一位大丈夫,心胸开阔、温和。我有幸去过你快乐的府第,拜访过你的老父亲,知道你用那些天真无邪令人愉快的生活方式消度你从工作中带来的疲劳。我请求你帮我忙,向贾格斯先生讲真情,务必请他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对我都该以实言相告。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两个人的四目相对比贾格斯先生和温米克在听了我的强调之后相互对视得那么蹊跷。起先我真担心,看来温米克马上就会从他的事务所中被解雇,但过了一会儿,我看到贾格斯先生开始软化,甚至露出了微笑,温米克也显得胆子大了些,我的担心才消去。
  贾格斯先生对温米克说道:“什么一位老父亲,什么天真无邪令人愉快的生活方式,这些都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嘛!”温米克答道,“我不把这些带到这里来,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皮普,”贾格斯先生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臂上,嘴也露出笑容,“这个人该是整个伦敦城里最狡猾的骗子了。”
  “那可一点儿也不是,”温米克的胆子越来越大,答道,“我看你倒是个骗子呢。”
  他们两人又一次交换着和刚才一样古怪的眼神,各自对对方都怀着戒心,唯恐自己上当。
  “你有一个愉快的家庭?”贾格斯先生对他说道。
  “愉快的家庭和事务所办公没有关系,”温米克答道,“那就不必问它。在我看来,先生,要是你在计划或筹备一个愉快的家,我也不会感到奇怪,一个人在干活干得厌倦后,安排一个自己的家没有什么奇怪的。”
  贾格斯先生点了两三次头,似乎带有回忆往事般的神情,又叹了一口气。他说道:“皮普,我们没有必要谈什么‘可怜的梦’;对这些事情你知道得比我要多,你有更多的新鲜的亲身体验。不过现在,关于另一件事,我可以提供一个情况。请注意!我没有承认这是事实。”
  说完后他便等着我表明心意,说我完全了解他的意思,他没有承认是事实。
  然后贾格斯先生说道:“皮普,比如有这么一种情况,有一个女人,其情况和你刚才所说的差不多,她把自己的孩子藏了起来,可是又不得不把事实告诉她的法律顾问,因为法律顾问代表她的利益,必须了解孩子的真情,才能展开他的辩护,预计辩护的成功性。在这个情况发生的同时,有一位性格古怪却很有钱的妇女又委托这位法律顾问找一个孩子,她想领养这孩子并培养成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先生。”
  “假使情况是这样,这个法律顾问生活于一处罪恶的环境之中,他看到孩子们成批成批地出生,又成批成批地走向毁灭。这位法律顾问时常看到孩子们在刑事法庭上受到严厉的审问;他非常了解这些孩子会被关进监狱,被鞭打,被送去流放,再没有人过问,遭到抛弃,总之,会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被送到绞刑官手中,等他们长成人后便上绞刑架。这些都司空见惯的。再说这个情况吧,他把他每天在律师事务中所见到的所有的孩子看成是鱼卵,他这样看待他们是有理由的:鱼卵都会长成鱼,都会被捕进鱼网,也就是说这些孩子会受到起诉,会找律师辩护,会被父母舍弃,会变成孤儿,总之,会堕入魔窟。”
  “我明白你的意思,先生。”
  “皮普,比如有一种情况,在一堆可以挽救的孩子当中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父亲以为这孩子已经死了,不敢大闹大嚷;至于母亲呢,这个法律顾问却有权力控制住她。他对她说:‘我知道你干过什么,我知道你是怎么干的,你到过诸如此类的地方,你为了逃避嫌疑做了如此这般的安排。我对你的一切调查得了如指掌,每一件事都能说得一清二楚。你得和这个孩子分开,但如果为了洗刷罪名非得孩子作证,那当是另当别论的。你把孩子给我,我尽最大的努力使你脱险。如果你得救,你的孩子自然平安无事;万一你出事了,而你的孩子也仍然能平安无事。’情况就是这样,那个女人也就照此做了,并且这个女人也被无罪释放。”
  “我完全懂得你所说的意思。”
  “但是我并没有肯定什么。”
  “你没有肯定什么。”
  温米克也重复了这个意思:“没有肯定。”
  “再说这情况,皮普,情感上的痛苦和死亡的恐怖使这个妇女的精神受到打击而有失常态。在她恢复自由之后,她竟然时时如惊弓之鸟,和世俗常情不合,于是便求助于她的法律顾问给她一个安身之处。假如情况是这个法律顾问答应了她,收容了她。每逢他看到她一有可能发作旧病的形迹,他便使用老办法控制住她,压下她那狂暴的性格,你能不能了解这一假设推理呢?”
  “我完全能了解。”
  “再说这情况的可能性,这个孩子长大了,为了金钱而出嫁。她的母亲仍旧活在人间,她的父亲也还活在人间。她的父母两人互不来往,互无音信,虽然住在几英里之内,或者几百码之隔,或者咫尺之远,随你怎么说都可以,秘密终究是秘密,你所获得的只是一丝风声。我说的这最后一点情况你可得三思。”
  “多谢关照。”
  “我同时也请温米克三思。”
  温米克答道:“多谢关照。”
  “如果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究竟对谁有益呢?难道是为了那个当父亲的?我看他知道了孩子母亲的下落不见得比现在的情况更好。难道是为那位当母亲的?我看她既然干出了那种事,她还是住在原处不动更安全。难道是为了那位当女儿的?我看这对她更糟,她的丈夫知道了她双亲的情况,倒叫她丢脸现丑,虽然逃避了二十年,还是保不了一生的平安无事。再说说情况的可能性吧,皮普。你曾经爱过她,你使她成为你‘可怜的梦’中的主角,其实前前后后她不知道成为多少人心里的偶像,多得连你也想不到。所以我要奉劝你,你最好(其实你一想通你自己也立即会愿意)用你那条扎了绷带的右手砍掉你扎着绷带的左手,然后再把斧头交给温米克,让他把你的右手再砍下来。”
  我望着温米克,他的面容显得很严肃。他伸出食指严肃地碰了一下嘴唇,我也用食指碰了一下嘴唇。贾格斯先生也同样用食指碰了一下嘴唇,然后就恢复了常态,说道:“温米克,皮普先生进来的时候,你核对到哪一笔账目了?”
  他们两人在核对账目时,我站在一旁观看。我看到他们用前面那种古怪目光,又相互对峙了好几次;如果有点和刚才不同,那就是他们各自似乎都在猜疑(就不说觉察到吧),他们自己向对方暴露出了某些弱点。我想,正因此,他们才各执己见,互不相让。贾格斯先生表现出高傲和专横,温米克显得顽强、固执,遇到再小的事情也会停下来争吵片刻。过去他们总是相处甚佳,今天却反目无常,斤斤计较,这种现象我从未见到过。
  不过,他们两人的僵持局面由于迈克的出现解了围。迈克这个人就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所遇到的那个客户,头上戴了顶皮帽子,有个用袖子擦鼻子的老习惯。迈克这个人本人或者他家庭中的成员总是出麻烦事,所谓麻烦事,就是指进了新门监狱。他这次来是诉说他的长女因为在店中行窃的嫌疑进了新门监狱。他忧忧怨怨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温米克,而贾格斯先生站在壁炉前,威严无比,对他的诉说毫不注意。迈克说话的同时,眼中显露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你究竟来干什么?”温米克用非常愤怒的口吻对他说道,“你淌着眼泪来到这里究竟干什么?”
  “温米克先生,我这是没法儿。”
  “你是装出来的,”温米克说道,“你怎么敢装蒜?你要是总像一支坏钢笔那样不断溅出眼泪,你就不必到这里来。你哭哭啼啼究竟是干什么?”
  “人总是不得不流露出感情的,温米克先生。”迈克申辩似的恳求道。
  “你说什么?”温米克这时也凶神恶煞似的问道,“你再说一遍!”
  “喂,你听着,”这时贾格斯先生向前走了一步,指着门说道,“你就从这个事务所滚出去。我们这里是不讲感情的,滚出去!”
  “自找苦吃,”温米克说道,“快滚。”
  于是这个不幸的迈克只有低三下四地退了出去。这时贾格斯先生和温米克好像重建了友好,相互谅解了。他们重振精神,继续核对账目,仿佛刚刚吃了一顿称心如意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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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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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口袋中装着那张支票离开了小不列颠街,直接去司琪芬小姐的那位会计哥哥那里,司琪芬小姐的那位会计哥哥又去克拉利柯公司,把克拉利柯请到我这里来,我十分满意地把这件事办妥了。自从我第一次得到通知说我有一笔遗产以来,我所做的唯一的好事,并且彻底完成了的唯一的事就是这一件。
  克拉利柯就在这时告诉我,公司的事务正在持续发展,他正准备建立一处东方的小办事机构,这对于扩大公司的业务范围来说是十分必要的;他说如今赫伯特已是新合伙人,所以可被派到那里主持分支机构的业务。我这才意识到我无论如何也得和我的朋友赫伯特分手了,尽管我自己还有许多未了之事。现在我才确实感到仿佛我最后的锚也已开始松动,不久海上的风浪就会把我冲走。
  不过,我刚才所做的事会带来一种回报性的愉快,今晚赫伯特回来一定会告诉我事情的发展,他不会想到这些对我来说全然已不是新闻了。他还会描述他的幻想,说他将带着克拉娜·巴莱到那《天方夜谭》中的国度去,以后我也会参加他们的行列;我认为他还会说我会带上一队骆驼,大家沿着尼罗河,观光各式各样的奇闻古迹。从我这方面来看,在他的那些光辉的前景之中,我难有成功的希望,但我感到赫伯特却有飞黄腾达的可能。至于那位比尔·巴莱老头,只要他坚持喝胡椒加朗姆酒,他女儿很快便将走运而富裕。
  时日不待,又进入三月。我的左臂虽然没有出现恶化的现象,但也只能任其自然,听其发展,至今我还不能穿上外套。我右臂的恢复已有些起色,虽然留下些伤疤,但使唤起来倒也方便自如。
  一个星期一的早晨,赫伯特和我正在进早餐,我接到一封温米克从邮局寄来的信,信中写着:
     “伍尔华斯。此信读后焚毁。本星期上半月,如星期三,
   如感到可试一下你的计划,便可以进行。立即销毁。”
  我把信给赫伯特看,然后便把它丢进火炉。我们一记熟信中的内容便开始考虑该怎么办。当然,我被烧伤的两臂无法划船,这是眼前的重要问题。
  “我想了一次又一次,”赫伯特说道,“有了个好主意。我们用不着请一个泰晤士河上的船夫,不妨叫斯塔特普来帮忙。他不仅是个好人,而且又是个熟练的桨手。他对我们不错,有热情,又诚实。”
  其实我也不止一次地想到过他。
  “赫伯特,你准备让他知道多少情况呢?”
  “必须让他知道得越少越好。他会想到这只不过是一件荒唐怪事,不过要严守秘密。等到那个早晨一到,再告诉他有一件紧急的事,你要把普鲁威斯送上船准备出国。你同他一起去吗?”
  “当然一起去。”
  “去到哪里?”
  这个问题对我说来已经有过许多次焦急的考虑,至于地点,无论去到哪个港口都无关紧要,汉堡也好,鹿特丹也好,安特卫普也好,哪里都可以,只要出了英国就行。至于外国船只,只要我们遇上,肯带我们走就行。我一直在心中盘算,他上了小船,沿河而下,最好要划过格里夫森,因为这是一处多事地点,只要被怀疑,就会遭到搜寻和盘查。我又注意到外国船只总是在水位高的时候离开伦敦,所以我们的计划是在前一天退潮的时候下水出发,然后把船停舶在一处僻静的地方,等待一条驶来的外国船。无论我们停在什么地方,只要事先做好调查,外国轮船出现的时间是可以计算得差不多的。
  赫伯特同意所有这些考虑,所以一吃过早饭我们就出发,开始我们的调查。我们发现有一艘驶往汉堡的轮船,这非常适合于我们的目的。我们的指望也就放在这艘船上了。不过,我们也记下了其他即将在同一个潮期离开伦敦的外国船只,还记下了每一条船的结构和颜色。然后,我们便分开几个小时,各办各的事。我立刻去筹备办理必要的出国护照及有关证件;赫伯特则到斯塔特普住的地方去看他。我们两人所办的事都没有遇到阻碍,在下午一点钟时我们又见面了,相互报告自己完成的事。至于我,已把护照等证件办妥,赫伯特已见到了斯塔特普,他是十分愿意参加这次行动的。
  我们决定由他们两个人划桨,由我来掌舵,我们的保护人坐在舱内,大家都必须保持安静。至于速度不是主要问题,只要缓缓而行就已足够。我们还商议定,赫伯特晚上先到磨坊河滨去,然后再回来吃晚饭;而明天,星期二,他晚上便不再去那里了;他得让普鲁威斯做好准备,叫他在星期三一看到我们的小船驶近,便去到房屋附近的码头上,但不必去得过早。一切都已安排就绪,星期一晚上联系过后,和他的来往便告暂停,此后不和他做任何方式的接触,专等我们带他上船的日子。
  我们两人充分讨论过防卫措施,我才回家。
  我用钥匙打开住房外面的一道门时,便发现信箱中有一封信,是直接写给我的。这封信给弄得很脏,虽然文理并非不通顺。这一定是打发人送来的(自然是在我出去时送来的),信的内容如下:
     “今夜或明夜九时,如果你不害怕来到往昔的沼泽地,来
   到石灰窑附近的水闸小屋,你就来一次。如果你想知道关于
   你伯父普鲁威斯的情况,你就得来,什么人也不要告诉,也不
   要延误时间。你必须独自来。来时要携带此信。”
  我已是心事重重,负担本来够重了,现在又接到这封奇怪的信件。我现在该怎么办,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更糟糕的是我必须马上做出决定,否则就要赶不上下午出发的驿车,也就不能当晚赶到目的地。我想明天晚上我是去不成的,因为距出逃的日子太近。再说,就我看来,信里答应提供的一些情况也许和出逃有重大关系。
  即使我有充分的时间来考虑,我相信我还是会去的。当时几乎再没有时间容我细想,我表上的指针告诉我驿车半小时后便要出发,我毅然地决定,去。如果不是信中提到我的普鲁威斯伯父的话,我是肯定不会去的。因为温米克的来信,以及一个上午的奔波筹划,再加上一提普鲁威斯伯父,我就非去不可了。
  在如此惊慌不定的情况下,要想弄清任何一封信的具体内容是非常困难的,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读这封神秘的信,然后在心中才机械地记住要保守秘密这条指令。于是我又以同样机械的方式遵守这条指令,用铅笔写了个条子给赫伯特,告诉他我不久即将远行,不知道这次出走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返回,所以我决定去看望郝维仙小姐一次,看看她的烧伤情况,去虽匆忙,但很快即返。所剩时间有限,当时只能披上大衣,锁上房门,穿小路捷径去到驿站。如果当时我乘上出租马车从大路去驿站,我就会赶不上驿车,失去此行的机会。幸亏走了小路,到驿站时,驿车刚从院子中驶出,我得以登上了马车。等我从匆忙中清醒过来,才发现我是车厢中唯一的乘客,车中堆着干草,我坐在车上颠簸前进,干草一直深埋至膝盖。
  自从接到了这封信,我实在感到自己有失常态。我整个上午已经忙得蒙头转向,这封信又把我给弄得迷里迷糊。上午本来就到处奔波、焦急不安,因为长久以来在焦躁中等待温米克的信,可他的信来了,却又使我惊慌不定。而此刻,我十分奇怪,自己怎么又坐上了马车,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有道理作此一行。我考虑着现在是不是该立刻下车再走回去,心中思忖着怎么能相信这封匿名信件。简而言之,我心中涌起了各种各样的矛盾思绪,弄得我犹豫不定。我想大部分匆忙办事的人都是如此。而这封提及到普鲁威斯的信又有无比的优势。我前思后想,其实我已经前思后想过了,只是我自己没有感觉到;我前思后想着,万一由于我没有去,而普鲁威斯却因此遇到大难,我怎么能原谅自己呢!
  在夜幕降临时刻马车才驶进镇。这次旅行令我感到既漫长又索然无味,坐在车厢中什么也看不见,因为我受伤而行动不便,又不能爬到外面的车顶上去。我不想住进蓝野猪饭店,便去到镇里一家没有什么名气的旅社,订下了晚餐。在他们做饭的时候我乘便去到沙提斯宅邸打探郝维仙小姐的病情。她病情仍旧较重,虽然比原来已有好转。
  我住的这家旅社是一所古老教堂的一个部分,我正在用餐的这个八角形餐室就像一个洗礼时用的圣水盘。我的伤手不能用刀切菜,头顶秃得发亮的老店主便过来帮我切。我们借机就攀谈起来,他对我十分友善,用我的故事作为款待我的谈话资料,也就是那个人所皆知的传闻,即说我之所以直上青云,多亏了彭波契克,我最早的恩主和我幸运的奠基人。
  “你认识这位年轻人吗?”我问道。
  “认识他,”店主说道,“在他还没有桌子高时我就认识他了。”
  “他回过他的家乡吗?”
  “嗯,”店主答道,“他时常回来看望他的好朋友,而对栽培他的人却很冷淡,不予理睬。”
  “那个栽培他的人是谁?”
  “那个人我已经说过了,”店主答道,“就是彭波契克先生。”
  “那么那个你说的年轻人还对其他什么人忘恩负义吗?”
  “那是当然的,只要可能,他就会忘恩负义的,”店主答道,“不过他不可能办到,至于理由嘛,因为彭波契克就是一手栽培他的人。”
  “这都是彭波契克说的?”
  “他说的!”店主答道,“这还用得着他说?”
  “可是究竟他说了吗?”
  “先生,要听他来说这件事,一个人的血色都会从红变成白呢!”店主说道。
  这时我心中思忖:“可是乔,亲爱的乔是不会这么说的。长期受苦的、可爱的乔,你从来没有发过牢骚。还有你,脾气温和的毕蒂也不会这么说。”
  “看来你遇上了事故,连胃口也不好了,”店主望了我大衣下面露出的扎了绷带的手臂一眼,说道,“那么你就吃一些嫩的吧。”
  “不用了,谢谢你,”我答道,同时转过身去对着炉火沉思起来,“我不要吃了,请把这些拿走吧。”
  这个无耻的骗子彭波契克却使我联想到了乔,我对他却真是忘恩负义,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沉痛地感到我对他是多么忘恩负义。彭波契克虚伪无耻,而乔却诚实可信;彭波契克是卑鄙小人,而乔却是高贵君子。
  我面对着火炉沉思了有一个多小时,心情颇为沉重,感到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这时,响起的钟声使我从沉思中惊醒,然而我仍然垂头丧气,悔恨无比。于是我站起身来,把大衣领子围着脖子扎好,便走出旅社。离开之前我搜索了身上的几个口袋,寻找那封信想再琢磨一下,可是哪里也找不到,因此心中很感不安,以为这信一定丢在驿车的稻草之中了。不过,对于这约定的地点我是很熟悉的,就在沼泽地上石灰窑附近的水闸小屋,约定的时间是九时整,现在已没有时间耽搁,我便一直向沼泽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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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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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黑黑的夜,我离开围堤一直走上沼泽地时,一轮圆圆的月亮正冉冉升起。远远的一道黑色水平线之外是一条清澈天空的长带,狭得连这轮红色圆月也容纳不下。月儿正从那清澈的长带中向上攀登,没有几分钟便隐没于高山云海之中。
  这里的风在幽怨地倾诉,这里的沼泽无限凄凉。没有来过这里的人肯定受不了,即使是我,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也深感压力沉重,竟然也犹豫起来,甚至想掉头回去。不过,我对这一带十分了解,即使在漆黑之夜也能分辨出要走的路;既来之,就无须再寻找理由返回。于是我什么也不顾地向前走去,不顾一切地走下去。
  我行走的方向并不是朝着我昔日所住的老屋,也不是朝着当年追捕逃犯的那个方向。我行走时背正对着远远的监狱船,那远处沙滩三角地带的古老灯塔仍然可以辨别得出,只须一掉头便可以看到。我既熟悉古炮台的所在,也熟悉石灰窑,不过这两处都相隔几英里之远。如果在夜里这两处都燃起灯光,于是在这两个光点之间便形成了一条又长又窄的黑色水平线。
  起初,我还不得不在走过有栅门的地方把栅门再关上,在遇到躺在防护堤上的牛儿时,还得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它从地上爬起来,冲进草丛和芦苇中,然后再走,可过了一会儿,留在我面前的似乎就只是一片沼泽地了。
  我又花了半个小时才走到石灰窑的附近。石灰还在燃烧着,发出一股滞重而令人窒息的气味。火还在那里烧着,石灰工人却一个也看不见。附近有一个小采石坑,就在我前面,看来今天这里有人干过活,因为我看到坑的四周堆放着各种工具和手推车。
  这条凹凸不平的路要通过采石坑,我爬过了坑才又回到沼泽地面上,看到那间古老破旧的水闸小屋里正点着灯,我便加快步伐走了过去,抬手敲门。我在等待开门时,打量了一下四周,注意到这座水间已经废弃,而且破损不堪。这所房屋从其木结构和砖瓦顶的情况来看,也是遮不住几天的风雨了,甚至现在就已经不能遮风雨了。外面的泥泞地上积了一层白灰,窑里飘出一股令人窒息的白烟,就像幽灵一般地向我袭来。我没有听到有人应答,便又一次敲门。仍然没有人应答,我便伸手去拨门闩。
  我用手一拨门闩,门就开了。我向里面望去,看到在一张桌上燃着一支蜡烛,桌旁有一张长凳,还有一张帆布床,床上铺着席子。抬头看,上面还有一间小阁楼,于是我喊道:“里面有人吗?”可是没有听到有人回答。然后,我看了一下表,现在的时间已过了九点。我又喊道:“里面有人吗?”仍然没有听到有人回答,我便走出门来,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这时外面开始下起雨来。我看看外面还是和刚才一样,于是又转身进屋,站在门道中躲雨,眼睛注视着门外的黑夜。我想,一会儿之前一定有人来过这里,而且很快此人就要回来,否则,这里的蜡烛怎么会是点着的呢。于是我想,我得去看一看烛芯是否很长了。我转过身子去拿蜡烛,刚把蜡烛取到手上,突然有什么东西猛地把我一撞,蜡烛光也就熄了,等我意识到什么时,事情已经发生,从我的背后套来一个活结,结结实实地把我套住了。
  有一个人压低了自己的嗓音骂道:“好家伙,这回可捉住你了!”
  “这是干什么?”我高叫着,挣扎着,“你是谁?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我的两只手臂不仅被紧紧地按在腰部,而且那条重伤的手臂被紧接着,使我痛苦到了极点。有时是一只强有力的手,有时是一个强有力的胸部,总会顶住我的嘴巴,想堵住我的叫喊,甚至还有一股呼出的热气总是冲着我。在黑暗中我无效地挣扎着,最后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了墙上。那个压低了嗓音的人又骂了一句:“好了,你再叫,我就结果你的性命!”
  烧伤的那只胳膊疼得使我头晕恶心,这场惊吓又使我迷惑不解,同时心中也意识到这恐吓不是开玩笑,很可能是真的,我便不再叫喊,并尽量使绑着的手臂松动一下,哪怕松动一点儿也好。但是手臂被绑得太紧,毫无动弹的可能。我这只重伤的胳膊本来已经被烧伤,现在却又像被放在滚水中煮一样。
  屋里的夜色突然消失了,出现一片全然的黑暗。经验告诉我,这个人已经把窗户关了起来。摸索了一会儿之后,他找到了火石火刀,便开始敲打出火星。打出来的火星落在火绒上面,他拿着一根火柴对着火星直吹气。我尽力地注意着这一切,却只能看到他的双唇和那根火柴的蓝色火柴头,随着火光一隐一现。火绒受潮了,这并不奇怪,火花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
  这个人一点也不慌忙,一次又一次地打着他的火石人刀。火星散落在他的四周,渐渐多了起来,亮了起来,因此我可以看到他的手,看到他面部的特征,并且辨别出他正坐着,正俯身在桌子上,其他便看不见了。不久,我又看到他的青紫嘴唇,继续吹着火绒,接着倏地亮起了一道火光,我才看出他是奥立克。
  我来寻找的人究竟是谁,我弄不清楚,但我决不是来找他的。我一看到是他,就意识到自己确实处境危险。我紧紧地盯住他。
  他十分小心谨慎地用点着了的火柴点亮了蜡烛,然后把火柴丢在地上用脚踩熄,然后他把蜡烛放在桌子上,这样他便能看清我了。他坐在那里,两只手臂交叉地搁在桌子上,仔细地瞧着我。我这时也弄清我是被绑在一条直梯上的,离墙只有几英寸远。这梯子是固定地竖在那里的,直通上面的阁楼。
  “你看,”我们相互对望了一会儿,他才说道,“这回我可捉住你了。”
  “快替我松绑。放我走!”
  “噢!”他答道,“我就会放你走。我会把你放到月宫里去,我会把你放到九霄云外去。我会选个好时间让你走的。”
  “你为什么把我骗到这里来?”
  “难道你不知道?”他狠狠地望着我说道。
  “你为什么在黑暗中暗算我?”
  “因为我想我一个人独自干。要严守秘密嘛,与其两个人干,不如一个人干。哦,你这个死对头,你是我的死对头!”
  他坐在那里,两条胳膊交叉着放在桌上,得意洋洋地欣赏着我,对着我摇头晃脑,沾沾自喜,所表现出来的那副狠毒样子使我全身颤抖。我默默无言地注视看他,见他伸手到身边的角落里取出一支枪,枪托上包了铜皮。
  “你认识这个玩艺儿吧?”他摆弄着枪,像在瞄准我的样子,说道,“你想想你过去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玩艺儿?你说,你这条狼!”
  “记得。”我答道。
  “你把我那个地方的差使给搞掉了。你说,是你吧?”
  “我还能怎么做呢?”
  “你干了这件事,就这一件,用不着别的,你就该死。你怎么还敢插足进我和我喜欢的姑娘的好事?”
  “我什么时候插足了?”
  “你还要问我什么时候?你总是在她面前讲我的坏话,就是你总是败坏我老奥立克的名誉。”
  “是你说你自己的坏话,你也是自食其果,如果你不自己造成你的坏名声,我怎么能损害了你的名声呢?”
  “你在说谎。你不管要费多大的力气,你不管要付多少的钱,就想把我从这个乡下赶走,那么你快赶我走啊?”他重复了我和毕蒂最后一次见面时我说的话。“现在我就再提供你一点信息吧。我看你就在今天晚上把我从这个乡下赶走吧,否则你就来不及了。我看你就是花上你所有家当二十倍的钱也是值得的!”他对着我摇着那只厉害的手,嘴里咆哮着像一头猛虎。我感到他说的这话倒是真的。
  “你准备对我怎样?”
  “我准备嘛,”他说着捏起拳头在桌子上狠狠地击了一下,随着拳头的下落他的身子忽地站了起来,这一下可助长了他的威势,“我准备结果你的性命!”
  他探过身子狠狠地盯住我,慢慢地松开了拳头,伸开手掌抹着嘴巴,仿佛抹着因为想吃我而流下的口水。接着他又坐了下来。
  “你从小开始就一直对我老奥立克碍手碍脚,今天晚上你就不会再碍我的事了,我也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因为我要把你送到鬼门关去。”
  我这才感到我已经踏进坟墓的边缘。我慌忙地向四周张望,看是否能找一个机会逃出这张罗网;然而什么机会也找不到。
  “杀死你还出不了我这口气,”他又把双臂交叉地搁在桌上,说道,“一不做,二不休,你身上的每一块布片,你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不会留在这个世上。我要把你整个人都丢进石灰窑,像你这种人,我一次可以背两个摔进去,烧得什么也不剩。让人们爱怎么猜就怎么猜吧,反正谁也不会知道真相。”
  这时我的思路却十分快速敏捷,大脑中出现了一幕幕我死后的结果:埃斯苔娜的父亲一定以为我抛弃了他,他会被捕,即使死他也不会瞑目,在阴间也会谴责我;连赫伯特也会怀疑我,因为我留给他的条子说是探望郝维仙小姐,其实我只在她家门口逗留了片刻,他一打听就会发现问题;乔和毕蒂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天夜里我心中涌出的对他们的内疚,任何人都不会知道我内心承受的痛苦,不知道我的心是如何怀有诚意,以及我所经受的痛苦历程。死期临近固然可怕,然而担心死后被别人误解就更为可怕。我的思维如此迅速,万千想象一闪而过,甚至看到了未来的一代又一代都在轻视我,如埃斯苔娜的孩子们,这些孩子们的孩子们。这时,那个恶棍又开始说话了。
  “你这头狼,”他说道,“我杀掉你不过是杀一头野兽,我把你捆起来,就是为了杀掉你。不过在杀你之前,我得好好瞧你一瞧,还得好好气你一下,你这个死对头!”
  我的思想千头万绪,甚至出现了想呼救的念头;然而我现在比谁都清楚,在如此荒凉的所在,再喊破了喉咙也是无济于事的。他坐在那里用嘲笑的眼神打量着我,而我只有对他表示轻蔑,表示仇恨,紧闭双唇,一语不发。终究我下定决心,绝对不哀求他,只要一息尚存,也要和他抗争到底。我想在如此悲惨的情况下,想到其他所有的人我都会心软;我宁愿低声下气地对上天祈求;我想到对那些曾经善待我的人我没有说声再见,我也无法再说再见,无法向他们表明我的心意,请求他们谅解我可怜的错误,并为此感到深深的歉意。而对于这个家伙,即使我是走在黄泉路上,只要我能够杀他,我下手是不会留情的。
  他正在喝着酒,双眼红红的,露出血丝。他脖子上吊了一只锡制的酒瓶,这是他的老习惯,他总是把吃的肉啊喝的酒啊吊在脖子上。他把酒瓶移到嘴边,狠命地从瓶里喝了一口;我问到一股强烈的酒精味,看到他脸上泛起一阵红色。
  “你这条狼!”他又一次叉起双臂,说道,“老奥立克再来告诉你一件事吧,是你自己害死了你那个凶悍的姐姐。”
  他那慢慢吞吞结结巴巴的话还没有讲完,一幕幕情景就在我大脑中一闪而过了:他是如何攻击我的姐姐,我姐姐如何身遭不测,以及如何死亡等等。
  “你这个无赖,她是你害死的。”我说道。
  “我告诉你这是你干的,我告诉你这都是由你造成的。”他一把抓住了枪,对着我们两人之间的空中猛地用枪托一击,说道,“我那天从背后悄悄地走向她,就像今夜悄悄地从背后走向你一样。我猛击了她一下!我以为她死了才离开她。要是那里附近有一个石灰坑,像离着你这么近,她也不会再活过来的,不过杀死她不能怪我老奥立克,这完全怪你。你看你走运,而我倒霉,受欺侮,被人打。你看老奥立克是受欺侮被人打的人么?现在冤有头,债有主,你来偿命。你既然敢做,你就该来偿命。”
  他又一次捧起瓶子喝酒,凶相也就更加暴露无遗了。我看他把酒瓶倒竖着喝,知道瓶里的酒已经不多。我非常有数,他喝酒不过是为了壮壮自己的胆量,好倚仗胆子来结果我的性命。我知道,瓶中的每一滴酒都是我的一滴生命。我知道,我就会变成一股白烟,和刚才袭击我的白烟一样,似幽灵般地与它合二为一,然后他就会像谋杀我的姐姐之后一样,匆匆地走到镇上,让大家都看到他慢吞吞地在四处(足留)来(足留)去,在酒店里喝酒。我的思绪又起伏万千,跟着他仿佛走到镇里,一片街景出现在眼前,遍处灯火、人群;而这里是荒凉的沼泽地和升起的白烟,而我自己也融进了茫茫的烟气。
  尽管他说了不过那么十来个字,却唤醒了我多少年的往事,一幕幕都历历在目;他说的根本不是单个儿的词,而是一幅幅图画。我的大脑激动起来,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一想到某个地方,立刻便身临其境;一想到某人,他立刻便出现在眼前。一切都那么栩栩如生,毫不夸大;同时我一刻不停地在紧盯着他,谁会不紧紧盯住那只蹲在自己面前随时准备扑向自己的老虎呢?随便他哪一只手指的轻轻一动,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第二次喝了酒后,忽地从他所坐的长凳上站了起来,把桌子推开一些。接着,他端起了蜡烛,用他那只染有血腥气味的手遮住光,好让烛光照亮我。他站在我的面前,望着我,欣赏着我。
  “你这条狼,我还得告诉你一件事,让你听听。那天晚上你在楼梯上被人绊倒,绊倒你的那个人正是我老奥立克。”
  我立刻仿佛又看见那悬吊着熄灭了的灯火的楼梯,看见那守在人灯笼的光投在墙上的笨重楼梯栏杆的阴影;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些我今后再也见不到的房间,看,这扇门半开着,那扇门紧闭着,房中的全部家具都呈现在眼前。
  “老奥立克为什么要到你那里去?我再让你知道些新东西,你这头狼。你和她把我从乡下赶出来,逼得我无路可走,连一碗闲饭也吃不到,我便交上了新朋友,认了新主人。我要写信的时候,他们就会帮助我写,你不见怪吗?你这条狼,他们会帮我写信!他们能写五十种字体,他们可不像你这个鬼鬼祟祟的东西,你只能写一种字体。自从那一次你回乡来参加你姐姐的葬礼,我就作了决定,一心一意要结果你的性命。当时我找不到办法来结果你,便打探你的行踪,我这个老奥立克在心中总是盘算着,‘无论如何我要把你除掉!’你看发生了什么,我居然在找你时碰上了你的伯父普鲁威斯,有这回事吗?”
  这一来,我眼前又出现了磨坊河滨、凹湾以及老青铜制索走道,一切都形象鲜明地历历在目!坐在屋子里的普鲁威斯,已经用过了的信号,那位慈母般的好女人,可爱的克拉娜,成天躺在床上的比尔·巴莱老头,一切一切都在眼前飘浮而去,仿佛借助了我生命的急流飞速奔腾,直入大海。
  “你居然也有个伯父!我在葛奇里铁匠铺子时就认识你,那时你不过是这么大的小狼崽子,我本来可以用大拇指和食指抓住你一掐就致你于死地。那时每逢星期天我看到你无所事事地在新发芽的树林里闲逛,我就想干掉你;那个时候你根本就没有什么伯父。你没有,你根本就没有!可是我这个老奥立克后来却听说你的普鲁威斯伯父最喜欢戴脚镣,偏偏这副锉开的脚镣被我在沼泽地上捡到了,当然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于是我就把它收起来,后来我就用这东西砸了你姐姐,好像一头小公牛一样凶猛,现在我又要用它来砸你了,听着,嗳?当我听说了这件事——嗳?”
  他蛮横地奚落我,又把蜡烛移近我晃动着,我只有把脸转向一边,免得蜡烛的火烧着我。
  “噢!”他又用蜡烛的火靠近我的面孔晃动着,又是大叫,又是大笑,“一次被火伤,终生怕见火!老奥立克知道你被烧伤了,老奥立克知道你正想把你的普鲁威斯偷渡到国外去,老奥立克可算是你的对手,早就预料到今晚你一定来!好吧,我再让你知道一件事,你这条狼,这是最后的一件事了。要说老奥立克是你的对手,你的普鲁威斯伯父也有对手呢。如今侄儿丢掉了,他该注意注意那个人了。如今他那亲侄儿的衣服一片也找不到了,尸骨也找不到一根,他该警惕一下那个人了。至于那个人嘛,他是不可能,也不会容忍马格韦契和他住在同一个国度里的。是的,我知道马格韦契这个名字。甚至当马格韦契还住在海外时,那个人就打探他的消息了,所以他不可能回来而不让那个人知道。他不可能找那个人的麻烦。那个人能写五十种字体,和你不同,你这个鬼鬼祟祟的东西只能写一种字体。噢马格韦契,可得留神那个康佩生啊,他会把你送上绞刑架!”
  他把蜡烛的火又一次靠近我晃动着,熏着我的面孔和头发,使我一时像瞎了一般睁不开眼睛。然后他转过那副粗大结实的身子,把蜡烛放到桌子上。趁他的身子还没有转过来时,我祷告着,思念着乔、毕蒂和赫伯特。
  在桌子和正对面的墙之间是一块几英尺见方的空地,就在这块空间里他懒洋洋地前后踱着步子。看上去他浑身都是劲,比以往更加有力,但见他的两只手分开,沉重地垂在两边腰间,一双眼睛对我怒目而视。我知道这次我是定死无疑,毫无一线生机。我内心忧愁焦急万分,然而愁绪中出现的都不是词句,而是一幅幅图画。我十分明白,他之所以告诉我他刚才说的那些话,目的就是为了在一会儿之后把我杀死,并毁尸灭迹,做到人不知鬼不觉。
  这时他停下了脚步,突然拔下了酒瓶塞子,并随手抛开。瓶塞虽然很轻,在我听来却好像发出了一只铅锤落地一样的巨响。他举瓶喝酒,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他的口就着瓶口,瓶底越来越高,使他再不能瞪着我了。他把瓶中的最后几滴酒滴在手掌心,然后把它舐干净。一舐干净他就像疯了一样,发出可怕的咒骂声,把酒瓶丢掉,蹲下身。我看到他用手拿起了一把石槌,槌柄又长又笨重。
  我已经下了决心,决不改变。我决不用虚假的话向他求饶,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叫喊,并且拼命地挣扎着。虽然当时我只有头和腿可以动动,但是我知道我当时所用出的力气大得连我自己也感到惊奇。就在这顷刻之间,我听到有人回答的声音,又看到有几个人影和一线火光冲进门来。我听到人们的嘈杂声和慌乱的脚步声;我着到奥立克从扭打的人群中挣扎出来,好像那是汹涌的水流,然后从桌子上一跃而下,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之中。
  迷迷糊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身上的绳子已经解开,我躺在了原来的地上,头好像枕在一个什么人的膝上。我睁开眼望着靠在墙上的梯子。我在没有苏醒时,其实也是睁着服望着同一个地方,现在一苏醒过来,我便意识到我还是躺在我晕过去的地方。
  一开始由于我失去了知觉,根本不知道转动头去观望四周,看究竟是谁扶住了我,只是呆呆地躺在那里望着梯子。一直等到在我和扶梯之间出现了一张面孔时,我才意识到这是特拉布裁缝店里的那个伙计。
  “我看他没有问题!”特拉布裁缝店的小伙计说,语气十分认真,“不过他的脸色是不是有些苍白?”
  这几句话说毕,扶住我的人将他的脸低下来注视着我,我看到这个人是——
  “赫伯特!老天啊!”
  “轻点,”赫伯特说道,“汉德尔,轻点。不要太激动了。”
  这时斯塔特普也俯下身子看着我,看到他时我也大声叫喊道:“噢,斯塔特普,我们的老朋友也来了!”
  赫伯特说道:“你忘掉他是要帮助我们办事的了吗?你现在可得安静些。”
  他这一提示使我从地上站了起来,不过由于我臂膀的疼痛,不得不又跌坐在地上。“赫伯特,现在还没有误时吧,是不是?今天是哪一天啦?我在这里有多长时间了?”因为我顾虑重重,而且又很奇怪,我是不是在这里躺了好长时间,比如说有一天一夜,或有两天两夜,或许更长。
  “还没有误时,现在还是星期一晚上。”
  “谢谢苍天!”
  “明天星期二,你可以休息一整天,”赫伯特说道,“不过你一直在呻吟,亲爱的汉德尔,你伤到哪里没有?你能不能站起来?”
  “可以,可以,”我说道,“我能走路。我没有伤到哪里,只是这条胳膊一抽一抽地痛得厉害。”
  他们把我手臂上的绷带松开,尽其所能解除着我的痛苦。只见这条胳膊又肿又发炎,只要一碰就疼痛不堪。他们把自己的手帕撕开当绷带用,把伤臂包扎好并吊了起来,这样可以支撑到回镇后再用清凉涂剂解痛。没有一会儿我们便出了门,关上这所又黑又空的水闸小屋的门,经过了路上的采石坑,便踏着步子向回去的路上走去。特拉布裁缝店里的小伙计,如今已长成一个翩翩少年。他举着灯笼在前面领路,这一灯光就是刚才我见到直冲进门的灯光。从那高高的月亮来看,以它现在和刚才来时的高度差计算,我在这里已待了两个小时。虽然月亮下洒下一些小雨,而天空却很明亮,只见石灰窑中的白色烟雾从我们身旁袅袅升起。我又默默地祈祷,内心中充满了感恩的情绪。
  我恳求赫伯特告诉我他们是如何救我脱险的,起初他总是不想告诉我,一再说我应该保持安静。后来他才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因为我离开家时匆匆忙忙,忘掉拿着那封信,竟将它打开着留在了房间里。赫伯特在回家的路上遇到斯塔特普,便带着他一起回来。我刚离开不久他们就到了,一进门就看到了那封信,使他颇为不安,特别是又见到了我的留条,他把两者一比较,发现两者的不一致,就更为不安。由于内心的不安,他默默地考虑了一刻钟的光景,于是便同斯塔特普一起到驿站去,因为斯塔特普自愿和他同往。到了驿站打听下一班驿车开出的时间,结果下午的驿车业已出发,这一来他更为不安,乃至于不安到惊慌。既然没有驿车,便决定雇马车前往。就这样,他和斯塔特普到达了蓝野猪饭店,充满了期望在那里能找到我,或者能知道我的下落。结果两者都落空。他们又转而去到郝维仙小姐的家,同样落空。他们只有又回到蓝野猪饭店。无疑,那个时候我正在我吃饭的那家饭店中听老店主谈我自己流传在这一带的身世情况。他们在蓝野猪饭店休息了一会儿,准备找一个人带他们到沼泽地去。在蓝野猪饭店大门过道中有一些闲荡的人,他们遇上了特拉布裁缝店的小伙计。他的老习惯总改不掉,无事可做、东闯西荡。他说他刚才看到我从郝维仙小姐家出来,向着我用餐所在地的那个方向走去。这个特拉布裁缝店的伙计就成了他们的向导,陪他们走出饭店,向水闸小屋走去。他们是从大路走的,而我是避开大道从小路绕过去的。他们一路走着,赫伯特一路思索着我是被什么人招到那里去的,也许是真有什么事,对普鲁威斯的安全会有影响,所以他自己闯进去也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他让向导和斯塔特普留在采石坑旁,自己单独一人走过去,蹑手蹑足地围着屋子走了两三圈,以确定屋里的情况是否没有问题。可是他听不清,只能听到模模糊糊深沉粗哑的声音,这就是我心情最紧张的一霎时,而他还疑心我究竟在不在屋子里。就这时他突然听到我大声叫喊,于是连忙响应,一头冲了进去,其余的两个人也紧跟着跑了进去。
  我把屋子中发生的详情告诉了赫伯特,他主张立刻到镇公所去报告发案的情况,尽管现在已经是深夜,让镇里立即开出拘捕令。但是,我对这件事早就有了考虑,要是这么一做,我们就被阻在这里,延误了回去的时间,说不定会对普鲁威斯造成致命的后果。这种麻烦是不可否定的,所以我们暂时不考虑追逐奥立克的事。我们处于当时的情况下,大家都要小心谨慎,特别是特拉布裁缝店的伙计万万不能泄露这件事。我深深相信,如果他知道了由于他的无意插人却救了我的性命,没有使我死在石灰窑中,他一定会大为失望的。这当然不是说特拉布裁缝店里的伙计心肠狠毒,而是他精力旺盛过了头,生性多变,喜欢刺激,拿别人的笑话作为自己的消遣。我们在和他分别时,我给了他两块金币,看来他还满意。我还向他表示了歉意,说过去不该把他看得很坏,对于这一点,他没有任何反应。
  星期三就在眼前,我们决定在当夜赶回伦敦,于是三人乘那辆雇来的马车而回。这样,当夜里发生的事于镇上流传时,我们早就离开了那里。赫伯特为我受伤的胳膊买来了一大瓶药水,整个夜里不停地使用,才使我在路上忍住疼痛。我们抵达寺区时,天空已亮,我立刻躺到床上,并且整天没有下床。
  我躺在床上,考虑着自己的病体对明天的行动不太适合,因此内心的恐惧使我万分苦恼,可是如此的折腾并没有把我完全弄倒,我倒感到十分奇怪。说实在的,一想到心灵的疲惫和忍受的莫大痛苦,如果不是因为明天的事情使整个神经拉紧,只怕我早就被弄倒了。我如此焦急地在盼望着,在思虑着会发生的情况。时间迫近,可结果却仍隐藏着,令人难以捉摸。
  非常明显,为了预防不测,今天我们和普鲁威斯不再进行任何接触;可是这一来又增加了我在另外方面的不安。每一个脚步声或其他声音都会惊动我,会使我想到他一定被发现了,他一定被逮捕了,这一定是派来给我送信人的声音。我甚至那么肯定地认为他被捕了。这不是我的恐惧,不是我的预感,而是我心灵的知觉。只要他一被捕,我的心灵就会神秘地知道。随着白日的消逝,不见有噩耗传来;接着夜幕降临,恐怖的阴影又开始在我身边徘徊,担心明天早晨我的病体是否会恶化,等等,这些都占据着我的心灵。我被烧伤的臂膀隐隐地抽疼,我迷迷糊糊的头也隐隐地抽疼,我想我是不是神经开始错乱了。于是我顺序数数,发觉我并没有迷糊,头脑清醒如常;我又背诵了几段我学过的散文和诗歌。有时我感到心灵疲倦,不知不觉地睡上一会,或忘记了疼痛,可过一会儿又惊醒过来,我会自言自语:“现在开始了,我开始神志不清了!”
  他们两人让我整天保持安静,不断地过来为我换绷带,让我喝清凉饮料。每逢睡着后,我都会因梦中水闸小屋的一幕而醒来,以为时间已经过去,失去了搭救普鲁威斯的机会。当天半夜,我从床上起来,摸到赫伯特那里,非常坚信这一觉已睡了二十四个小时,星期三已经过去。这一次半夜起身是该夜我最后一次在焦躁不安中消耗自我的精力,再后来,我便香甜地睡去了。
  一觉醒来,凝望窗外,发现星期三的拂晓已徐徐来临。桥上闪烁着的灯光衬托在晓光之中已变得苍白,初升的太阳就像天边的一把燃烧着烈火的火炬。泰晤士河显得幽暗而神秘,架在河上的一座座桥梁泛出淡灰色和丝丝寒意,拂晓天空中燃烧般的红霞点缀着桥顶,并抹上了一片温暖。我顺着远处一连串的屋顶望去,那教堂的钟楼和尖塔一直伸向清澈明亮的天空,太阳正冉冉升起,一层纱幕似乎正从河上揭开,水面上闪耀着千百万燃烧般的光点。一层纱幕似乎也从我的身上被揭开,我突然感到精神抖擞、脑筋清爽。
  赫伯特睡在他自己的床上,我们的老同学则躺在沙发上。虽然,由于他们未醒,没有得到他们的帮忙我无法穿衣,但是我却把尚未熄火的壁炉烧旺,并且为他们两人煮了咖啡。过了一会儿他们也一跃而起,精神抖擞,毫无倦色。于是,我们把窗户打开,让刺骨的早晨寒气进来,眺望着远远向我们奔流而来的潮水。
  赫伯特兴高采烈地说道:“当河水到九点改变流向时,你就在磨坊河滨做好准备,等候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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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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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三月份的一天,太阳当空照着十分温暖,风吹起时却又寒气袭人:在阳光下已经是夏季,而在背阴之处还是冬天。我们穿上厚呢大衣,我还带上一个包,包里装的是我日常需要的几件东西,其他的东西一件也未带。我究竟此去何方,去干何事,何日归来,这一连串的问题对我说来全然无知;我根本不会想这些问题,或者用它们来苦恼自己,我心中的念头只有一个,就是普鲁威斯的安全。从住宅出来,心中不免有些怅惘,于是站在门口回首观望,即使来日我还能看到这些屋子,恐怕也全都会变样。我们在去往寺区石埠的路上悠闲地踱着,逛着,有时悠闲地站上一会儿,装出若无其事,根本没有准备下水的神态。当然,我事先做了细心的安排,船只已准备妥当,万事皆备,只等上船。当时那里除了两三个寺区一带的水手外,谁都没有看见我们,于是我们略微犹豫一番,便跳上船,解索离去。赫伯特划桨,我掌舵。这时正是八点半钟,是即将满潮达到高水位的时刻。
  我们的计划是,等九点潮水满盈后开始退潮时,我们的小船便顺水而下,直到当日下午三时后潮水改向,我们的小船继续缓缓逆流而上,可以一直划到天黑。那时我们早已划过肯特和艾塞克斯之间的格里夫森好长一段路程了。那里河面宽阔,人来人往稀少,是一个幽静所在,河边居民只有三两家,单门独户的小酒店、船行随处可见。我们可以停泊上岸挑选一家吃饭休息,并可以在那里过夜。无论是开往汉堡的轮船或是开往鹿特丹的轮船都会在星期四上午九时从伦敦驶出。我们根据我们小船停泊的地点推算出它们来到的时间。哪一条船先到便先招呼哪一条船,万一由于种种原因上不了第一条船,我们尚有第二次机会。好在我们对每一条船的特征记号全都熟记无误。
  终于我们开始执行计划了,心情从沉闷中舒展开来,我不禁感到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而且几小时之前的怅们情绪再也不见了。空气清新爽快,阳光温暖,小船在水上轻驶而过,河水在阳光下泛着涟漪,整条水路似乎对我们充满了同情,使我们内心充满生机,鼓励我们一往直前,使我们充满新的希望。而我自己却感到有些屈辱,在这次行程中我的用处不大,然而我的这两位朋友却是难得的优秀桨手,他们即使终日划桨击水,也自会从容不迫,没有倦意。
  在那个时代,泰晤士河的水上交通远远比不上今天,不过船夫们划的小船和今天倒也不相上下。至于驳船、运煤帆船、沿海航班这类船只不比今天的少,但是要说大大小小的蒸汽船,还不到今天的十分之一或二十分之一。这天,虽然天时尚早,已经有许多短桨舢板在水上川流不息,另外还有许多驳船也顺流而下。在那些年头驾一条敞篷小舟行驶于泰晤士河的桥与桥之间,比起这些年来更加容易,也更加普遍。所以,我们轻快地驾舟行驶于各种轻舟渡船之间。
  很快就经过了老伦敦桥,接着是毕林斯门鱼市场,这里都是牡蛎船和荷兰人的船,然后就是白塔楼和叛徒门,我们穿行于密密麻麻的船只之间。这里有各式各样的蒸汽船,有开往利思的,开往阿伯丁的,也有开往格拉斯哥的,有装货的,也有卸货的。我们划过这些船只时,看到它们一艘艘犹似巨人高耸在水面之上。接着又出现了许多装煤船,每当煤从舱里吊起来时,装卸工人都奔向甲板以保持船的平衡,然后煤块便哗啦啦地倒进了驳船。接着我们看到了停泊在这里的明天驶往鹿特丹的蒸汽轮船,对它看了又看;然后又是一艘明天开往汉堡的蒸汽轮船,我们正从它下面的牙樯旁驶过。这时我正坐在船尾,磨坊河滨及磨坊河滨的石码头已在眼前,而我的心也怦怦地乱跳起来。
  “他在那里吗?”赫伯特问道。
  “还没有呢。”
  “太棒了!他不看到我们是不会来到河畔的。你看到他的信号了吗?”
  “这里看不清楚;不过,我看到了。现在我看到他了!你们两人快划。赫伯特,放松一些。停下!”
  小船轻轻地一靠石码头,一眨眼功夫,他便跳到了船上,我们划船继续向前。他身上穿着水手斗篷,手上拎了一只黑色帆布包,看上去像是一名水上领航人,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样子,因而心头很满意。
  “亲爱的孩子!”他一坐好,便伸手拍拍我的肩头说道,“诚实的好孩子,你做得很好,谢谢你,谢谢你!”
  我们的小船又穿行于密密麻麻的船只之间,避开生了锈的铁锚链,磨损的粗麻绳,以及上下起伏的浮标。我们划到哪里,哪里的破篮子破篓子便随着一时沉入水底,浮在水面的木片儿刨花儿也都被冲得四散逃奔,漂在水上的煤渣煤屑也分成两行。我们的小舟穿行于河上,在这里我们经过一艘船,船头是桑德兰①的约翰的头像,正张大嘴巴对着风演说,和其他的许多约翰一样;在那里我们又经过一艘船,船头是雅茅斯的佩茜的头像,胸脯轮廓结实,圆眼珠从眼窝子里突出两英寸。我们的小舟穿行于河上,船厂中传来铁锤的敲打声,锯子的锯木声,不知正在干什么名堂的机器声,漏船中的抽水声,绞盘的起锚声,船只的出海声,还有海上营生的人们和轻舟的水手们隔船的对骂声,但骂的是什么,却难以理解。我们的小舟穿行于河上,直至河水忽然清澈一片。船夫们纷纷取下护船板,再不需要它们来混水摸鱼,这里各种花色的彩帆在风中都各显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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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桑德兰与雅茅斯是英国以造船业著称的海港。
  自我们在石码头接他上船之后,我一直保持警惕,注意着我们是否受到怀疑。我发现我们没有受到怀疑,任何受怀疑的迹象都没有。无论是刚才还是现在,我们肯定这条小船既没有被别的船跟踪,也没有被监视。如果我发现有船跟着我们,我们就会向岸边靠去,逼着它驶到前面去,如果它不向前驶去,它的目的便暴露无遗。不过,我们的小舟总是一往直前,没有发生任何干扰。
  他身上穿着水手斗篷,我刚才就说过,这个样子和这个环境很相称。在我们这几个人当中他是最无忧无虑的,这可谓是怪事,也许因为他已经过惯了这种倒霉与不幸的生活。当然这并不表明他对自己漠不关心、麻木不仁,因为他告诉过我,他希望活着看到他培养起来的上流社会的人,在外国也算是出类拔萃的绅士。在我看来,他天生不是个被动的人,也不是听天由命的人;但是他不会注意到中途遇到的危险。他的性格是危险来了,就面对危险;既然危险没有到,也没有必要先苦恼自己。
  “亲爱的孩子,”他对我说道,“今天我可以坐在我亲爱的孩子身边抽烟了。这之前,我只能一天接一天地坐在四面墙之间,你要是能懂得我此时此刻的心情,你一定会羡慕我。可是你不会懂的。”
  “我想我懂得自由的乐趣。”我答道。
  “噢,”他严肃地摇着头说道,“不过,即使你懂,你也不会像我懂得那么深刻。你没有被关过,没有被锁过,亲爱的孩子,你怎么能懂得与我一般深呢。不过,我今后再不想走下贱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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